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过万重山 > 50-60
    一场战争


    向满是不是故意的, 沈唯清其?实?分辨不出,毕竟这人脑回路实属奇怪,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只是她的眼?神太要?命, 模糊不透的光,像是大雾一场里高悬的月亮。


    这沾满情与欲的一眼把沈唯清点着了。


    火苗燎焦理智一角, 随后便是无有退路地蔓延, 声势浩大地坍塌。


    向满望着沈唯清,重新掀开被子,即便羽绒被的触感落在皮肤上?轻柔近无物,但?她不想要?任何阻碍。


    一推, 一送。


    向满咬紧嘴唇,从?齿关缝隙溢出一声低呼。


    那东西挺凉的。


    她就在他面前, 认真姿态如同在战场攻坚。只有涟漪击打石岸,还有两道同样压抑的喘息。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一处,落在那涟漪撤去时残余的水迹。


    沈唯清脸色铁青, 终于忍无可忍。


    大步迈过去, 把被子一扯,掀到地上?,虎口掐住她的两只脚腕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拖到床沿。


    那东西还在里面, 是沈唯清亲手拿了出来, 这不是解救,而是新一轮的酷刑。向满感觉到沈唯清掌心滚烫,但?令她真正觳觫的是他的眼?神,他伸手覆上?去,覆上?那悠悠水面。


    “没够?”


    随便换哪个?男人, 此刻的表情都不会太好,沈唯清足够克制了, 他把那破玩意儿扔到一边,还挺沉,一声闷响。


    男女不一样,生理差别是客观事实?,可沈唯清还是感知到自己的变化,有隐隐扬起的趋势。


    明?明?刚结束一场。


    向满的头发原本压在身下,被他这么一拖,如瀑一般铺陈开来,脚踝还在沈唯清手里,向他敞开着,她手肘撑着身体支起来,定定看着床边人,除去声线不稳,实?在是十足平静的语气:“抓疼我?了。”


    沈唯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着她,很久:“非要?这样?”


    非要?一次又一次试探,一次又一次逼我?退步,才能巩固你在这段关系里的主导地位吗?


    非要?我?兵败如山倒,全线溃决,你才有身为胜者?的快感?


    “你早就赢了,向满,不需要?这种方式证明?。”


    原则这东西原本是各安一隅,井水不犯河水,可沈唯清觉得?不是的。


    他们好像共用了一条分界线,楚河汉界,你退我?进,你输我?赢,从?来就不能相?安无事。


    向满也有一瞬后悔。


    因为她借着不明?朗的光线看见?沈唯清的眼?神,除了愠怒,无奈,迟疑,还有游荡于眼?底暗色,那是挫败。


    其?实?也没必要?这样。


    显得?她有多么霸道不讲理,多么出尔反尔。所谓的尊重彼此,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无用的伪善。她的规则他一直好好遵守着,而她却屡次进犯他,大军压境,攻城略地。


    向满努力坐起身,忽然有点懊恼,她伸手去够沈唯清,解释她只是一时上?头,人之常情,也没什么丢脸的。可她的胳膊探出去,指尖将将擦到沈唯清的衣角,就被他躲开了。


    房间里太过温暖,均衡的暖空气汩汩上?扬,公平倾覆每一处皮肤,使毛孔和纹理都熨帖。


    在向满的注视下,沈唯清缓缓地,垂下了眼?


    这是一种意兆。


    沈唯清依旧没有松开攥着向满脚踝的手,而是向后挪了一步,与床边撤开一小段距离。


    然后,慢慢,单膝跪了下去


    他的城墙已经被烧光了最后一块砖。


    他的旗帜与桅杆彻底崩断,大火弥天?的这场战争里,他认输了


    粗粝和柔软原来可以?并存。


    冰凉和温热的界限也不再明?显。


    吸允。


    碾磨。


    吞咽。


    没什么比身体行为更能表明?姿态。


    彻彻底底,俯首称臣。


    向满呼出了一声,紧跟着,后背重重落了下去。


    她除了平躺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天?花板上?那盏灯似乎在变换形状 ,跟着沈唯清舌尖的探寻,她的指甲死死扣着床单,身下是太过明?显的水声,涟漪变成潮涌。


    沈唯清再送了她一程。


    如同胜利者?最终踏上?彩云之巅-


    这次结束之后,彻底没了力气。


    向满把被子裹紧了,双腿弓起,抱着膝盖侧躺,好像一只自我?保护意识过剩的小动?物。之间还有点潮意,却也顾不上?清洗。


    她微阖双眼?,听见?耳边有翻找东西的声音。


    沈唯清翻箱倒柜,把她抽屉里的“违禁品”全收走了,除了被扔在地上?的那个?,还有一只粉色的小兔子,还有一张体检套餐宣传单。沈唯清粗略看了一眼?,气笑了,目光又扫过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向满。


    把那宣传单折了两道,握在了手里。


    “别装死。”


    向满不做声。


    她困极也累极,最后任由沈唯清抱着她去浴室,重新回到被窝里时,沈唯清掀了被子另外一角,也躺了进来,从?背后环绕住她。


    后背抵着前胸,向满问:“你不工作了?”


    “没心情。”沈唯清说。


    “怪我?。”


    “倒也不用这么急于认错。”


    “”


    向满第二?天?一早还要?去店里,没几个?小时能睡了。她无暇顾及沈唯清,于疲惫中昏沉入眠。


    沈唯清的手臂为她圈揽出一方安宁地。


    只是凌晨时分,她忽然惊醒过一次,手搭上?沈唯清的小臂,被他瞬间捉住,又塞回被子里。她这才迷迷糊糊翻个?身,瞧见?沈唯清的脸。


    原来他一直睁着眼?睛。


    “不睡?”她哑着嗓子问。


    “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沈唯清不会回答的。


    他抬起手,掌心盖住她的眼?皮,轻轻亲她额头:“睡你的觉!”


    向满打了个?呵欠,再次陷入梦境。而这顺从?的后果,就是天?蒙蒙亮时,她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她伸手去摸床单,只有褶皱,没有温度。


    原本该睡在这里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沈唯清在飞机上?。


    最早的航班,北京飞上?海,临时的决定。临近年关机票紧张,他无所谓什么舱位座次,只要?能当天?来回就行。


    冲动?之下的抉择,往往不能仔细推敲,一推敲全是错漏。


    明?明?马上?就要?远赴新加坡,明?明?有大把繁冗工作堆在肩头,明?明?他和向满的事可以?等他出差回来再说。


    但?他顾不上?了。


    这一轮出差起码半个?月起,长?达二?十多天?的分离摆在眼?前,他突然焦灼。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该办的事儿办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


    落地上?海,先去了一趟医院,然后是银行,最后回到自己位于徐汇的住处。


    许久没回来,幸而经常有人来打扫,他去书房挑了几样文件扫描。


    这些事情办完,已经是傍晚了。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期间向满给他拨了个?电话,他没接。


    从?她的角度,他大概像个?匆匆逃亡的败军之将。


    不过没关系。


    他还可以?再打一场。


    另外一边。


    向满今天?很忙,因为要?给店员抽签排班。


    每年春节调休都是一场“恶战”。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加班费的,忙到头,谁都希望安安稳稳过个?年。两个?店员因为抽中了除夕和初一班,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其?中一个?更年轻些的,也是刚出校门第一年工作,躲到卫生间给爸妈打电话,都快哭出来了。


    向满忽然想起姜晨来,于是心软了,去敲门,告诉小姑娘:“我?替你值。早点买票,回家过年吧。”


    “店长?你不回家?”


    向满摇摇头。


    假期前的盘货格外复杂,向满当晚又是最后一个?关店离开。


    沈唯清一整天?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她猜沈唯清或许是临时决定提前出差。


    既然只有自己,晚饭就凑合,向满在路上?买了点打折果切和啤酒。


    回到家,果然客厅空荡。


    她去杂物间拖了个?大纸箱出来,里面装着沈唯清搭失败了的积木。


    她其?实?跃跃欲试很久了,可这毕竟是沈唯清的专业,她怕沈唯清那张嘴不老实?,说她笨,迟迟不好意思拿出来。这下趁着沈唯清不在家,终于得?以?机会研究一番。


    她靠着沙发边席地而坐,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图纸摊开在地毯上?,先从?底座开始。图纸显示,这应该是一栋中式古建筑,雕梁画柱,细节考究。


    手边是水果和啤酒。


    以?她的酒量,一罐啤酒下去跟白水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悠闲多多益善,没有沈唯清在一旁聒噪,简直太快乐了。她把底座地基先拼了一个?角,发觉啤酒空罐了,于是起身去拿另一个?。谁知刚站起来,大门指纹锁响了。


    早上?消失的沈唯清于深夜归来,一身风尘仆仆,携着室外冷气。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向满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谁告诉你我?走了?”


    沈唯清没有解释,只是默默脱去外套,然后是衬衫。


    他就站在玄关橙黄色的顶灯下,任由灯影描摹他轮廓,单手解开衣领下两颗扣子,另一只手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对向满说:“里面有几个?文件,你先看看。”


    向满当然没有去接,只是反问:“什么文件?”


    沈唯清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全凭她自己去做阅读理解,只是那眼?神幽幽的,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从?客厅横穿,往主卧浴室去,路过地上?那七零八碎的积木,没作声,紧接着看到地上?的空易拉罐,皱了皱眉,直接踢到了一边去。


    这恶劣的行径。


    向满的指责就在嘴边了,又咽了下去。


    这是他家。


    拆了也无所谓,她没发言权。


    向满并不知道沈唯清这一天?飞了个?来回,两千多公里,就为手机里的那点东西。


    她粗略翻了翻,没看懂,这不是她知识范畴里的东西,看抬头好像是财产证明?,公司注册信息之类的专业文件,她除了认得?上?面沈唯清的名字,其?余一概不懂。


    哦,也有懂的。


    最后一个?,体检报告,今天?的日期。


    他以?为她特别在意这事儿。所以?很听话,很自觉。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水声。


    向满愣了很久,忽然心脏陷下去一块儿。


    她好像明?白沈唯清的意思,但?又不敢确定。


    直至水声停止。


    沈唯清走出来,看见?向满在玄关穿鞋。


    “去哪?”


    沈唯清朝她走过来。


    “酒没了,我?下楼去买。”她张口就来,不敢去看沈唯清的眼?睛。


    “不喝会怎么样?”


    沈唯清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子杀意。他没穿上?衣,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沾了水滴,有灼灼热气,向满转身,却被人不由分说从?后面拽住了羽绒服的帽子。


    一拉。


    “看了吗?”


    “嗯。”


    “看明?白了?”


    “没有。”


    沈唯清掰着向满肩膀,把人转过来。“说来惭愧,身无长?物,我?现有的都在这了。”


    向满那心下塌陷的感觉被坐实?了。


    果然。


    这是一副托付家底的架势。


    沈唯清把他的所有都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供她审阅。


    “我?没懂。”


    “别跟我?装。”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唯清抬手,碰到向满下巴底下的拉链,往下一拽,把人剥出来,打横抱起来往卧室去。


    向满身上?还穿着绒绒睡衣,这会儿快要?热出汗来了,心慌地快要?跳出来。


    重重摔在床上?。


    沈唯清俯身压将下来,手上?动?作不停:“该说的我?都跟你说过了,向满。”


    早就说过了,他对这件事的十足在意和近乎严苛的审慎。但?凡认下谁,轻易不改。


    他的全情投入不是虚言。


    但?她没完没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也就她这独一份了。


    手绕到向满脑后,把她发圈拆了。


    头皮被扯痛。


    “沈唯清!”向满伸手去推,根本推不动?,“我?也早跟你说过了,我?可没法对你负什么责任,别道德绑架我?。”


    “你他妈跟我?来劲是吧?”这种时候的脏话,向满并不觉被冒犯,反倒像是被火星子点着的枯草,心底轰然炸开花。


    “我?让你负什么责任了?”沈唯清没关灯,他故意的,好满足自己的促狭心理,欣赏向满脸上?的难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认真,向满,我?没有骗你。”


    这是这一整晚,沈唯清说的最后一句温柔言辞。


    他抬手揿灭了灯。


    随着黑暗一同降落的,是向满这颗痒痛的心


    同频的浪潮。


    他们之间第一次刀兵相?接,发生得?猝不及防,向满甚至还有些懵着,进行到后面,竟还从?心里冒出几分不忍。


    她双手捧着沈唯清的脸,去寻他的唇,于涔涔汗意里轻声呢喃:“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人。”


    “没有。”沈唯清声音那样沉哑,“是我?活该。”


    爱情里没有坏人,只有蠢货。


    倾情奉献是愚蠢,莽撞冲动?是愚蠢,一根筋则是蠢上?加蠢。


    沈唯清知道自己占全了。


    他于黑暗中侵占她,难说这是得?偿谁的夙愿。


    他想起自己刚认识向满时,觉得?她是块不解风情的顽石,又臭又硬。


    后来发现那石头只是她的幻形,她的本体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山野精怪,自己无知无识,却专吸人魂魄的。


    现在。


    现在又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她只是一阵风,看不见?,摸不着,也控制不了,你除了感受她,再也没有任何能做的了。


    她轻轻松松拂过他的山岗,卷起枝头叶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捏他的生灭。


    沈唯清再次在向满身上?体会到无力。


    如果把这种无力感用两个?字来盖章定论,倒也简单。


    叫认命。


    一场开始


    极度疲累的状况下, 一呼一吸都变得奢侈。


    蓬乱的、充斥糅杂味道的空气钻进鼻腔,使?人头脑昏沉。


    向满蜷着身子,半梦半醒之时?, 从脑海中调出一段简短记忆,那时?她年纪还小, 向斌和邻村几个男人一起凑钱集股, 种?过一段时?间果树。


    高山陡峻,沟谷幽深,那样的穷山恶水里要想靠土地温饱尚且困难,致富则是天方夜谭。不要?说向斌他们这样临时?起意的“野路子”。他们只是听说果树这东西好养, 价俏,比撅着屁股伺候庄稼更容易来钱, 可却忽略了这是门技术。


    他们哪里有人懂技术?


    水,土,气候, 桩桩件件都要?精心, 比养孩子可难太多了。果树苗栽下去时?就七扭八歪,霜头一打,更是枝叶枯槁, 如同风烛老?人。向斌没见着回?头钱, 灭了心思,包袱一打,又出?去打工了。


    冬去春来。


    惊蛰雨水多,那果树没人管,孤零零横在山上?, 反倒活了几棵。结出?来的橙子小,酸, 皮皱,拎不上?台面,和向满那双丑陋的手相得益彰,谁也别嫌谁。她常背巨大的筐篓上?山,高的够不着,就弯腰捡落地果。


    筐篓被装满,却还是贪心地,想往里再压一压,塞下更多,然后一道?背下山。


    橙子被粗鲁对待,表皮破了,汁水连同酸涩气息一齐溢出?来。


    手也湿了,眼也润了。


    却还是不甘心。


    塞得再满些。


    多些,再多些


    向满弓着背,双臂拢住膝盖侧躺,没睡多久,就被沈唯清从背后拉住手肘,轻轻一捞,把她整个人翻过来。


    睁眼,眼前还是浑浑沌沌,身体却被迫再次苏醒。几分嗔怪语气告诉他,真的困了。


    沈唯清的鼻梁抵在她的颈窝,轻轻摇头,动腰让她感知他的再次,也是一种?告知,他还没够。


    你惹的烂摊子,你要?收拾。


    男女有别,这差别不只是身体构造,还有力量调用?。


    向满不是初经事了,可她还是知识浅薄,总觉沈唯清这过于旺盛的索求有些奇怪了。她不知应该去推还是接,是驱还是纳。直到沈唯清贴她耳廓轻声哄她。


    哄骗的哄。


    向满咬住沈唯清的肩膀,丝毫不收力道?,以?此做回?馈,把他的冲撞还给他


    先?是听见塑料包装的窸窸窣窣,然后是砂轮打火机的一声响。


    向满闻到焦灼的烟雾,弥着微苦。


    她没有力气制止沈唯清在床上?抽烟的恶习,甚至有那么一瞬,自己也想夺来尝一尝,看看是否真有提神?的神?奇功效。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唯清自然不肯,换了只手拿烟,离她稍远些,向满却攀附着他的肩膀凑吻过来,封住他的唇去品尝味道?。


    卧室里一团糟。


    心跳在烟草味里浸着,每跃动一次,都飘忽得近乎幻觉。


    沈唯清这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十足窝囊地憋在肺里,忍无?可忍,捏着向满的后颈把她扯开。


    “别学。”


    除了苦,向满什么也没尝出?来。


    大概不论好赖贵贱,烟草这东西本就毫无?美感与品鉴作用?,品尝的只是人给它赋予的附加价值。


    她伸长手臂越过沈唯清,把烟盒拿过来细细端详。


    “我爸抽烟抽得凶,买不得好烟,两三块钱,好像叫春城。”


    向满回?忆着小时?候,向斌总抽的烟是红色盒子,软包装,那烟味更苦更臭,床边墙被熏得焦黄,姐弟几个衣服上?也都沾了味道?,有一次向斌在饭桌上?抽烟,火星子溅到向满的袖口上?,燎了个小洞,本能叫出?一声,被向斌操起筷子狠狠敲脑门,然后数落她,猪仔一样的吃相,却没当猪仔的命。


    猪仔也是好命,因为不用?干活就有吃喝。


    向满后来离开家,开始刻意重塑自己的生活习惯,比如最基础的行走坐卧,衣食住行。


    先?从吃饭开始。


    饭桌上?不讲话,手要?扶碗边,筷子要?握得远些,从前她握筷子的方式是交叉反握,小时?候也没人教,稀里糊涂就这么用?了,原本也没什么,是前几年有一次和杨晓青一起吃饭,杨晓青开了句玩笑说,小满这么大还不会用?筷子呀。


    只是一句玩笑话。


    向满却记到了心里。


    真奇怪,小时?候总是要?挨打才记住一些事,长大后却不用?多说,别人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你拎起精神?。


    也说不清是不是防御机制过于敏锐,向满总觉自己时?刻处在生活的狼烟烽火里,战战兢兢,时?刻枕戈待旦。


    “沈唯清,你小时?候挨揍多吗?。”


    “没有。”


    “没有挨过爸妈打?一次也没有?”


