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在长塌上的丝毯被抓住了褶皱,雪白的纱帘变得模糊不清,尹崇揉着鼻梁,视线依旧无法聚焦。
闭上眼睛,漆黑的眼帘上闪烁着那块写了“凶手”的牌子,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尹崇想起被封存的记忆,也是那个划时代计划终止那天的情景——
眼前交错出现手术台,被白色拘束服捆在上面挣扎的人影,四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还有在瞬间尽数破裂的灯泡和监控屏幕。虽然已过去9年,但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尹崇的头像针刺一样疼,后颈一阵阵发热,他的意识混沌,感官失调,灵魂几乎被这股热意蒸发成干枯的碎片。世界仿佛在融化坠落,变成万劫不复的魔窟。尹崇自虐地想:这样也好,他这样罪人,早应该堕入地狱。
然而,这时,扭曲的世界里,出现了唯一清晰的人影,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气息,渐渐走近他。
尹崇在尖锐的啸音中,听见了宛如天籁的声音:“……你还好吗?”
即将远去的灵魂被这一声呼唤抓回了身体,意识在钝痛中逐渐清晰,他的触觉敏感了十倍,感觉到白纱摆动带起的气流,熏香的气息拂过皮肤,也能感觉到面前存在感十足地站了一个人。
尹崇下意识想靠近那个人。
那人却往后退了一步,动作竟然有些戒备:“客人,按规定我们是不能肢体接触的。”
尹崇皱眉,眨了眨眼睛,视线终于聚焦,眼前站着刚才在员工休息室见到的菜鸟安抚师,他一时无语,刚才真是脑子坏了,竟然想主动贴过去。
知欢走近,见到客人把丝质的毯子几乎揉成了球,看上去十分痛苦,下意识上前关心了一句,没想到客人下一秒就贴了过来,还好她反应快,退得及时,不然就要违反员工守则了。
知欢站在客人够不到的位置,小心观察对方的状况,见他撑着长塌,坐直了身体,神态平静,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知欢嗅了嗅,对方身上并没有发出信息素气息,进门时闻到的浓郁的海洋香味,因为通风设施的缘故,也淡到几乎闻不出了。
知欢试探着问:“客人,你刚才是不是有发热的现象?”
尹崇恢复了精神,但热意未消,后颈隐隐刺痛,心下正不爽,嘲讽地说:“你连发热的人不能进行安抚都不知道吗?如果我有发热现象我能坐在这里?”
被呛了两句,知欢无言以对,但转念一想,对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她进门时闻到的是什么呢?
这时,她想起了室友给她讲过的故事:“小欢欢啊,你知道吗,有的omega到死都没能被alpha标记过,他们的灵魂积攒了极大的怨气,死后成为信息素鬼魂。像安抚所那种专门给omega提供信息素的地方,最容易招惹这样的鬼啦,你去上班,可一定要小心哦。”
门口那个气味,难道是这种信息素鬼吧,知欢背后发凉,这时客人突然开口说道:“愣着干嘛,开始安抚啊。”
知欢一惊,下意识看过去,发现客人面具后面额角的头发都汗湿了,他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在这位客人的规则里,安抚要隔一层白纱,并且间隔两米以上才能开始,知欢想了想,把凳子搬得稍微近了一点,如果他有什么问题,她可以马上救人。
知欢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慢慢放出了自己的信息素。
尹崇冷眼看她战战兢兢地走到白纱后面坐下,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奇了怪了,刚才难受时感觉到那种,仿佛天使降临般的清凉与净化的感觉,真是眼前这个菜鸟带来的吗?
