81 ? 潜林风动之时(3)
◎我们军区的BBS公示板◎
一艘机甲避开防御体统, 强行登陆紫荆花号。
从中跳下数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一下来便像赶大集般,左右环顾、啧啧赞叹。
“我靠,头儿, 这就是紫荆花号啊, 还怪漂亮的!”
“妈耶, 这是那什么,那个画画东一坨西一坨的家伙……”
吴洄垂眸:“……”
他自幼在此长大, 对紫荆花号上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大统领格调风雅,不爱鲜花金玉,紫荆花号上装饰皆用葳蕤草木、嶙峋怪石。虽然是战舰,但更像她躲清净的行宫。
吴洄回过头:“嘘,别说话。”
众皆凛然。
他自顾自从按住腕间刀,独自向前走去。
——方彧特地留下一个豁口,当然不是给女皇陛下突围所用的。
但, 她恐怕也没料到他会亲自上了紫荆花号吧。
吴洄暗暗想。他无意给人惊吓, 能让人看不清他的心肠, 倒是一件安心的事。
“未知入侵警告!未知入侵警告!”
“定位中……定位中……”
吴洄踩着机械音, 一步又一步——既不因警告声而加快脚步,也不因其犹疑退却。
他只是默默想,如果是联邦的系统,肯定不至于卡顿到现在也定位不了他在哪里……
他们的星舰实在还是太落后了。
“在哪里呢?快问问C区是不是那里进人——”指挥官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一道惨白光束映亮厅堂。
吴洄从光明中走来。
“陛下。”他以手扣胸,微微弯腰:“愿真神荣光永远辉映您魂灵。”
良久, 大统领冷笑一声:“好久不见啊, 小吴洄, 长高了。”
吴洄垂着眼, 不吭声。
“与其说你胆子很大, 不如说你太狂妄。以为勾结联邦人包围了我中军,就能出入我旗舰若无人之境——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
吴洄轻笑了一声。
“这是你第二次和联邦勾结,背叛于朕。朕警告过你,不会有第二次宽恕。”
吴洄沉静道:“的确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陛下。”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的子弹上膛声。
血红准星攀上女皇的额角。
“……”吴洄顿了顿:“包围圈已经完成,你不敢杀我,但我会杀了你,杀了这艘星舰上所有吸血的虫子。”
指挥官声音发颤:“你、你个不忠不孝的叛徒,叶君尚在外,你怎么敢……陛下,臣这就命令叶君回援!”
女皇脸色惨白,却仍出声:“不行。”
她忽然苦笑:“她……也不会回来的。”
“陛下,敌人都跑到船上来了,叶君若还不肯回来,那岂非是一样不忠不孝、叛主背国!?再说了,您不是早就想给她放放血……”
“——朕让她进攻!进攻!”
吴洄心中咯噔一声。
女皇豁出一条命,也不让叶仲回兵救援?……这是他和雪朝都没想到的。
如果女皇压根不下令让叶仲回援,后续的筹谋就无从谈起。
叶仲就算打不下廷巴克图,也能给其造成相当的压力,到时候方彧必然以联邦稳定为首务,回军解围,那……
大统领强自镇定下来,缓声打断他:
“你仍然很懂得隐蔽,小吴君——无声无息地东山再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旗舰上……”
“就好像当年,你无声无息地从紫荆花号上逃走,宁愿跑到联邦去做乞丐一样。”
吴洄睫羽一颤。
室内众人都大吃一惊:“!?”
昂素骇然:“阁下……?”
女皇杀人于无形,刀刀见血。
偷渡联邦,这个罪名可有点超出众人的想象力。
毕竟在叛军中,杀人放火还可算绿林好汉、快意恩仇,投奔联邦,这就是政治性死亡了。
女皇冷笑:“怎么?敢做不敢当了吗?你不过是一只向着联邦、向着方彧摇尾乞怜的狗罢了,他们豢养你,也随时抛弃你——”
吴洄抬眼,又垂下。
他轻声说:“我可以是狗——你们觉得下贱的,我不觉得下贱。但是……”
“联、邦?他们配吗?”
**
泰坦号。
方彧盘腿坐在椅子上,和帕蒂、爱玛一起掰巧克力吃。
爱玛和方彧都吃得专心致志,只有帕蒂每三秒钟瞥一眼光脑,食不知味——
“提督,小吴君那边消息,豁口被他们堵上了!”
方彧头也不抬:“哦,挺好。”
“提督提督,小吴君那边消息——他居然上了紫荆花号了!这怎么办?”
方彧四平八稳:“……哦,这人。”
“提督,佐藤准将说,廷巴克图东线压力非常之大,叶仲攻势凌厉。他已经出星港去迎击了!”
方彧有气无力:“嗯,注意安全。”
“提督——小吴君说大统领压根没下令让叶仲回援,这下怎么办?我们还怎么挑拨离间?”
方彧把巧克力塞到帕蒂嘴边:
“不要紧……这个橙子味的挺好吃的。”
“……”帕蒂怒道:“提督!?”
方彧挠了挠头,笑说:“啊,真的不要紧。紫荆花号上又不只她一个管事的。”
她耸耸肩:“她不下令,也会有人替她下令的。”
……
炸鸡腿号。
“老大,陛下急电——紫荆花号告急,请您立刻回军!”
叶仲一拳砸在桌面上:“回什么回?廷巴克图没拿下,现在撤军,我腹背受敌……发信,我不能回!”
“老、老大,可是上面真的说十、十万火急啊!”
“百万火急也没用!不能回就是不能……”
她的声音被打断在嗓子眼,又一个人惨叫一声:
“老老老大,不好啦,急急急电,又一封——还是催、催回军救援的。”
叶仲咬紧牙关,装没听见,继续看向屏幕。
“……”
敌军的旗舰在哪里,要是能干脆端掉敌军旗舰,就能回去捞人了……
她说不打不打,那个倒霉蛋非要打。
这下可好,要她拿多少同伴的命来赔她一个?
“老大,第、第三封……”副官脸色惨白,道,“您这样置之不理,是、是抗命啊。”
叶仲心一横:“闭嘴!上追歼炮。”
……
火炮越发猛烈,岫云号颠簸得越发剧烈。
安达岚川肚子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想吐——然而,他也搞不清自己的呕吐到底出自晕船,还是恐惧。
敌人不要命般发炮,联邦军开始有星舰覆没在焰火中。
他没由来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糊味,是断肢被烤焦后那种腥甜焦臭的气味。
“少校,你到底在干什么?!”
佐藤怒道:“把外灯关了!敌人现在狗急跳墙,就在找咱们呐,你是生怕敌人不发现旗舰位置吗?!”
安达岚川被骂得像板凳狗,还是蔫头耷脑的那一种。
“……知道了知道了!”他没好气道,“我、我觉得晕!”
“晕?”佐藤态度严谨,“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
炮声轰鸣,他担心二公子听不见,又指指脑袋,再指指心口:
“——是这里有病,还是这里有病?”
安达岚川:“……你才脑子有病呢!”
佐藤愣了愣:“心理性的还好办些。脑子里长肿瘤,是很麻烦的。云云她……”
安达岚川一怔。
佐藤已再度板起脸:“不管是哪种,这点颠簸和血味都见不得,还当什么军人?!你以为作战就永远是像方提督那样,缩在椅子里画画地图吗?即使她,恐怕也避免不了身当弩石的情况。想要留下,就必须适应你现在所处的环境!”
安达岚川又被骂火大了:“行行行,你最懂了……”
通讯突然响起:“旗舰旗舰!救命、救命——我的机甲、我没油了——请求在旗舰降落!”
安达岚川透过舷窗,已能看到那具只残存半边的机甲。
机甲中的驾驶员只剩一只胳膊,死命绞住方向盘。隔着玻璃窗,血色蒸汽在眼前蔓延。
他心中一紧:“我看到你了,快点落!我去甲板接——”
佐藤浑身一凛,立刻转过身:“不准降落!”
安达岚川一愣。
驾驶员惨声说:“那、那阁下,我去哪里?”
佐藤抿紧嘴唇,不吭声:“……”
安达岚川:“你这是做什么?——降落,正常降落!”
佐藤:“胡闹!敌人有追歼炮,万一他被标定了,旗舰位置就暴露了。按照规定,机甲军一旦离舰,不准在战争结束前返航。”
安达岚川:“那只是可能,你扶老奶奶过马路,还特么可能被车撞死呢,你就不扶了?这符合联邦精神吗?”
佐藤被二公子的清奇思路怼住了,一时愕然。
安达岚川早已打开降落台。
那名机甲兵跌跌撞撞滚进舱内,便立刻将机甲向外推去。安达岚川也上前帮忙。
突然,眼前白光大盛。
尖锐的警报声交织着炮轰声,震得他一阵阵耳鸣。
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粗糙的、硬邦邦的物体将他扑倒在地。
“警报!警报!量子炮距离过近!量子跑距离……”
“啊!!!”
身体上的那个事物发出骇人的吼声,它很烫,火一般烫……
有人将他从中拉了出来,他再次闻到那种皮肉烧焦后的腥甜焦臭味……
军官们围着那个燃烧的火柱大叫大哭,好像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阁下!阁下!佐藤阁下!”
“谁放那小子进来的?他妈的,一整个丧门星,寸,怎么这么寸!——你小子惹上大麻烦了,知道不?”
那个失去一条胳膊的伤兵被拎起来,众人对他拳脚相加……
……等等,佐藤?!
安达岚川打了个哆嗦,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扑向佐藤——
老将军已经意识不清,只喃喃道:“提督……提督……”
众人七嘴八舌:“对,方提督,快通知方提督!”“阁下都这样了,还比你们明白。”
“……提督啊,你这样下去……不行,不行的。”
众人不由一愣:“阁下?”
佐藤又含混地嘟囔了几句,除了“提督”和“不行”,再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猛地,他喉头一噎,声音消失在犹自震荡不已的空气中。
安达岚川愣在原地:“!”
……
泰坦号。
帕蒂和爱玛目瞪口呆望着提督小姐——
方彧沉着脸,听着通讯对面的鬼哭狼嚎,不断用手按着额角。
“他死了,死了!啪地一下,就烧得不剩什么了……方彧,我……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我受不了了,我想吐!呕——”
方彧叹口气:“不行了,那就回要塞吧?”
“……”
“那我叫洛林出来接你?他带你回去,可以不用害怕了。”
安达岚川哇地一声:“不、不回!”
方彧沉声说:“你到底要怎样?”
安达岚川:“去你的!我不是因为害怕还才想吐,我是因为、是因为——”
方彧垂下眼:“啊,因为仇恨想吐,可比因为恐惧想吐危害更大。”
“你怎么还说得出这种风轻云淡的话来?佐藤死了,他不是你的部下吗?”
安达岚川:“——方彧,你、你他妈有心吗?”
方彧默然片刻,轻轻说:
“既然这样,就凭借仇恨战斗吧。”
“他是为了要塞而死的,如果你们无能到失去了指挥官就要丢要塞的程度,那他的死亡就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不是吗?
提督小姐平静而冷漠的声线回荡在星舰上。
杀人诛心。
方提督平时也还算“和蔼可亲”,没想到竟能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来。
安达岚川不可思议地哽住,众人也纷纷瞪圆了眼。
方彧冷下脸:“岫云号不是没沉没吗?组织起来,恢复指挥中枢,该干什么干什么。”
“大家的能力我清楚,要塞不会丢。”
**
通讯挂断。
方彧低下头,半晌,轻叹了口气。
帕蒂已经泪眼汪汪的,吸吸鼻子:“提督也不要太伤心……”
“伤心?我压根不伤心。”方彧突然被戳了尾巴毛般暴起打断。
帕蒂一愣。
方彧垂下眼睑,低声说:“……对不起,乱发脾气了。”
爱玛见势不好,叼着小饼干拔腿就溜。
方彧回首见门掩上,才苦笑道:
“但我真的不伤心。我听说佐藤夫人的事,想的是‘这下后方会不会出问题’,听到他的事,想的又是‘怎么煽动后方才能稳定住’‘怎么和裴行野交代’。”
“……帕蒂少校,我是不是很没人性?”
帕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人性和人性……也是不一样的,提督。”
方彧苦笑:“你承认我没人性啦?”
帕蒂坚持道:“您是我见过最有道德感的人,提督。”
方彧沉默半晌,摇摇头。
“算了,这时候还纠结自己的品格,就有点太自我中心了……”
她撑住桌子,仰头望着星图:
“我们还是看看叶仲将军打算怎么把这出惨剧往下演吧,必要的时候还要做捧哏啊。”
……
廷巴克图守军在短暂混乱后,打鸡血般满血复活。
叶仲沉吟良久,摇头:“不行,东线的局势太胶着了,这样根本打不进去。”
“要不,再调拨火力压上去点?”
“压你个鬼,大冬天的你去伸舌头舔电线杆子,生怕自己不被拴住啊。”
“那……咱们去回军去抢潜林航道?扼住那里,小吴君肯定急……”
“放屁,和狗抢电线杆子肩并肩撒尿,特么活该你被咬。”
“……”
眼看着叶将军和电线杆子难分难解,副官不敢再说话。
叶仲拼命抓头发,又开始在舰内暴走:
“打不进去,打不进去,啊啊啊……好崩溃啊,要死啦!”
有人弱弱提议:“头儿,要不……我们回去救救大统领陛下?”
叶仲冷笑道:“救——现在回去,还能算救驾吗?”
众人一愣,反应过来。
大统领连发三道求援急令,都被叶将军当屁放了,现在倒想起来回去——
来得这么慢,您是擎等着来收尸的吧?
再说,陛下本来就对他们部兵强马壮直犯膈应——以陛下那种千般心思九曲回肠的性格,叶将军要是真傻乎乎回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说。
“老大,要不咱别打了,也别、别回去了。”
叶仲:“那干嘛?修仙升天吗?”
那个提建议的人不说话了,那眼直往对面瞟。
廷巴克图的方提督性格温平,为人谦退,素来有亲叛军的名声——跑到她那里,至少不会绝不会掉脑袋。
叶仲默然:“……”
她不是不明白部下的意思。只是……
大统领的塑像巍巍在上,仍衔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回军吧,”半晌,叶仲艰难道,“先回军,救她。”
……
叶仲部的骤然撤离并不顺利。
廷巴克图驻军像疯狗般从要塞倾巢而出,咬在屁股后头穷追猛打,搞得叶仲大为震撼——
以她对联邦军尿性的了解,这群人一贯是贪生怕死、能润则润型的,突然这么疯狂,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她也顾不得许多,带舰队直扑中军。
方彧部倒是保持了联邦的一贯作风,见有援军,并不恋战,也就半推半就地退了。
中军大舒一口气。
叶仲带兵接管了战局,四下廓清,把联邦军三下五除二打了个稀里哗啦。
吴洄见势不好,也不敢再耀武扬威,迅速撤离了紫荆花号。
两边的通讯重又建立起来。
终于,红发女将军令人安心的身影出现在紫荆花号上。
她遥遥向御座上的女皇抚胸躬身,低声说:“陛下……”
女皇冷着脸:“叶,你立刻到紫荆花号一趟。”
“什么?”叶仲夸张地迟钝道,“臣、臣听不清啊——”
“朕说,你立刻……”
光幕中的影子扑朔了几下,哐一声,干脆黑屏了。
女皇:“?!”
叶仲率部救女皇于燃眉之间,却不肯去面见女皇。
她先是言之凿凿地说战争破坏了两地的信号,然后态度暧昧地率部开始往联邦方向……“撤退”。
叶将军的撤退更加扑朔迷离。
她保持着今天退三步,明天进两步的速度,时进时退,游移不定——
“我说老大啊,你就算一路蛄蛹过去,也不能说就不算投敌——既然早晚要投敌,那你蛄蛹什么嘛?”
叶仲:“……你不懂。”
叛军领女性地位很低,即使陛下,少时也没有合法的继承权。
当年,她和还是皇女的殿下一同斗倒了多少糟老头子,杀了多少不服气的人啊。
这才让她们都坐稳了各自的位子。
皇女在登基前夜对她说:“那些臭老头瞧不起咱们,可恶。联邦人瞧不起咱们,也可恶。现在前者已经不敢放屁了,早晚,后者也一样。”
联邦,联邦……
她不愿去那个以“人类文明之心”自诩的高傲敌国,不愿背上背叛的名声被钉上耻辱柱。
估计那些人会说她“果然是个女人,不知家国大义”吧。
可笑的是,除了女皇陛下,叛军领不会有一个首领会收留一个女人做将军。
把门窗都堵死,然后埋怨你匍匐脊梁、不知羞耻地走了狗洞,一贯如此。
滑稽啊滑稽,她的路居然已走得这样窄。除了联邦,居然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吗?
叶仲忍不住重新复盘——
方彧大概一早算准了她不会回援。而从她第三次拒绝调令的时刻起,她就注定回不到大统领麾下了。
她又不像其他将领,可以在斩月、垂星等大邦国间辗转腾挪。
想要生存,只能投奔廷巴克图。
即便她当时回援,那方彧必不会像刚刚这样轻易放过她,而是认真组织进攻。到时她腹背受敌,也要大伤元气。
这是阳谋。道路明明白白摆在你眼前,无论如何选择,吃亏的都是他们口中的“叛军领”啊。
损,太特么损了。
叶仲长叹一声,望向窗外。
历史不会铭记她的心理活动。不论如何,她的身体正诚实地在往联邦方向蹭去。
她已经走向万劫不复。
**
廷巴克图。
帕蒂和洛林紧紧盯着一个横格本——
上面画了几道七扭八歪的竖线,和一些XO之类的符号。
弗里曼:“我赌五块钱的,洛林中校肯定输。”
爱玛:“不可能,我赌五毛,我们长官实际比他长得聪明多了!”
洛林放下铅笔回头:“嘿,你个丫头片子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听着忒别扭?”
爱玛抱头鼠窜:“冤枉,长官,我、我是夸您长得像大片里英俊无脑的肌肉男啊长官。”
门被推开,提督小姐打着哈欠溜达过来。
众人站起来:“提督!”
方彧瞥一眼帕蒂和洛林的五子棋大战,懒洋洋说:“啊哈,司令部里公然赌博,歪风邪气,罚款罚款。”
洛林:“阁下可愿把注押在下官身上?如蒙信用,必舍生忘死以图。”
“……谁押洛林了?”
爱玛立刻充满信念感地举起手。
方彧摇摇头:“节哀顺变。”
洛林:“……!”
两分钟后。
爱玛抱头哀嚎:“长官您倒是给机甲作战署争点气啊!”
洛林抱怨道:“绝对不是下官的问题,就是被提督阁下奶死的。”
帕蒂笑眯眯说:“其实我也没发现居然连成五个了……”
她低头一愣:“哎?提督,叶……叶将军给您发了一封私信。”
“?”提督读完信,大惊失色:“……她怎么跑到廷巴克图来了?!”
