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谢昭宁缓缓讲完那一段旧事, 霍长歌竟半晌没缓过神来,她前世到?得京城时,便连继后亦已?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未知晓原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之下?,竟还埋有一桩如此冤案与数条冤魂。


    “故, 二公主原是死于陛下刻意的……”霍长歌大骇, 震惊颤声道。


    “嗯……”谢昭宁不待她说完, 便已?沉声应了,“民间有习俗:未及笄便因故夭折的女子,命带不详,原是不可葬入祖坟的,皇家?亦有此规矩,我二姐骨灰原是连皇陵都葬不进去,想来她也不愿葬在那里。我前日去皇陵查验, 那些据说死于二姐鬼魂之人, 俱是被扭断颈骨一招毙命,脖颈之上留有的掐痕指印也确实似女子所为。”


    “但?我不信是她, 便是二姐做了鬼, 冤有头、债有主, 她也必不会以如此残忍手段伤及无辜……


    “她去世那年才十四岁,我问过前夜值守的禁军, 那所谓的鬼, 个头原已?是成年女子模样, 还甚为高挑修长,绝不是她。”


    “更何?况, 仁义孝悌,生前亦是刻入二姐骨子里的。她自责原是自个儿有勇无?谋的言行, 间接害得赫氏皇族以那样残忍的方式被陛下?斩草除根,未免再累及他?人,她被囚于宫中直至病危濒死,亦未曾高声呼救过。”


    “她是怀着愧疚郁郁而终的,又怎会心生怨愤,化鬼来复仇?”


    “她从未恨过的。”


    谢昭宁最后那一语,伤怀到?险些难以自持,他?压住了哽咽却?止不住嗓音轻颤。


    浓重夜色中虽辨不清他?神色,却?仍能觉察出他?周身缭绕的哀伤,浓重到?连空气都快要凝滞了。


    霍长歌亦随之痛心疾首,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始终难以置信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父亲,会亲手造就亲生女儿的死亡,只为去圆一个龌龊的谎言。


    如此看来,他?前世对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难理解了——情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


    而她原竟期盼连凤举会因她身上重现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对霍家?的猜疑,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笑话?。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只闻屋外偶有萧瑟风声轻轻撞击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发出的声响似少女隐约的呜咽。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位前世与她合谋的前陈公主,却?是禁不住自心间升起浓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为复仇,只觉自个儿失亲丧父、故土不再,已?是凄惨至极,却?从未探究过那位公主决心谋逆的背后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冤债。


    霍长歌恍惚间,似于黑暗之中,隐约瞧见?前陈那位公主着一身缟素轻纱立在她面前,腰间坠着几只银铃,跟个仙女儿般姿态窈窕得在清脆铃声中现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柔软眉眼,她眼型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眼神却?冰冷刺骨,合着不甘与怨毒,死死瞪着霍长歌。


    霍长歌与她隔着虚空四目相对,只觉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时间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如今霍长歌也总算明白,前朝生出这?一系列祸端,不过是想用二公主之死来提点连凤举,便是亲生骨肉亦会为他?所认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于他?,挑战他?手中所握皇权,更别提霍长歌这?北地来的质子,纵使舍生救驾又如何??早晚亦会生出反心来。


    而若霍长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会因此心生猜忌与动摇: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场,更遑论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脉幸存于世……”霍长歌缓过片刻,闻谢昭宁今日?所言,一时竟不能断定他?是否已?经知晓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缓声试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该不会三年抱俩,在民间又生出些——”


    “死了,”谢昭宁立时答她,“他?逃出京城没多久,便被一伙山匪围堵在山道上,为谋财而暗害了。”


    “那如今这?领头的,是当年侥幸遗存的皇家?血脉,还是有人冒名——”见?他?内情熟知得如此详细,霍长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话?未说尽,留了话?尾与谢昭宁,却?不料,谢昭宁此番却?不接了。


    昏暗室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臂距离,寂然无?声中,便隐约可辨对方气息。


    霍长歌见?谢昭宁倏然沉默,呼吸之声也似乎不大顺畅,一副颇为挣扎的模样,便又觉不对:谢昭宁今夜所言虽并无?漏洞,可她却?总觉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块儿,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环节……


    可又少了谁呢?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却?听谢昭宁突然出声道——


    “当年确实有条漏网之鱼,”谢昭宁轻声续上了霍长歌未尽之言,气息略有不稳,似边说边仍在踟蹰,仔细斟酌着字句,生怕吓到?霍长歌一般,缓缓温声道,“前朝老皇帝胞弟——庆阳郡王,婚后无?子,早年原是被过继于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襁褓的公主于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语的记载,后又于庆阳郡王战死后便不知去向。可若按前朝旧制,若那位公主能长至成年,及笄时便会承其父名号,封为——庆阳郡主。”


    霍长歌霍然抬眸:“?!!”


    这?也……这?也当真太过于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杀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仅与她似有同一人生,竟还荣享同一封号……


    “可这?些你又如何?知晓?”霍长歌忽得心念电转,细思?恐极,下?意识惊颤道,“既是未曾记录于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会晓得……不对,不对你不该知道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连杨太傅亦不曾知晓此事,不然又怎会毫无?芥蒂得于我封号‘庆阳’?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个问题,你还会有下?一个,故事越说越多,到?得天亮你也听不完了……”谢昭宁似是料得以她聪慧必有此一问,但?他?不愿多答,寻不出对策来,只得果断一截她话?音,嗓音温柔如水却?罕见?得态度强硬道,“明日?莫再来了,我已?与你说了太多,余下?的,便不该让你晓得了。”


    霍长歌敏锐觉察,恐怕他?避而不谈的部分非是故意隐藏的事情的关键症结,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够凸显连凤举狠辣无?情心性与手段的过往。


    那毕竟是他?生父的结拜兄长,亦是他?的养父,他?的君主,他?们之间有着难以清算清楚的恩与义、情与怨,这?些已?经与他?十七载的人生融在了一处,无?法痛快剥离开,让他?实在难以站在一个完全旁观者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得陈述他?所知晓的一切。


    连凤举虽有行为不端,却?于国家?民族之上,至今从未有过不义之举,甚至可谓圣明。


    谢昭宁既不愿再说,霍长歌亦不想迫他?。


    “即然如此,我便回去了,多谢三哥哥。”这?一夜堪称惊涛骇浪,霍长歌沉吟片刻,遂将手炉还了他?,起身与他?擦肩时,思?绪一动,便回眸又道,“既闹出鬼魂害人一事,陛下?可会于下?月皇后与二公主祭日?之时,前往皇陵祭拜?”


    “是有此打?算。”谢昭宁闻言轻声回她,语气之中似隐有嘲讽,又续道,“不止皇陵祭拜,初八朝会时,太子曾提议‘立春日?百官拥帝迎春,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再过得两日?便是立春了,却?是不巧得很,今年这?春天来得格外晚。”


    “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原是太子自个儿提议的?


    霍长歌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确实也曾亲见?过那场面,只若从此时开始,到?得十年之后,太子那犁地撒种的水平竟无?丝毫长进,手脚笨拙得似几截儿互相打?绊的木头,颇为贻笑大方。


    “拦住他?。”霍长歌与谢昭宁果断道。


    她前世入京时,前朝便在中都里外皆有据点,可这?话?又不能明着与他?说,遂只能:“如今前朝遗族在暗,咱们在明,既不知他?们据点所在,仔细他?们便是打?了这?心思?,引陛下?前去,瓮中捉鳖。”


    “我亦是这?般想的。”谢昭宁笑着抬眸看她,似是因与她心意相通而语气陡转轻快,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明日?便会与二哥一同上呈奏疏,让陛下?打?消此念头。”


    “倒也不必彻底打?消,你莫在这?几日?忤逆于他?,”霍长歌亦笑着与他?轻声道,“寻个由头,拖至清明便是了,清明可种瓜果、也可祭拜,多一个月时日?,兴许事情便会有转机。”


    谢昭宁不解偏头瞧她,倏得惊道:“这?节骨眼儿上,千万别插手前朝这?事,你怕不是想与前朝假意合谋,换取——”


    “你想甚么呢?”霍长歌“噗嗤”笑一声,却?是心虚暗自道,前世你怎就没瞧出我有这?心思?呢?


    她遂嗔他?一声,半真半假又避重就轻与他?道:“我前几日?与你说,我家?王府有位家?将名唤素采,她虽贪吃又黏人,瞧着没甚么大用,但?吃吃喝喝间,便将旁人祖坟里陪了哪些锅碗瓢盆都能套出来,放她出府逍遥月余,指不定有奇效。你若是出宫在外,便寻她对个切口,着她与你寻些蛛丝马迹去。”


    “……你——便这?般信我?”谢昭宁闻言愈加震惊,心头不由泛起层层涟漪,他?昨夜便见?霍长歌频频与他?翻了底牌,今日?就见?她将王府里的暗桩都要交给他?使唤了,家?底儿都快翻干净了,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信任,令他?竟然坐立难安,“我今日?与你说了这?许多匪夷所思?之事,你丝毫不疑?”


    “我爹与我曾言,谢翱谢伯伯生前亦与他?交好?,虽比不及谢伯伯与陛下?拜把子的情谊深厚,但?他?深信以谢伯伯品行为人,其子必有其风骨,又因有元皇后娘娘教导,绝不会品行有亏……”


    “可上一代终归是上一代的事儿,单凭此一言,并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们相处这?些时日?,我也足以认可三哥哥品行原是这?世上无?人能及的宽和高洁。”霍长歌两手负于身后,于黑暗中,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认真坦言道,“且那日?书?阁之中,我原能觉察出,三哥哥对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着的,那里既是你父出生之处,又是你父母身陨之地,纵你未生长于斯,那里却?亦是你半个家?园故土……”


    “我霍家?还不能在此时倒下?,三州还有失地尚未收复,如今外敌环伺、内忧外患之际,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故土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我信你的——”


    “——是这?个。”


    她语音即落,已?转身推开窗扇,便如来时一般,身姿矫健轻盈,似一片树叶飘出了窗缝间。


    谢昭宁让她一语说得顿在原地,心头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涟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荡了过去。


    “你不救她就让开!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让我拦住你,她说我们谁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过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睁睁瞧着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贪生怕死我不怕!!!”


    ……


    “你与她说过甚么?你昨夜是不是与她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为甚么她不愿见?我?!”


    “谢昭宁!是你害死她!你是帮凶,你也是刽子手!你与他?们都一样!”


    ……


    “……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它?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


    谢昭宁在窗前出神站了许久,眼前无?端雾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动,耳畔一时间又乱得很,有儿时与连璋的争吵,又有霍长歌适才那轻轻一语,两者交杂一处,吵得他?头疼。


    再后来,谢昭宁扶着桌面复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对着面前一盘荷花酥,一动也不想再动,手掌无?意识按在胸前,直直静-坐至破晓,那些争吵方才渐渐淡去,只回转霍长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击打?在山涧间。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动容,似是终于有甚么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许的宽慰与解脱。


    他?于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发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着那盘糕点正中豁了一块儿的地方,轻声说:“谢谢……”


    *****


    今夜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点缀在似浓墨般的夜幕中。


    霍长歌趁夜回了寝宫,落地无?声。


    外间南烟正熟睡。


    苏梅将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烟枕边,自个儿拿帕子掩着口鼻,睁着眼守夜,见?霍长歌回来这?才收了香囊阖了眸。


    霍长歌轻手轻脚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时,还忍不住回想适才谢昭宁所说的那骇人听闻的旧事,她总觉那故事里似乎缺了些甚么……


    她辗转反侧半晌,倏然灵光一现,那故事里缺的原是——她爹霍玄与元皇后幼弟武英王!


    当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们俩,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谢昭宁又向来敬重他?二人得很,哪里需要用“陛下?大军”来代替呢?


    可疑得很。


    *****


    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睡下?没多久,便让南烟唤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馆开课——”南烟见?她一脸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该不会是忘了吧?”


    霍长歌乏得头疼,手指掐住眉心,缓过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过,确实该去崇文馆了。


    “没忘没忘,”她强打?精神,信口扯谎,“夜里没睡好?,只发梦,一时糊涂了。”


    她拖着疲累身子爬起来,南烟与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将她仔细裹好?,方才拖着她往外走,苏梅自觉留下?,也不多话?。


    屋外天色仍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寒风呼啸,似隐隐裹挟了细雪,抬头仔细再分辨,又好?像是错觉。


    霍长歌只觉两条腿犹如灌了铅,她身子骨本就没寻常人那般得强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亏损着,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来去两回冻着了,皮下?贴着胫骨的地方隐隐跳着疼。


    她强行提着一口气,一路挣扎进了崇文馆,便见?其余人皆到?齐了,唯谢昭宁的座位还空着。


    霍长歌敷衍得与众人点了点头,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内暖意一激,她越发困倦,忍不住无?声打?了个哈欠,又幸灾乐祸心道,既是连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务脱不开身,怕谢昭宁亦是忘了日?子,人还未起身。


    倒也是稀罕了,他?那般规矩谨慎的一个人,原也有马虎的时候。


    又过了片刻,杨泽也来了,过了个大年,他?气色也养好?了许多,脸颊略微红润,似乎还胖了,只一把上羊胡子又花白了些。


    杨泽往台上一坐,抬眸便见?霍长歌趴在桌上,只露出双眼睛在看他?,他?神情肃然中又现出明显的忧虑,霍长歌便晓得前朝那事他?已?知晓了不说,怕连前朝此番目的他?也猜了出来,才会如此担忧她,却?不知她原还未料中另一层——她救驾一回,刀却?白挨了,连凤举越发疑她霍家?了。


    霍长歌与他?宽慰笑了一笑,稍稍坐直了身子,一手托住下?颌,强打?了精神听他?授课。


    十五月圆之夜,一出“二公主鬼魂皇陵索命”闹得人心惶惶,过去了三日?还未有明确说法,几位皇子公主到?底与二公主血脉相连,课上便始终心不在焉,模样俱是没精打?采的,倒衬托不出霍长歌的疲累困倦了。


    连珍还时不时痴痴眺一眼门口,怕是在等谢昭宁。


    一堂课罕见?的沉闷。


    霍长歌手托腮听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正忍不住要睡过去,恍惚闻见?似是谢昭宁与杨泽在说话?。


    她挣扎着抬眸,果然便见?谢昭宁仍着夜里那身丹青兰的衣裳,正羞愧得面色通红,与杨泽低声告罪来迟了,想来非是起身晚了,怕是压根儿就没睡。


    杨泽见?他?眼下?乌青一片,只道他?因二公主之事歇不好?,挥手让他?落座,也不愿多追究。


    谢昭宁转身便见?霍长歌左手捧脸支着头,冲他?揶揄地笑,杏眸微弯,似第一对月牙般,眼神虽困倦却?清清亮亮的,俩人心照不宣四目相对一瞬,谢昭宁便红着耳尖移开了视线,却?正巧让连珍抓了个正着。


    自谢昭宁进屋,连珍眼珠便似黏在他?身上,见?状倏得警觉,敏锐觉察似乎他?与霍长歌之间暗潮涌动,有甚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与以前不一样了。


    连珍紧张得不住频频转头瞧谢昭宁,下?意识便想哭,搅扰得其他?皇子也忍不住回头往后看,诧异她的古怪行径。


    “你到?底在瞧甚么?”连珩半身往前一倾,与她耳侧诧异悄声一问。


    连珍面色霎时羞红,也不答。


    连珩越发茫然起来。


    谢昭宁坐在霍长歌前面那桌,将大氅随意搭在腿上,霍长歌便倾身往他?领口飞快嗅了一下?,低声在他?背后道:“三哥哥,你身上是不是有香囊?都换过衣裳了怎么还是有桂花味儿?”


    谢昭宁肩背一僵,后颈“唰”一下?便也红了:“别闹。”


    他?头也不回道。


    霍长歌险些“噗嗤”笑出声,额头抵在桌上,肩头不住耸动。


    连珩倒是没瞧出甚么来,只觉霍长歌往日?时常捉弄谢昭宁,已?见?怪不怪了。


    连珣亦还是那副略有邪气的模样。


    连珍面色陡转青白。


    连璋却?瞬间黑了脸。


    *****


    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一屋子人心思?各异,这?当口上杨泽似乎自个儿也心神不宁,稍不注意便略有出神。


    他?隐约觉得如今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心中说不出的不安稳,便也不愿为难一众半大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


    他?到?了时辰合上书?一言不发便先离开,也是罕见?,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愈发忐忑起来,俱仍坐着未动,只连珣起身慢慢悠悠整理了衣袖,似是即刻要走了。


    “你伤处可长好?了?”连珍冷不防闻见?身后谢昭宁温声道。


    她起身应声回眸,便见?谢昭宁果然侧身正与霍长歌说着话?。


    几日?不见?,霍长歌莫名有了些明显变化,似是恍然间便脱去了大半的稚气,眉宇间矛盾得交织着睥睨与从容,面容体态虽仍有些显小,不足十四岁模样,但?气度却?像是虚长了几岁,越发若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般。


    连珍心头当下?便打?了个突,略微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她有了如此显眼的转变。


    “没有,我晓得你想说甚么,尚武堂我不去了,三哥哥帮我与状元师父告个假,我回去歇个觉。”霍长歌旁若无?人得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闲适,与谢昭宁一问一答间,话?回得又颇随性自然,眉宇中蕴着盈盈笑意,道,“更何?况,你箭还未给我呢,我去了射甚么?”


    她肩头上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到?底不便发力,还是得再将养些许时日?才行。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见?她这?竹竿跟他?敲得没完没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心里隐约还有些受用。


    “嗯。”他?只淡淡应霍长歌一声,情绪虽瞧着没甚么太大起伏,但?起身离开时,眸光却?不由又往霍长歌面上转过一圈才挪开,竟是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轰”一声,连珍只觉当头一道晴天霹雳,她眼前倏然一黑,眼泪争先恐后往下?落,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了。


    “妹妹你这?是——”连珩率先察觉她异状,忙出声询问。


    连璋正眼神冷冽瞪着谢昭宁,示意他?赶紧往外走,莫与霍长歌多交谈,俩人闻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身后霍长歌“嗷”一声痛呼,嗓音霎时压过了连珩。


    “嘶——快快快!”霍长歌突然一条腿半悬在空中,右手颤抖扶住桌面,眼泪“唰”一下?飚出来,疼得龇牙咧嘴道,“快把南烟姐姐喊进来,我腿抽抽抽抽筋了!”


    思慕


    一屋人登时吓一跳。


    霍长歌疼得面色惨白, 满头大汗,单腿站不稳当?,一个前倾直冲谢昭宁后背砸过去?, 谢昭宁转身?下意识一伸手,便?将她捞在臂弯中揽住了。


    连珍见状一口?气没倒上来, 两眼一翻“吧唧”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连珩:“……妹妹!!!”


    连珣:“?!!”


    连璋闻声侧眸, 忙两步过去?与连珩将连珍半扶半抱起来, 连珩忙道:“珍儿,你是哪里不舒服?”


    连珍靠在连璋臂弯摇头,也不答话,只泪眼婆娑抬眸,眺着谢昭宁无声掉眼泪,模样可怜极了。


    她?已听了花蕊的话,已主动了许多, 鼓起勇气一直瞧着他, 便?觉早晚他会明白?的。


    谢昭宁这般好的男子,往日里她?不怕, 因这宫中只她?一位适龄的女眷与他相匹配, 她?总想着等她?及笄, 便?着母亲去?求一求陛下,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却未料到她?今年夏天便?要及笄, 此时横插-进?来的霍长歌, 莫名就夺了谢昭宁的眸光去?。


    连珍歪倒在连璋怀中艰难喘着气,面色青白?难看, 连珩与她?诊着脉,连珣已出去?着人宣太医。


    那一头, 谢昭宁将霍长歌小心扶回座位上,手还托着她?小臂,侧眸便?见连珍望着他那眼神哀怨得紧,颇有些莫名。


    “四弟,”谢昭宁一怔,随即便?想茬了,他只当?两个姑娘家又时不时在争宠,不得厚此薄彼,便?温声问连珩道,“四公主可有大碍?”


    “瞧脉象该是没甚么的,还得请太医诊过再说?。”连珩仰头答他,“毕竟突然晕倒不是小事。”


    连珩生母丽嫔日日佛前供奉,颇擅制香又粗通医理,连珩往日里与她?打下手,便?也会上一些皮毛。


    谢昭宁略略宽了心,转头便?又去?瞧霍长歌,连珍见他只这一句便?没了下文,越发得委屈,眼泪毫无征兆落得更加得急。


    连珩却越发茫然,他顺着连珍那眸光瞧过去?再转回来,便?有些明白?了,无奈与连璋对视,递了个眼色给他,连璋瞬间头疼。


    “……傻子,”霍长歌眼睫上还挂着泪,疼得嗓音支离破碎,还颇有闲情逸致得不忘看别人的戏,她?偷偷揪了揪谢昭宁的袖口?,谢昭宁疑惑低头,她?便?悄声在谢昭宁耳边道,“你四妹妹快酸死了,你好歹先彻底放开?我再去?关怀她?。”


    谢昭宁:“……酸甚么?”


    他闻言没大懂,轻声又反问,便?见霍长歌揶揄睨他,又故作一副含情脉脉模样与他使?眼色,他霎时反应过来,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脸色“咻”得又通红,眼睫颤了一下,眼下那小痣便?像滴血似得要凝出来。


    “又瞎说?甚么?”他面红耳赤低声叱她?。


    霍长歌不以为意轻笑?抬眸,正遇谢昭宁微恼垂眸,四目相对间,谢昭宁又不愿当?真恼她?,只蹙眉与她?些微一摇头——这中都皇宫中的规矩大得很,无端这般说?一个姑娘家,便?是要毁人清白?的,尤其他与连珍非有亲缘血脉,若是风言风语得多了,他怕是当?真要担些责任的。


    “我……我逗你的,”霍长歌陡然了悟他那意思?,抿唇讪讪一笑?,腆着脸道,“我说?错了话,你别恼。”


    谢昭宁见她?知?错,便?软了神色,轻叹一声:“嗯。”


    *****


    南烟与花蕊被连珣一并唤进?来时,齐齐被室内场景骇了一跳,不约而同想茬了,俩人对视一眼,连花蕊“啊!”一声惨叫,众人霎时又头皮一紧。


    “喊甚么?”连璋两耳让她?震得嗡鸣,不由恼道。


    “公主!”花蕊被他一吼,连怕带委屈,“哇”一声大哭,一路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抱住连珍小腿哀嚎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连珍气若游丝抬眸瞥她?,眼神哀怨无助,闻声“嘤嘤嘤”便?又开?始哭。


    连璋紧拧了双眉,越发头疼起来。


    南烟绕过众人径直去?寻霍长歌,闻见她?说?腿抽了筋,连忙蹲下边与她?揉搓小腿边无奈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争执了?”


    霍长歌左腿抽筋抽得厉害,隔着裤管都能摸到腿肚上的肌肉纠在一处团成了结,她?疼得话都说?不出,蜷缩了身?子坐着,两手紧握成拳垂在膝头,汗滴混着眼泪无声往下淌。


    谢昭宁只瞧着她?如今这副与先前天差地别的隐忍模样,心头便?莫名酸酸胀胀的,只觉她?似乎如以前那样无理取闹也挺好,没这般无力得让人瞧着难受,只他碍着男女大防也不大好与她?搓揉,等南烟来了,便?侧身?让开?位置,却不料闻见这么一句。


    谢昭宁一瞬哭笑?不得。


    霍长歌顿时两眼懵圈,心道瞧瞧她?这名声,都快赶上欺男霸女了,合着连珍那小婢女也以为是她?把?连珍给气厥过去?的?