    沈唯清把烟掐了,几分餍足闲适看向她:“你好像很失望。”


    向满扯扯嘴角:“没有,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很聪明。我是我们姐弟几个里面最笨的,挨揍也挨的最多,而且我还不会跑,不会躲,我二姐说我棺材脑。”


    “跟个小傻子似的。”


    沈唯清明明不知道?小时?候的向满是什么样子,却能描绘出?一个大概轮廓。人的本性是很难更改的,她笨拙,从不讨巧,但沉默,努力,一直如此。


    向满笑了声。算是承认。


    每次说起小时?候的事,向满都很克制,讲到一两句就停,似乎是怕被窥探,那种?小心翼翼太明显了,沈唯清瞧得出?来,他也不想问,只是捉来向满的手,轻轻揉搓她的手指,然后贴近唇边,小心地亲一亲。


    房间里温度攀升,体感如同坠进一泓不歇的热泉,他们经历了一夜激烈的争斗,却以?这样的纯粹到近乎虔诚的吻作为结尾。


    向满默不作声看着沈唯清垂下的眼,眼睫遮住他棕色的瞳仁,紧阖的窗帘下摆被落在地毯上?的衣物阻隔,撩了一条缝,晨光自那条缝钻进来。


    已然是新的一天。


    人们习惯给一天晨起赋予“新开始”的意象,敏感的人则更在意气氛的微妙变化。


    巧的是,沈唯清是这样的人,向满也是。


    她察觉出?沈唯清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两分,于是成?功被逗笑:“我要?再重申一遍,真不是我逼你的,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很在意。


    我昨晚可没要?求。


    是你主动的。


    沈唯清似乎特别不想她提这茬,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他拧了眉几分不悦,腿锁着她,直接抬手捏她嘴:“你再多讲一句就给我滚下去。”


    向满的笑声就艰难憋住了。


    这是什么大便?宜么?向满不好评价,毕竟每个人心里的度量衡并不统一,但她并不怀疑,沈唯清是把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全然托付过来了。


    糟蹋真心是会遭报应的。


    向满的手指轻轻划过沈唯清的鼻梁,勾描他轮廓,试探开口:“我想问你个问题”


    人都没长前后眼。


    过后向满无?数次想,如果,如果这一天,这一个早上?,她把那句话问出?口了,后面的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但当下冥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想问,沈唯清,不久以?后我离开了北京,我们这段关系还能继续吗?


    你还想继续吗?


    不论什么答案她都能接受。


    但很可惜,沈唯清打断了她。


    他探臂拿来手表看一眼时?间,然后说:“两个小时?,我要?赶飞机。”


    还有两个小时?能休息。


    他不由分说伸手覆盖住向满的眼皮,把她捞来怀里扣紧:“闭嘴。睡觉。”


    他们都以?为还有时?间,还有大把机会能敞开了聊,但其实真不是的。


    这世上?的事,多的是论迹不论心,事与愿违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沈唯清下午的飞机,要?先?去一趟工作室,然后直奔机场。


    他和向满一起起床,出?门,向满去店里做春节前盘货的最后收尾,得知向满除夕和年初一都要?值班,还是忍不住呛她两句:“你这善心发?作未免太容易了。从前有人替你值?”


    向满对着镜子细细刷上?睫毛膏,掩盖一夜没睡的疲惫:“我不需要?,以?前我会主动申请值班,因为有加班费。”


    “掉钱眼儿里了。”沈唯清如此评价。


    他去衣帽间,片刻出?来,又是一幅清俊好看的模样,站在那系衬衫纽扣,宽肩腿长,看着赏心悦目。他目光扫过客厅地上?,告诉向满:“拼不起来的,丢了几块。”


    向满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积木零件一一拾起来,扔进大纸箱。


    “想看看能拼到什么程度。”


    “缺哪块,图纸上?标一下,我给你做。”


    向满看向沈唯清,像是在询问,你还有这项技能呢?


    毫无?疑问,这眼神?极大鼓励了某人被崇拜的自尊心,挑挑眉:“基本功,有时?候光纸上?谈兵也不行。”


    沈唯清还拜过师傅呢,国内一个非遗传承手工匠人,一把锉刀一块木料,连图纸都不用?就能雕花鸟鱼虫,梅兰竹菊,再精细的地方也挑不出?错,花叶像是能活过来。


    向满逸出?点?笑:“原来你还是个木匠。会雕什么?”


    “寿盒。”沈唯清扣上?手表。


    “”


    看着向满发?愣,他满意了,笑着走过来手指碰她耳垂:“不是吓你,真的,那老?师傅就是雕骨灰盒的,我学了挺长时?间。”


    沈唯清还笑说,他原本也给自己雕了一个,留以?后用?,可惜技艺不精,老?师傅觉得图案太丢手艺了,硬是让沈唯清赶紧拆了当柴火了事。


    可惜了一段昂贵的黄杨木。


    向满看着沈唯清,悠悠问出?一句:“你雕的什么?”


    “初代?高达,逆袭的夏亚,特酷。”沈唯清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向满难以?理解,这是个连生死都能拿来调侃的人,自己给自己雕骨灰盒,也就只有沈唯清干得出?来。


    一切准备妥当,他过来揽着向满的腰,俯身衔她嘴唇,舌尖纠缠,颇有点?依依不舍。


    “别太想我啊。”


    向满没理他。


    一场对峙


    除夕当天。


    向满值了一个完整的?白班, 晚上六点打烊,检查完毕锁门离开时不到七点。汪奶奶喊她去家里吃饭,这是每年都会有的邀请, 向满也每年都会拒绝,她太?怕给老太?太?添麻烦, 也怕再撞见汪展。


    北京外来人口多, 春节时回流,路上往往比平日“清净”。


    向满走出店门,适应了一下温度,发现并不算太?冷, 尚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忽起兴致, 把帽子手套戴严实了,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晃晃悠悠骑上了路。


    中途停过一次, 是从包里把耳机翻出来, 随便?播了个随机歌单。


    道路两侧的?路灯下方挂了装饰,红色中国?结形状,每隔几步炽红一盏, 不允许烟花鞭炮的?城市, 只能在细处找年味。


    沿着东长安街一路再往东,全程14公里,要骑一个多小?时。


    骑累了出了点汗。


    向满觉得自己被沈唯清影响了,他惯会在生活里自得其乐的?,如今她竟也有这闲情逸致骑车遛弯回家, 着实是亲密关系里的?同化


    被同化的?还有沈唯清。


    几天布展匆匆忙忙,一眨眼到?春节当天, 尚不得歇息。


    新加坡年味很?足,他约了许久不见的?朋友、也是从前留学时的?学弟见面吃顿便?饭,春节期间许多商场餐厅不营业,对方则盛情邀请他到?家里去做客。


    非常传统的?华人家庭,同长辈住在一起,和睦温馨,吃过饭要离开?时,往沈唯清手里塞了两大袋年橘和鸡蛋卷。沈唯清从前是决计不认同出远门?要带伴手礼这个习俗的?,可他被这一家人的?热情所感染,忽然想起自己家里也有个人在等他。


    难以描述那一霎的?思?绪翩跹。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回酒店的?路上,接到?了沈建安的?电话。


    没什么特别的?事,沈建安不知沈唯清出差,以为沈唯清在北京过春节,陪着汪展,永远是换汤不换药的?叮嘱,嘱咐沈唯清照顾好妈妈和外婆。


    沈唯清其实不理解沈建安的?作为,这人的?好坏善恶都不够彻底,从前的?亏欠纠葛早就?翻篇了,人家汪展从未提过一言,那是真的?洒脱,反观沈建安,直至今天他依旧觉得自己该明里暗里对汪展施以帮助和照应,难以解释这是男人对前妻的?占有欲,还是真的?愧疚。


    沈唯清懒得想,答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


    父子俩一时无言,沈建安默了一会儿,问沈唯清:“我看到?了你的?行业访谈,挺不错。打算留在北京发展了吗?”


    沈唯清在换衣服,顺口答:“不会。”


    顿了两秒,想到?一个人,遂又补充:“说不准,再看吧。”


    “明冬你奶奶逢九过寿,你还是要回来一次。别的?你自己定。”


    沈建安对沈唯清的?事业发展从不置喙。


    他本身就?不是白手起家,受了家里荫蔽,又不缺钱,做进出口贸易这么多年下来都是牢固的?业务线,不用他操心。兄弟几个里,属沈建安最?没斗志和野心,浑浑噩噩浑浑沌沌,要说这一辈子有什么事情是真正意?难平,也就?是汪展了。


    沈唯清看向窗外。


    “秋天吧。”他说。


    理性上论,是要回去的?。


    他的?大半社交圈和人脉资源都在上海,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合作的?设计师和工作室也都在那边,即便?自己家庭观念淡薄,但毕竟是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沈唯清想起自己当初定的?两年为限,来北京暂住,一是陪陪外婆,二是把这边的?合作伙伴和客户都拜访一遭,产品线□□验的?流程跑通,再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在这边亲历亲为了。


    只是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莫名漾了一下,有点不踏实的?虚浮感-


    向满骑车到?家时快要九点。


    她快步进家门?,顾不上垫垫肚子,换了衣服,从包里夹层翻找,把那枚一年只用一次的?sim卡拿出来,插进手机里。


    和向延龙的?约定,她每年都在好好遵守。


    姐弟俩每年就?说这么一次话,好处是,因为联系不密切,向延龙每一年的?变化都让向满有直观明显的?感受,比如渐渐成熟的?说话条理和嗓音。


    而不变的?是向延龙对向满的?依赖,他为了等电话早早就?从家里出来了,这会儿正在坡上坐着,听见向满声音的?那一刹就?难掩激动:“姐!”


    向满眼泪登时就?滚下来。


    年年如此。


    向满抹了一把脸,叮嘱向延龙:“龙龙,你找个没人的?地方。”


    “放心吧姐,我知道。山上新建了个信号塔,这说话清楚。”


    照例询问家里人的?现状,和去年比没什么变化,山里的?日子像是停滞住了,脚步总像被藤蔓绕着绑着,走?路不利索。


    向延龙对这个最?疼自己的?姐姐总有说不完的?话,讲爸爸,讲妈妈,讲大姐,讲去年刚降生的?小?外甥女。


    大姐又生孩子了。


    向满皱了眉:“去年不是说大姐夫家里很?困难?”


    困难到?逼得大姐回娘家来求助,然而向斌连自己都顾不上,这几年他酗酒得越发厉害,还中风过两次。


    “不知道。”向延龙说,“小?孩子,而且是个小?姑娘。花不了什么钱吧。”


    向满没说话。


    面对向延龙描述的?依旧困顿的?家中现状,她心里很?乱,可再乱也只能深呼吸,告诉弟弟:“我已经给家里人都买了保险,保额不大,我赚的?不多,每年给家里付出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


    向延龙赶紧点头:“我知道的?姐!我明年就?去读大学了,我可以自己顾自己。你不要管那么多,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


    过好日子。


    姐弟俩每年都要这样嘱托彼此,好像这短短几个字已经是彼此最?大的?心愿。


    “高考有信心吗?”


    “有。”向延龙一点都不掩饰自信,“姐,如果我高考考得很?好,能不能见见你?”


    他用哀求的?语气:“求求你了姐,我八年没见你。”


    向满离家出走?那年向延龙十?岁,一晃眼,他也到?了当年向满离开?时的?年纪。


    有些苦衷慢慢体会了。


    有些想念也慢慢浓酽。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向满亲手把向延龙带大,饶是父母都不比姐弟之间更亲近。


    向满不答应。


    向延龙便?继续求。


    最?终向满沉吟半晌,说:“等你考完试,我会给你打个电话,到?时再讨论。”


    那时她在哪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尚且不得定论呢。


    “好!”


    向延龙很?兴奋,还想多聊几句,却被向满以手机来电为由打断了。


    她无法听向延龙讲更多家事,那些琐碎如有实质,仿佛化身粗粝双手,掐着她脖子把她往后拽,那后边是什么她都不敢看,大抵是无边无际的?灰暗。


    挂断。


    向满花了很?久平复心情。


    微信群有不少消息,今年她不会再犯蠢了,不会在往药店顾客群里发乱七八糟恭贺新年的?消息,只是一一回复私聊对话框。


    杨晓青听说她替店里员工值班,非但没有鼓励,反倒教?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


    “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对你这个店长颇有好评?你们立场不同,矛盾是一定存在的?,别想着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屁用没有。你今天替张三值班,明天李四找你背锅,这忙你帮不帮?不帮是你厚此薄彼,帮了就?要累死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吧小?满。”


    杨晓青发来的?长语音里有孩子的?吵闹叫喊,杨晓青解释说是亲戚家小?孩,在守岁。


    “不必要的?好心只会害了你自己,你一定要记住我这句话。”


    然后是钟尔旗。


    钟尔旗给向满拍来一张年夜饭的?圆桌照片,看着红火,可是发来的?消息却语气沉沉,她告诉向满,今年过年一点都不开?心,爸妈因为郭蒙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


    老两口都是踏实内敛的?人,碰到?郭蒙爸妈这样不讲理的?,可真是秀才遇到?兵,输了生闷气吃哑巴亏,什么都做不了。


    “小?满,我还是不甘心。”


    可是再不甘心,也只能暂且压下。一场分?崩离析的?爱情,伤害被赋长尾效应,有漫长钝痛作为余韵,非得等你把最?后一口苦涩都咽下,才能重新启程。


    钟尔旗说:“我迟早有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对吧?”


    向满笑起来:“迟早的?事。”


    不过她们都希望,到?那个时候自己早已脱身而出,在不被这件事带来的?情绪所裹挟。跳出来,就?能看更远


    再是姜晨。


    很?奇怪,这么热闹的?时候,姜晨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向满猜她是一回家便?玩嗨了,这会儿不一定在哪里消遣呢。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子,回家就?像鱼归水,家庭给她灌入活力和氧气,让她整装再出发。


    向满的?氧气要自己找。


    她回完手机里的?所有消息才觉出饿,走?到?厨房,却发现岛台上贴了个纸条。沈唯清怕她一个人的?年夜饭太?凑合,辛苦阿姨加了个班,白天来做了几道简单饭菜放在冰箱里,晚上拿出来热一下就?行。


    向满按照阿姨写在字条上的?指示,这个要用烤箱,那个要用炖盅,很?快就?耐不住性子,撇了撇嘴,只挑拣了几样最?简单的?,铺在米饭上,投进微波炉里加热。


    好好一顿年夜饭,被她搞成了大杂烩盖浇饭,卖相实在惨不忍睹,沈唯清简直无语,他在视频里问向满:“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向满淡淡地:“要是没认识你,难道我还活不下去?”


    沈唯清心说当然不是,她这生命力,可活得比蟑螂顽强长久。


    客房服务送来冰桶,里面浸着一只香槟,沈唯清不沾酒精,看了眼,没动,倏尔想起家里冰箱里没酒,向满这个酒鬼,晚上若想自斟自饮怕是做不到?了。


    他出差之前自认为安排妥了一切,却总有些细节处被忽略,他一提,向满便?抬头,诧异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吃饭:“不想喝,明天还要早起去店里呢。一会儿就?睡了。”


    “”沈唯清在心里翻白眼,“迟早累死你自己。”


    “没所谓,还不如赚点加班费。”向满说,“我不爱过节,没什么意?思?。”


    沈唯清闻言,走?到?落地窗前,转换摄像头,把窗外夜景与她分?享。


    金沙酒店四十?层,站的?高了便?察觉不出夜雾朦胧,只有渐次围拢的?飘渺夜色,星穹和高楼并无分?界线,熠熠闪闪,滨海湾如涌动的?金浆。


    向满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眼,继续低头挖饭。


    “我也想出去旅行。”


    “这是工作,不是旅行。”


    她吃饭吃得急,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沈唯清忍不住又喷人:“你能不能慢点!谁跟你抢了?”


    “饿,”向满嘟囔着,“中午没人跟我换班,我站了一天了,没吃饭。”


    “明年我想凑个假期出来,出去玩,我从来没有过完整的?假期。我要坐飞机。”


    还记得坐飞机这茬呢。


    “我请你。”向满对沈唯清说,“带你一个。”


    沈唯清笑起来:“你给我画大饼呢?”


    转瞬又追问:“我可记住了,什么时候,我给你空出来?”


    向满想了想:“秋天吧。”


    好像突如其来一记冷枪,正击心事中央。


    沈唯清忽然就?闭了嘴。


    许久。


    他看着向满认真吃饭的?模样,蓦然开?口:“问你件事。”


    “嗯?”


    “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别的?城市?”沈唯清说,“我指的?不是旅行,是定居。”


    冷枪又随着这句问话,从他的?心脏穿出。


    不偏不倚,复制路径,这下直挺挺朝着向满而来。


    他们都猜不到?,彼此心事竟被搁浅在同一处。


    关于离开?。


    关于即将到?来的?秋天。


    向满忽然喉头哽住,心虚得厉害。


    她看着屏幕里的?沈唯清,两个人久久对视着,却谁都没有讲话。


    像是无声的?对峙。


    最?终还是沈唯清先开?了口。心底的?虚浮此刻达到?顶峰,如同踩在云端。


    他轻咳一声:


    “向满,如果我要你跟我回上海,你会不会答应?”


    一个遗憾


    向满没有回答。


    她垂着眼, 手腕一转,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


    虾仁滑蛋和米粒搅在一起,黏黏糊糊, 热的时候还好,冷了就泛着腥气, 向满不在意, 就着碗里的余温迅速解决这一餐。


    手上的汤匙是银质的,出产自意大利一家私人工坊,很沉,匙柄上浮雕小小图案, 是一棵枝繁叶茂的伞松。


    就是前几天的事,向满随手从橱柜里摸了一把餐具出来撬豆豉鲮鱼铁皮罐头, 被沈唯清看到,打趣她,你?知道我在国外为了订这套餐具等了多久, 辗转多少人么?这种餐具挂上划痕就废了。


    向满握着汤匙回头问他:“很贵?”


    沈唯清耸耸肩膀:“没所谓, 你?用?。”


    早说过了,工具的价值在于被人使用?。


    他在绝大多数事上都能做到十?足洒脱。


    绝大多数。


    向满没有回答,他便也?不急, 隔着屏幕耐心看她吃饭模样。这也?算是一种态度的表明——我需要你?明白给答案, 可以慢慢想?,但我需要。


    “你?要回上海了。”向满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汤,“什?么时候?”


    安静。


    沈唯清心里那面?擂鼓霎时安静下来了。


    没有明确的是与否,这本身就是答案了。


    虽然在意料之中, 但多少?有点挫败。


    沈唯清笑了声,嗓音有点空凉, 身子向后靠,倚在躺椅上:“怎么,这么盼我走?呢?”


    故作轻松的语气,帮向满掩盖她的顾左右而言它。


    “没。”


    向满起身把碟子碗放进水槽,洗碗机她还是不会用?,只?能手洗,可她手上冻疮这几天又有些犯病,痒得?厉害,先去包里翻只?药膏来涂。


    从沈唯清的视角来看,向满端着碟子碗从屏幕一边撤出去,然后又去忙别?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可就是不和他讲话,彻底把他晾这儿了。


    “向满。”


    他喊她。


    又过了一会儿。


    屏幕晃了晃,向满走?过来拿起手机,手上涂了药,不好闻,她吸了吸鼻子,目光平静看着沈唯清:“如果要分手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讲就行。留给我搬出去的时间。”


    沈唯清眼皮猛一跳


    什?么玩意儿?


    他好气又好笑:“我哪句话提分手了?”


    随即看着向满煞有介事的脸,心里也?来了火:“这俩字儿在你?这就这么轻松,张口就来???”


    向满语气淡淡地:“我只?是顺口一提。”


    她五官清淡,轮廓圆而软,只?是看人时眼神时常尖锐,所以当眼睫垂下遮住目光时,人就变得?柔顺。沈唯清原本这股火就没燃起来,看她这样,更是瞬间浇灭只?剩缕缕青烟了。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把锅揽在自己身上,赶紧去哄。


    “我忙完早点回去,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向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沈唯清不会知道,她忽然沉下去的心情其实和他无关,只?是因?为他无意间把她的心事也?给戳破了,有些恼羞成怒油然而生。


    他们都有离开的打算,只?是率先开口的是沈唯清。


    这样一对比,她反倒成了不坦荡的那一个。


    “不至于吧满满,”沈唯清不知她心里活动,只?是自嘲,“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去,北京这地儿我不喜欢,但要让我老实呆着,也?不是不行。”


    况且也?不是古代?,靠车马书信的,如今天南海北不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再说,这不是在讨论呢么?一切尚未有定论,不说别?的,离入秋还有半年呢,人心变幻莫测,谁知那时彼此?又是个什?么心情和抉择?