她原以为叶仲和大统领分崩,会自然而然想到潜林的小吴君——
可万万没想到,叶将军脚底抹油一润到底,直接跑到廷巴克图来了!
宁愿投敌,都没想起来小吴君吗?
吴洄这开局一手牌,可没什么滋味啊。
帕蒂也大惊:“提督,这怎么办?桑谷没有明令与叛乱军解除战争状态,您接待她,可能会犯错误的。更何况佐藤准将……”
爱玛:“可费了这么大力气,您不接待她,万一她一生气又跑回去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方彧挠了挠头:“……唔,有道理。”
爱玛和帕蒂对视一眼。
也不知道提督小姐在说什么,是她们二位中的某一位有道理,还是钻树洞的土拨鼠有道理?
方彧:“不管怎么说,能怎么办?先放她进来吧。”
……
叶仲是第一次来到廷巴克图,这座联邦人口中“永不陨落的星城”。
司令部没有派军官来接,司令部长官更是连个脚印也没看到。
只有一位年轻的中尉带着她偷偷摸摸进了城。
“叶君看,这是廷巴克图星立图书馆……据说我们方提督借了三本书逾期不还,被图书馆罚了七百块大洋,吓得她再也不敢在打仗前借书了。”
叶仲:“……”
“哦哦,这是我们军区的BBS公示板,每天都会有‘廷巴克图驻留军团之最’的评选。比如‘今天值班时打哈欠次数最多的人’……方提督上过好几次榜单呢!”
叶仲:“……!”
“上面也会有一些八卦内容,比如探讨方提督的CP什么的——没什么意思,现在得票最高的居然是安达阁下——提督和陈提督明明般配一百倍!女孩子贴贴多好呀。”
叶仲:“……!??”
敢情还是个爱好百合的纯爱男。
抽象,联邦人的精神状态太抽象了。
“中尉,”她不得不打断中尉的滔滔不绝,用联邦语说,“我能……见一见贵提督吗?”
中尉一愣:“啊,这个,提督没有得到桑谷的指示,偷偷放您进来,已经很违规了。”
叶仲心底一沉。
她刚刚获知消息,廷巴克图驻军此次战役虽然损伤不大,但很倒霉地损失了一名高级军官。
按时间估计,多半是就是被她打死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方彧无论出于情感还是理性,都合该回避见她,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以拖待变……
她叛国背主,做好了万劫不复的打算,怎么样都可以忍受。
可跟了她的倒霉蛋们怎么办?她不能不为他们谋出路……
“叶将军,叶将军,那边是我们要塞很有名的酒馆——要不进去喝几杯?”
叶仲回过神:“……酒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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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 潜林风动之时(4)
◎生姜片!◎
“你们联邦军里, 还公开允许喝酒吗?”
尽管已经深知联邦军颓废自由之风气侵染,叶仲仍大为震撼。
中尉登时来了精神:“当年也是不允许的,但怎么禁也禁不住,总有提督带头往星舰上夹带……后来裴提督说, 私盐不如官盐, 只要肯花心思管, 有酒也没什么。”
“他干脆在廷巴克图要塞试办了一家酒馆,由各个班轮流承包负责, 每周一轮。解决酒的问题,顺便还可以赚点军费花花。”
……不愧是人均奸商的联邦人,赚钱都赚到军队门口了。
叶仲愕然。
“说是赚来钱充军费,实际上裴提督默许,大多是内部分了。因为是以班为单位搞的制度,钱不用往上交,对底下还挺赚的。”
“方提督来了后, 我们都担心她会把酒馆整顿取缔了呢。没想到她说, ‘谁发明的, 简直是天才’, 就保留下来了……”
中尉兴致勃勃:“怎么样?叶将军也去试试?”
叶仲心底一动。
听起来很有意思的制度。
哪怕不为喝酒,去探探联邦军的底细,将来也好……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来“投奔联邦”的丧家之犬了,探听了底细也没人报告, 不由苦笑。
“……行吧。”
酒馆里, 人声喧嚷。
大战刚过, 人格外多。不时有醉酒的人放出各式各样的量子兽, 两两搏斗。
银蓝色的小兽穿梭往返, 仿若幽灵。
叶仲盯着一只看了许久。
——就是这样美丽无害的小东西,划分了地狱与天堂的界限吗?
吧台前有几个人忙忙碌碌地走动着。
棕发少女负责接待客人,笑容可掬,一只小海豚在她身旁甩着尾巴。浅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坐在一旁擦杯子,不时用眼睛往一边瞟,脚底蹲着一只狼。
一个胖乎乎的男军官承担了全部的调酒工作,手忙脚乱:
“哎哎哎,我说的是柠檬片!柠檬!您拿的是生姜片!”
正中间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黑发女军官:“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叶仲:“……”
她忽然有点怀疑酒水的口味问题。
叶仲走到吧台前——
四人一起齐刷刷站起,以过分明显的军人特有的配合度:“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吗?”
叶仲瞥了一眼菜单,都是些她不认识的生词:“……随便。”
棕发军官笑了笑:“那就来一杯普通的薄荷酒怎么样?今天特惠哦。”
叶仲一愣。
居然还要付钱。她没有联邦货币。
还没等她想出这句话在联邦语里怎么表达,胖军官已经麻利地动作起来,一只银色小猪在吧台上跳来跳去。
叶仲的目光落定在黑发女军官身上:“……”
她黑发黑眼,肤色白皙,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整个人像水墨画里萦纡的远山,给人一种平静而疏离的态度。
“您的量子兽呢?为什么不放出来帮忙?”她问。
女军官腼腆地笑笑:“啊,我的量子兽有点大,放出来也只能添乱啊。”
叶仲:“啊哈,比你们提督那只大蓝鲸还大?”
“咦?”女军官脸红了,“她那只蓝鲸……那么有名吗?来自星海对岸的客人居然也知道?”
叶仲苦笑:“怎么不知道。星海对岸的人,是被神抛弃的民族啊……看到神祇曾亲吻过隔壁的邻居,一个个恨得都发疯。蓝鲸伴航,青鸟临风……”
女军官:“但是,量子兽技术也有很脆弱的地方,只不过是适应了目前近星系作战的要求罢了。如果深入远星系,情况还未可知——”
“被神还是被恶魔吻过,还不一定呢。”
她低头笑笑,声线温和细腻,口音有点软绵绵的。
叶仲本就很喜欢黑头发的温柔腼腆系美人,酒劲上头,不禁有点本性暴露——
她按住女军官手中晃了一半的酒杯,顺势向上一滑,按住她的手,把嗓子娴熟地一沉:
“看看你的量子兽,嗯?”
“……”
空气凝滞了片刻。
她明显感受到,女军官身旁的三人同时做出一种类似护崽老母鸡的动作,又艰难克制住了。
女军官眨眼频率飙升:“嗯……嗯,叶将军。蓝鲸……是很长的。”
叶仲:“?!!!”卧槽!
她打个寒战,酒醒了,猛地把手缩回。卧槽卧槽!
女军官弯着眼,很不好意地说:
“叶将军,今天轮班的是第七军团驻廷巴克图要塞司令部……我,我是方彧。”
……卧槽。
这就是那个把她坑到如此地步的联邦将领。
不像想象中那么机敏狡诈,反而腼腆单纯,像个没进过社会的女学生,没由来令人恨不起来。
世事如梦。
投奔廷巴克图的第一天,把对方总司令官……调、调戏了。
叶仲心情复杂,艰难调整语气:“方提督……冒犯了。”
方彧笑笑,改用叛军通用语:
“被认为有魅力,我很开心啊——我不能以提督的身份来见将军,不过,以酒保的身份来见您……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叶仲心里一惊:“潦倒零落之人,您居然还愿赐见,是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不敢说。”方彧垂下眼,停顿片刻,单刀直入,“您知道,您在廷巴克图,也没有什么未来吧?”
叶仲:“……”
方彧慢吞吞说:“不说佐藤准将的事,之前投奔联邦的贵国将领,也不是没有,下场都不好。”
叶仲涩然:“我知道。可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方彧:“潜林呐。”
叶仲一愣。潜林?吴洄?
那个十来岁就往联邦境内钻、出了名的亲联邦的毛头小子?
“他?”叶仲脱口而出,“他个亲联邦的叛徒!”
方彧幽幽抬眼:“……”
叶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在干什么——如说吴洄还只是“亲联邦倾向的预备叛徒”,她可是实打实喝着联邦提督调的怪味酒呢。
叶仲苦笑一声:“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倒也是那么回事。”
方彧微笑:“将军了解小吴君吗?”
叶仲一脸幽怨:“不了解。之前他在我们陛下……大统领那边的时候,见过。”
她顿了顿,补充道:“动不动泪眼汪汪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寡妇——还是童养媳那种。”
“……”方彧保持微笑,“误会源于不了解,联邦和贵方如此,您和小吴君也是如此。如果可能,请您少留几日,见见小吴君吧。”
“我觉得,他不会令您十分失望的。”
话音未落,她胳膊一动,把桌上的玻璃杯掀翻了——
“救命啊,鞋!我的鞋!”
一个路过点单的下士被无辜波及,失声道:“我擦,你们怎么干的活啊?鞋脏了,班长又特么要扣我勤务分!”
方彧大惊失色,抛下叶仲:“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下士不依不饶,还要抓着他们提督理论理论。
洛林急忙救场:“鬼叫什么鬼叫,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是谁!”
下士戛然没声了:“……呃,提、提督小姐。”
方彧弱弱道:“对不起,这杯我请你吧……”
“可、可我班长,我的分……”
洛林:“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心思——哪个班哪个人?我告诉他,你这算工伤行吧?”
叶仲不忍卒读,挪回目光:“你们提督……平时也真的来这里干活吗?”
棕发军官笑眯眯说:
“哦,她倒是经常想来偷酒喝——不过她一来,偷的多干的少,营业额还没赔人家的钱多。要不是您来,我们才不让她来呢。”
叶仲:“……”
**
“你和叶仲揭那么多我的老底做什么嘛?”
半夜,方彧一行人往宿舍区走。提督小姐犹自愤愤不平:“我的形象,我的人格……”
帕蒂捂着嘴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就觉得很可爱啊!”
可爱?方彧骇然,莫名觉得,帕蒂的神情很像那种公然在朋友圈里晒娃拉屎的宝妈。
洛林还在一旁火上浇油:“您那么在意在那个叛军头目眼里的形象做什么?她看您的眼神已经够色眯眯了吧!”
方彧:“……”
“提督,提督!”有人从身后赶上来,是值班的小中尉。
他惊慌失措、手舞足蹈:“提督,那个、那个雪朝回来了!”
众人一愣:“?!”
方彧一怔,不假思索把手里抱着的背包往洛林怀里一塞,转身拔腿就跑。
洛林:“阁下?!”
方彧一路狂奔,回到司令部。
只见遥遥有个穿着少将制服的身影,正斜靠在门口。
倚着门框的影子,有七八分熟悉。果然是他,绝对是——
那人闻声回过头来,深海般瑰丽瞳孔里折出天光。他弯了弯眼角:“方提督。”
方彧低声说:“……谢相易。”
谢相易笑眯眯道:“多年未见,提督……”
嘴还没张开,谢相易肩头就重重挨了一拳。
“哎哟,”他也没躲,笑说,“你官做大了,怎么也学会欺压良民了?”
方彧:“雪朝?谢雪朝?哪个正经良民给自己起这么一个琼瑶女主的名字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的!”
谢相易笑意止不住:“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你个粗鲁武夫,懂什么?”
方彧有点不好意思:“……不敢当不敢当。”
谢相易:“吴洄大概过几天才到,我受不了他那腻腻歪歪不想放人的样子,就提前跑回来了。”
“你这样回来,军部没有说打算哪里安置您这位英雄?”
谢相易眼波一转,故意叹了口气:
“唉,这偌大联邦,想来总有地方供我了此残生,打发这一把残骨……”
方彧:“哦,这是嫌廷巴克图太小,装不下雪朝公这尊大佛?”
谢相易挑眉:“不敢,也得方提督有意收留我才行啊。廷巴克图如今的编制可很紧俏吧,哪里有在下的位子。”
方彧抱起胳膊:“未必没有,你等着就知道了。”
两人停顿了片刻。
半晌,方彧笑说:“你没有乐不思蜀?”
谢相易笑道:“冤枉得很,归心似箭。”
“咳咳。“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洛林一边咳嗽一边低头走进来。
方彧一愣:“你怎么不回宿舍?”
洛林一本正经:“报告阁下,下官突然想起,今天是下官负责休息室的打扫,我给忘了,赶紧过来清理清理。”
说完,他重重把拖把往水桶里一戳,溅起一地水花。
谢相易:“洛林中校真辛苦啊,都这么晚了。”
方彧:“一天不扫也不会怎样的,明天再说吧。”
洛林大义凛然:“不不不,两位阁下大半夜的都不觉得辛苦,下官怎么会觉得辛苦?”
谢相易转过脸:“那要不……回你宿舍再说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方彧点头:“行啊行啊。”
洛林:“……?!”
方彧带着谢相易回到宿舍。
她自己在床上一屁股盘腿坐下,谢相易坐到沙发上,垂着眼皮。
方彧抱着枕头:“我看了你写的报告。”
“能传回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没能成功送回来,都在狼狈逃跑的时候弄丢了。”
谢相易顿了顿,从大衣里抽出厚厚一摞纸:
“不过,我在回程途中又凭记忆重写了一部分。”
方彧接过本子,看着谢相易。
“这里面有许多篇文章,我曾想过发回桑谷,但想想也算了。”
谢相易低声说:“都是些概括性的东西,情报价值不高,到了军部也是白白垫桌脚,我可舍不得。”
“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侥幸活着回来,亲手交给你就是了。反正只有你会在意。”
方彧翻开纸张,里面的墨迹断续,难以辨认。
不时有干涸褐色的血点,晕开在草纸上,有些令人胆战心惊。
谢相易叹口气:“联邦对于叛军领的了解,太单薄了。学者把其视为人类文明的边缘,政客鼓吹其为网络游戏里的NPC反派……”
“但他们也是人,和我们一样真实而复杂地存在着,总数极很可能比联邦更多。今时今日谁是中心谁是边缘,不意味着永远。”
“我向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这几年的经历,又无量子兽的身份,就怀疑我的立场。”
谢相易顿了顿:“接下来这话,我也只敢向你说了——”
“他们……很可怕。”
谢相易抬眼:“方彧,你明白吗?”
“……嗯。”
谢相易:“联邦内战这几年,叛乱军的军事实力是爆炸式增长的。虽然其他方面还未见起色,但我怀疑,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大统领不想而已——而联邦呢?”
联邦的量子兽技术发展陷入瓶颈,近十年来武器几乎没有更新迭代。
宇宙之壁仍是星舰杀手,触之即死,阻碍向外的宇宙航路。
基础科学也处于碰得头破血流的状态。
方彧默然。
——从纯粹利益的角度考虑,联邦需要一个亲联邦的远星政权,来做疏解洪峰的水坝。
但这个政权又不能太强大、太团结,因为联邦并不如表象中那般强大团结。
谢相易轻声说:“扶植吴洄、推翻现任叛军政府,彻底改变数百年来对叛军的关系……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非有雄才大略者,不能为。”
“可这对联邦来说,更是一剂猛药。猛药起沉疴,也容易毒死人啊。“
他回过头,注视着方彧:
“你知道吗?吴洄的理想,就是真正统一远星系。”
方彧:“……”
**
清晨,一艘小型星舰悄无声息地泊入廷巴克图港口。
港口由死寂转为躁动,黑暗中的人影窸窸窣窣地动起来。
爱玛踮起脚尖:“长官,长官,你看,小吴君!活的!哇塞,果然长得好漂亮,是那种茶香四溢的大美人——”
洛林一巴掌拍过去:“让你出院还是太早了。”
“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吴洄垂眸走下舷梯,余光早已扫向等候的人群。
方彧不在。
当然,他此时此刻的地位,怎么可能与拥兵百万、威震九边的廷巴克图提督相较。
他不在乎这个,自有来日。
吴洄又扫了一眼人群,为首的那个军官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神色是一种近乎戏谑的恭敬。
这大概是弗朗西斯卡·洛林,方彧在机甲作战署的一张王牌。
是一员悍将,无论战场上,还是眼下,恐怕都是难缠的敌人。
这些联邦人,肩章上缀着数目不一的芒星,肆无忌惮说着联邦语。
大概,以为他听不懂吧。
“哎哎哎,长官——怪不得虽然有兰斯的事在先,但提督对他态度还算可以,原来是脸的缘故啊。”
“放屁,阁下的品味能和你一样低俗吗?”
“低俗?我亲耳听见提督那天和帕蒂小姐说,她喜欢女性气质多一点的男的!长官你说,咱们提督和谢阁下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他们俩还没成呢?”
吴洄:“?!……”
他努力调整好神情,走上前。
洛林立刻摆出那灿烂过头、仿佛含着嘲讽的笑脸:
“尊敬的阁下,下官廷巴克图太空军,机甲作战署,弗朗西斯卡……”
“洛林中校。”吴洄笑着伸出手,“幸会。”
洛林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握他的手,只抬手飞快地行了一礼:
“下官卑贱的名字居然有幸被阁下记住,惶恐啊惶恐。”
吴洄微笑:“洛林中校作战英武,我怎么会不记得?”
“岂敢岂敢,谬赞谬赞——我们提督不迎远客,实非不恭,正略备薄酒,正扫花锄雪以待。”
洛林说得太雅,吴洄似懂非懂,嗓音绷着:“……多谢。”
洛林侧身笑说“请进”,他跟着洛林进入要塞。
吴洄第一次见到廷巴克图的要塞内部。
他来之前便对着镜子练习了许久,如何保持平静无波的神情——
决不能因为见了前所未见的东西,就露出恐惧或者好奇的神色,惹人笑话。
此时此刻,他一面注意表情管理,一面默默观察。
廷巴克图要塞很符合联邦人的审美,建筑风格简约,多用弧线和玻璃幕墙,看着不甚奢华。
——但这样的建造技术,在叛军领是没有的。
来往的人工智能比军人更多,人群里讨论的大多是名字古怪的女团、桑谷的房价、大学招生考试什么的。
——要塞的气氛并不紧张。看来他的到来,并未使廷巴克图如临大敌。
突然,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响起。
“提督,你把刚刚那份文件放哪了?”“你给我了吗?不知道啊……”
“我刚刚递给您的,您才拿了不到一分钟啊!”“唔。我想想……”
方彧边挠着后脑思索,边回过头来,正与吴洄的目光直挺挺相撞——
他们隔着大堂对望了片刻。
方彧回过神,迅速避开目光,温和而朦胧地笑了:“小吴君。”
吴洄抿唇:“方……将军。”
……
长桌两侧,叶仲、吴洄和方彧、谢相易面对面坐下。
气氛有些尴尬。他们不能谈正事,因为桌上的翻译器坏了,克里斯托弗正在紧急修理。
虽然他们四个用联邦语或者叛军领通用语交流,都没什么问题。
但黎明塔严禁她在谈判桌上说一句叛军通用语,说有辱国格。
叶仲瞪圆了眼,看着正在操作的克里斯托弗,很感兴趣:
“哇塞,方提督,你这铁榔头是怎么搞的,还会说话呐?”