    “姐姐,往哪儿想呢?”霍长歌挣扎低声回她?道,“我明明乖得不得了,不信你问三殿下?”


    南烟闻言抬眸,谢昭宁果然闻声道:“与郡主无关。”


    南烟低声告罪,霍长歌抬手一挥,疼得紧抿着唇也懒得再多说?,晓得南烟平日对她?伺候得颇上心,打心底担忧她?于这宫中生活得不畅快。


    须臾,太医也进?了屋,霍长歌抖着沾了泪的长睫,有气无力地瞧着太医先与连珍诊了脉。


    霍长歌只记得自个儿前世死之前,连珍早没了,她?嫁不成谢昭宁,又见谢昭宁娶了她?,彻底心灰意冷,宫里来过一遭后,待回了夫家便?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早早便?去?了。


    这原是后来她?出席宫宴时,有长舌贵妇与她?面前嚼的舌头。


    连珍闹着要嫁谢昭宁的事儿半个京城人尽皆知?,高门间的妇人私下皆拿她?当?笑?话瞧,便?是连她?夫家亦因此而不待见她?,只觉她?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愣是将自个儿的尊严丢在了地上,任谁都能拿脚踩两下。


    霍长歌那时只闻言冷笑?,觉得好好一位公主也是瞎了眼,想嫁谁不好,却是巴巴往谢昭宁身?上凑,愚昧无知?配狼心狗肺,倒也般配。


    可如今她?才晓得,原连珍才是慧眼识珠,可惜的是一腔错付的真情……


    那太医诊完脉,和善一笑?,起身?与众皇子一拱手,倒与连珩说?得差不了多少:“四公主没甚么大碍,只不过气息郁堵,想来气急了些,一口?气没顺过来。”


    “这好端端的,您又从哪里受了气啊?”花蕊见屋里众人皆在,却无人为连珍出头,谢昭宁更是远远守着霍长歌,她?握着连珍的手,越发替她?委屈,眼泪也簌簌往下落。


    连珍有苦不能言,登时与她?抱头痛哭。


    连珩越发迷茫,连璋却是明白?了,面色愈加阴沉。


    连珣斜倚在门边瞧热闹,眼神意味深长。


    “瞧瞧瞧瞧,人也不是我气晕的,这话里话外藏着的黑锅还得我来背……”霍长歌长长叹一声,她?腿本就疼,疼得整个人浑身?都是燥的,南烟又下了狠手从膝弯儿往下给她?撸腿肚,撸得她?一番火气合着钻心的疼一并上了头,闻言抬眸与谢昭宁娇嗔抱怨,又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谢昭宁抿唇无奈轻瞥霍长歌,眼底愧色虽稍纵即逝,却仍让南烟捕捉个正着。


    南烟只觉愈发古怪了,谢昭宁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若当?真是他惹得连珍不快,反而照顾着霍长歌这又叫甚么事儿?


    说?话间,太医已转身?往霍长歌面前过来,接过南烟的手,顺着霍长歌小腿肌肉往下摸了摸。


    他手上一重,霍长歌便?应景儿“诶呦”一声,一点儿不能吃痛的模样,谢昭宁闻声眉心一跳,又担心她?扯着左臂旧伤,连珍远远瞧见,眼泪“唰”又落下来,花蕊也瞬间明白?了。


    “小郡主亦无大碍,该是——”那太医捋着长须笑?得慈眉善目,“——要长个头了。”


    “当?真?”霍长歌“噗嗤”一声又乐了,眼睫上泪还未揩干净,转瞬便?又兴高采烈笑?起来。


    连珍果不其然便?瞅见谢昭宁眼底不由也蕴出了明显笑?意来。


    她?更想哭了。


    连璋脸色却更加得黑,他冷哼一声,一甩袖,人已率先出了门,去?外面等着了。


    霍长歌前世也这样,原本长得颇慢,比谁都要矮一头,突然有一日开?始蹿个子,拦都拦不住,整日里腿疼,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


    素采便?见天儿给她?炖骨头汤,换着花样食补,到后来,她?比素采与苏梅长得都要高。


    如今想来,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


    “婢子这就回去?与皇后娘娘知?会一声,”南烟闻言与霍长歌笑?道,“着小厨房与郡主调整调整食谱,好好补补身?子。”


    *****


    太医退下后,南烟便?唤了步撵将霍长歌送回中宫,连珍也与尚武堂告了假,同花蕊先行回去?了。


    一场大戏开?头惊心动魄,闹到收场原是这么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谢昭宁与连珩、连珣出门,便?遇见连璋在外等着,见他们出来,冷声便?道:“你们先走,谢昭宁随我过来。”


    连珩向来惧怕连璋,闻言扯着连珣赶紧便?走。


    四下里登时无人,冷清寂静,连璋与谢昭宁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眼神凌厉觑着他,直白?得沉声责问他:“前些时日我问你,你说?你对那郡主的心思?尚未可知?,那现在呢?可要改口?吗?”


    谢昭宁闻言陡然静默,是与否还未答,连璋便?觉天已要塌了。


    “她?对我确实与众不同,有些心意我还没明白?,与你说?不出甚么来,可已懂了的,我也不瞒你,”谢昭宁磊落坦荡地看着他,眼下隐约晃出些泪光,却又倏得笑?了,笑?得似是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意思?,方才意有所指缓声续道,“她?说?她?信我,真真正正信着我,你都不信我的事,她?信了,我便?想将她?也好好放在心上捧着。”


    他那话说?得温柔中蕴着满满当?当?的珍视,并无一丝朝向连璋的怨怼,但?连璋神情仍一瞬愧疚难当?,似乎后悔极了。


    “……对不住,”连璋喉头一哽,眼神自责又痛苦,身?子一颤竟往后退了半步,“是我以前浑说?了话……”


    “无妨,只是如今——”谢昭宁又低低笑?了一声,清晨微弱的曦光落在他肩头,灿金色的光点亦在他眼瞳中轻快跳跃,他整个人忽得便?焕发出了生机来,格外得夺目,“——有人信我了。”


    *****


    霍长歌乘步撵先去?皇后宫中与她?请了安,南烟便?将晨起那事儿说?了,略过连珍不提,皇后端庄抿唇一笑?:“我原便?想你这个头儿小了些,正担忧,如今倒好,说?甚么甚么便?来了。”


    霍长歌陪皇后用过饭,便?先行回了偏殿,只漫说?昨个儿夜里没睡好,如今困顿得不行。


    皇后也不留她?,这几日连凤举阴晴不定,性子颇难捉摸,多一事不若少一事,皇后生怕霍长歌孩子心性又不爱守规矩,万一冲撞了连凤举,便?不好说?。


    霍长歌适才一脚踏进?自个儿偏殿的门,绛云便?扑簌簌从枝头拖着红霞似的尾羽飞下来,落在她?脚边拿毛绒绒的头蹭着她?。


    “你耳朵倒尖,是听见我回来了么?”霍长歌笑?着蹲下,抚摸它背,绛云抬起一脚蹭了蹭自个儿耳朵,似乎能听懂人言一般,姿态倒越来越似一只小奶狗。


    苏梅正端了谷物出来喂绛云,见到霍长歌,便?将小瓷碟递给了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聊了几句话。


    霍长歌喂着喂着绛云,余光一瞥,见南烟垂首立在不远处,时不时瞧着她?便?要出神,似乎自打她?见完南栎回来,虽说?对霍长歌仍是关怀备至,便?举止说?不出得古怪。


    可她?自个儿也不遮掩这份异样,还总名正言顺得摆在明面儿上,就如她?非要挤着与苏梅睡外间,似乎——生怕霍长歌瞧不出她?古怪一样。


    倒是耐人寻味得紧。


    霍长歌便?敏锐觉察,南烟似乎不大像是皇后的人,只她?前世来京城时,便?连皇后亦尘归尘、土归土了,勿论皇后还是南烟,她?一个也不识得。


    霍长歌喂完绛云回屋歇了一会儿,结果梦里翻来覆去?都是谢昭宁,她?“唰”一下睁眼,愤愤一把?掀了锦被,直直瞪着帐顶坠下的流苏,翻身?抬头又见床头悬着的兔子灯,莫名羞又恼。


    她?晨起那会儿已觉察出了不对劲,谢昭宁对她?、她?对谢昭宁,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原怜惜他得很,只觉自个儿欠他甚多,如今日复一日这般相处下来,似乎“亏欠”的心思?越发淡了……


    霍长歌前世便?没那么多的情感,只一心想长成如她?爹一般能够撑起北疆三州的将帅,往日里与她?示好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只她?从未停下脚步认真瞧过他们。


    她?十六岁初出茅庐,十八岁辽东便?变了天,十九岁家破人亡入京,至死都未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活过,她?先是霍玄独女,然后才是霍长歌,而霍长歌之下,拨开?那些恩恩怨怨纷纷扰扰,方才是一个姑娘家。


    是夜,霍长歌腿又倏得抽筋,她?忍不住蜷缩着身?子痛呼出声,南烟与苏梅闻声惊醒,忙从外间进?来,南烟点了灯与她?揉搓小腿,苏梅又去?寻人要热水,摆了帕子与她?热敷痛处。


    霍长歌折腾半宿,出了一身?的汗,还未睡下,卯时便?又近了:“去?跟太傅告个假……”


    霍长歌冷汗涔涔道:“今日我就不去?了……”


    南烟应一声,她?才放下心,气息缓了一缓睡着了。


    待到了第二?日夜里,霍长歌腿又抽筋,疼醒了。


    如此反反复复四五天,杨泽那处先行受不住,与霍长歌批了长假,着她?好生修养着,她?本就是个凑数的,去?不去?也没那般重要。


    只她?这一缺席,便?与谢昭宁一连几日见不着,她?心底本就存了事儿,见不着谢昭宁越发得煎熬,夜里腿疼睡不安稳,还总能听见重重宫墙外有野猫“嗷嗷”得乱叫,时有撕心裂肺时有温软缠绵,叫得她?说?不出得焦躁。


    她?白?日里既然不用再去?崇文馆,便?照惯例晨起与皇后去?见礼,闲聊上两句家常,只连凤举与太子她?却又常不得见。


    日子久了,霍长歌便?觉皇后也有古怪,按理来说?,皇后当?不该不知?皇帝只是拿联姻的名头与她?画地为牢,将她?困在京城,却哪个皇子也不会让她?嫁才是,可皇后常背着皇帝与她?聊起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三兄弟,似乎关心她?情-事得很,又不住提点她?再过一个夏秋便?要及笄——该谈婚论嫁了。


    她?亲娘要是还活着,怕对她?的亲-事还不如皇后上心。


    霍长歌一时间只觉得,这红墙青瓦间困住的人,各个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活得太累了,便?是连谢昭宁,遮遮掩掩藏着的秘密也不少。


    又过了几日,崇文馆旬休,谢昭宁与连璋晨起往皇后宫中请安,霍长歌出门时,正巧碰到他俩正进?到院中。


    谢昭宁闻声驻足,就那般直挺挺立在廊下抬头,着一身?薄蓝锦衣,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映着一轮初升的暖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霍长歌眼中一时竟无连璋踪迹,一股没来由的喜悦自她?心头涌出,她?凝着谢昭宁抿唇笑?出颊边一对梨涡,负手蹦跶下了回廊,嗓音干净悦耳,似山涧间流淌过的清泉:“三哥哥,你瞅瞅,多日不见,我可长高了?”


    她?话音故意咬在“多日不见”上,语气不由娇嗔,不动声色斜睨他。


    谢昭宁见着她?些微一怔,还未回过神,便?又红了一对耳尖,温声答她?:“嗯,长了。”


    这话原是瞎说?,可他莫名便?想顺着她?。


    连璋闻言“嗤”一声冷笑?,面有不豫之色,上下一打量霍长歌与她?身?后跟着的苏梅,颇嫌弃得一摇头,绕过她?便?径自进?了正殿宫门,竟也未理会谢昭宁。


    若是往日,霍长歌只会觉得连璋这行为似有甚么大病,必是要不落下风与他掐上一架,如今只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里瞧不见他了,只堪堪一个谢昭宁,便?足以占据她?全部的眸光。


    谢昭宁回完她?,两人就那么干站着,廊上廊下,偶尔四目相对一瞬,也不说?话。


    多日不见,霍长歌似乎有许多话想与谢昭宁说?,却又不知?该再说?甚么,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霎时全部飞走了。


    “那……我走了,三哥哥你也进?去?吧。”霍长歌还晓得得避嫌,这宫里到处是眼线,她?也不愿心迹表露得太明显。


    “肩上的伤可好利索了?”她?携着眼观鼻、鼻观天的苏梅正欲走,谢昭宁却轻声道,“腿可还抽筋么?”


    “没好利索,腿也疼,可疼可疼了……”霍长歌闻言心里头微微得甜,抬眸又嗔他,唇角一撇,轻哼一声,“你也不来看看我,我明日便?把?绛云煮了吃……”


    她?说?完故作气恼横他一眼,绕过他便?出了院子。


    苏梅:“……”


    牙都要酸倒了。


    谢昭宁瞠目一瞬,又啼笑?皆非,前几天才觉得霍长歌似乎长大了,现下便?又无端闹起脾气来,只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唤住她?哄两句,遂便?罢了,笑?着摇头与皇后去?请安,临进?殿,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她?背影。


    *****


    待到午后,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往廊前倚着晒太阳逗绛云,陈宝拎着一套食盒来了,行过礼,便?两手一伸,直愣愣得就要递食盒给霍长歌。


    霍长歌手上还有瓷碟,来不及放下,南烟忙接过食盒捧着给她?瞧。


    那食盒古朴得很,上面连个雕花也无,掀开?盖来,里面却是一盘那夜霍长歌在谢昭宁屋里吃过的荷花酥,嫩粉色的莲瓣层层叠叠,包裹住内里撒了些桂花的红豆绒。


    霍长歌凝着那糕点一瞬怔住,她?晓得这当?口?谢昭宁必不会来寻她?,晨起那时不过她?任性想闹他,没事儿找事儿罢了,谢昭宁却听了进?去?,将她?抱怨当?了一回事儿,自个儿不能来,便?遣陈宝来了。


    这般纵容她?,又是想干嘛?


    霍长歌心下一时乱成一团,眼神复杂,望着那盘糕点只不说?话,不大能辨清喜怒。


    “三殿下着陈宝来瞧瞧郡主伤势,”陈宝等过片刻,也未得霍长歌只字片语,倏得皱眉噘嘴,似是有些恼了,神情不豫盯着那食盒,跟个孩子似得左脚踩了踩右脚,口?齿些微含混,闷声道,“郡主无事陈宝便?要走了。”


    霍长歌闻声回神,却敏锐觉察陈宝似乎不大喜欢她?,这一世到今日为止,他们也只见过俩次,陈宝这一副如前世一般,觉得她?抢了他东西还不爱惜似的表情又是哪儿来的?


    霍长歌对陈宝亦心有愧疚,便?客气笑?着道:“有劳陈小公公了,这糕点我喜欢得紧,帮我谢过殿下。”


    “当?真喜欢?”陈宝闻言竟低声嘀咕,恋恋不舍似得瞧着那食盒。


    喜欢你尝一尝呀?殿下说?你喜欢吃,可你一口?都不吃,我怎么回殿下嘛……


    霍长歌只当?他爱那食盒爱得深沉,将苏梅抬手招来,把?手中瓷碟递给了她?,起身?亲自端出了那盘荷花酥,嘱咐南烟将食盒当?下便?还给了陈宝。


    陈宝眨巴着双眼接过食盒,似乎一头雾水,抬眸欲言又止瞧了眼霍长歌,却是因得了谢昭宁着他不许多说?多问的嘱咐,遂也没再说?甚么,垂头丧气得转身?走了。


    南烟瞥了眼他背影,轻声与盈袖随口?道:“素闻陈宝公公与常人不同,今日一见,行事倒果然出人意料。”


    苏梅却只顾着睨霍长歌手里那盘糕点,抿着唇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侧身?背着南烟与霍长歌递了个眼色揶揄她?——霍长歌喜好甚么她?再清楚不过,这点心谢昭宁倒是会送,与霍长歌脚下那红腹锦鸡一般,都是可着她?心挑选的东西。


    她?家郡主心动没动另说?,只这位三殿下——怕也是离动心不远了。


    *****


    是夜,霍长歌只睡不下,她?将那盘荷花酥正正摆放在寝殿中的圆桌上,只要她?掀开?帘帐,一眼便?能瞧见,于是她?夜里不住起身?,掀开?帐帘频繁往外探头探脑。


    四下里黑黢黢的,静得很,她?其实甚么也瞧不清,只模模糊糊能分辨出桌上似是有东西放着。


    可就是那么个朦胧的影子,像是连着她?心勾着她?魂,只要她?瞧不见了,便?觉心里空荡荡的。


    苏梅与南烟已在外间睡熟了,隐约可闻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霍长歌翻来覆去?情绪越发古怪,拥被坐起默了片刻,倏得往身?上套了衣裳,竟来不及唤醒苏梅与她?放哨,只兀自从苏梅衣裳里摸出香囊往南烟枕侧搁了,便?捻手捻脚往窗旁过去?,无声掀开?窗扇,似一片树叶般纵身?飘出屋,轻车熟路得往羽林殿趁夜摸去?。


    屋外月上中天,下弦月挂枝头,月辉温柔撒下,照亮霍长歌脚下一条通往谢昭宁身?边的道路。


    亥时定昏,谢昭宁睡得正熟,霍长歌裹挟初春寒冷夜风进?屋时,他陡然便?坐了起来,撩开?帐帘还未看清她?人,便?已脱口?道:“长歌?”


    “……嗯。”霍长歌怔怔看着他隐在黑暗中,只觉空了这许久的心,忽然就装满了,沉甸甸的。


    “怎么——”谢昭宁随手抓了衣裳往肩上披,也未察觉他适才情急之下唤得是甚么,只当?突然出了甚么要紧的事,话还未问出口?,便?听霍长歌轻声道——


    “我想你。”


    谢昭宁一滞,动作顿住,衣袍在他指尖被下意识揉成了一团。


    霍长歌似也将自个儿说?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便?觉得她?彻底明白?了。


    “我想你,三哥哥。”她?轻声重复又说?,嗓音微微颤抖,眼泪毫无征兆便?落下来。


    原来思?慕一人,是这般的感受,爱上一人,也不用很长的时间。


    那短短一句话,被她?合着低泣说?出来,像是一片羽毛可着谢昭宁心尖儿上轻轻扫了扫,他遽然心脏狂跳,呼吸骤乱,透过昏暗室内,愕然望向她?,竟一时失语。


    四下里寂静得厉害,一时间似乎连外面的风声都停了,天地间只余下这么一座小小的寝殿。


    “我——”谢昭宁缓过半晌,仍手足无措,丢下衣裳起身?,下意识便?朝她?走过去?,嗓音微颤。


    黑暗中霍长歌瞧不清楚他神色,生怕他说?出甚么让她?难过的话来,倏得彷徨,不待他走近,踮脚仰头倾身?,凑到他侧脸旁,“啾”一声就亲了他。


    谢昭宁:“?!!”


    他肩背霎时僵硬,人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凤眸圆瞪,惊得喉头一哽,话音便?断了。


    “三哥哥,”霍长歌偷亲了谢昭宁还不算完,只觉一腔深情憋在她?心头撑得她?心脏疼得厉害,心跳声又重又急,又不知?该怎样将这股情绪宣泄出来,只循着本能靠近他,两手揪住他肩上中衣,踮脚趴在他耳旁轻声又道,“待我能离开?中都回北疆的那一日,你随不随我来?”


    ——你随不随我来?


    谢昭宁心脏被她?问得停了跳,连呼吸都不由屏住了,脑子里甚么都没有,也甚么都想不出,只满耳回荡她?那话。


    ……好,他下意识便?想答她?。


    却不料,霍长歌说?完便?将他果决一把?推开?,后退几步,怕他当?即回绝似的,从未有过那样的畏缩和胆怯。


    她?含着哭腔微微又笑?,任性嗔道:“我今夜不听你说?话了,待下次来时,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话音即落,她?便?又翻了窗户原路出去?,只留下一道半开?的窗扇,露出天边半道清亮的残月。


    谢昭宁人还懵着,被霍长歌啄了一口?的地方火烧火燎,烧灼的感觉一路蔓延到了他心头,再“轰”一声,刹那在他心间便?燃出了一片火海出来。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轻轻蹭了下被她?吻过的地方,心头狠狠一震,便?觉有甚么东西稀里哗啦全碎在了火焰中,转眼消失不见,呼吸越加得凌乱。


    “你会跟她?去?么?”谢昭宁还未回过神,闻声又是一惊,抬眸便?见连璋杵在窗外,将那窗扇彻底推开?了,露出他着中衣的上半身?,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肩上顶着一轮残月。


    谢昭宁夜里连遭惊吓,简直心惊肉跳:“你甚么时候——”


    “适才起夜,闻见你屋中有动静,便?过来瞧瞧了。”连璋神情晦暗不明,只沉声道,“你与她?,这般夜里私会几回了?”


    “没……”谢昭宁下意识便?欲反驳。


    “算了,”连璋蹙紧双眉一副思?忖模样,罕见得未大动肝火,只帮他阖紧了窗扇,眼神复杂难辨,似隐有哀伤,“你睡吧。”


    谢昭宁:“……”


    这谁还能睡得着?!!


    *****


    果不其然,谢昭宁一夜未眠,扶着桌子睁眼静-坐直到天光大亮,心绪还未缓过来,便?恍然发觉又误了去?崇文馆的时辰。


    他活了这许多年,也只迟到过这两回,全是因为霍长歌。


    他换了衣裳忙抢出门去?,正见连璋也一副倦容负手在屋外等他,想来也是半宿未曾睡下。


    “我原不知?宫中布防如此漏洞百出,竟能让她?频繁来去?自如,”连璋面无表情寒声道,“该另做一番部署了,大调一回吧。”


    “……别!”谢昭宁脱口?便?道。


    连璋眼神一瞬凌厉,周身?冷得连冬日和暖的曦光也驱不散似的。


    “此时大动无缘无故的,难免引人怀疑,夜里多加一班侍卫巡防,我再与她?知?会一声,让她?莫来了便?是。”谢昭宁无奈叹一声,脸颊窘迫得微微泛了红,如今这形势也不易再瞒他,便?温声与他解释又道,“不过是因前朝之事,让她?起了疑心,夜里来寻我问过两次,非是私会。你若真让禁军将她?拿下了,才是惹了麻烦事。”


    “哦,是么?”连璋闻言冷笑?一声,斜眸讥讽,“你倒是护她?得紧。”


    谁又能说?不是呢?


