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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香浮动(十五)


    无羁生?的很好看, 集霍嫱和詹兆清的优点于一身,身体颀长,容貌俊昳。


    他的五官, 除了一双眼睛和霍嫱长的一模一样之外, 其余都像极了詹兆清年轻的时候,尤其是他优越的鼻梁骨,简直是詹兆清的翻版。


    而他和霍嫱,是少有的双生胎。虽然性别不同, 但面容很是相似。


    其实, 无羁那双眼睛,不仅仅和霍嫱一样,还和他年少时一样。


    只不过, 宫变那年,他从悬崖落下时,不知道?被?什么尖锐东西划破了脸。


    从眉尾到鼻梁骨, 斜长的一道?疤痕。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游医都说, 伤口再深一点的话,他那只眼睛都有可能失明。


    只是那个时候,他正经历着比眼睛失明更为?骇人的事情,正受着比险些失明更重的伤,身上的刮伤刺伤更是不计其数。相比较而言, 脸上这道?浅显的疤痕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他登基后没多?久,太?医院也曾献上过几罐祛疤淡痕的药膏,他嫌麻烦, 只偶尔想起了才涂一下。


    如今, 那道?疤痕依旧有些明显。


    时过境迁,他年复一年劳累, 眼尾早早长了好道?鱼尾纹。


    再加上他少年时期便深知藏拙的重要性,为?了避嫌,他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旁人只记得他如今的相貌,哪里还记得他少年时期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纵然?无羁这浑小子生?了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纵然?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太?极殿内,也很少有人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


    如今的朝堂暗流涌动?,生?的不像霍家人,倒也算几分福气。


    霍循心中暗暗庆幸,庆幸他的长相随了詹兆清,而不是霍嫱。


    他静静看着无羁,目光逐渐悠远。


    无羁和他一样,才出?生?就没了母亲。


    他小时候,是在旁人的嫌弃厌恶的眼神下长大的。他不想让无羁也经历这些。


    所以?,关于无羁的身世,霍循准备瞒一辈子。


    恍惚中,霍循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霍嫱和詹兆清。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恩爱依偎在一起,冲他浅笑。


    当即,霍循想起那年初春,他们夫妻二人初识的画面。


    当年,詹兆清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他也只是在坊间听过几句的美名,以?及偶尔他从秦执年那里借书时,扉页上写?着詹兆清的名字。


    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只偶尔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就连秦执年也得从他手里借书。


    一日,他携女扮男装的霍嫱一起去太?学借书。


    恰逢休沐,当时的翰林学士的夫人,也便是秦执年的夫人,遍邀京中贵眷,于太?学山下的金光湖旁设宴打马球。


    他们兄妹二人刚好路过,而霍嫱平日里又鲜少出?宫,没见过这般市井热闹。


    她再三央求他陪她一道?去看,霍循拗不过,只好陪他前去。


    最后,这场马球赛的冠军,便是詹兆清。


    那时,他只是觉得詹兆清当真如坊间传言那般,不仅学识渊博,容貌俊秀,就连马球都打的这般好。


    也是那时,那场金光湖边的马球赛场上,詹兆清骑在马背之上意气风发的时候,霍嫱对他一见钟情。


    只那时,霍循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更为?确切来说,当时他一心只有圣贤书,半点风月之事都不通,看见霍嫱满脸通红,只当是太?阳光太?过毒辣。


    后来,霍嫱跑去太?极殿央求先皇赐婚时,他才意识到,这两人早背着他心意相通了。


    下意识的,霍循朝那两道?虚影伸出?了手。


    无羁立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依稀觉得,陛下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若是旁人看来,一定会认为?,陛下视线的焦点聚在他的身上。而无羁正对着他,能清楚看到他的视线。


    他看他时,目光并不是集中的,有些涣散,反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但此时,他身边没有其他人。


    尤其是他把手伸向他时,无羁心里更确定了。因为?他的手并不是直冲他而来的,而是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的。


    无羁心里有千万思绪缠绕,但他一个字也没说,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微微侧身,攥住了他伸来的那只手。


    凛冬已过,初春将至。


    太?极殿内门?窗紧闭,火盆不熄,就连覆在他身上的锦衾,都是极为?厚重的冬被?。


    可就算这样,他的手依旧很冰,每一根手指都透着十足的凉意,似乎这股寒气渗到了他的骨缝里。


    无羁抿抿唇,手上的力度稍稍加重,语气带着几分狡黠,说:“陛下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身上这套银甲很好看吗?”


    其实,当无羁的手触到他指尖的那一刻,霍循就回过神来了。随着他攥着他手的力度的加重,他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尤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霍循微微颔首,轻嗯了声,说:“是挺合身的,何处弄来的?”


    无羁上前一步,把他的手放在锦被?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略带骄矜:“一个月前,我耍枪赢了祁师父,他特意送我的,刚好合身。”


    霍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也甜丝丝的。


    这套银甲,原本就是他专门?差人按照无羁的尺寸打造的。从设计,选材,锻造,尚衣局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只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送出?去,便趁着年关给?一众将领论功行赏时,将这套银甲赐给?了祁放。


    目前这世上,知道?无羁身世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祁放便算其中一个。


    祁放和霍循一样,当年的事情,一直压在心里。他更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寻找小世子。


    秦执年寻到了人后,他便第一时间去看了。虽然?祁放没了右臂,但依旧死?皮赖脸收无羁做了徒弟,教?他武艺。


    而所有的恩赐里,只这套银甲不符合祁放的尺寸。


    登时,祁放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没多?久,这套银甲就到了无羁手里。


    “祁师父?祁放吗?你耍枪赢了他啊?朕记得,他的枪法?,整个大内,可是无人能及的。”霍循顺着他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


    他这么一说,无羁反倒有些腼腆了,“陛下休要说笑了,祁师父他是让着我。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比得上祁师父啊。”


    霍循但笑不语。


    世人都说,外甥似舅。单单是不经夸这一点,就像极了他。


    同时,他也是了解祁放的。


    祁放这个人,向来是个耿直的,根本不会因为?无羁年龄小就让着他。以?往,祁放每次来太?极殿同他说无羁的事情,言语中也都带着几分自?豪,说他武艺日益精进,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如果?祁放当年没有丢了一条手臂,无羁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现在,他是真的相信无羁方才说的话。


    难怪秦执年说他近些时日又练上骑射了。


    “休沐日不好好在家里休息,穿成这样,这是去哪了?”说完,霍循用帕子抵着嘴巴,又低咳一声。


    无羁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腼腆一笑,说:“闲来无事,去京郊猎场练骑射去了。”


    “可有猎到什么了?”霍循又问。


    “猎到只野山鸡,徐总管已经拿去小厨房了。陛下您不知道?,那只野山鸡可大个了。”


    “是吗?那朕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


    说来也怪,自?打被?秦执年收了徒后,他也隔三差五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进宫了好几次。


    他也就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有点紧张。


    确切地说,他只是在来皇宫的路上紧张,见到皇上后,他身上的紧张感就莫名消失了。高位上的那个人,他看着莫名感到亲切。


    后来,就算是他无意闯了天大的祸事,被?告到皇上面前,他也再没有那般紧张过。


    他有一种直觉,一种皇上非但不嫌弃他是草莽出?身反而心里很喜欢他的直觉。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有错。


    虽然?大多?时候,他都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进宫来挨骂,但他依旧觉得,皇上让他感到异常亲切。


    有时候,他觉得在皇上面前,甚至比在师父面前都更让他感到自?在,不拘束。


    就像现在这样。


    无羁上前一步,蹲下身,仰头看着霍循,问:“陛下今日唤我来,应该不是为?了罚我吧?”


    霍循一听,就知道?他一准又是惹了什么祸事。他眸子轻敛,薄唇微弯,道?:“罚,怎么不罚。做了错事,就得挨罚。”


    虽然?他很心疼他,但从不纵着他。大错重罚,小错轻罚,无一例外。


    无羁听了,脸当即就耷拉下来了。


    “坦白?从宽,说说吧,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无羁低声嘟哝了一句:“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什么?”声音太?小,霍循没听清,无羁只能重新又说了一遍。


    “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意料之外,噗嗤一声低笑从他头顶发出?,霍循很是开怀的笑出?了声。


    就连在偏殿内和秦执年说话的徐成听到,都微微怔住了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陛下笑的这么开怀了。


    “陛下这是不准备罚我了?”无羁又问。


    他如今正值年少,眼睛里还有没有被?世事所磨灭的光芒和朝气。看着这样的无羁,霍循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罚,怎么不罚。”话落,霍循伸手,微微蓄力,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这就完了?”无羁问他。


    霍循点点头,“在朕这里,完了。至于黄教?习那儿,待你出?宫后,务必记得去同他赔罪。至于他如何罚你,朕就管不了了。”


    无羁正暗暗窃喜,忽然?又听到霍循问:“那鱼,好吃吗?”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无羁连忙改口。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舅甥二人在内殿相谈甚欢,无羁的话,引得霍循频频低笑。而偏殿里的两个人,气氛却迥然?不同。


    偏殿内,秦执年和徐成对坐低语,桌案上的茶杯里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也慢慢转凉,他们也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方才,我和无羁进宫时,那位可是专门?候在宫门?口等着我们呢。如果?不是无羁聪明,险些被?他套了话去。还有假山后面那几只耗子,贼眉鼠眼的,也太?猖狂了些。”


    秦执年紧皱着眉毛,满脸都写?着不赞同。


    徐成听了,脸上也布上一层阴翳。自?打陛下登基后,他就再也没有过过像现在这样的憋屈日子。


    这些年,他久居深宫,人心这种东西,他早已经看得透透的。


    “秦太?傅有所不知,太?极殿里的这些人,平日里看起来恭敬温顺,背地里指不定受了那位多?少好处。御书房的线人来报,那位就连陛下平日里喜欢用什么餐食,药后喜欢吃三颗蜜饯儿这种事情那位都知晓了。”


    徐成缓了口气,又继续说:“自?打陛下的病情加重后,那位也就越发猖狂,大揽了朝堂的全部政务不说,甚至堂而皇之差人监视太?极殿。如若不是陛下这些年在朝堂上稳扎稳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朝堂怕真的被?他一手遮天了。”


    这些话,他平日也只是压在心底,除了偶尔和霍循嘟哝几句外,根本不敢与旁人道?,就连他那几个干儿子,他也是半个字都没透露出?去。


    而今,也算是不吐不快。


    徐成想起无羁,又想起如今端坐在御书房的霍珩,不禁发出?感叹:“同样都是太?傅的弟子,怎的这两人的品性就差这么多?。 ”


    秦执年听了,无奈苦笑,却半句辩驳之词都说不出?口。


    “徐总管之言,亦是老夫夜半所思啊。”话落,秦执年深深叹了口气。自?霍珩摄政以?来,他的本性就越发显露无疑。他每每想到这些,更是夜不能寐。


    “一个人的心性如何,许是老天一早就定好的。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却是个阴狠毒辣不容人的性子。另一个,自?小流离颠簸,却拥有一颗这世间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又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所致。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执年将他这些时日思索来的答案说了出?来。


    徐成下意识跟着点头,又说:“如此说来,倒真的要感谢那位救下小先生?的姑娘了。就连陛下,都时常念叨,说想来那姑娘也是个心性极好的人,不然?又如何能把小先生?养成这般心性。”太?傅可曾见过那位姑娘?”


    秦执年摇摇头,颇为?遗憾地叹了句:“未曾有缘见过真容。幸而在无羁的书房中,偶然?见过他亲手画下的温姑娘的丹青,可谓是惊艳决绝。”


    “可惜了,咱们差了这么多?人,竟在境内寻不到半点她的踪迹。莫非,这姑娘是异族人?”


    秦执年听了,想也没想,再次摇头,道?:“单从画像来看,不像异族。”


    徐成嘟囔了一声:“这便奇怪了。莫不是她还是隐世的仙女,会飞天遁地不成?”


    秦执年又说:“无羁那小子嘴巴严的紧,他很少向别人说起温姑娘的事情。”


    说起无羁,徐成忽然?想起陛下今日宣秦执年进宫的目的。他又往前倾了倾身子,凑到秦执年耳边,用更加细碎的声音低语:“太?傅,陛下今日寻你来,是想同你商量立储事宜。”


    太?傅捋了捋胡子,说:“此行目的,老夫已然?猜到了。”


    “陛下膝下无嗣,有意从旁支过继一位世子来继承皇位。”徐成说完,端起已经放凉了的那杯茶水,轻抿一口,润了润有些发涩的嘴巴,也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一个准备。


    秦执年边听边跟着点头。


    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日不日一日,为?了江山社稷,选嗣立储是迟早的事情。


    “霍珩?”这个名字,秦执年很是不情愿地说出?了口。他有点不敢想象,自?己未来的君主会是这样的人。


    徐成摇摇头,秦执年一头雾水。除了霍珩,再也没有适龄的皇家子弟了。


    忽然?,秦执年脑海里闪过无羁的那张脸。莫非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徐成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太?傅莫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位。”


    秦执年先是看了徐成一眼,随即瞥向屏风那处。其实,他一早便猜到过陛下的用意。


    自?他登基后,因为?后宫和子嗣的原因,没少被?朝堂上那些老顽固施压。


    可这些,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无羁的下落。


    当时,他和祁放负责在外寻找小世子的下落。他刻意清楚感觉到,每每那些老顽固逼他逼的紧些,他想要寻到无羁的心情也就愈发急切。


    当时,他就猜到,陛下许是这般用意。


    可自?当他把无羁找回来后,陛下并没有即刻认下他。再加上近些年朝堂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他还以?为?,陛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陛下的意思?”秦执年问。


    这个问题,徐成没有回答。他又抿了口茶,说:“当年宫变时,北安王被?叛军围剿,以?身殉国。已怀八月身孕的北安王妃却始终杳无踪迹。太?傅可知,这北安王妃是何人?”