她伸手去摸克里斯托弗的机械臂。
克里斯托弗毫不客气地上移三寸,避开叶仲,打个哆嗦。
“它听不懂帝国语吗?——你好,榔头大哥,你能和我说话吗?”
克里斯托弗:“……”
方彧咳嗽一声:“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不情不愿:
“您好,叶将军。首先,我叫克里斯托弗,是方提督的私人人工智能。其次,您看到的是我的机械臂之一,我在要塞内共有239条机械臂,不是‘榔头’。”
叶仲两眼放光:“我去了!我去了!这么厉害吗?我可以和他玩玩嘛?”
吴洄神情复杂地收回目光,一副不是很想认识她的表情。
“?!!”克里斯托弗求助般扭动机械臂,把“榔头”朝向方彧。
救命。
方彧挠挠头:“……好像没电了,克里斯托弗,回去充电吧。”
叶仲恋恋不舍看着克里斯托弗落荒而逃:
“啊,这里面是什么原理啊?怎么搞的呢?”
吴洄轻嗽一声,抬眼道:“谢阁下,又在这里见面了,恍如一梦。”
叶仲:“哦,对。您是谢、谢……”
“相易。”
谢相易笑说:“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叶仲骇然地不说话了:“……?”
“不好发音的话,随便叫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过是名字而已。“
谢相易回首望向吴洄,笑说:“这是我祖父起的名字,拗口得很。”
“听起来……有些含义。”
“意思是说,事物如水时刻流动变化,至高者或跌落深渊,至柔者或刚强无匹,人因而也要随时从势而动,唯变所适。”
吴洄一愣,眼睛亮了亮:“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唯变所适。您祖父很有智慧。”
谢相易莞尔:“知者行之始而已。祖父嘴上挂着‘变动不居’的道理,自己当真‘上下无常’了,不还是心不能平,郁郁而终吗?”
吴洄:“我连‘知’,还差得远。”
叶仲不耐烦:“我说小吴君,还是说点咱能听懂的吧。”
吴洄:“哦?叶君请讲。”
“譬如,咱如果真的从了你——是算入股,还是入伙?”
吴洄微笑:“骨血相依,本为一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叶仲噗嗤一声:“嗐,话说得怪好听。当年女皇陛下也这样——可惜啊,用我时是脊梁骨,不用我时是胯骨轴,看我烦时,就该成阑尾咯。”
吴洄怔了怔,半晌,垂眸说:
“我……不会。”
回味半晌,似乎自己也觉太过无力,他又忙补了一句:
“至少在事成前不会。”
叶仲眯起眼:“事成?什么事成?”
“事成……大概就是,远星不再有战争吧。”
吴洄垂眸:“没有那些凶恶的军阀头子,不用担心自己的故乡今夜又易了主,又抓了壮丁,又横征暴敛把铁锅铁盆都抢走。”
吴洄说得很低、很轻、很快,不留心听几乎难以听懂。
叶仲微怔,忽然想起另一个声音来,也是这样如吐兰雾般的声音:
“如果我能登基,我想要大家都像联邦人一样生活。今后,他们敢再欺负我们,咱们就打回去!打得他们头破血流……”
吴洄:“人们不必九死一生地向廷巴克图偷渡,在联邦境内做二等公民。没有联邦人再敢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判我们的文明和思维——”
叶仲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小吴君!”
吴洄猛地回过神,红了脸,立刻说:
“我只是希望……叛军领的生活能好过一些。胡说而已,请二位阁下不要介意。”
方彧和谢相易对视一眼,各怀鬼胎。
突然,身后忽传来一声怒吼——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你松开我!滚开!看招!”
洛林以擒拿的姿态按着安达岚川,抬头见状,骂人的话在舌尖打了个滚:
“啊哟,报告提督,我和安达少校……打架玩呢。”
安达:“鬼才和你打架,我要杀了她——”
洛林一拳捂住他的嘴,拖麻袋般往身后一拖:“诸位阁下,不要在意,自便,自便。”
这回轮到吴洄和叶仲大眼瞪小眼了:“……”
方彧:“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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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 潜林风动之时(5)
◎你账号叫什么名字◎
安达岚川是眼睁睁看着佐藤死去的, 颇受了一点刺激,回来后一度吐得直反酸水。
现今“罪魁祸首”的叶仲在这里,反而被奉为上宾。小安达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会很美妙。
方彧担心他再出什么事情, 只得找借口溜了出来。
安达拼命挣扎:“你松开我!松开!”
“二公子,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顺心遂意, 说啥是啥?穆罕默德还说要山过来哪,成了吗?”
洛林边说, 边不慌不忙地动手反剪住他。正当安达岚川要接受社会毒打之际——
“哟,阁下?”洛林回首。
安达岚川立刻怒道:“方彧,你看看你的下属干的好事,我不和他说话,我只和你算账——”
方彧温声说:“你先出去吧,洛林中校。”
“阁下,疯狗可咬人呐。”洛林咧嘴笑道。
方彧:“打疫苗了, 没事。”
确定洛林已经关上门, 她才转过头, 冷冷道:
“张牙舞爪干什么?你想给谁看?你还想要杀谁?”
“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又给谁看?有本事, 你去叶仲和吴洄面前耍这个威风。她杀了佐藤,你就这样把她奉做座上宾——你个怂货!”
方彧冷声说:“她杀了佐藤,难道我就要杀了她?”
“你问我?别装的好像不知道怎样做才对——”
“你真有胆量,堂堂正正去和叶仲在摄像头底下谈!这样捂着不让人知道,你在怕什么?”
安达岚川冷笑:“你不就是怕我们的人寒心吗?你明知大家寒心, 还要做——反正死的不是你的嫡系, 死了正好给谢相易腾地方, 是不是?”
方彧反倒愣住:“我没想到, 还可以这样想。”
“你别惺惺作态了!”
小安达说到气愤处, 一拳往方彧脸上砸来。
然而不知怎的,还没等拳头落到方提督脸上,膝盖处忽挨了重重一击。
他两腿一软,直挺挺向后倒去,下意识闭紧双目——
在脑壳落地前,一只手托住他后脑,缓冲了一下。
砰!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时头晕眼花,耳朵里乱叫。
“你、你还让洛林埋伏……”
小安达睁开眼,眼前只有方彧忽远忽近的脸。
“没有洛林。”方彧一时自尊心很受伤,好歹她也是正经军校毕业的,纨绔子弟居然认为她打不过他,“我踹的你,我自己。”
下一刻,洛林破门而入:“阁下!”
方彧更受伤了——洛林也这么觉得。
“洛林,出去。”方彧用膝盖顶住小安达的胸口,“你,听我说。”
“和吴洄叶仲改善关系,是你哥的想法。”
小安达嘲讽道:“哦,你是他的狗吗?原来他这么快就把你驯服了,真让我失望。”
“我认为他是对的,所以我执行。如果你干扰这个过程,我就先处置你。”
安达岚川登时炸毛:“觉得他对?!那只证明你和他一样没人性了。”
“战争是要死人的,死谁都很正常。我们和叛乱军打了百年的乱仗,谁也不比谁无辜,你我手上照样有大把的人命,人家就不恨你了吗?我们能期许的是未来的和平,血债血偿的旧仇——没用的。”
安达岚川怒道:“你别在这里一副冷静的样子,叶仲杀的不是你的人。如果洛林死了,我看你——”
“哈?”方彧一怔,一瞬间好像有些难过。
片刻,她嗤了一声,垂下眼,冷笑道:
“连这点生生死死都看不破,做什么将军,上网继续画你哥的小黄图去吧!”
安达岚川:“你、你还偷看我——”
她好像真的生气了,不是开玩笑,猛地松开手。
二公子的后脑壳摔得响亮,余音绕梁。
方彧沉着脸出门,吩咐道:“正愁没理由关他的禁闭——洛林,袭击司令官,给我关起来,什么时候放出来再说。”
“是,阁下!”
洛林喜滋滋道:“……我说二公子啊,你账号叫什么名字,我也想看。”
……
方彧和洛林并肩出来,和陆夺撞了个满怀。
“哎哟,提督,对不起!”她忙连连倒退几步,“我听说叛乱军领来了好多人,就想来看看。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活的叛乱军——哎哟!”
不知是不是廷巴克图实在装不下陆小姐飘逸的灵魂,她又撞到了另一个人——
吴洄手中的杯子恰好被撞翻在地。
陆夺:“……!?”
“抱歉,小姐。”吴洄垂眸,“没烫到吧?”
陆夺:“明明是我撞了你,为什么你要先说对不起?橘子汁怎么会烫到,你杯里不是还放了冰块吗?”
吴洄脸有些发红:“对不起……我联邦语不是很熟练。”
“啊?你就是叛乱军!?”
听到“叛乱军”三个字,吴洄眉心短暂地一蹙:“……嗯。”
方彧生无可恋,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陆夺:“啊,亲爱的人类同志啊,我有好多问题想请教您。我读过一本书,据说叛——你们那里信仰一种叫桑帕托的石头,还会用它雕刻神像,加以供奉,是真的吗?还有……”
小吴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陆夺生拉硬拽地薅走了。
洛林:“这不救一下吗,提督?”
方彧摆烂道:“……算了。”
洛林嗯了一声,转头看着舞池内。帕蒂和弗里曼带头下场,已有几对人正在转圈。
他瞥了提督一眼:“之前在桑谷,提督忙着和安达阁下商量事情。不知阁下今夜有没有……”
“方提督!”
叶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谢谢您给我开了权限,克里斯托弗真是太有意思了!就是有点不爱搭理人——对了,不知道有机会和您共舞一曲吗?”
方彧吓了一跳:“啊,哈,这……这就不必了吧,我、我不会跳。”
叶仲歪歪脑袋,笑了:“这样啊。佐藤准将的事,在下也是糊里糊涂的,实在很对不起。不过,以后还有机会混熟的吧?”
方彧一愣。
她挺喜欢叶仲,但不知道廷巴克图的方提督有没有权利和远星的将军“混熟”。
遇事不决,她只好脚底抹油:“……呃哈哈哈,当然当然。”
方提督一溜烟跑了,叶仲看向洛林:“你们提督很有魅力。”
洛林幽幽道:“我个人从不否认这一点,只是偶尔感觉这魅力有些过头了,也是件麻烦事。”
……
三日后。
在方彧(实际主要是谢相易)的斡旋下,叶仲和吴洄在廷巴克图达成了联盟协议。
尽管桑谷政府没有命令,谢相易又主动和吴洄就后期援助问题谈了一份方案。
这是联邦政府首度如此深入地介入叛乱军内部事务,整个过程密而不发,没有见报。
然而,这也可能是联邦百年来在外交上取得的最大成果。
吴洄与叶仲顺利联合后,其力量将一跃而可与垂星、斩月等几个较大的军阀相抗衡。
剑指远星,四境归一——吴洄不敢明言的野心,或许不再是痴人说梦。
夜色中,方彧和谢相易前去星港,与来自远星的客人作别。
吴洄站在舷梯上:“二位阁下,留步吧。”
方彧仰起头。年轻的小吴君肃然而立,脊背笔直,唯有衣角被风吹起,构图如雕塑般蓬勃且凝滞。
每次看到吴洄,她总很容易想起兰斯来,他们的年纪本就差不多大。
但兰斯已经只存在于过去,吴洄毕竟还有无可预期的漫长未来。
她……大概看不到吴洄的终局了吧?
潜林的草木终随风而起,小吴君将给长久燃烧着的沸腾的远星领,带来些什么?
这些改变对于病入膏肓的联邦,又将意味着什么?
是更好的,还是更危险的?
她不知道——仅仅是她不知道而已吗?
即使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头脑,在面对人类文明的长卷时,恐怕也犹如拿着区区几块拼图的孩童吧。
他们只能凭着渺茫的现实拼凑未来,结果如何,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
谢相易捅了她一肘。
方彧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
“啊……奉武运之方昌,睹休风之未淑。二位将军一路顺风。”
**
次日,清晨。
帕蒂推推神志不清的提督小姐:“提督,提督,真的不能再睡了,这几天您借口陪客不肯看公文,已经攒了一摞了……”
方彧病猫般哼了一声,又没动静了。
“提督,至少把比较棘手的给办了吧。”
方彧继续哼哼唧唧:“攒了那么多,干脆就都别看了。不然显得我厚、厚此薄彼,负心汉薄情郎,怎、怎生了得!”
帕蒂沉声:“提督,佐藤准将的遗体还在军部呢,桑谷让我们尽快……就地安葬。”
方彧的□□声戛然而止。她腾地坐起来,一时两眼发黑,身子一歪。
帕蒂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肩膀。
“没事,”方彧愣了愣,“前几天佐藤小姐不是说让等等,她来廷巴克图带走吗?”
帕蒂略显为难:“桑谷那边不同意。”
方彧一愣:“不同意?这事不由佐藤小姐做主,难不成还由桑谷政府做主吗?”
帕蒂小心翼翼说:
“其实,桑谷那边有疑虑也很正常。想和叛军修好,佐藤准将这样的高级军官丧生的事,恐怕有些敏感吧。他们大概担心回了桑谷,对叛军强硬派会借题发挥……”
“害怕借题发挥,所以不让女儿处置父亲的遗体?”
方彧推开帕蒂的手,不冷不热道:“那要安达他们有什么用?”
在被提督小姐推开的瞬间,帕蒂打个寒战,眨眼改口道:
“提督说得对,这样剥夺佐藤小姐的权利是很不人道的。这件事佐藤小姐说了算,她说怎么办,就该怎么办,可我我我……我这就报告桑谷!”
……
“你看看,方彧反对,还骂了我一顿!”
黎明塔的午后,日光和煦。
巴特蒙没好气地把光脑往安达怀里一摔:“你看看吧,你的好将军呐。”
安达瞥了一眼:“‘死亡究竟还是一件正经事,不是您纵横捭阖的棋子’……她骂你了吗?我看挺客气的。”
“她她她把我描述的像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政客啦!”
“我欣赏她的客观性。”
巴特蒙瞪圆眼:“你也要让佐藤回来?你不怕有人闹事?到时候我可把锅都推给你。不,本来对叛军的政策,就是你弄——”
“佐藤不能回来。”安达冷然。
巴特蒙:“?”
那敢情提督小姐不也顺带着骂了您吗?……您还欣赏她的“客观性”。
安达起身回眸:“强迫的确不合适。不就是佐藤云不愿意吗,叫她愿意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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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 剑与盾(1)
◎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话。◎
佐藤云抱膝坐在阴影里, 呆呆抚摸着父亲生前留下的一把枪。
裴行野还没有来……她想让他来,她害怕他来。
就像小时候,裴行野带她玩捉迷藏。
她躲进衣柜里,用白纱把自己掩埋。
既希望早早地被他找到、见到他, 又不想太早被淘汰出局, 看着他和其他贵族小姐们吵吵闹闹, 她像个不相干的外人。
结果等啊,等啊, 等了许久裴行野也没找到她,她快要哭了。
这时,衣柜门被猛地拉开,她骤然转悲为喜:“行——”
“佐藤?”声线冷冽如冰,是安达涧山。她又想哭了。
“安达小阁下,行、行野哥哥呢?”
安达听到这个称呼抽了抽嘴角,大概是觉得恶心:“和那些人出去了吧, 不清楚。”
又一次被忘记, 她的心登时四分五裂, 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安达夹了一本书, 骇然看了她片刻,半晌说:“我想进来看看书。”
“呜呜呜呜……”
“……”安达默默等了半日,见她纹丝不动,仍只是哭,便黑着脸折身走了。
他走到门口, 忽又折返回来, 肃然说:
“佐藤小姐还是不要再喜欢他了, 不会有好结局的。”
佐藤当时虽然泫然, 但心底仍瞧不起安达那副未卜先知、了然在胸的自大嘴脸。
怎么就没有好结局呢?他一个不近人情的公子哥儿懂什么?行野只不过是太受欢迎罢了。
可如今, 佐藤云绝望地想,他说的是对的。
安达不是未卜先知者,而是拨弄她命运之弦的那个人。
他可以让她的父亲轻而易举地殒命,他可以让裴行野收回差点寄出的戒指。
他说,不会有好结局的,那就不会有。
……
一道温和悲伤的嗓音在她耳边,忽远忽近:“阿云,阿云。”
“行野。”佐藤云做梦般答应了一声,忽地惊醒——
裴行野单膝跪在地上,倾身向着她,金红色的长发垂落在深蓝制服上。
他双眼通红,比她更疲惫憔悴,看起来不只是熬了一夜、哭了一场的样子。
佐藤云:“你、你怎么了?”
裴行野猛地抱住她肩膀,把脸埋进她肩头——
“佐藤先生,准将……”他无声哽咽,“对不起,我、我是来帮忙的,反而对着你哭。但是我,我太伤心……”
佐藤云忽然感觉长久以来的愤懑都消逝了。
他和她一样爱她的父母。此时此刻,只有他理解她的绝望。
她心里一松,泄了气般投入裴行野怀中,嚎啕大哭:“行野,行野!”
裴行野无比温柔地轻拍她后背。
她渐渐平复下来:“行野哥哥,他们、他们不让我把爸爸带回家,你有办法吗?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们把爸爸带回来!”
裴行野抚摸她后背的手停顿半晌,才低声说:“桑谷政府担心影响对叛军的政策啊。”
佐藤云一愣。
她猛地从裴行野怀中挣脱:“你什么意思?”
裴行野一怔,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也想让佐藤先生回来……”
“那你就去和安达说——他难道还能像不接我通讯一样,不接你的?!”
裴行野沉声:“阿云,逝者已矣,如果因为这件事破坏远星和平的可能,未来还会有更多人像我们一样,在战场上失去父母的。”
佐藤云看向裴行野,浑身发抖——
她不是不可思议。她正是太了解他,知道他可能怎样做,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切朝着自己心中那个最悲剧的结局陨落,心如死灰。
佐藤云神经质般用手摸着胸口:
“行野,你……是来做说客的。”
“阿云……我没有!”