    谢昭宁原也不是傻的,宫中大防,乃是关乎陛下安危之大事,按连璋提议,打乱布局、重新布防才是首选,只他下意识便?——


    他不止护她?,还莫名信她?,信她?不会循着禁军守备的疏漏捅出天大的篓子。


    谢昭宁经夜里一事,如今说?甚么都心虚又理亏,他也不愿与连璋违心争辩,只温声道:“布防疏漏之处,我寻她?问过,自会仔细补上,二?哥放心吧。”


    连璋冷冽横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妄想


    自打谢昭宁送来那盘荷花酥的第二日, 苏梅便发现霍长歌愈加心不?在焉起来,她似是忽然有了许多心事,院中投喂绛云时, 总是若有所思,间或羞赧垂首、抿唇轻笑, 眉目间的情愫合着她那股子明丽张扬的劲儿?, 分外有些?惑人?的意思, 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了。


    霍长歌那?夜外出,她原也?是知道的,因她晨起与霍长歌更衣时,霍长歌鞋底微微湿润,面儿?还上有新落的灰尘,只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却一直未曾寻到机会问。


    苏梅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另有要?事, 方才急匆匆去寻的谢昭宁, 并未往心上放。


    总归因着?苏梅这边眼下进展颇慢,连凤举后宫可为她们所用之人?寥若星辰, 想要?的消息近日里也?越发难以问询, 正是另起炉灶之际。


    可霍长歌如今愈加反常的举动?却勾起苏梅的怀疑来, 她也?生怕再不?拦她一拦,也?要?引起旁人?的注意去。


    翌日, 霍长歌早早起了身?便不?再睡了, 往廊前披着?衣裳半隐半现在曦光中, 抱着?那?盘荷花酥靠着?廊角干坐着?,一坐小半日, 一动?不?动?只凝着?院门方向,间或啃一口糕点, 远远瞧着?便似是角落里升了一把火。


    苏梅愈发诧异,寻了个南烟背身?的空档,忙趁机蹭过去悄声一问霍长歌:“你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唯恐被人?听见,话也?说得含糊,岂料霍长歌闻言眼睫一颤,面上不?由便泛起一层樱粉,手指一勾,让她凑近,与她耳畔悄声说:“我亲他了。”


    “……”苏梅一瞬惊得眼瞳乱颤,“?!!”


    这行事够野的啊,苏梅只觉霍长歌不?愧为霍玄之女?,魄力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没忍住。”霍长歌见她一副被雷劈过一遭的模样,指尖蹭了蹭鼻梁,少许羞赧裹挟在得意中,坦言道,“反正?亲也?亲过了。”


    苏梅:“……”


    这咋还骄傲起来了?便是在他们北地三州,还未定亲的姑娘家,与非情郎这般如此大?胆言行也?稍显孟浪了些?。


    得,怕是情根深种了,她原才腹诽三殿下恐是要?动?心,自家这位便不?落人?后得已经拔了个头筹。


    “那?三殿下……”苏梅见南烟仍背身?正?忙着?,便又试探含糊轻声道。


    “人?懵了,”霍长歌无?奈抬眸,略有惭愧悄声回她,“吓的。”


    苏梅闻言抬袖掩唇,妩媚眉眼拧在一处,险些?“噗嗤”笑出声音来。


    倒是没看错,那?位殿下原是位君子,这般自个儿?送上门的小美人?儿?也?未曾下得手去,反被占了便宜。


    “哎,你瞧我这几日可有长高?”霍长歌见她憋笑憋得花枝乱颤,眉目间越发显出三分媚意来,也?不?恼,只兀自又沉入自个儿?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中,盯着?院门方向喃喃憧憬道,“好想快些?长大?了……”


    苏梅一怔,笑意顿时便敛了去,敏锐品出她那?话中裹挟的浓浓的期盼与惆怅,便觉她——怕已情根深种了。


    “这里的男人?与咱们那?里的不?一样,女?人?也?不?一样,像是身?上拴了万斤的铁链在过生活,不?知该往哪里去,也?往哪里都去不?了……”苏梅还未回神,又闻霍长歌似耳语般与她低声道,甜媚回敛出踟蹰,缓慢斟酌着?词句,愈显郑重,“待此间事了,我想带他一并回家去。便是连北疆的雪,我也?总觉得似比这里的要?白许多,也?干净上许多,像他那?人?一样……”


    “你说,他在北地会欢喜吗?”


    *****


    到得二月初二,龙抬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里气候已明显转暖,似春要?到了。


    这日宫里素来是不?摆席的,可因着?十五元宵节那?日家宴无?疾而终,连凤举便着?令哺时于御花园中重开了宴。


    毕竟今日一过,便要?到元皇后忌日,照惯例阖宫需得茹素三天,皇子皇女?更要?斋戒七日,以示帝心感念与尊宠。


    立春日百官拥不?得帝迎春,二月二储君也?出不?得宫亲耕,连凤举谋划屡屡受挫,外加古氏一族忌辰将?近,他于主?位端坐,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神略微阴沉。


    此番席位原是同霍长歌出入京城那?日一模一样,她左侧紧挨着?四公主?连珍,对席空无?一人?,往上侧眸,才能窥见列位皇子,只皇子席位之首,如今却添了一桌与太子和太子妃。


    宫里近日时有谣传,自正?月十五那?夜起,太子东宫书房灯火通明,整宿不?灭,隐约便闻诵经声,似是《往生咒》,于是便又有人?说,太子目不?交睫、夜不?安寝竟是日日亲自超度二公主?亡魂,祈祷其能早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兄妹情深、煞费苦心。


    霍长歌远远眺那?太子一眼,见那?太子面色确实颇为疲累,与太子妃交谈之时,眉目间亦敛着?慈悲,倒似是对待寻常香客般笑容疏浅,总觉不?像亲密夫妻。


    太子成?亲已十载,一妃二嫔原也?是轮番怀过的,只不?多久便皆小产夭折,宫中随即传言太子之位到底与佛子之尊冲撞,天不?允其留有子嗣,只望其能早日参透大?剩佛法,回归佛家正?途。


    好在前几日太子妃又有了喜,已稳稳当当过得了头三月,就快要?显怀了。


    要?做储君便好好做储君,要?当佛子便好好做佛子,霍长歌望着?太子柳眉微蹙,如今越发觉得他古怪:若他心中有佛,夜里又如何与妃嫔行那?亲密床笫之事?若他心中无?佛,掌中却扣着?一串从不?离手的佛珠,岂不?讽刺?


    且不?说佛在心中、不?在手上,便说因着?元皇后与二公主?那?事,太子对连凤举似乎毫无?芥蒂,平日二人?父慈子孝,感情甚是亲厚,全不?似谢昭宁、连璋与连凤举之间那?般亲缘浅薄模样。


    越发让人?瞧不?透了。


    她前世?只一门心思想要?弄死连凤举,倒是未曾留意太子这许多。


    霍长歌虽心中疑窦丛生,却只左手托着?下颌,做出一副惫懒模样百无?聊赖地瞧着?堂中歌舞,身?后暖炉烘烤得她愈加精神不?济,沉重的眼皮被她强行支棱撑开着?,随时便要?睡过去了似的,她困顿半倚着?小几,任四面八方投来视线也?不?理?。


    她不?敢再多往对席瞥上一眼,她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眸光会朝谢昭宁飘去,她怕她思慕一人?的眼神热烈而无?法遮掩。


    她不?是连珍,她骨子里没有那?么多的畏缩与踟蹰。


    她恨一个人?,便会想方设法以身?为饵也?要?杀了他;


    而她爱一个人?,便也?不?会隐而不?发,羞于表达。


    入宫前霍长歌设想过太多回,若谢昭宁当真值得,她万一情不?自禁爱上了他,需做出甚么言行应对,如今才知克制得住爱意,便不?是她了。


    她依然是前世?那?个喜怒随心,爱恨随意的霍长歌。


    “长歌……”待一曲歌舞终了,连凤举在主?位上突然出声唤她。


    霍长歌闻声稍惊,手指下意识揉搓了下眉心,方才起身?行礼道:“臣在。”


    “瞧你一副疲累模样,可是夜里又歇不?好?肩头伤处是否痊愈?”连凤举隐去眸中不?豫,笑得慈爱道,“前几日听皇后提及,称你时不?时夜里腿疼……朕这几日忙于朝政,竟是未曾寻了空去瞧瞧你……”


    “臣是在长身?子,夜里腿脚总抽搐,是歇不?安稳,可——”霍长歌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拎着?裙摆原地一转身?,似一簇跳跃的火焰,撒娇笑道,“皇帝伯伯瞧瞧,臣可是长高了?”


    她话音未落,皇后掩唇“噗嗤”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四下里又有零零散散几声轻笑。


    霍长歌如今逢人?便问“我可是长高了?”,跟只鹦鹉似的,只会这一句话了般。


    谢昭宁人?在席间亦不?由抿住了唇间一抹笑意,握箸的手微微颤抖,被她前几日吻过的侧颊忽然火烧火燎起来。


    他这几日亦忙于前朝事务,频繁出宫,着?实未曾寻了空隙去瞧她几眼,也?不?敢贸然前去,她那?夜一吻,吻得他心头如今只要?想到她,便总似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方寸大?乱。


    “霍妹妹好像是长高了……”连珩远远瞧了霍长歌一眼,侧身?与谢昭宁正?说话,话音倏得一转,惊诧道,“三哥,你脸怎的这般红?饮酒了?”


    “没……”谢昭宁一顿,下意识转头避过他眸光,另一侧连璋重重冷哼一声。


    连珩素来畏惧连璋,以为连璋是嫌他席间又多话,便讪讪转头,一时间颇有些?尴尬,连珣却笑着?与他凭空举杯碰了碰,又隔岸观火瞧了一处热闹似的。


    “你既是困倦,朕便也?不?留你,若是待会儿?累了,便自行回去歇息。”连凤举见霍长歌实在精力不?济,便与霍长歌关切道,“不?必请安了。”


    “臣谢皇帝伯伯体恤。”霍长歌盈盈笑着?又一拜。


    她适才落座,便见连珍倏得侧首过来,眨巴着?一双美眸,鼓起勇气朝她扯动?粉唇生硬笑了一下,竟悄声与她道:“届时我送妹妹回去吧。”


    霍长歌:“……?”


    霍长歌简直匪夷所思,只觉自个儿?恐怕缺觉困出了毛病,她来这京中已数月,连珍从未与她正?经搭过话,素来惧她又恼她,今日是转了甚么性儿?,竟要?亲自送她回宫去?


    霍长歌昏昏沉沉间,见连珍两手绞着?锦帕频频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明白了原连珍是寻她有话说。


    霍长歌霎时好奇得紧,她俩之间素来无?其他交集,只一个谢昭宁心照不?宣得横在那?儿?,如今谢昭宁又让她正?放在心尖儿?上,她便也?不?愿再多待,又过了片刻,便招呼连珍起身?离了席。


    她俩同时一动?,帝后亦是远远瞧见,皇后身?侧的夏苑还未反应,皇帝身?后便有太监已经佝偻了腰随之跟了过去。


    对席连珩见状也?“咦”一声,蹙眉揣度了一揣度,方才侧眸故意又去寻了谢昭宁:“三哥,我家小妹怎与霍妹妹一道走了,她俩不?是素来不?合么?”


    连珩年纪亦不?小了,皇家里的孩子总是早熟得紧,他们又是一同长大?的,连珍纵是再含蓄,也?闹过几回了,尤其前月里崇文馆中的马脚没藏住。


    可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情,到底这后宫中,与连珍适龄又非血亲的男子只谢昭宁一人?,他虽瞧着?寡言疏离些?,性子却极好,温柔淡雅,相貌又佳,日日这般相处着?,也?难免便生出其他心思来。


    连珩瞧得出连珍暗自怀了那?一腔情愫,又与连珍一母同胞,便是谢昭宁明显偏心霍长歌,他作为长兄,亦想在连珍身?后推波助澜一把,勿论是圆了她的梦想还是断了她的念想,这事儿?总归是要?有个结局的,再任连珍这般拖拖拉拉着?,她只会越发神伤。


    连珩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蹙眉往对席投去一眼,他身?形些?微一动?,便似有些?坐不?住。


    “两个姑娘家,还能打起来不?成??”连璋横他俩一眼,冷不?防又插话道,“管甚么闲事?”


    连珩只觉连璋瞪他那?一下,眼神锐利如刀,似是已看破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越发讪讪,遂转了头不?再说话。


    “我说你呢……”连璋见连珩老实了,谢昭宁却恍若未闻,正?欲起身?,便压低嗓子转头朝他又冷声道,“你给我坐住了,这时候追出去,你有没有那?个心思便都说不?清楚了!”


    谢昭宁闻言一顿,恍然察觉自个儿?的确越发沉不?住气了。


    霍长歌似于那?夜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火种,他如今只要?见到她,心间便一瞬野火燎原,烧得他整个人?险些?甚么都要?不?管不?顾了。


    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遮掩住混乱情绪,低应了连璋一声,点了点头。


    连珩一旁瞥了余光不?动?声色静瞧着?,合着?适才谢昭宁那?异常模样,心下恍然便也?有了计较——连珍怕是要?没指望了……


    兜兜转转小半年,原一切皆在霍长歌出入宫门那?一刻,便定下了。


    *****


    连珍出了席间,便有意将?霍长歌邀至御花园一处偏僻角落,寻着?蜿蜒石阶朝一座小山上的凉亭过去。


    那?凉亭高出平地许多,四角飞檐,朱漆红木,周遭环了几座高石,做出一副伫立山峰之上的模样,再搭着?顶上覆有些?许的薄雪,远远瞧着?倒颇为雅致。


    “霍妹妹自打入宫便已是冬,花园中草木俱已凋了,我便也?未曾邀妹妹园中散步小叙过。”连珍轻声细语间,抬手将?贴身?婢女?花蕊留在了亭下,引着?霍长歌上了凉亭,侧眸与她道,“遂咱们今日便好生说说贴己话,谁也?莫来打扰。”


    “好。”霍长歌闻言一应,便将?南烟也?留下了。


    霍长歌虽不?知连珍到底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左右不?过是有关谢昭宁的,况且她虽不?喜连珍性子娇软柔弱,却对她并不?生厌,亦不?觉她言行有亏、性情有损,只不?过一位深宫中被礼教束缚长大?的痴恋谢昭宁的公主?,也?没甚么可敌对顾虑的。


    “四公主?想与我说甚么?”霍长歌入了凉亭,随意择了方石凳坐下,微微一斜身?子正?对亭外石阶,便见南烟不?住探头往上瞧,关怀中又蕴着?焦躁似的。


    南烟这几日越发黏她得紧,时常抢了苏梅位置,颠覆一贯稳重模样,似乎越发沉不?住气,行为愈加明显起来,也?不?欲遮掩一二。


    “我晓得妹妹是个爽利人?,比不?得我这怯懦性子,”凉亭之上,四下里透风,日头正?缓缓西沉,冷风徐徐吹动?连珍鬓发间一对珠钗上垂下的流苏,叮叮当当轻响,她两手绞着?巾帕,鼓起勇气咬唇道,“我便有话直说了……”


    连珍嗓音明显战栗,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霍长歌直朝亭外斜坐着?,不?经意往周遭眺望,虽举目皆是枯败的草木,却仍觉视野宽阔,她正?稍稍纾解了一番自居于宫中以来压抑出的一身?的烦躁,便闻见她这么一句。


    霍长歌侧眸仔细瞧她,见她确实娇躯止不?住阵阵颤抖,再认真上下将?她一打量,才觉她原只比自己大?上半岁,却比她这小身?板要?婀娜动?人?许多,也?远比前世?见她那?时好上太多,她那?时形容枯槁、容颜憔悴,只满面愁容怨怼,哪里有如今这般千娇百媚。


    情之一字,着?实磨人?,霍长歌如今瞧着?她,便不?由忆起前世?里被自个儿?磋磨五年的谢昭宁,便又对她愈发同情了几分。


    “四公主?有话但说无?妨,”霍长歌见不?得她一副冷风里瑟瑟发抖模样,便似被自己欺负怕了一般,遂解了肩头披风与她随手搭了一下,叹一声,“咱们虽相识不?长,但我性子你既晓得,便不?用顾忌那?许多。”


    “是……只我这话,说来怕是唐突……”连珍难堪笑一声,稍稍惊愕,却又下意识揪紧身?上披风,她今日本穿了新裁剪的春衫,勾勒出一副玲珑有致的少女?身?姿,可那?布料初春穿来还是薄了,虽衬得她人?比花娇,席间却亦未得谢昭宁半分侧目。


    她嗓音让冷风吹得支离破碎,颤颤巍巍道:“这几日妹妹身?子有恙,未去崇文馆与尚武堂,三殿下便不?对劲了,尤其尚武堂内,时常望着?妹妹的弓箭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我——”


    霍长歌闻言一滞,心中霎时泛起波澜,却是不?由窃喜,原谢昭宁亦同她一般的么?


    只这情绪稍纵即逝,被她不?动?声色压下,她还拿不?准连珍到底意欲何为,遂只当不?懂她说的话,抬眸微有诧异道:“哦?”


    “……你?!!”连珍见霍长歌一副轻描淡写模样,心中的委屈倏然翻起滔天巨浪,一瞬只觉霍长歌对不?住谢昭宁的另眼相待与深情,越发衬得自个儿?一无?是处,便止不?住带出了哭腔,却仍道,“我与三殿下自幼长在一处,可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自打妹妹来了,他便不?再是以往那?副待人?温柔又疏离的三殿下,我瞧着?他看着?你笑,我瞧着?他对你关怀得紧,我——我着?实想问问,你是凭甚么得了他的青睐?你们平日私下里是否——”


    “四公主?,慎言,私相授受在这京中乃是大?罪,”霍长歌神色一凛,猛地截断她话音道,“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


    “我、我……是我说错,我只是,只是……只是想知道,为何他独独对你……”连珍本正?说到痛心处,却被霍长歌肃然话音吓得一抖,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两手快将?锦帕绞烂了,她紧咬一口贝齿,坐立不?安地左右拧了拧身?子,似乎实在不?解,悲泣道,“我晓得霍郡主?有一手好武艺,若、若我也?学武,我也?能护得陛下周全,站在他身?侧时,他可会多瞧我一眼?”


    “若我与郡主?一般勇、勇敢,肆无?忌惮,不?再顾忌闺秀模样,他可否也?——”


    太阳从连珍肩头正?越发沉得快速了些?许,半个夜幕逐渐升起。


    “四公主?,”霍长歌闻言忽然便有些?替她难过,这个陷入红尘之中的贵女?,在□□中将?自个儿?已放低到了尘埃里,彻底迷失了自我,不?像是存了甚么坏心思来试探,怕只是终日惊惶又难过,实在想与她这处寻求一方答案,“我想,你得不?到他青睐,并非是你未生得如我一般,而是你从不?晓得三殿下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他真心要?的是甚么——”


    霍长歌手指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未曾料到自个儿?原也?有开解连珍心结的那?一日。


    “甚么?”连珍果然一怔抬眸,她一对染了泪的长睫似晨起沾了露珠的蝶翼,眨动?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四公主?可曾想过,若当真能嫁与三殿下,往后余生,你们要?怎样度过?”霍长歌认真瞧着?她,四目相对,直白问道。


    “想、想过的,白日想、夜里想、梦里也?在想,原已想了许多年……”连珍霎时羞得面色通红,赧然垂眸点了点头。


    她话出口,却又后悔自个儿?言辞放荡,丝毫不?矜持,不?该为闺阁女?子所为,倏得又局促不?安起来,斜眸偷昵霍长歌,见霍长歌神色如常,未曾笑话她痴心错付,才越发大?胆起来。


    她抖着?嗓音小声又续道:“我、我想与三殿下白日吟诗作画,月下品茶奏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便是如此……院中再再种满各式各样的花,宅子不?必太大?,即便只在方寸间,府门一闭,便自成?一方小天地,外人?谁也?不?能来打扰。”(注1)


    连珍双颊嫣红,一双美眸中透出憧憬,视线虚虚停在半空中,越往后说,越下意识笑得甜蜜,却不?料霍长歌却陡然反问:“你瞧他温柔闲雅,便觉得他喜静,该是喜好书画,足不?出户的文人?雅士,可对?”


    连珍一顿,害羞垂眸,下意识点头轻道:“本、本就是啊,三殿下虽武艺卓绝,于我母亲宫中寄住那?两年,却与二殿下一般,与学识一途颇为用功,只抽空方才习练武艺一二,想来也?是天资聪慧,武艺才如此卓绝。”


    “你生养在这宫中,从不?觉这宫中生活拘束,只觉衣食无?忧、安稳平静,便琢磨若是成?年嫁与了他,再入王府,亦该继续如此过活,并不?觉那?日子与牢笼无?异,更觉他应是如你一般,也?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对?”霍长歌却不?理?会她,只见状又问。


    连珍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抬眸偏头看她,眼神困惑茫然:“不?……不?是吗?”


    “不?是。”霍长歌闻言越发怜悯地看向连珍,又不?知是在看连珍还是透过了连珍在眺望前世?的谢昭宁。


    她不?由忆起前世?种种,长叹一声,与连珍轻声感怀,嗓音似一阵飘忽的风:“谢昭宁并非喜静之人?,他更不?愿终日困于屋中,他当这红墙青瓦原是困住他的樊笼,他憧憬的是三辅以外广阔天地间的山川河湖,他亦不?爱诗词歌赋、赏花奏乐,他骨子里蒸腾的是武人?的血液,天生该是黄沙硝烟中的战士……”


    “若他成?年分府,便望在院中建上一大?片的池塘,池子里养有许多的鱼,夏日里可躺在池边,清风拂面时,闭眸听着?夏蝉与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跨院还要?养许多的马……”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注2)


    “他始终想要?的是脱出这樊笼,而你却望再次送他入另一个囚笼之中,一个由你亲手打造而不?自知的牢笼,你不?懂他的是这个,他不?愿择你的,亦是这个——非是你不?好,而是与他所求所好的,皆背道而驰了……”


    可惜了,你只见过他初一御敌便已有怯意,却甚至不?曾瞧见他沙盘之上,敢用一万轻骑深纵草原,意图一举端掉北匈奴王庭的野心与魄力。


    霍长歌话音未落,连珍泪珠“啪嗒”一声狠狠砸了下来,打在石桌之上,泅出一滴泪痕。


    “是他……是他与你说的?”连珍难以置信,颤声问她,四下里的风陡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挤进了亭间,冷风刮得连珍骨子里都透出了寒气,“甚么时候说的?”


    “……”霍长歌垂眸凝着?她转眼落了一桌的泪痕,低声道,“猜的。”


    那?是他们前世?相伴五年中,谢昭宁在她生命中留下的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如今想来,那?些?才该是真正?的谢昭宁。


    “所以,这些?你都有,你俩才是相似的一路人?,他便爱你了,是不?是?”连珍恍然大?悟,骤然痛哭出声,两手捂住脸颊,只觉一瞬天都黑了,绝望极了。


    她嗓音止不?住拔高,未压住,悲恸哭声飘出凉亭,传到小山高石之下,她那?贴身?婢女?花蕊闻声抬眸,惊惶与南烟对视一眼,便欲拔腿往亭上来。


    “还没有,”霍长歌见状便知这贴己话今日已于落日一般到了尽头,遂果断起身?,临走却与连珍顿了一顿,抿唇微一踟蹰,轻声道,“还不?是爱,他还未想明白,你哭早了。”


    夜幕却仍不?由分说,于寒风呼啸中降临。


    *****


    霍长歌自凉亭下来,连珍便在她身?后放声大?哭,仿佛她心中的谢昭宁是她凭空编造的一个人?,竟然与真实的谢昭宁并无?一致,除了外在一个空壳。


    霍长歌的话,精准击碎了她心中的幻想,她哭自己多年妄想的幻灭。


    “上去瞧瞧你家主?子吧,”霍长歌下得凉亭来,正?与花蕊擦肩,便低声嘱咐她,“别多话,让她哭出来,过了今日便好了。”


    花蕊愤愤又不?平,想瞪她又不?敢,憋着?气,面色青白得提着?裙角沿着?蜿蜒石阶一路小跑上去了,南烟这才转头与霍长歌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了争执?”


    “姐姐,我瞧着?便这般不?靠谱么?”霍长歌无?奈嗔她道,“总干欺凌弱小的事儿??”