    秦执年叹了口气,说:“怎会不知。北安王妃乃安平驸马的胞妹詹兆君是也。那场宫变,着实害了很多?人。詹家老太?君得知他们兄妹二人的噩耗后,急血攻心,三日后不治身亡。”


    因着和詹兆清的交情,秦执年对北安王妃和詹家老太?君的遭遇很是愤慨。但他不过草木之人,对这些事情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当时寻找无羁的下落时,顺便查找詹兆君的下落。


    可惜,他寻遍了四海,也没能寻到北安王妃的踪迹。


    每次想起詹家的人,秦执年的情绪便会低落很久。还好,他找到了詹兆清唯一的血脉。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秦执年长舒一口气,仰头叹了句:“也不知北安王妃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看着秦执年眼尾的那抹晶莹,徐成有些于心不忍。


    “往事不可追,太?傅还是莫要伤神才好。”话落,他摸出?一张帕子,递给?秦执年的同时,又凑在他耳边说了第二句话。


    “太?傅暂且宽心,陛下已将北安王妃已经寻到了。”


    秦执年听了,连呼吸都缓了几分。他瞪大了双眼,一把攥住徐成的胳膊,低问:“此话当真?”


    徐成郑重其事点点头,又说:“不仅如此,北安王妃还诞下一女,现如今过的也算安稳。”


    “如此,北安王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秦执年说完这话,想起方才和徐成讨论的问题,又问:“立储之事,和北安王妃又有何关系?”


    “北安王妃于宫变一个月后诞下一对龙凤胎,王妃因王爷之死?,心有郁结,不愿再涉及凡尘,携子女于京郊寒山寺带发修行。陛下.体恤”


    徐成话没说完,便被?秦执年打断了。


    “等等。方才总管不是说,王妃只诞下一女,怎的”


    话说到一半,秦执年忽然?坐直了身体,眼睛下意识往屏风那处瞥去。


    也是,北安王妃乃詹兆清嫡亲胞妹。


    那小子又是他詹家嫡亲的血脉,他们姑侄二人血脉相连,长得无论多?么相像,也能说的过去。


    那时,再将他过继到陛下名下,如此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用皇姓,继皇位了。


    圣人总言,大丈夫自?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古以?来,随母姓之人大有人在,也并非是大逆不道?。


    秦执年正想着,又听到徐成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得将那背后之人一网打尽。”


    “徐总管如此说,莫非陛下已有了证据?”背后之人是谁,秦执年一早便猜到了。可惜,那老狐狸实在狡猾,又心狠手辣,每次都能被?他溜走。是以?隔了这么多?年,依旧不能将贼人绳之以?法?。


    徐成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太?傅且宽心,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话音方落,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不约而同闭上嘴巴。


    不多?时,小太?监端着两盅鸡汤过来。


    “干爹,鸡汤炖好了。全程我都亲自?看护着,旁人谁也不曾碰过。”


    “给?我吧。”徐成起身接过,小太?监安静退下。验毒,试吃,每一道?工序徐成都是亲自?负责的,确定这鸡汤无毒后,他才端着进了内殿。


    内殿。


    无羁一边霍循捏腿按摩,一边接受着霍循对他近期在太?学所学的课业的提问,画面很是温馨。


    徐成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恰逢无羁有一道?题答不出?来。


    “怎么,答不上来了?”话落,霍循低睨一眼,神情平淡,无羁却无端感受到一阵威压。他明白?,这是来自?高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场。


    方才陛下问的问题,事关朝堂稳定,事关民生?福祉。


    他心里虽然?有些想法?,但暂时还没想到要如何具体操办,故而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脸都憋红了。


    徐成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替无羁解围。


    “陛下,鸡汤熬好了,可要趁热饮一碗?”


    闻言,无羁微微转头,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陛下,这就是我早上猎得的野山鸡熬的汤,可鲜了,您快尝尝。”说完,无羁起身站在一旁,连忙给?徐成让了个位置出?来,生?怕陛下会揪着方才那个问题不放。


    徐成把餐盘端到床榻旁的短几上,他掀开其中一盅,用白?玉汤匙搅了两下,正准备盛一碗出?来。


    氤氲的热气从温热的汤盅里飘出?来,涌入在场所有人的鼻腔。尤其是连早膳都还没用过饥肠辘辘的无羁,肚子里的馋虫都被?这香味勾出?来了。


    “好香啊。”霍循叹了句,余光瞥到默默在一旁吞口水的无羁,眼里闪过一抹细碎的笑意。


    “徐成,吩咐小厨房,传午膳吧。今日,朕要宴请秦太?傅用午膳。”


    徐成闻言,盛汤的动?作微顿,侧目看了霍循一眼。当即,他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他是想和小先生?一起用膳。


    徐成没有即刻应下,他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会撑不到用膳结束。


    霍循知道?他担心什么,偏头和他对视一眼,徐成会意,即刻点头应下,“好,奴才这便去吩咐。”


    徐成又重新把汤盅盖好,端着退了出?去。


    顷刻,内殿又只余下霍循和无羁二人,霍循打量的目光又落在无羁身上。


    当即,无羁心中一紧,方才那个问题他依旧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无羁根本不敢抬头,他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心中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他正专注祷告,耳边忽然?传来霍循的声音。


    “你。”


    “啊?”无羁仓皇抬头。


    “出?去,朕要穿衣。”说完,霍循朝他摆摆手。


    “好。”


    确定不是问他方才的问题,无羁松了口气。他转身正要出?去,脑海中又回响起在偏殿时徐总管和老师说起的话,他的脚步骤然?顿下,又折返到榻前,说:“陛下,徐总管不在,不然?还是我帮您吧?”


    霍循听了,冲他摇头,说:“不用,你先去吧。”


    无羁这才一步三回头走出?去。


    午膳准备的很丰盛,但无羁全程没吃两口。


    明明方才徐成端着鸡汤进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厉害,可坐在餐桌上的时候,他却没什么胃口。为?了不让陛下和师父他们担心,他才多?吃了两口。


    暗香浮动(十六)


    同样吃的很少的, 还有陛下。


    他?好像格外喜欢喝那只野山鸡炖的汤。除了鸡汤,整顿饭,他?再也没有用?过其他?东西。


    无羁见?霍循放下汤匙后, 就一直没有动筷。他便也停.下来, 说:“陛下,您这么喜欢喝山鸡汤。等下次休沐,我多给猎几只给您送来好不好?还有野兔子,烤了特别好吃。”


    霍循接过徐成递来的帕子, 擦了擦嘴, 说:“好啊,刚好小?厨房做的膳食朕都吃腻了。”


    徐成听了,默默垂下眼, 没有说话。


    他?哪里是吃腻了,是根本吃不?下饭。吃了吐,吐了又吃, 循环往复而已。


    霍循才停.下, 无羁和秦执年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霍循见?状,冲他?俩说了一句:“你们吃,不?用?在?意我,我喝点茶。”


    说这话时,他?甚至都?没自称朕, 他?是真的把这顿午膳当做简单家宴。


    徐成把热茶端到了他?面前,秦执年和无羁听了,也只好重新执著。


    除了之前几次, 无羁陪老师一起参加了几次宫宴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私下里和陛下一起吃饭。


    全程,霍循一直很安静。这让无羁有点诧异。


    在?此之前, 由于他?顶着秦太?傅亲传弟子的虚名,免不?了要和师父一起参加宴会,去应酬那些朝堂上声名赫赫的大人物。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些。


    但秦执年毕竟身在?朝堂,无论如?何,这些应酬都?免不?了。


    在?他?的记忆里,但凡是有点权势的人,在?饭桌上,总是喜欢滔滔不?绝。


    要么,是炫耀自己过往功绩。


    要么,是倚老卖老肆意说教小?辈。


    就连师父老人家,也偶尔会在?饭桌上批评他?和秦未林琅他?们。每每这个时候,他?们几个总是食不?下咽,难受的紧。


    渐渐地,他?也就越来越不?喜欢参加这种应酬,倒是林琅与他?恰恰相反,他?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故而每次大宴,他?都?会随着师父一起去参加。


    而他?和秦未,性子沉稳,素来不?喜欢这种热闹,故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能推的便全都?推了。他?和秦未总会称病不?出?,而后一起溜出?去吃酒。


    他?原以为,但凡是有权有势的人大都?喜欢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可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天下最为尊贵、权势也最盛的男人,好像有点例外。


    除了他?方?才主?动同他?说了几句话外,自始至终,他?都?在?安静用?膳,也没有不?停扫过来打?量的目光,这让无羁很自在?,心里对他?的好感?度也骤然倍增。


    直到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霍循才开口说话。


    “朕听闻,太?傅近些天来食欲不?振,可是太?学的学子们太?过顽皮了?”


    秦执年笑着应他?:“陛下安心,老臣无甚大碍。”


    “刚好,前些时日南服崖州进贡了几筐望果①,味道酸甜,很是开胃。徐成,差人去取些来,给太?傅他?们尝尝鲜。”


    徐成应下,抬步走去外面,吩咐人去冰库取。


    没多大一会儿,宫人端了两个偌大的果盘进来。


    其中一盘,只用?清水洗过,望果的皮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悬在?上面。另一盘,被削了皮,切成了块,黄澄澄的,色泽鲜艳,汁水浓郁,单单是闻着,都?忍不?住口齿生津。


    “给我就好,你们暂且退去。守好太?极殿,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来叨扰。”


    徐成接过果盘,遣退了宫人,给在?座的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又在?果肉上浇了两勺牛乳,第一碗递到了霍循面前,第二碗递给了秦执年,并说:“此果乃崖州特产,太?傅快尝尝。”


    “多谢徐总管。”秦执年笑着接下。


    第三碗,也是盛的最多的一碗,果肉都?有些冒尖了。


    徐成把碗放在?了无羁身前,说:“小?先生,奴才见?您方?才就没吃多少?,这碗给您。”


    无羁闻言,冲他?笑笑,并再次同徐成道了谢。


    除了师父和皇上,徐成是第三个让他?感?到亲近的人。他?身世坎坷,自小?波折,受尽了这世间?冷暖。旁人对他?好坏与否,真诚与否,他?一眼便能看出?来。


    他?能从?徐成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对他?的真诚。


    徐成是皇上身边最为亲密的内侍,权势滔天。而他?只不?过是太?学的一普通学子,三生有幸才拜入了老师门下。


    按理说,他?本不?用?如?此对待他?的。


    徐成冲他?浅笑,又退回到皇上身后,低头,垂眸,静候。


    皇上似是没心思吃这些东西,只浅浅用?了一口。


    但他?并没有即刻放下汤匙,似是担忧他?放下汤匙后,桌上的另外两人会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无羁只看他?一眼,便能猜到他?的心思。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它,汤匙碰壁,叮当作响。


    这清脆的响声听在?无羁耳中,他?只觉得心安。


    无羁的目光又落在?老师身上,他?正持着汤匙往口中送。


    新鲜的牛乳和果肉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再加上皇上一直搅拌着他?那碗,香气更是不?停往无羁鼻腔里钻,他?单单是嗅着,口齿生津。


    于是,他?也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无羁全程垂着脑袋,没有看见?在?他?把汤匙往嘴里送的那一瞬间?,坐在?他?对面的皇上不?经意抬头,目光落在?他?毛绒绒的头顶,别提有多柔软。


    无羁抬起头的一瞬间?,恰逢对面那人垂下眼帘,一脸平静,手指依旧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白玉汤匙,仿若从?来没有抬起头。


    一时间?,在?场的诸位,谁也没有说话,只偶尔发出?汤匙碰壁的叮当作响的声音。


    俶尔,一阵悠远的钟声自远处传来。


    站在?霍循身后的徐成骤然抬头,瞥了一眼窗外,随即弯下腰身,在?霍循耳边低语,道:“陛下,到时间?喝药了。”


    “嗯,好。”


    霍循轻声应下,抬眸看了无羁和秦执年一眼,站起身,说:“太?傅,你们稍后,朕去去便来。”