    随性一点,走?一步看一步,别?把自己给圈住了。


    沈唯清表面?是在劝慰向满,实则也?是在劝慰自己,毕竟当时他答应了,答应向满不绑着她,不给她套什?么终身的枷锁。


    话是自己放出去的,好赖也?得?自己受着。


    “沈唯清,在还有得?选的时候,就别?因?为别?人改变自己。”屏幕里的人反过来劝解他。


    沈唯清扯嘴角笑笑:“少?给我上课。日子还长,今天不想?聊这个,以后再说吧。”


    他把话题轻飘飘揭过,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刚刚向满清冽冽望他的那一眼足以把他的所有不坚定都击溃。就剩一句话——去他妈的吧,不就是留在北京吗?有什?么难的?


    既然月亮不愿奔他而来,他就追月亮而去。


    他可以对任何事情洒脱无谓,唯独感情这件事,这一生的偏执、强求、自轻和卑微全都攒来了这里。


    面?对向满,他毫无胜算。


    他手指点着屏幕,好像指腹真的抚着向满的眉心,满腹愁绪最终只?化作一句调笑:“你?说我能拿你?怎么办?”


    向满也?被心事坠着,紧抿着唇,最终嗫出一声低闷软语:“要不你?还是早点回来。”


    “想?我?”


    “对,想?你?。”


    想?你?能多些时间和我在一起,正如你?说,路途还长,一眼望不到头。


    早就说好的,哪怕未知,起码尽兴。


    平时连放低身段儿都不肯的人偶然撒这么一次娇,简直是把沈唯清搁在炉上烤,视频通话与隔靴搔痒无异。从前出差全世界飞都只?当寻常,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回到某个地方,想?要回到某个人身边去。


    这次作品参选国际奖项,经过几轮交涉,最终被要求提交3D打印模型和作品实体两项,还有布展压力,这样一来沈唯清有些分身乏术,逼不得?已让宋温来帮忙。


    毁了宋温的春节假期,沈唯清一丁点儿愧疚都没有,但打扰了人家在日本和太太团聚,这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宋温匆忙落地新加坡,两个人先约了个简餐垫肚子,沈唯清说了几句场面?客套话,导致宋温看沈唯清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难以想?象沈唯清这混不吝的玩意儿竟也?会体谅人了,捉摸不透,又忽然想?起易乔说过的,沈唯清好像谈恋爱了,最终忍不住开口问:“你?被感化了?”


    “嗯。”


    “认真的?”


    沈唯清放下手机抬头,胳膊枕在后颈,睨他:“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


    宋温无奈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稀奇。”


    沈唯清就那么一任前女友,刚开始他们都不知其中猫腻,得?知沈唯清被甩还试图安慰,可沈唯清完全没有一丝伤心。后来他们才知道,俩人从小相识,在双方父母面?前演戏的成分居多。


    这么一来,沈唯清可谓孤寡多年,如今兄弟铁树开花,可喜可贺。


    宋温顺口一问:“你?家里什?么意见?”


    沈唯清挑眉:“不重要。”


    如果说他和向满之间存在阻力,那必定不是来自双方家庭。


    起码到此?时此?刻,沈唯清是这样觉得?的。


    他压榨宋温,把日程排满,宋温问他急什?么,怎么,签证到期抓你?走?啊?


    沈唯清展颜一笑:“你?管我?就是想?回去,哪有什?么理?由。”


    他给向满发消息:元宵节之前吧,我尽早。


    几分保证口吻。


    因?为把践诺看得?重,沈唯清从前不常与人承诺什?么。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最近从他口中说出的承诺未免太多了些。


    和向满在一起以后-


    和沈唯清的忙碌相对的,向满度过了最悠闲的一个春节假期。


    她只?替值了除夕和年初一的班,其余排班都已经安排好了,不需她操心,她可以随着其他行业一起休满整个春节法定假,初七上班。


    同样初七开工的还有钟尔旗。


    原本想?在家多住一段时间,奈何爸妈天天在耳边碎碎念,钟尔旗受不了了,火速逃离回北京。


    她重整旗鼓速度之快让向满钦佩,用?她的话说,爱情没有了最多是伤心,面?包没有了要伤五脏六腑的,她不想?被郭蒙拖累到永无翻身之日,唯有工作,才能忘情伤。


    钟尔旗告诉向满,她年前回家休息那几天联系了一家创业公司,小团队,产品是做线上塔罗占卜和星座分析的,急缺一个产品经理?,岗位jd与她相符,且她有大厂履历,面?试很顺利,最关键是她雷厉风行的劲儿太震慑人了。对方问什?么时候能到岗?钟尔旗说随时,你?现在需要,我现在就买高铁票。对方当即与她敲定了薪资和细节。


    “这是个很好的细分赛道,经济环境差,大家难免寄希望于未来,求神问卜太火热了。”


    向满不懂什?么叫赛道,也?不懂占卜,但她能看得?出钟尔旗的心情很好,精神振作,这就很棒。


    郭蒙送钟尔旗的那条昂贵的项链被卖了二?手。钟尔旗说自己原本觉得?恶心,想?扔了了事,后来转念一想?,凭什?么呀?钱没招我没惹我。


    她拿卖项链的钱又添了一笔,买了一对耳饰,那一年特别?火热的品牌,碎钻堆成一个星球图案,算是暗合了钟尔旗与星座有关的新工作,向满看钟尔旗戴着那耳饰,短发飞扬,特别?利落好看。


    “姜晨联系你?了没?”钟尔旗问。


    见向满摇头,她又说:“这丫头不对劲,我初一那天给她打电话拜年,她没精打采的,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放假放几天她也?不说。”


    向满这边的信息和钟尔旗差不多,从前最爱过节凑热闹的小姑娘,这一个春节销声匿迹了。


    “等她回来会联系我们吧?我找到新工作是要请客的!”


    向满说好。


    她最近的约会可不少?,尤其是这一年的立春和元宵节紧挨着,赶到了一块儿。


    先是拿了点常备药去汪奶奶家里,帮老太太的小药柜“更新换代?”,然后帮老太太打扫一番屋子,按一按腿。


    老太太自己在家里烙春饼,炒合菜,还买了酱肘花,切成细细的丝儿一同裹着吃一老一小,简单一餐饭。


    老太太笑说沈唯清没口福了,顺口问向满,他什?么时候回来?


    向满笑笑说不知道,最近几天两个人都忙,联系就少?。


    所以说,情侣异地的艰难可见一斑,而他们仅仅是分别?了半月而已。


    不知怎么,老太太对向满总持歉意:“沈唯清性格不好,会装也?会藏,他要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你?一定要直着跟他说,跟他吵,感情这东西切忌憋着,憋来憋去小问题就成大问题。”


    向满把她早上去稻香村排队买的现滚元宵放进老太太的冰箱,点点头,说知道。


    隔天便是元宵节。


    向满给别?人送元宵,自己却收到了两份汤圆。元宵,汤圆,虽然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但向满还是被这两份汤圆的奇思妙想?惊到。


    ——一份来自小露露。


    齐星晗告诉向满,小露露的幼儿园带孩子们上美食烘焙课,自己动手,小露露捏了很多颗汤圆,还做了装饰,有小猪形状的,还有小兔子,小鸭子齐星晗笑说:“小露露点名要给满满阿姨一份,是她的心意。不过小满,善意提醒,下锅就散。”


    向满元宵节当晚就把那汤圆煮了,果不其然,成了一锅彩色甜汤。她不嫌弃,将就着喝了,并给小露露好评。


    ——另一份来自向满不认识的人。


    确切地说,这是送给沈唯清的。


    快递保温箱送到门口,沈唯清打电话告诉向满,收到东西别?吃,连包装一起扔出去。


    “去年那粽子还记得?么?同一个人。”


    车隽的外国厨子老公。


    去年端午节,沈唯清收到粽子立马给向满送去了一盒,想?逗逗她。那粽子馅儿是糖渍樱桃和吞拿鱼,要多黑暗有多黑暗,可他不知道,向满把那粽子煮来吃了,味道其实没有想?象的恶心。


    “鬼知道汤圆又是什?么馅。”


    向满已经知道了。


    那汤圆分成一盒一盒,上面?有标注,歪歪扭扭的中文,分别?是玫瑰腐乳,生姜肉桂,还有一盒海鲜馅,里面?裹了海胆蟹黄。


    沈唯清光是听就觉得?反胃,勒令向满现在就扔出去:“你?敢把这东西放冰箱试试。”


    向满笑问:“这是谁的好想?法?”


    未免太有创意了。


    “一老外。”


    那必然是老外,中国人敢吃这东西吗?


    沈唯清和向满说起车隽,还有车隽的老公。那位国际友人原本在上海开私房餐厅,最近把分店做到北京来了,还给沈唯清递了邀请函,去参加开业party。


    沈唯清嫌弃。


    这老外不老老实实做菜,每天钻研稀奇古怪的中餐,还说别?人不懂品。


    向满问了一句:“车隽?是那个明星吗?”


    沈唯清顿了顿:“是。”


    没有讲起车隽和自己的关系,虽然也?什?么都没有。


    “你?未免太刻薄,人家一份心意。”向满拧开燃气,“我煮几颗尝一尝。”


    沈唯清无语,对向满说:“你?喜欢就直接去餐厅吧,替我去。”


    “不去。”


    “易乔也?在,你?认识的。”沈唯清说,“好像是明晚,我明晚飞机回北京,去餐厅找你?。”


    沈唯清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向满都懒得?拆穿。


    她拒绝见他的家人,他便把她往朋友面?前领。


    横竖是想?把她往他的世界里拉。


    向满甚至萌出几分恻隐之心来,因?着沈唯清的小心翼翼


    那餐厅开在五道营胡同,很小但很精致的门脸儿。


    入夜,窗外悬挂彩灯,灯光流转,门里音响正在播一首乱糟糟的后朋摇滚,向满听不清词也?听不清调,吵得?直皱眉头。


    提前打过招呼,易乔特热情迎上来,喊向满:“小满妹妹!”


    上次帮钟尔旗出头进医院,他们也?算认识了,向满被易乔拉着坐下,然后一一听易乔介绍party上的人,大多是沈唯清身边关系较近的朋友,还有几个是从上海来的,为的是给车隽捧场。


    至此?,向满算是彻底走?进了沈唯清的朋友圈子。


    和她想?的一样,他朋友真不少?。


    当晚餐厅是正常营业的,恰逢周末,除了他们这伙人,还有不少?陌生的客人,外国人也?不少?。


    向满喝了一口酒,目光瞥见一个主厨打扮的高大白人在冷柜那挑一只?火腿,于是问易乔:“那个就是做汤圆的人吗?”


    易乔哈哈笑:“对对对,就他,车隽的老公。沈唯清特惨,就因?为给前女友当伴郎这事被我们嘲笑了两年。”


    哦原来不仅是朋友。


    向满眼皮耷着,手捏着玻璃杯,里面?清亮酒液一漾一漾,她没抬眼,如无其事说了句:“多可惜呀。”


    “害,可惜什?么。”


    “有情有义,挺好的。”她说


    沈唯清结束出差,当晚落地北京,直奔五道营胡同。


    结果看见向满第一眼,她坐在门口吧台和一个抽水烟的老外说话,连说带比划。


    多厉害的姑娘。


    去年还因?为看不懂燃气炉上几个英语单词找他求助,一年时间,就敢跟人对话了。沈唯清并不知道向满为了学英语,这一年不论昼夜冬夏的,遭了多少?罪,牺牲了多少?休息时间。


    笨,没关系,笨人有笨人的办法。


    向满也?看见了沈唯清。


    算是漫长的分离了,她上下打量沈唯清,却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而是收回目光,继续和人聊天。餐厅里很吵,对面?的人语速很快,向满本来听力就一般,时不时需要俯首认真,才能听懂前后文。


    那老外是车隽老公的朋友,也?是来捧场的,俩人只?是随口聊起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


    向满余光瞥见沈唯清过来了,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背,细瘦的肩胛骨上。


    “什?么时候聊完?”


    向满抬头。


    “吃东西了么?”沈唯清问她。


    虽然立春了,终究还是二?月份。他大衣上沾染室外冷气。


    向满点点头,先和那老外说了几句,然后又朝沈唯清笑了下。


    可惜音量太低太小了,沈唯清没听见。


    “聊什?么呢?”


    她勾勾手,示意他低头贴耳过来。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向满说。


    “然后呢?”


    从向满的角度,可以看见沈唯清清晰流畅的颌骨,还有微红的耳廓,她轻咽了下,然后解释:“我说,你?是我朋友。”


    一字之差,可就不对了。


    沈唯清拧起眉头,探究看着向满,却被她不怀好意的笑迷惑。


    向满想?起汪奶奶的嘱托——感情这东西切忌憋着,哪里不爽,就一定要当场发作。这里不好说话,她站起身,推门出去,身后没有传来落门声,是沈唯清跟在她后面?走?出来了。


    在胡同拐角的僻静处站定。


    她身上就一件黑色的单薄针织衫,黑发高高束起,而沈唯清喜浅,相比之下,他的穿着在这夜里,在这灯下,显得?清逸又出尘。


    他怕她冷,想?把大衣罩她身上,可还没脱呢,向满猛然转身,一头扎进沈唯清怀里。


    双臂自大衣里面?伸入,拢住他的背,他的腰。


    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比餐厅的糅杂气味好太多了。


    向满深深呼吸,然后抬头:“我要是说,我会为了你?吃醋,你?是不是特高兴?”


    沈唯清还是拧着眉,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即便我知道你?的过去,我知道那什?么都没有,可再次被提起,我还是会心里泛酸。


    向满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心理?。


    可能是爱情令人头脑发昏,会放大一切负面?情绪。


    而人一旦被负面?情绪裹挟,很多行为就是冲动产物了。


    向满又摇了摇头。


    她踮脚往上,气息顺着沈唯清的脖颈一路蜿蜒,最后停在他嘴角。


    沈唯清觉得?好笑。


    酒壮怂人胆。


    向满这胆子也?敢大庭广众之下作恶了。


    他一手覆着她的后腰,一手抬她下巴,半个多月没见,说心里不痒是假话,但他还能忍,目光对视着,沈唯清悠悠问:“讲清楚,谁让你?吃醋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向满也?会吃醋么?


    向满还是摇了摇头,橘色串灯光影扑闪,在她眼睛里晃着。


    “沈唯清,亲亲我好不好。”


    她只?知道,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吻。


    沈唯清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径直吻上去,毫无温柔的意味,只?是恶狠狠的,攫取她舌齿间的酒精辛辣,以此?解这段时间的思念和愁绪。


    原来那是一杯青梅酒。


    确实是又酸又涩


    向满和沈唯清其实拥有过许多次亲吻,或清浅,或浓重,或愉悦,或愤懑,但向满觉得?,没有哪一次的吻比今晚更令她动情。


    她紧紧抱着沈唯清,手指好像要隔着他的衬衫扣进他的皮肤,像是把自己融进他的血肉里,唯有这样才能使彼此?更近,毫无嫌隙和距离,也?再不论从前和以后。


    踽踽独行的这些年,她永远只?向前看,永远向前看的人是没空体会遗憾的。但此?刻,她突然体会到了。


    她很遗憾,沈唯清的以前她未能参与,沈唯清的以后,她也?大概率无法陪同。


    如果只?是好感,喜欢,动心,这些浅薄的词可无法为她的心境做注解。


    只?能是爱。


    爱情让人深刻,也?让人脆弱。


    向满忽然特别?舍不得?沈唯清,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她真的爱上他了。


    一次试探


    周末夜晚, 胡同拐角,踟蹰男女,是这座城市里再常见不过的风景, 冷风也醺人。几个微醉的姑娘从对面那条小巷的酒馆里出来,木门一开一合, 沉沉音乐声?一起?一落, 一个姑娘大喊:“下雪啦!”


    向满整个人被沈唯清裹在他?的大衣里,额头抵在他?胸前大口呼吸,闻言抬起?头,借着餐厅外面悬着的串灯, 看出细小雪花摇晃而落。


    甚至连雪花都算不上,还没落地就化水了。


    这是向满北漂的第六个年头, 说来遗憾,她并未有缘得见那种洋洋洒洒的大雪,大多是稀里糊涂落一场, 第二天一早就不留痕迹。


    像是有些事情有些人, 来的快,去?的也快。


    向满仰头睁着一双清黑的瞳仁看着沈唯清,却在他?眼里看到更汹涌明显的情潮。


    最?后是沈唯清近乎粗暴地拽着她高领毛衣的后领, 把人从?他?身上拎下去?, 牵起?她的一只手往停车处走,仿佛急不可耐,慌不择路。


    向满停了下:“我的包还在里面。”


    沈唯清无?奈,只能陪她进去?拿包。


    这个夜晚的未知到此刻结束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


    沈唯清曾向向满讨要的“每日?确认”在今天得到了加倍回馈,任何言语上的表达都不及行为的万分?之一。过于温暖的卧室里, 湿咸气味不仅来源于汗水,向满被沈唯清揽着腰翻了身,被迫趴在他?身上,她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胸腔里隆隆心跳。


    沈唯清的手指探入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借着床头阅读灯堪堪看清她红得似焰火的脸,饶是这样还是不够,他?捻起?她的一缕头发,勾在指节,低低声?线笑她:“想我想成这样?”


    紧贴的皮肤之间,湿漉漉,全是证据。


    向满早就脱了力,闭口不言,沈唯清却逼她,用手掌箍着她肩膀重重往下坐,向满受不住,一声?闷哼憋在喉咙里,尾调溢出口变得清浅婉转,这让沈唯清受用得很?,捞着她翻过身,不需她劳作,认认真真取悦她,给她奖赏。


    只是在向满思绪断线的边缘,他?停下来,低头,捏着她下巴裹挟她最?后一口氧气,而?后厉声?问她,他?不在家的这些天,她有没有用那些那七八糟的玩具?


    向满双臂拢住沈唯清的脖颈,轻轻摇头说没有。


    沈唯清几分?探寻目光,最?终笑出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骗人?”


    刚在餐厅时也是,向满去?拿包,沈唯清和?车隽老?公站在吧台聊了几句,向满走过来,就粽子和?汤圆向对方表示感谢。


    车隽老?公的法国口音很?重,为了让向满听明白,故意放慢了语速,认真问她:你觉得好吃吗?你真的觉得那是美味吗?


    向满脸色明显一僵,磕磕巴巴说了句yes。


    沈唯清在一旁看着,憋笑憋得怪难受的。


    他?说向满不会撒谎,向满从?前是认的。


    可现在她只觉得沈唯清可怜,他?竟没有看出她正?在织就的最?大的谎言


    结束后,沈唯清起?身去?浴室,却被向满拦住。


    她不肯让他?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黏人,躺在他?身边,紧紧揽着他?的腰,闷声?问他?:“我们该聊的还没有聊。”


    沈唯清只当她是不舍,于是轻轻亲她眉间:“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他?要把事业重心全都搬过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固然?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但这需要时间,要慢慢来。


    沈唯清坦言自己的想法,可一低头,看见向满的眼神,霎时失语。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他?的目光闪烁,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通通被拦在她的唇舌以内。


    对视半晌,向满轻声?开口:“我跟你说过了,在有得选时,就不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这样会让我瞧不起?你。”


    沈唯清挑眉看她:“你有毛病啊?所以我不选你你就高兴了?”