    她虽话说得戏谑调侃,但眉梢微微一挑间,隐隐似有威严。


    她似乎——当真像是长大?了些?……


    霍长歌平日似个孩子般闹腾惯了,御下也?不?严,不?大?与宫人?计较甚么,跟谁都能玩到一处,不?似高门贵族中的姑娘那?般矜持又自恃身?份,可只那?一眼,便让南烟切实忆起她原是霍玄之女?,骨子里不?是高贵,是锋芒。


    南烟微微一滞,抬眸瞥她时便似有些?敬畏,神情略有不?安,余光却瞧见亭下山石掩映间似有道太监身?影一闪而过。


    南烟不?由蹙眉,探了头似是想瞧清楚那?人?是谁。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探过去:“怎么?”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南烟下意识脱口便道,随即回神一抿唇,尴尬笑着?与霍长歌遮掩似得解释道,“怕陛下亦是瞧见二位殿下一同离席,怕起争执,遂着?人?跟来瞧瞧的。”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


    这话说的,倒像是南烟急于撇清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似的,欲盖弥彰?


    霍长歌狐疑稍稍一顿,又跺脚与南烟笑闹着?娇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讨厌得紧!”


    动心


    待宴会结束, 连珣牵着连璧随皇后回了永平宫。


    连珣着人将连璧送去乳母那里,便兀自择了张椅子坐下了,似笑非笑地瞧着皇后也不?说话。


    皇后最烦他这?副模样, 无端端让他瞧得心底直发毛,只觉他颇神似连凤举那一副阴晴不?定?的性情, 瞧着人的时候始终怀有深意。


    连凤举虽子嗣不?丰, 五个亲生儿子中, 却偏巧连珣性情最为肖似如今的连凤举。


    先皇后也教子,她也教子,可先皇后的两位嫡子一位嫡女并着谢昭宁,一共四?个孩子性情虽说也迥异,却均与连凤举丝毫没有半分的肖像,偏生她就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甚至对于皇权的渴望与执着亦是?与连凤举像足了十成十。


    “你?又有甚么话要说?”皇后挥手将人?全退下, 随他围桌坐了, 本就正疲惫,见?状越发觉得累, 遂轻叹一声, “珣儿, 如今我瞧着你?,竟越发瞧不?透了, 你?有甚么话便明说, 莫总这?般阴阳怪气地笑。”


    “瞧透了多没意思。”连珣斜斜坐在椅子上, 一腿翘着压住另一腿,本是?个不?入流的姿势却让他做出了一副阴柔与邪气来, 一身紫棠长?衫下摆细绣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姿势扭曲地窝在他两腿间,“儿子明天需得出宫一日, 特来与母亲借取木符一用。“


    连珣如今还未及冠,居于宫中便得守宫中的规矩,便是?皇子亦无事不?得频繁出入宫门,后宫只两块儿可供皇子进出宫门的木符,皆掌在正宫皇后手中。


    “你?又要出宫?”皇后闻言蹙眉,不?安道,“你?这?半月究竟于宫外是?有何事要办?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总这?般频繁来去,难免不?引人?注意。”


    “不?过是?顺哥他们自西?境回来了,总归是?族兄弟,他们于西?境军中待过那许久,既是?回来了,照理我也该瞧瞧他们去。”连珣单手支着侧颊,不?以为意笑着道,“更何况,我瞧着母亲颇喜爱郡主那只红腹锦鸡,便想着趁有集市的日子里,与母亲也寻摸一只带进宫里来,与母亲闲来做个伴。”


    皇后闻言心头一暖,便觉原是?错怪了他,笑着不?由?便道:“倒是?劳你?费心了,只我并非——”


    并非是?念着霍长?歌的那只红腹锦鸡,只不?过睹物思人?,忆起了一段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有爱人?相伴,又无拘无束。


    皇后话出口?便反应过来,倏得就抿住了唇,笑意顿在脸上,眸中情绪瞬间变过几变。


    这?事她原不?愿太多人?知晓,除她父母与打小伺候她的夏苑,怕已?是?无人?再记得,她年少时曾对宗族里一位地位低微的私生子,生过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非是?甚么?”连珣见?状玩味笑着追问道。


    “……非是?喜爱那锦鸡,”皇后不?动声色自个儿斟了杯温茶,抬袖端庄掩着面,举了茶盏小心啜了口?,敛了情绪话音一转道,“只是?随口?一夸罢了,那郡主孩子心性,夸她一夸,笑得便娇俏可人?,我瞧着开心。”


    “那您还不?愿我娶她?”连珣闻言轻嗤一声,“给您娶个您喜欢的儿媳不?好么?”


    皇后眉心跳着疼,每每谈及此事,他二人?想法总是?相左,既说不?到一处便实在与他不?愿多说了。


    虽说宗族里也属意拉拢霍长?歌,但这?节骨眼儿上,拉拢和联姻的时机都不?对,行事不?得激进,且霍长?歌一副孩子心性,虽说武艺卓绝,但口?无遮拦又心性单纯,委实委以不?了重任。


    遂皇后逃避似得起身去内室取了木符出来,与连珣柔声嘱咐道:“早些时辰回来,莫在宫外逗留太久,这?几日人?人?自危,皆不?愿引了注意去,偏生你?不?安分得紧。”


    连珣也不?答,接过木符起身一整衣裳,他身量不?高,骨架又小,站直了越发显得体态羸弱,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太阳余晖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儿子原也只再问您这?最后一回,您当真不?愿我娶那霍家的小郡主?”他临行忽然转头,笑得别有深意地试探又问皇后道,“过了这?个村儿,可就当真再没这?店儿了,母亲您可得仔细想好了。”


    皇后见?他要走适才?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唤夏苑进来帮她洗漱更衣,闻言遽然警觉:“你?——”


    “如今二公主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时机大好,说不?准与霍家那姑娘勾勾手指,便能将她拉拢过来,您仍是?不?要么?”连珣凝着皇后登时一副坐立不?安的惊惶模样,嫌弃得暗自撇了唇又忍不?住怂恿她,负手身后欺身向前,压低了嗓音以气声在她耳旁道,“当年旧事您比谁都清楚,若是?让连璋与谢昭宁知晓了幕后搅动局势害死元皇后一脉的乃是?咱们姚家人?,您当他们这?对儿打小儿生了嫌隙的兄弟俩会不?会又同仇敌忾起来,与太子摒弃前嫌携了手回来端了咱们全族呢?”


    他话音未落,皇后倏得仰头,难以置信般抬眸与他颤声道:“你?……这?事儿谁与你?说你?的?你?从哪里……”


    “您说呢?儿子早就告诉过您,宗族里的老少们已?等得不?耐烦了。”连珣直起身子,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得暗含了讥讽道,“皇——后——娘——娘。”


    那一声似晴天霹雳,皇后霎时面色苍白歪倒在了椅子上。


    “……我只是?个女人?,不?比你?们男人?们那般睿智有野心,只想安稳过些相夫教子的简单日子,你?们为何非要一再逼我呢?原不?是?说好,原不?是?说好过些时日才?……且如今风平浪静,咱们姚家安分守己便不?会遭逢灾祸,为甚么你?们偏要搅动风云呢?”她两手忽然掩了面,一瞬便似崩溃了,卸去了一身端庄温婉的伪装,露出内里的脆弱与无力,忍不?住在连珣面前哽咽道。


    “既是?姓了姚,未如平民一般死在那天下动荡的几年中,您便知足吧,莫再怨天怨地了。”连珣一副鄙夷模样瞧着皇后哭得肩头上下耸动,冷声道,“您没得选的,母亲大人?。”


    *****


    连珣坐着马车出了宫,便直直往京中颇负盛名的聚福楼中过去,下了车便有族弟正等在门前,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他一路引进楼中,又上了三层入了包厢内。


    那包厢内围着一桌正坐了不?少与连珣年纪相仿的锦衣少年在笑闹,最年长?的一位不?过弱冠年纪,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勾魂摄魄的,自带一身风流韵味,全不?似驻防过边疆数载的模样。


    那便是?连珣口?中的“顺哥”——姚启顺。


    众少年见?连珣进屋,皆收敛了笑意,恭敬起身行礼。


    连珣却径直往姚启顺面前过去,亲手扶了他起来:“倒是?有劳顺哥久候了。”


    姚启顺便笑着搭了连珣的手站起身,又就势与他倾身抱了抱,暗暗将袖中一张信笺塞进他手心。


    “这?是?——”连珣与他耳语悄声道。


    “这?是?那位送与殿下的春礼,”姚启顺偏头贴着他耳畔轻声回他说,“殿下原不?是?要找那位饲养锦鸡的男人?么?已?——”


    “——找到了。”


    *****


    是?夜,霍长?歌又犯了腿脚抽搐的毛病,即便南烟和苏梅与她揉搓过,这?番疼得狠了,一时半会儿那劲头也过不?去,她辗转反侧便再难睡下。


    她翻来覆去望着床头那盏兔子灯,忆起白日里连珍说过的话,只觉自个儿一腔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复。


    她只当这?几日不?见?谢昭宁,他也没甚么表示,便连白日宫宴上亦未与她投上一瞥,便该是?还未与她生出那男女情愫来,只把?自个儿当妹子般纵容着罢了,但连珍那话却又撩拨得她心弦乱颤。


    她本想与谢昭宁留够时日,并不?愿逼他太急,那人?总归是?个含蓄内敛的老成性子,可她如今却又想,说不?准她再见?谢昭宁一面,推他一把?,这?事儿便要有结果了,何苦让她这?般硬硬捱过这?一天天的。


    霍长?歌倏得起身,故技重施,套上衣裳又寻出苏梅的香囊往熟睡的南烟枕前一放,也不?唤醒苏梅,无声推开窗扇,灵巧纵身一跃,便又融入了浓墨似的夜色中。


    她轻车熟路避过巡防禁军,一个“钉子”也没碰上,恍然心道,这?小半月来禁军布防既然未有明显变动,谢昭宁怕不?是?也在等着她?


    如若不?然,只她那日冒犯吻他,他但凡心生厌恶,便早该暗自改了布防,待她再摸黑出宫时,一眼便能瞧出他拒绝的心思了。


    一念及此,霍长?歌心下越发畅快,身子也轻盈了许多,似夜风托在她身下将她往前送一般。


    霍长?歌踮手踮脚跳入谢昭宁院中,悄悄推窗纵入他寝室,


    依譁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的,转身借着月光便见?一道模糊人?影着一身雪白中衣,散发对窗正坐在圆桌旁。


    她心里正存了满满一箩筐的暧昧心思,冷不?防便被那惨白人?影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堪堪要从窗间摔下去,那人?匆忙起身,一晃间,已?将她展臂捞住了,随即又平稳放在地上,反手关上了窗。


    “急甚么?”那人?嗓音略有干涩,似又有些紧张,轻声在霍长?歌耳畔道。


    霍长?歌窝在他温热怀中,一瞬惊得后背蹿起湿淋淋的冷汗,怔怔挤出一句:“谢……谢昭宁?”


    “叫三哥,”谢昭宁故作?镇静,将她轻轻推出怀中,无奈道,“多少次都改不?了的毛病。”


    “我没把?你?当哥哥,这?话与你?其他妹妹说去,”霍长?歌向来自负惯了,活了两辈子哪能想到险些夜里被他吓到马失前蹄,窘迫又羞赧,故意不?豫嗔他,又耍了脾气道,“爱叫你?甚么叫甚么,你?管我?”


    她那话肆意中又裹着暧昧,谢昭宁耳尖微红,又熟稔她那古怪性情,便不?欲与她争辩,复又坐回了桌旁,只透过一室昏暗静静瞧着她,眸光中暗蕴着惊喜与期待。


    “都怪你?,半夜里不?睡,坐在这?里平白吓——”霍长?歌只觉自个儿话都递到谢昭宁嘴旁了,他也不?接,黑暗中又瞧不?清他神色,便略有失落,一瞬彷徨起来又有些气恼,跺了跺脚正要继续闹他,又陡然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小声惊呼,“——三哥哥,你?莫不?是?在等我呢?”


    谢昭宁笑意一敛,闻言脸色骤红,便是?夜色中亦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是?不?是??”霍长?歌只觉心中霎时喜悦到要开出花来,她上前一步扯住谢昭宁衣袖,又扯又摇,眼神清亮带笑,娇嗔道,“你?说话,是?不?是?在等我?你?这?般等我——已?几日了?”


    谢昭宁忙赧然低头与她拉拉扯扯,欲将袖口?拽出来,又不?敢与她使太大蛮力,怕又惹恼了她。


    “二哥那日起夜,无意发现?了你?踪迹,要大改布防查补漏洞,这?几日又寻不?到机会与你?单独……我、我方才?——”谢昭宁攒紧袖口?,与霍长?歌面红耳赤轻声解释道。


    “只为这?事儿?”霍长?歌瞬间大敢无趣松了手,闷闷不?乐甩开他衣袖,只往他身侧落座,冷哼一声,“改个鬼,若是?为了防我,就我这?身手,你?们怎么改也防不?住;若是?为防别人?,此番布局也够使了,不?必大动干戈。”


    “……嗯。”谢昭宁见?她一副骄矜模样,不?由?眸中含笑轻应她一声,转而低声温柔又道,“私相授受,于我并无大碍,却有损姑娘家名节,总归不?妥帖,你?还未许人?家,夜里频繁来此,实为失当,莫再来了……”


    霍长?歌:“……”


    还许人?家?来来来,你?给我说道说道,如今我应该许谁?


    霍长?歌忍不?住便想拿白眼翻他。


    “陛下已?允了我与二哥奏请,确已?打消月中皇陵祭拜的心思,但清明怕是?要拦不?住,左右不?过半月光景,我原是?想等你?一问素采姑娘……”谢昭宁暗夜中察觉不?出她一腔骤起的失落又愤懑的情绪,只兀自温声又道。


    “你?还有甚么借口?要说?!”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突然压了嗓音恼道,“你?晓得我不?是?问这?个!”


    “我——”谢昭宁闻言一滞,便止了话音。


    他自个儿其实也没想明白,几番思绪混杂一处,便是?想剥丝抽茧也不?能够,他理了多日仍未理出头绪,只想见?她的心思却是?实打实的,可到底要不?要同她回北疆,那意味着甚么他也清楚,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可轻许,更何况嫁娶原是?一辈子的事。


    他虽自幼得武英王教导,屡次听他提及北地三洲,确实也对北地憧憬非常,但自己去是?一回事,与她回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虽未生在帝王家,却又长?在帝王家,元皇后晓得他志不?在此间,原是?打定?主意送他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病着垂危之际,祭出他生身父母遗愿才?与陛下求得他一份自由?婚配的权利,他原只望求娶一位心仪的姑娘,不?必出身高贵、花容月貌,亦或惊才?绝艳、机敏聪慧,只与他心意相通,便已?是?极好的了。


    却不?料,他长?至十七岁,突然来了个霍长?歌。


    他承认不?知自何时起,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已?时时牵动他情绪,可他仍自觉,二人?并未走到可谈婚论嫁的那一步,且他二人?这?出身,亦是?自带不?容忽视的阻力。


    更何况,相许一生的承诺,更不?该是?在这?不?可见?人?的暗室之中许下的才?是?。


    “我、我——”谢昭宁不?由?踟蹰,正琢磨如何将他这?份心意,以不?那般令霍长?歌气恼的的方式说与她知晓。


    突然,屋外有沉重脚步声传来,陈宝又憨又疑惑得在门外道:“殿下,是?你?唤我么?”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一怔,面面相觑一瞬,二人?“唰”一声一同起身,正匆忙四?顾,那脚步声近在咫尺,眼看便来不?及寻地儿躲藏,谢昭宁只堪堪将霍长?歌挡在身后,房门便被陈宝从外推开了。


    霍长?歌身形娇小单薄,忐忑间,两手揪住谢昭宁身后布料,伏在他背后一动不?动,便让他宽阔后背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呼吸轻柔,侧颊虚虚贴在他背上,体温透过一层单薄中衣传过来,谢昭宁后背霎时一僵,霍长?歌敏锐觉察到,故意又屈指在他背后轻挠了一下,谢昭宁浑身一颤,无意识又抖了一抖,不?由?屏了呼吸,后背登时火烧火燎起来。


    霍长?歌憋住笑意只不?出声,又去轻轻揪他长?发,揪得谢昭宁头皮微微发麻。


    “殿下,”陈宝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睡意朦胧,茫然歪头瞧着谢昭宁着一身中衣僵在屋子正中,口?齿些微含混,“是?您适才?叫陈宝么?陈宝没听清,您是?想要水喝么?”


    他说着便要进屋。


    “无事!适才?发了梦,怕是?在梦呓,起来倒了些凉茶,已?饮过了。”谢昭宁强自镇定?,伸手做出一副阻他脚步的姿势,额上冷汗涔涔,生硬笑着对陈宝温声道,“不?需点灯了,我这?便睡了,你?也回屋歇着吧。”


    他嗓音中隐约可辨些微的颤抖,霍长?歌忍不?住在他身后憋笑憋得花枝乱颤,手臂微微蹭着他后背,蹭得谢昭宁下意识紧咬了牙。


    “那不?行,夜里用凉茶总是?伤身的,”陈宝闻言偏头想了想,缓慢又道,“陈宝这?就去烧些热水来,与殿下续杯热茶喝。”


    陈宝执着要举着烛台进屋拿茶具,那茶具正在谢昭宁手边,他忙又紧张拦住陈宝,一步也不?敢动,屏息僵硬笑道,嗓音越发得紧:“当真不?用了,我已?是?乏极了,等不?及你?烧水便要去就寝,晨起再说吧。”


    “……哦。”陈宝见?他实在拒绝,便乖巧点头应了,举着烛台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谢昭宁方一口?气吐出来。


    他从不?曾与人?说谎,如今一个谎话叠一个谎,舌头都硬了。


    谢昭宁黑暗中仍谨慎未动,只侧耳闻着屋外陈宝那脚步声似是?已?走远了,适才?侧身,霍长?歌亦转过半身,两个随即撞了个满怀。


    霍长?歌扑在谢昭宁怀中,下意识又揪住他衣襟,谢昭宁胸口?骤然一凉,中衣直直让霍长?歌扯开了,露出半片光亮的胸膛。


    谢昭宁:“……?!!”


    他霎时傻了一瞬,手忙脚乱按着霍长?歌肩头将人?推开,颤抖着手指拢住衣襟。


    霍长?歌揶揄笑着瞧他动作?,不?用点灯已?能猜到,他怕是?整个人?都快要赧然得烧着了,便又逗他,探了头凑到他耳畔以气声道:“三哥哥,你?这?夜里揽一揽、抱一抱,还脱了衣裳,若是?换作?其他姑娘家,你?不?娶也得娶了,你?就是?瞧我北疆的姑娘生于乡野、长?于草莽,没那么多规矩,才?这?般推诿慢待——”


    “又瞎说甚么?!”谢昭宁让她逗弄得面红耳赤,侧眸又气又急道。


    他俩离得颇近,一个低眸、一个抬眸,四?目相对间,呼吸可闻。


    谢昭宁怀中温温热热的,霍长?歌身子前倾,虚虚靠在他胸前,便能闻见?他衣领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她故意往他怀中又靠得近了些,大胆得鼻尖贴在他胸前肌肤上蹭了蹭,蹭出一缕桂香气,蹭得谢昭宁身子一僵,两手猛得紧握成拳,却是?没再推开他。


    “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霍长?歌见?状闷声一笑,也不?再逼他,只猛得一把?推开他,娇嗔佯怒道,“不?理你?了,也再不?来了,你?爱改布防便改吧,哼!”


    她说完转身便推窗跃了出去,寒风映着月光倒卷入室内,吹散一室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谢昭宁愣在原地,耳畔不?由?回荡霍长?歌最后那一语,又下意识摸了摸-胸前被她蹭过的地方,指尖微微颤抖,突然,他神情一瞬古怪,居然两指一夹,贴着皮肉自怀中取出了一张叠成巴掌大的方形的纸,也不?知她是?甚么时候塞进去的——他竟一时失察若此。


    谢昭宁狐疑将那纸展开,又吹燃火折子潦草绕了一眼,见?上面原是?留了联络素采的法子,心下止不?住泛起波澜,心驰荡漾起来。


    他只觉霍长?歌虽爱闹他爱逗他,时常由?着性子无理取闹,神志却仍随时保有一份清明,晓得自个儿甚么时候该做甚么事,且——当真是?懂他的。


    这?样一个姑娘家,又怎能不?让他动心呢……


    纵马


    翌日午后, 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连珍携了她那贴身婢女花蕊来了,花蕊手上还拎了食盒。


    连珍进门时, 绛云正拖了长尾从树上似一道锦霞般飞下来,她?不由一声?惊呼, 眸光追着绛云一瞬不瞬, 眼底爱惜之意不可言表。


    南烟进屋通禀, 霍长歌便换了衣裳出去迎她?。


    连珍经昨日亭中与?霍长?歌一番交谈,如今似是与?霍长歌彻底消了敌对的意思,但仍略有拘谨问道:“霍妹妹这只锦鸡可是认主?犹记前次我来时,它便理我未理,今日亦是如初。”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过去,便见绛云自个儿在树下蹦蹦跶跶闹着玩儿,却怎么也不离近了。


    “红腹锦鸡嗅觉异常灵敏, 公主惯用熏香, 故它不愿靠近。”霍长?歌闻言意有所指回她?,浅笑道, “公主只是不知它习性, 下回来, 换身?未沾染熏香的衣裳便好?了。”


    连珍品出她?话中含义,恍然大悟睁大一双美眸, 又?神情微一黯然:“原是如此。”


    她?俩你来我往打着哑谜, 南烟便好?奇故意凑近了些。


    “进去说吧, 外面风还是凉。”霍长?歌见状探手邀连珍入屋内,又?与?南烟道, “姐姐帮我沏壶好?茶来吧。”


    连珍点头应了霍长?歌一声?,指着花蕊手中食盒, 竟将花蕊也阻在了廊下:“你与?南烟姑娘打个下手去,待会儿将这茶点一并送来。”


    南烟一怔,便晓得了她?俩意思,竟是又?要?说悄悄话,便只能眼睁睁被?花蕊挽了胳膊亲亲热热拖走?了。


    霍长?歌遂引了连珍往偏厅里坐下了,这才侧眸仔细瞧连珍一眼,她?一双美眸微微红肿,似两颗小核桃一样。


    “让妹妹见笑了,”连珍羞赧摸了摸自个儿眼皮,轻声?道,“昨日里回去一时忍不住——又?哭了半宿。”


    “也没甚么不好?意思的。”霍长?歌微微一笑,倒是颇能懂她?,“是我昨日话说重了些,公主莫往心里去。”


    霍长?歌如今瞧着连珍,便不觉忆起前世的谢昭宁,心想那时的谢昭宁怕原也是这副笨拙模样追在她?身?后,不知她?想要?甚么,只按着自个儿认为的最美好?的幻想,将自个儿能给的都?想给她?。


    他?想让她?活着,即使亲手打造一个牢笼,也想要?她?活着,可那时霍长?歌根本?不想活,也不想让他?活。


    “昨日夜里,我反复琢磨你说的话,你虽说得在理,可我也并非完全赞同的,”连珍也未生硬反驳她?,只温温柔柔又?略带了些踟蹰道,“我、我总归是要?亲自见到了,才算数的……况且我始终不大明白,为何想要?脱出这红墙青瓦往更广阔的地方去?外面又?有甚么好?呢?那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和感觉?这宫里日子虽清寂些,倒也安稳,便如那日妹妹所说北地战乱不休,也非是个好?居处。”


    倒也不是个毫无主见的木头美人,旁人说甚么她?便信甚么。


    霍长?歌闻言赞许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并无揶揄讥讽的意味,轻轻浅浅的,但又?蕴着些拭目以待的意思,不改傲气,却又?不盛气凌人,眉宇间越发透出些许从容来,与?她?往昔却是不大一样了。


    连珍竟一时有些怔,下意识盯着她?瞧了许久。


    适时,南烟与?花蕊端了茶点进来。


    南烟边与?连珍递茶盏,边转了头与?霍长?歌道:“皇后娘娘方才着人过来,称今日御马场新到了一批采办自凉州马场的军马,二殿下、三殿下正要?过去验收,不知郡主可有兴致瞧瞧去?”