    话落,霍循转过身,丝毫不?顾及那两人关切的目光,自顾往内殿走去。


    “太?傅,小?先生,你们若觉得无聊,可去偏殿稍后。”说完,他?紧追上霍循的脚步。


    秦执年和无羁站起身,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霍循身上,尤其是无羁。


    恍惚中,他?看到皇上的身影一晃,脚步虚浮,几乎要摔倒。


    无羁心下一紧,他?下意识迈出?步子,刚想追过去,秦执年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老师,陛下他?”无羁的话没说完,秦执年手上微微用?力,打?断他?的话,并冲他?摇摇头。


    下一刻,徐成已经大步追到皇上身侧,一手搀扶着他?的胳膊,另一手则圈上了他?的腰身,揽着他?一同隐入屏风。


    秦执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长吁一口气,转头对无羁道:“走吧,咱们去偏殿。”


    无羁刚想随他?走,一阵急促又低沉的咳嗽声从?屏风内传来。


    他?猛然顿足,全心听着内殿的声音。


    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伴随着咳嗽声一起的,还有一阵有规律的轻微拍打?声。


    纵他?看不?见?,也能猜到,此时定然是徐成在?轻轻顺着他?的脊背。


    秦执年微微侧目,把视线从?屏风转到无羁脸上。


    他?那双漆眸,此刻浸满了氤氲的水汽。


    秦执年想起他?们两个的血缘关系,神色晦暗。


    或许,瞒着他?身世这件事情,本身就是错的。若是等陛下故去,无羁再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时他?心中定然有悔。


    可这是陛下的决定,他?并无权干涉。


    秦执年再次叹了口气,又攥紧了他?的手腕,说:“走吧,陛下定是不?想让咱们看见?他?虚弱的模样?。”


    无羁点点头,跟上老师的脚步。


    可他?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屏风那处。


    秦执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冲动。


    他?一生忠义,从?未做过有悖于君王的事情。


    可这一次,他?想把无羁的身世告诉他?。


    无羁这一生实在?孤苦,自小?没了双亲不?说,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温姑娘也神秘失踪,久寻不?到踪迹。


    而陛下,是那浑小?子仅余的至亲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又想起午膳前徐成说起的北安王妃。


    之前,他?久寻她不?到,便以为她死了。却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听到她尚在?人世的消息。


    如?此,这浑小?子便有亲姑姑了。


    可纵使如?此,她怕是也不?能抵过陛下在?无羁心里的分量。


    这般想着,秦执年心里的那个念头更盛了。


    他?闭上眼睛,暗自垂祷,乞求陛下日后得知,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


    内殿,霍循又一次咳出?了血。


    他?拼了命压制着咳声,指甲都?嵌入了掌心,血渍斑斑。


    全程,徐成没有说一句话,也没问陛下为什么要如?此忍耐,只默默红着眼睛。


    在?他?咳嗽时顺着他?的脊背,咳出?血后仔细清理他?唇上的血渍,用?完药后,他?又悉心将霍循掌中的伤口包扎好。


    他?明白。


    他?全都?明白的。


    这世上,陛下就只剩下小?先生一个亲人了。


    除了江山社稷,他?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先生。


    不?对,按照他?对陛下的了解,小?先生比江山社稷要重要的多。


    他?不?想让他?察觉到他?身上任何的不?对劲,尽管此时他?浑身都?不?舒服。陛下是想在?小?先生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所以,他?宁愿多服用?双倍的药汤,也要坚持从?榻上爬起来陪他?用?膳。


    方?才他?咳嗽太?急,不?小?心吐到了衣服上,胸.前好大一片红色,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可霍循却丝毫不?在?意,他?吩咐道:“更衣吧,莫让他?们久等了。”


    “诺。”徐成应下,把一早备好的衣服拿过来。


    徐成搀着霍循出?来时,步子放得很缓,以至于背对着他?们坐着的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察觉。


    暗香浮动(十七)


    他们师徒二人各有心思, 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背后缓步走来的两人。


    走?到?一半时,霍循看着他们两人的并?排而坐的背影,唇.瓣蠕动, 正准备说话?, 还没开?口,耳边传来秦执年的声音。


    他顿下?脚步,朝徐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听他们的对话?。


    “无羁, 你觉得这座宫城如何?”


    秦执年忽然?想?起方才徐成同他说起的关于立储的事宜。


    无羁闻言, 偏头看?了他一眼,见老师一脸郑重,他认真想?了想?, 说:“碧瓦朱檐,宫殿万千,很壮观, 很巍峨。”


    他所描述的只是浅显的外在, 秦执年并?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他又问:“你可喜欢这里?”


    无羁想?也没想?,便答:“喜欢。”


    “为何?”他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秦执年的预料。他素日里可是连简单的宴会都觉得?麻烦,要称病推却的人。皇宫里的勾心斗角, 蝇营狗苟,他也见识了不少,本应厌恶才对。


    怎么会喜欢呢。


    其实, 早在徐成提出来的时候, 秦执年心里就隐隐觉得?,无羁可能不会答应。


    从乞丐窝将他带离后?, 他就一直将他养在膝下?。


    他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性。


    他骨子?里的骄矜和自在,注定他是一个不受约束的人。


    入了这宫墙,他所向往的自由和远方,便再也寻不到?了。


    可如今朝堂的局势混乱,除了他,再也选不出旁人了。


    幸好,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子?心。


    纵他心里有千般不愿,但如若真的将这大任交予他,他就算是拼了身家性命,也一定会做好的。


    可这样,他就再也过不上他所向往的,无拘无束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秦执年心里升起一抹不忍。


    “为何会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宫殿巍峨,景致壮观?”见无羁一时没答,秦执年又问了他一遍。


    无羁摇摇头,说:“老师您也知晓,我自小浪荡惯了。深宫内院,于弟子?而言,不过枷锁而已。”


    他这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了霍循和徐成的耳中。


    徐成是知晓霍循的心思的。他连忙抬眼,看?了霍循一眼。


    霍循听了,神情似有一瞬的落寞。转瞬,又恢复如常。


    是啊,不过枷锁而已。


    那场宫变前,他也是这般想?的。无论是父皇的宠爱,还是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从来都没有敢肖想?过。


    深宫内院,枷锁而已。


    笼中鸟的苦楚,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姓霍。


    可无羁不一样,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的确不应该将他像一个物件一样,问都不问他的意?思,就将他束缚在这囚笼里。


    *


    无羁这孩子?,自小心思重,秦执年虽自诩是这天下?最了解他的人,但很多时候,他依旧有些看?不透他。


    比如现在。


    秦执年面露疑惑,又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何喜欢这里?”


    无羁冲他笑笑,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陛下?。”


    “陛下??这与陛下?有何干系?”


    话?落,秦执年想?起他与陛下?的关系,隐隐有些明白了。而下?一刻,无羁的回答,果然?印证了秦执年的猜想?。


    “陛下?他人很好,与他在一处,很舒服,很自在,弟子?喜欢他。”


    无羁对皇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心里有很多描述陛下?的话?。可被老师猛地追问,他脑内却一片空白,想?了好久,才说出‘人很好’这三个字。


    血缘是一个很奇妙的关系,纵他们两人没有相认,一个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一个是在污泥里攀爬了经年,仍能保持赤子?心的濯清之辈。


    单单从无羁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堪称云泥。可纵使这般,无羁对陛下?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而安静立在他们背后?的主仆二人,听到?无羁的回答后?,心里也是大为震惊。


    尤其是霍循。


    第一时间,他听懂了无羁的那句话?更?深层次的意?思。


    无羁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喜欢皇宫,甚至有点讨厌。但仅仅是因为喜欢他,故而爱屋及乌。


    可听了他的话?,霍循的心里忽然?觉得?亏欠他更?多。


    霍循自认是一个不甚在意?旁人眼光和看?法的洒脱之人,可当他听到?无羁说喜欢他之后?,心头一颤,整个胸腔都为之酸涩。


    面对无羁,他总是会轻而易举生出些许无力感?。


    当年,霍嫱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父子?二人。


    她亲口嘱咐要他照顾好他们。


    可詹兆清替他而死?,就连无羁,也是流落人间许多年才被寻回。


    就算被寻回,他既不能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能同他相认,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对他好,就连想?送他一件合身的银甲,都得?需借祁放的手。


    可纵使这样,他依旧喜欢他。


    霍循心里早已被无羁的话?激起千层浪,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这是他这些年在波谲诡异的朝堂中炼就的本事。


    徐成却是了解他的。


    他侧目看?了陛下?一眼,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说明他此时情绪的波动。


    不仅霍循,徐成听了无羁的话?,心里也很是开?心。


    主子?为了小先生,花了很多心思。


    平日里,他虽能从小先生的言行?举止看?出他是个顶好的人,却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主子?的言论。


    自主子?登上这至尊之位后?,身边越来越多的阳奉阴违之辈。虽也有像秦太傅这般忠厚敦良之人,但也只是说他是为国为民的一代圣君。


    在世人眼中,他早已不是霍循,而是身负江山社稷的安和帝。


    除了徐成,再无旁人记得?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和向往无拘无束日子?的霍循了。


    幸好,小先生并?未只是将他当成皇上,更?是将他当做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


    无羁说完那句话?后?,他和秦执年都沉默了一瞬,谁也没有再说话?。


    霍循见状,稍缓了两个呼吸,抬步走?向他们。


    “太傅,久等了。”


    人还未至,他温润的声音已经传入了他们师徒二人耳中。


    秦执年和无羁几乎是同时起身,回头。


    方才,从内殿传来的那阵咳声,他们两个都听到?了。可当时,秦执年忙着?安慰有些慌乱的无羁,并?没有过多深思。


    无羁比秦执年快一步,最先跑到?霍循跟前,问:“陛下?,您没事吧?”


    霍循冲他浅笑,随即摇摇头。


    无羁心里自是不相信的,他仔细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比方才用午膳时还要苍白许多,但好在唇色平添几分红润,故而看?起来气色尚可。


    “陛下?,我来扶您吧。”说完,没等霍循回应,他自顾站到?了霍循身侧,和徐成一人搀着?一条胳膊,慢悠悠往前走?。


    近了,秦执年没说话?,只是同徐成对视一番。见徐成冲他点点头,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霍循坐下?后?,无羁一直站在他身侧,徐成曾邀他坐下?,也被他拒绝了。


    他只想?立在陛下?身后?,安静陪他一会儿。


    徐成注意?到?小先生说完他不坐后?陛下?唇角的一丝笑意?,也便由他去了。


    平日里,无羁本就鲜少进?宫,他的消息大多都时通过第三人传入陛下?耳中的,这样温情的时刻更?是不多见。


    更?何况,陛下?心里也很是期盼如此温情的时刻。


    他的心里,定然?是时时刻刻都想?同他亲近。但碍于他的生命安全,才迟迟不敢相认。


    霍循坐在了秦执年对面,低笑一声,说:“朕许久没有同太傅下?棋了,手都有些痒了。”


    秦执年听了,忙说:“今日休沐,左右老臣无事可做,大可陪陛下?杀两盘。”


    “如此,甚好。徐成啊,去取棋盘来。”霍循听了,豁然?开?朗,眼底由衷漾起一抹笑意?。


    这些时日,他整日缠.绵病榻。


    吐血吃药睡觉,睡觉吃药吐血。


    整个人似乎都被浸在了药罐里,沉闷无比,了无生机。


    如若今日不是他们两个来,他怕是还要被徐成禁在病榻上,半步都挪动不得?。


    霍循手持黑子?,神色专注,拧眉深思下?一步要怎么走?。


    秦执年外表看?着?儒雅敦和,走?棋风格却是剑走?偏锋,异常犀利。


    同他下?棋,霍循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行?。


    稍有不慎,便会丢个一子?半子?。


    一开?始,棋盘上的两人都很专注。可没几个回合,黑子?便以围剿之势将白子?困住。


    这并?非是秦执年的真实水平。


    显然?,今日这棋局,他心不在焉。


    霍循抬眸,看?了他一眼。


    秦执年看?似盯着?棋盘,实则目光虚无涣散,注意?力早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既是心不在焉,这棋,便也没有继续下?下?去的必要了。


    ‘啪嗒’一声,他指尖的黑子?落入棋奁。


    秦执年神游太虚,他满脑子?都是皇上的病情和如今正坐在御书房的那位。


    故而,就算是听到?这清脆的乍响,他也未能立刻清醒,反而垂眸瞥了一眼棋盘,从棋奁里摸出一棋子?,随便落在一处,却刚好落在了他的包围圈内。


    秦执年向来是稳妥的。


    至少,在他面前,秦执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秦执年如此失神。他自从决定今日召他们师徒二人进?宫,便做好了将他的病情告知秦太傅的准备。


    虽然?他能猜到?他是为何事失神,却仍觉得?有些有趣。


    想?到?这里,霍循骤然?发出一声低笑,随即调侃道:“太傅,可是近日太过劳累了,怎的连棋盘都看?不懂了。”


    秦执年这才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又回味了一番陛下?方才的话?语,老脸羞赧,只说了句:“老臣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霍循抿了口茶,说:“太傅说笑了,朕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重新来一盘,这盘不算。”话?落,秦执年开?始往棋奁里捡棋子?。