    向满没说话,只是猛地往前凑,朝着沈唯清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尝到未干的汗水,淡淡的咸,她冷脸告诉沈唯清:“这不是选择题。”


    任何人,都不应该与自己同登天平两端。


    这根本没有选择和?比较的余地,没人比自己更重要。


    沈唯清这下表情也不好看了,他?盯着向满:“那你想让我怎样?长期分?居两地?我接受不了。”


    原本是这样想过的,可经过这次分?别,沈唯清觉得是自己天真了,他?做不到。


    “我不逼你,我不想步我爸的后尘,”沈唯清轻轻碰了碰向满的耳垂,“因为我心知肚明,你可比我妈心更狠。”


    “是吧?小白眼狼?”


    沈唯清当然?无?从?知晓她的“谋划”,只是随口一句调笑罢了,可却不偏不倚再次戳中向满心脏,她愣了一瞬,索性紧抿住唇,不再讲话。


    沈唯清去?浴室,她在床上平躺,面对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光脚跑过去?,拉开浴室门。


    沈唯清站在镜子前刮胡子,被她吓一跳,刚想骂人,向满却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把他?抱紧了。侧脸贴着他?的背。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心里察觉出不对劲儿。


    向满最?近貌似过分?热情了,这根本不像她。


    “哎。”他?手臂绕后,拍拍她。


    向满目光落在一处,失了焦,像是询问,也像是自言自语:“不管我去?哪,你都跟我走?”


    沈唯清只当这是一句情话,应答起?来毫不犹豫:“不行么?”


    因着沈唯清的这句回答,向满把原本打算全盘托出的话又?都咽回了肚子。


    “那你就是大傻逼。”她说。


    后来一周过去?,钟尔旗约她见面,两个人相约去?奥森跑步时,又?聊起?这件事。


    钟尔旗表示不理解,她问向满:“依我看,你干脆就和?沈老?板坦白,反正?他?都答应你了,你去?哪里他?去?哪里。他?又?不缺钱,况且以他?的工作性质,去?哪里不是一样?”


    向满笑着说:“你看电视剧看多啦?我哪里担得起?。”


    有人为了你,硬生生更改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不是浪漫的爱情桥段,而?是一则恐怖故事。


    钟尔旗又?问:“那你就打算一直瞒着?到时候突然?分?手,也太伤人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向满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水很?凉,顺着食道滑下去?,周身都像被冻住了,她缓了很?久才开口,“就当我是贪心吧。”


    一旦她现在摊牌,她和?沈唯清连这几个月的感情都守不住。暂且不提,起?码,他?们还能再同行一段路。


    三月出,惊蛰刚过,奥森公园健步道两侧的树木还处在新芽未萌时,远远望着灰扑扑的,枝头干瘪,可空气里已经有了青涩气味。


    季节更替和?感情变迁一样,往往发生于细微处。等你稍有察觉,早已是春风拂遍天地,不可阻挡。


    钟尔旗玩笑般说了句:“我已经能预见你们分?手的时候该有多难过了。”


    “不会的。”向满说,“都是拎得清的人。”


    “不见得吧?”钟尔旗悠悠说了一句,像是料定了寓言的结尾。


    感情要是真能随时抽身就好了。


    可惜,是抱薪救火,抽刀断水。


    人力不可改-


    三月末,轮到向满出差。


    一家医药公司发来邀请函,邀请到新建的药植基地参观,期间有针对几款新药的讲演课程。


    说是课程,其实是卖点培训。各店店长首当其冲,不去?也得去?,时间倒是不长,四五天左右,但巧合是,那家医药公司所在地刚巧在向满半年后即将赴职地点的省会城市。


    齐星晗给向满打电话,让她多预备几天时间,顺路去?周边城市看一看。


    “是你以后要奋斗的地方了,小满。”


    向满答应下来,多准备了些换洗衣服。


    可她没有提前告诉沈唯清,是在临行前,收拾行李时被沈唯清发现。他?就在旁边看着,问她:“你要去?过日?子啊?拿这么多干什么?”


    向满所答非所问的:“我能拎动。”


    她的行李箱不大,一直是黑色的那一只,但她收纳得整齐,能塞下不少东西。


    循规蹈矩的人,做什么都是一样,向满就连搭积木都喜欢先把不同颜色的积木块分?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然?后在按照图纸去?翻找,尽管沈唯清说过无?数次了,这和?拼图不一样,按颜色分?没用,你这样会浪费更多时间,向满还是执意,俨然?是个强迫症。


    客厅地毯一角如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积木块,沈唯清每次路过都要小心绕开,才不至不小心踢到了向满的“作品”。虽然?两个月过去?了,她只搭了第一层。


    向满对此的解释是:“没时间。”


    “你是不听劝。”沈唯清一语道破,“除了自己,你谁也不信。”


    向满没说话,默认了。


    她在网上买了高铁票,沈唯清拿她手机想看看车票时间,好去?南站送她,结果?被向满一把夺过来,动作夸张到出人意料,沈唯清掀起?眼皮幽幽看她:“你手机里藏男的了?”


    向满说:“对。藏了好几个。”


    其实是不想被他?看见车票信息。她还要从?那座省会城市辗转周边几个市县,不能被沈唯清知道。


    临别之前的亲密总是像憋了火气,沈唯清打横抱起?向满就往卧室床上扔,掌心握住她两只脚踝,屈起?来,再用膝盖抵住,嘴上轻描淡写?,眼里却全写?满侵略。


    “过分?了,上次是我妈的学生,这次又?是什么背景,跟我讲讲?”他?锢着她手腕,困在脸颊两侧,俯首咬她耳廓,舌尖探进去?,然?后一路吻下去?,她躲,他?就用劲,向满受不住痒,也不喜欢被禁锢,大声?斥他?:“滚!”


    沈唯清才不滚。


    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他?生气其实只是因为她的行程没有和?他?讲。


    住在同一屋檐下最?亲密的两个人,却不知对方安排,着实有点离谱。


    身形差距,向满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在他?身下还是动弹不得,没有技巧,没有铺垫,进去?的那一霎,两个人都重重抽了一口气,向满不喜欢,用力蹬他?,却被沈唯清轻飘飘化解掉。


    卧室灯都没来得及关,一切都是明晃晃的,向满掩不住羞赧,尤其是看见沈唯清棕色眼瞳里倒映出来自己难耐的脸。


    “你不诚实,就别怪我想歪,说,你要出去?见谁?”


    向满咬着牙,干脆顺着沈唯清的话往下:“你说对了,我去?见小关,他?前几天还联系我了。”


    “?”


    向满没有说谎,她一直没有删除和?小关的联系方式,成年人了,没必要搞得老?死不相往来,况且退一万步来说,他?们是老?乡,过年时还互相发了问候。


    前几天小关给她发微信,特别不好意思地询问:“小满,你亲手做的辣椒酱,我可以买几瓶吗?我女朋友很?喜欢,可是我不会做。”


    向满没有在意女朋友三个字,要了小关学校的地址给他?邮过去?了几瓶,刚做的,放进玻璃罐子里还热乎着呢。


    “谢谢你。”


    “不要客气。又?没几个钱。”


    小关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向满以为他?还有话说,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大概是说什么都不合适吧。


    沈唯清明知向满是胡言乱语气他?的,可男人的劣根性发作,谁能忍得了床上听见别人的名字,他?重重几下,惩罚似的,然?后偏偏在向满不上不下的时候停下来,瞪着向满:“那还挺可惜的,当初你怎么不跟他?呢?”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沈唯清低头埋在她颈窝,哑声?问她:“什么意思?”


    “全国最?顶尖大学的博士在读,天之骄子,又?是从?小地方考出来的,他?和?你不一样,沈唯清。”向满的手抚着他?起?伏的背,用尽全力才能让声?线平稳,“小关,还有我,我们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慎之又?慎,错一步就要摔死了。


    “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你妈妈是他?的老?师,那我介绍给他?。他?摸不清我底细,大概还以为我有什么厉害背景呢,所以才试着接触。”


    “人格固然?平等,但社会身份的差距客观存在。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为爱生为爱死,为爱情放弃一切,连前途事业都能扔一边儿。”


    “我们没这个资本。”


    沈唯清就是听到这句时停下来的。


    他?盯着向满的脸,看见她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灯光一照到底。即便是在做这种事时,情与欲也没在她眼里留痕迹。


    她与沈唯清对视,淡淡地:“继续啊。”


    沈唯清哪还有兴致。


    心里堵得要命。他?翻身下来,去?摸烟盒,却发现里面早空了,顺手撇一边,回头看见向满坐在床沿背对他?扣着内衣,长发重新束起?来,露出笔直细颈,像是永远不会低头。


    “你跟谁是我们?”沈唯清压着火,“好好的,你哪根筋搭不对了?”


    这一场忽如其来的争吵在他?看来是偶发事件。


    在向满这儿却是预谋已久。


    “没别的意思,”向满没回头,自顾自系起?睡衣前襟的扣子,“就是分?享一下我的想法,你能明白最?好,不明白也没关系。”


    但这些话她得说。


    且早说比晚说好。


    免得如钟尔旗所言,临近分?开时毫无?预兆的一锤落音,她怕那时会纠缠不清,相互埋怨,也怕真的伤着沈唯清。


    她读中专时,护理课学静脉注射,那是她唯一能拿高分?的课程,因为她脑子笨,但手好使,胆子也大,她扎手背针会用巧劲儿,一点都不疼。


    现在,她也要尽量无?痛地,帮沈唯清打下这一针。


    一片赤诚


    “你是怎么了?”


    沈唯清问向满。


    我是怎么了?


    第二天的高铁上, 向满也如此问自己。


    车向从北到南,窗外?由大片铺陈的平原变换成连绵丘陵,青黄接翠绿, 与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波段同频。


    向满扪心自问,该说的话都早已?说明白, 这段感情里, 不论对沈唯清或是对自己,她都称得上一句忠诚专一,没有谁对不起谁。


    她的愧疚和不舍来源于爱,一切为爱所掣肘。


    如果她不爱沈唯清, 她大可以到时候一走了之,完全不必多虑。


    即将到来的分离, 她真的不知如何处理。


    昨晚沈唯清好似全然没听?懂她的话,站在客厅抽了两支烟,而后回到卧室门口, 憋着几分气?恼冷声问她:我又没逼你跟我回上海, 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愿意奔你而来,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啊, 有?什么不满意?为爱走天涯这种?浪漫桥段能?让所有?女人为之倾倒, 这是被爱的证明。


    然而向满只觉得可怕。


    她不想被人束缚,更负担不起别人的人生。


    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再次想起赵呈,那个陪她离开家?乡的男人,她至今对他仍持感激,只是时不时会被噩梦惊醒。梦里, 赵呈扣着她的肩膀,语气?癫狂地吼她:跟我回家?, 你得跟我回家?。


    为什么人生一定?要和另一个人绑定??那条叫爱情的纽带真如想象中牢固吗?


    当初,她从赵呈的纽带里逃离。


    如今,就更不会把这条纽带套在沈唯清身上。


    一模一样的恐惧卷土重来。


    也是在昨晚,她从背后贴着沈唯清的背,额头抵上去,闷声呢喃:“沈唯清,你别这样。”


    是从未有?过的示弱:“我真的害怕。”


    沈唯清醒着,但?他没有?说话。


    他不懂她在怕什么,也并?未给她任何回应


    车厢卫生间的推拉门打?开。


    和向满同行的同事甩着手上水珠,穿过一排又一排座椅:“小满,你要不要去卫生间?我帮你看?着包。”


    向满摇摇头:“不去了。”


    “太远了,可是医药公司只给报销高铁票,不然真该坐飞机。”


    向满笑了笑,她其实比谁都更期待一次飞机之旅。


    同事的目的地比向满提前几站,是另一个小城市,此行目的和向满一样,都是先去考察一下店铺位置和周边市场。不同的是同事年纪比向满大不少,孩子去年上大学走了,她原本只想继续在门店混着,把最后几年的社保交完就退休,结果齐星晗给她开了一个不由拒绝的薪资,让她去别的城市拓市场。


    高铁上盒饭好贵,他们都没打?算买,同事给向满分享了一袋酸奶,顺口问起来:“我是因为儿子上大学走了,我没什么牵挂了,去哪都一样。你们小年轻,不是都不喜欢去小城市嘛?”


    向满从包里翻出两个沙琪玛,回给同事一个,淡淡回:“我也是,没什么记挂的,而且想多赚点钱。”


    很诚实的答案。


    但?凡是被齐星晗拎出来谈话、到外?地去当负责人的,肯定?有?她的优点。


    同事看?向满瘦瘦小小的,妆容清淡,黑发束起,甫一给人感觉就是利落,大概性格也是果敢坚决的。


    只是这辆高铁于上午出发,一直行驶到傍晚,这一路上,她始终目光朝向窗外?,也不睡觉,好像满怀心事。


    如同黄昏时的烟霭,暮气?沉沉-


    实地考察和培训一共持续了九天,比预想的时间要长。


    前两天,沈唯清都没给她打?过电话或发来问候,是第三天的时候,向满来了例假,结束医药公司的培训回到宾馆房间,刚打?算去前台要热水,手机响了。


    沈唯清问她,记不记得他电脑充电器放哪儿了?


    向满垂着眼?,吹着杯口热气?:“三天了,你都没有?用过电脑么?”


    沈唯清被戳穿,却还负隅顽抗:“你管我?不是你拿错了?”


    “没有?。”


    那边安静下来,向满默默在心里记着时间,大概过了半分钟,沈唯清先开了口:“小满,别闹了行不行。”


    他记得向满的例假时间,要了向满的宾馆地址,给她定?了红枣茶和晚饭。


    至此,这场冷战算是破了冰。


    说不清是谁给谁了一道台阶,总之一场危机渡过去。


    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矛盾依然在。


    向满不在家?的日子,沈唯清也不在家?里住,更多时间是去工作室,他们一如往常,和无数情侣一样,习惯挂着视频电话各做各的事。


    向满在整理白天的培训内容,精简出来发到店员群里,只有?安静的打?字声,沈唯清那边就比较吵了,窸窸窣窣的杂音。


    向满用余光略去一眼?,发现沈唯清在清理自己的工作台,那些铺天盖地如雪片一样的手稿,他捏着一摞,只需看?一眼?就决定?它们的去处。大部分魂归碎纸机,小部分被放置在一边,然后重新装订。


    沈唯清背后是两个大纸箱,向满猜,是已?经装箱好的一些小件办公设备。


    向满问:“这是要做什么?”


    沈唯清没抬眼?,顺口答:“搬家?。”


    其实是一楼展厅区域需要重新设计,他要暂时把自己的工作区挪到楼上。


    但?向满误解了:“不是说秋天才会回去?”


    “回哪?”沈唯清这时抬起眼?眸,棕色眸子里不带感情,不知是不是向满的错觉,她甚至还察觉出一丝困扰与厌烦。


    在一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拉扯太多次,是个人都会烦。


    沈唯清放下手里东西,定?定?看?着向满的脸:“你到底有?多盼望我赶紧离开你?”


    向满词穷了,她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与沈唯清沟通,嘴唇翕动?着,最终只说了一句:“沈唯清,你有?你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也有?我的。


    她又重复了一边说过无数次的话:“不要为了别人改变你的人生,真的没必要。”


    她直视着沈唯清的眼?睛:“你不知道自由选择人生是一项多难得的权利,在你还有?得选的时候,别做傻事。”


    沈唯清哼笑一声,原来自己一腔感情在向满那里被定?义成“傻”。


    他拿上烟和火机,去露台放空自己。


    初春的夜空寥廓,稀疏几颗星,和向满夏天来这时的漫天繁星完全没法比,且露台也在新一轮的装修,满地都是装修材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观景位置。


    他发觉自己最近烟瘾大了许多,像是被向满气?得,偏偏罪魁祸首还在孜孜不倦地教他“做人”,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还特?么什么自由选择人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过什么悲惨往事,才能?有?此感悟。


    沈唯清被一口烟呛着,咳嗽几声,听?见向满在手机里叮嘱他:“你的药在书房抽屉,换季了,你记得吃。”


    沈唯清没有?回答。他满心愁绪,只能?对着升腾而起的烟圈排解,最终是近乎颓唐地落下槌音:“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差的结果也就是一拍两散还没到那时候,你急什么。”


    他怀着一片赤诚来奔赴,结果人家?不要他。


    说来也是讽刺。


    “走一步看?一步吧向满,我不想跟你吵,不想把这点感情都耗没了。”


    如果如向满所愿,他将在秋天离开,那还有?几个月时间,足以把这事慢慢捋顺,倒确实不急于一时。


    缘起缘落没有?章法,聚散本就是寻常。


    想到这句话时,沈唯清心底的失落感无以复加。


    因为人只有?在千条妙计都用尽,走投无路之时,才会相信缘分一说-


    感情的事万绪千头,如同北京街头四月飘飞的柳絮。扰人,但?终究是轻飘飘的,份量只在人心。


    可向满在这个四月还遇到了一件比感情沉重一万倍的事。


    她这番出差回来,被恰逢失联了近两个月的姜晨约出去见面。这姑娘从春节时就鲜少回微信消息,向满和钟尔旗都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可又不敢多问。这次是她主动?找到向满,是实在没法子了,张口便是求助。


    “小满姐,你在北京的年头长,你有?没有?认识的泌尿外?科的医生?”


    姜晨瘦了许多,原本的婴儿肥这下彻底没了踪影,说着说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往下掉:“我爸生病了,小满姐,我怎么办。”


    姜晨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原本富足,可是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饶你家?财万贯也没有?用。


    姜晨父亲春节时就说自己腰疼,身体不舒服,春节过后去医院检查,腹部ct显示,右肾有?占位,边界不清晰。紧接着又做增强ct,结果一样。


    家?那边的三甲医院给出的结论不大乐观,当然,也不排除只是一个良性的错构瘤,总之,要动?手术。


    姜晨说到这里时已?经泣不成声,这只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好像从学校迈出来以后便是一步一坎,都非人力所愿。十?几岁时可从未想过生活如此艰难,你以为还能?和父母撒娇耍赖几年,可是人生赐你玩笑,你只能?接着。


    她们在钟尔旗新公司写字楼下面的咖啡店等待,钟尔旗接到信息,翘了班出来见面,姜晨哭得让人心慌。


    “我想还是要带我爸来大城市治病,我上网搜排名?,给我爸挂了个专家?号,排到这个月。”


    钟尔旗也慌了:“叔叔已?经来了吗?”