裴行野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这种神情也是她看多了的。
从前她因为他出去鬼混而生闷气,他一开始还会这样可怜巴巴地解释解释,后来双方都默认了这件事,连这点解释也没有了。
她笑了:“行野,你好厉害,我佩服你。”
裴行野:“……”
“我的父亲在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就跟随你、帮你、照顾你,为你而死。我这么多年来这样屈辱地等着你——你却能在他灵堂前假惺惺地掉这么多眼泪,对我说这种大义凛然的话。你演技真好,你心真毒,我做不到,我佩服你!”
裴行野手臂不自主地发抖:“我……并没有假惺惺地掉眼泪。”
“你还在演,想用爸爸挽留我吗?我爸爸才不会想再见到你——我呸!”
佐藤云眉目一凛,伸手抓住案上的手枪。
她颤抖着扣住扳机,便指向自己的心口。
“阿云!”裴行野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向后掰去。
她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的胳膊痛极,骨头缝都吱吱作响。
裴行野咬牙:“对不起!”
嘎嘣一声,手枪被裴行野劈手夺过去,二人一起跌倒在沙发上。
裴行野重重喘了口气,迅速将身体抬起:
“你傻啊,你恨我就报复我,怎么做这样自伤的事?你——”
“我的手……”佐藤云吃痛,生理性地流下泪。
裴行野愣了愣,缓和声气:“对不起,我下手太重,给我看看,伤没伤到骨头?”
佐藤云呜咽着伸出左手,裴行野弯下腰。
她将右手按在胸口,流着泪望向他琥珀般的眼睛。
这个距离很近了,即使裴行野,也不可能……
“骨头没事儿,大概是挫伤了。”
她无声地握住了胸口的那块冰冷的铁器。
裴行野温声说:“对不起,是安达让我来的,我心里也不情愿。反正他只是叫我劝劝你,劝也劝完了,再也不提这事就是。别做傻事,我们一起去廷巴克图好不好……”
佐藤云拔出军刀,猛地向裴行野脖颈刺去——
裴行野本能般躲闪,却已不及,好在多年重复性训练已将这个动作刻入骨髓,他抬手拔枪,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砰!佐藤云倒在血泊中。
裴行野:“?!!”
计划很完美,只是她的身体有些冷,有些虚弱。
她努力开口,不想要一个不完美的收场,必须把这些话说出口……
“行野,你、你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呢?”
她像个孩子般用天真的口吻问。
裴行野骇然倒退一步,很害怕她似的。
“行野哥哥,你不把爸爸带回给我,我成全你。那就请你把我……带给爸爸吧。”
她感到脱力,声音越来越低,意识也模糊不清起来:
“我和他一起,为你而死,我……很高兴,就像芃芃姐一样……”
她脑海里闪过零碎的画面,母亲,父亲,少年的跳脱的裴行野,总爱欺负她的坎特小姐,审视般注视着她、说“结局注定悲惨”的安达……
声影退去,她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海洋。
裴行野:“!”
……
他从层层叠叠的云端跌落下来。
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即将粉身碎骨——
“我说裴行野啊裴行野,你你你——唉!”
卢守蹊捶胸顿足:“现在不发疯了?老实了?他妈的,刚刚我问你在哪,你还给我跑出个大迂回,你当这医院是战场啊……”
裴行野心里一惊。
跑?什么跑?一点也不记得。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卢守蹊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用力回忆,记忆的尽头就是自己慌乱中给安达打了通讯,却没说出话来,只咳嗽得停不下来。然后……
裴行野按捺下满腔疑虑:“下次不跑了。”
“你还想有下次?”卢守蹊怒道,“下次谁爱追谁追,有本事让安达自己出去追。埃莉诺不在家,安达一个通讯打过来,我特么带着女儿满楼追你,现在软软上学还要迟到了……你遛狗呐?”
上学迟到的卢软软不像她爹那样崩溃,喜滋滋道:“裴叔叔哪里不舒服?”
裴行野深吸口气,摸摸软软的头顶:“我没事呀。”
“没事,你没事为什么要来医院呢?”
卢软软一边说,手却摸向裴行野搁在床头的枪。
裴行野笑眯眯说:“唔,我……我头发痒。”
卢守蹊原地爆炸:“头发痒?你以为你克苏鲁八爪鱼呀你头发痒——卢汝安,把枪给我放下,危险!”
软软气鼓鼓:“我就摸一摸!”
裴行野想了想,茶里茶气道:“你看你,对孩子那么凶干什么呀?有我看着呢——来,软软,叔叔教你怎么用。”
卢软软:“我会,我见过。就这样,砰砰砰。”
裴行野握着卢软软的手,抓住枪柄,柔声说:
“胡说八道,你这样是要把你爸当靶子射吗?拿稳了。子弹走的是抛物线……”
卢守蹊快要挺不住了:“你够了,你还真特么要教我女儿怎么拿枪啊?!”
裴行野轻声说:“你担心什么?我命运悲惨,也不能怪拿枪早……是我自己的命不好。软软不会的,对不对?”
卢守蹊被冲天茶气熏得迷迷糊糊:“你这……”
卢软软却失望道:“啊,可我也想命运悲惨。”
两人一愣。
“想要做大侠,都得身世悲惨,我计划过了,”卢软软义正辞严,“十岁之前必须让爸爸死掉。”
“……”这下她爹和她裴叔叔都沉默了。
卢守蹊跳脚道:“丧尽天良啊裴行野,都是跟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话音未落,一个如碎冰般的声线从门外响起:“卢守蹊。”
老父亲的怒吼被迫戛然而止:“……安达阁下。”
安达姗姗来迟,金发如清晨破碎日光,他冲卢提督点点头,便微微侧过脸:
“卢汝安,和你爸出去。”
安达神情平淡,似乎天塌下来也能不露声色地挺住。
他一般情况下情感外露,嬉笑怒骂,喜怒形于色——除非遇到很棘手的问题,他从不展露这种把一切苦难都视若无物的、近乎坦荡的冷酷。
裴行野一怔。
“行野,别干了,你退下来。”
安达看着卢软软扒着门缝的手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低声说。
裴行野微讶:“为什么突然……我昨晚……怎么了?”
安达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怎么”、“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开口。
他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的爬山虎:
“我在考虑谁来接任,想好了就换人。大概想来,要么是卢守蹊,要么是方彧……但卢顾忌妻儿,方资历太浅,都不会愿意,也都不如你。”
卢守蹊,方彧,卢守蹊……
安达语速飞快,裴行野没听进去几个字。他为什么不说佐藤云呢?
裴行野的心跳空了一拍。
安达说完了,看着他,似乎在征求意见。
他茫然道:“是,安达先生,可我记不清……佐藤云小姐她……”
“她?她的事已经完了。”
安达平静道:“她短时间内父母双亡,自己身体那么不好,想不开开枪自尽,也很正常。她又一贯一副忧郁的样子。我们把她送去廷巴克图,和她父亲葬在一起。”
裴行野:“!?”
佐藤云开枪自尽——可不是这样的。子弹来自他的配枪,他的指纹留在扳机上,弹道分析也显然不是自杀,安达一查就能查出来。
为了他而死,她很开心,就像……他姐姐一样。
裴行野:“她不是自杀,是我开的枪。我……”
安达啪地拍桌:“你傻吗!你开了枪,显然是因为在佐藤小姐的心目中,由你开枪射杀她,比她自杀更能伤害你——你最吃这一套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要是我要报复你,我也这么干!”
“她恨你恨到愿意用生命施加报复,这是她审慎思考后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被人家打心理战玩得团团转!”
裴行野愕然:“……她为什么要恨我?”
安达猛地回头:“这还用问吗?真诚而执着地追求一个单一的、遥不可及的目标,孤独、无人理解、希望寥寥,身体又不足以支撑——越真诚就越痛苦,越执着就越绝望——”
他深吸口气,语气稍缓:
“我之前只觉得,如果你真的和她结婚,迟早有一天她会恨你恨到想杀了你。所以我说不要爱屋及乌地结婚——没想到即使不结婚,她还是会恨你——是我的错,之前我看她那么听你忽悠,我以为她脑子不好使,没想到她这么聪明!”
“……”
安达说的每个词都令他震惊,他好像从未了解过佐藤云。
明明安达甚至没和佐藤云说过几句话,明明他才是自称离世人太远的那一个,明明……
“行野。”
安达忽然转过身,神情很严厉:“什么是死亡?”
提问的口气,职业病——裴行野被从湍急的记忆激流中拽出。
安达垂直看向地面,轻声说:
“亲人的死亡,就像一直栖息在臂弯上的海鸥……忽有一日大风刮过,飞回天空。留在码头上的人,不该望着青色的天依依不舍,我们都只是歇脚而已,等待着我们的那阵风。”
“安达先生,那……我的风是不是快来了?”
安达淡淡道:“死亡是一场伟大越狱,能服刑期满者有几人?我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
裴行野立刻噤声。安达回过头:“哪位?”
桑谷驻留司令官卫澄的声线无波:“下官卫澄——安达阁下,您约方提督今天下午见一面,她已经赶回来了。”
**
“阁下。”
方彧懒洋洋抬手敬礼,带着那种漫不经心又令人安定的神色。
安达在窗前转身:“你都听说了?”
“只有您告诉我的那部分,裴提督因为佐藤准将伤心得要辞职什么的,”方彧说,“其他的,下官消息不畅。”
安达冷笑:“那是谁告诉您,这幕悲剧还有下半章了?”
方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安达垂眸:“坐吧。”
“别,还是您坐。”她留意到这是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于是很有礼貌地谦让道。
闻言,安达突然眉心一蹙,默默打了个寒战:“……”
方彧讶异:“怎么了,阁下?”
“——要你坐你就坐,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啊?是!“
还没等方彧的屁股挨上凳子,安达突然又怒道:“算了,你不爱坐就别坐,我烦得很,咱们出去边走边说。”
方彧:“……啊,是。”
桑谷的冬日午后,风虽然很大,但带着阳光的暖意,并不冷。放学的小学生三五成群,吵吵嚷嚷。有人推着小车,卖五颜六色的零食。
安达望向不远处的小推车,停下来:
“行野如果不干了,你觉得谁来接任?”
方彧:“谁接任也不如裴提督,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安达阴恻恻瞥了她一眼:“军部部长兼首席元帅,四面八方,人情练达,也不是什么好工作——总不能抓着一只羊薅羊毛,薅得像葛优。”
“那应该是轮到卢提督了吧……”
“不行,卢守蹊天天这个点偷偷溜回家,接卢汝安放学。”
安达冷笑:“还以为我不知道。”
方彧:“的确,如果我们真的要对叛乱军采取措施,接下来几年军部恐怕会成烫手山芋。这个时候上去了,有几率跌得粉身碎骨。卢提督家庭幸福,大概不愿意冒这个险。”
“嗯,”安达转过脸,直勾勾盯着她,“所以呢?”
方彧:“……?!”
她立刻反抗:“阁下,军部那个鬼地方,啊不,下官是说,下官资历太浅,不愿意、做不到——”
安达:“哦,闭嘴。”
方彧:“……”
他们避着人流走,越走越偏僻,走到一条黑漆漆的窄巷子里,墙上贴着壮阳和避孕的小广告,像太极鱼一样阴阳和谐。
突然,两个想法一起在脑海中爆炸。方彧猛地拉住安达的胳膊:
“不行,阁下,前面是贫民窟了——伊万诺娃元帅呢?”
安达一愣。一只食腐的鸟扑棱棱从他们头顶飞过。
“她没有派系,性格耿直,不怕担责任,是个能做事的人……这么多年来被搁在一旁,只是因为奥托政府时站错了队,不,没站队而已。”
她挠挠头:“不如这样,干脆把裴提督的职位一分为二,伊万诺娃和卢提督各领军部和元帅府。这样也比较……阴阳和谐。”
安达眯起眼:“谁告诉你的?”
“你也行保肾片。”
“……”安达甩开方彧的手,怒气冲冲往前走。
方彧连忙追上去:“阁下,那里太危险了吧——”
安达猛地回身:“你不有枪吗,你来保护我们就可以了,怕什么。”
方彧把手插进裤兜里,摸了半天:
“啊……我是有枪,您射击怎么样,打得准吗?”
安达默然看着她。
半晌,他说:“没关系,这片贫民窟我知道,行野认识当地帮派首领。他们的小吃街对外开放的,我想看看当地无量子兽居民比例。”
方彧:“……”
裴提督神通广大。
虽然如此,她还是默默把枪上了膛,放进大衣口袋里,走到安达身前。
二人又陷入沉默,踏过泥泞的地面。
安达一直皱着眉,仿佛有些自闭。
方彧明知安达有心事,但自昨夜接到通讯让她回来开始,就糊里糊涂的搞不清状况,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边有卖那个的。”安达忽然说。
“江米条?”方彧说,“我不吃,热量太高,会胖。”
安达幽幽看着方彧:“……”
“阁……老师您看我干什么?”
安达肃然:“我经常看见有人吃这个东西,好奇它是什么味道。”
方彧:“甜的。”
安达看起来有些恼火。方彧忽然一惊,反应过来:“您想吃?”
安达:“嗯。”
“那您去买嘛,又不贵。”
安达阴沉地说:“……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话。”
方彧骇然:“您叫我买?可我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啊。”
安达用阴郁得骇人的目光盯着她,不肯放松。
方彧被逼无奈,只得上前,战战兢兢付了钱,由于有点磕巴,还被老板认做偷渡来的叛军领人,挨了一个白眼,夹着袋子回来。
“呼……不是我说,您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怎么拿的社会学博士毕业证?走后门了吧?”
方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撕开包装:“老师坐啊。”
安达别过脸:“脏死了,不坐。怎么说?”
方彧乐了:“您又不能和陌生人讲话,又这脏那脏的,那篇叛乱军领的毕业论文是怎么写出来的?摄魂取念嘛?”
“洁癖么,没有那么严重的。当年行野在廷巴克图工作,我和他一起偷渡过去的。住的旅馆比这里还脏。”
安达垂眸:“不过和人说话嘛……主要是他做的。”
方彧忍不住还是吃了起来,随口道:
“那您侵犯了他的知识产权,他的署名呢?”
“当时虎狼环伺,要被人知道他这样乱跑,光是兰波——”
安达怒道:“你懂什么!何况行野根本不靠谱,我给他列了采访提纲,他一个该问的也不问,和人家聊得开心了,每次回来,不是眉飞色舞说谁家的小伙子天天给寡妇挑水,就是哭哭啼啼说哪个老头老太太死了多少个儿子——”
哐!
几道黑影从角落里窜出,一人推倒安达,另一个劈手夺走方彧怀中的纸袋。
“成了,走!”
“等等,老大,菲尔南那小子说他要分大头呢。”
“放屁,他不就在纸上画了几道杠杠吗,给他牛逼的——”
“草,老大,这里面哪有黄金啊?是什么破零食——”
“菲尔南那小子不说他跟了一路,保证是满满一袋子黄金吗?”
“就是嘛,怎么可能有人傻到在咱们这抱着一袋黄金走路……”
“敢他妈骗人,看老子教训教训他!”
方彧忙把枪举起来:“喂!”
几个人见到真枪,登时作鸟兽散。
临去时,一个孩子一脚踹向那个被叫做“菲尔南”的瘦小孩子。菲尔南毫无还手之力般,被掀翻在地。
他趴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又倒下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
“救、救……”
安达挣扎了一下,“嘶”了一声:“枪。”
方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正拿枪指着个小孩,忙垂下枪口。
“阁下没事吧?”方彧去拉安达。
他往后一缩,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淤血。像是……被拳头揍的。
方彧一愣,正对上安达忧郁的眼睛:“?”
刚刚,好像只是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就啪叽倒了,没有谁揍过他吧?
……这个伤口,好像也不是全新的,而是半新不旧的。
手臂上的打击伤……一贯能坐着不会站着的安达,刚刚打死也不坐下……裴行野被解职了……
方彧正在悚然勾连线索——安达忙撑着膝盖站起来,把手往大衣兜里一缩。
方彧:“这这这,您没事吧,坐下吧。”
安达:“我说了不坐!”
方彧十拿九稳,压低声音:“尾椎骨摔断了?谁把您给揍了?裴提督?”
“!?”安达对她怒目而视。
正此时,那个小男孩飞快爬到安达身边,紧紧抱住他的小腿,恰到好处地哭出声:
“请安达阁下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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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 剑与盾(2)
◎将军不喜见太平◎
安达登时脊背一僵:“……”
这孩子眼光独到,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居然敢去碰安达,真是不要命了!
小男孩一头黑发,脏兮兮的, 但细看有鼻子有眼, 可以算得上眉清目秀。
方彧忙蹲下来:“菲尔南, 别怕,过来。”
菲尔南把安达抱得更死了:“谢谢方提督, 对不起,但我不敢过去,你……你有枪。”
方彧:“枪收起来了,我不再拿出来了。”
菲尔南仍不松手:“嗯……”
“行了,”安达单膝落地,跪下来,“你怎么知道她是谁、我是谁?”
菲尔南小声说:“我认得方提督。奥托保卫战的时候, 见过她……那您, 您一定是安达阁下。”
“什么叫‘救救你’?你要饿死了、冻死了、病死了?精确一点。”
安达说一个词, 目光审视地打量菲尔南的某一部分。
他虽然消瘦, 但刚刚动作敏捷,顶多是营养不良,不至于马上就饿死的地步。
穿得单薄,但天气也不很冷。虽然虚弱,但没有生病的迹象。
菲尔南被看得浑身发毛:“是、是那群人, 他们要打死我了。”
安达轻嗤:“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你给他们设计的路线图, 还告诉他们方提督抱着黄金走了一路。”
虽然最终战利品是一包江米条, 但策略上出其不意, 机动性意外地强。
菲尔南可怜巴巴:“……我知道做个不好, 在奥托的时候,妈妈和老师教过我的。但没、没办法,如果不跟他们做这些,我真的会被打死。这次我弄错了,他们一定会、一定会……”
他言谈间,有意无意强调了自己与贫民窟里其他孩子的区别——他不是生来如此,只是因当日海姆尔达的陨落沦落至此的。
而后反复重申可能的严重后果,为自己脱罪。
……神情切换自然,语气拿捏到位,天生的演技。
安达冷冷说:“那我看你的问题,除了离开这里,没有其他解决方式了。”
菲尔南眼睛一亮:“求阁下带我出去,只要出去就好,什么孤儿院,福、福利什么的,我都……”
安达冷笑:“你父母呢?不要了吗?”
菲尔南一怔:“!我、我没有父母啊。我爸爸妈妈都在奥托、奥托去世……”
“——那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玩意,狗链子?”
安达把他掖在衣服里的一张名牌一拽。
菲尔南脸色惨白。名牌上规规矩矩写着家庭住址和菲尔南的姓名——若非父母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绝不会有这样的细致。
菲尔南张了张嘴:“那是我……”
安达:“那是你母亲留下的遗物吗?”