    霍循摆摆手,说:“罢了,朕有些累了,改日再寻太傅下?棋。”


    秦执年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一眼,霍循脸上确实有几分疲色。


    他神色郑重地嘱咐道:“陛下?还在病中,需得?仔细身体?才是。这江山万民,日后?还需仰仗陛下?才能得?以绵延不绝啊。”


    霍循听了,淡笑点头应下?。


    可秦执年没有错过他听到?这话?时,眼底稍纵即逝的落寞。


    生老病死?,本就是世人躲不掉的事情。


    况且,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是最为清楚的。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纵使他如何再放心不下?,也是有心无力了。


    世事轮回,本就如此。朝代更?迭,千百年来,更?是常事。


    他死?了,自然?有旁的人来接手这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就能和霍嫱团聚了。


    他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


    想?到?这里,霍循淡然?一笑,说:“太傅已不似壮年,也应爱惜身体?才是。未来朝堂之上,免不了多扰太傅。”


    霍循说后?半句时,声音无端轻了些。


    轻飘飘的,落在在座所有人耳中,分量却是极其沉重的。


    就连无羁,都听出了几分异样。


    他这句话?,像是在托孤。


    只是这孤,与旁的不同,而是我朝的江山。


    秦执年是个聪明人,同他说话?,根本不用点破,他便能立刻领悟到?他话?中的深意?。


    霍循话?落,秦执年立刻起身,两手互挽,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应道:“老臣定当不负陛下?重托。”


    全程,无羁都在默默注视着?。


    无论是老师的回应,还是陛下?的话?语,都让他心生一丝惧意?。


    但他不敢细想?。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细想?之后?的那个结果,他许是承受不来。


    霍循侧目看?过来的时候,无羁正是一幅低敛着?眸子?,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模样。


    “无羁,你过来。”


    闻言,无羁回神,从他身后?绕到?身前,冲他微微弯腰,行?礼后?,又恭敬喊了声:“陛下?。”


    “朕听闻,你的枪法甚是了得?,挑遍京中无敌手,可是真的?”


    无羁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怔了片刻,一时不知是该诚实点头,还是谦虚摇头。


    还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又听到?陛下?说:“三日后?,便是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会试之日。据律法规定,我朝太学学子?,可免除童试和乡试,直接入会试选拔。朕期待在擂台上看?到?你的身影。”


    原本,他是不想?去参加的。他练武本就是兴趣而已。


    可听到?他说他期待看?到?他的身影时,无羁稍稍有点心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稚子?,总想?在陛下?面前多多表现一下?自己,总想?让他看?到?他的好。


    除了陛下?,他心里萌生出这种念头时,便只有在阿予面前。


    “陛下?也会去看?吗?”他问。


    霍循点点头,说:“自然?。三月正是好时节,生机勃勃。朕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既然?陛下?去,那我便也去。”


    “如此,甚好。朕还从没见过你的身手,届时刚好可以见识一番。”


    听到?无羁的回答,霍循很是开?心。就连语气都不自觉上扬了几分,透露着?欢喜。


    没办法,他的身体?状况,怕是只能强撑到?这次武举结束。


    他就要死?了。


    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无羁。


    凭祁放教给他的功夫,就算不能在此次武举中拔得?头筹,至少位列前三甲。如此,便能封赏个闲散功名傍身,他便可安心离开?了。


    霍循服用的药汤里,有味安神的药引。


    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神色困倦,但他依旧没说要回去休息,依旧拉着?无羁聊些闲散家常。


    最后?,还是秦执年看?出不对,主动请辞,才得?以早早从无极殿出来。


    暗香浮动(十八)


    才从太极殿出来, 无羁脑海里涌现出他来时无意中看到的藏身于假山上的那几?只大耗子?,眸色晦暗,随即拽住秦执年的胳膊, 往假山方向走。


    出宫是相反方向, 秦执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无羁说:“老师,我还从没有正经逛过御花园呢,听闻御花园里有很多的奇花异草, 咱们从这?边走吧, 顺便可以逛一逛。”


    秦执年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冒然说出如此冒失又不得体的话。


    他侧目看了无羁一眼,却?见他目光如炬, 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假山。


    只一眼,秦执年便猜到?了他的用意,安静跟着他的脚步往相反方向走。


    方才无羁说这?话时, 就在太极殿的门口。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着, 门口值更的宫人将他的话清清楚楚收进?了耳中。


    他们前脚离开,那宫人后脚就借尿遁溜出了门。


    没多大一会儿,无羁说的这?话,一字不差传入了御书房里批奏章的霍珩耳中。


    方才在太极殿大门值守的那位小太监吴用,此时正恭敬跪在御书房, 将他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与霍珩听。


    霍珩将手上的奏章放下,问:“他当真如此说?”


    吴用点头,恭敬应了声?:“世子?爷, 您待奴才恩重如山, 奴才哪敢欺骗您啊。当真是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奴才是亲眼看着他拉着秦太傅去?了御花园那边, 才赶过来与您报信的。”


    霍珩嗤笑?一声?,低喃了句:“贱民就是贱民,纵然是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又如何,依旧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


    无羁从后面绕到?假山,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假山背面的水瀑周围,带着水渍的泥脚印杂乱无章。


    通往假山山顶的石道上,更是被人踩上了很多脚印,泥巴都被太阳烤干,紧紧黏在石道上。


    他蹲下身,仔细辨着那些脚印。


    泥脚印看似杂乱,实则依稀能辨出这?脚印分别属于三个人。他分别寻了较为清楚的印痕,用手丈量出其大概尺寸,一一记在心里,准备回头通通报于祁放。


    自霍循登基后,祁放就被任命为御前禁军侍卫统领。


    祁放曾是先皇亲自任命的武状元,原本是有大好前程的,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只是因为霍嫱和詹兆清无意间救下了被流.氓纠缠的祁家小妹。


    为了报答他们夫妻的恩情,祁放便主动请缨,自降身份去?公主府做了侍卫长。


    在公主府的那些年,他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度在京中沉寂。


    光阴翩跹,人杰辈出。


    慢慢地,祁放的名字,再无人提及。


    祁放属于空降,他任职御前禁军统领的第一天?,军中些许年轻的副将没听过他的名号,再加上他只有一条手臂,那些人更是纷纷不服气叫嚣着,想要给?祁放一个下马威。


    祁放虽说不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军中寻常的兵器架上能见到?的兵器,却?是手到?擒来。


    面对他们的刁难,祁放没有丝毫的退却?。同时,动手的时候,他亦是没有丝毫的心软。


    男人之?间的较量,只有尽全力,他们才会心服口服。


    那天?,他在校场,随手在兵器架上选了杆长枪,一个人挑了六个不服他的副将。


    每一次,都是三招之?内,就把?对方打趴下了。


    也是那天?,祁放一袭玄甲,一条臂膀,一杆银枪,再一次一战成名。


    不出半日?,独臂统领祁放的名号响彻整个禁军行伍。


    连带着他早年间在武举中的英勇事迹也一同被人挖了出来。


    自此,祁放在禁军中的威望渐起,再也不敢轻视他。更是有人想要将自家小儿送至祁放帐下,试图拜师学武。


    可每一次,都被祁放以不合眼缘所拒绝。


    直到?那次,恰逢秦执年在民间收了两?个徒弟,宴请一众宾客庆贺。


    那日?,林琅和无羁分别一左一右立于秦执年身后。


    祁放来到?秦府,一眼便看上了紧跟在秦太傅身后的无羁。原因无他,自公主和驸马成亲后,他便一直守在公主府。


    只一眼,他便从无羁的身上看出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影子?。


    也是那日?,众人看到?了祁放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似往常一样冷着一张脸,拽着无羁的胳膊,死缠烂打了好半晌,求着他拜他为师。


    那时,无羁已经拜入了秦执年门下。


    一开始,无羁是拒绝了他的。


    虽然他也想学功夫,但他已经有了师父。自然是不能改拜他人为师的。当即,祁放将秦执年拽入了书房,他们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再出来后,秦执年便同意他拜祁放为师。


    当众,祁放便宣布,无羁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三日?后,祁放也设了拜师宴,但只邀了秦执年,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宾客。


    无羁为了区分这?两?位师父,便称秦执年为老师,称祁放为祁师父。


    *


    无羁从假山上下来,当真和秦执年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后,才出宫去?。


    路过角门时,他们师徒二人遇到?了由祁放亲自带队巡逻执勤的禁军队伍。


    祁放并没有看到?他们,是无羁最先认出了他。


    “祁师父。”


    无羁冲那道背影高喊一声?,随即朝秦执年说了句:“老师,您等我一下,我有事情同祁师父说。”


    秦执年知道他的心思,说了句:“去?吧。”


    无羁跑过去?才发现,队伍最前面,押解了三位小太监扮相的宫人。


    “何事?”祁放看他满头大汗跑来,将手中的佩剑递到?身后的侍卫手上,从腰间摸出一方帕子?,抬臂给?他擦了擦汗。


    “没没事。我只是许久未见师父,有点想你了。”说这?话时,无羁的注意力全在那三位宫人身上。


    其中一位,便是他今早无意间在假山上看到?的那位。


    无羁垂眸,又看了一眼他们的鞋子?。


    无论是尺寸,还是尚未来得及干透的泥浆,都对上了。


    难怪他方才在假山上寻不到?人,原来是被师父给?擒住了,无羁稍稍松了口气。


    他心里已经猜到?这?些大耗子?是何人所指派了,但依旧面色如常。


    他抬眸看了祁放一眼,冲他浅笑?,说:“师父,您先忙,晚上我提了烧鹅和美酒去?寻您。陛下吩咐了,此刻我需得立即出宫去?给?黄教习赔罪呢。”


    祁放点点头,无羁正要离开,又被他忽然唤住:“等等。”


    无羁顿下脚步,才回过头,祁放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药膏,递给?了他。


    “老黄头的藤条鞭子?可是个抽人的好东西,这?药给?你。”


    说完,不等无羁反应,他带着队伍走开了。


    **


    这?宫里,如今遍布霍珩的眼线。


    无羁和祁放分别没多久,便隐隐察觉到?了身后有条尾巴在跟着他们。


    为了防止他露馅,无羁没有告诉秦执年尾巴的事情。


    在宫门口,他们师徒两?人分别。


    秦执年打道回府,而无羁直接去?了太学。


    黄晃教习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娇.妻,又没美妾,终日?宿在太学的藏书阁。


    除了养鱼,满心思都在学问和如何制定太学的规矩上,又无趣又古板。


    那条尾巴,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跟着无羁。


    他跟着他一直到?了太学附近的金光湖边。无羁一个疾跑,隐于一棵粗树后面,将那人甩掉了。


    他抄近路翻墙入了太学。


    原本,他是即刻要去?给?黄教习认错的。可脑海里忽然闪过皇上说的那句话。


    他问他:“那鱼,好吃吗?”


    自然,他也没有忘记他是如何回答的。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这?段对话,清清楚楚印在无羁的脑海里,一字不差。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即刻前往藏书阁同黄晃教习认错,而是去?了老师的房间。


    他从老师房里寻了个空的花瓶,盛了水,抱着往莲池走去?。


    今日?休沐,学子?们大多已经下山去?了,偌大的太学只有零星的几?个学子?在。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下池偷鱼。


    无羁在莲池附近转了两?圈,见周围没有旁人在,他把?花瓶放在地上,卸下身上的银甲,只着里衣,撩起衣袍,捋起袖子?,大半个身子?都探入池中。


    乍暖还寒时候,池子?里的水还很冰凉,淤泥也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他丝毫没有犹豫,把?胳膊探入了水中。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从鱼群里摸了两?条最肥的鱼上来。


    无羁把?鱼放入花瓶,又随便鞠了一捧水,简单洗了洗沾染在手指上的淤泥。他甚至连银甲都还没来得及穿,便隐隐听到?自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无羁的耳力很好,立刻便听出那是黄晃教习的声?音。


    他一手抱着银甲,一手提着花瓶,快步隐于一旁的水榭内。


    他甚至连大气也不敢缓,生怕此处动静太大,将黄教习引过来。


    黄晃喂完鱼,绕着莲池转了好几?圈,将池子?里的鱼数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数不够数。


    最后,他看见了池边的鹅卵石上被某位偷鱼者不小心洒下的新鲜淤泥。


    当即,黄晃怒气冲天?。


    没多大一会儿,黄晃教习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几?乎要穿破他的耳膜。


    “是哪个小兔崽子?,又偷我的鱼,给?我滚出来。”


    无羁抱紧怀里花瓶的同时,默默吞咽着口水。他觉得,黄教习待会儿一定会抽掉他一层皮的。


    好半晌,黄晃才从莲池边离开。


    无羁蹑手蹑脚,从相反方向回到?了老师的房间里,暂时将‘赃物’置于桌案上。


    他把?衣服穿好,又重新净了手,直到?身上没有半点淤泥味道,他才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的大门虚掩着,里面却?一个学子?都没有。


    原本,藏书阁里还有三五学子?在的。


    只是方才他那声?怒吼,将这?里的学子?尽数吓跑了去?。黄晃教习的威名,在一众太学学子?心里,可是比秦太傅还要管用的。


    原因无他,纵是学子?们惹得秦太傅不快,他也只是语言规劝。


    而黄晃教习,则是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小错轻打,大错重打,从没有心慈手软过。


    不管你是布衣百姓,还是天?潢贵胄,但凡入了太学,他都会一视同仁。但凡哪位惹得黄晃教习不快,他手上的鞭子?就会招呼过来。


    故而,京中很多连自家父母都管束不了的纨绔,一提起黄晃教习,也都会吓的一哆嗦。


    无羁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高喊一声?:“黄教习,您在吗?”