    姜晨点头,哭着讲:“我还是不放心,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相熟的医生,能?不能?帮忙看?看?片子,哪怕就看?看?。”


    “你先别急,先别急。”钟尔旗刚跑下楼的,这会儿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忙着在微信上翻找,但?凡能?想到的人,都尽量去问。


    与她相比,向满这边稍顺利些,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汪奶奶,打?电话去询问,老太太提醒她,或许可以找找小易,毕竟他父亲在医院多年。


    这个小易,指的是易乔。


    经此一提醒,向满福至心灵般想起,然后慌不择路去打?电话,她社交关系那样寡,开口求人帮忙是一件特?别特?别艰难的事,但?事关重大,即便她和易乔不熟,此刻也顾不上远近亲疏了。


    易乔答应得很爽快:“害,没问题,我找我爸问问。”


    虽然不是同一个科室,但?起码能?牵线搭上熟人。


    “小满妹妹,这是你家?里人?”


    求人办事,最忌讳七拐八绕,向满红着脸撒了个谎:“是。”


    “好,咱别着急哈。”


    当天,向满和钟尔旗先把姜晨情绪安抚住,送她回住处。等到散了,她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


    推门看?见沈唯清没睡,在等她。


    “出什么事了?”他问。


    向满抿着嘴唇,没说实话:“和姜晨她们见了一面,有?点晚。”


    她把帆布包放下,站在玄关换鞋,期间沈唯清一直在看?她,似乎在等她开口。向满感受到那不偏不倚落在身上的目光,忽而觉出不对来——易乔是他的朋友,是她借了他朋友的光,却没来得及跟他打?声招呼。


    “我今天找了易乔。”她最终还是承认。


    沈唯清却根本没问她找易乔做什么,只说:“那也是你的朋友,你的社交你自己把握。”


    向满晚上跟着姜晨掉了一通眼?泪,这会儿眼?睛肿着,她低头垂首往卧室去,却在卧室门口堪堪停下。


    她回头,发现沈唯清还在看?她,客厅灯暗着,他整个人隐在昏沉处,倚倒在沙发一角,好似累极。


    “你今天很忙?”


    沈唯清点点头,只说头疼。


    向满犹豫片刻,转身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捏着他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上挪。


    “干嘛?”


    “帮你。”


    向满拉着沈唯清让他躺下,脑袋靠在她腿上。


    她的手指粗糙但?有?力,按着沈唯清的太阳穴,按了一会儿却又心不在焉,指腹摩挲过他的眉峰,鼻梁,耳廓


    沈唯清闭着眼?睛,却能?准确无误捉住她手:“你这不像正规服务。”


    向满把手挣开:“忙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沈唯清没告诉向满,今晚易乔前脚刚给他打?电话,他就去了易乔家?里。


    怪就怪易乔说得确凿,沈唯清真以为是向满的家?人生病,他必须要出面,这种?事不怕夸张,场面越夸张才越能?让人觉出重视。


    易乔父亲刚好在家?。


    他之前没有?见过沈唯清,只知道是易乔在国外?时的朋友,幸而沈唯清行事体面,态度恭敬,拎了东西上门拜访,一看?就是正派的人。他十?足谦逊的拜托易乔父亲,麻烦您,多费心。


    向满也思虑到这点了。


    她陪姜晨和姜晨父亲去医院那天,也见到了易乔,她几分歉疚地:“给你添麻烦了,等稳定?下来,我们一定?上门谢谢叔叔。”


    易乔大笑:“你跟沈唯清没事儿吧?天天想来我家?蹭饭?”


    向满这才得知内情。原来她能?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


    她自觉欠了沈唯清人情,还没想好如何偿还,结果当晚沈唯清就耍起了赖,借着刚开完会很累的由头再次躺在她腿上,脑袋枕着她,拎起她的一只手腕,在空中晃了晃:“好好按,回头在你这办卡。”


    向满甩开手,狠狠踹他。


    落地的阅读灯从沙发另一侧横斜而出,在地上打?出一个鸟巢形状的影。温黄色,模糊边缘,是这偌大客厅里最亮的一处了。


    人和飞蛾其实并?无区别,都有?趋光性,渴望温暖的、明亮的终曲。


    向满当时想,多年以后,她必定?还能?回忆起这个夜晚。他们之间毫无嫌隙,不考虑以后,不考虑分别,甚至不考虑结局。


    一切都如流淌的光,无来处也无去处,这便是永恒。


    她虽给自己起名?字时取圆满之意,可真的不是每一件事都要求个十?全十?美?。


    只要存在过,就是永恒。


    向满对沈唯清说感谢,却被沈唯清打?断。


    “你的感谢不值钱。”他阖着眼?,手臂搭在眼?前,遮住清俊眉眼?之下的半扇光影,“我又不是求你一句谢谢。”


    “那要什么?”


    沈唯清默了很久。


    “你记着我的好。”


    他牵来向满的手,粗糙的起皮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亲,一如往常那样珍视,像是要感同身受她的疼痛。


    “等你离开我,起码会有?舍不得。”


    一个退路


    沈唯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如?此丧气,甚至不乏卑微,明明他潜意识里依旧认为他和向满不至于走到那步, 但还是嘴一快,就这么说出来?了。


    大抵是放松精神时, 人心城墙会变瓦砾。


    他翻了个身, 侧躺在?向满腿上,微阖着眼,把向满的手抓在手里,沙发角的灯影斜斜迎过来?, 把他的半张脸都隐在暗处。


    他浅浅吸气,又浅浅叹出, 声线低不可闻,向满听见他好像骂了一句脏话:“这还是我?”


    两个人的手指纠缠在?一处,勾着, 绕着, 向满低垂着眼,睫毛都敛成温柔的一束,她?淡淡回应:“你觉得我就没变吗?”


    客厅角落没有拼搭完的积木横七竖八, 沈唯清讲过, 那叫榫卯,是最牢固的建筑结构之一,他还笑说,看见没?你就是这德行?。


    向满觉得是沈唯清过奖了,要多硬的骨头才?能抵住感情?磋磨?它顶开骨骼缝隙, 破土而出,让人面目全非。


    她?当?然变了。


    沈唯清也变了。


    理智清醒的人变得混混沌沌, 拖拖拉拉,大胆率直的人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不知不觉里,两个人都不是原本模样。


    一段感情?进展到这个地步,早已不是健康状态。像是未能登顶就耗尽力气的攀岩者,贴着崖边缓慢下?坠,很累,很倦。


    冥冥之中,他们好像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看彻底落地时是怎样一番惨烈。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一切都分崩离析得顺理成章。


    只是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除了爱情?,其余大事小情?上,都有好运眷顾


    五月初,姜晨父亲动手术。


    住院,办手续,等手术排期,姜晨先把妈妈安抚住,全程自己处理,冷静得不像她?,甚至没有因此推迟原定的探店和广告拍摄,插空在?病房外或是医院大厅长椅上写视频脚本。


    一是因为客户都有自己宣传安排,不能因为她?掉链子,二?是因为她?由父亲生病一事终于明白?钱的重要,她?原本引以为傲的好家境好像也没那么牢不可摧,一场大病就足以打垮一个家庭。


    向满和沈唯清去探望,姜晨竟也会说起场面话,谢谢沈唯清,也谢谢沈唯清的朋友。


    她?送他们下?楼,沈唯清去车库开车。


    向满帮姜晨把一缕头发撩上去,捏捏她?的脸:“又瘦了。”


    姜晨笑了笑:“小满姐,从前跟你一起上班的时候我我每天想着怎么偷懒,一心觉得自己人生归宿就是回家啃老现在?想想,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我那时其实特不理解你,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卖力气,那么拼命,现在?我明白?了。”


    成长从来?就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瞬间,一个除了你别人都无法得知的瞬间。


    当?你意识到自己背后无人时,肩膀自然而然就能担住事儿了。


    姜晨最后一次掉眼泪是在?找钟尔旗和向满求助时,后来?那段时间,她?在?家和医院之间忙得像个陀螺,却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她?以为那个叫泪腺的器官好像退化了。


    直到手术结束,病理结果出来?那一天。


    病理结果显示那个不明朗的肿瘤只是一个良性瘤,幸运的是在?位置刁钻的情?况下?依然能保肾,这是最好最好的结果。


    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一个小姑娘抱着电脑,坐在?医院楼下?花坛边嚎啕,把保卫处的人都嚎来?了,她?还是停不下?来?,险些昏厥。


    钟尔旗最看不得这种场面,怎么打车来?的就怎么打车回,仰着头小心不让眼线花掉,对向满说:“神经病啊!没事儿了还哭!”


    向满没有跟着掉眼泪。她?只是坐在?姜晨身边,替她?抵挡一些路人侧目。


    花坛边的大理石凉得刺骨,那天北京天气特别好,五月份的天,通透得像是一整块蓝翡,万金不换


    后来?没过多久,向满再来?到医院,是为了自己的手。


    她?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在?一家医美机构交了钱,可陪姜晨到医院忙碌的这些日子偶然看到医疗整形科室的宣传海报,上网查了很久,最终还是选了公?立医院。


    虽然找机构退钱的过程不大顺利,但起码这件事有了进展。医生给?出的建议是不必植皮,按照原来?的方案继续激光治疗,四个阶段先看效果。


    医生以为她?有担忧,笑着告诉她?:“我接过比你这严重多的,人有新陈代谢,细胞组织也会更新换代,只要你坚持配合,总会好的。”


    向满在?门诊室外面等待的时候,认认真真端详了自己这双手。


    前几年,改变这双手的念头甚至可以称作是执念,那时她?一心觉得这双手是“耻辱”,恨不得扒下?自己一层皮,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脱离从前的梦魇。可几年过去,她?不再那样极端,起码闲暇无事端详这双手的时候,想到的不再只有小时候无尽的委屈和劳作。


    不再只有透骨的冷水,不再只有会划破手掌的野草。


    她?离家出走至今,都是靠着这双手,不能否认,如?果没有那些以前,她?不会是现在?的她?,那些坚硬的厚茧和疤也保护了她?。所以她?无法像切除一颗良性肿瘤一样把这双手剁下?去,她?还要靠着这双手,闯更大的天地。


    沈唯清发现向满最近频繁往医院跑,也不爱吃东西,还以为是她?最近胃肠又出了什么问题,听见钟尔旗打电话约她?出去喝酒,于是冷下?脸:“不许去。”


    他说的不许,其实没有任何重量。向满没挂电话,扭过头来?看他一眼,继续和钟尔旗定见面时间。


    钟尔旗如?今在?的创业公?司最近刚拿了preA融资。


    其实这份工作和之前比起来?,不论是奖金还是福利都没什么竞争力,但钟尔旗在?大厂再熬个十年也未必有亲自操刀一个产品的机会,有得有失,钟尔旗很满意,有了新融资进来?,更多想法可以投入市场得以被检验。


    向满依旧听不懂钟尔旗口中五花八门的词,什么知识付费,什么社交属性,她?只听出钟尔旗语速很快,很兴奋,所以逗她?:“那晚上你请客?”


    “当?然!”钟尔旗说,“带上你家沈老板?”


    向满回头看沈唯清,钟尔旗其实音量不小,但他目光却没从电脑前移开。


    “你要一起吗?”


    沈唯清装没听见。


    “你要去吗?”向满又问一遍。


    “忙。”沈唯清惜字如?金。


    “哦。”


    挂断电话,向满绕到工作台后去看沈唯清电脑屏幕,发现他电脑屏幕上赫然播着动漫新番,这就是他所谓的忙。


    “你最近不需要出差吗?”


    向满最近事情?多,一件又一桩,等她?闲下?来?了才?发现,总是飞来?飞去不在?家的人好像已经在?家安稳呆了快两个月了。沈唯清没有赏她?一个眼神,像是无声的谴责,谴责她?最近对他太?不上心。


    向满余光瞥见沈唯清桌上放着的杂志,他年前送出去的作品获了奖,向满的英文水平读这种长篇采访还是很吃力,她?一目十行?看过去,最显眼也是出现最多次的是设计师品牌名称WEIQING。


    访谈旁白?大兴夸赞,说WEIQING的作品有非常明显的设计师个人风格,是直达目标的设计,实用是核心设计理念,在?满足核心以外则偏随意,不固定,有随性而为的智慧。


    向满觉得很对,起码他眼里的沈唯清是这样的,或者说,他本应该是这样的。


    向满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放下?杂志,她?对沈唯清说:“既然你最近不忙,我们出门旅行?吧,好不好?”


    这话她?和沈唯清提过一次了,她?出钱,沈唯清只要出人就行?。那时沈唯清说她?画大饼。


    “谁说我不忙?”沈唯清向后依靠在?椅背,明明白?白?地端架子,“忙着呢,别烦我。”


    向满并没生气,心态特别好:“那你什么时候忙完?我刚好可以提前订机票,早订更便宜。”


    “不知道。”


    “那等你有时间就跟我讲。”


    沈唯清终于按了暂停,像是诧异向满的好脾气,看向满的表情?称得上十足欠揍:“这么急?你知不知道自己像是没安好心?”


    向满目光平和:“我只是想和我的男朋友一起出去旅行?,我第一次坐飞机,可能会害怕。”


    她?四两拨千斤一般化解了沈唯清的尖锐:“我需要你。”


    “”


    沈唯清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什么时候修炼得这么会讲话。


    向满转身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听见身后跟出来?的脚步声,沈唯清不看她?,自顾自去衣帽间。


    “不是不跟我去吗?”


    “我出门遛弯儿,你管我?”


    沈唯清站在?衣橱前挽着衬衫袖口,一节小臂露出来?,他穿休闲款衬衫是真的好看,赏心悦目。


    向满今天大有容人之量,去帮他拿来?手表扣在?手腕,沈唯清垂眼瞧她?,还不忘敲打:“酗酒有瘾?”


    “我没有酗酒。”向满很坦白?,“我喝醉的次数很少很少,可能是天赋。”


    “你这天赋可真有用。”他阴阳她?。


    向满不在?意。


    她?化了淡妆,看得沈唯清心痒,忍不住抬她?下?巴,俯首与她?唇舌纠缠,另一只手覆在?她?单薄的颈背,好像自然而然就纠缠到防线边缘。直到向满推他:“要出门。”


    沈唯清退后一步,额头相?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的睫毛膏蹭到了他的衣领,沈唯清只能再换一件,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低声:“我真是欠你的。”


    “你不想去也可以,反正只有我和钟尔旗两个人。”


    “我去工作室,你们散了给?我打电话。”


    沈唯清的确没有去参与她?们姐妹聚会的打算,只是尽职尽责当?好司机。


    原本也不用这么麻烦的,他前段时间把车钥匙扔给?了向满,让她?以后晚上别坐公?交夜车,可向满说自己虽然考了驾照,但是没上过路,不敢开。


    “有空找个郊区空地陪你练练。”


    “行?,但我笨,你不能骂人。”向满想起自己在?驾校被教练骂得狗血喷头的经历。沈唯清骂起人只会更狠。


    “你先答应。”她?说。


    “嗯。”沈唯清掀眼皮看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有几分微妙,“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过言?”


    向满几乎是瞬间回答:“有过。”


    “什么时候?”


    “约法三章,你违了两条。”


    “”


    沈唯清不占理,无从争论,索性闭了嘴。偏偏在?这个时候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是沈建安。


    沈唯清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到一边,于是沈建安的询问就同时钻进他和向满的耳朵。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周末了,闲聊几句而已。他问,沈唯清就答,父子之间的交流白?水一样寡淡。


    向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和沈唯清的衬衫一起丢到了衣篮。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电话里的男人温声笑了笑,问沈唯清:“我听说你谈恋爱了。”


    向满其实心里毫无波澜,但听到话及自身,她?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沈唯清一眼。


    沈唯清也在?看着她?。


    两人对视着。


    很安静。


    “不回答也可以,我无意干涉,只是随便一问。”沈建安说。


    沈唯清胸口憋闷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读懂了向满的眼神,可越是读得懂,越是心酸。


    向满因为这事儿和他生过大气,他没忘,意外被汪展撞见那回,向满的反应像是点燃的炮仗。


    这次也是一样。


    向满抗拒与他家里人接触,是因为知道入局深,抽身难,她?如?此辛辛苦苦给?自己铺好了退路,他不能抬手给?毁了。


    他一口气忍在?喉头,吐出一句:“没有。”


    向满还在?看着他。


    一双黑瞳目不转睛,似在?等他继续说。


    “没有谈恋爱,一定要说的话,露水情?缘,迟早要分手,这您也要听?”


    操。


    沈唯清觉得没人比自己更窝囊了。


    他需要强忍身体里快要破土的暴戾,没有等沈建安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随手甩一边儿去,凉着一双眼问向满:“满意了?”


    向满收回目光,点点头:“嗯,谢谢。”


    一种如果


    客厅玄关传来声响, 开门?,又关门?。


    向满先走了。


    沈唯清听见了向满出门的声音,却被气得不想动身, 这?活祖宗总有那么些时刻,让人想甩手由她?自生自灭。


    他心里窝了一股火, 只想一个人呆着, 偏偏这会儿没人肯放过他,沈建安的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语气变得严肃:“挂长辈电话,我就是这?样培养你的?”


    沈唯清知道自己不占理的时候, 挨训态度特别好,靠回椅子里, 撑着太?阳穴沉默,实在是无?力?。


    “我找你还有件事。”沈建安直接讲重?点,“这?个暑假你弟弟的学校安排去北京游学, 你苗阿姨陪同。你是小辈, 要有礼,抽空一起吃个饭。”


    国际学校一年三十几万学费,不搞些花哨的课外活动仿佛不能值回这?笔巨款, 同样的路数, 沈唯清太?熟了,因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他那时没人管,不论去哪都是一个人,小小的个子, 旅行双肩包占他半个人,背上了起身都困难。


    这?样一想,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要比他幸福。


    “可以,但您转告一声,让她?不要再找我发疯,也不要和?我打听我妈。”沈唯清略微羡慕这?个弟弟,却烦透了他那位有实无?名的“后妈”,“您的事儿我不掺和?,但是她?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您应该知道?吧?”


    沈建安清淡笑了声:“不理她?就是。”


    沈唯清其实有好几次都想劝劝沈建安,人家都给?你生了一孩子,要个名分也理所应当?,可是沈建安全然没有这?意思。


    “最?近有去看你妈妈吗?”


    “她?比我还忙。”


    “让她?注意身体?,不是年轻时候了,该歇下来了。”


    沈唯清内心烦躁,只应了一声。


    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反过来也一样,沈唯清太?知道?他这?个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沈建安和?汪展这?么多年的恩怨纠葛,他看得越清楚,就越懒得管。


    况且自己的感情都是一团糟。


    沈唯清在书房坐到深夜,脑子里浆糊似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估计着向满的约会快结束了,换衣服,出门?去接人。


    初夏来了,夜风逐渐变得潮湿而烘热,沈唯清开了半扇窗,路过一个公交站,过分明亮的广告牌照得地上泛起莹白,他忽而又想起刚认识向满时候她?的样子,还有她?那双满是薄凉的眼。


    其实从来都没变过,之?所以觉得她?有偶尔一霎的柔软和?温情,只是因为爱意在从中斡旋,抛开一切,她?绝对是最?心冷,最?薄情寡义的人。


    沈唯清兀自揉了揉后颈,觉得自己真他妈没出息,同时也质问自己,怎么就认准了这?么个玩意儿?-


    六月初,北京下了一场暴雨。


    雨过天晴之?后,气温陡然升高?,再出门?时,满街都是穿着清凉的漂亮姑娘。


    沈唯清和?易乔约了一顿饭,就在易乔他们公司楼下,本想问问向满几点下班,顺道?接她?一起回家,结果刚巧,向满下午去其他分店学习,这?会儿就在附近。


    沈唯清去找她?,在马路对面就瞧见她?站在商场门?口专心致志低头看手机,身上穿了一件黑T恤,下面一条短裤和?白色帆布鞋,露出一双纤细的腿。太?古里那是个是非之?地,全是拎着长枪短炮的街拍,许多小网红争奇斗艳的,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角落,背着她?那万年不变的大帆布袋,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说真的,不算出挑,可就是显眼。沈唯清眼里尽是她?,看不见别的,径直走过去,一手帮她?拎包,一手揉她?脑袋,目光向下瞄一眼,心念也跟着动一动:“你这?什么情况?”


