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去找的伊万诺娃?”方彧盘腿坐在床上,幽幽问。
顾舍予略显局促,抬手抵住嘴,干咳了一声:
“我只是和她说,能不能帮我捞一个人,她问是谁,我就把你的事情说了……她看完你的监控视频后,又去查了你的资料,突然就对你特别感兴趣,两眼发光,如虎似狼……咳。”
方彧:“……”
“你怎么不说话?”顾舍予好奇道。
方彧:“我不想骂人。”
顾舍予咧嘴笑了一下:“对不起哈,这下给你惹了个大麻烦。”
他说着一哆嗦,居然露出点感同身受的痛苦神色:
“瓦莎她就是个机器,为达目的不惜手段的战争机器。嗯,她看上的人,可是从来都逃不掉的……”
方彧闷闷道:“机器?机器可比她程序正义多了。这是野蛮,是原始,是暴力,不是机器,别辱机了。”
“你最好先想想对策。”顾舍予建议,“对,军校可是要测八百米的,你能跑下来吗?”
方彧激烈地说:“我才不会束手就擒,你去跑你的八百米吧!”
顾舍予:“我跑一千米。”
方彧:“……”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你和伊万诺娃有什么关系?这点小事,为什么要去找她?”
顾舍予打了个寒战。
方彧兴致缺缺:“怎么了?”
顾舍予连连摇手,战术后仰:“别,别,可不是本人蓄意谋害哈。本人倒是想找个直接管这事儿的,可是不认识啊。找来找去,都和她差不多。”
翻译过来就是:“哎呀,对不起,我认识的官儿都太大啦,不认识基层干部呀。”
方彧:……臭二代。
顾舍予又安慰道:“方,其实参军也没什么。也没人规定跟瓦莎一样指挥千军万马才叫参军嘛——等你毕业,我可以想办法把你调过来,跟在考古所没什么区别,多个军籍而已。”
方彧还是生闷气,咬牙切齿:“军籍就是隐患。”
顾舍予突然又一拍脑袋:“对了,你那次让我调查的人——”
方彧也猛地醒神。
——被伊万诺娃一棒子砸得晕头转向,她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她赶紧爬起来:“怎么样了?”
顾舍予说:“履历很干净,没有什么疑点。除了……”
“其实也不能算作疑点……除了他母亲有量子教的信仰背景。”
顾舍予说完,又立刻补充:“但信量子教的人可太多了,我就信。”
方彧一愣:“噗——你信量子教?”
她刻板印象中的量子教徒,要么是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什么文化的无量子兽贫民,要么是那种神神叨叨、披着大袍子、整天作肌肉强直状的老神父……
怎么看都和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顾公子不沾边。
顾舍予挠挠头:“……唔。”
方彧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顾公子大言不惭,“蓝母星时期那些被大头朝下扔进水里洗礼的婴儿,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上帝吗?”
“就莫名其妙跟着家里信了而已。反正又不是做老和尚,不让吃这、不让吃那。”
方彧:“……”
顾公子这一套灵活的宗教信仰理论,还挺逻辑自洽。
可真正的量子教,可不像顾少校那般灵活。
——量子教是在帝政时期随着大分流出现的宗教,他们相信人类发展的尽头是地狱般的大毁灭,只有一位“量子神”能庇佑皈依者度过大毁灭。
他们传教、集会,倡导量子兽平权运动,甚至集资创立了“瓦尔哈拉”量子家园——一个能上传、保存意识的小型光网,用以使信众的“意识”和“灵魂”度过大劫难,得到永存。
尽管目前还看不到“劫难”的影子,但仍有激进者主动选择安乐死,并在试运行的瓦尔哈拉中上传自己的意识。
由于瓦尔哈拉目前还处于试运期,那些选择进入家园的人,面对的其实是一片完全荒芜未知、荆棘丛生的领域。
因此,教徒们称他们为“开拓者”,称这此行动为“人类的第二次地理大发现”。
帝政末期,量子教徒热衷投身瓦尔哈拉,引起了主政的伊莎贝尔女大公的严重不满,认为“有损帝国的生产力”,曾对其进行一定程度镇压。
联邦建立后,颁布了宗教自由原则,量子教才第一次获得了阳光下的地位。
或许是曾经遭到过镇压,量子教如今很有强烈反弹的趋势——量子教徒和一些保守派水火不容,动辄就要拉出自己被压迫的历史说话。
“这都不是重点,”顾舍予一挥手,“我想说的是——”
“你知道……”
顾舍予罕见地没有脱口而出,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军方内部一直有传言,说有些叛军和量子教不清不楚。”
方彧:“监控呢?看不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顾舍予认真摇头,“那段时间的监控消失了。”
方彧垂下眼睫:“……”
莱登少校自己是绝对没有力量删除军方的监控的,如果监控消失,那很有可能意味着,军方内部也有多股势力正在缠斗——
按照联邦宪法,联邦军队是政府的暴力机器,是公民意志为自保而向外抛出的利刃。
联邦军本身只是并无意志的工具,故此一切其他的思潮都可能在暗流下潜行翻涌。
呐,联邦,璀璨的银河人类文明之子——
她的锦袍之下,有多少暗行的疮痍在溃烂、蔓延?