    无羁喊了一声?,里面却?没有人回应。


    他浓眉紧蹙,又把?声?音提高了些,说:“教习,我进?来了?”


    黄晃教习虽然脾气不好,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不理人。


    尤其是他在藏书阁的时候。


    学子?们每次有什么看不懂的问题,找不到?的书籍,都会去?问他。


    最重要的一点,藏书阁里的典籍除了一些手抄本,还有很多不传于世的孤本,只能现场借阅,不能打包带走。


    “教习?”无羁一边喊他,一边推门进?来。他寻了一圈,藏书阁内空无一人。


    “方才还在呢,就这?么会儿时间,人去?哪了?”无羁嘟哝了一声?,正准备离开,隐隐听到?后院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教习?”无羁转过身,高喊一声?,径直往后院走去?。


    ‘啪嗒’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碎了两?半。


    “教习,原来您老在后院啊,我进?来了?”


    临近后院的门,无羁忽然听到?黄教习略微有些慌乱的声?音:“不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惹得无羁有点想笑?。


    下一刻,他推开了后院的大门。


    恰时,正好有一阵微风裹挟着一阵食物的鲜香。


    无羁走进?来时,黄晃教习正蹲在火炉前,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正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方才,他猛然听到?无羁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正欲盛汤的瓷碗掉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半。


    “教习,小心。瓷片尖锐,我来。”无羁本就是来认错的,他连忙冲过去?,殷勤接过他手中的碎瓷片。


    黄晃从容站起身,趁着无羁蹲下的时间,不动声?色把?桌案上的锅盖重新盖到?了砂锅上,阻止香气四溢。


    他打量了无羁一眼,问:“今日?休沐,你小子?怎么会舍得回来?还穿成这?样?”


    听到?他这?么问,无羁脊背一直,脑门上冷汗直冒。


    “做贼心虚,原来是这?么感觉。”他一边收拾着碎屑,一边用仅他一人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说什么?”黄晃年龄有点大了,有点耳背。


    无羁起身,将碎瓷屑扔到?专门放垃圾的木桶里,随即走到?黄晃面前,鼻翼翕动,嗅了嗅,问:“教习,你在煮什么呀?好香啊?”


    黄晃面色一怔,挪动身形,挡在炉子?前,说:“没没什么。”


    早在无羁推开门的一瞬间,就隐隐觉得这?香味有些熟悉。


    方才,他蹲在地上时,余光无意中瞥见了被他扔在炉灰中的银色鱼头。


    他才从池子?里抓过,对这?鱼熟悉的很。


    锅里炖着什么东西,便不言而喻了。


    无羁本以为他从极北苦寒之?地弄来这?鱼,是为了做研究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也是为了吃。


    难怪他只在莲池那处骂了一会儿便没了动静,合着是回来煮鱼汤来了。


    想到?这?里,无羁心里的负罪感没有那么强了。


    大不了,他下次亲自去?极北苦寒之?地多给?他抓一些回来。


    无羁看着他出神的同时,黄晃也在观察他。


    无羁这?小子?,是老秦头的心头肉。


    他对这?个徒弟,比对他亲儿子?还要好。


    黄晃见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那锅鱼汤,似是馋的厉害。


    他心有不忍,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取了两?只碗来,掀开锅盖,氤氲热气瞬间腾空。


    原本就有些狭小的后院,一时间,香气四溢。


    鱼汤呈奶白色,黄晃在上面洒了一层小葱丝,搅拌一下,香气更胜。


    他盛了两?碗出来,其中多的那碗,放在了无羁面前,并招呼他坐下。


    “你小子?,可真是有口福。快坐下,尝尝我煮的鱼汤,”


    黄晃一个人生活,锅碗瓢盆用的都是最小号。


    他那锅鱼汤,只够他自己喝的。


    可现在,他把?一大半,都盛进?了他面前的碗里。而他面前,只剩下小半碗汤了。


    无羁看着他面前的小半碗汤,忽然有些哽咽:“教习,您”


    话没说完,黄晃打断他的话,说:“我方才用过了,不太饿。这?鱼啊,特别鲜。是我花了很多心思,专门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咱们这?边都没有。你定然是没有吃过,快尝尝,一会儿凉了该泛腥了。”


    话落,他垂眸,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轻抿一口。


    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学子?一样,一直以为黄晃教习当真如传言所言,固执刻板,又不近人情。


    除了教习和学子?之?外,他们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的。


    可他却?肯把?餐食分他一大半。


    黄晃又喝了一口,放下碗时,注意到?无羁的注意力依旧在他身上,便随口问了一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真实的教习和传言中的教习,很不一样。”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


    无羁犹豫一瞬,正准备换几?个和缓一点词来形容他时,忽然听到?他一声?低笑?。


    黄晃看着他犯难的模样,捋了捋胡子?,说:“是刻板,固执,还是不近人情啊?”


    “都都有。”无羁磕巴着,回应他。


    看着无羁略微拘束的模样,黄晃眼底聚起一抹笑?意。难怪老秦头这?样宝贝他,果?然有点可爱。


    “快喝吧,喝完赶紧离开。我待会儿还有事,得出去?一躺。”


    他面前这?碗汤,色香味俱全,比他上次在后山烤的那条要香的多。


    单单是闻着,他便口齿生津。


    可他却?一口都喝不下去?,甚至没脸把?碗端起来。


    最终,他站起身,把?眼前那碗鱼汤端到?黄晃面前,弯下腰身,郑重朝他鞠躬,致歉。


    “教习,学生此番前来,是来认错的。您的鱼汤,我不配吃。”


    黄晃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眼,问:“我的鱼,是你小子?偷的?”


    “对不起,黄教习。不问自取,便是偷。我偷了您的鱼,三条。无论您想如何罚我,我都认。”无羁垂着脑袋,几?乎不敢和他的眼神对视。


    他害怕从教习眼中,看到?失望。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黄教习眼中的一抹意外之?色。


    他恶名在外,旁人见了他,全都是躲着走。他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你小子?,的确有几?分胆色。你就不怕我大鞭子?抽你。”说着,他站起身,从一旁桌案上取了长鞭,朝着空气,用力一甩。


    “啪”的一声?,长鞭撕开空气,发出刺耳的哨声?。


    无羁只觉得一阵劲风从他耳边扫过,他整个心头都为之?震颤,生怕下一刻,黄教习连招呼都不打,这?鞭子?就落在他身上。


    可没办法,做错了事情,就应该受罚。


    “我我怕,但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受罚。”


    听他说完,黄晃心里倒是对颇为欣赏。但这?并不妨碍他罚他,错了就是错了,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错。


    “老夫这?鱼,是从极北苦寒之?地花了大价钱运回来的。价值不菲。你偷一条,我打你三鞭,你偷三条,我打你九鞭。如何?”


    如此有商有量,无羁也很意外,没有预料中的歇斯底里,亦是没有预料中的阴狠毒辣,唯于下平和。


    无羁点点头,说:“好。”


    “那我开始了?”说着,黄晃重新举起胳膊。


    眼看着,长鞭就要落下,无羁忽然退后一步,说:“等等。”


    “怎么?怕了?”黄晃眼底升起一抹玩味,逗趣他的心思也越发浓烈。


    无羁摇摇头,说:“三日?后,我需得参加武举殿试。还请教习莫要伤我右臂,否则学生没法持枪了。”


    说完,他转了个身,将左臂和后背面对他。


    “教习,学生准备好了,您老动手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是没有想过要求饶。他如此反应,倒是黄晃一时不知该如何办了。


    原本,黄晃也只是想吓一吓他。


    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对错的重要性,根本没想过要打他那么多鞭。更是没想到?他根本不同他讨价还价,说九鞭便真的九鞭。


    “我真的动手了?”


    “教习不必手下留情,我身子?骨硬朗的很。”


    他这?话一处,黄晃也想看看,他被打了鞭子?之?后的反应,长臂一挥,啪的一声?,长鞭落在了他的左臂和后背上。


    第一鞭落下,无羁拧起了眉。


    第二鞭落下,无羁咬紧了牙关?,下颌线都绷的紧紧的。


    第三鞭落下,无羁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每一鞭,黄晃都运了七八分的力气。若是旁人,一鞭子?下去?,早就吱哇乱叫,哭爹喊娘了。


    可这?小子?,全程都立在原地,没有退一步,没有喊一声?。


    他似是铁了心要受他这?鞭刑。


    鞭子?所到?之?处,火.辣辣的。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第四鞭落下。


    “教习,为何听了?”无羁转过头,问他。


    黄晃终是不忍心继续打下去?。这?傻小子?,半点不知变通。如若不是老秦头多护着他些,他不得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去?。


    “武举在即,余下的,先欠着,待武举结束后你再来寻我补齐便好。”


    说完,他连赶带推,将无羁赶出了藏书阁。他怕他死赖着不走,非要挨完剩下的鞭子?。


    *


    无羁拎着花瓶从太学出来后,又忙赶去?了皇宫。


    到?了宫门口才发现,他身上没有令牌。早前几?次进?宫,都是老师带着他进?去?的。


    他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宫门口执勤的,是祁放的亲信——乔陆。前些时日?,他们还曾一起在校场比试过。


    无羁没有说他要去?太极殿,而是随便寻了个借口。


    “乔大哥,我师父他还在宫里吗?我寻他有点急事。”


    乔陆:“祁统领今日?还没出来呢,听说是抓了几?个贼人,正忙着审幕后主使呢。先生自行进?去?找吧。”


    “多谢。”


    无羁同乔陆道了谢,疾步往太极殿走去?。


    *


    无羁到?达太极殿时,吴用正在殿外值守。见到?他,虽没说话,但满脸写着惊讶。


    无羁刻意忽略了他看他的眼神,朝他浅笑?,说:“烦请吴公公通禀,我找徐总管。”


    吴用虽意外他的到?来,却?还是替他通传了。


    片刻,徐成疾步走过来,亲自将无羁请入偏殿。


    “小先生,您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无羁摇摇头,把?花瓶递到?了徐总管手上。


    “徐总管,给?,这?是我今日?答应给?陛下从黄教习手里讨的鱼。”


    说完,他抬眸,扫了一圈大殿,却?没见陛下身影。


    徐成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即低声?说:“陛下睡下了,小先生如若有话同陛下说,可稍等片刻。”


    无羁不想打扰陛下休息,连忙摇头:“还是让陛下安心休息吧。我只是来送鱼的。”


    “小先生有心了。陛下自小便喜欢吃鱼,待陛下醒了,定然会很欢喜。”


    “我还有事,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无羁有些坐不住了,他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尤其是他走了这?一路,出了汗之?后。伤口越发疼了。


    虽然他不知道陛下宣他和老师进?宫的目的为何,但他能察觉出来,这?皇宫内如今的形势不容乐观。


    皇宫内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山雨欲来。


    所以,他从太极殿出来后,没有即刻出宫,而是去?寻了祁放。


    祁放差人帮他上了药的同时,无羁绘声?绘色地将黄晃教习如何动手罚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出半个时辰,御书房那位再次收到?了消息。


    暗香浮动(十九)


    三日后, 天朗气清,武举殿试如期举行。


    就连久不摄政事的皇上也从太极殿走了出来,意在为我朝挑选将才。


    武举分为内外两场, 外场比拼武艺, 而内场考兵法?策论。


    各郡县乡试、会试臻选出来的考生以及太学里尚武的学子,齐聚在比武场。


    除了这些人,太学里很多从没?有见过皇上龙姿的学子,也都凑在一处, 试图看清坐在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


    人群中, 不乏有看热闹的窃窃低语者。


    “哎,你们知道今年的策论试题是?谁出?的吗?”


    “那?还?用说?,自然?是?兵部尚书。”


    “错了。”


    “错了?以往这些, 不都是?由兵部负责吗?”


    “我听说?啊,今年的试题,是?皇上亲自拟定的。”


    “皇上?皇上不是?向来不管这些琐事的吗?怎的今年对武举之?事如此上心?”