    向满怕冷,她?的季节总比别人的晚许多,沈唯清已经看过她?穿裙子,却是第一次看她?穿短裤露腿。


    向满给?出的解释是,入夏,药店保健日用柜台最?近促销脱毛膏,她?要在顾客群里当?“托儿”,拍用前和?用后的对比照,宣传这?产品有多么多么好用。


    刚刚就是去干这?个了。


    沈唯清有点暗自惭愧,自己果然还是个俗气的男人,他眼睛一直落在向满的腿上,全然没发现向满讲话的时候心不在焉。


    她?一直在低头看手机,眉头蹙起,神色紧张。


    沈唯清问她?怎么了。


    “今天高?考结束了。”向满说


    沈唯清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向满有个弟弟,好像今年高?考。


    他是个没参加过高?考的人,向满中专升大专,也没参加过,两个人提起高?考却聊不出半句有用的。


    回家路上向满还在看手机,沈唯清忍不住问她?:“弟弟学习很好?”


    向满嘴角勾了勾,这?种真心实意又自豪的笑实在难得:“特别好,我弟弟很厉害。”


    沈唯清只知道?向满和?家里人疏远,并不清楚向满的家庭情况具体?如何,但人的反应是真实的,向满是真心为这?个弟弟骄傲,姐弟俩关系应该非常不错。


    “那你急什么,况且不是刚考完?”离出分数还有时间呢。


    向满一直埋头:“我紧张。”


    接下来的半个月,向满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里。


    沈唯清从没看过她?这?样,从不依赖电子设备的人变得手机不离身,偶尔偷瞄一眼她?的手机和?电脑屏幕,全是高?考相关讯息,还有向满老家省份的高?考分数线预估,其实她?也不懂,就是跟着干着急罢了。


    沈唯清笑说:“但愿我这?小舅子争点儿气。”


    六月下旬,各省高?考分数线出来了,没过几天就是下成绩。


    向满记得她?和?向延龙的约定,高?考完给?他打个电话,之?所以等到了现在,一来是想问问分数,而来是因为她?猜算着时间,向斌出远门?到工地务工了,山里的节气,在端午后会有一波农忙,家里大概率没人。


    她?怕被发现,所以专挑这?样的时候给?向延龙打电话,插上电话卡,拨号码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唯清晚上回家,发现家里没人,还以为向满不在,直到余光瞥见阳台外面有个黑影儿。


    向满抱着膝盖蹲在那儿,不知道?蹲了多久,回头看一眼沈唯清,脸色僵着。


    “魂儿丢了?”


    向满眨巴眨巴眼睛,眼睛肿着,分明是哭过了,可是看到沈唯清又开始傻笑。


    沈唯清认识向满直到今日,从未见她?这?么高?兴,好像最?近一段时日的阴霾的一扫而空,不论是他们的感情问题,还是向满对弟弟的担忧,都在得知分数之?后尽数消散。


    沈唯清终于知道?了向满口中“学习好”是个什么概念,是真的很好,很厉害,尤其是从教育资源匮乏的地区考到这?个分数着实是难得。


    他把向满拉起来,打趣似的顺口问她?,出了这?么高?的成绩,你们老家的高?中是不是要放鞭炮啊?


    向满摇摇头:“我们乡里有初中,没有高?中,最?近的高?中在县里,但是条件不好,学生也少,我爸怕耽误我弟弟,花了钱,把他送到市里高?中读完高?三这?一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沈唯清很意外,因为据向满所说,能举全家之?力?把孩子送出大山到市里读高?三,足以可见是非常有远见的父母,起码不愚昧。


    于是他笑着捏了捏向满的脸:“后悔了?当?初不好好学习,不然也能跟你弟弟一样。”


    向满原本想去倒杯水喝,玻璃杯都拿起来了,听到这?句,停滞了。


    顿了几秒,才继续动作。


    水壶里是她?煮的红枣姜茶,药店临期处理的,她?便宜拿了回来,凉时有股甜腻腻的味儿,堵在喉咙里,她?猛灌了一整杯,把身体?里化作眼泪流失的水分补回来,才悠悠开口:“不会的。”


    她?无?比自然地拧开水,冲洗干净杯子,放回杯架。


    “我跟我弟弟不一样,他是我爸妈的希望,家里指望他反哺,现在为他付出多少都是理所应当?的。”


    沈唯清不理解:“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在于,我是女孩子。


    这?句话向满没有说出口。


    她?的嗓子被红枣茶糊住了。


    她?和?沈唯清说过,自己中考落榜,只能读中专。可是她?没说的是,向斌原本连中专都不想让她?继续念,是她?求了老师,由老师出面劝了很久,说中专的护理专业有补助,不用花多少钱,且毕业包分配,能去卫生院,向斌这?才勉强同意。


    中专毕业,向满说,自己还想继续读书,想考大专。


    如果可以,她?以后还想专升本,想去大城市。


    回应她?的是满满一瓷碗的汤和?饭,直接扣在她?脑袋上。头发上沥沥啦啦都是菜汤,向满听见向斌沙哑的嗓,骂她?:“没良心。你是要跟你二姐一样?”


    跟你那个没心肝的、逃跑的二姐一样?不顾家,不顾父母,不顾弟弟,就顾自己?


    那什么样的女孩子是有良心的呢?


    要像大姐一样,听话地干活,听话地照顾弟妹,听话地谈好彩礼早早出嫁,不到二十岁便有一儿一女,自此,连绵大山即是她?要一生修炼的道?场。


    日月无?亮光,缠绕的山风把她?所有棱角磨平,她?可以以一个柔软而任人揉捏的形状,无?怨无?悔地,毫无?声息地,融入任何一道?山石缝隙,成为这?座大山的养分,成为家庭的燃料。


    向斌和?她?说过不止一次的话是:“不是没给?你机会,你念书有用么?你能考个清华北大么?将?来在大城市立住脚,把你弟弟也带过去,嫁个好老公回报家里么?你能么?”


    向满学习不好,她?不能。


    但她?见过能够做到的。


    向满小时候的玩伴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在向满还算不明白先加减还是先乘除的时候,她?已经能做完老师出的一整面黑板的速算,数学成绩从来都是满分。


    后来她?在向满离家出走的那一年被父母送走了,听说是嫁人去了,就在邻村,不远,向满走前没有去看望她?,因为不敢。


    向满怕自己会教唆她?一块儿走。


    更怕她?会不答应。


    沈唯清不会懂这?些的。


    除了自己,没人会懂。


    向满深知这?是偶然事件,她?只是出生时不幸,落到了一个不重?视女孩子的家庭,世界那么大,有大把不偏心的父母,阳光下有大把幸福人生。


    说白了,她?只是没那么幸运而已。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向满想起这?些总是觉得累,于是把话题交给?沈唯清


    他们躺在床上翻照片。


    照片是存在沈唯清电脑里的,他从小到大的留影都被好好保管着,虽然也是爹不亲娘不爱,汪展和?沈建安对他都是放养,但日常生活有阿姨负责,还有一所收费昂贵、课程洋气的学校容纳他的所有兴趣爱好,天高?任鸟飞。


    向满一张张翻照片,看着看着笑出来,沈唯清小时候就是一副欠揍样,像个故作老成的小老头,皱着眉学钢琴,像是跟黑白琴键有仇,老师拍他侧脸,他扬手去挡。


    那时他上幼儿园。


    一只肥硕的狸花猫被他强硬抱在怀里,身边放了一张画框,画上正是这?只猫,他为了抓这?只流浪猫来入画花了大力?气,白衣服上全是泥点子,画纸边角歪扭写着他的名字,WEIQING。


    那时他上小学。


    他学摄影,背着单反去爬泰山,爬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日出之?时,晨雾散尽,天地浩瀚,他混在专业摄影师队伍里,因为不够高?,还要被老师抱起来。


    那时他刚上初中。


    向满指着一张人群中的照片问沈唯清:“这?是哪里?”


    照片里除了他,都是外国面孔,身后有城堡的一个尖尖。


    “O”


    “Orlando,”沈唯清说,“美国,奥兰多,迪士尼。”


    世界上有好几座迪士尼乐园,只有奥兰多的可以被称作迪士尼世界,因为那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迪士尼度假区,据说几天几夜都玩不完。向满26岁第一次去上海,臣服于迪士尼的梦幻与神奇。


    沈唯清出国读书后的第一次独自旅行,也选择了迪士尼。那年他15岁。


    电脑就搁在向满膝盖上,沈唯清伸手去夺,向满却不肯给?:“没看完呢。”


    “人就在你面前,你看照片?”


    沈唯清不是粗线条的人,相反,他细腻敏感,觉察出向满的心情其实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好。


    否则她?的薄唇不会抿成一条细线。


    于是他侧身,手臂揽过她?的肩膀,轻轻亲吻她?的头发:“日子长着呢。”


    是啊,日子长着呢。


    想要的都会有。只要你一直往前走,那些你不满意的曾经,总会被甩在身后。


    当?晚向满失眠了,沈唯清在她?身边睡了一会儿又醒来,看见向满还在抱着电脑不撒手。


    不是在看照片了,她?在根据弟弟的分数看历年的录取分数线。按照向延龙的成绩,北京前几的名校是够得上的。她?在查学校官网,看那些校园采摄。


    房间是暗的,只有屏幕幽幽荧光落进向满的眼睛。如果不是含着泪,她?的眼睛不会清透得像是一面镜子,那些画面自屏幕投映而来,如同变幻莫测的宇宙光影,流转,蜿蜒。


    然而人终究真正地无?法?感同身受,他不知道?向满此刻在想什么,只是去吻她?,把她?噙在眼里的泪吻下来。


    向满说:“我是真心为我弟弟高?兴。”


    但她?没说,我还有些许难过。


    如果我幸运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我会不会也有机会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考一个很好的大学,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不是说现在不好。


    而是,会不会更好一点?


    可惜。


    没有这?种如果。


    一隅光亮


    向延龙坚持要来探望向满, 原本是做好了向满会拒绝、自己?苦苦哀求的准备,可没料到向满干脆得很,只是顿了顿, 问:“你报了北京的学校,对?吧?”


    “对?。”


    “有信心吗?”


    “老师让我稳妥一些, 我报的学校一定会录我。”


    “好, 那我们北京见。”


    向满说这话的时候把手机开扬声器模式,翻手?机日历,一页,再一页, 数着剩下的时间。


    沈唯清从卧室门口路过,听见向满在打电话, 也听见了那道年轻的、充满朝气的男声,默不作声帮她把卧室门带上了。


    他如今是真没有任何?欲望和向满聊任何?家?事?,不论是他的还?是她的, 向满已经用?几次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她的底线有多□□, 那是毒圈,是高压电网,他向前稍探一步, 向满就要退十万八千里?, 沈唯清真怕自己?还?没来得及搞明白一切,就稀里?糊涂地?把人给逼走了。


    向满干得出来,他知道。


    好像脏腑都脆弱的重病之人,不用?猛药,不温不火地?吊着, 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向满发现卧室陡然陷入黑暗,这才抬头, 起身,将卧室灯揿亮。


    “我给你买机票。”她说。


    “不用?,姐,我坐火车。”


    “太远了,你不知道坐火车有多累,屁股痛。”向满说,“你不要管,就当是见世面。”


    向满老家?那里?没通高铁,连T开头的特快都没有,依旧是大绿皮,向满走时那年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最好是到最近的市里?倒车,再到省会?坐飞机。


    向延龙没出过远门,向满想让他见见世面,可又担心他,甚至怕他走丢了。


    “我不会?走丢。”向延龙到底还?是个少年人,要面子的,“姐,我怎么就会?比你差呢?”


    向满在忙着查机票,她自己?也没坐过飞机,因而不知道票面价格还?要加燃油机建,付款界面一下子多出一百多,她反复确认,然后付了钱。


    向延龙说家?里?没人,这会?儿他一个人在山上打电话,耳边净是蝉鸣声,家?乡那种安静的夜晚,月光是能把草甸子都照透亮的,向延龙以为向满离家?这么多年,会?想家?,于是细细给她讲周遭的一草一木,可惜被向满打断。


    向满问他:“龙龙,姐要嘱咐些什么,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知道的姐,只有我一个人,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向延龙登时正色:“姐,如果你担心,就告诉我一个见面的地?址,我先偷偷瞧瞧我,确定我身边没别人,你再出来,这样行么?”


    向满不由得笑了:“行,就按你说的办。”


    这宛如地?下接头一样的见面方式倒是正合向满心意。


    她去?机场接机那天醒得比平时还?要早,甚至她醒来时,熬夜的沈唯清还?没睡,看她戴上了帽子和口罩,一幅严阵以待的姿态,免不了奇怪,但他没问,只是看看时间:“国内航班没有清早到的吧?”


    向满只说自己?紧张,睡不着了。


    沈唯清帮她摘下睫毛上粘的一小缕毛絮:“虽然你不大概率不需要,但话我还?是得说,需要帮忙就随时告诉我。”


    向满的回答意料之中?:“谢谢,但不用?。”


    “是,你多牛逼啊。”


    向满朝沈唯清腰侧掐了一下,可惜他那肌肉紧致,掐不起来,于是改道,抬起沈唯清的手?臂张口便咬。


    沈唯清吃一万次亏也不长记性,总忘记她这恶习,作痛之时猛地?把她推开。向满帽檐下的眼掠过他:“嘴真欠。”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所以沈唯清不跟她计较。


    原本洗个澡要回卧室补觉的,可是毫无睡意,沈唯清坐在客厅地?毯帮向满搭了一会?儿积木,拿起手?机给向满发消息:“到机场了么?”


    向满很快回:“到了。”


    隔了一会?儿:“我在大屏幕前面,航班状态显示已到达。”


    又隔了一会?儿:“我看到我弟弟了。”


    又过了半小时:“我们先去?吃饭了。”


    向满的主动报备让沈唯清很受用?,当初他们认识,他就勒令向满一日一日把外?婆的行程和状况报备过来,那时他每一条都看,却从不会?回向满消息。


    真就是为了让她照顾老人吗?其?实不是的。


    沈唯清自认从那时起自己?动机就不纯,行为也不坦荡,他耍了个无赖的小聪明,保有两人之间的联系。


    整个积木向满已经完成三分之二了,她进度慢,但态度认真,每一块都搭得严丝合缝,沈唯清画下积木缺失的那几块,想着改天去?工作室翻块木料给她做出来。


    向满又发消息:“今晚我不回家?。”


    “好。”


    沈唯清料想姐弟俩多年没见,必然有很多话讲。


    可他猜错了。


    向满和向延龙见面,其?实不似电话里?那样熟稔,他们根本没话说。


    真的太陌生了。


    即便有血缘,即便向延龙是她亲手?带大的弟弟,如今再相见,也不知道从何?聊起。很多很多酝酿好的话题,此刻都无处安放,无从开口。


    向满收起手?机,地?铁刚好进站,带来呼啸噪音,她抬头,发现向延龙正不舍错目盯着她看,板寸头底下,一双眼睛亮得像星星,可又在对?视的那一刻赶紧挪开目光。


    他比她高些,这些年有在好好长大,可就是瘦,黑,洗晒太多次的黑色短袖衫已经发灰了,领口下耷,露出突兀的锁骨。


    “姐,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北京啊。”


    这句话被淹没在地?铁报站声中?。但向满听到了。


    向延龙很聪明,他原以为姐姐是从远方而来,与他见面,可看到她对?交通方式和路线这样熟悉,又没背大件行李,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姐弟俩长得其?实不像,只是笑起来的模样略有神似,嘴唇紧抿着,克制妥贴,从不张扬。


    刚刚在机场,向满没有混在接机队伍里?,而是在机场电梯口最人来人往的地?方悄悄看着,看了很久,直到这一次航班的人群散去?,直到确认站在人群中?间那个男孩确实是向延龙,且他的确是孤身一人,这才肯走过去?。


    向延龙手?上拎了一个黑色防雨绸的巨大手?提袋,背上是黑色双肩包,包带一高一低,他高低肩有些严重,家?里?没人纠正他这些。


    向满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只是抬手?拍了下他的背:“挺直了。”


    向延龙站直,脖子扬起来。而向满低头,看见向延龙脚上的鞋,面色滞了滞。


    那是一双棕色革面,牛筋底儿的凉鞋,露脚趾的,街上的年轻男孩子没有穿这种鞋的,但向满猜,这已经是向延龙最能拿得出手?的一身穿扮了。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探望时隔八年没见的姐姐,他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全部。


    向满眼睛又有点热,默默扭过头。


    地?铁人很多,她被挤在车厢连接处,背靠着扶手?,向延龙站在他面前,用?身躯和那个粗劣的手?提袋给她造了一方堡垒,向满肩膀一轻,是向延龙把她的帆布包也摘下来了,放自己?手?上拎着。“姐,我来。”


    至此,姐弟俩再没话说。


    有点别扭,却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向延龙的手?机是几年前的老款,应该是向斌淘汰下来的,后置摄像头裂了一小块,但不耽误拍照。地?铁路程长,他趁向满往车厢中?段挪步时拍了一张向满的背影,藏在手?机相册里?。


    向满不知情


    定的快捷酒店在林萃桥附近,几公里?以外?各个大学校区星罗棋布,目的是方便带向延龙提前看看环境。


    一间标间,亲姐弟,没那么多顾虑。


    姐弟俩先去?把行李安置好,出去?简单吃了碗面,又到超市买了点零食和日用?品,至此,两人气氛还?是如同?密封的罐头,谁也不肯撬开一个边,让空气进来。


    转折出现在当天晚上。


    白天出了一身汗,向延龙先去?洗澡,向满好心,想帮他把换洗衣服拿出来,结果她蹲下身,刚要拆开那个手?提袋,向延龙就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一步从卫生间里?踏出来:“我自己?来!”


    晚了,向满闻到了,这味道再熟悉不过,是家?里?自己?晾的腊肉和腊肠。


    阴凉处悬挂久了,表面会?布一层浅浅的霉斑,向满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正常现象,反正从小就是这样吃的,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大快朵颐的美味。


    向满蹲在地?上,没抬头:“给我带的?”


    “嗯。”向延龙还?不忘给姐姐吃定心丸,“放心,妈不知道的,她去?姨妈家?帮忙干活了,这些天都不在家?,不知道我来找你,真的。我说我趁开学前出来打工赚点生活费,她没怀疑。”


    腌制食品的味道钻进鼻腔,向满吸了下鼻子:“那怎么不拿出来给我?”