尹崇叹气,要不是他的腺体发育有问题,他早就做完摘除手术,当一个没有信息素的普通人了。他完全不能接受omega的身份,自从分化后,他从来没产生过找一个alpha伴侣的想法,更是不把omega周期放在眼里,觉得难受了,就打一针自己调配的抑制药物,对付过去。
八个月前,尹崇正带着一群研究员做实验,突然两眼一黑,晕倒在地,醒来后,他得知自己的腺体没能发育成熟,是长期滥用抑制剂的结果,他必须慎用抑制剂,最好能完全戒掉。否则他的腺体可能永远无法成熟,如果强行摘除未成熟的腺体,会有生命危险。
他的好友,也是他的主治医生,温以真建议他,找一个长期稳定的alpha伴侣,恋爱和有规律的亲密行为,可以促进腺体成熟。
尹崇毫不犹豫拒绝了。
但温以真说:“你不想抑制剂失效当街发热吧,到时候你隐瞒omega身份的辛苦,还有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作为信息素专家,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尹崇只得听从好友的建议,成了稀少且昂贵的安抚所的常客。前几次,安抚所的男性alpha安抚师经验丰富,让他平稳度过了信息素波动的时期。发热期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痛得死去活来,尹崇因此轻松了不少。
他就这样悠闲地过了几个月,直到今晚那件事发生。omega的情绪会影响生理周期,他的心情波动太大,导致发热期提前了。
尹崇让司机把他送回自己家后,独自驾驶另一辆飞行器来安抚所,来的路上,以防万一,他又给自己打了一针抑制剂,虽然温以真的话让他有些犹豫,但总比半路发热,连车都无法开好。
看来是打对了,身体上那点点刺痛不算什么,接下来只要接受了安抚,就不会有问题了……尹崇正想着,突然闻到一阵甜甜的花香,他皱眉,心道:菜鸟果然菜鸟,连信息素的气味也这么弱。
但是,这股花香却神奇地让尹崇隐隐发热的后颈感到了一阵阵清凉,驱散了周身的热意,躁动不安的腺体逐渐平复下来,浑身难言的痛感也渐渐消退,甚至连他内心深处的焦躁感都被化解了。以前的安抚师从来没有让他有过这么明显的感觉。他看了眼光脑上的计时器,刚过去3分钟,之前的安抚至少30分钟才会起效果。
时间缩短了10倍。尹崇斜睨了一眼几乎贴着白纱坐的知欢,心想:看来老板没骗人,她还真是个强力的alpha,不过……
尹崇如尺的眼睛在地上一看:我的规则上明明写了必须距我2米,她的左脚尖已经过线了,距离我只有1.99米,很遗憾,好评取消。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尹崇觉得有些无聊,说:“菜鸟,你随便说点有趣的事吧。”
“诶?是。”蓦地被点到名字,知欢下意识应道,员工守则第一条,客人的要求是第一位的,必须尽可能满足。可是让她说有趣的事情,简直比让她徒手和机甲打架还难,因为她失忆了,根本不记得什么有趣的事。
知欢绞尽脑汁思考着,把她本来就空白一片的记忆之海翻来覆去地查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余光里,她看到客人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长塌的边缘,心下一阵紧张,更加努力地思考着,一段旋律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知欢:“我唱首歌吧。”
“也行。”
“亲爱的朋友,你为何沉睡,我将白鹤放在你的枕边,等你醒来,一起游玩……亲爱的朋友,你为何沉默,我将风筝放在你的脚边,等你站起,一起游玩……”
复古而悠扬的歌声从白纱的另一边传来,这是天青星曾经流行过一阵子的童谣,很多人的童年回忆,但尹崇却听得全身僵硬。
这首童谣,曾经是那个计划里,实验室集合的声音。为什么偏偏是这首歌?尹崇惊疑不定地看向白纱后面,影影绰绰的映出女生纤瘦的身影,她两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本是乖巧的坐姿,却让尹崇觉得充满了威胁。
难道她是……不可能,尹崇摁住了额头,那个计划在开启一年后就结束了,他亲眼看见剩下的人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说:真的结束了吗?
尹崇揉着眉心,呼吸不自觉急促,突然,从腺体开始,疼痛像藤蔓扎入他的四肢,身体像全身过电一样猛得一僵,随后脱力,几乎瘫软到长塌上。
知欢正哼着歌曲,空气里又飘来了海洋的气息,她觉得不对,停下歌声,看见白纱后面,客人摔下了长塌。这时候也顾不得规则了,救人要紧,知欢连忙掀开白纱赶过去,扶起了对方:“客人,你没事吧?”
尹崇本想让安抚师走开,不要碰他,但他的四肢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如同软体动物般被那个娇小的安抚师给抓了起来,放回长塌上。
肢体接触的那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和对方贴的更近。
尹崇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信息素压制,他居然被一个看起来如此弱小的alpha的信息素给压制了,尹崇咬牙,内心不爽。
知欢掏出毛巾,想给他擦汗,伸出去的手却被对方拍开。
“别做多余的事情,别靠近我……”尹崇故作凶狠,可惜他面色潮红,声音气若游丝,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力。
知欢看出他在逞强,坚持道:“可是,你现在需要帮助。”
“不,不用,走开。”尹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员工手册第一条,必须满足客人的要求,既然客人要她走开,知欢也只能执行了。她默默退到墙角,回头看了一眼:“我先出去比较好吗?”