    “嘘, 噤声。皇上的心思, 岂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


    “就是?,不要命了。”


    “怕什?么,咱们这陛下?也就脸上那?道疤痕看着有点凶,其实脾气是?顶顶好的。才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要人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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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 熙攘的人群分成了两队。


    一队是?准备参加考核的生员。人更多的一队,则是?闲暇之?余赶来看热闹的学子和百姓。


    无羁安静立在考生队列,赶来为他打气的林琅则在另一队。


    林琅来之?前, 美其名曰要全程为他打气。


    可?一来到现?场, 他就隐入了人群,和旁人高谈阔论, 再也寻不见人。


    林琅向来喜欢这种热闹,无羁也没?过多放在心上,专注候场。


    往年考核的相关事宜,都是?由兵部侍郎来讲的。


    由于今年是?皇上亲自坐镇,今年直接由兵部尚书负责。


    据兵部尚书所言,外场又分为上、中、下?三场。


    上场考核内容为刀、枪、剑、戟等兵器搏击术和骑射等。


    中场考核内容为列阵、伏击、战车攻城等项目。


    下?场则考核兵法?、天文、地理等。


    上、中两场考核的内容,大?多运用于实战的力?气活。而下?场考核的内容,主要是?看一个人的综合水平,主在用脑。


    临开场前,为了鼓舞考生的气势,皇上起身?,走到一众考生面前,浅说?了两句开场白。


    “今日,乃我朝一年一度的武举殿试。无论考核成绩好坏,在场的诸位,都是?我朝的栋梁之?材。”


    他才说?了这么一句,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经久不衰。


    甚至有几个大?胆的,越过人群,挤到最前排,以便更清楚瞻仰龙颜。


    而林琅,便夹杂在其中。


    他曾有幸和师父参加过两次宫宴,也曾远远见到过皇上。只那?几次,他每次都坐在最末处,根本瞧的不是?很清晰。


    不像师兄,每次宫宴,都会被祁统领唤到最前排,偶尔还?能和皇上交谈两句。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林琅的心态还?很平和。


    毕竟他之?前只是?一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小乞儿,能够被师父看中并收为徒儿,他心里已经万分感激了。


    可?慢慢地,他发现?师父对待他和师兄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师父,周围所有的人,都格外喜欢师兄。


    就连那?位圣眷正浓的祁统领,也一眼看中了师兄,并且在他和师兄的拜师宴上,当众扬言说?师兄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弟。


    那?场宴会,明明他和师兄两个主角。可?正是?因为祁统领的到来,风头全被师兄占了去。


    世人每每说?起秦太傅的徒弟,每次提及的也都是?师兄。


    而他林琅,也只有偶尔才会被人提及。


    也正是?因为如此,背地里,他没?少被人拿他和师兄对比。


    也是?从那?时起,人前人后,他处处低师兄一头。


    林琅想不明白,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尘,凭什?么他就能得到那?么多偏爱。


    慢慢地,他开始嫉妒。


    明明是?师兄是?除了师父之?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可?他依旧嫉妒到发狂。


    师兄的命好,这辈子遇到的全是?贵人,纵是?那?皇宫大?内,也是?想去便去。不似他,每每想要进宫,只能等到大?型宫宴时,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


    他是?从最底层走上的,他再也不想去过那?些缺衣少食、看人脸色的日子。


    可?没?有人像帮助师兄那?样帮他。


    他的前途、功名,也需得靠他自己去搏。


    所以,他不顾旁人的挤兑和白眼,拼了命的结交那?些达官显贵。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向上爬的机会。


    譬如这次,他丝毫不顾及旁人的脸色,挤到最前排,为的就是?要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以便日后可?以更好往上走。


    *


    霍循亦是?没?有想到,自己在一众学子的心里会有如此重的威望。


    他并没?有打断这些人的欢呼声,浅笑着扫了一圈围在他周围的熙攘的人群。


    其中不乏有一些颇为眼熟的世家子弟,却没?有他心里最想见的那?个人。


    莫非他没?有来?


    这一念头才起,转瞬又被压下?。


    不会的。


    他说?过会来,便一定会来。


    霍循不经意抬眸,往人群后方望去。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安静立于人后的无羁。


    他望过去的一瞬间,阳光刚刚好落在无羁身?上,为他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无羁安静站在那?儿,与世无争,如松间清风,如水中明月。


    这喧嚣又熙攘的人群,甚至这世间,仿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霍循没?有看他太久,和他浅浅对视一眼,就敛了眸子,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人群中。


    自皇上从座位上起身?,无羁的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他担心皇上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皇上的脸色,似乎比他前两日进宫时要好一些。


    两颊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粉色,与常人无异。


    欢呼声渐息,霍循才又说?:“看着你们如此有朝气,朕心甚慰。”


    话?落,又是?一阵欢呼声。


    欢呼之?余,霍循又听到一声关切的问候。


    “陛下?,听闻您近日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霍循的视线,寻着声音望去。


    说?话?的那?位他刚好认识,是?宁国公家的小儿子——杨昶然?。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自小是?在蜜罐里养大?的,行事张扬,生性?恣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向来是?个喜欢凑热闹的。


    霍循还?记得,早些年间,他时常进宫玩耍。


    每次进宫,御花园里开得正盛的花草、池塘里的游得欢畅的金鱼免不了要惨遭他的毒手。


    近几年,倒是?很少见到他。


    他曾偶尔听徐成说?起过,好像是?宁国公嫌他不成器,着人捆了扔去西南边境戍边了。


    想到这里,霍循打量了他两眼。


    黑了,也壮了,但他眼中的那?抹光芒依旧明亮。


    想来他也是?专门为了这次武举回京的。


    霍循朝他点点头,说?:“朕很好。倒是?你小子,许久不曾进宫了。有时间来太极殿,同朕说?说?话?。”


    杨昶然?冲他笑笑,爽快应下?:“好嘞,待这次武举结束,我便去宫里看您老人家。”


    他和皇上熟稔的对话?,引得周围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杨昶然?身?上。


    包括人群里的林琅和人群之?外的无羁。


    尤其是?林琅,几乎一双眼睛都黏在了杨家小公爷身?上。他的内心深处,无不渴望成为杨昶然?那?样的人。


    那?样从骨子里都透着自信的人,就算是?和皇上也能侃侃而谈的人。


    不像他,被位高权重的人看上两眼,两条腿都在发软。


    无羁和林琅被秦执年收入门下?的时候,杨昶然?已经被宁国公送去了西南。


    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彼此。


    霍循没?有继续和杨昶然?过多闲谈,他又扫了一圈人群,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后,他才又说?:“今日的主角是?在座的各位,考核即将开始,朕就不再这里喧宾夺主了。在此,祝愿各位,考核顺利。”


    说?完,他转过身?,才走了一步,又重新转过身?,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对了,忘了与诸位说?,今年殿试的前三甲,朕为你们准备了特别的惊喜哦。”


    话?落,人群中再次沸腾。


    杨昶然?冲他喊了声,问:“陛下?,什?么惊喜啊?”


    “保密。等你入了前三甲,朕亲自颁于你。”


    霍循抿了抿唇,压下?想要抬眼去看无羁的念头,朝杨昶然?低笑一声,转身?回了座位。


    很快,考核正是?开始。


    考生们按照随即抽到的序号依次进场,喧嚣不再,气氛骤然?紧张。


    离的稍远些,霍循才敢把?视线光明正大?落在无羁身?上。


    说?来也巧,排在无羁前面的,正是?方才同他交谈过的杨昶然?。


    在旁人的眼中,陛下?此时热切关注着的,正是?杨家小公爷。


    无羁和杨昶然?的身?影,落在霍循眼中。时间一长,霍循便有些恍惚。


    恍惚中,杨昶然?的身?影和无羁慢慢重合。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如果无羁自小就养在他的身?边,他是?不是?也会像杨昶然?那?样,活的自由自在,随性?洒脱,像个小太阳一样。一辈子吃穿不愁,更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他正想的出?神,徐成走到他身?侧,俯身?低语:“陛下?,这考核还?有好一会儿才能结束,不若奴才扶您去账内休息一下?吧?”


    霍循回神,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点点头。


    时辰到了,他又该喝药了。


    为了此次出?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全数出?动。


    美其名曰,要及时保障考生的生命安全。实则,徐成是?怕陛下?忽然?出?现?什?么意外。


    *


    原本,无羁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走武举这条路的。


    于他而言,练武只是?兴趣,顺便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凭借自己这身?功夫去博取什?么功名。


    如果不是?上次他进宫,皇上说?想看到他出?现?在比武场,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可?既然?来了,他便会认真对待每一场比试。


    外场的考核内容除了下?半场的兵法?的排兵布阵要动些脑子,其余大?多花费的是?体力?。


    每一场,无羁都轻而易举打败了对手。


    主考官宣布成绩的时候,无羁才发现?,从无败绩的,除他之?外,还?有一人。


    “杨昶然?。”


    随着主考官的话?落,杨昶然?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无羁身?侧。


    这个名字,无羁不止一次从杨清儿和秦未口中听到过。


    但这两人说?起这个名字时,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而人,他却是?一次都没?有见到过。


    无羁偏头看过去,看到了杨昶然?的真容。


    竟然?是?他。


    无羁一眼便认出?,如今站在他身?侧的那?位正是?方才和陛下?说?话?的那?位少年。


    许是?察觉到了无羁的目光,杨昶然?也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朝他招手,笑道:“方才你最后那?场比试,我看了。你的身?手很不错,有机会的话?,咱们可?以较量一番。”


    无羁也冲他浅笑,点头应下?。


    暗香浮动(二十)


    武举殿试考核时长为三日。


    前两日, 均为外场考核。


    除了第一日,正?式开考前,皇上在众人面前露了露面。接下来的时间, 他一直待在大帐内, 外场考核全部结束,他也没有再出来一次。


    倒是徐成,时常在考场附近转悠。


    外场候考时,单单是无羁, 就见?了他四五次。


    他又哪里知道, 徐成是专门出来?替皇上来?看他的。


    霍循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站立,更别?提长时间紧绷着, 时不时同人寒暄了。


    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从太?极殿出来?前,徐成帮他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涂了胭脂的。


    所以?, 无羁看他时, 觉得他的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一些。


    原本霍循是打算用完药就出去的,可?他一入帐就吐了血。


    徐成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就一直没让他下?榻。


    霍循又不放心无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差徐成去看一看,然后回来?细细讲与他听。


    帐内由徐成和太?医悉心照料着, 帐外的安全便由祁放亲自负责。


    祁放亲自带队,昼夜交替,护卫皇帐安全。


    第三日考核策论。


    皇上依旧在帐中, 没有露面。


    自第一日起, 考生中就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今年策论的试题,是由陛下?亲自拟定?的。


    原本, 无羁只是半信半疑,直到他拿到监考官亲手发下?来?的密封完好的信封,他才?确信那?些传言并不只是传言,而是真的。


    他把信封拆开,里面只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今天的考题。


    考题选自《中庸》里的一段话,无羁看着那?段小字,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日他和老师进?宫的画面。


    下?意识的,他攥着纸张的手指微微发力,指尖都泛白了。


    纸上的问题,和那?天陛下?问他的问题,一模一样。


    什么和而不流,什么中立而不倚。


    只不过那?天,他没有立即回答。


    这算是舞弊吗?


    无羁捏着那?张纸,脑海里忽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久久挥之不去。


    同场的考生在拿到试题的那?一刻,要么奋笔疾书,要么挠头搔耳不知如何下?笔。


    唯有无羁,神色肃穆,捏着纸张发愣,纠结要不要答题。


    徐成进?来?时,监考官身前桌案上专门计时用的香已经燃了大半,三五考生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原本懒散坐在位子上的监考官见?徐成进?来?,连忙起身,正?了正?衣襟,挤出一张略带谄媚的笑?脸,朝徐成走过去。


    监考官刚想说?话,徐成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考生们答题。


    那?人立刻领悟到徐成的意思?,没有说?话,默默退了两步,重新退回到座位前。


    但这一次,他没敢坐下?,时刻注意着徐成的身影。


    徐成蹑着脚步,在考场转了一圈。


    原本徐成是没打算惊扰无羁的,可?他从无羁身侧路过时,余光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桌案。


    却不曾想,他面前的答题纸竟是一片空白,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写下?。


    当即,徐成就拧起了眉毛,但他并没有立即停下?脚步。


    徐成进?来?之前,监考官才?在考场转了两圈。


    无羁半垂着脑袋,注意力全在那?张试题上,听着周围响起脚步声,便误以?为是监考官,根本不知道徐成进?来?。


    徐成在考场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的一位考生身侧。


    他伸出手,指节在桌案上“咚咚”敲了两下?,瞬间惊醒了睡意正?酣的那?人。


    声音传出的一瞬间,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但无羁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望一眼。


    这间考场里每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都没有逃脱被?徐成敲桌的命运。


    最后,他停在了无羁身侧,伸手在他空白的纸张上敲了两下?。


    无羁正?在发怔,忽然眼前伸来?一只胳膊,他猛然回神,转头望去,随即看到了眸中带着几分忧色的徐成。


    他拧紧的眉心,似是在问他为何还不下?笔。


    两人对视了片刻,最终,无羁叹了口气,在徐成的注视下?,拿起了一旁的毛笔,蘸了墨,随即在密封区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见?他开始动笔,徐成才?迈步离开。