菲尔南显然被抢了台词,虽然崩溃,却仍谨慎地保持着“我冤枉” 的神色,颤声叫道:
“阁下!”
“——是你的同伙要把你打死,还是你把他们当成增添你悲剧色彩的颜料使了?嗯?”
菲尔南:“!?”
从他们一进贫民窟,确定身份,开始跟踪,只能是临时起意。
在很短的时间内,定下计划,先骗同伙们去抢劫方彧,再被一脚踹倒在地装可怜。
期间对答如流,人话鬼话漫天乱飞,被指出后仍死猪嘴硬,坚持不松口。
居然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所为——这样随机应变的能力,倒是很令人羡慕。
安达沉声:“松手——你有父母,我带走你算拐卖。你以为你身处武侠小说,我大下午拎着打狗棒出门,是为了在街上再捡俩孩子做关门弟子?”
“安达阁下!”菲尔南哇一声哭了,似真非真地改口,“不是我,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想离开他们,是爸爸妈妈逼我的……”
“他们说,这里没有未来,让我想方设法逃出去,他们就、就高兴了。”
安达一愣。
菲尔南一面抹眼泪,一面拿眼瞟安达:
“不信的话,我带您回家。您看看就知道了……”
安达看了眼方彧:“走吧。”
方彧没说什么,只是把枪直接拿在手上,朝菲尔南笑笑。
菲尔南显然看到了,畏缩地向安达的方向凑了凑:“嘤。”
他们继续向贫民窟深处走,环境越来越拥挤脏乱。
终于,菲尔南在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停住:“二位阁下还是不要进去了,有些脏……”
他冲洞内大叫一声:“喂!”
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钻了出来,看看安达和方彧,又看看菲尔南,愣住了。
菲尔南抢先说:“这是安达阁下,这是方提督阁下。二位阁下要带我走,舅舅,这样我就可以给你省一笔钱啦,你留下钱,给其他弟弟妹妹用吧。”
“……”
中年人诡异地瞪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
突然,他大声说:“啊,是,这个臭小子,是我那可怜的妹妹的孩子,我们平常对他很坏,天天虐待他,也不给吃饭,呃……”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太夸张:“反正,少一张嘴吃饭总是好的。二位大老爷,你们赶紧把他带走吧,他力气不小,能干活的!”
菲尔南扭头看向安达,压抑着那种孩子气的耀武扬威:
“阁下,您看……”
他的父亲却丢盔卸甲、掩面而逃,几乎没再多看菲尔南一眼。
方彧愕然。她一时有些怀疑菲尔南所言的“父母逼迫”,是否为实。
这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倘若他说谎呢?
这位父亲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下定决心,抱着从此再也不与孩子相见的信念,极力否认他们的亲缘关系——
居然只是为了让孩子有一线希望逃脱升天吗?
新黎明塔的天光不照之处,桑谷长夜漫漫。
她望向安达,想知道他究竟如何反应。
安达并不愉悦地笑起来:“看来你赢了,菲尔南。”
——他们带着小菲尔南再次回到小吃街上时,事情有些不对头。
刚刚白了方彧一眼的江米条大爷,鬼鬼祟祟凑上前:“你们真的是安达阁下吗?”
安达痛苦地皱了下鼻子:“什么语法?什么叫我们?”
“我靠,安达阁下!那你今天就别想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给我写个招牌怎么样?”
方彧:“!”大爷,危。
她亲眼见过安达当年是怎么嘲讽求签名的学生的。
“阁下写完了,我给挂到车上,这样——”
安达眼波一横,这是他讽刺的前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冷笑:“不写。写倒简单,往下抠不麻烦吗?”
方彧和大爷一起一愣。大爷没听懂:“什么?”
安达没好气:“我说,如果您是那种去动物园也要拔一根孔雀尾巴的有仪式感的人,那对不起,我的羽毛有毒——方彧,瞪什么瞪,快跑!”
……
险些被整个贫民窟认出来,方彧和安达落荒而逃。
菲尔南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安达回了家,生恐一个错眼不见,再被丢掉。
他在安达家里呆了两三天,等候发落的过程中,把这辈子小心殷勤的能耐都使了出来,然而——
安达帮菲尔南的父母解决了工作、住房和几个孩子的学校问题,却坚决不肯收留小菲尔南。
他打通讯亲自询问了埃莉诺。卢守蹊得知后很吃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飞醋,埋怨安达为什么不问他。(安达:“可是你家也不由你不做主。”)
埃莉诺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听安达讲完菲尔南在贫民窟的光荣事迹后,欣欣然表示“这算什么”,便应允下来。
听说埃莉诺家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后,大抵对和千金小姐争宠没有信心,菲尔南便极度抗拒到卢提督家里去。
直到最后一天,菲尔南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我不想去卢提督阁下家里,我想……”
安达:“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送回你爸你妈家。反正他们现在也搬出来了,你也不会被‘打死’了。”
菲尔南仰起头,可怜巴巴:“可阁下为什么不留下我呢?这里空荡荡的,您不觉得一个人有点害怕吗?”
安达好像没听见,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菲尔南站在墙根下许久,不敢说一句话:“……”
没有得到答复。寂静中,唯始终听见他规律的、有节奏的翻书声。
**
返程中的泰坦号。
“阿加齐,我可讨厌那个新来的菲尔南了,他不是笑眯眯的,就是哭啼啼的……”
卢软软在通讯里向帕蒂抱怨。
帕蒂冲探头探脑的方彧摆摆手,示意这个通讯会很漫长,回过头笑道:
“……菲尔南刚刚换了一个环境,可能会有些害怕,软软应该帮助他呀。”
方彧开麦对陈蕤说:“等等再打我,我换个地方,帕蒂和卢软软在说话……好了。”
游戏界面里,陈蕤懒洋洋的声线再次响起:
“所以,裴到底怎么了?”
“哦,”方彧信念感十足地说,“他把安达给揍了一顿,安达尾椎骨受伤后很生气,所以要撤他的职。”
陈蕤:“对我撒谎都这么敷衍,实在令人心碎。”
“……”
陈蕤笑着改口:“那你怎么不做大元帅?我还以为肯定是你。结果……伊万诺娃?那个老干妈。”
方彧心一沉:“怎么可能?我资历太浅……不浅也不做,无聊。”
“别啊,我连方大元帅的葬礼都策划好了,如果你不做,还有什么意思?”
方彧:“……怎么策划的?”
陈蕤策马挥刀,追逐方彧:
“比如最终,我背叛了你,你杀死了我。我在宇宙的另一端粉身碎骨,但你自己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在弥留之际,你就对身边人说,把你的骨灰抛向宇宙——炙热的太阳风会带你来见我。”
方彧忙着躲避陈蕤的大砍刀:“不不不,太阳风只会把我的骨灰变成粒子。”
“你太不浪漫了,方。”
陈蕤在游戏中行云流水地砍掉方彧的脑袋:
“我不喜欢裴行野,但我很理解现在的他。没有战争了,宇宙又如此死寂停滞,我也很难过。”
她感慨般抬起头,等待着方彧复活:
“太平本是将军定,将军不喜见太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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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 剑与盾(3)
◎有的人出生于故乡◎
新年前夜, 方彧匆匆赶回桑谷。
允许谢相易退役、同时任命谢相易为廷巴克图星领长的文书,和方彧一同到达——
安达连日努力运作下,这座远星要塞数百年来,得以首度设立文官政府。
一方面, 这暗示着黎明塔内部达成了暂时妥协, 联邦对远星政策转向由此定调。
从此, 廷巴克图将不再是单纯的前沿军事堡垒,其经济、政治上的作用也将纳入黎明塔的考量。
另一方面, 现任提督主动地、顺利地、二话不说地放权,也是文官政府得以迅速组建的关键。
很多人担心廷巴克图提督长期大权独揽、威震九边,突然要文武分治,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
一向对黎明塔实行“糊弄、应付、差不多”政策,口头禅是“什么?这样啊!理解错了”的方提督,对此项政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理解力和执行力。
她不但不和谢相易争权,还一个劲把大批定位模糊的部门往文官政府治下塞。
“武装警卫部, ‘警卫’, 这明显是民事部门——不归他管归谁管, 我吗?”
“物资储备局, 军用的民用的完全可以分开,我不要这部分,给你给你……”
很快,黎明塔不得不担心起来,方彧把整个要塞都大卸八块送谢相易, 只留个司令部给自己。
最终, 安达亲自制止了方彧的摸鱼计划:
“军管这么多年, 文官政府是新建, 你带一程。更何况, 他没有量子兽。”
方彧:“……”
不错,谢相易是联邦各大区、各星领,唯一一个没有量子兽的地方行政长官。
虽然此前裴行野、如今方彧,都试图在廷巴克图推进“去量子兽化”——改造远星星舰、注重无量子兽化操作、提高无量子兽居民入伍比率等……但那都是军事方面的改革。
在黎明塔根深蒂固的传统中,没有量子兽意味着最多打打副手。
更何况,谢相易的大部分“资历”,又是他在叛军的传奇生涯,难为外人道。
若非是廷巴克图,他不可能主政一方。
即便是廷巴克图,他又何能服众?
在决定成立廷巴克图文官政府后,黎明塔内没有任何人支持谢相易出任星领长。
大多数人认为,即使他成功促成了吴洄叶仲的谈判、在叛军中有较完善的关系网络,那留在方彧司令部中,当个参谋之类的辅佐也就罢了。
是安达考虑到未来去量子化的走向,力排众议,硬生生把谢相易安插了进去。
谢相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在签署廷巴克图政府第一号公告时,他坚持要求方彧:“还是你的名字写在前面。”
方彧挠了挠头:“可我看其他地方,都是文官在前的。”
谢相易只是笑说:“提督铁骑如云、威名远播。想要镇抚天下,还是要借提督的名号吧?”
方彧只得率先在公告上签名。
这是第一封联署了“方彧谢相易”的廷巴克图公告。
这个传统也延续下来。后来,在廷巴克图漫长的方谢政府执政时期,几乎所有公文都是以方彧的名字在前的。
……
“可即使是我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处吧。”
新年前夜,方彧和谢相易为了准备明天的新闻发布会,熬到天色朦胧。
她在镜子前努力把头发塞进帽子里:
“这可是裴提督的老巢,呃,我是说,老家——你去大街上吼一嗓子裴行野的坏话,能有十个人跑出来揍你……”
谢相易吟诵道:“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方彧黑着脸:“……你如果要动裴提督的遗政,一定要想好了再动手,这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像迷信秋裤一样迷信他。”
——前任是个王八蛋,留下的摊子一锅粥,当然不好。
但很多时候,前任太英明神武、心思细腻,留下一个团结得像石头的旧班子,甚至更坏。
谢相易笑叹口气:“我知道——但你一个勋章也不带吗?”
“带那玩意干什么,勒死我吗。”
谢相易弯了弯眼角,伸手示意:“我只是觉得,功勋可以让大多数人忽略你的本质。”
“不过,勒死你实非我愿——既然这样,就一身轻地陪我上刑场吧,方彧。”
这个比喻赢得了提督小姐一个笑容。
清晨六点整,方彧和谢相易并肩踏上玻璃长廊。
按照联邦惯例,新上任的地方长官都要走过一条玻璃长廊,象征着政权的纯洁、透明和上下畅通——这还是谢诠担任保民官时的创造。
当年青年谢诠当众穿过玻璃长廊,对众宣誓,“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发誓将“玻璃般的透明度”还给公众。帝国舆论一时哗然,争相报道,奥托十九陛下对此还恨得牙痒痒。
革命成功后,各地长官纷纷效仿。即使后来谢诠倒台,竟也被迷迷糊糊保留了下来,成为定制。
隔着多年的血与火,谢相易终于重新站在他祖父的人生起点上了。
长廊两边已经聚集了许多记者和看热闹的人,人声鼎沸,像菜市场。
“……我昨天玩《星舰联邦:地球战争》,好像又匹配到方提督了,她可真闲啊。”
“突然把文官政府成立的事闹得那么大,是不是我们要缓和对叛乱军关系了?”
“谢相易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哪里来的小白脸……不会是叛乱军派来的奸细吧!”
“你看看,你看看,好好学学人家!人家也没有量子兽,怎么就做了大官呢!就是他好好读书,考上了好学校的缘故……”
乱七八糟的声线涌入耳廓,方彧却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仿佛她离自己、离下方的人群如此遥远,只能以客体的抽离目光观察着一切。
没有多少热切的鲜花和赞美,多的是质疑和嘲讽。
但谢相易很平静,是那种早有预期的平静——
她瞥向谢相易。他向人群招了招手,面露微笑,在牙缝里说:“方彧,你倒也意思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举手向众人敬礼,人群中爆发出一点欢呼声。
那一瞬,天光拓亮了谢相易的眉骨,半明半暗。
这条光辉灿烂之路,仿佛永无尽头。
……
长廊尽头,各大媒体早已严阵以待。
方彧代表廷巴克图旧政府宣布了文官政府的组建。闪光灯搞得她有点晕镜头,好在她早有先见之明,直接砍掉了自己讲话的环节。
她将象征着公民权利的一抔土交到谢相易手里,退后一步。
“星领长先生,”方彧抬手敬礼,“我代表廷巴克图要塞全体驻军祝贺您,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谢相易与她握手,闪光灯不断地亮起。
快门声中,方彧脚底抹油,赶快溜掉。
只剩下谢相易留在台上,进行就职演讲——他天天早饭的时候在食堂里背他的演讲稿,方彧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觉昏昏欲睡。
公民权利……法律尊严……
洛林坐在她身后,压低声音:“阁下,陈提督前几天问过我,小谢阁下是不是要留在廷巴克图。”
经济……税收……军费……
方彧愣了愣:“她对他还挺关注的嘛。我以为彻底分手了呢……”
洛林故意提议:“在下看,陈提督还想和他藕断丝连——提督,这也太过分了。从今以后小谢阁下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是个纯洁的好同志,您不可能任由陈提督这样调戏他!”
方彧正想说,她不能过问同事的私事——
洛林耸肩:“当然,您不好插手同事的私事——先下手为强,要不您对小谢阁下先下手吧!这样别人的私事,不就成了您自己的私事了吗?”
方彧:“噗!??”
洛林一脸无辜地冲她眨着眼睛。
……
多亏洛林先生一盆醒脑汤,讲话的后半程,方彧彻底清醒过来,再也不敢犯困了。
“……廷巴克图曾有着光辉灿烂的历史。谢诠、杜邦以此为首义之地,升起第一面联邦的旗帜。”
方彧微讶——她听过那么多遍谢相易的背诵,并没有这一段。
她抬起头。谢相易目视前方,仿佛这些话已经在胸中酝酿多时:
“然而,血色辉煌不曾带给廷巴克图人以福祉。我们的黎明塔一直将廷巴克图视作远星重镇、军事要塞,而忽略了这里……原本也是许多人的家,更多人的故乡。”
“我向廷巴克图的公民们保证,我们将谨记这一点——”
“不会再有一个谢诠、杜邦政府,以大义为名将沉重的镣铐施加于我们的公民。如果和平能带来廷巴克图的发展,那无论谈判桌的对面是谁,我们都去谈判。”
“奥托十九写过一首诗——‘有的人出生于家园,有的人出生于故乡’。
“我会竭尽全力,让廷巴克图成为我们的家,而非一个只待逃离的故乡。”
方彧一怔:“!”
他话音未落,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
看来,“家和故乡”的理论,的确深深扣动了在场许多廷巴克图人的心弦。
方彧下意识回头去看洛林。
却发现对方衔着一丝半苦涩半嘲笑的笑意,正对上她的眸子。
**
傍晚,烈士碑。
方彧终于把佐藤云的骨灰送进了她父亲的墓园。
她一边往墓碑前摆放橘子,一边回头:“雪朝公,你够狡猾的,那最后一段稿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谢相易抱起双臂,看着她向杯中笨拙地倒酒:
“那样的话,你那位帕蒂小姐大概早把这一段和谐掉了吧。”
“的确有分裂主义的倾向,哈,你也不怕得罪黎明塔?”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得罪了黎明塔。”
方彧垂下眼,酒杯倾倒,以酒酹地。
酒水洒落在满地青草上,如数百年纷飞战火中,无数人绝望的斑驳的血泪。
许多影像似在杯光与月光中回闪——
佐藤准将与佐藤云,吴洄与叶仲,紫荆花冠下的女皇,黎明塔与安达,裴行野与陈蕤,兰斯,星舰掠过长空,风吹来战士的绝唱……
谢相易极目远眺:“你看吧,这是一个开始,我们的前路还远着呢,方彧。”
风依旧吹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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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枫溪兰渡(1)
◎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
三年后。
菲尔南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 面前摊开的是《奥数习题集:初中二年级》。
抛物线上存在一点P……抛物线上……一点P……
他一边咬笔头,一边走神。
他把《桑谷之声》当做背景音播放着:“看完了能与人交流的灰鹦鹉,下面是国际新闻——”
“近日,叶仲将军率兵攻克斩月部首府蒹葭峪, 斩月部首领正式归降。这标志着远星最后一个支持枫溪兰渡政府的军阀, 也归顺了潜林革命军政府。”
“吴洄将军在采访中表示, 有信心在一年内完成剩余攻势,彻底统一远星。然而, 革命军内部是否如他所预期的那般团结一致,恐怕……”
三年来,吴洄叶仲联军牵制了大统领的大部分注意力,联邦境内没有爆发一场战争。
联邦新闻中动物版块占比越来越高。只有改版后的“国际局势”,即以前的“叛乱军消息”栏目,能令人意识到,熟悉的战火仍旧纷飞着。
“菲尔南!菲尔南!”
玻璃窗被砸得咣咣响。
菲尔南吓了一跳, 忙推开窗子, 伸手去接:“软软, 你又爬窗台, 这也太危险了,埃莉诺夫人知道了的话——”
“你又不叫妈妈!”卢软软轻巧地窗缝挤进来。
——十三岁的卢汝安已略微发育,穿着工装裤和T恤,黑色长发微鬈,乱糟糟披散在肩头, 眉眼间兼具父母两人的特点。
那些古老的爱情小说里, 都是少年爬上少女闺房的阳台, 嘴里叼着一朵玫瑰。
菲尔南心猿意马。但卢元帅不允许他们摘自己种的玫瑰, 埃莉诺夫人尤其痛恨孩子们爬阳台……
“喂, 我说你怎么又不叫妈妈!”
菲尔南回过神:“啊,我、我……”
卢软软大摇大摆坐到他床上:“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妈妈,可谁说人不能有两个妈妈的?我爸就叫我外祖母妈妈嘛。”
菲尔南:“那不一样吧……”
卢软软啪地关掉桑谷之声:“别看了,都是些赶不上趟的新闻——哎,菲尔南,今天提督们都回来,就在咱们楼下开会,是不是值得冒一次险?”