    “我怕你不爱吃了”


    有些缜密微妙的小心思?其?实是难以启齿的。


    向延龙在这一段旅途中?心情始终兴奋难言,他甚至想好了,见了面,必须要把姐姐抱起来转个几圈才能表达这么多年的想念。可是,在机场看到向满,认出向满的那一刻,他反倒畏缩了。


    向满不再是他印象里?的姐姐。


    她变得挺拔,精致,变得那么漂亮。


    最关键的是,她不像从前在家?时那样喜欢低头和驼背,她眼里?有坚定的神采,甚至还?会?反过来提醒他,肩膀要挺直。


    刚刚在楼下面馆,他们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可向满就连吃饭的动作都像刻意修正过的,她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影子。


    这让向延龙感到陌生。


    还?有一点胆怯。


    布了霉斑的腊肠腊肉配不上他的姐姐了。


    “龙龙,你也会?变的。”向满把那些用?黑塑料袋套好的腊肠腊肉拿出来,重新系严,“这座城市很会?打磨人,你才18岁,你会?有很好的未来,一定比我好。”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满已经去?翻手?提袋里?剩下的东西?了。


    两千多公里?,向延龙拎着这一大包长途跋涉,竟没带几样自己?的东西?,连衣服都没几件,那手?提袋里?都是向满从前在家?时用?的东西?——早就没电了的青蛙造型小闹钟,只写了一页的笔记本,总断墨的钢笔,小卖部一毛钱一条用?来编手?链的彩色塑料绳,还?有发卡,几本故事?书,因为没有复读机所以永远派不上用?场的英语磁带


    向满小时候家?里?太困难了,连有线电视都是很久后才装,这样的条件之下娱乐活动匮乏而空洞,这些小玩意儿就是全部。


    现在的向满不需要这些了。


    但向延龙觉得她需要。


    “姐,”向延龙也蹲下,“你走了以后,爸把你的东西?都扔出去?了,我给捡回来,就是觉得总有一天能还?给你。所以带来了。”


    “你太久没回家?了,肯定念家?,我就想着”


    他的意思?是人都会?睹物思?乡,想家?的时候总有个慰藉。


    但向满听到这一句,把手?里?的英语磁带放下,抬头,很平静的目光投过去?:“龙龙,我不会?想家?,八年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家?。”


    人永远不会?怀念不堪的经历。


    不要说怀念,连想起都是心如刀绞。


    向延龙还?有一点和向满很像,就是会?察言观色。他很快闭了嘴,再不提任何?一句关于家?里?的事?。


    姐弟俩的聊天话题全部环绕未来,丝毫不提以前。晚上一人守着一张床,甚至聊到了天亮。


    不知是不是错觉,轻松的话题之下,他们很快就重新熟络起来。


    除了一件事?。


    向延龙受人之托,不得不讲。


    “姐,呈哥结婚了,他说如果我以后有机会?见到你,就跟你说一声。”


    天已经亮了。


    这家?酒店隔音不好,外?面早高峰的车流声渐起,透过玻璃,朦胧而遥远,好像那个朴实男人永远沙哑的嗓。


    向满好像没有任何?反应,闻言只是顿了顿,问了一句:“还?有别的话捎给我么?”


    “没了。”向延龙挠了挠板寸脑袋,“我原本以为你和呈哥还?在一块儿的。”


    他告诉向满,赵呈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回家?,直到去?年才带了个女?人回去?,说是打工时候认识的,那女?人已经怀孕了,在家?办的酒席。


    “姐,你和呈哥怎么就分开了?”


    怎么分开的?向满只记得原因,却不记得细节,她那时因为拒绝和赵呈回老家?结婚,两个人已经冷战了一月有余。


    赵呈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就倔吧,除了我还?有谁管你?”


    向满瘫坐在地?上,半晌没有回过神儿。


    也是夏天,也是和今天别无二致的清晨,向满拿到了毕业证,在同?学们还?在研究毕业聚餐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买了远赴北京的车票。


    当初怎么离家?的,她就怎么离开赵呈,都是逃跑,都是不体面,都是没有告别。


    后来向满开始上班,刚开始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因为要攒钱。


    她把攒下的钱打到了赵呈的银行卡,陆陆续续打了一年,每一条转账都附言:呈哥,我永远感激你。


    手?写记账的优势就是每一笔花销都有迹可循,她记着他们离家?出走后的每一笔共同?开销,包括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她连带利息一分不差还?给了赵呈,算是切割一段缘分。


    至此,迎冷风向前,只剩她自己?。


    “姐,这些年,你成家?了吗?”向延龙磕磕绊绊地?,终于问出这句话。


    向满摇了摇头。


    “那你还?是一个人?”


    向满稍有停顿,点头。


    脸红了。


    她愿意在这座城市和向延龙见一面,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离开。


    但她不能把沈唯清拉进来,不能给他添麻烦,这俩人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向满想得清楚,可事?情发展却不如她所愿。


    姐弟俩聊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只能在酒店房间补觉,行程全部推迟,期间杨晓青打来了电话,让向满把最近店庆的新入库的会?员信息发她,有急用?。


    向满为了陪向延龙请了几天事?假,此刻是在假状态,可杨晓青不管那些,打工人哪有真正的假期?越是往上走,就越是要额外?付出,她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使唤向满心安理得。


    向满看了看时间,犹豫着给沈唯清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位置:“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送下电脑吗?你来比我回去?更快。”


    向延龙醒来的时候,向满刚好拿了房卡下楼取电脑。


    他以为姐姐有什么事?,急匆匆跟着下了楼,脚上还?穿着一次性拖鞋,他看到向满和一个很俊朗的男人在酒店门口说话,姿态亲密,看上去?很般配,那男人还?摸了摸向满的脑袋,和自己?在家?时揉那只刚出生的小白猫差不多。


    沈唯清的视线越过向满,看到那手?足无措的男孩,然后朝她扬扬下巴:“你弟?”


    向满回头,看见向延龙脸上的不可思?议


    昨晚还?说自己?单身呢。


    姐弟俩并?排上电梯,向延龙率先开口:“那是姐夫吗?”


    向满不想回答,只是攥紧了手?指,谎言被揭穿,她满脸飞红。


    “姐夫对?你好不好?”向延龙又问一句,然后又自答,“肯定很好,姐,你在姐夫面前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准。”


    他只是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姐姐的这一面,在那个男人面前,姐姐和昨天刚见面时的孤高又不一样了,她连背影都是柔顺的,敛去?棱角的,完全就是个沉浸在爱意里?的、温柔而幸福的小女?人。


    向延龙这样说的时候,向满本能地?皱起眉,烦躁自心头起。


    “姐夫应该很有钱吧?”向延龙说。


    向满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刚看到他的车了,那车很贵。”


    向满淡淡地?:“那你很厉害,我到现在都不认识车标。”


    向延龙又挠头:“哎呀,我,我是男生嘛,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


    其?实不用?看外?在,光看那男人的气质也能窥探一二,那是优渥人生养出来的姿态,坦然自如,这装不出来。


    “他的钱跟我们没关系,”电梯门打开,向满迈步出去?,“你缺的,姐给你买。”


    向满带向延龙去?逛商场。


    衣服,鞋子,日用?品,电子产品


    向满本身就不是个常逛街的人,给向延龙买东西?也都是第一考虑性价比,不需要多好的牌子,简单舒适就行,若是再加一项,就是符合年轻人审美,她不想让向延龙进了大学后与同?学们有什么区别。


    年轻男孩子,稍微一打扮就脱胎换骨,向延龙脚上踩了一只运动鞋,另一只拿在手?里?看价签,悄悄喊向满:“姐,太贵了。”


    向满不动声色朝他摇摇头,起身去?结账。


    她还?给向延龙买了新手?机和电脑,手?机不到两千块,电脑也是基础款,和她自己?用?的差不多,能满足日常需求。


    向延龙拿到手?机就对?着向满拍了一张,向满抬手?去?挡:“拍我做什么?”


    “留念。”向延龙说。


    向满又给他办了一张本地?电话卡,但她没有存上自己?的手?机号,任向延龙怎么求,她都摇头。


    “姐,我们以后在同?一个城市了,总是要经常见面的啊。”


    向满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只是挽着他的胳膊:“走,带你吃烤鸭去?。”


    姜晨给了向满很多餐厅的优惠券,还?有咖啡店,网红奶茶,向满从前没用?的,这下都派上了用?场。


    她还?带向延龙去?了玩了密室,微恐的,那种数字解密类的关卡在向延龙这儿简单得像小儿科,她和沈唯清说起来时,脸上的骄傲根本藏不住,惹得沈唯清去?捏她脸:“我发现只有在你弟面前,你才真的高兴。”


    向满又抿住了唇:“因为我弟对?我也很好。这是相互的,毕竟我身边的亲人只有他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龙龙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不夸张地?说,她和龙龙相处的时间比和父母还?要多,龙龙从小就乖,就懂事?,就善解人意。


    从小到大,她看了许多身边故事?,包括自身在内——父母如何?偏心,弟弟如何?不体谅姐姐,姐姐又如何?被孝道捆绑,一辈子供养弟弟,逃不开枷锁


    向满无比庆幸,她虽然生长在父母愚昧的家?庭里?,但起码,向延龙是清醒的,他接受了教育,他独立。


    姐弟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


    向延龙不会?趴在她身上吸血,她也会?杜绝任何?一丝可能。所以当沈唯清提议让向延龙搬到家?里?来,住到开学,向满毫不迟疑地?回绝了:“我只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忙,不能负担他的生活。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


    向延龙倒是也争气。


    他很快找到了一份烧烤店服务生的临时工作,就在学校附近,有员工宿舍,他想趁开学前给自己?挣点生活费,向满很支持。


    “要提前问好几号发薪?会?不会?押工资?宿舍的条件怎么样?还?要和同?事?好好相处,凡事?退一步,别太针锋相对?了。”


    向延龙连连应着。


    他明天一早要去?办健康证,正在查该去?哪里?体检。他问向满:“姐,能把你的电脑借我用?用?吗?我看看你都下载了些什么东西?,我也学一下,不大会?用?。”


    向延龙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新鲜劲儿还?没过。


    向满把电脑给他,俯身帮他收拾行李。


    行李箱也买了新的,干净利落的黑色硬箱,向满把新买的衣服一件件叠进去?,再把向延龙日用?品收纳好,放在最上面。


    一些现金,不多。


    还?有证件,也就一张身份证。


    向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阖上行李箱,向延龙刚好站起身,打算出门。


    “去?哪?”


    “去?烧烤店。”


    “不是说后天才上班?”向满看了看时间,傍晚了。


    “对?,经理让我先去?熟悉一下宿舍,如果顺利,我明天就能搬进去?了,这房间多贵呀。”


    向满完全没怀疑。


    杨晓青给她发了新任务,店庆活动还?要持续一周多,很多款药绩效点都没达到,她去?了一趟店里?,把任务布置下去?,顺便做日常检查。


    她一直在店里?忙,手?机放在休息室的柜子里?,没在意,直到晚上九点多闭店下班,向满看到起码十几个未接语音通话,都是沈唯清。可当她打回去?,那边却是向延龙的声音。


    “姐,你来接一下姐夫好不好?”向延龙那边很嘈杂,“他喝多了,我搬不动”


    向满脸色登时沉下来,忽略了后半句,先问出口的是:“他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向延龙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


    向满按照地?址去?接人。


    向延龙下午的确是去?了他打工的烧烤店,却不是为了他说的假借口,他悄悄拿向满的电脑找到了沈唯清的微信,不声不响把人约了出来,以吃饭为由,是想探一探他这个姐夫的底。


    他和沈唯清说的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不放心我姐跟你。”


    不要说向延龙了,就是向满也被吓到了,从来不碰酒精的人被向延龙灌了一晚上,提杯必应,绝对?不养鱼。


    “喝了多少?”


    “不少”向延龙愧疚,但尚能站得稳。


    向满架着沈唯清,他醉得瞳孔都散了,骨架快要把她压垮,车停得远,向满又不敢开上路,只能原地?等代驾。


    “是我主动约姐夫出来的,姐,怪我。”


    向满又急又恼,此刻也顾不上谁对?谁错。向延龙要帮她一起,被她拒绝:“忙你的吧。”


    绝不让向延龙知道沈PanPan唯清住在哪


    沈唯清其?实没有丧失清醒,就是头脑昏沉。


    他忘了自己?上一次碰酒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那时还?不过二十岁,派对?上和人赌气,半瓶威士忌下去?,睡了三天。从那时开始,他控制自己?不再沾酒。


    但为什么总觉得最近尝过酒精滋味呢?


    沈唯清手?搭在额前,在床上平躺,走马灯似的记忆闪现,终于找到源头,哦,是他亲吻向满时,她唇齿间的味道。


    这姐弟俩的酒量如出一辙。


    冰凉触到他脸上,是向满浸湿了毛巾来给他擦脸。


    沈唯清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他勉强睁眼,看见向满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冷眼瞧着他:“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沈唯清沉沉笑了声:“你弟弟有心试我呢,我能不喝?”


    他抓住向满的手?腕,把人往怀里?带,向满被他拽得倒在床沿,又被他手?臂裹挟着,牢牢禁锢住。他自背后环抱着她,气息拂在向满后颈,一阵阵的滚烫。


    向满觉得痒,想躲,沈唯清的手?臂却又紧了几分。他微微撑起身子,拧着她下巴逼迫她转头,与她纠缠一个吻,然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办,我喝多了,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向满不做声。


    沉默了一会?儿,沈唯清以为她生气,又撑着力气解释了一遍:“真不是我主动联系你家?里?人,你弟弟先来找我的。”


    向满心一软,感觉自己?也像是被酒精迷惑住了,大脑变得缓慢,好像摇摆上岸的潮汐。


    她握紧沈唯清横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指节交握,紧扣。


    “那我弟弟都跟你讲什么了?”


    “放心,你弟嘴很严,什么都没讲。”沈唯清顿了顿,“哦,也不是完全没收获,他跟我讲起你前男友了,说你前男友当初对?你有多好,对?你多么掏心掏肺一家?子机灵鬼儿,这就给我上眼药了。”


    向满才不信:“你说清楚,是你问的,还?是我弟弟主动讲的?”


    沈唯清眼看被揭穿,笑得更加欢畅。


    向满背紧贴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荡。


    “我问的,行了吧。”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向满不紧张,她和赵呈为何?分手?,向延龙并?不知晓。


    沈唯清没说话,只是把她拥得更紧了,许久才开口:


    “他陪你一段而已,我能陪你几十年。”


    沈唯清浸了醉意的声线,比空调出风口溢出的冷风打散了:


    “只要你愿意,满满。”


    向满特别喜欢这间卧室的窗景,能看到朝阳公园的一角,远处是中?国尊,那是北京最高的地?标建筑,高厦之下,车流夜灯交汇涌动,如碎金铺陈,烟火气里?添一抹浮华景,再缱绻的情话也不如这夜色动人。


    偏偏此刻,这灿若星辰的夜景入不了她的眼。


    她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全是沈唯清这句话。


    只要她愿意。


    既然她也舍不得。


    是不是还?能再争取一下,再努力一下?


    “沈唯清,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


    沈唯清明白向满在讲什么,闷声回应:“飞机两个半小时,一天几个来回也够了。我可从来没答应要分手?。”


    “如果我也离开这里?了呢?”向满深深呼吸,“我们会?越来越远。”


    “那也一样,我不信你还?能到月亮上去??”


    沈唯清贴着她的后颈,轻轻印下一个吻:“没让你辛苦,你只要别跟我玩什么人间蒸发,其?他所有,都交给我。”


    “向满,你要信我。”


    向满没发现自己?掉泪了,她的眼泪洇湿床单一角,像是在污泥烂沼里?开出的花,寂寂夜途中?的火把。


    沈唯清是持着火把的人。


    她在脚下一隅光亮之地?中?徘徊,寻觅下一个去?处,沈唯清把光亮交给她,对?她说,要信他。


    可惜,人可付出的信任有限。


    选择了信自己?,就没法信别人。


    一种选择


    向满翻了个身, 面对着沈唯清,亲吻他的?眉骨。


    以为他睡着了,这个吻多少有点过于清浅和小心, 谁知沈唯清悠悠睁开眼,那表情分明是?嫌她没诚意, 然后不由分说欺身过来, 以更重的力道侵占她的每一缕氧气。


    这座城市永不休憩,整夜都是?亮堂堂,夜色照进他的?眼睛,像是?一副以油烘过的抽象水墨, 向满仔仔细细端详那眼睛里的?底色,却被沈唯清抬手盖住。


    “我酒醒了, 你还睡不睡?”


    向满不说话。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想要就是?想要。


    一双手腕都被沈唯清掐着,锁在耳侧, 没了借力的?支点, 整个人便更像被洋流裹挟的?游鱼,沈唯清低头允吻她脖颈时,正?值她被裹挟至漩涡中心。


    情/欲之事?上, 沈唯清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她的?每一处命门。


    失控时分, 她难耐地去喊他名字。


    后面还跟了一句什么,含混不清的?,揉在他们?交复叠起的?呼吸声里。


    沈唯清当时没听?见,是?在第二天一早才忽然想起来,问向满那时究竟说了什么?


    向满坦言回答:“我说, 你好厉害。”


    沈唯清一口咖啡呛依誮在喉咙。


    他以难以言说的?目光看向向满,一时间不知是?该感?谢她的?夸奖, 还是?欣慰她的?坦诚,在这种事?情上被表扬,身为男人该作何反应?


    向满知道他误会了,却也?未做解释,咬下一口餐包,索性成全他促狭的?好胜心。


    她原本的?意思其实是?,沈唯清,你很厉害。


    你让一个从不会心软的?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抉择时期期艾艾,犹豫不决,这是?多大的?本事?。


    你在这段关系里好像居于低处,但实际上,你的?每一处退让和?卑微都化作斧钺钩叉,在我心上狠狠地捣。


    你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说服我。


    向满逐渐理清了思绪,她想先?把工作安顿好,在离开北京之前,和?沈唯清开诚布公好好谈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安排,还有即将去往的?城市。


    在婚姻恋爱观上,她和?沈唯清有全然不同的?立场和?坚持,这矛盾始终存在。向满也?决计不会允许沈唯清真的?追随她而来。


    至于两?人身处异地以后,这段感?情能存续多久,全凭天意。


    这是?她对沈唯清一再?心软之后,违拗本意做出的?折中取正?。


    转眼便是?七月流火之时。


    盛暑溽热迈入鼎盛。


    “把你弟约出来,就说上次没喝好,我再?请他一回。”沈唯清这样对向满说。


    入夏,车隽老公的?融合餐厅延长了晚上的?营业时间,请了调酒师,划分一面外墙做小档口,门口等待区摆上小马扎,只做外带鸡尾酒和?果啤。五道营胡同晚上总有端着冷饮散步的?年轻人,在一爿爿餐厅和?酒吧间穿梭,消解良夜。


    向满觉得?沈唯清要么是?对自己有误解,要么是?对向延龙有误解,抬头看一眼他,继续搭手上的?积木。


    沈唯清亲手打磨了几块小木料,刚刚好填补积木的?空缺,手艺不错,除了颜色稍有色差,其他都很完美。


    “你喝不过他。”


    酒量这东西能练,但大半还是?靠天赋。沈唯清笑得?颇有几分不怀好意:“我悄悄搞两?杯不含酒精的?,你弟看得?出来么?”