    没动笔之前,无羁的心里乱糟糟的。


    可?他一开始动笔,墨香逐渐蔓延到他的鼻息时,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他只是比旁人提前听说?过这个问题而已,答题思?路还是他方才?在考场上理清的,又何来?舞弊一说?。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不再执着于是否舞弊这一问题,开始安心答题。


    自他提起笔,文章一气呵成。


    他才?把最后一个字写完,监考官就宣布停止答题。


    *


    徐成离开后,直接回了大帐,将此事告知了霍循。


    “陛下?,幸好您差奴才?方才?出去看了一眼,时间已然过了大半,小先生竟然只字未写。如若不是奴才?提醒,他怕是依旧不肯动笔呢。”


    霍循一早就猜到了他会如此,所以?才?会差徐成出去。


    好半晌,霍循才?叹了口气,说?:“他的心到底还是太?过澄净了些。待朕走后,他定?然免不了要受一些明枪暗箭的苦楚。”


    “陛下?切勿妄言,您定?会长命百岁的。小先生他吉人自有天相,也断不会让陛下?忧心。”随着他病情的加重,徐成最是听不得他这样说?话,忙打断他。


    霍循抿了口他递来?的热茶,没再言语。


    他如今的身体,已然是摧枯拉朽的衰败之势,早已无力回天。


    他也知道,他死的那?天,秦执年定?会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为他写下?这世间最优美、最悲恸的诔(lěi)辞。但最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一定?是徐成。


    可?这一刻,他真的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殿试一结束,以?秦执年为首的太?学?教习就被?征入贡院,负责阅卷前的誊录、糊名、易书等一众事宜。


    上面催的紧,往年需要约莫十日的阅卷时间,今年足足提前了两日。


    在这期间,无羁一次也没有见?过秦执年。


    无羁也乐的自在,每日从太?学?回来?后,整夜整夜将自己关在书房,画阿予的画像。


    旁人只道他的书法和功夫极好,却不知,他这手丹青,才?是炉火纯青,精湛万分,亦是他最为自豪的技艺。


    如若不是因为他这手丹青,他怕是早已经想不起来?阿予的相貌了。


    很快,到了放榜日。


    原本无羁是没打算去看的。


    可?秦未一大早就将他拽出了门,甚至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他们俩到达时,贡院的西墙下?已经围了好大一群人,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秦未先无羁一步挤入人群,瞬间,两人被?人潮冲散。


    秦未又往前挤了两步,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攥着的,已然不是无羁的宽袖。


    “抱歉,抱歉,牵错人了。”秦未连忙松开手,红着脸同别?人道歉。


    而无羁,站在人稍少?一些的空地上,看着这滑稽的场面,勾唇浅笑?。


    秦未只觉得他的笑?有点得瑟,有点欠修理。


    他又重新拨开人群,走到无羁身侧,半羞半赧凑在他耳边低语:“难怪我方才?使那?么大力气拽他,他也不同我走。”


    无羁听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秦未假装嗔怒:“你还笑?。”


    话落,“啪”的一声,他的巴掌招呼到了无羁的肩膀上,随即又嘟哝道:


    “你怎的都没有跟上我?还站在此处看我的笑?话。幸好此处嘈杂,没几人注意到我方才?的动作。如若被?人看见?我当街同一陌生男子拉拉扯扯,岂不让人误会。我可?不像你那?么讨女孩子喜欢,我还想娶妻生子呢。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整天冷着一张脸,怎的我妹妹和那?杨家小祖宗就偏偏看上你了?”


    话音未落,自身后传来?一阵娇柔的女声。


    “秦未,无羁,你们也来?看榜啊?”


    登时,他们两人脸上的笑?意僵持在脸上。


    这个声音,纵使他们两人不回头,也能立刻辨出来?人是谁。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秦未咬牙切齿,从嘴里磨出这么一声低喃。


    无羁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示意他闭嘴。


    转过身时,无羁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半点笑?意都看不到。


    而素来?有温润公子之称的秦未,脸上则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这笑?,并不达眼底,有些官方,更有些皮笑?肉不不笑?的韵味。


    只有无羁知道,秦未哪里是什么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笑?面虎还差不多。


    从下?棋便能看出来?,秦未若是用起心计,他丝毫没有招架之力,更别?提反击了。


    勾心斗角,何其累也。


    只是他平日里,不屑那?样做罢了。


    来?人正?是方才?秦未口中的杨家小祖宗,宁国公杨炀的幺女——杨清儿。


    随她一起的,还有无羁前些时日在考场遇到的那?位公子——杨昶然。


    此时,无羁的注意力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侧的秦未看到杨昶然的一瞬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荡然无存。


    “哥,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说?起的无羁。”


    “无羁,这便是我三哥,杨昶然。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你还记不记得?”


    杨清儿兴奋地互相介绍对方,却不知道,他们早在前几日便已经会过面。


    杨昶然有点好奇,问:“无这个姓氏,倒是少?见?的很,不知公子哪里人氏?”


    “哥。”杨清儿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些。


    无羁的目光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落了一瞬,随即冲二人点头,问好。


    “杨小姐,杨公子。”


    “无羁先生,久仰大名。”


    杨昶然瞥了一眼身侧略显娇羞的妹妹,看向无羁的目光也充满了一丝探究。


    无羁听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再次朝他点点头。


    杨昶然看着无羁平淡反应,心里瞬间明白,自家妹子的一腔情意,怕是要错付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秦未身上。


    “多年未见?,秦公子出落的,倒越发美”


    不等他把艳字说?出口,秦未震慑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杨昶然连忙改口,道:“多年未见?,秦公子出落的,倒是越发俊俏了。”


    “花孔雀,你给?我闭嘴。”说?话间,秦未已经越过无羁,冲到了杨昶然面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无羁和杨清儿则安静立在一旁看着。


    不同的是,无羁的注意力尽数落在了秦未和杨昶然身上,而杨清儿的视线,就差粘在无羁身上了。


    他见?识过杨昶然的功夫,不在他之下?。而秦未手无缚鸡之力,若两人闹起来?,吃亏的一定?是秦未。


    再加上之前,秦未每次提起杨昶然都是一幅恨不得要吃了对方的样子,没有半点风度和仪态。


    这让无羁心里更加笃定?,这两人有渊源。


    至于是什么渊源,秦未从来?没有与他说?起过。


    无羁静静看着,接下?来?的发展态势,出乎他的意料。


    他眼睁睁看着一身功夫的杨昶然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秦未推了一个趔趄。


    而那?人,却只笑?不恼。


    反倒是‘行凶’的秦未,越发急切失态。


    那?模样,就像是他前些时日在庭院里遇到的那?只狸花猫,张牙舞爪的,很是可?爱。


    “花孔雀,你再敢拿我小时候的事情说?事儿,本公子跟你没完。”


    秦未在杨昶然耳边咬牙切齿说?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拽着无羁挤入人海,一边走还不忘一边低声咒骂:“那?个花孔雀,气死我了。”


    与此同时,无羁隐隐听得杨清儿埋怨道:“哥,你看看你,非要把秦未气走。他把无羁都拉走了。”


    自来?了这京城,无羁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心里也越发好奇他和那?位的关系。


    “兄长,你和方才?那?位杨”


    杨字都还没说?完,无羁的话便被?秦未打断。


    “不许说?提的名字。”秦未眼底的愠怒还没有完全消散,无羁看着他如此失态,心里越发好奇。


    “哦,好,不提。那?兄长与方才?那?人,到底有何关系啊?”


    “仇人。不对,是死敌。这辈子都不能和解的那?种关系。”


    说?这句话时,秦未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拽着他的衣摆涌入人潮更深处。


    无羁还在琢磨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雀跃的欢呼声。


    “中了,中了。”


    话音未落,无羁只觉得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猛地用力,将他从拥挤的人群里拽到了最前面。


    “中了,中了,一甲第二名。”秦未扯着无羁的衣袖,眉飞色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丝雀跃。


    秦未的声音很大,惹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不说?,就连人群之外的杨昶然,都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望过来?。


    无羁的眼神却有几分懵懂。


    他顺着秦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排在他上面的,是杨昶然,他排第二位。


    “中了?”无羁呢喃了一句,脑海里又闪过之前在太?极殿时皇上曾问起的那?个问题,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是啊,中了。”秦未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才?让他回了神。


    虽然榜上有名,但无羁的心里,却并没有很开心,反倒有些忧心忡忡,甚至是失魂落魄。


    反观秦未,笑?意从嘴角一直蔓延到心里。


    如果是不明所以?的人见?了,还以?为中榜的人是秦未。


    秦未和无羁从万众瞩目的视线里走出来?时,杨氏兄妹还站在原地。


    杨清儿嫌此时人太?多,准备待会儿人少?一些再去看。


    秦未方才?被?杨昶然挑起的怒气被?无羁中榜的消息冲的一干二净,他冲杨昶然喊了一声:“花孔雀,你也中了,前三甲。”


    杨清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哥,快走,咱们去看一看。”


    说?完,她拽着杨昶然挤入人潮。


    杨昶然转过头,看了一眼和无羁一起离开的秦未的背影,无声抿了抿唇,随即敛下?眼眸。


    片刻,就听到杨清儿兴奋地叫喊声。


    “哥哥,哥哥你快看,是榜首啊。”


    “我哥哥中状元了。”


    “我哥哥中状元了。”


    不等无羁和杨昶然他们回到家,宣他们进?宫的圣旨已经送到了他们各自府上。


    无羁和提着酒坛子的秦未一回到家,就碰到了等候多时的内官。


    “哎呦,公子,奴才?可?算是等到您了。皇上在宫里等着呢,咱们还是快些进?宫去吧?”


    是以?,无羁听到皇上在等,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手忙脚乱随着内官登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许是他们赶时间,入了宫门,也没让无羁从马车上下?来?。反而一路疾驰,绕了好几个弯,却并非是通往太?极殿的路。


    无羁掀开车帘,谨慎发问:“公公,这不是去太?极殿的路吧?”


    内官:“公子稍安,咱们不是去太?极殿,而是去御书房。皇上一大早便在御书房等着诸位了。”


    他虽然来?过很多次皇宫,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直接奔向太?极殿。


    御书房也只是一开始和老师去过两次,再加上皇宫里的路蜿蜒曲折,所以?他一时觉得有些陌生。


    经内官方才?那?么一说?,无羁才?恍然忆起御书房的大概位置。


    *


    无羁是第一个到达御书房的。


    徐成正?候在殿外,见?他过来?,亲切迎上来?,说?:“小先生,陛下?正?在等您,进?去吧。”


    话落,抬手帮他撩起珠帘。


    “多谢徐总管。”无羁冲他倒了谢,抬步走了进?去。


    他才?踏进?去,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龙涎香,专属于那?个人的味道。


    皇上正?端坐在案几上,书写着什么。


    无羁走过去,问好:“陛下?。”


    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只问了他句:“来?了?”


    “嗯。”


    “正?好,给?朕磨墨。”


    无羁走到他身侧,一边磨墨,余光落在了他面前的宣纸上。


    暗香浮动(二十一)


    无羁磨着墨,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案前的宣纸上。


    可他又不知道皇上想在纸上写点什么,亦不想逾过‘君臣’这条线。尽管他心里是那么祈盼和他亲近。


    于?是,他强行克制自己将注意力从宣纸上移开?。


    视线刻意挪开?, 嗅觉却更为敏锐。


    燃着龙涎香的香炉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桌案上, 莲花状的云烟氤氲升空,随即缓缓散开?,飘往大殿各处。


    而无羁,却隐隐嗅到了一阵不同于?龙涎香的药香。


    最重要的是, 这药香好像是从他身边的这位身上散发出来的。


    下意识的, 他的鼻翼翕动,想要将这味道辨个真?切,却又嗅到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三种不同的味道夹杂在一起, 闻起来有点奇妙,无羁思绪都有些飘忽不定。


    显然,陛下来御书房之前, 才沐浴更衣过。


    但纵然这样, 依旧洗不尽沾染在他身上的中药味儿?。


    而殿内燃起的龙涎香,显然是计算好了分量,专门压制他身上的药味的。


    方才他没上来给陛下磨墨前,除了龙涎香,再也没有闻到一丝旁的味道。


    霍循虽在提笔写着字, 大半的注意力都在无羁身上,故而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出神。


    “陛下,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在想什么?墨汁都溅出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


    但同时, 两?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他们都没有料到, 对方会忽然发声。


    尤其是霍循,他没有想到无羁最先问的会是这个问题。


    霍循低笑?一声, 说?:“朕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会和前几?日?的考题有关。”


    原本盯着宣纸上那滴已经晕染开?的墨团的无羁,听到他这么问,恍然抬头。


    而霍循,只在说?这句话时微微顿笔,无羁看?过来时,霍循正气定神闲运着笔。


    关于?这个问题,无羁在来皇宫的路上,甚至在踏入御书房的前一刻,他甚至都还在想,如果要问这个问题,要如何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唐突,不那么冒犯。


    可在他嗅到他身上那阵隐隐的药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困扰了他多时的问题,就这样被他抛之脑后,满脑子都在想他的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无羁就这么看?着他,眼神里有懵懂,有不解,隐隐还有几?分赤忱,却独独没有掩饰。


    以往时候,他明明是最喜欢在旁人面前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人。


    可这一刻,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只想坦诚,只想让他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霍循写完那句‘不齐则争’后,放下笔,后背不经意往后一倚,整个人放松下来,随即侧目看?过去?,问:“不想知道原因?”