菲尔南踟蹰道:“被卢元帅发现的话……”
“他算什么!”
卢软软对联邦军部部长不屑一顾:
“他们好像要讨论对叛乱军的下一步政策,肯定又有人要吵架。躲到窗帘后头,不会有人发现咱们的!”
“哎,哎——”
卢软软一把拽起菲尔南的手腕:
“别磨磨唧唧的,再不赶紧钻进去,就来不及了!”
两个孩子一路狂奔,躲到会议室的窗台上,用窗帘厚厚地裹住自己。
狭小的空间里摩肩接踵,使人觉得彼此很亲密,也很好玩,两人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卢软软抓起白纱帘,往自己头上一裹:“菲尔南,你看,像不像?”
菲尔南一愣。
卢软软的黑发从白纱间溢出,像传说中披着婚纱的新娘——
他没见过真正的新娘,因为卢元帅和埃莉诺夫人的亲朋好友里始终没人结婚。
“像,很像。”菲尔南用力点头。
软软十分得意:“哈哈哈,我就说嘛,我和卫生纸一模一样!”
菲尔南:“……”他错了,错得离谱。
软软眉飞色舞,还要再说说卫生纸的问题。菲尔南忙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他们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争吵声随之而近。
方彧:“如果战争准备没有做好……”
德拉萨尔:“什么准备不准备的!那个女头目反正死也不会配合咱们,不趁机把她打瘸,等着她继续合纵连横、分裂潜林、恢复实力吗?“
方彧:“大统领的确很擅长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内部瓦解的路数。但内部瓦解也要内部先有裂痕。对小吴君来说,贸然进攻、吃个败仗,才是出现裂痕的最危险时刻吧?”
“你不想让廷巴克图承受风险就直说,弯弯绕绕,干什么呢?”
“我只是不想小吴君军中有太多无意义的牺牲。这几年来,远星领流血流得已经——”
“够了。”
一道冷森森的声线响起。菲尔南心中一跳,是安达。
“德拉萨尔提督,尊驾嚷嚷这么大声,是担心那两个孩子往屋里放窃听机器人太费力气吗?”
菲尔南差点窒息:“……!?”安达阁下日理万机,他还记着这码事呢。
安达冷峭的目光在室内巡回一圈——德拉萨尔和卢守蹊同时涨红了脸。
“阁下,这回已经装了屏蔽仪器了。”
“阁下,我只是心里着急嘛。”
安达垂眸:“我们三年都等过去了,还差又一个三年吗?”
一行人这才各自偃旗息鼓。
他们维持了战时的习惯,彼此间举止随便,一时站的站,坐的坐,拿酒杯的拿酒杯。
陈蕤拿起最后一个酒杯,朝欧拉一抛:“艾德里安,给我来一点。”
方彧:“哎,我也……”
橱窗里空空如也,一只酒杯也不剩下。
欧拉乐了:“哎呦,怎么酒杯少了一只啊,小方提督怎么办?”
安达蹙眉:“正好少喝点——卢守蹊。”
“是,阁下,”卢守蹊皱着眉开口,“是这样的,小吴君近日向我们提出,想尽快完成对女皇的最后攻势,希望得到联邦的支持。”
德拉萨尔:“没想到他还挺乖的嘛,请示得这么勤快。”
“乖?”
陈蕤眼波一横,把酒杯递到方彧唇边:
“他也不想请示,那是因为先前偷偷问过方提督,方提督不答应,他才不得不搬出你们压她吧。”
方彧:“……”
几个边区提督都与吴洄暗中有私下联系。陈蕤并不忌惮暴露这一点。
吴洄的确提前咨询过她,因她极力反对,两人不欢而散。
“我只是考虑到吴叶联军连年征战,实甚疲敝。大统领虽然羽翼已折,但其本部的实力也非同小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战前准备至少要做好。而且……”
方彧顿了顿:“你们没听叶将军讲过吗?大统领有一张‘底牌’。”
德拉萨尔一愣:“什么底牌?”
兰波冷笑:“是呀,连什么底牌都不清楚。情报工作做成这个样子,打什么仗呢——我记得,是德拉萨尔将军负责对紫荆花王朝的情报工作的吧。”
德拉萨尔涨红了脸:“老兰波,再怎么样也比你在学校里教娃娃强——”
“上一次送过去几千人,活下来的钉子有几个?自从雪朝离开后,我们对叛军的情报系统可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你——连吴洄也觉得,叶仲那么说就是为了推脱不进攻大统领!”
安达一脸无语地转过头。
卢守蹊慌忙咳嗽:“咳咳!好啦,好啦,这样吧,我们先举手表决一下。”
裴行野当权时,向来是和风细雨地独断专权,没有卢守蹊这么爱搞民主。
“那个,同意小吴君立刻出兵的举手。”
方彧抱着胳膊。欧拉一个劲挠头发。兰波对着窗外翻白眼。
德拉萨尔一边举手,一边拿眼直瞟卫澄。
卫澄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陈蕤提督?”
陈蕤冲卢守蹊开开心心招招手:“是?”
“你是在表示……同意小吴君出兵吗?”
陈蕤:“为什么不?”
众人愕然。陈蕤向来和德拉萨尔过不去,只要他支持的,她就一定要反对。
这回这俩人居然出奇地意见一致,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德拉萨尔撇撇嘴:“不知陈提督怎么想。反正假设让我来打,我是有信心赢的。”
陈蕤:“我也有信心,有信心吴洄会大败而归。”
德拉萨尔:“?!”
陈蕤扭头看向安达:“阁下,您不觉得小吴君现在有些尾大不掉了吗?”
“任由他们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地打下去,他在革命军领中的威望,将足以与奥托大帝相匹敌。这不危险吗?”
陈蕤冷笑:“打败了更好。反正不是联邦军的败仗,我们正好可以借口出兵远星,强化对叛乱军的渗透。”
指节间有金属光泽流转,机械声动,她捏紧酒杯:
“免得卧榻之侧,有腹心之患。”
安达抬眸,凌厉的目光刮过陈蕤的眼睛。
方彧出声:“那革命军的伤亡,就不是伤亡了吗?”
“他们是为了伟大的利益而死的嘛,死得其所。”
陈蕤轻飘飘说,用自己并不信服的口气。
“再说,革命军领死了人,抚恤金发不出,爆发反战游行……也不是咱们的麻烦。”
方彧冷冷道:“我不同意。”
众人再次愕然扭过头。一向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陈蕤和方彧,忽然剑拔弩张起来。
陈蕤:“为什么?”
方彧:“我们有什么权利让本可以活下来的人去死?”
陈蕤冷笑:“你是个将军,你的工作不就是让本可以活的人去死吗?——世界上的人像虫子一样多,只有自己才觉得自己的命是一回事,其他人没有义务珍惜他者的生命。”
方彧:“可人们对生命的掌控力是不同的——”
听到这里,安达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
菲尔南和卢软软惊恐地对视一眼。
啪!
安达一手揭开窗帘,眯起眼:“不要上升到哲学层次。”
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哀求地看着安达:“嘤。”
安达面不改色,继续说:
“大统领不是一贯说吴洄是我们扶持的傀儡么?我们也不能过分干涉小吴君的决策,要尊重远星的自由意志。随他去吧,就这样决定了。”
方彧:“可是阁下——”
安达背对着众人:“散会,方彧留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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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枫溪兰渡(2)
◎假汝之名以行◎
方彧站起身, 冷笑:“阁下与陈提督明明是英雄所见略同,还说什么‘自由意志’?”
安达笑说:“方彧啊方彧——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他猛地将窗帘彻底拉开。
方彧一愣:“!”
卢软软和菲尔南灰溜溜钻出来。软软卡巴着眼睫毛:“谢谢安达叔叔,没有告诉爸爸。”
安达面无表情:“接下来的这段不能听, 出去。”
“啊啊啊, 是!我知道安达叔叔绝对不会和爸爸说的!”
卢软软忙不迭一声, 往窗外钻:“我们这就——”
安达抬手指着门,忍无可忍:“想摔死吗?走门!”
“是是是!”卢软软和菲尔南落荒而逃。
室内只剩下安达和方彧两个人。
安达把光脑向方彧一推:“你看看这个。”
方彧一怔。视频中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女, 穿着廷巴克图少年军的制服,躺在一片瓦砾废墟之中,艰难呼吸着。
从残存的眉眼看,她轮廓相当温柔细腻。
然而,也只有残余的半张脸了——剩下的右半边脸已经被炮火摧毁,露出森森的白骨。
少女试图用手去摸受伤的右脸,举起手臂, 却只剩空荡荡的袖口。
她一愣, 露出认命的无可奈何的笑容:“原来已经……没有了啊, 居然……忘记了, 真、真可怕啊。”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操着一口叛乱军通用语:
“那边!那边!就是她,炸掉了整个大桥,一个连的兄弟都——”
“我去杀了她!”
“放屁!她害死那么多人,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岂不是大大便宜了她。”
“嘿嘿, 我看这小妞虽然胳膊腿不剩多少了, 关键部位倒还有嘛——”
镜头摇晃起来, 方彧不禁瞪圆了眼。
安达按下暂停键:“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吧?就不要再看了。”
方彧:“……嗯。”
“这是还原后的原版视频, 网上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
安达打开另一个视频。
视频内容完全一致, 只是在翻译叛乱军通用语时,有意无意地省去了“炸大桥”“一个连的兄弟”等部分,换成了“总算打进联邦的领土”“这个妞挺漂亮”等语。
叛乱军通用语在联邦普及率极低,这种不起眼的替换,竟也无人发觉。
视频底下全是些义愤填膺的指责——
从骂叛乱军,一路延伸,骂到了缓和对叛军关系的联邦政府。
方彧愣了愣:“这个视频很老了,里面武器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
“二十年前,海燕战争。”
安达冷笑:“当时,一个老贵族想送私生子一个海燕胸针,以激励他‘搏击风浪’,但缺少一块合适的主石。”
“远星领的斩月邦恰好盛产宝石,当时的廷巴克图提督为了讨好这位贵族,便私下动用廷巴克图少年军,发动了对斩月邦的‘海燕战争’。”
“结果战争打了好几年,还打输了。黎明塔震动,安达平章为平息物议,不得已杀了这位老贵族——玫瑰公国的二十一世大公,就是艾德里安·欧拉的祖父。”
“欧拉提督?欧拉提督是公国的继承人吗?”
方彧骇然。
欧拉提督天天八卦这个八卦那个,自己的秘密却捂得死死的。
她还以为欧拉和卢守蹊一样,都是平民出身的军官,因为裴行野而发达的呢……
安达摆摆手,不耐烦道:“欧拉继承的是他祖母伊莎贝尔女大公的家名和姓氏,他那一系已经放弃玫瑰公国的继承权了。”
他冷笑着回眸:“——我想说,敌人又开始打舆论战了。”
“……”
将一段联邦对外侵略失利后士兵遭到□□的视频,张冠李戴成叛军入侵后的惨状,借此反对与远星领改善关系吗?
其实还挺精巧的——海燕战争是联邦之耻,奥托和桑谷政府都极力淡化这件事的存在,平时宣传太少,眼下辟谣都没的辟。
半晌,她抬眼:“是谁在反对您?”
安达按住额角,笑了:“反对我的人?太多。”
远星与联邦长年隔绝,物资往来被几家大财团把持着,一旦远星与联邦恢复交往,他们首当其冲受害。
此外,衮衮诸公中,难免有借远星搞地下交易的、犯了事想铺后路去远星寻求第二春的、甚至喜欢远星领特殊风情的……
他们都满腹牢骚——远星领就好好地做他们的秘密花园好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改变?
“那策划这件事的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拿给你看。”
方彧挠了挠头,目光落定在屏幕上少女破碎的面庞上。
“……我觉得,是她。”
安达蹙眉:“她?她看起来快要死了。”
“是啊是啊,看受伤的程度,得不到救助的话,活不下去的。但是……”
“我听洛林中校提及,廷巴克图少年军担心士兵逃亡,会用一种伴随式记录仪,记录每个人的行程。”
方彧反复用手比较,低声说:
“这录视频的视角,就是记录仪的视角——当时的叛军是肯定不懂这些机械的。那能拿到视频卡带的,在今天裁剪后放出来的,除了这位小姐……还有谁?”
**
数日后,廷巴克图。
“不,我只是不明白,小吴君究竟在急什么?”
“您不就是担心叶将军撞上了大统领,会再次摇摆不定吗?既然这么担心,就由您领兵讨伐好了!什么?我挑拨你们的同僚关系?”
“什么?我干涉您的判断?有那个时间,我宁可去给羊驼配种——”
提督小姐气鼓鼓摔了通讯:
“这人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一个劲暗示我控制他……”
洛林咧嘴一笑:“良言难劝该死鬼,您别管他了。”
方彧冷笑:“这是什么话,到时候死的又不是他。”
她呼出口气,忽然想起来:“对了,洛林,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洛林看向提督小姐手里那个黑发少女的照片,蓦然一惊:
“这是……阁下从哪里得到这个的?她——她还活着吗?”
少见洛林有如此真实的情绪起伏,方彧也一愣:“你认识她?”
洛林一时神情复杂,半日,勉强承认:“认识。是我在少年军时的……带教军官。”
“……”洛林突然不用嘲讽的语气说话了,她有些不适应。
“那,可以和我说说她吗?我不是想打听你的私事,只是有点……公务。”
提督显得有点小心翼翼。
洛林:“这是什么话!即使阁下只是想听听下官那地狱笑话一般的童年来打发辰光,下官也遵命。”
……
二十五年前,廷巴克图。
裴行野一脚踩住一个小混混的脖子,俊美又稍带童稚气的眼眸刮过四周,冷冽而警觉:
“再动,再动老子碾碎你的脑袋!——弗朗西斯卡!”
洛林应声出现在墙头:“得了,那边几个也吓跑了。今天收获如何啊?”
裴行野扬起下颌,将印着“廷巴克图军部”纹样的包裹里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
“哈,水果罐头!”
洛林抢过一个草莓的:“我要这个。”
裴行野:“姐姐喜欢吃草莓的,这两个黄桃的给你,换一下嘛。”
“我妈还喜欢吃草莓的呢,凭什么次次都让你拿走,这次就不换——”
“是我设计的行动路线!”
“我打跑了八个,你就躲在后面,耀武扬威地打这一个!”
洛林和裴行野各自抓着草莓罐头的一边来回拉锯——
并不是他们不懂得谦让的美德——好吧,确实不懂。
但更重要的是,能拿到军部物资的机会非常稀少。
廷巴克图驻军司令部有高高的电网围墙,他们个子太小,没法子钻过去。
只有当几个年纪大一点的混混成功偷出物资时,他们才会策划伏击……好吧,实际就是抢劫这些盗窃犯。
裴行野在廷巴克图的人脉四通八达——尽管数次公然抢劫,混混圈子里仍有他忠心耿耿的内线,告知每一次行动的时间、路线。
弗朗西斯卡·洛林则是孩子中最擅长搏击的一个——他对身体有过人的控制力,又天生有战斗的脑子,七八岁时,就能打翻比他高大几倍的成年人。
他们是廷巴克图少儿组的街头小霸王,他们合作无间,除了……分赃的时候。
洛林和裴行野都不是委屈自己的性格,咬死牙谁也不松手——
突然,裴行野神情一变。
他撒手回身就跑,跑时还没忘了将地上的罐头往怀里一裹。
洛林:“?!”
他也立刻回过头,登时呼吸一滞。
墙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黑发黑眸的少女,看起来十八九岁年纪,脸色苍白,长发披肩,右臂用绷带吊着,脸上浮着温和的笑意。
令人窒息的是,她穿着……一身墨绿色制服,肩章是一枚小小的飞燕。
是廷巴克图驻军!
洛林一时不知该跑该躲。
他脚下就是印着军部徽章的袋子,一个“盗窃军用物资”的罪名,就足以要他的小命了。虽然这不是他偷出来的,但是……谁会在意呢?
可现在跑,如果少女开枪……她右胳膊坏了……说不定她是左撇子……
少女弯下腰,张开完好的左臂,笑眯眯说:
“小弗朗西斯卡——你是叫弗朗西斯卡吧?我可注意你们两个好久了哟。你的那个同伴跑得可真快呀,算啦,懒得追他了,就是你啦。”
……就是他?什么就是他了?就拿他交给大老爷们顶罪吗?
别啊,明明裴行野也是同犯啊!
少女单膝落地,还是笑眯眯的:“愿意来廷巴克图少年军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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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 枫溪兰渡(3)
◎不要恨一个你不曾见过的人◎
“我简直像中了彩票, 狂喜不已……阁下觉得很好笑吧?”
“一个奥托人要是抽中服兵役的卡片,全家都抱头痛哭。但在当时,能入选廷巴克图少年军,是我们唯一能活得像个人的机会——即使战死了, 至少还是一只有编制的、吃过水果罐头的鬼。”
洛林感慨不已地摇摇头:
“人啊, 我至今还这么觉得, 是完全身不由己的……”
……
“我说528,你又搁哪捡回来这么个小瘦猴子?”
一个长得黑黑壮壮、像铁塔般的男军官, 用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洛林。
少女满不在乎地笑起来:“铁塔老兄,你可放尊重些哟,小弗朗西斯卡说不定会是我们将来的701呢!”
廷巴克图少年军内,所有的军官都没有名字。
即使知道彼此的姓名,称呼真名也是违反纪律的。
他们以训练生时期的代号彼此称呼。
比如“528”,即意味着她是以第28名的成绩,从第五批次共3500名少年军中毕业的。
在所有军官中, 只有528不喜欢以代号称呼同僚。
不能称呼姓名, 她就给周围所有人起绰号——
那位与她搭班子的男军官, 便成了“铁塔兄”。
至于她自己, 她让孩子们叫她“少校小姐”。
少校小姐平时负责教授军事理论和枪械知识,然而,她干得更起劲的工作,是在空闲时间教孩子们认字。
如果有谁打枪的时候偷懒耍滑,她只会唉声叹气地摸摸那人的头:
“可怜的孩子, 这样上了战场, 大概活不过三个小时吧。”
那人便会求爷爷告奶奶地主动加练了。
但如果有谁在认字时心不在焉, 少校小姐就会肃然板起脸, 用枪托使劲敲他的后脑勺:
“不认字是不行的。你们进少年军, 不就是为了一个外面世界的未来吗?外面的世界是不需要你们天天杀人的,你若不识字,即使将来有机会离开这里,也会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喂,小弗朗西斯卡,回答我,什么叫‘裹足不前’?”