    向满点头:“可以,只要你不要这张脸。”


    沈唯清大笑出声。


    沈唯清说过,自己不喜欢北京的?春秋冬,唯独夏天,太阳降下去,找个车流不旺的?街道随便一转,晚风里稍浮几分温柔意味,有点旖旎良辰那意思了。


    只是?向满最近愈发忙,她总去总店办公室开会,还经常和?齐星晗打电话,俨然一副工作狂人的?模样,其它任何事?情,包括情之一事?在她这都变得?兴致不高。


    沈唯清稍有一点吃味,因为她一连拒绝了他几次晚上出门约会的?邀请,他自嘲说,刚在一起没多久,怎么就像是?没了情趣的?老夫老妻了?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若真是?日后他离开北京,回来时再?想见她,是?不是?得?约档期了?


    他将向满困跪在沙发一角,自背后撩起她的?头发,却不允许她回头向他讨要一个吻,力气很重?,也?很疯,如同一种恶劣的?惩罚,最后时分附在她耳畔轻声探问:“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向满只说自己要升职了,事?情很多。


    “速度够快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笑递进向满的?耳朵,“升职给加薪么?”


    废话。


    向满其实很没出息地提前盘算过,离开北京,生活成本变小,与此同时薪水更高,这意味着生活质量会上一个大台阶,也?能攒下更多。


    这会是?她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她在这里的?故事?快要迎来终章,而向延龙的?故事?才刚开始书写?。


    向满为数不多的?休息日里,本想带弟弟逛一逛北京城,起码把各个有名的?景点走?一遭,却没想到,向延龙比她还要忙。


    烧烤点每天上午10点上班,清理店面,接中午客人。下午短暂休息,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晚餐高峰。


    夏天夜宵客人多,一忙就忙到凌晨。


    向满以吃饭为由悄悄去看过,可是?却没瞧见向延龙,后来才知道他不在前堂,是?在后厨帮忙打下手。


    “经理说我说话有口音,让我到后厨去。”


    向满愣了下。她之前听?惯了,并没意识到向延龙的?口音问题。


    白色的?工服套在向延龙身上,有些大,领口那也?空荡荡的?,向满帮他整理领口和?袖子,然后锤了下他的?肩膀,逗他:“没关系,会好的?,大学毕业前考个二甲没问题吧?”


    向延龙挠挠头,笑了。


    向满从来不会为向延龙的?未来操心,他那么聪明,又踏实能吃苦,固然北京遍地是?钻石,可他经受过打磨与淬炼,未必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七月步入下旬时,老家省份高考批次录取开始。


    录取信息是?向满上网查的?,果不其然,是?向延龙心仪的?那所学校。


    向满高兴疯了,抱着电脑埋首在被子里,沈唯清去拍她屁股:“鸵鸟,顾头不顾腚呢?”


    他把被子一掀,向满钻出来,抱住他的?腰,又是?一顿又哭又笑。


    沈唯清沾了一手的?眼泪鼻涕,有点嫌弃:“问问小舅子,想要什么?我送他份升学礼物?”


    “你真的?很爱散财。”向满摇摇头,“不用了,我告诉过我弟,让他以后除却及特殊情况,不要联系你。”


    在向延龙的?认知里,既然是?姐夫,那就是?一家人。但向满的?解释非常刚硬:“他是?他,我们?是?我们?。再?严苛点儿?说,连你和?我都是?不同的?个体,与人相交要有分寸。”


    后面还省了一句,我和?他迟早有一天会分开,所以不必太亲近。


    为人处世的?道理,在老家时没人教导向延龙,现在向满要担这个责任。


    向延龙真的?很聪明,自那以后见到沈唯清仍是?客气热情地喊姐夫,却再?没有单独联系过他。


    向满把录取信息告诉向延龙,小伙子却一点没有表现出激动:“我早说了我能考上的?。”


    他问向满:“姐,明天你有没有空?我今天休息,陪我去银行办张卡可以吗?经理说发工资要打到卡里的?。”


    向满应了句好。


    可是?没过两?分钟,向延龙又打来:“不行了姐,我刚答应了同宿舍的?一个兄弟,今天替他值班,他有急事?,找我帮帮忙。”


    向延龙这么快就交到了朋友,向满也?很乐见,她安抚向延龙说,没关系的?,改天再?去办,银行卡这东西你以后会常用,绑定支付软件之类的?。


    还有以后交学费也?用得?上,爸妈给你打钱过来,你就照着录取通知书的?步骤交学费,听?说现在交学费住宿费都可以在官网扫码支付了。


    向满想起自己读书那时候,还要到辅导员那交现金,包里放一沓钱,特怕丢了,于是?一再?感?慨,现在的?大学校园可真幸福啊。


    她在电话这边喋喋不休,忽略了向延龙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


    “姐,那个,我先?上班去了。”


    诊室里,向满要先?洗手,给手上涂药,然后才能做激光治疗。


    一开始会有针扎的?轻微痛感?,后来痛感?会渐渐明显,向满能忍,连皱眉都很少。随着治疗,原本有疤痕的?地方会结痂,然后慢慢脱落,长出新肉。


    给她治疗的?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医生,刚听?见了向满打电话,于是?笑说:“我儿?子今年也?上大学,现在电子支付,对花钱都没个概念,说好的?按月给生活费,我每月至少给他打两?倍,就这样还说不够花呢。”


    向满也?笑了笑,他知道向延龙是?不会那样的?。


    况且家里条件困难,能给他凑出学费已经是?不易了。


    他会懂事?的?。


    当天气温很高,烈阳高照,酷暑难当。


    向满上午在医院,下午去总店办公室开会,等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她路过三?元梅园买了十几份冰好的?奶酪和?杏仁豆腐,顺路送到向延龙上班的?地方,等他下班和?同宿舍的?同事?们?分一分。


    可到了烧烤店,问前台,却得?知向延龙现在不在班上。


    前台小妹妹一边忙着收银,一边告诉向满,那假期工今天闯祸了,刚挨完训,这会儿?人应该在宿舍呢。


    向满给向延龙打电话,问到了宿舍地址。


    其实就是?附近老小区的?一个狭小的?合租房,摆几张上下铺,许多包吃包住的?餐厅都会给员工安排这样的?宿舍,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好歹在偌大北京有个落脚地。


    向满刚来北京时自己找青旅住,条件还不如这呢。


    其他人都在班上,这会儿?宿舍里只有向延龙一个人,向满推门,一眼看到他整个人蔫蔫的?,像是?被霜打的?茄子,问了才知道,他今天和?客人起了冲突,差点动手。


    起因是?一对小情侣来吃饭,男的?喝多了,俩人拌了几句嘴,那男的?竟动手打人。经理怕闹大,客客气气去拦,拦不住,周遭人都起身,不知内情,只当闹剧看,向延龙从后厨送菜出来刚巧撞见,他不如经理圆滑,大步冲过去,仗着少年人的?莽劲儿?直接把那男的?压在了地上。


    后续自然是?对方扬言报警,经理点头哈腰地赔偿和?道歉,事?后又把向延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干什么?见义勇为啊?谁让你管闲事?儿??”


    “开门做生意的?,你得?罪客人?”


    “你收拾收拾结工资走?吧,趁早别干了,你高风亮节,这容不下你。”


    向延龙学着经理说的?话,语气中不免委屈。


    向满在他的?床铺边坐下,冷眼看着周遭。


    一屋子住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卫生状况实在堪忧,她给向延龙买的?那只崭新的?黑色行李箱放在角落,连塑料薄膜都没拆,在这生锈的?铁架子床和?斑驳墙皮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顿了顿,回头问向延龙:“那你为什么要插手?”


    向延龙很颓丧:“我记得?小时候在家里,爸喝点酒也?总动手,后来我长高了,还能护一护今天看那人打他女朋友,我就有点”


    向延龙以为向满生气了。


    “姐”


    向满听?完整个故事?,只是?指指旁边的?打包袋:“饿不饿?你先?吃点东西。”


    “姐”


    “工资结了?”


    “结了。”


    “我帮你收拾行李。”向满站了起来,去拉那只行李箱。“衣服只有这些吗?”


    “还有,在卫生间晾着呢。”


    “去收,别落下。”


    向满没有对弟弟的?行为发表任何评价,社会规则与精神意识总会有不相容的?时候,这种时刻,你只能坚守一种。


    向满词穷,表达不出心里感?想,她既说不出他错,却也?无法支持他的?行为,但如果一定要讲个形容词出来,向满觉得?,还是?欣慰更多。


    她蹲下身,打开向延龙的?行李箱,帮他把东西一样样归整好。


    向延龙站在门口:“我去把工服还了,免得?经理再?挑我刺。”


    “好。”


    “姐,对不起,是?我不好,工作我还会再?找,学校附近应该也?有兼职,我一定会帮你减轻负担的?。”


    这句话没来由地有些微妙,且怪异。


    向满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延龙已经走?了。


    他的?手机放在床铺上,没拿。是?向满给他买的?那一个,黑色的?,透明保护壳,向延龙用得?很小心,钢化膜上都没什么划痕的?。


    向满面色有点凝滞,因着刚刚向延龙说的?那句话。


    从她弟弟相见开始,她一直觉得?有些许奇怪,可论起来,总也?找不到源头。刚刚那句话好像是?抽丝剥茧的?第一根线头,向满莫名觉得?焦躁心慌。她复又蹲下,把刚刚阖上的?行李箱重?新打开,翻翻找找。


    一无所获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床铺上的?手机


    向延龙回来的?时候,发现行李箱平摊在地上。


    向满坐在床沿。


    那铁架子上下铺有点矮,他坐在下铺时脑袋快要顶到木板,但姐姐瘦小,此刻肩膀也?塌着,她的?手撑在铁架边缘,露出泛白的?指节。


    向满抬头,眼睛里光彩俱灭,黝黑的?瞳仁像是?能吸收掉所有光线,向延龙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莫名心下一紧。那眼睛里的?情绪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相反,她很平静。


    绝望至深处,人心会变一潭死水。


    “姐”夏夜晚风烘热,向延龙去店里一个来回,跑了一身汗,这会儿?汗水黏在后背,一点点变冷。


    向满很平静地把手机递过去。


    那是?向延龙的?手机。


    “给爸打电话。”她声线四平八稳,相比之下,向延龙接手机的?动作倒是?颤颤巍巍。


    “现在?”


    “不行么?”向满直视着他,“你害怕么?你在怕什么?”


    把手机塞到向延龙手里。


    她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刻。


    “打。现在。”


    向延龙刚注册的?微信,里面好友不多,除了同学,烧烤店的?几个同事?,就剩姐姐和?爸爸了。


    向满没有向斌的?联系方式,她是?靠头像认出人的?,向斌的?微信头像,是?家乡后山那片早已枯死的?果树林。


    向斌一伙人当初种果树没干出名堂,反倒是?前年有大老板进山投资,包地种中药材,才总算没浪费那块山坡。


    同样一块地,种出来的?水果又酸又不值钱,而中药珍贵,价格高昂。


    连死物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人呢?


    向满就是?那个扔在山坡没人管的?落地果,是?扒开来汁水酸苦的?小个儿?橙子。她就该腐烂在泥里,化成养分,供养昂贵的?药材成长。


    “姐”


    等待语音电话接通的?那几秒,向延龙慌了。


    他来到北京的?这段日子,不间歇地和?爸妈分享自己的?行程,也?把偷拍的?向满的?照片发给向斌。


    向满看到了。


    电话接通,向斌的?回应也?加以证实。


    向满太多年没听?过向斌的?声音,以至于声线从手机里传出来,她有些辨认不出。


    向斌说:“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你姐没跟你在一起?”


    很吵,非常吵。


    向满听?见了麻将牌相敲的?噪音。


    向斌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就和?工友们?侃大山搓麻,向满努力去回想向斌的?脸,却想不起来细节,只记得?他被烟油子熏黄的?手指,一竖眉毛眼角就会夹起的?沟壑,还有那双黑漆漆的?眼。


    她有一双和?向斌一样的?眼睛。


    向满无数次对着镜子发呆,但人的?长相可不是?说改就能改,就好像你抹不掉自己的?来处。


    没待电话那头说下一句话,向满就把电话夺过来,长按,关机。


    向延龙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有三?个姐姐。


    大姐比他大太多了,他稍懂事?时大姐已经出嫁,姐弟俩感?情不算深。


    二姐脾气火爆又古怪,常趁他光着睡觉的?时候把他屁股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还不敢叫,因为二姐眯着眼吓他,你敢告诉爸妈,我就把你尿尿那小东西剁掉。


    三?姐最好,他最喜欢这个姐姐了,因为她内向,不爱说话,但对他温柔,又和?善。


    她会把碗里的?腊肉都夹给他,会背着他上山干活,闲时坐下来发呆,望着山际的?太阳,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人。


    他从未见过她生气。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此刻的?向满把手机递还给他,灯把她的?脸照成一片没什么血色的?白,但她神色依旧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向延龙哽着喉咙,硬生生逼出一句辩解:“姐,爸妈都挺记挂你的?所以我”


    向满朝他笑笑:“爸妈知道你来找我?”


    向延龙没作声,默认了。


    他对姐姐的?承诺,到底是?没作数。


    向满点点头:“那他们?怎么说的??我走?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句话不让你带吧?”


    “他们?没说什么,就让你多照顾我。”


    “怎么照顾?说具体点。”


    向延龙身上穿着向满给她买的?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仅仅是?帮他买几件衣服,买些日用品,这样照顾吗?


    当然不是?的?。


    向延龙不敢看向满,他紧紧抿着嘴唇。


    “难以启齿么?”向满鞋尖踹了下地上的?行李箱,哧啦一声。


    她是?刚刚才想起整个故事?究竟哪里最怪异的?,向延龙是?来上学的?,不是?为了来投奔她的?,可他来时身上就剩几张零钱,别无他物。


    向满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弟弟:“你来的?时候,爸妈给你学费了吗?给你生活费了吗?”


    又或者?:“爸给你转账了吗?”


    可是?随着向延龙的?再?次沉默,一切昭然若揭。


    向满终于明白所有。


    在家里人看来,这连一场赌博都算不上,向满必定不会不顾她弟弟,即便她不愿意,即便她有万千难处,但只要坚持住,她一定会管,会负担他求学之路上的?全部花销。


    感?情就是?这样,一旦心软,注定节节败退。


    到底还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亲人最能拿捏她命脉,不论她这些年在外面修炼得?如何独来独往,如何果决干脆,如何冷心冷肺,但扒了皮拆了骨,她还是?从前那个胆小的?好姐姐,心软的?小姑娘


    向满当晚没有回家。


    她去了火车站。


    北京站那个巨大的?时钟,整点会报时,向满记得?自己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硬座,于晨起时分到达。


    她沿着北京站出站口那条长长的?、昏暗的?爬坡走?廊,一路走?到广场,头顶太阳的?的?那一刻刚好整点,时钟就在她正?上方重?重?敲响,回荡在偌大广场,轰然而空旷。


    人们?喜欢对赋予一些时刻特别的?意义,比如这声钟响,在向满看来是?盛大的?开幕,幕布之后,是?属于她的?、崭新的?以后。


    因此这几年,她每每心烦意乱,就跑火车站来躲清静,即便这可能是?最嘈杂、最人声鼎沸之处。


    还有一次,也?是?深夜,她因为业绩原因被杨晓青骂了一通,一个人往火车站走?,路上看见了几位穿着专业的?大爷夜跑。他们?经过北京站,东单,王府井,沿着长安街一路向前,监测心率的?手表在大爷手腕上闪光。


    向满觉得?,哦,跑步也?是?个消解心烦的?选项。


    自那以后,她也?多了一项夜跑的?爱好


    向满以车站为起点,一路跑跑停停,歇歇走?走?。


    等回到家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沈唯清的?暴怒:“你这一晚上去哪了?玩失踪?我快报警了都。”


    夏天白昼长,这才不到六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向满身上披着阳光,还有汗,她抹了一把脸,没有回答沈唯清,只是?拎起手上油香油香的?塑料袋,笑得?特高兴:“给你带了早饭。”


    沈唯清一时不知该拿向满怎么办。


    昨晚她失联,他第一时间联系向延龙,却无果,向延龙什么时候把他给拉黑了。他不知道是?向满干的?。


    伸手抓住向满手腕,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冰冰凉凉,没什么事?。


    于是?问:“吵架了?”


    和?你弟?


    “没有。”


    “撒谎。”


    向满不看他,只是?摇摇头,“先?吃饭。”


    她路过楼下早餐店,买了不少样数,豆浆,红糖饼,芝麻烧饼,烧卖闷头不言,只顾吃。


    昨晚就没吃饭,是?真饿坏了。


    这架势,沈唯清都怕她噎死,起身给她倒水,顺手把冰箱里向满最爱吃的?那瓶辣椒酱拿出来,让她伴着吃。


    不是?最喜欢了么?


    谁知,盖子打开,向满闻着味儿?就撂了筷子,快步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


    沈唯清原本就因为她失踪一夜惊魂未定,这下可好,剩下的?半条魂魄也?险些吓没。他跟着进去,看见向满坐在地砖上,眼泪鼻涕一起流。


    她还能腾出空给他解释呢:“我刚跑步来着,吃急了”


    沈唯清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他蹲下来,手掌附在她的?背,轻轻给她顺气:“出什么事?,跟我讲。”


    向满摇头。


    “跟你弟弟怎么了?姐弟俩都不搭理我,总不会是?跟我有关吧?”


    向满还是?摇头。


    她把沈唯清往外推,沈唯清不肯:“我又不嫌弃你,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向满哑着嗓子:“我吐干净了,现在要上厕所,你也?旁观么?”


    “”


    直到沈唯清出去了,向满才扶着墙站起身,往墙上靠了靠,没力气,又软塌塌地坐了下去。


    昨晚开始绷着的?那根线到此刻终于断裂。


    向延龙说的?话在她两?只耳朵之间钻来钻去。


    他说:“姐,爸妈说送我到市里读高三?已经花了大半积蓄了,他们?今年还要盖房,实在没钱供我。”


    他说:“姐,我这学校的?学费已经算很低了。”


    他说:“姐,我不是?不懂事?,我知道你也?难,我去了学校也?会做兼职,我会给你减轻负担的?。”


    医生告诉向满,手上这伤口可千万不能再?加重?了,尽量不要碰冷水,也?不要去抠,不要去撕死皮。但向满忍不住,她的?指甲按进手心,仰头问向延龙:“什么叫做,给我减轻负担?”


    这原本是?我该负担的?么?


    我的?人生注定负担这些么?


    向延龙喘着气,也?激动起来,他抵力相争:“可是?别人的?姐姐都是?这样的?。”


    “所以这是?对的?么?”向满并非笨拙,她只是?不爱表达,其实聪慧而敏感?,心里的?千楼万厦比任何人都要繁复。


    她对向延龙说:“别装了,你之所以觉得?难以启齿,是?因为你接受过教育,你深知这不对,但你做了选择,你只是?选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向满闻到那辣椒酱的?味道会觉得?恶心。


    她骗向延龙,自己从不会想家。


    其实会的?,不然她不会忍着手疼,也?要给自己做一罐家乡味道。


    但自今天开始,以后都不会了。


    那遥远的?家乡,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记挂了


    沈唯清站在门口,一声极低,极轻的?啜泣传出来,好像微弱模糊的?幻听?。


    他的?手抬起,停在门边,却没有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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