    她?话音未落,霍长?歌已经笑了,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嗓音清亮悦耳道:“那必是得去瞧瞧的,索性我这伤处也已大好?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老窝在这屋中,人都?胖了。”


    她?兀自起身?与?连珍道:“四公主可会骑马?”


    连珍闻声?回神,讪讪摇了摇头,贝齿咬着下唇,神情略显沮丧,这中都?哪里容得闺秀骑马?那只会人前失仪,贻笑大方。


    她?只当她?这才鼓起勇气将话开了个头,霍长?歌便要?寻了由头出门,不愿与?她?多?加攀谈了。


    连珍识情识趣得起身?正要?与?霍长?歌道别回宫,却见霍长?歌微一踮脚,竟在她?耳侧笑着悄声?说:“一同去吧,兴许你适才问我的话,今日便要?有答案了。”


    连珍一怔,倏得明白过来,双眸微微一亮,期待中显出三分紧张,又?不由自主两手绞了绞锦帕。


    “公主稍待,我去换身?衣裳。”霍长?歌直起身?,见她?一副跃跃欲试模样,便晓得她?已是应了。


    *****


    屋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日头高升却不热辣,于室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天气。


    霍长?歌梳了发辫,换了身?箭袖骑装,又?系了条火红的披风,与?连珍携了南烟、花蕊一道往马场过去。


    那马场略做长?方,占地颇广,比霍长?歌想象中要?大上许多?,辽阔似一片田野般,像个小牧场,尽头便是恍若个小墨点儿般的箭亭。


    她?们只站在马场入口处往远处马厩一眺,便能瞧见连璋与?谢昭宁正站在马厩前,与?凉州来的官员在验马,他?们身?前停着几匹高头大马,皮毛黑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打眼儿一瞧便知定是脚程强劲的良驹。


    霍长?歌倏得便觉浑身?自在了许多?,她?原觉得自个儿打从入了宫,便似纸鸢被?浑身?缠满了线,如今四下里的风似将她?凭空托了起来,不住往远送,她?脚步一下轻快,兀自便往马场中央走?过去,也未着急去寻谢昭宁。


    那马场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散着不少的马儿,马侍守在一旁牵着绳,正在慢慢地遛。


    那些马儿想来皆是今日初来的一批,似乎认生得紧,不大听?从马侍指令,时不时便停下不愿再走?,间或仰头嘶鸣,踢一下后蹄。


    连珍正提着裙角与?霍长?歌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见状便有些惧怕得稍稍往霍长?歌身?后躲了躲。


    她?微微有些瑟缩,又?不大好?意思,便寻了话头与?霍长?歌耳侧轻声?道:“再过几日,天气回暖,骑射便会复课,只我从未参与?其中,故——”


    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有匹枣红色的大马扬起半身?,高声?长?长?嘶鸣,猝不及防挣断了马侍手中牵着的缰绳,不顾马侍的呼哨,倏然便朝她?们跑过来。


    那马显然是头马,边跑便“唏律律”地叫,一时间,场内众马皆似受到了召唤般,齐刷刷扬蹄挣脱缰绳,跟在它身?后肆意奔腾起来。


    大地忽地震动,马蹄杂沓、响声?有力,像是有人凭空敲响了一面巨大的战鼓。


    “呀!”连珍话音一断,惊骇呼出一声?,扯住霍长?歌披风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四肢陡软。


    霍长?歌倒是神色如常,不见明显惊惶,她?远远眺见谢昭宁与?连璋也已发现了异状,忙指挥人手横了人墙,呼哨着抢在马前挥舞小旗阻拦。


    那头马又?野又?彪悍,扬蹄一个纵跃,似一团火般飞身?从马侍头上矫健跳过,率领身?后群马一路快速奔跑,马蹄踏着枯草,扬起巨大的风沙。


    几名马侍吓得原地抱头蹲下,连声?惊呼,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霍长?歌见状竟“噗嗤”轻笑,眼神清亮有神,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与?我寻一条长?一些的马鞭来!”有马侍正匆忙朝她?们跑过来,霍长?歌扬声?便与?他?嘱咐道。


    那马侍正欲前来劝她?们先行撤出马场,闻言一愣,迟疑:“郡主?”


    “快去,要?长?的!”霍长?歌急声?催他?,“别愣着,快去啊!”


    那马侍不敢违逆她?,茫然应一声?,忙自后腰取下一条长?马鞭,两手捧着躬身?递给霍长?歌。


    那枣红大马脚力迅疾,转眼便已要?到近前来,那马侍见势又?连声?催促:“四公主,郡主,小的先护送你们出去,现下马场里正——”


    连珍闻言越发拽紧霍长?歌披风下摆,瑟缩成一团,也正想催她?快走?,却见霍长?歌充耳不闻,只右手执了鞭,将那鞭绳展开凭空一甩,“啪”一下抽出一声?似鹤唳般的破空响动。


    她?抬眸粗估了一下那马鞭长?度,眼瞅那头马离得越发近了,倏然眼中笑意一晃,抬手解开肩上披风的系带,反手一推甩开连珍,冲着那头马便迅疾跑了过去。


    “——哎,郡主!”那马侍话未说完,便见她?一身?骑装似一团火般,已直直朝前蹿了出去。


    “妹妹不可!”


    霍长?歌身?后,连珍和马侍见状连声?惊呼,谢昭宁闻声?侧眸,还未反应,便见霍长?歌振臂一甩马鞭,鞭稍凌空往那头马修长?脖颈上一卷,借马前冲之势跃起,人已灵巧翻身?上去了,身?子一伏便牢牢贴在了马背上。


    谢昭宁:“……!!!”


    那马瞧着虽野,但明显已被?驯服,头上套了嚼子缰绳,背上也装了马鞍和马镫,霍长?歌上了马便松开套在马颈上的鞭稍,一手执缰,一手举着马鞭凌空一抽,重重一夹马腹越发跑得快了起来。


    那马原便只是想挣开枷锁疯狂跑上一跑,见霍长?歌竟然比自个儿还要?疯,也不甩她?下来,得了令跑得越发肆无忌惮,骤然便与?身?后群马拉开了不远的距离。


    初春的阳光温柔洒下,霍长?歌骑在马上,神采飞扬,长?发荡在身?后,衣摆在风里翻飞,整个人似一团飘在空中的火,肆意张扬。


    她?骑着头马,领着群马,马儿在她?身?后缀成一条黑压压的长?线,数百马蹄齐齐踏着大地,扬起沙尘,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场面一时壮观极了。


    连珍怔怔瞧着,内心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欣羡又?是恍然,她?还未来得及细品,便见霍长?歌直朝她?飞奔而来,笑着展臂扬鞭,她?下意识一凛闭紧双眼,却骤然被?长?鞭卷住了细腰,紧接着,一股巨力猛得将她?拦腰凌空提起。


    连珍惊惶抬眸,便见自个儿已飞上了霍长?歌的马背,坐在她?身?上,身?子随头马跑动的频率上下起伏,大腿内侧是硌得生疼的马鞍,小腿两侧贴着温热鼓动的马腹,冷风呼呼吹过她?脸颊,刺得她?娇嫩肌肤微微得疼。


    连珍后知后觉眨了下长?睫,登时吓得四肢僵硬,闭着双眼“啊”一声?凄厉尖叫。


    霍长?歌:“……”


    连珍慌得两手胡乱地抓,霍长?歌怕她?扯住马鬓,执鞭那手连忙将她?拦腰环住往后一抱,抱得她?人稍稍后仰,两耳让她?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连珍两手仍僵在身?前害怕得乱抓乱挠,又?隔着衣袖倏得下意识掐住霍长?歌小臂,霍长?歌吃痛闷哼,无奈笑出一声?,也不理她?,只任她?嗓音喊出了销魂的波浪,又?让马颠得支离破碎。


    “啊!公主!”


    “郡主!”


    花蕊与?南烟被?霍长?歌与?连珍适才远远支开,堪堪赶到马场,便眼见霍长?歌将连珍强行拖上了马背,越跑越快,转眼领着群马转了个弯儿,沿着马场四周绕开了圈,惊恐大喊。


    原先群马挣脱马缰时,谢昭宁正惊惶,瞧见霍长?歌上了马背,便莫名放下心来,他?晓得那丫头怕不仅是武艺高强,却不料,他?心还没彻底放进肚子里,便突闻连珍一声?惊恐尖叫。


    他?与?连璋闻声?眺望,便见霍长?歌将连珍凌空提上了马背。


    连璋一怔间,已见谢昭宁立即呼哨一声?唤出了平日坐骑,跃上马背便赶紧去追。


    疯了,谢昭宁一瞬心惊肉跳,马背上带着个人还能跑得这样疯,他?便晓得霍长?歌骑术确实不错,可那到底是位公主,她?纵是摔不着她?,吓着了也是大过。


    谢昭宁挥鞭打马,神情罕见得肃然,身?子已腾起了稍许,却眼瞅不说能追不上霍长?歌,便是连距离亦是缩短不了,前面马群又?挡着路。


    他?倏然一扯马缰原地顿住,冷静片刻,预估了霍长?歌头马与?自个儿坐骑马速的差距,便果决一扯马缰转向,控马直直从马场中间横穿过去,越过半个空地,直冲霍长?歌过去。


    霍长?歌载着连珍跑过小半圈,连珍声?嘶力竭喊得口里已隐隐带出了血腥气,她?喊得累了,便开始嗓音喑哑得低声?抽泣。


    霍长?歌好?气又?好?笑,只觉自个儿平日故作做作的闹腾劲儿与?她?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啼笑皆非道:“喊够了便睁眼瞧瞧,别哭了。”


    连珍这才恍然自个儿原还在霍长?歌马背上,并未如预想般,已被?甩脱出去。


    她?颤颤巍巍睁眼,手还紧紧掐着霍长?歌手臂不放,蔚蓝天空高高悬在头顶,阳光化为金灿灿的光点撒在她?肩头,眼前广阔的草原虽还未焕发出春天的生机,但已给了她?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身?下起伏的节奏,似是大地心脏在鼓动,她?耳侧呼啸的风声?合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响动,像是一首激昂的战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飘在天地间,一颗心似乎融进了风里。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连珍怔怔坐在马背上,恍然便不是很怕了,她?直直望着远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掐紧霍长?歌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若是不怕了,”霍长?歌游刃有余骑马带她?,还能敏锐觉察她?的异状,便在她?耳旁道,“你松开一只手贴着我手的位置拉住缰绳,不要?使太多?力气。”


    连珍闻言鼓起勇气,便将手当真?放在她?手旁,一手握住她?拦在腰上的手腕,一手贴着霍长?歌控缰的手,五指僵硬收紧,轻轻拉住了缰绳。


    “身?子也别崩那般僵硬,”霍长?歌见她?已放松下来,便又?笑道,“软一些。”


    连珍便蚊讷似得应了,试图放松了腰肢,又?后知后觉自个儿竟紧贴着霍长?歌,像是坐在她?怀中。


    她?从未与?人离得这般得近,霍长?歌远比她?还低小半头,身?子又?单薄,但连珍一瞬便觉,她?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适与?平和,甚么都?不再怕了——身?后的姑娘生得超乎她?想象得强大,远比大年里头还要?伟岸似的。


    连珍下意识便想回头瞧瞧霍长?歌,她?侧眸,余光一瞥,却瞧见她?们身?后众马奔腾,乌泱泱群马踏过地面,扬起灰蒙蒙的尘土,气势雄浑壮观。


    连珍一瞬震撼得瞠目结舌,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曾幻想过的场景。


    霍长?歌绕着场内跑过半圈,瞧见空档,便松了马缰,她?生怕连珍头次骑马,跑得久了身?子也受不住,复又?握住连珍的手,让她?松开了缰绳,揽住她?纵身?一跃,径直又?凌空跳下了马背,往外圈让了让,让头马领着群马继续撒了欢似得跑。


    连珍下来时,腿脚果然已不听?使唤,身?形微一踉跄便被?霍长?歌扶稳了。


    她?陡然升起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舍地望着那头马矫健身?姿渐渐远去,居然轻叹一声?,遗憾垂眸凝着自个儿适才拉过缰绳的手,缰绳那粗糙的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她?指尖。


    “你抬头?”霍长?歌突然像是发现了甚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在她?耳畔一笑。


    连珍正回味,闻声?抬眸,便见群马过后,谢昭宁亦飞快打马而来,他?单手控缰,骑在马上微微腾起了半身?,姿态舒展漂亮,脑后灿金发带与?薄兰披风搅扰在一处,肆意翻滚在风中,不似往日那般温润文?雅,华贵俊美中裹挟着飒爽英气扑面而来,隐有冷冽肃杀的味道,像是一把已然出鞘的剑,剑锋迎着夕阳斜斜插-进了天地之间。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昭宁,亦一息勾起她?故意隐在恐惧之下的记忆,她?似恍惚间又?看见了大年初一夜里杀伐果决的谢昭宁,刀锋下累了无数的人命,鲜血喷薄出漫天的赤雾,连珍遽然忆起霍长?歌昨日亭中那些话,倏得顿悟。


    她?原从未明白为何天要?生得这般高远,地又?要?生得那般广袤,狭窄的一方侧殿已然足够她?生活,她?从不觉得自个儿需要?走?出宫门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去感慨天高地广,而如今却终于恍然为甚么有人想要?挣脱这红墙青瓦,也终于懂得外面到底有甚么不一样的东西会勾着他?们的心神,只这般心似飞在风里的感觉,与?只身?似剑横插天地间的姿态,便不是那狭窄的一方宫殿所能给与?的。


    外面的天地必是比这一方马场要?广阔上许多?许多?,他?们可以悬剑打马、引吭高歌,追着日出直到日落。


    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澍。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注1)


    连珍霎时眼眶一红,鼻头酸酸涩涩得又?想哭,只她?颤抖着双肩强行压住了哭意。


    片刻间,谢昭宁已到得她?们身?前,他?一勒马缰,身?下白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他?覆额长?玉上那云鹤随一缕阳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谢昭宁抬腿利落下马,整个人比平日耀眼许多?,脑后的灿金发带斜斜搭在肩头,似发间裹挟了一线黄昏的微光。


    “又?胡闹……”


    谢昭宁未算到霍长?歌半途便下了马,未截住她?,他?胸膛上下起伏,担忧又?气急,先蹙眉斥了霍长?歌一声?,语气不见严厉与?恼怒,只蕴了满满的无可奈何,想恼又?狠不下心去,语气半飘半沉。


    霍长?歌不痛不痒耸了耸肩,眯眼对他?讨好?一笑,也不说话。


    谢昭宁耳尖一红,轻描淡写横她?一眼,这才又?转头询问连珍道:“四公主可吓着了?”


    “无事,不怪霍妹妹的,”连珍见状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却仍笑着与?他?说,“是我来之前,央妹妹教我骑马的。”


    霍长?歌见她?居然替自个儿出言开脱,稍感意外,却又?觉理所当然——连珍果然对她?卸下了心房,也终归要?释然了。


    只谢昭宁颇为惊诧,不由瞥霍长?歌一眼,不知姑娘们又?存了甚么古怪心思,却见她?又?朝自个人吐了吐舌尖,揶揄他?多?管闲事。


    “听?见没,四公主要?学?骑马,”霍长?歌拖了长?音朝谢昭宁娇嗔道,与?适才马背上恣意模样大相径庭,又?跺了跺脚,“还不去挑只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她?下意识推了推谢昭宁手臂让他?赶紧走?,谢昭宁未料到她?倏然动手动脚,躲避不及,便又?红了脸,朝她?警告似得瞪一眼。


    霍长?歌便也不再理会他?,拉着连珍转身?便要?离开马场回宫去。


    夕阳已缓缓下沉,四下里也越发得冷,她?们刚刚又?跑了马,身?上还有未干的汗水,便愈加觉察出了寒意来。


    连珍与?霍长?歌并肩,慢慢行走?在昏黄的余晖中,背影让阳光拉得细细长?长?,连珍眼前仍是霍长?歌与?谢昭宁适才气氛融洽的打闹,怎么也挥之不去似的,不由欣羡又?难过。


    她?与?霍长?歌走?出了老远,方才听?霍长?歌意有所指问一声?:“……还好?吗?”


    连珍闻言顿了一顿,突然含泪笑着答她?说:“像心在风里面飞一样。”


    霍长?歌一怔转头瞧她?,便见她?亲口说出这句话后,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转眼哭得梨花带雨,但已不见明显悲伤。


    “如果他?要?的是这个……”连珍释怀哭着又?笑,是从未有过的好?看,嗓音颤颤巍巍又?故作轻松地说,“便给他?吧……”


    她?话音即落,背后的斜阳突然沉下了地平线,夜幕将至,恍如她?幻想中的爱人终于彻底离开了她?。


    *****


    夜里,连凤举忙完政务,便于皇后宫中过夜。


    皇后站在床榻旁,边与?他?素手解着衣裳,边端庄温婉笑着道:“陛下这回可要?输给妾身?了。”


    “哦?”连凤举颇玩味一笑,反问道,“怎么?”


    “珍儿与?长?歌那孩子,如今倒瞧着就要?处成一对姐妹了。”皇后轻笑又?道。


    连凤举闻言一滞,不由蹙紧双眉,面色转眼变得阴沉难看,皇后见状一瞬惊惶,正不知自个儿说错了甚么话,矮下半身?便要?请罪,又?见他?面上陡然堆出了些许虚假笑意,虽故作好?奇,却暗暗咬牙缓缓道:“是嘛?”


    倒是如她?爹一般会通络人心得很呐,古昊英可是连骨灰都?想要?谢昭宁给他?埋回霍玄身?边去。


    皇后:“……”


    她?见连凤举倏得阴阳怪气,只茫然不解,着实不知他?怎的就又?恼了。


    待缓过半晌,她?方才恍然:难不成连凤举竟是打着要?她?二人相争的算盘,并不欲见她?二人冰释前嫌?


    皇后小心翼翼挑眉觑着连凤举侧颜,心下顿起波澜。


    当真?是,帝心难测啊。


    试探


    隔天, 霍长歌前日强拖了四公主去跑马,而害得四公主惊吓过度,回宫哭过半宿便连夜生了大病, 还唤了太医的事?儿,便传得整个后宫人尽皆知了。


    流言蜚语中的霍长歌已从?大年?初一那夜的骁勇巾帼, 转而成?了一个恃强凌弱的恶人模样, 个人声誉每况愈下。


    苏梅往永平宫外转了一圈, 回来后便寻了个霍长歌身旁无人看顾的时机,与霍长歌低声道:“怕是有人在故意败坏小姐名声。”


    “我晓得,”霍长歌仍倚在廊下状似悠闲得晒太阳,闻言挑了眉眼笑着看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无?事?,你去忙吧。”


    她手?指一动, 绛云便眼尖得从?树上拖了红霞似的长羽飞下来, 往她身前小声“啾啾”地唤,乖巧等她投食。


    霍长歌便笑着又抛了几粒黄豆与它。


    “你?晓得是谁?”苏梅却放心不下, 仍轻声追问。


    她原怕是连珍争不赢谢昭宁便动了歪念, 遂夸大其词、煽风点火, 欲在后宫引出事?端来,若这风言风语着晋帝知晓了, 与霍长歌不利得紧。


    “连凤举。”却不料, 霍长歌一眼看穿了她心思, 偏头无?声与她做了口型,敛了笑意不说, 眼底厌恶稍纵即逝,竟大逆不道得直呼了晋帝名讳。


    霍长歌与连珍一旦相处和睦, 便恐早晚要与连珩及其生母丽嫔也?交好,这阖宫上下在乎她名望好坏的,唯一个连凤举而已,这原是她进京那日便已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生怕她成?为第二个霍玄,得尽人心的霍玄,故意挑动连珍与她相争却又失算,可不得气急败坏。


    “不必在意,忙你?的去吧,我心里有数。”霍长歌见苏梅一瞬惊愕,便复又笑着宽了宽她心。


    霍长歌自打于谢昭宁口中闻得当?年?旧事?隐情?,如今越发对连凤举淡了那份期待,也?不愿再往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太子虽还未摸透,但狡兔尚且三窟,她总得多备一条后路,兵行?险着,她怕是早晚要走另那险路了,遂她每日廊前倚着晒太阳也?并?非当?真在消磨时光。


    她前世五年?被困王府,为避谢昭宁而远之,总闭门不出,屋里待得久了人也?憋闷,如今便不再愿于室内待着,就?连思忖要怎样“料理”了晋帝,亦是偏好于春光之下“明目张胆”得琢磨。


    待到翌日,流言甚嚣尘上,霍长歌便于午后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连珩。


    霍长歌前世与连珩便未有过私交,如今亦与他未曾说过几句话。


    连珩面儿上瞧着惫懒风趣、胸无?大志 ,又文不成?武不就?,虽说使得一手?好乐器,霍长歌却也?未闻听过,只见他平素一把?瓜子时刻捏在手?心,磕得欢快,可霍长歌越发觉得连珩与其生母丽嫔才?是这宫中顶聪慧的两个人。


    丽嫔素来惯会避嫌,霍长歌今生入宫数月,还未得见她一面,便是前世留京五年?,她也?仅见过丽嫔几面。


    丽嫔那时亦已年?近不惑,妖冶面容却仍绝色不减当?年?,六宫之中原无?人能及,只她一句“元皇后待妾不薄,妾要于元皇后牌位之前日夜诵经”,便将自个儿摘出了后宫争斗十余载不说,皇帝要敬她,太子要敬她,其余妃嫔亦无?法与她面前搬弄是非。


    而她养出的这一儿一女,亦同她一般,无?甚才?能又无?大错处,在连凤举并?不丰茂的子嗣之中,又最?是不显眼得紧,颇适合于这宫中苟活。


    霍长歌原还琢磨要寻丽嫔瞧上一眼,试探一番深浅,可自打谢昭宁相告五年?前古家旧事?,她便也?打消了此念头——丽嫔既与元皇后关系匪浅,亦该是晓得那惨案详情?,惧连凤举无?情?手?段,方才?携两女一子在这深宫活得寂寂无?名。


    眼下连珍尚未婚配,连珩更离外放出宫还有些年?头,为人母者总不会在此时行?差踏错,留下把?柄。


    且不论承晖殿到底与连凤举并?无?直接仇怨,丽嫔既已择了这条道平安过得许多年?,一时半刻怕难以撬动,霍长歌自也?不愿去落人口舌了。


    若说连珣是隔岸观火,总将自个儿游离于众皇子之外,是个局外人模样;那连珩便是人在局中,却仍能置身事?外,瞧着他与谁都能说得上几句话,却与谁又都不十分亲厚的模样。


    怕也?是位洞察人心的高手?。


    霍长歌正这样想?着,连珩已被南烟请进了院中,往廊前过来。


    连珩只比谢昭宁小了一岁,却低了他小半头,因不大习武的缘故,肤色倒是比谢昭宁要白皙许多,步伐间略沉重虚浮,不大轻盈灵便,又因承袭其母一副略显轻佻的容貌,更兼其着一身杏黄长衫,倒是颇有些许纨绔公子的味道。


    他那长衫下还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但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霍妹妹安好?”连珩行?到近前,笑着与霍长歌拱手?道,“几日不见,倒似当?真长高了些。”


    霍长歌“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倚靠不住,挺直了腰板坐着,只觉他可着人心将话说得颇舒坦:“四哥今日怎得了空来看我?”