白纱背后,人影伏在长榻上,影影绰绰地透出瘦削的身形,凹陷的肩颈线条和不盈一握的腰,看上去脆弱如同蝴蝶,但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知欢叹了口气,还是去找老板来处理吧,空气里信息素的气味越来越浓郁了,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受到影响,她掏出了钥匙卡,在门上刷了一下,随后按下门把手,然而门锁只是滴滴响了两声,却没有打开。
知欢不信邪又刷了两次,门依旧纹丝不动。
不是吧,第一天上班,弄坏了一台仪器,又弄坏了一个门吗?
知欢试着通过钥匙卡联络主控室,然而钥匙卡也毫无回应。
完蛋了,现在安抚室成密室了,她必须独自面对一个似乎即将进入发热期的omega。
失忆后,知欢接触过的omega只有室友,她对他的信息素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个客人不一样,在她刚进门闻到那股海洋气息的信息素时,就让她心里有种被毛球挠过的酥痒感。
但愿不要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知欢贴着墙,尽量离客人远一点。
空气里,海洋的气味变得阴冷而狂暴,像是一场风暴正在海平面上孕育。知欢似乎从信息素里读出了主人的痛苦。
通过信息素传递的情绪真切而深刻的刺入知欢的感觉中枢,唤起了一种异样的怀念感,回忆蠢蠢欲动,她莫名觉得,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遇见。
而这次,她不想再让信息素的主人痛苦。
这次,她还来得及。
尹崇的手指紧紧抠着长榻的软垫,指甲几乎陷进去,他努力地呼吸着,却依旧感到缺氧,全身都变得疼痛。
被热意裹挟的大脑陷入了迷幻,耳边一片嘈杂声音,那些嘈杂声化为指责。
尹崇挥手想赶走那片幻影,却听到哗啦一声,放在塌边的台灯掉落,陶瓷的灯罩碎成了一片片,尖锐的碎片的灯光下闪烁着惑人的光。
尹崇像被蛊惑了一样,捡起了一块碎片,用力握住,不规则碎片的尖端陷入手掌,刺破表皮,划破血管,鲜血顺着掌心留下。疼痛刺激中枢神经,反而带来了别样的清醒与快感。
尹崇满足地叹了口气。
突然,他的手被人拽住,碎片被抢走,尹崇惊愕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安抚师一脸又惊又怒的表情,怒吼:“你在干什么!”
疼痛离他而去,腺体的抽痛和那些讨厌的幻影噪音又开始围绕着他转动,尹崇不耐烦地想抢回碎片:“还给我!”
“不行!”知欢把碎片扔远,怕他再挣扎,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单手压住,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他按在了长榻上。
信息素的压制,加上发热让尹崇全身无力,他挣扎两下没挣脱,气笑了,侧过脸挑衅:“怎么,区区一个菜鸟安抚师,想咬我吗?”
知欢刚才铆着一股劲儿,一气呵成地制服了客人,被他一挑衅,找回了一点理智,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对方的后颈上,大惊,连忙缩手,道:“对不起,你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告诉我,不要伤害自己。”
尹崇不想承认刚才被这个菜鸟按住后颈时,他竟然觉得有点舒服。而菜鸟居然就把手收了回去,还大有一副就此收手,再不管他的样子。
他现在脑子不太清醒,又很生气,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冒出了一句:“你就这么走了?”
知欢看见对方因为刚才被她按住,脸上的面具被蹭歪了一点,露出他变得绯红的脸颊,他身上的衣服也皱了,领口歪到一边,锁骨清晰可见,这句挑衅的话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而且,房间里,现在到处都是他的信息素,和知欢剩余的干燥的玫瑰香味缠绕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缠绵。
知欢觉得有些心浮气躁,神经紧紧绷着一根弦,抿着唇没说话。客人突然扑向地上的台灯碎片。
“客人,别这样……”知欢连忙拽住他的衣服。
“让开,你能让我舒服吗?不然就不要阻止我。”
知欢的眸色一暗,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砂砾的质感:“你,想怎么舒服?”