顾舍予歪头问:“你有什么想法,方?”
方彧抬起头,想了想,说:“少校,你有没有意识到——”
顾舍予:“啥?”
“——如果我明天去军部报道,那你心心念念的方便面就没有了?”
顾舍予笑容瓦解,瞬间崩溃:“什么!?”
**
当天晚上,方彧告诫自己不要再管什么“莱登”“菜登”——这些可恶的军方水浑得很,指不定叛军就是他们养寇自重,自己养的呢;也不要再想“船上有什么”——就是有一吨金子,也不给她用。
然后,她扎起头发,愤愤不平地坐到桌前,拟定“逃亡计划书”。
跟着进屋的弗里曼战战兢兢:“你真的要违抗伊万诺娃将军的命令啊。”
方彧信誓旦旦:“反正我绝对不会参军的。哪怕逃亡到反叛军也好,去抄家伙劫道也好,回蓝母星和大猩猩对着呲牙也好——打死我也不参军!”
“哎呦……”
弗里曼嘴角抽搐,显然是觉得“和大猩猩对着呲牙”的代价还是太高昂了些。
方彧咬着笔头:“可以把这件事的全部过程,用极有倾向性的文字写下来,发给《每日奥托》——呵,这回是真的了……”
弗里曼连连嘶声。
方彧咬紧牙根:“或者,也可以今晚就跑去叛乱军那里。他们当地的头领肯定很有兴趣听听伊万诺娃的强权行径……”
弗里曼倒吸一口冷气。
方彧恶声恶气:“再或者,我现在就砸断自己的一条腿!”
弗里曼弱弱道:“……这个可行性还高一点儿。”
第二天清早,在列出了一百二十三种逃脱方案、排除了七十九种方案后——
方彧默默开始收拾行李。
弗里曼在食堂打饭,看见拖着行李箱、端着早餐盘、双腿健全的方彧,不由一愣,压低声音:
“你准备好要跑了?”
方彧有气无力在他面前坐下,眼底乌青:“我准备好……参军去。”
弗里曼大惊失色,差点掀翻牛奶瓶:“???”
弗里曼觉得自打遇见方彧,他的下巴就颇为受累,大有被惊掉的可能性——
当方彧策划离奇的逃亡方案时,他惊讶。当方彧说她又不打算跑了时,他还是惊讶。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毕竟,这位昨晚不还是“宁可和大猩猩对着呲牙”,也不屈服于伊万诺娃吗?
方彧吸着豆浆,夹着小包子,淡然说:“唉,想了想,都太麻烦了。懒得动,算了吧。”
说话时,她的神兽小咸鱼正欢快地在豆浆碗里打滚儿。
弗里曼憋了半天:“……也好,也好。”
吸干净最后一滴豆浆,小咸鱼萎靡不振地趴在碗底,噗嗤一声,消失了。
方彧也站起身:“上尉,啊不,少校,还没恭喜你晋升。”
弗里曼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都是借了你的东风。唉,其实什么军衔都一样,还不是得开船。不过,我可能要调到其他船上去了。”
方彧:“那挺好的,跟着约翰逊舰长,恐怕阵亡的概率很高。”
弗里曼吓了一跳:“你小声点!”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不过,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有一艘星舰了……千万把我挖过去,我觉得你舰上的阵亡概率肯定低。”
方彧听了这种赞誉,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有一艘星舰?”方彧随口说,“不太可能,我只想去大后方考古所什么的……我晕星舰晕得很厉害。”
说完,她与弗里曼互道“再会”,拖着箱子离开了食堂。
——在门口,她碰见了包着脑袋的约翰逊舰长。
顶着舰长阴森森的注目,她真情实感地愧疚了一秒,然后灵机一动。
“舰长,”方彧说,“你千万别怀疑莱登少校,他是好人,大好人,和我关系很好,完全不是叛军的间谍。”
约翰逊一愣,摸不着头脑:“……?”
说完,方彧观察了一下约翰逊的表情,满意地抬脚,拍拍屁股走人。
这摊烂摊子就算过去了。
她现在要往前去,去赶第一班星际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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