    “我日日得空,礼部清闲得紧,只不过我生了个闺秀般的性子,就?好足不出户,与珍儿似的。”连珩兀自撩了下摆往霍长歌身侧一臂远的位置坐下去,侧身与她又笑道,“我原是听闻皇后娘娘时常赏了霍妹妹上好的贡茶,我殿内寿眉已用尽了,今日犯了茶瘾,是来与妹妹讨茶喝的。”


    霍长歌便又笑一声,嘱咐了南烟去备茶,待南烟人走远,却是先与他关切问了句:“四公主可还好?”


    “大哭过一宿,又烧了一日,用过药已退了热,现下适才?安稳。”连珩笑着回她,眉宇间不见丝毫责备与怨怼,与她颇自然得唠家常,“再待不了几日便要春分,珍儿原是春分后的生辰,该及笄了,即日起便要被关在殿内学规矩。”


    “及笄?”霍长歌一怔,“及笄为何也?有规矩要学?”


    “及笄礼啊,”连珩惊诧一瞬又笑了,晓得她还小,怕是未经过这样的事?情?,便与她风趣解释道,“届时三品以上命妇皆要于皇后宫中来观礼,场面大着呢,可不得有丝毫行?差踏错啊。说不准哪个命妇便是珍儿未来的婆母。”


    原这京畿贵女的及笄礼便也?等同相面了……


    霍长歌闻言这才?明白,适才?笑着摇了摇头,正感慨宫中繁文缛节确实多如牛毛,南烟已端了茶盏来。


    连珩接过南烟递来的茶盏,姿态慵懒闲适得两指拈着杯盖撇开杯口的浮茶,轻啜了一口,眼神清亮赞一声:“果然是好茶。”


    霍长歌便也?笑着饮了茶,有南烟随侍在侧旁,俩人便都没再多说话。


    午后日头不烈,四下里合着微风,暖得人通体舒畅。


    待连珩用完了茶,将茶盏又递还了给南烟,便一整衣冠站起来,与霍长歌笑着一拱手?道:“多谢霍妹妹款待了。”


    他话音未落,便笑着要走,似乎当?真只是来此处讨茶喝。


    霍长歌便着南烟收拾茶具,起身送了连珩两步,待到院门前,见左右无?人了,连珩突然又转身,与她如释重负般,感激笑着又拱手?:“霍妹妹,谢谢了。”


    霍长歌闻言一顿,只觉他那六个字说得莫名沉甸甸的,便晓得他谢的不是茶,原跑来一趟只是为了谢她消解了连珍险些成?了心魔的执念。


    “不敢。”霍长歌也?作揖笑着回他,便知他果然通透,已瞧出了许多端倪,“四哥走好。”


    *****


    如此,日子又日复一日波澜不兴得过去,连凤举后宫里那位欣婕妤眼下又有了孕,他便时常去探望,便更不大往皇后寝殿用膳留宿;


    太子妃也?显了怀,皇后贤德大度,也?免了太子与太子妃晨昏定省,只着太子闲暇便多陪陪她,霍长歌接连几日也?未曾见着那父子俩人影。


    霍长歌愈发觉得宫中果真无?聊得紧,除每日往皇后宫中定时请安外,她那偏殿也?再未有客上门。


    除却连珍准备及笄礼闭门不出,谢昭宁也?时常往宫外去探查前朝踪迹,南烟又将她与苏梅跟得愈加得紧,眼神还总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很是古怪,霍长歌瞧不透她之前,便也?不想?随意动上一动,生怕授人把?柄。


    更遑论前朝一事?还有诸多疑点,她原想?着待春暖花开,北疆恢复道路通行?了,便着人与她爹霍玄送信过去详细一探,如今也?是不能够了,还得另觅时机。


    霍长歌本就?是个闲不住的热闹性子,前些日子肩膀伤着,还能安分些,如今越发得坐不住,时时便觉得这宛如“囚禁”般的生活,恍然便让她时不时忆起前世被困于京中的那五年?。


    她那时虽被谢昭宁亲自“囚”于王府之中,但原还比如今自在些,总归谢昭宁的安王府守备再森严,她想?要传入传出的消息也?仍是他与他那些手?下阻拦不住的,不像这重重宫门,像是当?真能将她困死在其中一般。


    似乎一切皆在大年?节里有了巨大转变。


    又过几日,临近春分,京中突然迎来连绵细雨,天色整日昏暗阴沉,雨声淅淅沥沥不断,气候却不见明显寒冷。


    霍长歌腿脚夜里越发得难过,肩头旧伤也?酸酸胀胀麻麻痒痒,浑身俱不爽利,白日里便醒醒睡睡,总不大清醒,如此慵懒生活,便是她前世也?未曾有一天享受过,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到得春分,雨下得更加得大,大雨瓢泼伴着轰隆雷鸣似银河倒倾,青紫电光于天际若隐若现,连凤举无?奈之下只得取消了太庙春祭与原推至春分的储君试犁亲耕,只在宫中设坛祭拜,又着官员、士大夫自行?郊外踏青迎春。


    这些时日,前朝隐匿得毫无?踪迹,谢昭宁率禁卫南军与中都护城北军探查京兆尹多日,也?只借着霍长歌手?下那位“素采姑娘”的本事?,带人拔除了些许前朝安插于京中较为显眼的几处“钉子”,于其根基而言倒是并?未损伤多少。


    只连凤举却已耐不住,过得清明若再不“试犁亲耕”,今春便再无?时机,遂严令着他们尽快推进探查脚步,亦要提前详尽部署一切安防,留待清明时节护卫太子安危。


    谢昭宁越发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宿在宫外,已许久未曾回宫中羽林殿。


    翌日,飘风急雨中,连珍便迎来自个儿十五岁的生辰,以及——及笄之礼。


    晨起,各宫皆备礼前往皇后宫中,霍长歌亦着苏梅取了件自北疆带出的玉器,着南烟领着一同过去观礼。


    吉时,连珍着一身花纹繁复的宫装玉步款款而来,她半月不见,身段愈加婀娜,柳腰花态间尽显女儿家的娇媚,与这宫中大多女子一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将克己复礼、贤良淑德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宫乐起,礼部于帝后御座前,一遍遍唱着祝词,又捧了冠服来,正冠、更服、受酒器、奉馔食讫,连珍四肢僵硬得让人牵着一步步谨慎而完美?得完成?了她的及笄之礼。


    待礼成?时,皇后与连珍发髻间亲手?插了一支金步摇,连凤举下旨赐了她与前世相同的封号——颍川公主。


    颍川原属豫州大郡,颇为繁华,只于此得见,连凤举便是再不喜这个女儿,也?未曾在人前亏待她。


    霍长歌端坐左侧观礼席,四下里嘈杂热闹,有宫人在小声议论连珍未来婚嫁,毕竟南晋的姑娘一旦及笄,便是该议亲了,而连凤举膝下如今又只她这一个成?了年?的公主,婚配一事?便格外引人注目。


    霍长歌闻言不住唏嘘,只心道,再过半年?,她怕是亦要在此地走上一遍与连珍相似的流程,只不知霍玄可抽得出空闲前来。


    她一时间心绪翻腾,越发思念起她爹与北地三州来。


    就?快了,霍长歌不动声色窥着对席众人间的谢昭宁,不想?他也?正投了眸光过来,四目相对一瞬,霍长歌已明显觉出了他将隐而不发的温柔缱绻堪堪藏在眼底。


    就?快能回去了,她怔怔凝着谢昭宁,只觉一时间似已离这堂中喧嚣远了,她忍不住心道,我们终归能回去的。


    *****


    隔日,屋外大雨渐悄,霍长歌辗转发侧,夜里不住梦起前日席间谢昭宁那含蓄幽远的眸光,着实想?见谢昭宁一面,卯时不到便起身着南烟领着往崇文馆中去。


    她到时,室内人已齐了,约莫一月不见她,众人皆齐齐一怔,只觉她似乎当?真长大了些许,眉宇间的从?容堪堪要将娇蛮压过去似的,便不由神色各异起来,却是连珍先回神笑着亲亲热热唤了她声:“妹妹来了。”,越发引得旁人惊诧。


    谢昭宁夜里巡防,未曾睡下多久便又起身,正略有困顿间,闻声抬眸,倏然顿住,只觉眼前红彤彤一道身影似一团火般,径直将他眼前料峭初春点亮成?了盛夏,困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来人裹一身朱红锦衣,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一头长发分扎数股小辫,往头顶结成?两个小髻,小髻左右又各别了支蝴蝶状的玉步摇,翅尾缀着珊瑚珠子串成?的流苏,随她步调轻轻地摇晃,与她耳下一只续了长长珊瑚珠链的耳坠相映成?趣。


    正是霍长歌。


    她素来鲜少做如此齐整装扮,今日倒越发似个豆蔻少女模样了,虽不至于尽态极妍,却也?有了些许美?人胚子的影子,甚至于她那份灵动张扬与率性,原是京里闺秀所无?法比拟的,耀眼夺目得很。


    谢昭宁呼吸不由一屏,颇有些被惊艳的意思,眼睫一颤,强自按捺了一瞬,耳朵仍忍不住红起来。


    霍长歌正往他身后过去,恍然瞧见他一对耳垂已红得鲜血欲滴,似一对珊瑚珠,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愈加显眼,便堪堪憋住笑意,故意拿手?捏着自个儿一侧耳上的珊瑚珠耳坠,背对众人朝谢昭宁偏头无?声做了个口型:“红——啦。”


    谢昭宁:“……”


    红红红……红甚么红?!


    谢昭宁这下连双颊都抑制不住烧红了些,一路往脖颈下蔓延,又怕她那举动被旁人瞧了去,平白惹人猜测,凤眸眯了眯,似是想?凶她大庭广众之下规矩些。


    嘁,纸老虎,霍长歌又嫌弃他又好笑,心道,一点儿都不凶。


    霍长歌往谢昭宁身后落座许久,过了时辰竟然也?未等到杨泽来,屋内众人正纷纷议论,杨泽却与连凤举一同姗姗来迟。


    连凤举往主位上理所当?然落座,杨泽便垂首恭敬立在他身后。


    霍长歌见状笑意渐敛,她随众人起身与连凤举行?了礼,坐下时便敏锐觉察连凤举状似轻描淡写睨她一眼,眼神却明显蕴有揣度之意。


    霍长歌一瞬警觉。


    “自去年?秋起,朕忙于朝政,便许久未曾考校尔等功课,”连凤举笑得一副慈爱模样,与众人不疾不徐道,“今日正巧停朝旬休,闲来无?事?,过来瞧瞧你?们,顺道出上一题。”


    此举简直猝不及防,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堂内一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连凤举却抬眸正正凝住了霍长歌,意味深长又续道:“前次你?们太傅病中时,曾由庆阳郡主代?为授过几日的课,想?来你?们对北疆三州局势已该有所了解才?是。今日这考题,便是有关翼州的。”


    怀柔


    翼州?


    霍长歌闻言诧异蹙眉, 下意识垂眸思忖,却突然忆起甚么来,杏眸适才一沉, 便听?连凤举果然缓声再次道:“朕昨日收到燕王火漆密函,翼州南匈奴内乱, 右贤王那支怕是要反了。翼州玄武军暗桩半月前绑了右贤王派于北匈奴单于处求和的使臣, 截了密函, 密函里原是右贤王囚禁了居真单于,并与翼州、青州交界处云崖山上的绝峰寨勾结,欲归顺北匈奴的求和书。”


    堂内霎时一片惊呼。


    “各位,”连凤举正襟危坐,好整以暇瞧着堂下众人稍显惶然模样?,耐人寻味笑道,“此事, 如何?解呀?”


    他话音即落, 连珩与连珍便已下意识转了头瞧霍长歌,却见霍长歌似是颇为头疼得轻阖了双眸, 右手虎口虚虚扣在额间, 食指缓缓按压着眉心, 似乎不安又焦躁。


    焦躁?焦躁个鬼,霍长歌觉察出四面八方?有视线投来也不睁眼, 无奈腹诽, 这事儿前世原还是她亲自解决的, 并不十分费事,故她今生并未将此事多加放在心上, 那绑了信使的暗桩也不是她爹霍玄麾下的玄武营卫,而是她那支骁羽营墨字旗下探马。


    北疆三州如今还未全然化雪解封, 道路难行,这消息一来一往间,送到连凤举手上怕已?过?半月有余,情况紧急之下,霍玄也必不会按兵不动等待连凤举示下,兴许这内乱现下已?平定过?了,只战报还在路上。


    可霍长歌却不能开口多言,她生怕连凤举此番又是为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只为试探她深浅,毕竟这堂下列位皇子公主便是读过?这许久的书,亦难清楚南北匈奴与北疆三州这十四载间的恩怨纠葛——想来因前朝与谢昭宁那事她泄了些底,近日又与连珍走得颇近,到底令连凤举甚为不安起来。


    “怎么,没人说话?这题难吗?”连凤举见众人皆垂眸不语,便侧眸挑一眼杨泽,玩笑似地道,“别丢你们杨太傅颜面,从年长的开始,依次于朕谈谈你们心中所想,也别太过?拘束,想到甚么说甚么罢。璋儿,你先来——”


    连璋肃然起身?,应声称是,却只蹙眉沉声,合着南北匈奴的由来,平淡无奇道:“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西境凉州;燕王霍玄入北地痛击狄人,逐一收复并、翼、幽三州大半失地,又分裂南北匈奴,逐北匈奴出并州五原郡,迁南匈奴于翼州渤海郡允其?世代归顺南晋。”


    “翼州地处并、幽二州间,向来太平,北地钱、粮、军需尽出翼州不说,三州刺史?部亦合在翼州一处,乃是三州的腹地所在,南匈奴所处之地又近左冯翊,若当?真意图撕毁盟约重归北匈奴且不日进犯,只怕难免搅扰中都。”


    “故,此事需尽早解决。”


    连璋深知有太子在上,纵是碌碌无为,只不出大错,储君之位便坐得稳如泰山,连凤举便巴不得其?余儿子皆长成一副平庸模样?,故亦不愿此时沾惹朝堂之事,显露才能犯他忌讳。


    但他到底与谢昭宁乃是自小?长大的兄弟,话说一半、留上一半,说完行礼落座,谢昭宁便能温声接着他话音,中规中矩得起身?续完后半段:“可眼下右贤王反叛之心仍藏暗处,并未翻于台面之上,只凭使臣与密函难以服众,少?不得被反咬一口意图加害之罪,贸然行事,实为出师无名。”


    “翼州又仍有几处小?部族是随南匈奴一同归顺的,若处置不当?,便少?不得又掀战火,且时近春耕,各处兵力亦需分出部分屯田耕种?,不得随意调动。”


    “如此一来,便又束手束脚。”


    他二人所答合在一处,便是完美诠释何?为“废话”二字,杨泽心中好笑,却故作深沉捋着一把?山羊胡子,连凤举压着不豫面色,一脸不耐,却见连珩支支吾吾作揖起身?,干笑道:“二哥三哥所言甚是,儿子复议。”


    杨泽险些就要憋不住笑,颌下长须止不住得颤抖。


    连凤举面色越发阴沉:“……”


    这宫中人人皆知他偏宠太子,又向来性子阴晴不定,素爱猜忌,遂有眼力见儿的谁也不愿强自出这风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宁愿各个做出一副不堪大用的中庸模样?,好留得一条命在。


    待轮到连珍,她面色苍白,茫然起身?,两?手不住绞着锦帕,颤着嗓音学了连珩言辞,亦期期艾艾道:“女儿复复复……”


    她尚未言罢,连凤举便已?似等不及般,压着不耐与烦躁,抬袖挥手止住她这个凑数的,反而与霍长歌扬声问道:“那庆阳郡主可有高见?再道‘复议’二字,鹦鹉学舌,朕可是要罚了。”


    霍长歌闻声睁眼抬眸,见四下里众人皆朝她投了关切眸光来,谢昭宁亦正侧眸担忧窥她,狭长凤眸中蕴着忐忑,悄悄与她摇了摇头。


    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紧张。


    可连凤举显然是冲她来的,霍长歌虽知今日这一劫怕是难躲过?去?,却仍镇定自若,拱手笑着起身?,顺着连凤举一贯心意与行事作风,竟与他嗓音清亮得将题目又抛了回去?。


    她微一沉吟,胆大便道:“臣虽有法子,却亦不过?是武人的粗俗法子,短视得很。下臣若是起了反叛之心,既有证据在手,果断杀之便是,刺杀、下毒、暗害,探马暗桩便亦是养来用作此番用途的。可这南匈奴右贤王却不是臣的下臣,到底杀还是不杀,还得陛下定夺才是,陛下若心生仁慈,便需得陛下——另拿主意了。”


    霍长歌话音未落,却见杨泽面色一凝,与她深深蹙了眉头,连凤举亦闻言青白面色陡转,眉目间燥郁之气竟已?消散大半,唇角显出别有深意的笑意来,似是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


    ……糟糕,霍长歌见状后知后觉心道,难道中计了?可她又没说错甚么话,又能中甚么计?


    “若朕确实不愿杀之,欲使怀柔之计再度笼络人心,”连凤举含蓄深远一笑,缓声发问,“长歌,可有良策?”


    怀柔?


    古来怀柔便只来来回回那么几招:给钱,加爵,封王,还有——


    和亲?!霍长歌倏得大震,心下突得一沉,借拱手躬身?姿势,不动声色侧眸窥了仍一副懵懂模样?的连珍一眼,连珍昨日适才及笄,连凤举难不成是想借她之口,送连珍往南匈奴和亲去??!


    他只是借此行试探之举,还是当?真存了这等心思,想借她推波助澜成事?


    霍长歌一瞬惊骇又狐疑。


    可他想连珍去?嫁谁?以霍玄那果决性子,右贤王怕没死在他手上,也已?他被打残了旧部交于居真单于发落了,连凤举不可能猜不到,那他是想连珍嫁左贤王还是嫁——居真单于?


    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呢?霍长歌大惑不解。


    居真单于亦四十上下年纪,性子是匈奴王族中少?见的敦厚仁和,又素来与霍玄交好,并无反意,眼下象征着太子之位的左贤王一职仍在空缺之中,这和亲——倒底是要婚配谁?


    谢昭宁似亦是想到了“和亲”此节,远远与连璋四目对视,不可置信瞪圆一双凤眸,侧目瞧了眼连珍。


    “皇帝伯伯,”霍长歌强自压下一腔怒火,娇嗔一声,只与连凤举笑着故意卖蠢套话道,“咱们往日已?与南匈奴太多便利,通商税收亦能免则免,费用收取得颇低,那右贤王向来贪婪,钱财怕是不缺,王爵嘛……他那位置之上,怕只有象征着太子之位左贤王亦或是——”


    “朕说的怀柔之计是——”连凤举不待她说完,已?然阻了她话音,直截了当?道,“和亲。”


    室内霎时哗然一片。


    ……果然!


    霍长歌当?即了悟,连凤举只是想以“将连珍嫁与右贤王”为饵试探她,她霎时通体生寒,更心寒。


    她原想过?往京里来这一遭,日子必不会有多好过?,连凤举疑神疑鬼那毛病,她前世便有领教,可她预想过?太多的试探方?式,却万万未曾料到,他原还会有这招。


    就连珍那怯弱性子,若是送她去?和亲南匈奴,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素有暴虐之名在外的右贤王,那可是会囚禁单于夺其?妻女的主儿,便是她从未与连珍交好,亦不会赞同此等做法。


    不说南匈奴自归顺起已?过?十三载,从未翻腾出甚么像样?的水花来,便是北匈奴亦让霍玄揍得再未从他手中夺过?一座城池去?,如此形势之下,连凤举竟也能说出“和亲”二字?


    连凤举拿她霍家?当?甚么?!


    她若赞同,便是自打嘴巴,自个儿败坏了霍家?名声,当?着众人的面默认了她霍家?连一个小?族内乱非是难以解决,怕是不愿解决,需送人联姻,方?可稳住局势,勿论最终结果如何?,她便是再难在连珍与众皇子间站得住脚,连凤举亦可借机敲打先前众人与她走得太近,临到关键时候,她却是说抛弃便能将人抛弃了。


    可若她反对,那她必得说出个妥帖对策来驳他,如此便又要泄了她的底,让连凤举窥见了她的才能来,忌惮她。


    连凤举给了霍长歌两?条皆自损的路,让她当?众便要择一种?死法。


    霍长歌只觉连凤举那一语似狠狠一巴掌掴在自个儿脸上,掴得她对连凤举今生存的唯一一线期待与幻想就要荡然无存了。


    她眼神倏得锋利。


    连珍似乎也恍然明?白了自个儿处境岌岌可危,生死竟握在霍长歌手中,她两?手绞着帕子,惊惶无助转头凝着霍长歌,抿着唇角吓得忍不住便要落泪,突然便闻见霍长歌竟然开怀大笑,笑声清亮得与连凤举朗声竟道:“和亲?倒也是个好法子,不若——”


    她故意顿了一顿,顿得屋内众人皆惊诧瞥她,顿得连凤举因出乎意料而微微眯了眸,方?才负手踌躇满志,又一字一顿缓声续道:“——不若便让臣去?吧,一个右贤王还不够看,待臣嫁了他,杀了他,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陛下便永不用再操心南匈奴会内乱了。”


    她音量不大,却似乎字字带出了千金的重量,落地有声。


    她哪条路都没有选,而是给出了连凤举第三条舍身?的路。


    她连一个试探,都不愿陷连珍亦或是其?他女子于那样?的境地。


    他们霍家?守着北地,便是为了守住汉人的命脉与江山,不再让汉家?儿女陷入前朝末年那样?的悲剧之中,无望地落入外族鼓掌间任人宰割,再重蹈被擒之充作“两?脚羊”、“溺三千汉女于汉水”的覆辙。


    此底线与私交无关,那原是来自她的尊严与身?为霍家?人的骄傲。


    霍长歌一语震惊四座,众人尽皆侧眸,却见她不卑不亢立在座前,唇角虽是笑着,眼底却无笑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连珍怔怔瞧着她,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恍然轻轻笑了,心中陡然安稳了许多,只觉自个儿到了今时今日,方?才觉得败她败得一塌涂地——那方?海阔山高的天地,原不是在宫外,是在她心里。


    谢昭宁转头抬眸,眸光只望见霍长歌微微抬起的下颌尖儿,便似已?能瞧见她挺直着身?后一副霍家?人不容羞辱的傲骨,她那模样?庄重而耀眼,似一道盛夏的灿阳,狠狠撞进他胸膛,烫得他莫名升起些自豪的意思来。


    连璋若有所思,眼中神色变过?几遍,侧眸眺着谢昭宁那副与霍长歌荣辱与共的模样?,却越发难过?起来,一时间,终于明?白,有些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要脱出他的掌控,事与愿违了。


    连珩无声赞叹,又感激涕零,他亦不知内情何?许,只当?连珍也算暂且脱离苦海,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沉下。


    连珣却事不关己?得挑眉笑了一笑,唇角兴味之意更甚,只当?是又瞧了一出好戏似的。


    杨泽却是一瞬怔忡,他手颤颤巍巍地停在一把?灰白的山羊胡子上,只觉霍长歌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那是他当?年失妻丧女后,于道路旁第一次见到的年轻时的霍玄的模样?。


    他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却又坚定悲悯,不是不晓得如何?“藏”,却是不屑也不愿藏,他虽纵身?于尸身?血海之中,可拨开他杀伐外衣之下的,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赤忱与仁善。


    霍玄始终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汉家?儿女,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才能将女儿也教成这副模样?。


    “……孩子话,”连凤举静过?许久,意味不明?地盯着霍长歌,方?才突兀笑一声,“你这是去?结亲,还是去?结怨?”