……
“我们在她身边度过了三年的训练期。下官这点可怜的成语词汇量,一半都是她教给我的……当然,另一半是在您身边耳濡目染的成果。”
洛林很滑头地说。
“后来,海燕战争就爆发了。”
……
廷巴克图少年军第七批学员和他们的教官一起,齐刷刷坐在廷巴克图要塞的大礼堂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地方——
原本觉得少年军总部已经很豪华了,没想到提督天天呆的地方,更是像皇宫一样。如果连提督的房子都这么大,这么好,那总长阁下的房子该是什么样子?总不会是天堂的样子吧!
提督坐在上头,给他们“开会”。他拖着腔调,圆滚滚的脸上有几根小胡子,摇头晃脑:
“为了保卫奥托政府……”“为了联邦的荣耀……”“为了黎明塔……”“为了民众的自由……”
洛林听得火冒三丈。
他这个吃着吃不完草莓罐头的家伙,怎么有底气、有胆量对他们,这些受尽了战争和封锁之苦的人,说这样的话?
“——是奥托人让物资运不进来,让廷巴克图人吃不饱饭的。为什么我们要去杀死素不相识的叛乱军?”
他大声说,没有压低音量。
周围一片大哗。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怪物。
坐在他旁边的同伴,立刻把破板凳往远处搬了搬。
少校小姐反应极快,啪地捂住他的嘴,用脚一踹铁塔的凳子腿。
“唔……”
“啊哈,小弗朗西斯卡一定是还没睡醒吧,连‘叛军’和‘奥托’这么简单的单词都能搞混,都是你平时不喜欢认字的缘故!”
少校小姐语调一沉,诡秘道:
“铁塔老兄,石头大哥,各位……如果让提督知道了,我可就不得不拿出许多年积攒下的私房话,给自己争取一个将功赎罪咯。”
众人听闻此言,各自悚然:“528也太多心了!我们怎么会打小报告呢,哈哈。”
说着,纷纷旁若无人般回过头,继续给提督冗长的废话拍巴掌。
……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多可怕的错误。但是她人缘很好,爱屋及乌,大家都愿意维护她的弟子,这才让下官没有白白送掉一条小命……”
“什么?我没犯法?”洛林苦笑道,“我们的提督就是军阀,就是山大王,奥托政府都管不了他,哪里有什么法律可言!”
“那天晚上,528又来找我……”
……
当夜,少校小姐坐到洛林的床头。
天气还不算冷,但她已经披上了军外套,人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叹了口气。
她用怜爱的声音说:“小弗朗西斯卡哟。”
洛林:“我给少校小姐添麻烦了,是不是?”
她弯了弯眼,轻咳几声:“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只是,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呢?很危险的哟。”
洛林默然:“如果我对少校小姐说,我说的全是真心话呢?我就是恨奥托人,他们在后方有吃有喝,我们在前线为他们流血送命,凭什么?!”
少校小姐垂下眼,苦笑道:“小弗朗西斯卡,你何曾见过一个奥托人哟!”
洛林一愣。
“想在这里活下去,不发疯,你至少要记住两件事。”
少校小姐用冰冷的手按住他的脑袋,郑重其事地逼视他的眼睛:
“一,不要恨一个你不曾见过的人。二……不要说真心话。”
洛林一愣:“不去恨一个不曾见过的人……那我是不是也不该恨叛乱军?”
“不要恨他们。我们是为了生存而战斗的,不是为了仇恨——清楚这一点,在战场上才能头脑冷静,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洛林仍然困惑不解:“不说真心话……那您现在说的也是假话吗?”
少校小姐失笑:“这条是专对你而言哟。我发现弗朗西斯卡是个不容易陷入群体激情的孩子,这样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认为思想不纯正的哟。”
洛林:“……”
少校小姐笑眯眯问:“我问你,提督是个怎样的人?”
洛林咬牙切齿半日,最终阴阳怪气挤出一句:“知兵善任,当世英雄,能为提督献出生命……是我的荣耀。”
少校小姐用大拇指在他额角一摁,笑嘻嘻说:“及格哟!”
……
方彧挠了挠头:“哎呀,这样看来,洛林中校从来没夸奖过我一句‘知兵善任’,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呀?”
洛林:“您不需要下官的赞美以增色,是下官一直以来需要您的支撑。”
“在海燕战争里,528失去了右臂……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
炮火轰鸣。
“少校小姐!少校小姐!”
洛林紧紧托起528的身体,用力向外拽,但倒塌的房梁仍死死压着她的右臂。
她在朦胧中发出一声痛呼,又压抑着把□□声咽了回去。
“不、不要慌,看好咱们的包裹。”
洛林很愤怒:“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包裹?”
少校小姐用左臂摩挲着房梁:“我或许会死在这里,但你不还好好的吗?不吃饭……怎么能行!在战、战场上,别的士兵偷走咱们的食物,可是很常见的哟……”
洛林怒道:“你不会死的!我把你的胳膊切断吧,没办法了——”
“弗朗西斯卡,还有一、一点……”少校小姐断断续续道,“有战友突然绝望,丧失求生意志而自杀,也是、也是……常见的。”
洛林一把打掉她左手的枪:“你敢自杀试试!”
他从包裹里拿出刺刀——不是用来做外科手术的,但没有别的了。
用力按住少校小姐的左臂,他一咬牙,刀尖没入她血肉模糊的右臂。
少校小姐痛得浑身发抖:“我、我还有要见的人呢,求生意志坚定,小弗朗西斯卡……我只是提醒你。”
洛林希望分散她的注意力,便大声说:“您要见谁?您男朋友吗?”
“唔……”少校小姐似是而非地、疲倦地笑了,“你呀,真是的……”
“是铁塔长官吗?要我说,他配不上您,少校!”
少校小姐不说话了,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继续用力地割断残存的肌肉、筋膜和骨头,用外套粗糙地裹住伤口。
铁塔和其他人在外迎敌,不时传来熟悉的惨叫。他们的同伴一个个倒在地上,失去生命。
终于,他做完了手头的工作:“少校小姐,好了!我去帮铁塔长官——”
“等等,小弗朗西斯卡。”少校小姐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摇摇头,“没必要了。”
洛林一愣:“为什么?”
铁塔长官的身影仍笔直矗立在外,犹如铁塔——为什么没必要了呢?
少校小姐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寻常讲课:“你仔细看敌人的火力……”
炮火擦过铁塔长官的胸膛。
“他撤不回来了,你出去也只是送死……”
铁塔长官如同山一样倒下来,重重落地。
洛林撕心裂肺地大叫:“长官!!”
铁塔长官!铁塔长官!
铁塔长官大字不识,脾气暴躁,远远不如少校小姐讨人喜欢——
少校小姐总是捉弄他、打趣他、以他为反面典型教育孩子们——
但他总是沉默而稳定地接受着少校小姐的嬉笑怒骂,就犹如星星背后无言的天幕。
“嘘,小声点,弗朗西斯卡!”
少校小姐泪流满面,但声音平和温柔:
“你不要出去。我们从事着一场不义的战争,孩子不应该为此背负罪恶。你昂首挺胸地逃走吧,让我来……我来解决他们。对,昂首挺胸,这个成语……要记得!”
他想拼命拉住少校小姐,但少校小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他。
她撑着一杆枪,一瘸一拐走了出去,举起仅剩的左手。
“我投降。”她流着眼泪,用叛乱军通用语说,“可怜我可怜我吧,我是个女人而已。我知道我们提督的位置,我可以带领你们去轰炸他……”
几个叛乱军窃窃私语一番。
他们并没有杀害她,而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
“她就这样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我的视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后来,我是在报纸上才看到这场战役的后续的……”
洛林声音苦涩:“有一份表功的报道说,有一个女校官成功引诱敌人登上了一座断桥,并炸毁桥梁,歼灭了一个班的敌人,以身殉国,实为英模。”
“但我还看到了另一份报道——我们那位知兵善任的好提督,竟也在这场战役里,被叛乱军轰炸而死了。”
方彧一愣。
洛林眯起眼:“所以,我的提督啊,她到底是诈降,还是真降呢?”
**
方彧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感想。
多亏洛林中校不大用社交媒体,否则看到那段视频的话,一定会很伤心的。
没想到,虽然是十一二岁时发生的事,但记忆这么清晰啊……
说起来,不知道这些男人都是多大年纪“情窦初开”的?
洛林中校……会不会对这位“少校小姐”有一点少年对成熟女性的微妙情感呢?
大概率是有过的吧。什么“苍白的脸”“毛茸茸的领子”,连这种细节都能讲出来……
不说二十多年前,就算问他几年前的玫瑰战争——
当时她脸色苍不苍白、穿没穿带毛领的军大衣,他能这样记忆犹新吗?
她踟蹰了一下:“唔,洛林中校,我还有一个略显冒昧的私人问题……”
洛林眼睛一亮:“下官或许不能媲美水晶,但绝对像树脂一样透明地向您敞开。”
等等,她在干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盘旋着的念头,心里一惊。
方彧呀方彧!洛林中校讲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往事,完全是出于对长官的尊敬和服从,这已经够给她面子的了。
居然还想着问他这种离奇古怪的问题,简直是太不……太不体贴下属了!
方彧一个急刹车:“唔……还是算了吧。太、太冒昧了。”
洛林身体前倾,诚恳道:“阁下还是问吧,下官对您没有秘密可言。”
方彧连连摆手:“没必要,没必要,工作只是工作而已,洛林中校还是要过好自己的私生活。”
“奥托大帝在上,除了家里有一只缅因猫以外,下官压根没有什么私生活。”
“养猫啊?养猫也很好,呃。”
“阁下猫毛不过敏吧?”
“不,不过敏。为什么问这个?”
洛林沉默片刻:“如果下官身上不小心带了猫毛,害得司令官阵前打喷嚏,就糟糕了。”
“你放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方彧终于找到一句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撒谎便说出的话,于是赶紧说出来了。
对方深深看着她,那双曾被告诫“不要说真话”的薄唇微微抿着。
单看下半张脸,完全像个逢场作戏、薄情寡义的浪荡子负心汉嘛。
她小心翼翼道:“那个,中校,你不问我为什么忽然提起……少校小姐吗?”
洛林诡异地又沉默片刻:“……不问了。”
“为什么?”
洛林干巴巴说:“因为没有意义。比起对记忆中的人刨根问底,下官还是更苦恼怎么抓住眼前的……私生活。”
方彧:“啊?啊!”
……
获得了528在少年军的批次和排名,想找到这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去调一下当年少年军的档案就好了。
旧档案都收在廷巴克图的档案所,方彧便给帕蒂开了介绍信,让她去查一查。
然而,帕蒂去了大半天,无功而返:
“提督,咱们这里档案管理非常混乱,裴提督之前的档案统统没有数据化过,我在那里翻了大半天纸质材料——发现从510到530的档案,恰好全都丢失了。”
方彧一愣……恰好?
恰好丢失了,还是恰好被人抽出来了?
看到帕蒂沮丧的样子,她安慰道:“辛苦你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没有就没有吧。”
方彧一面试图查找528的下落,一面还要担心远星的局势。
吴洄仍毅然对大统领兴兵了。
战争的前半程虽然因准备不足,打得有些艰难,但他没输掉任何一场战役。
就在方彧为革命军领的意志力惊叹之时——
“方提督,方提督!”
帕蒂半夜冲进她的卧室,把她从半梦半醒间摇醒。
“远星急电!”
革命军输了,伤亡惨重。
斩月邦的一位将军在率兵逼近枫溪兰渡后,突然音讯中断、全军失联。
所部几百万官兵,至今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传达哪怕失败的消息。
枫溪兰渡是联邦和革命军侦查卫星都覆盖不到的范围。因而,他们甚至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支百万大军竟会突然消失不见。
方彧托腮坐在星图前,将革命军的行军路线与周边空域环境逐一比对。
除了恒星级武器,现有任何技术武器,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吞噬一支大军。
可恒星级武器要以恒星为基点,枫溪兰渡的恒星还好好地在那里。
更何况,联邦方面这种技术也极不成熟,叛军领怎么可能……简直像魔法一样。
这……就是大统领的“底牌”吗?
**
潜林。
“紫荆花王朝,说到底还受着真神的庇佑……”
“毕竟带领咱们抵抗了联邦几百年的侵略啊!真神一定是震怒了,才降下灾异,如果再不收手,死的说不准就是……”
“呵呵,咱一群勾结敌国的贼寇罢了。真神?趁早彻底背弃祂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并没有勾结敌国。谁主动勾结了敌国,谁心里门儿清。”
“如果是她引兵前去,肯定就不是死得这么轻松了,真神肯定会……”
吴洄冷冷瞥向叶仲。
她抱着胳膊,远远避开众人,独自站在窗前抽烟。
此前,她就坚决反对贸然对大统领开战,现在竟成了少有的“清醒角色”。
然而,这种清醒似乎也没带来什么尊重。众人不敢抨击吴洄,话里话外,刺儿都扎向了叶将军——反正她生来就是异类。
叶仲回首,咧嘴一笑:“喂,说谁呢这是?”
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开口:“明知说谁,还凑上来问,没脸没皮。”
吴洄冷冷道:“够了!”
叶仲:“背后说人的抠脚闲汉,还不怕把脸皮磨成脚底呢,我怕什么?”
吴洄听到如此粗俗的比喻,眉心一蹙:“……叶将军,你也不要再说了。”
他站起来,目视众人,克制着怒火:
“不要再为难收的覆水内斗了,也不要就这么轻易地丢了胆子——因为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神,只有人!”
众人:“?!!”
吴洄攥紧自己的手腕,直抓出一道猩红色的血痕:
“什么真神?什么教义?那都是大统领拿来愚弄我们的玩意儿——如果真的有全知全能的神,祂为什么从不惩罚联邦呢?”
“联邦的酒吧夜店数也数不清,他们难道保持贞静了吗?联邦的商场里随处放着靡靡之音,他们难道保持简朴了吗?他们派系林立互相攻讦,难道有谁忠诚于谁了吗?”
“为什么联邦的每次星舰事故都有明确的调查报告?都可以改进避免?”
“还是说,难道祂也知道,柿子要选软的捏?”
吴洄冷笑:“不,祂根本不存在——是大统领为了管理我们,才要我们贞静简朴、无欲无求,永远匍匐于紫荆花冠之下!”
“你们脑子里那些,统统是人的缚龙术,不是神的谕旨。”
“……”
“可是,舰队凭空消失不见……”
“舰队不会‘凭空’消失不见。”吴洄咬牙,“是她掌握更好的科技,全歼了我们的舰队。”
“不管是大神大仙儿挥了挥衣袖,还是什么‘科技’,我看咱们搞不定啊。要是再输一场可就家底光光了——小吴君,是不是请联邦出手得了?”
叶仲懒洋洋插嘴。
——众人对她怒目而视。这个家伙,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联邦间谍了!
让他们带着大军跑到我们的领土上?万一他们贼心一动,觉得洞天福地,干脆留下来不走了呢?
“……”
吴洄默默咬紧了嘴唇。
**
次日,潜林请求联邦支援的信件,摆上了黎明塔衮衮诸公的案头。
安达在信件末尾轻飘飘画了个对钩,表示“同意”。巴特蒙总长因此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他搔着光溜溜的头顶,手舞足蹈地来找安达。后者正在记日记,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安达啊安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这般深入敌境,万一潜林贼心一动,掐了咱们的后路,和大统领一起把咱们包了饺子呢?”
“潜林也是人类,又不傻。”安达态度淡漠,又复垂眸,“他不会。”
“那前线情况莫测,万、万一输了呢?现在虎视眈眈盯着你我的人可不少……”
“输——”安达说。
“输,也是不可能输的?”
“输,倒是很有可能的……输几次。”
“几次?”看到安达张嘴想回答,巴特蒙忙抬高声调,证明自己不是在提问,“几次?!!”
“嗯,”安达四平八稳,“但最终会赢。”
巴特蒙怒道:“等这‘几次’输光了以后,你我的坟头还不知道在哪里晒太阳呢!还赢?赢了有什么用?”
安达轻飘飘说:“改变历史,加强渗透,延缓联邦衰落的速度。”
巴特蒙:“……”
延缓?怎么听起来这么丧气,连个“再次伟大”之类的词汇都不说吗?
“阁下有自知之明吧?用古老的帝政比喻,您是在风雨飘摇中上位的末世天子,是奥托十九。”
安达的笔尖划过光脑。
“您想平庸而正常地完成两届任期,被历史迅速遗忘,还是冒一点风险,成为掌控历史的人?”
巴特蒙苦笑着,两颊上忽然热腾腾的:“一点风险么?粉身碎骨的……”
“不会。”安达抬眸,“如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我替阁下来碎。只要你保证按照我的意志继续就好。”
巴特蒙愣住。
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动辄要死要活的誓言,但独独相信安达的。
因为他并不是没做过。
一点点风险,便可成为奥托大帝,或者星舰联邦的英雄们……几千年都不被忘记吗?
安达甚至不会和他争抢这百世流芳的可能。他好像心甘情愿在赞颂他、怀念他、追忆他的文字的脚注里存在。
千年后的小孩子们读过那些感人泣下的文章,都会崇拜他——至少也羡慕他。
安达曾对他说过,人类没有通过基因传承记忆的方式,只能通过教育。因而信息在传播中的损失是惊人的。古代部落首长的名字,曾让万人闻之心惊,如今却成了难解的生僻字,只剩几个学者佶屈聱牙地识读。
而竟有某些人的名字,经历数个千年,仍能勾起后人遐思不尽——
何其激荡胸怀的传承,何其令人羡艳的不朽!
巴特蒙忽然激动:“好!好!反正有方提督在,她可是我们一路胜利过来的常胜将军呀!说不定她连输都不会输的。”
安达反而骇然,有些吃惊地睁圆了眼,看着巴特蒙——
他是怎么突然完成了自我攻略的?
作者有话说:
期末月,要嘎过去了感谢在2023-12-07 18:32:38~2023-12-08 16: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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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 枫溪兰渡(4)
◎结婚当然是想过的◎
当日, 巴特蒙下达调令:
以廷巴克图提督方彧为总司令官,欧拉、德拉萨尔、陈蕤、卫澄将军各率所部,入革命军领协同作战。
此举差不多是将联邦近一半的精锐部队投入了远星领,大有不成功, 便成仁的架势了。
此令一出, 天下哗然。
方彧和廷巴克图要塞, 登时承受了过头的压力。
卢守蹊追在她屁股后头打通讯:“小方,我可警告你——稳, 稳中求稳,别耍花招。你这边一失误,安达阁下说不定就得变骨肉相连!”
这也不是她想稳就能稳得住的。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让安达真变成炸串。
“提督,我……尽量。”
“尽量?尽量哪行啊?一定,你得一定!”