她被抓住了手腕,客人跪坐在地上,抓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仰起下巴,面具后的眼睛蒙上了水汽。
他蹭了蹭知欢的掌心,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一般地说:“咬我……”
像是命令,更像是撒娇。
弦断了。
尖牙快贴上那片如玉般的肌肤时,知欢突然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伸手一摸,是刚才古丹给她的alpha抑制剂,断掉的弦又光速地接上。
知欢一头冷汗:危险,危险啊,差点酿成大错。
她看到了男人身后的蝴蝶骨像振翅一般颤抖。男人似乎马上就要瘫软下去,知欢下意识搂了一把他的腰。掌心摸到了坚硬而嶙峋的腹肌,但是却像风中的落叶一样无力。
被靠近后,变得浓郁的信息素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让尹崇的身体更加发软,止不住战栗,对方却迟迟没有行动,尹崇从开始的不安变得有些不满,往后蹭了蹭。
接着,感觉到一根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扎进了自己的后颈。
尹崇哼了一声,随后感觉到不对,这不是临时标记……
他往后扭头,泪眼迷蒙的眼里,看到那个安抚师拿着一根针管,如释重负般的擦了下额头。
“你干了什么?”
知欢看客人如此痛苦,把alpha抑制剂打进了他的脖子,想着都是抑制剂,总有点效果,比让对方继续自虐的好。但看对方咬牙切齿的表情,似乎情况并没有变好。
知欢关切道:“客人,给你打了一针抑制剂,应该会让你好受一点。”
尹崇眯眼,看清了上面小兔子印花和alpha的标志。
这个菜鸟居然给他打了alpha的抑制剂!
尹崇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手背盖着眼睛,瘫在长塌上。
alpha抑制剂对omega没有危害,但是也没有效果。尹崇觉得后颈越来越疼了。
疼死算了,尹崇自暴自弃地想。
但那个菜鸟却不肯放过他,拉着他的肩膀,像想把他扶起来,尹崇烦躁地想把她推开,但是低估了发热引起的脱力,他推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像是抚摸一样轻轻滑下,自己也因为重心不稳,差点摔下地。
但在那之前,他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那股甜甜,又霸道的信息素变得更加浓郁,可惜闻得到吃不到,反而让他更难受,尹崇用力咬住了嘴唇,嘴角被咬出了血。
“客人,别这样!”
菜鸟惊慌失措的叫声传进了耳里,尹崇只觉得烦躁。
“如果很难受的话,就咬我吧。”
对方的手指摸着尹崇的嘴角。
尹崇先是抿着唇,对方似乎也相当固执,不肯缩回手。
后颈一阵阵疼,尹崇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张开嘴,咬了上去。
知欢感觉手指被冰凉的口腔纳入,冷冷的舌尖卷过指尖,接着指尖微微刺痛,本来没什么感觉,但突然间,一阵刺痛猛烈的穿过知欢的大脑,有什么东西翻滚着要从记忆深处涌上来。
白色布料,被风吹起,波浪一样翻滚着。
那画面快速闪过,但知欢知道,那和她失去的回忆相关联。她想抓住那一瞬间,大脑再次传来一阵刺痛,周身一凉。
眼前画面陡然一转,变成了阴暗的雨天。
雨水把四周的野草压得低下去,人也只能随之低下去,不然会被发现。
不远处,灰色冰冷的建筑在雨中显得朦胧,然而每个墙角都架着不断旋转的强光灯。钠的黄光穿透灰蒙蒙的雨雾,在草丛里搜寻着她的身影。
靴子踏在泥水泥的脚步声,在知欢的四周,仿佛等着蚕食尸体的秃鹫一样徘徊。
他们在找她。
下个被分食的就是她。
知欢浑身发冷,战栗着。
手腕被人握住了,温热的手指在沿着她的挠骨轻轻摩挲,耳边传来一声轻飘飘的,沙哑的男声:“别,别害怕……”
眼前灰蒙蒙的景象瞬间散去,知欢对上了扭过头来的男人的眼睛,狭长的眼睛半眯着,蒙了一层水雾。
很少有omega在发热时还能分神想别的事情。
这位客人,明明自己的状态也很差,感觉到她的心情,还特意安慰她。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场安抚不合常规,两人纠缠了很长时间。
知欢最后精疲力尽,在安抚室睡着了。
醒来,安抚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被净化器换过一遍,完全没有信息素的气味。
知欢不由得怀疑,刚才是否是一场幻觉。
这时,她注意到身上一处异样,脖子上的项链,正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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