    霍长歌辨不清他喜怒,却也不愿再分辨了,她已?断了那份曾希冀于连凤举身?上的念想。


    连凤举果然还是连凤举,他非是能用真心实意撼动得了的,他要的也并非臣子的真诚相待,而是畏惧屈居于他帝王权势之下,可供他随意摆布罢了。


    故,霍长歌只坦荡无惧笑着回他道:“又有甚么所谓,总归一劳永逸了。”


    “……好!”连凤举却是再顿过?片刻,唇角仍微微扬着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犀利冷厉,似一柄晃着寒光的利刃,睇着霍长歌语焉不详回她道,“庆阳郡主,好得很。”


    他们已?互相看透了对方?,也晓得对方?看透了自己?,便已?再不用继续遮掩,演戏演到这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喧天锣鼓一收,“君仁臣忠”的戏码就要落幕了。


    连凤举话音未落,已?然甩袖起身?,深深再觑一眼霍长歌,眼底裹挟一抹恨意与狠戾,便转身?出了崇文馆的大门。


    那一眼似明?晃晃得与霍长歌在说,若非他如今还动不得霍玄,一个不听?话的郡主,便活不过?明?日了——不过?是他如今动不得霍玄!


    霍长歌自那日与谢昭宁夜谈后,心下便已?有了计较,并不十分意外,早晚要走到这一步。


    只谢昭宁见状骤然心惊胆寒,霎时被勾起了儿时记忆来,他见过?太多次连凤举这样?的眼神,对他二姐的、对元皇后的、对武英王,甚至对他自己?的……


    “哗”一声,屋外突然大雨倾盆,霍长歌应声侧眸,于未合紧的门缝间,隐约窥见适才晴过?片刻的天,复又昏暗阴沉。


    山雨已?来啊,霍长歌与杨泽四目相对,见他亦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双眸微微濡湿,无声长长一叹,似是在说,原这一天来得这样?得快……


    一时间,他竟觉再做甚么,亦于事无补了。


    到底是霍玄的血脉啊,杨泽垂眸恍然又笑,泪意愈发浓重,霍家?人的傲与勇、仁与义,她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


    酉时,连珩散职回宫,连珍于殿中正陪丽嫔制香,她眼神空茫,手下又动作缓慢,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丽嫔见她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晨起于书房中被吓坏了,心有余悸,遂不住找了闲话开解她,可她总也闻不见似的。


    待连珩进了殿门,她方?才眼神一动,像是活了。


    “四哥!”连珍骤然一唤,扔下手中物事便匆匆朝他过?去?,神情一瞬激动道,“我原想了小?半日,有些话想与哥哥说。”


    连珩一身?官服还未褪,见状一怔,也不忙往寝殿去?,抬手一挥,着人全退下,闭了宫门,朝她身?后神色担忧的丽嫔瞥去?一眼,便见连珍也不避着母亲,只仰头与他含泪笑着兀自说:“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那日郡主说的话,她说——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她说——若是她去?嫁,便会杀了右贤王,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永绝后患。”


    “我竟然……我竟然信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她竟一时间,话里话外皆是霍长歌,再无嫉妒与愤懑,眼神清亮含笑,自婆娑泪光中隐隐焕发出茁壮生机,懦弱胆怯随她一字一句正在缓缓从她眼中剥离,她越发心潮澎湃地抬眸与连珩郑重道:“四哥,我、我也应该,我也应该像她一样?,要、要能救得自己?……我、我也可以很勇敢的,是不是?”


    连珩闻言竟震惊到无以复加,他怔怔望着连珍被透过?窗纸的夕阳余晖温柔笼罩,浑身?跃动着金灿灿的光点,整个人陡然耀眼了许多。


    只他下意识生出的欣喜快慰之中,又不免伴生着新的忧虑——这宫中日子清寂,若浑浑噩噩,一天天一月月、岁岁年年,好过?去?得很,可若一旦苏醒过?来了,怕就难过?了……


    便如他们母亲丽嫔一般,选择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原也不是她虔诚,而是她清醒,她一旦醒了,原来的路便再走不得,她只能去?另择一条道路,只这宫里能走得路很少?,唯有佛前常驻,方?与她一线生机。


    连珩眸光越过?连珍,眺着丽嫔,便见丽嫔果然如他一般眼神复杂,不知是欣慰连珍的苏醒还是担忧她的将来,但连珩却仍笑着与连珍斩钉截铁地点头回道:


    “是。”


    清醒得活着,才是活着,浑浑噩噩的人,早已?死了。


    他虽无那般的魄力,却敬重有人生着这样?的勇气。


    *****


    是夜,谢昭宁与连璋先后披星戴月回了羽林殿,清明?太子“试犁亲耕”势在必行,除却谢昭宁,连璋亦忙得脚不沾地。


    谢昭宁回了偏殿卸甲更衣后,凝着床头插着的那盏白兔宫灯,不由又忆起晨起那事来,越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他小?心翼翼取下那灯,往里面换过?蜡烛点燃了,挑灯照着亮,披着大氅出了门,沿着回廊往书房过?去?。


    书房里,陈宝正与他收捡一桌木材,霍长歌心心念念要谢昭宁与她亲手制箭,谢昭宁晓得她性子急,便是再忙得脱不开身?,也又嘱咐手下挑拣了些合适木材送来。


    陈宝闻见他进殿,嘴里含着松子糖,转头憨憨一笑:“殿下怎不去?歇息?是要热茶么?陈宝就快收拾好了。”


    “不用要茶,我想看会儿书,你去?歇着吧。”谢昭宁将那灯柄寻了地方?仔细插在案前,笑着与他交代。


    陈宝听?他说要看书,立马又将角落里的烛台端了来,与他搁在案前一并照着亮,方?才带了门出去?。


    谢昭宁坐在案前,半个屋子灯火通明?,他却甚是“辜负”陈宝苦心,并未寻了书来看,只从案下摸出一方?巴掌大的木匣来。


    那木匣盒盖上雕火舞群山,罕见得热闹,待他掀开盖来,里面躺着的原是霍长歌送他的那香包。


    他小?心翼翼得将那香包托在掌心中,仔仔细细地瞧着面上以彩线乱七八糟戳成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扑棱蛾子”,虽心情正沉重,却又忍不住轻笑。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姑娘家?针线活儿能差到如斯地步,便是他那风风火火的二姐,原也正经练过?两?年女工,比她要强上许多。


    他二姐与霍长歌,到底还是不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栓住她二姐的一根绳索,却拴不住霍长歌——她会择该忠的忠,选该信的信,别人不仁她便能不义,似枷锁一般的礼她不想要就敢不遵,无惧无畏、胆大包天。


    只眼下,她怕是要处境艰难:晋帝从不喜变故丛生,亦不愿见不平则鸣,他与下臣似是熬鹰,熬不出俯首就缚,便欲杀之而后快。


    因他不仅是疑,他还有惧,他惧怕此生再经新朝初立那时的困局,为高门权臣所扼喉抚背,掐着七寸胁迫。


    遂他恨过?二公主的针锋相对,恨过?武英王的砥锋挺锷,恨过?元皇后的同床异梦,亦恨他自己?这身?非亲血脉,他如今甚至恨着霍玄的顶门立户,他视一切的离心离德等同背叛。


    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待数个春阳高升低落之时,一遍遍重温旧日噩梦的他,又还能再容忍霍长歌乃至霍家?与北地三州到几时?


    谢昭宁一时间焦灼而颓唐,他能看透所有症结,却无法寻出一个妥帖的策略帮霍长歌走出险地——何?其?无能啊……


    他自责垂首,额头深深抵在那香包之上,挤挤挨挨的针脚似密密仄仄的针尖刺得他心头漫天卷地得疼,无助得痛声轻叹。


    陡然,门外有人“笃笃”扣门,两?响一顿,第三声便要重上许多——是连璋。


    禁足


    谢昭宁闻声倏得抬头起身, 正要?去开门,恍然又折回来,欲将案上那香包匆匆塞回木匣里。


    他手忙脚乱将那香包拎着系绳竖着提起, 便见从那香包底部?稀疏针脚处,不住有红豆与香籽“噼里啪啦”掉出来, 他在愈发急促的敲门声中下意识俯身要捡, 那门却已兀自被人?从外推开, “哐当”一声磕在墙上又弹回来:“你即在屋中怎也不应一——”


    连璋久不闻谢昭宁应答,便止不住胡思乱想,怕他出事便撞了门,焦急话音未尽,便见他蹲在地上不知在摸索甚么。


    “掉了甚么?”连璋见他安好,只不应门,面色虽略有不豫, 却仍矮身垂眸自觉道, “我帮你捡。”


    “不用,你站那儿别——”谢昭宁闻言适才出声阻他, 便听“咔嚓”一下轻响, 连璋似一脚踩碎了甚么东西。


    谢昭宁霎时?无语扶额, 连璋只当自个儿帮了倒忙,嘴唇讪讪轻动, 赶紧挪开了脚, 却凝眸瞧着那粉身碎骨在他鞋底的几粒香籽, 愈加疑惑:“这是——”


    他不解抬眸,却又正见谢昭宁手中拎着那绣得似只“大扑棱蛾子”似的陇东香包, 映着明亮烛火,丑得他一双眼睛登时?针扎似得疼。


    “原是如此?, ”他恍然大悟,余光再瞥谢昭宁身后白兔宫灯,便越加了然笃定,他连连自嘲轻笑,摇头复又咬牙切齿似地道,“原是如此?啊。”


    “原你二人?情?愫竟生得如此?之?早,枉我对你单忧极瘁,你却一再欺人?耳目!”连璋眸中讽刺之?意?大盛,与谢昭宁冷笑低斥,面若寒霜,眼圈竟骤然通红,似那一字一句是在剜他自己的心、割他自己的肉,还未伤人?却已伤己。


    “不是——”谢昭宁见状一滞,未及辩解,便见连璋已是大怒,甩袖一震转身要?走?,他忙将那香囊塞回木匣藏回案下原处,追着他出去。


    连璋怒不可遏,被蒙骗的恼意?似一把?燎原大火,烧得他心头一片荒芜,绝望而孤寂,只觉得这偌大皇宫之?中,一时?间,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沿着回廊大步流星折回自个儿偏殿寝宫,谢昭宁缀在他身后疾步追赶,于他愤而拍上殿门前扶门跻身进去,险些被门板夹中手指。


    “二哥——”谢昭宁似有一腔话欲与连璋说,可见他那一副拒人?千里模样,挺直肩背硬邦邦得站得似冰山一般,便也陡然生出无尽的疲累之?感,霍长歌之?事迫在眉睫,连璋又在此?时?发难,他无可奈何沉声一叹,破罐子破摔似地道,“我未曾骗过你只字片语,五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你已惯了往我身上加诸百般错处,我也有累的一日,不想与你再做口舌之?争,随你吧。”


    连璋侧身对他正生闷气,闻言心下愈加凄凉悲愤,见他这便要?走?,却是扭头又自嘲似得冷笑道:“是,我晓得你要?走?,你早晚要?与那郡主一同归去北地,便是你那夜未答,我却已懂了。你幼时?便心心念念北地三州的天高云阔,这宫里哪里是你归宿,我阻不住你,从来都阻不住。”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似与谢昭宁已赌上了气,只反复将言语化为利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似地道,“我祝三殿下与霍郡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昭宁:“……”


    险些被他气笑了。


    “我眼下走?,日后你去给我收尸么?”谢昭宁让他那斗气似的祝词祝得一对耳尖通红,又羞赧又没好气得噎他一句,“今日那情?形,你是瞧不见?霍长歌与北地可还有多?少安宁时?日?”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被他一语拉回些许神志。


    “便是我要?走?,”谢昭宁却故意?续又激他道,“原也要?料理了此?间事宜,方才能抱着小舅骨灰,走?得毫无后顾之?忧。”


    他说完转身便离开,也学连璋甩袖一震,冷哼一声,连璋正让他一语勾起对武英王的追思来,险些让他长袖一飞打到脸上,见他竟似也恼了,又回味他适才一语,猛然觉察,他似乎是要?去管霍长歌那事儿?!


    “你站住!”连璋厉声惊道,“你是要?去做甚么?!霍长歌那事儿你管不得!”


    “那是霍长歌的事情?么?”谢昭宁闻言顿足,却是转头侧眸与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拿连珍作筏子,那原是咱们妹妹,咱们却无一人?与她出头,只任霍长歌顺着圣意?踩下那陷阱去。二哥,我问心有愧啊。”


    他语气虽轻,语意?却重,沉甸甸噎得连璋呼吸一滞,虽也因他一言升起些愧色,只仍梗着脖子生硬道:“你也说了,那是陷阱,你又能如何?”


    他一语即落,却见谢昭宁面不改色,一副一意?孤行?模样仍是要?走?,便又忧又急,忙往他身前探手阻他,拧眉寒声道:“你莫忘了自个儿处境原也不比她好上多?少!你也不过是个箭靶子,陛下若容不下你了,也不过一朝一夕之?事,你到底想做甚么?!”


    “……我又能做甚么?不过是去与她解个围。我原也没甚么大用,只能帮她这些。”谢昭宁淡然回他,竟是打定主意?要?与霍长歌出头了似的,“陛下这口恶气总得出,你既也说我是箭靶子,那我便也只能去做一回箭靶子了,倒也不至于立时?要?了命去。”


    谢昭宁言罢又要?走?,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连璋却是更焦躁,出手按住他肩头只不放,越发下了死力,急得嗓音些微颤抖道:“你要?去做甚么?把?话说清楚。你不说,便休想走?出这道门!”


    “……”夜深人?静时?候,谢昭宁也不欲当真与他动手,引来陛下耳目,遂肩头被他抓得生疼,也只无奈轻叹一声,侧眸与他道,“陛下不是要?一个妥帖策略?霍长歌不是要?嫁人?嫁祸?我去吧,我也去与陛下献个计。霍长歌原说得无错,右贤王不能留,既是如此?,便劝陛下允霍长歌出嫁便是,我亲自送她去,待迎亲路上暗杀了右贤王,左右也能交差了。”


    他平平淡淡一语,说得连璋心惊肉跳:“你疯了?!”


    “我没疯,二哥,你是当真没想到么?北地如今封山封路,这密函来去一回怕要?两旬,南匈奴内乱还能原地等着陛下裁决不成?怕燕王早已料理了右贤王,陛下不过是在寻衅滋事罢了。他会当真要?我送霍长歌出嫁?”谢昭宁越发气定神闲,罕见得话多?起来,眼明心亮轻嘲道,“既是他自个儿取了个考校功课的由头,如今便明着拿捏不得霍长歌。只他这口气憋闷着,一层一层得叠累,恐离发难之?日便不远了。便让他将这恶气发在我身上,左右是我不识大体,也能替霍家缓和些许时?日。”


    “……你忘了母亲临终如何交代你的了么?”连璋让他一语气到胸膛上下起伏,瞠目结舌半晌竟无力反驳,只能将元皇后搬了出来,骇然质问,“你竟要?为霍长歌去送死吗!?”


    “没忘,五年前没忘、半年前没忘,如今更不能忘。”谢昭宁转身正正对着他,昏暗烛火之?中,郑重而肃穆得凝着连璋,一字一顿沉沉道,“只二哥,浑浑噩噩得活着、苟延残喘得活着、趋利避害得活着、自欺欺人?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你直至今日,仍——这般坚持吗?”


    他嗓音低沉温润,并不做疾言厉色模样,只那叠声的诘问劈头盖脸得朝连璋接连砸过去。


    连璋周身震颤,眼神瑟缩躲闪之?中,抓着谢昭宁的五指缓缓松了力道,从他肩头滑落,脚下踉跄后退。


    “会死啊。”连璋闷声连连低笑,神情?却一瞬悲到无以?复加,他脚下踉跄着不住后退,终于一个趔趄坐倒在圆凳上,两手捂着脸,似低泣般地道,“真的会死啊……”


    他忆起五年前的此?时?,他失亲丧母,宗族一夜沦亡,他母亲临终颤颤巍巍拉着他手与他说:“往后这宫中,就只剩你与昭儿了,便是你再恼他恨他,也、也要?与他一同活下去啊……”


    “活下去,便好了……”


    可,活下去,当真就能好了吗?


    *****


    翌日清晨,正值朝会,南晋按惯例五日一听事,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皆需休课前往。


    朝会之?上,连凤举正式定下清明之?时?太子“试犁亲耕”等诸多?事宜,下了朝会,又召些许官员于书房继续议事。


    谢昭宁见连凤举听事之?时?面色仍自阴沉,便知昨日那事他果然还在心上放着,遂亦往连凤举书房之?前排队候着,等待宣召。


    连璋昨夜一宿未眠,思来想去仍不愿他涉险,亲疏有别,他到底与霍长歌之?间隔着太远,便是霍玄与北地日后或许危难,只危机不在眼前,便仍有转机。


    他拦谢昭宁不住,人?前又不得再拉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径直欲往自崇文馆折返永平宫的道路上堵截霍长歌,熟料途径晨起杳无人?烟的御花园,却正又撞见苏梅孤零零于那假山旁踮着脚在摘松枝。


    时?已初春,苏梅着一身粉桃夹袄,袅袅娜娜立在正抽新条的松树下,越发显得皓齿蛾眉、千娇百媚。


    连璋往她身前过去,重重一咳,苏梅一怔回身,见是他,便拢住衣襟上的翠嫩松针忙与他福了一福,神色戒备疏离道:“三殿下。”


    她连嗓音亦自有一番妩媚意?味,惑人?又勾人?,初入宫门那几日,阖宫上下少不了风言风语,私底下亦暗暗开了赌局赌她甚么时?候便要?献身连凤举,结果半年过去,她倒避嫌得紧,嫌少于圣驾面前露脸,比霍长歌还要?似个懂规矩的大家闺秀。


    连璋与她前次掐过两回架皆落败,如今见着她仍似气不过,却因有事相询,便轻咳一声,只一甩衣袖,侧眸也不正眼瞧她,冷脸耐着性子道:“你既闲在此?处,霍长歌可是已回了永平宫?”


    眼下已巳时?正,若霍长歌仍不去尚武堂,便该折返回宫了才是。


    “回三殿下,”却不料,苏梅闻言竟矮身又是一福,淡淡回他道,“我家小姐今日只去与皇后娘娘晨起见了礼,并未再出过侧殿,今后也不会再上学,多?谢殿下记挂了。”


    ……禁足了?倒未闻见旨意?啊?


    连璋一怔,不及多?问,谨慎一瞥四周,见左右无人?,却是径直变了脸色,匆忙与苏梅倾身嘱托,低声道:“我不便去见霍长歌,此?事紧急,你速去与我带个话!”


    苏梅:“……?!!”


    苏梅素来烦他,只觉他总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瞧她恨不得用鼻孔,与他撞见实属三生不幸,正心里头暗暗拿针戳他的小人?,见他陡然靠过来,险些便要?抬手劈他一掌,闻言却是猛得一顿,一副防备模样觑着他,往后略略小退一步,骤然拉开二人?身间距离。


    “……”连璋嘴角一抽,只觉她这嫌弃姿态甚为瞎他的眼,遂又咬牙切齿恨恨补上一句,“事关谢昭宁!”


    “!!!”苏梅登时?又小步上前,侧身附耳过去,态度霎时?大变,恭恭敬敬便道,“殿下请讲。”


    连璋:“……”


    *****


    苏梅得了连璋托付,一路心惊肉跳往回赶,进了偏殿,将怀里松针交于南烟嘱咐她去煮热茶,便赶紧又往内殿去寻霍长歌。


    霍长歌昨日夜里腿疼得厉害,今日起不来便撂挑子彻底不干了,蒙头睡到现在也未起,总归她与连凤举也算撕破了脸,再与旁的人?相处,怕又平白授了他把?柄,故意?寻了错处拿捏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长歌倒是想得开又睡得熟,只难为了谢昭宁与连璋一宿难眠。


    苏梅撩开锦被就把?霍长歌给拍醒了,霍长歌睡眼惺忪方抬眸,苏梅便凑她耳旁忙将连璋的话复述与她听,霍长歌陡然惊骇,手撑着床铺便坐起身:“你说甚么?!”


    苏梅急道:“未曾说漏一个字,这事儿你如何说?”


    如何说?霍长歌心中甚至来不及生出一丝旖旎,耳畔只不住回转前世?连璋那锥心之?语:


    “你可知,他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担甚么担?!霍长歌那一瞬只心疼到无以?复加,眼圈骤红,气得浑身发抖,心说这傻子前世?今生皆一个样儿,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偏屡次要?来担她的事儿?


    傻不傻!


    她陡然又恼又恨他,憋不住眼泪“唰”一下便往下落,又不敢立时?哭出声,生怕屋外有人?能闻见。


    她两手颤抖捂着脸,只闷声不住吸着气,喘得胸口上下起伏,苏梅虽诧异她闻言竟有如此?大反应,又生怕她忍坏了,忙与她抚背顺气。


    “别、别忙了,你与我拿纸笔,不、不用——”霍长歌缓过一息,强自镇定过来,抬眸与苏梅却只哽咽着道,“将桌上那盘点心给我端过来。”


    苏梅一怔:“……啊?”


    *****


    片刻后,苏梅又拎了竹篮,出了寝殿与南烟娇声一叹:“姐姐,我再往御花园中去一趟,你服侍小姐先起身,她这一觉醒来又想瞧樱花,我往花园中折上两支回来与她插瓶用。”


    南烟得她一语下意?识颇本分地应了,便再不好推脱,虽心下狐疑,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拧腰出了侧殿的门。


    苏梅往御花园中过去,连璋果然负手拧眉等在假山后,她与连璋矮身一福中,嘴唇轻动间,便将手上似是揉成了一团的巾帕迅疾塞了与他,转身便神色如常得寻了樱花树去摘樱花。


    连璋虽一头雾水,却也来不及查验手中那沉甸甸的东西原是何物?,只避开巡查岗哨匆忙离去,又往皇帝书房前寻谢昭宁。


    万幸谢昭宁仍未被宣召,连璋便一副不耐模样走?过去,将他拉扯出队列,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却是悄声与他道:“你那位小郡主要?我与你说——”


    他甫一出声,谢昭宁便惊诧抬眸,他便愈发抽抽着嘴角,一副惨不忍睹模样咬牙切齿地续道:“——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


    连璋:“……”


    这话着实没恨意?,满满当当的娇嗔,着连璋这般生硬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吐出口,委实变扭又尴尬,俩人?面面相觑一瞬,连璋先受不住窘迫挪开了眸光。


    谢昭宁耳尖骤然一红,瞥向连璋的眼神却越发难以?言喻,心下轻声一叹,明白这原不过是连璋寻霍长歌要?了一招缓兵之?计,想拖住他,霍长歌若是当真能应对,兵贵神速,又岂会错过昨日良机?


    “我——”他正无奈开口,手心突然被连璋塞了巴掌大一个小包裹,还颇有几分分量。


    谢昭宁茫然垂眸,举着手,便见五指虚拢间,那包裹团得并不十分严实,外围一张素色巾帕缓缓散开来,便露出内里一块儿已被堪堪压瘪了的荷花酥。


    那是——


    谢昭宁见状不由忆起那日夜里相会,他桌上备了这荷花酥与霍长歌,霍长歌临行?却与他说:我信你。


    只如今,她是想说:你信我?