伊万诺娃皱着眉:“与他们交往太敏感了,你要注意与叛乱军分寸, 千万不要过从太密——特别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将军, 不许和她跳舞!”
方彧一阵心虚:“……是, 不跳, 不跳。”
当然,除了麻烦的家务事,更令人头大的还是革命军领除叶仲以外的上上下下。
到达潜林的第一天,帕蒂就忍无可忍地告状:
“他们某些军官素质实在太差。刚刚有个男军官,把我们爱玛活活骂哭了, 就因为觉得她的运动裤衩太短——提督, 爱玛可是听不懂叛乱军通用语的!”
方彧一边安慰爱玛, 一边欲向小吴君兴师问罪。没想到, 吴洄却先找到她头上来——
他别别扭扭地打来通讯, 请求她“能否稍微约束部曲”。
那隐忍的语气,令方彧以为她的人犯下了什么烧杀抢掠、□□无度的罪行,吓了一跳:
“请问敝军到底怎么了?”
“他们在大堂公放……女团舞。”吴洄面红耳赤地说。
“……”
方彧愣住了,半天才缓过神:“啊,不、不允许吗?”
小吴君不敢说“不允许”,但他微妙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方彧挠挠头:“……客随主便,我会通知敝军不要公放女团舞。”
她想了想,补充问道:“呃,那个,私放还是可以的吧?几个人以上算公放呢?十个?”
……
等方彧处理完裤衩的长度、女团舞的尺度等种种令人窒息问题,已经是下半夜。
大家都熬不下去,纷纷找借口溜走了,只剩洛林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啊,总算完了……”
她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踹一只矿泉水瓶:
“什么嘛,这种重复性的脑力劳动,简直是折磨灵魂,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洛林有些隐隐好笑。
提督小姐每每都是干完了活才骂娘,就像一只主动去拉牵引绳遛自己的猫——
明明有着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却总给人以懒懒散散的印象。
“阁下,认真工作时像偷地雷一样鬼鬼祟祟,溜号摸鱼时却恨不能让全银河都看见,这可不是晋升的门道。”
“晋升,晋什么升……”
提督大概是真累狠了,眼神竟有点醉醺醺的:“有酒吗,洛林?”
洛林:“实在不幸,帕蒂小姐昨天把藏在那幅蒙娜丽莎复制品后的最后一瓶也找到了。”
方彧哀叹一声:“啊,那就只能去食堂吃点饭了……”
洛林心思一动:“阁下,更加不幸的是,现在是凌晨两点半,食堂恐怕也下班了。”
方彧幽怨地瞪着洛林。
“当然,司令官想吃饭的话,厨子牺牲一点睡眠也没什么——”
“算啦算啦,我也没有那么饿。既自以心为形役,就让我独自品味这苦涩的人生吧!”
方彧大叫一声,扑向沙发。
“阁下。”洛林说,“或者……下官回宿舍给您炒一个鸡蛋?”
方彧猛地从沙发上抬起身,拧着身看向洛林,矢口否决:“……不要。”
洛林嘴角一抽。他刚刚在做什么?
居然邀请司令官三更半夜到自己的宿舍,如果传出去,司令官一个未婚女青年……
“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去给您买面……”
“要蛋炒饭,加香肠的。”
“……”
“看什么,你不会?”
洛林努力憋住不笑,微微躬身:“会,当然会。”
方彧跟着洛林回了宿舍。他养的缅因猫“喵喵”叫着,跳到桌上,来回踱步。
“去,白日梦,下去,”洛林命令他的猫,声线温和醇厚,“别捣乱。”
“唔,你居然把她放在这里啊……”
方彧枕着自己的手臂,朦胧地望向穿着围裙的洛林——
两眼不对焦,一个洛林,两个洛林,三个洛林……噗,又变回一个洛林了!
“嗯。阁下觉得不妥吗?下官把她送走?”
“没、没有不妥……只是很少有人把宠物带上战舰吧,不担心她和我们一起死了吗?”
他拿菜刀的手法分明还像用刺刀,但意外很利落、很灵活。
略微紧绷的肌肉藏在衬衫下,手起刀落,金黄的胡箩卜丁、火红的香肠、翠绿的葱花……
“您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吧。”洛林说,“而且,她太粘人了。下官担心她一只猫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会抑郁的。”
方彧:“……从没听说猫会因为没人搭理抑郁。”
“她不是正常猫,”洛林肃然端起炒锅,“要是有您四分之一的独立性就好了。”
方彧漏气般嗤嗤地笑了两声。
洛林把炒饭盛入盘中:“阁下试一试,烫。”
方彧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啊,比我妈做的好吃。”
洛林笑了一下。
方彧迷迷糊糊地说:“你知道吗?洛林,虽然我嘴上总说不想干了,但其实……还是想干下去的。”
洛林只是盯着提督失神的黑眼睛:“哦,是吗?”
“嗯,从小到大,我都很孤独。这里……有点像家。”
方彧那么不喜欢表露情感,只吞吞吐吐说了干巴巴两句,脸就红了。
洛林柔声道:“您不是为了自己的志向,只是为了和大家在一起,才坚持下来的吗?”
“啊哈,我哪有什么志向啊,可能有一点点责任感之类的东西……为什么总说我?没意思的。”
洛林温和地说:“如果只是这样,阁下完全没必要这样呕心沥血。即使您不干了,大家……”
“大家不处在相同的环境,共同语言也会减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感情肯定会淡的吧……你看我做什么?”
没想到她还有过这样细腻的情绪——虽然仍然是被过分理智的逻辑控制着的。
洛林:“没想到阁下才是做到‘以单位为家’的劳模。”
方彧失笑:“……”
“虽然当初的家庭已经没有了,阁下就没想过自己组建一个家庭吗?”
“唔,结婚吗?还是去申请培养一个孩子?”
方彧想了想:“结婚当然是想过的。繁殖欲望也不是没有的……”
洛林听到“繁殖欲望”,不由笑了:“我还以为阁下纯粹是精神上的生物,不会考虑这种问题呐。”
“想想而已,反正没有什么可能,除非我退役了——不对,即使退役了,我也不适合过家庭生活。”
洛林一愣:“哦,为什么?”
方彧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眼神发飘:“我太混蛋了,不想对家庭负责。”
“您这样的地位,理所应当让您的丈夫为家庭负责。”
“我认为,地位……和合理的家庭分工没有关系。”
方彧想了想:“假如我的孩子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我却只想溜到厕所里躲起来,这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不管我是谁……”
“您这也是一种洁癖式的完美主义啊。”
“不是完美主义,我离及格线都很远——真的会有人想和一个什么也不干的伴侣组建家庭吗?”
洛林失笑:“怎么不会呢?或许有人仰赖的,就是您在精神上的稳定性。”
方彧显得有点糊涂:“……唔?”
洛林垂下眼,起身去收拾碗筷。白日梦凑上来要舔盘子,被洛林扒拉到一边。
“只要能看着您在精神疆域上一路开拓下去,看着您像珠穆朗玛峰的界碑一样,明明身处极限之点,却稳定地存在着……他就感到很安心。”
方彧一愣:“有这种人?”
“有,”洛林捡起方彧的帽子、外套和手枪,“我送阁下回去吧。”
他说的不是“会有”“当然有”,而是“有”啊……
除非他认识一个这样的人,否则岂不是时态错误?
洛林一般来说还是很注意语法的,很少像裴行野那样时态忽前忽后,还总落几个介词。
方彧愣愣地思索。
“阁下?”
“啊!”方彧回过神,居然这么快就已经到宿舍门口了。
她转过身,定定神:“谢谢你的蛋炒饭,洛林中校。”
洛林抬抬帽子:“为您炒饭也是下官的荣幸。”
**
桑谷,海拉·杜邦纪念日。
安达等人都去出席典礼,卢守蹊担心自家两个熊孩子又在家大搞破坏,干脆打发他们俩去安达家写作业。
因为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他家里没有雇佣一个人类员工。
又因为讨厌轮子轱辘轱辘的声音,他家甚至没有几个机器人——
安达和裴芃芃不在,空气中一片死寂。
菲尔南被冷津津的空气一激:“嘶,一个人都没有,像闹鬼。”
卢软软蹲在书柜前翻找恐怖小说:“你不是当初还不想来我家吗?你本来应该天天住鬼屋的,哈哈!”
菲尔南:“……”
卢软软见菲尔南面露惧色,鬼鬼祟祟压低声音:“我告诉你,安达家祖上可发生过很多很多命案。我给你讲个他家祖传的鬼故事?”
“有、有什么意思,我不听。”
“你怕了!胆小鬼!”
菲尔南打个寒战:“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觉得……没、没意思。”
“可有意思了!很久很久以前,安达公爵看中了一位美丽聪慧的少女,强行将她圈禁在家中。尽管养尊处优,这位少女始终向往自由。有一天,她在枕头下偷偷藏了一把杀猪刀——”
菲尔南尽管心中怦怦跳,还是忍不住指出:
“她养尊处优,怎么会有杀猪刀?水果刀……还差不多。”
“怎么就不能找人借呢?或许是她乡下的亲戚借给她的。总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一阵若有若无的钢琴声随风飘了过来。
声调凄苦,如怨如诉。
菲尔南竖起耳朵,按住卢软软的手:“什么声音?”
卢软软:“有人在弹琴……可家里不是没人吗?”
这话让菲尔南心跳停了一拍。他凝神细听:“是从地下传来的。”
“哇塞,密室吗?这下可真像恐怖小说开头了。”
菲尔南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脑海里登时掠过一百个埃莉诺讲过的睡前鬼故事。看到卢汝安就要起身去看看,忙脱口而出:
“软软,不要去!”
“——嘿嘿,不要去,不要去哪啊?”
两个孩子:“!?”
菲尔南循声抬头,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啪地从窗口跳了进来,玻璃破碎一地。那影子大蝙蝠般向他扑来,菲尔南本能躲避——
卢软软抢身上前,挡在黑影与他之间,用力一推。
大蝙蝠抽出一把西瓜刀,明晃晃按在卢软软的脖颈处。
菲尔南失声:“软软!”
他刚刚做了什么?吓得直往卢软软身后躲,让她来救他,自己却落入敌手?!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软软死了,他怎么向卢元帅和埃莉诺夫人交代?
更不要脸了,居然想的是怎么和大人们交代……
卢软软跺脚:“傻逼,愣什么,还不快跑!”
菲尔南忙控制住两条一个劲后退的双腿,定在原地。
他一面左右四顾,搜索可以利用的武器,一面强自镇定:
“你、您要做什么?我们不是户主,不、不知道哪里有钱。不过,我可以帮您找找。”
“钱?钱?你们这些只知道钱的社会寄生虫!”黑衣人上前一步,“我不杀小孩——安达呢?那个狗东西哪里去了?”
不杀小孩,要杀的是安达,可安达不在这里。
不,不能让他知道安达不在!
菲尔南慌忙切换贫民窟口音,泪盈于睫:“大叔,安达正、正在楼下。”
黑衣人一愣:“你不是他的亲戚朋友?”
菲尔南故作懵懂:“您、您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口音可他妈不上流。”
菲尔南眼神飘忽:“是,我是他家买来的……童仆。”
黑衣人一愣,怒道:“他们家还这么缺德呐,祸害了多少人不够——老子今天杀定他了!”
许是担心惊动人,他声音不敢太高,但手中的尖刀仍危险地晃悠一下。
卢软软:“唔!”
菲尔南:“大叔!我姐姐是和我一起的,您、您放了她吧,我给您带路!”
黑衣人:“不行,万一你小子骗我呢。”
“……那,我换她做人质。”
他和卢软软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
黑衣人嘟囔着“还挺义气的”,竟然应允了。
菲尔南主动上前,把脖颈放到尖刀上:“软软姐姐,去、去地下室。”
三人往下走去。卢软软在前开路,黑衣人紧紧勒着菲尔南的脖颈,跟在后面。
在沿着楼梯往下走时,菲尔南忽然想到地下室那诡异的钢琴声——
似乎心有所应,那本已中断的琴声再度响起。
不会底下真的藏着一只凶鬼怨灵吧?
……可事到如今,如果不下去的话,自己恐怕也要变成凶鬼了!没办法了。
菲尔南咬紧牙关往下走。
最后一丝外界的日光消失在楼梯尽头。
突然,卢软软不经意般身子一歪,啪地碰上了顶灯的开关。
四下登时一片黑暗,菲尔南立刻脚下一滑——
黑衣人不熟悉地形,又突然陷入黑暗,登时被菲尔南一扯,一起滚下楼梯。
菲尔南抱住后脑,四肢磕碰在各种尖角上,狠狠摔了下去。
黑衣人怒叫:“好嘛,你居然敢骗我——”
菲尔南不顾疼痛,忙爬起来:“软软快去叫人!他、他不熟悉这些走廊,我、我来和他周旋!”
卢软软不吭声,拔腿就跑。菲尔南知道她怕暴露方位,喊了一声就止住。
他本能地朝最黑暗处冲去——砰!
糟糕,绊倒了!他飞了出去,脚踝咔嚓一声,完蛋了——
好在,软软已经有足够的时间逃出去。
没有对不起卢元帅和埃莉诺夫人,大家都会怀念他。
……要、要死掉了。
钢琴声越来越低微,犹如一声处子的叹息。
他面前出现一道微光,光中走出一双很时髦的白色运动鞋,是地下室的凶灵怨鬼么?
这么新潮,看来是新近死去的啊……
“菲尔南?”鬼魂声线清冽甘甜,“你没事吧?”
菲尔南:“!??”
他不是鬼。黑头发,一双犹如琥珀的美丽眼睛,脸上含着略显吃惊的笑。
但他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谁?
黑衣人却倒退一步,骇然说:“裴、裴提督?!”
裴行野?他就是裴行野!
那个据说曾经很有地位和名望、深得黎明塔青睐、只手遮天荣宠无极的……却因和安达分崩,现今已经查无其人、谣言中已死去的……裴行野。
菲尔南登时觉得浑身都不疼了,呆呆看着这个传说中的人。
裴行野回眸望向黑衣人:“马丁?”
黑衣人肩头一颤,眼眶微热:“提督、提督居然还记得属下的名字……”
“你在木樨地时救下了两艘星舰的官兵……”
裴行野的目光刮过马丁和菲尔南的脸,略一思索:
“三年来一场大梦,如果没有当年在廷巴克图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我也撑不到今天。”
马丁看起来大为感动。
他立刻放下手中刀,笨拙地向裴行野敬礼:“我们听说提督反对远星政策,被安达拉下来了,大家还都不相信,毕竟当初您和安达……”
裴行野笑意微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兔死狗烹而已,我心里从来都清楚。”
“——他、他真的跟您翻了脸?”
“你看我今日所处之地,还不清楚吗?”
裴行野垂眸苦笑:“今天是海拉·杜邦的忌日,我知道他不在,才敢弹一弹琴,或许……能引来一个人呢?”
菲尔南一愣。
安达竟是这样对待裴行野的?他不愿相信。
裴行野抬眸:“你是听到了琴声吗?”
马丁涨红了脸:“提督,我、我本来是想来杀安达的,这小兔崽子骗我安达在这里,没想到误打误撞,却见着了您……这三年,他就把您关在这种地方?”
裴行野环顾四周:“嗯,比起青鸟号,是略显局促……”
“局促?这他妈是变态,变态——”
“马丁。”裴行野微微沉声,“小点声,你还是快点走吧,我这里……很危险。”
“提督!”
马丁一跺脚,看起来是决不打算走了。他拔刀在手:
“这样,没杀得了安达,救您出去也不算亏!咱们先把这孩子给干掉,然后我带您跑……”
“少尉!”裴行野声调一沉,是薄责的口气。“别说傻话,他还是个孩子。我们的刀……怎么能指向更弱者。”
菲尔南感觉自己抖得像个筛子。
马丁缓缓放下刀,苦笑:“提督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
裴行野温和地说:“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我留在这里,至少还不至于连累更多的人……”
“我们有地方可躲!”
“哦?”裴行野一愣,“哪里?”
“528——您知道528吗?他是个大富豪,招揽了不少像我这样因远星政策被裁军后找不到工作的老兵,给咱们提供食物和住所——我觉得,他的目的,就是搞安达!”
裴行野垂眼:“只是一个代号……究竟什么来路的人,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来无影去无踪的,要说来,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不过提督你想,他都干豢养私兵的勾当了,难道还能是支持政府吗?肯定是个反对派啊……”
这时,一阵脚步声遥遥传来。
卢软软的尖叫惊天动地:“就、就在那里!啊啊啊!”
裴行野勃然变色,立刻坐回钢琴前:“他们回来了,你快走,不要管我。”
“可是,您——”
裴行野怒道:“快走!我命令你,走!”
马丁不敢违背老上司,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提督,我一定——提督?!”
裴行野拾起钢琴上的手枪,金红色发丝伴着拉下枪栓的动作微微颤抖着。
只用了不到一秒,他用右手覆住菲尔南的眼睛,左臂略有弧度地抬起——砰!
马丁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踉跄了一下:“啊,喔……”
裴行野蹙起眉,再度扣动扳机——砰!
马丁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救、救……”
第三次声枪响——砰!
殷红的血流到地毯上。他停止了□□,眼睛犹自震惊地睁着。他死了。
“开了三枪,对不起。我的枪法……生疏了。”他喃喃道,拉起毯子把尸体遮住。
菲尔南:“!??”
裴行野感觉到手掌下男孩的颤抖,便松开手。
“没事吧?来,坐下,我看看你的脚腕怎么样了。”
菲尔南提线木偶般坐下:“裴、裴元帅阁下,你刚刚都是装的?”
“还好,没断,”裴行野蹲着身,只抬起头,弯了弯眼,“你很聪明嘛,菲尔南。我听过你的很多事。”
“……”
聪明?只有蠢人和小孩才愿意被夸“聪明”。
——虽然裴行野始终弯着眼角,但笑意里始终泛着稀薄的寒光,好像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是透明的。裴十分清楚他是个什么货色。
菲尔南不禁有些害怕起与这个人对视来,干脆闭上眼,装作头疼的样子。
“菲、尔、南!”
一声大叫,卢软软像大侠一样从天而降,扑了上来。
“你们没死吧,你没死吧,多亏你没死啊!”
菲尔南耳根红了:“唔!我的脑袋……”
卢软软:“老弟,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抛下我就跑呢,没想到你还挺仗义,咱们以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菲尔南的脸也红了:“我、我怎么会?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可你明明已经跑出去好多步了!”
安达和卢守蹊夫妇也进来了,裴行野走上前和他们说话。
他有些担心裴行野会向安达说些不利于他的话,不觉侧耳细听——
可卢软软的声音太响亮,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她的声音,他没有听清任何其他人的其他话。
菲尔南只知道,裴行野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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