    无羁也看?着他的眼睛,如实说?道:“原本是想的,看?到陛下后,反而没那么想了。”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霍循的意料,他挑了挑眉,问:“为何?”


    无羁的性子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原本以为这个问题他是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也是这个时候,霍循心里猛然意识到,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思及此,霍循眼神黯淡下来。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重新认识他、了解他了。


    为了不让无羁发现异样,他敛了眸子的瞬间,又随口问了句:“为何又不愿知道了?”


    “无羁愚笨,猜不到陛下的用意。但我知道,陛下行事?,自?有您的深意。最重要的是,无羁知道,陛下不会害我。”


    霍循轻垂着脑袋,听到他说?到愚笨二字,终是忍不住,眼底漾起一抹浅笑?。


    他若是愚笨,这天下怕是都没几?个聪明人了。


    杨昶然小时候虽然有点混蛋,却也是京中远近闻名的神童,旁人都戏说?他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可纵使这般,前几?日?的那场殿试,无羁写的那篇文章还是要比杨昶然的那篇更胜一筹。


    这一点,就连霍循都不曾想到的。


    原本他以为,无羁自?小是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虽然他的脑子比寻常人要好用,虽然在寻到他后,秦执年便将他收入了门下悉心教导,但依旧比不得?自?小受到良好教育的杨昶然。


    但这次殿试,着实有些出乎霍循的意料。


    也正是因为那篇文章,霍循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心思有多缜密。其中有好几?处,别说?是杨昶然和其他武生?,就连他也不曾想到。


    但当他得?知这偏极为优秀的文章出自?无羁之手时,他第一反应是开?心。


    朱笔悬于?纸上的瞬间,他却犹豫了。


    最后,霍循力排众难,以辞藻驳杂为由,将他的名字从榜首划去?。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排名。


    霍循看?着近在咫尺的无羁,心生?愧意。


    他不能同他相认也便算了,如今他凭自?己的本事?考来的功名,他也不敢光明正大授予他。


    尤其是他还如此信任他,这让霍循心里对他的愧意更深。


    尽管每次相见?,霍循心里总是会隐隐升起一抹愧意。


    “你就如此相信朕?如若朕是在设圈套准备构陷于?你,你又当如何?”霍循漫不经心说?完,抬眸看?他。


    无羁似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看?着他的眼睛,坚定摇摇头,说?:“陛下不会。”


    “为何这么说??”


    霍循看?着他过分信任自?己的模样,心中先是一软,转瞬又开?始担心。


    人心险恶,日?后,他会不会像轻易信任自?己这样去?信任别人。


    无羁用他最为得?天独厚的温润嗓音,将他心里对霍循的情意娓娓道来。


    “陛下是这天底下权势最盛的人,如果想要无羁的性命,仅仅是一句话的事?情,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如若陛下真?的厌恶我,此时,我怕是也不能站在此处为陛下磨墨了。最重要的是,无羁能感觉出来,陛下是真?心对我好。”


    说?完,无羁莞尔一笑?,重新执起墨条。


    霍循见?状,也重新执笔,沾了墨,继续写没写完的字。


    毕竟,他不能轻易拂了无羁的一片''孝心''不是。


    笔尖即将触到纸张的前一刻,霍循手腕微顿,偏头问他:“这句话,你可曾读到过?”


    无羁闻言,把?视线聚在桌案的宣纸上,微微颔首,说?:“凡事?有形迹者,必不可齐。不齐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故”


    无羁背着,脑海里想起这句话的意思,微微停顿,思绪万千。


    陛下是在用这句话来激励我吗?他心里暗暗想着。


    “故圣人不贵。”


    无羁说?完,霍循刚好把?这句话写完。


    他放下笔,拿起一旁的私人印章,沾了印泥,用力往纸上一按,而后,又微微倾身,吹了吹尚未干涸的墨渍,站起身,递到了无羁手里。


    霍循看?着他,眼神不自?觉轻柔下来。他伸出手,指尖往前一瞬,就能触到无羁的脸颊,可霍循忽然顿住了。


    须臾,掌心调转方向,落在无羁的肩膀上,轻拍两?下,说?:“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只能送这句话于?你。望你日?后,平安,健康,好好长大。”


    无羁听得?认真?,却隐隐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他并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我’。而且,这两?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明明前一句,他还在砥砺他。可后一句,忽然就变成了祝祷辞令。


    无羁听得?云里雾里,对上霍循赤忱的眼神,他下意识点下了头。


    “吱呀”一声,徐成推门走进?来。


    “陛下,他们到了。”


    “宣吧。”话落,霍循把?手从无羁的肩膀拿下,重新坐回到龙椅上。


    无羁见?状,将方才霍循赐下的墨宝折了两?折,填进?袖口后,又抬步从皇上身侧移开?,安静立于?台下。


    霍循用余光往他站立的地方瞥了一眼,见?他如此谨慎,他整个胸腔都开?始泛酸。同时,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既怪自?己不争气,不能给他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财富,同时又有些欣慰,庆幸他并非是过分信任他人之辈。想来日?后,纵他已不在人世,凭他自?己也能在这世间好好立足。


    顷刻,徐成领着一队人进?来。


    无羁偏头望去?,徐成后面,跟着三个人。


    其中两?位,还是他认识的。


    紧跟在徐成后面的,是他的大师兄,亦是如今的摄政王,霍珩。


    霍珩身后,是才认识了没几?日?,又和秦未有着理不清的爱恨纠葛的杨昶然。


    最末端,是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的人。他长的五大三粗,威武雄壮,一看?便是自?小习武之人。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人应该就是崔轻云。


    放榜那日?,无羁注意到,排在他名字后面的那位,就是崔轻云。


    无羁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的眼神也都不约而同落在了无羁身上,包括霍珩。


    自?得?知无羁和林琅在被秦执年收入门下前,混迹于?乞丐窝后,便一直瞧他们不起。


    尤其是无羁。


    林琅至少还有点子用处,能帮着他做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


    而这个无羁,整日?不是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就是跟在秦未那个书呆子屁.股后面,无趣极了。


    当他得?知无羁位列此次殿试前三甲后,也只是嗤笑?一声,嘲讽他运气好而已。


    他看?到无羁的一瞬间,下意识皱起了眉毛,随后又故作平静,冲无羁展露一抹笑?颜。


    他想不明白,皇上为何会单单对无羁这样特殊。


    皇上的性子极为古怪,虽然他如今贵为摄政王,和皇上却是交谈甚浅。更为确切来说?,除了政事?,他和皇上便再也没有过其余别的什么交流。


    他身份如此尊贵,皇上都不愿同他多说?几?句话。


    他来到御书房时,杨昶然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他们两?个是一起等到崔轻云后,徐成才为他们通报的。


    杨昶然是宁国公家的公子,宁国公可是上次宫变的大功臣,他尚且需要在御书房外候着。


    而这个乞丐出身的无羁,究竟有什么好。就连皇上都对他另眼相待,竟然允他在御书房内等待。


    这一瞬间,霍珩满腔妒意。


    和霍珩相比,杨昶然的目光就显得?柔和很多。


    他浅笑?着冲无羁点点头后,便把?目光挪到了皇上身上。


    而崔轻云,只草草扫了一眼大殿,目光从无羁身上浅浅略过,触到正前方的那方明黄色的衣衫时,连忙垂下脑袋,生?怕拂逆了圣人的威严。


    而这所有人的反应,尽数落到了霍循眼中。他没有忽略掉霍珩脸上那抹对无羁转瞬即逝的厌恶。


    霍循敛了眸子,神色晦暗,周身散发着一种王者的威仪。


    “陛下,杨公子他们到了。”话落,徐成走上前,站到了方才无羁站过的地方。


    霍循抬眸,如炬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


    他们不约而同朝霍循揖手,弯腰行礼。


    “臣霍珩,杨昶然,崔崔轻云,参见?吾皇。”崔轻云却比其他两?人要慢半拍,说?话也有些不利索,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紧张感。


    霍循微微抬手,说?了句:“众卿,平身。”


    无羁安静站在一旁,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霍循身上。


    此时的他,盛气凌人,一举一动,皆是威仪,是无羁鲜少见?到过的模样。


    在无羁以往和他相处的那些时日?里,他总是那么温和,偶尔病恹恹的,却独独缺少了如今的气势。


    看?着龙椅上的霍循,无羁怔住了。


    他到底是对自?己和旁人不同,可是为什么?


    无羁想不明白。


    但他心里,隐隐能感觉到,陛下是渴望同他亲近的,就像他心里也不抗拒他的亲近一样。


    霍循看?了一眼霍珩,随即偏头吩咐徐成,道:“徐成,给摄政王赐座。”


    徐成应下,差人从一旁偏殿搬来了软凳。


    霍珩道了谢,坐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看?向无羁的眼神也越发不屑,这御书房内,除了龙椅上那位,最尊贵的还不是他霍珩。来日?,待那位死了,他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霍循看?着他们,语气和缓,道:“除摄政王外,在座的诸位,是此次武举的一甲,皆是我朝的栋梁。你们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朕心甚慰。尤其是杨昶然,你果真?没有让朕失望。还有崔轻云,能从清河郡那么远的地方考上来,不错,着实不错。”


    杨昶然听了,朝他莞尔一笑?。


    崔轻云就没有他这么自?然,五大三粗的壮汉,听了霍循的话,双颊绯红,双手交叉,整个人都透着局促和紧张,甚至隐隐有一些喜感。


    而霍珩,虽然一直很安静,耳朵却是从霍循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支棱起来了。


    霍循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霍珩都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试图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究竟最喜欢哪一位。


    全程,皇上都在表扬、都在夸赞,却独独略过了他的小师弟,无羁。


    霍珩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无羁身上,他心里正疑惑,皇上为何偏偏将他略过去?,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刻意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


    他正看?着无羁出神,半点没有注意到霍循不经意间朝他扫过来的视线。


    霍循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无羁正微微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因为他刻意略过表扬他的话而失魂落魄。


    “还有无羁,朕听太傅说?起过你的身世,很是坎坷。你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着实出乎朕的预料。想来是拜了名师的缘故,待会儿?出宫后,莫要忘了去?叩谢你的那些师父们。”


    霍循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方才要冷淡许多。


    且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他能取得?如此的好成绩,都是因为秦执年和祁放教得?好,半点没有提及他自?身的努力。


    甚至可以说?,他方才的那段话,几?乎完全否定掉了无羁自?身的努力。


    霍循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无羁身上,包括方才因为皇上的称赞羞赧到不敢抬头的崔轻云。


    其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都截然不同。


    霍循面无表情,而他身侧的徐成,眼底则闪过一抹担忧。方才皇上的那段话,把?他都吓了一跳。他担心无羁会当真?。


    霍珩则完全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杨昶然也蹙起了眉,在他的心里,皇上向来是宽容的,从来不会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


    而崔轻云,则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皇上说?无羁的那段话,同他说?的有点不一样。再加上他们进?来御书房的时候,无羁已经在里面了。所以,他有点好奇。


    他们都在期待无羁的反应。


    无羁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是痴儿?,自?是注意到了这些人的目光,也听出了皇上方才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对他的态度忽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无羁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没有进?来之前,他分明感受到了皇上对他的亲近。他才不会因为这句带有目的的话而沮丧。


    但是,他陪着陛下演一出戏也挺好的。


    众目睽睽之下,无羁从一旁走到大殿中央,冲霍循揖手、弯腰行礼的同时,恭敬说?道:“多谢陛下如此为无羁着想。无羁只顾着自?己高兴,将两?位恩师全然抛之脑后。陛下的话,无羁记下了。待无羁出宫,定然去?恩师府上叩谢他们的谆谆教诲之恩。”


    他的语气,质朴又真?诚,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子拙气。


    霍珩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皇上方才那番话的话外音,傻子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偏偏他听不出?还谢恩?


    就这样的傻子,怎的就偏生?和他拜入了同一师门。他暗自?腹诽。


    而杨昶然,听他说?完,也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无羁这个名字,他戍守西南这几?年,不止一次在自?家妹妹写的家书上看?到过。他回京后,杨清儿?更是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人。


    杨清儿?口中的他,是机敏的,聪慧的,是俊俏的,是温润如玉的,是乐于?助人的,是心怀天下的。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独独和笨拙一词没有关系。


    虽然他妹妹自?幼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平日?里虽然喜欢耍一些小性子。他旁的不敢保证,但自?家妹妹看?人的眼光,他是相信的。


    杨昶然看?着无羁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皇上不同以往的冷峻模样,脑子里轰的一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们莫不是在做戏?


    可如果是做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杨昶然想着,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坐着的霍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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