    谢昭宁恍然轻笑,眼神一瞬温柔如水,似碎了一把?暖人?的冬阳在里面,心底也像住着一个太阳般得火热,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不再执着了。


    连璋侧眸昵着他,心下却愈发空空荡荡,似有料峭寒风一路吹拂进心底,呼啸席卷。


    “呦,谢大人?早起这是没用膳?”有人?经过,探头瞧见,笑着与谢昭宁随口调笑道。


    “啊,是啊。”谢昭宁五指复又虚虚拢住那荷花酥,转头与那人?笑着温声回。


    我自会信你,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般。


    *****


    自打那日起,霍长歌除晨起照旧与皇后见礼外,便再没出过她侧殿,亦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十日中,连珍携婢女前来,南烟只让她留下了食盒,谢昭宁亦着陈宝又送了一碟荷花酥,阖宫上下便因此?又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只道这北疆来的小郡主果然骨子里生得刁蛮无礼,过不了半年便原形毕露,惹得皇帝不快,被半禁足于了寝宫之?中。


    只霍长歌仍若无其事,每日斜倚廊下逗弄着绛云,一副漫不经心模样,似乎当真无所畏惧一般,只偶尔往门前一瞥,似是在等甚么人?。


    “是……在等三殿下?”苏梅寻了个廊下没人?的时?机,悄声一问霍长歌。


    “等一个消息,或是时?机。”霍长歌话说得含混,似在打甚么机锋。


    苏梅却一闻便知,天时?地利人?和,她在等天时?。


    霍长歌既笃定连凤举起了杀心,已有心谋划,如今却只欠一个妥帖东风,那日与谢昭宁的缓兵之?计也非全然谎言。


    待到清明那日,和风细雨,晨起阖宫上下俱随连凤举车驾出宫祭祀,一路从太庙到皇陵,午后百官又陪太子试犁亲耕,只霍长歌未曾得召,仍被留于宫中,便又彻底坐实了她失宠于帝心的流言。


    霍长歌倒神色如常,食时?用过饭,便着苏梅以?食盒装了些时?令水果和一碟糕点,与南烟知会一声,便要?出门去。


    她自个儿屋中待了半月未曾动上一动,整日一副要?在廊下坐化的模样,南烟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方才道:“郡主要?去哪儿?”


    “百将楼,你去么?”霍长歌对南烟日复一日愈加明显的盯梢不戳破也不恼,与她说话仍像姐妹般随意?,晓得在这宫里当差不容易,上等皇族既别无选择,下等宫婢也只能俯首帖耳,更何况南烟虽身不由己,却以?身示警,不住将监视姿态往明面儿上摆,也算还了她主仆情?分。


    遂霍长歌笑着与南烟解释道:“今儿怎么说也是清明,我虽出不得宫,可我爹当年那些个兄弟,大多?已被供奉于百将楼,我这做小辈儿的,总得去祭拜叔叔伯伯们。”


    她话说得在理,南烟便厚了脸皮要?随她一起,只道是带路,外面又还飘着雨,苏梅两手又都提了东西,总归还得有人?与她俩撑了伞,霍长歌便也笑着允南烟:“那走?吧。”


    时机


    三人遂一同出了门, 沿着宫墙外往百将楼去,脚下青砖湿哒哒的,颜色显得越发得深, 四下里湿润气息混着淡淡泥土的味道,倒也清新好闻。


    那百将楼位置偏得很, 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 路上少见行?人。


    待她们三人一路步行过去, 约莫得个把时辰,南烟原说要叫肩舆,霍长歌只?不?让,她多?日未曾舒展筋骨,骨缝儿里都快生了锈,正欲借机活动活动。


    日中时分,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已近在?眼前了。


    见她们过来, 楼前持枪守卫先行?认出了南烟, 便也不?横加阻拦,放了三人进去。


    那楼里空无一人, 寂静肃穆, 每循着墙边木梯上得一阶, 便闻轻轻“吱呀”一声。


    霍长歌也不?在?一层停留,到得二层时, 便着苏梅打开了拎了一路的俩食盒, 她径自取出其中一碟糕点仔细端着, 又嘱咐苏梅与南烟用余下瓜果代为?祭拜二层将领,自个儿直直朝着三层过去。


    那三层中原是供奉着些功绩颇为?卓绝的开国将士, 一人牌位便分了一桌,一桌上又各自蹲有一方小香炉, 炉中青烟袅袅,常年不?断,平素有太监专门打理,桌后墙上又悬有等身绣像,个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先皇后幼弟武英王谢昭宁生?父谢翱。


    二人绣像紧挨着,容貌又一个倜傥一个温雅,一个着赤金锦缎、潇洒不?拘、似打马游街的风流侠客;一个银甲青衫、悠然自若、似山崖林间飘荡的云。


    霍长歌先与其他牌位前磕了头,方才将那碟荷花酥先往武英王案前放下,撩了下摆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她幼时便晓得他,只?因十五年前,霍玄收复北地边塞之行?时,元皇后幼弟武英王亦随行?在?侧,立下不?少功绩。


    只?那一行?后,大军得胜还朝,武英王与霍玄中都述职后,霍玄复又启程,长留封地幽州辽阳,永镇北疆三州,武英王则被困中都,成?了繁华京畿中一只?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余生?虽再未回转北地,却始终记挂北地合他不?拘性子的天高云阔与一碧千里,以及他未尽的、重整山河的旧梦。


    这?原也是霍长歌幼时,霍玄不?住与她说起的。


    虽都道北地战事频发、荒凉困苦,乃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冢”,可他们也本就是英雄,若英雄不?归英雄冢,无故亡于旁的缘由?、旁的地方,怕才叫人遗憾吧。


    霍长歌至今仍不?知武英王真实死因,连凤举对外只?道是“病故”,可霍长歌清楚记得当年武英王之死一路传回辽阳燕王府邸那一日,霍玄当夜喝得酩酊大醉,趴伏在?书房中的桌案上大声恸哭。


    年幼的霍长歌那时正打屋外经过,便依稀闻见霍玄不?住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间蕴着浓重的懊悔,道:“……是我错……方才害了你……”


    那是他当年曾并肩打下辽阳城的好兄弟,出生?入死多?年,若是“病故”,又何来愧疚?


    霍长歌祭拜完武英王,着实不?讲究得直接便端走了那碟荷花酥,转而便放在?了清河郡王谢翱的桌前。


    “伯伯勿怪,长歌得罪了皇帝,虽说不?缺吃穿,但?多?余东西也是没有的,便是连这?碟糕点原还是三哥哥送我的,勉强借花献个佛。”霍长歌不?大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合身跪在?谢翱牌位前轻声嘀咕,竟是心中有愧,不?大敢抬头直面于他,“伯伯若泉下有知,恐也不?愿长歌祭拜的吧……”


    她前世干过太多?的糟心事,可着谢翱那唯一骨血欺辱,便是在?此间磕破了头,也不?敢指望得谢翱一个宽恕。


    可霍长歌却又晓得,若她当真磕下这?个头,谢翱又一定会原谅她,只?因谢家父子骨子里的宽和良善,却是一脉相承。


    霍长歌约莫只?五六岁时,便要晨起与霍玄习武,军中之人鲜少用剑,霍玄那时亦惯用长-枪与单刀,她有一日见着霍玄书房墙上悬有一柄长剑,便好奇问?道:“爹原先也是用剑的吗?”


    霍玄闻言顺着她眸光探过去,便似沉在?回忆中,与她叹声道:“是曾用过一段时日。”


    他惆怅缅怀一笑:“爹初出茅庐那年,原也只?十八、九岁年纪,寻了陛下军营前去投奔,却无人瞧得起爹,层层阻拦,谢翱谢将军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


    “爹那时年轻气盛,见他左右也不?过年长几岁,便不?服,指名?道姓要挑战他,赌对方随身兵器。他闻言也不?恼,和和气气与爹打了一架,又推演沙盘,不?敌,便痛快解下腰间长剑与爹。”


    “身后众人随之不?忿,道,‘我们将军尤擅水军,你赢得并不?光彩!’爹欲将剑还他,另开一局水战,可谢将军却不?以为?意?,只?道:‘愿赌服输。’,拒不?再收。”


    “后来呢?”霍长歌听得出神,追问?又道。


    “后来?”霍玄摇头轻笑,沉声感叹,“后来爹再与他推演水战,才晓得原是所言非虚,便将长-枪给了他。他当是这?百年间,水战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天不?遂人愿,去得太早了。”


    “爹那时便用过一阵子的剑,剑法还是与谢将军囫囵吞枣新学的。”


    “再后来,那剑于三军阵前,被爹用得卷了刃,谢将军下葬时,爹便送那剑随葬陪他了。”


    ……


    许是霍长歌前世幼时便听她爹讲过这?段往事,故不?由?便觉谢昭宁原该也是他爹这?副模样,宽和良善、心怀天下,遂那时她以为?是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才那般得大失所望,愈加愤恨怨怼。


    霍长歌在?谢翱牌位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探手时不?时从那碟中取出一块儿荷花酥,自顾自地啃完了一整碟,方才兜着身上糕点酥皮的残渣,忍住打饱嗝的冲动,起身欲往楼下去。


    按民?间习俗,供奉过死去亲人的祭品,便会落下亲人的祝福,子孙分吃了,便会得到亲人的佑护。


    霍长歌也不?欲多?计较谢翱和武英王与她的会是祝福还是诅咒,都没甚么干系了,勿论是甚么,她都担着,是她该受的。


    她临下楼,下意?识回身,恍然瞧见那楼梯正对的地方,原还留有一个桌位的空处,不?由?便想,不?知在?当年建此楼时的连凤举的心中,这?里可原是留与她爹的地方?


    只?如今的连凤举的心中,怕是此处已无霍玄安息的位置了。


    *****


    霍长歌从百将楼里出来,外面的雨突然愈加得大,天色也阴沉得厉害,路上有坑洼处,便积了不?少水泊,难走得紧。


    南烟不?由?轻声抱怨:“这?雨连绵已近一月,往年也未曾这?样,像天漏了一般。”


    霍长歌闻她所言,下意?识心头一颤,只?觉她此话莫名?不?详似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宫,途径一处宫门时,忽然便见有数名?太医从门后背着药匣,被几名?禁军催促着一路匆忙小跑,溅起地下积水。


    霍长歌见状驻足,心头突突跳起来,雨水砸在?油纸伞面上,声音又急又闷。


    南烟也一瞬心惊,忙快步过去,与那宫门处守卫试探道:“可是哪位贵人身子有恙?竟这?般急匆匆招了列位太医令?”


    “是参政杨大人,”那守卫原在?宫中当差许久,认得南烟,便轻声坦言回她,“杨大人忽然晕厥在?了皇陵前,已被送回了府中,陛下急招太医前去会诊,怕是情形不?大好。”


    陡然间,天光乍明乍亮,青紫雷电似一条巨蟒在?厚重云层间翻滚,不?时“轰隆”一声巨响。


    霍长歌立在?雨中,面色倏得苍白。


    原这?一日,也来得这?般得早……


    *****


    是夜,霍长歌心烦意?乱,只?睡不?下,往书房中点灯练了小半宿的字。


    她前世被困王府五年中,便时常借此法静心,遂练得一手好字。


    她密密麻麻默了半本的《论语》,又尽数撕碎揉搓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月上中天时,南烟进来催促她就寝,霍长歌偷偷藏了小半张纸在?怀中,留下一地狼藉与她收拾,转身回了寝宫中。


    翌日,连绵阴雨时断时续,宫中谣言四起,已从霍长歌失了帝心,更迭到了杨大人旧疾复发,怕是病重,再归不?得朝堂。


    霍长歌晨起与皇后请安,便见她面色亦略显忧愁,只?霍长歌一言不?发,耐心等到了午后,便有皇后宫中婢女前来传话,又递了木符与霍长歌,道:“杨大人病重,想见郡主一面,陛下允了,特着娘娘赐郡主木符,以待出宫所用。”


    霍长歌躬身行?了谢礼,转身便喊苏梅进屋与她更衣,又令南烟招了肩舆,着人宫外备好马车,换过衣裳便让苏梅陪着匆匆走了。


    马车自宫门外一路疾驰,车轮倾轧过石板路,不?住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霍长歌先往燕王府去了一趟,翻捡出自北疆带出的行?李,拿锦盒装了几只?长白山的老山参,又将怀中密密麻麻写了字的半页纸掏出来递给了素采,仔细轻声嘱咐道:“过几日,着墨字旗走暗路送去与爹。”


    素采接过应下,又递了封信函与霍长歌,霍长歌收进怀中,便又匆忙拎着锦盒与苏梅往杨泽府邸过去。


    她路上于马车内拆了素采那信,方见其中所述正是与前朝踪迹有关。


    霍长歌前世便是被那前朝势力寻上,着人从暗道带去了城外那座原先关押前朝遗族的佛寺,方才见到前朝那位公主的。


    她前世未曾深究过,前朝为?何会选定那样一座荒废古寺做据点,而那位公主亦从未与霍长歌倾诉过心中苦闷,霍长歌只?当前朝人是为?夺回失去的故土,却不?料那地方原还深埋有那样的过去。


    而霍长歌自宫中见到前朝遗族,就着苏梅知会素采,着京里暗桩暗地里探查前朝于京中的踪迹,果然同她所料,现下前朝遗族还未将据点迁至城郊废弃古寺,京中不?足百人而已,只?不?过见着她进京,方才临时更改了计划,故意?暴露了底细引她上钩。


    霍长歌堪堪照那信函所述,记下素采已探查到的京中前朝遗族所在?位置,马车猛得一停,杨泽府邸到了。


    霍长歌随即将那纸张撕碎,递了些与苏梅,二人一人一半,面无表情缓慢咽了。


    杨泽那府邸原在?闹市中取了一块儿较为?僻静的地段,门前大道来往行?人并不?许多?,只?今日马车络绎不?绝,不?住有人拎了礼物前来、递了拜帖欲过府探访。


    管家守在?门外歉意?婉拒,只?道杨泽病重,不?便起身,待瞧见挂了“燕”字木符的马车停在?了门前,方才下了台阶迎过去。


    霍长歌负手下车,那管家便上前躬身一拜:“可是庆阳郡主?”


    霍长歌点头应了,那管家又笑着探手:“郡主请,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管家拨开门前众人,直将霍长歌与苏梅亲自引了入府内,又转身嘱咐下人道:“闭门,今日不?见客了。”


    厚重朱漆木门随即“吱呀”一声,在?霍长歌身后缓缓关闭。


    “大人眼下如何?”霍长歌随管家行?过回廊,往后厢过去。


    杨泽府中到处种着花草,连续一月阴雨,四下里潮湿阴寒,廊外枝头却已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焕发出春的生?机。


    “用药吊着命罢了,剩下时日恐不?多?了。”那管家跟随杨泽多?年,杨泽失妻丧女后再未续弦,膝下无子,便当他是半个亲儿,遂管家虽万分悲痛感伤,却得了杨泽叮嘱,与霍长歌亦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当年随军举事时便落下的陈年旧疾,好了犯、犯了好,已挺过了许多?年,年前本已渐好,却原是回光返照,此番来势汹汹,怕是……”


    他话音未落,已到了杨泽卧房屋前,伸手推开房门,便做了手势要霍长歌孤身进去。


    霍长歌便嘱咐苏梅将锦盒交于了管家后在?门外候着,自个儿轻声进了屋,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内,窗扇紧闭,苦涩药香浓郁,处处透出一股子沉暮的气息来,霍长歌心头一颤,不?由?忆起她娘临终前那日,脚下步伐一瞬缓慢又凌乱。


    杨泽拥被倚坐在?床头,肩上披着厚重冬衣,手中握着书卷,正散着一头枯草似的灰白长发阖眸假寐,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他闻见霍长歌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明显浑浊无力的双眸,抖动一把山羊胡子,拉扯着喑哑的喉头,笑着道:“长歌来啦。”


    霍长歌身上湿寒,一时不?敢往他床头过去,只?立在?他床脚轻声唤他:“杨伯伯。”


    “伯伯就快要去见你谢伯伯、见你谢伯母,还有你母亲去了……你爹原还总吓我,伯伯其实骗他的,伯伯才不?怕鬼,逗他的,他还不?晓得……”杨泽笑得慈爱又自责,深深凝着霍长歌艰难道,“你是伯伯亲自带来中都的,却无法亲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总想着还能再活四、五载,不?料仍是托大了。”


    “伯伯……”霍长歌一瞬震惊,鼻头霎时一酸,原杨泽亦是在?暗中谋划,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归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难尽心力,对不?住你与你爹了。”杨泽长长叹一声,眼底蕴出些泪光,合着无奈与愧疚悄声道,“只?能送你个时机,这?时机——”


    杨泽似是话说太多?,气息不?足,顿了一顿咳嗽两声,方才盯着霍长歌,眼神倏得锐利而睿智,沉声又续道:“——你可会用否?”


    霍长歌闻言惊诧,敏锐觉察他怕是晓得了甚么,垂眸踟蹰片刻,抬眸正欲问?他,却见杨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霍长歌忙捂热双手,往前两步,跪在?他床头递手过去。


    “长歌,勿论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杨泽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用尽了余力,指甲狠狠陷进她皮肉,甚么也不?问?,一双已浑浊无力的双眸深深看?进她眼底,隐去一抹挣扎与不?安,语焉不?详反复叮嘱她,颤声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是。”霍长歌陡然懂了他话中深意?与隐忧,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晓些许内情,只?不?能说,便郑重与他点头应下,郑重道,“长歌必不?会辱没爹的一世英名?,更不?会祸及汉家江山与无辜百姓。”


    “好孩子。”杨泽便松了一口气,欣慰笑着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刮得她手背微微得红,眼角泪光转瞬落下,“这?便好了。”


    “这?便好……”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1)


    杨泽眼前越发朦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响起这?么一句诗词来——他们当初千挑万选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贾的本色,已变得太多?太多?了。


    *****


    一月后,小满,天气晴好,微风拂面,京里宫中正处处焕发着春意?与生?机,御花园中的花亦开了许多?朵,只?——


    杨泽过世了……


    *****


    七日后,杨泽头七出殡,晋帝连凤举特准其下葬皇陵,又着诸君、皇子皇女、其门下弟子及文武百官举丧送行?,以彰其卓绝功绩,以示皇恩浩荡。


    那日的中都,宫里宫外、街头巷尾皆正盛开着桃花,三三两两的花朵挤在?枝丫间,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花朵便在?枝头欢快跳跃似迎风起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过宫外长街时,平地骤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席卷天地,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转眼落了厚厚一层,似送别的挽歌。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白茫茫连成?了一线,一眼望不?到头。


    霍长歌亦在?队列之中,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杨泽送行?。


    她抬头望天,正见这?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草木有灵,竟亦来送别,可见太傅品行?高洁,为?国为?民?,竟感动神灵至斯……”


    只?霍长歌晓得,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来接他了。


    阔别二十余载光阴,一家总归要团聚了。


    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年轻时亦颇有盛名?,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贬出京,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便不?甚与妻女走散,待再寻到妻女时,竟只?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躏残害的尸骨。


    他一介书生?,报仇无门,只?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悲凉无助。


    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路过之时,顺手将他救下,又与他报了仇,将他一路带回大营,连凤举认出他来,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尽一身所学,施展平生?抱负,再创一个新家国。


    杨泽与霍玄间是恩,与连凤举间是义?,恩恩义?义?这?些年压着他,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


    霍长歌从不?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故他才会在?那日崇文馆中,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而默许了她的言行?。


    杨泽棺木下葬时,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往生?咒》,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杨泽石碑前,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黄土所填埋,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位夹在?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终于自个儿倒在?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全?了自个儿一个忠义?之名?与全?尸。


    这?于连凤举而言,竟是幸事——


    何其庆幸啊……


    霍长歌眼底的讽刺一晃而过,她在?礼官唱念悼词声中,与众人一起躬身下拜,告别杨泽。


    *****


    安葬了杨泽,其管家便于府中开了宴,院子里挤满了人,不?少读书人自外地闻讯赶来,也不?入席,只?特地要讨一杯水酒祭奠一祭奠这?位历经新旧两朝的传奇人物。


    四下里人声嘈杂,杨府中人忙得脚不?沾地。


    连凤举不?便于宫外久留,便着皇子皇女与霍长歌席间留守,自个儿与皇后、太子先行?回转宫中。


    北地素有“英雄冢”之名?,亦称“十去九不?回”,霍长歌打小儿吃过的白事丧席,怕比旁人一辈子见到的丧事都多?,不?成?想她入了京都,却仍是要坐在?这?里看?着主人家送往迎来。


    待吃完席,脱去一身孝服,别过杨泽管家,几位皇子皇女便欲借机城里头转转去,他们出宫一次甚为?不?易,便不?愿径直回了宫中,尤其连珍,她似乎一瞬起了许多?想瞧瞧宫外广阔天地的心思,多?了许多?探究的好奇心。


    霍长歌惦念着霍玄回信,便称夜里腿疼歇不?下,如今正困乏疲惫,想回她燕王府中小憩片刻,不?若众人约个稍后碰头的时辰地点,届时她与众人一道回宫便是。


    连珩素来嘴馋,又心系了聚福楼的招牌菜,便道不?若哺时于聚福楼前见了,用过饭再回宫中,正好赶上宫门落钥。


    霍长歌应上一声,淡淡笑着与众人一挥手,转身便兀自要走。


    她这?几日情绪低沉,竟似失了往日灵动跳脱的性子一般,与谁也不?愿多?说话,与杨泽之间的情谊仿佛看?似远比其他人要深厚得多?。


    只?谢昭宁晓得,她心事怕也一层叠一层,事情没那般简单。


    霍长歌一走,其余人便也各自带着侍卫原地解散,连珩陪连珍四下里寻些小玩意?儿,连珣牵着连璧买糖吃,连璋沉默杵在?原地抬眸瞥了眼谢昭宁,正欲说话,便见谢昭宁蹙眉凝着霍长歌一道单薄背影,担忧一叹:“二哥先走吧,我送她回府后,便去寻你。”


    连璋顿了片刻,方才应一声,若有所思再挑眉睨他一眼,神情虽仍冷冷淡淡,却也未再多?说话,倒是颇体贴抬手一比划,径直将余下的两名?禁军一并带走了,竟是故意?留了谢昭宁与霍长歌独处。


    谢昭宁意?外一怔,耳尖便红起来,转身赶紧去追霍长歌。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城里正喧嚣热闹,来往人潮涌动,熙熙攘攘,街上不?少摊贩正挑着竹竿沿街高声叫卖,竹竿上悬各式各样的五彩手绳与香囊,晃得人眼都花了。


    霍长歌行?走在?街道正中,时不?时便有小贩凑上前来吆喝一二,她长得娇俏玲珑,虽着一身素色锦衣,衣摆下却暗绣繁复的芍药花纹,行?走间姿态大气端庄,肩不?摇、臂不?晃,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霍长歌侧身连连躲过,上了拱桥又下去,便让一个小贩径直堵在?了桥尾:“姑娘瞧瞧我家这?香囊!”


    那小贩机灵得很,胆子又大,见她个头儿不?高,便将那竹竿斜杵在?地上,让一排香囊正好垂在?她眼前,笑着道:“我家这?香囊俱是婆娘亲手缝制的,模样还成?双成?对,别家绝对买不?到。”


    霍长歌让他堵得下不?了桥,颇烦躁,抬眸正见眼前悬着一对白兔模样的香囊。


    那香囊只?半个掌心大小,一公一母两只?小兔并头挤在?一处,公的抱着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母的抱着一朵粉色的荷花,荷花芯儿里还缝有一只?小铃铛,模样憨态可掬又活灵活现,尤显绣工精巧别致。


    霍长歌忍不?住多?瞧了两下,那小贩便眼明手快,一把将那对香囊从横杆上扯下来,拎住缝在?小兔后背的五彩线,死皮赖脸得硬往霍长歌手里塞,腆脸笑着五指一张,朝她眼前一比划:“五个铜板。”


    霍长歌捧着手心里俩香囊,不?由?呆滞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被人强买强卖了。


    那小贩生?得肤色黝黑粗糙,只?一双眼笑得月牙似的,又黑又清亮,倒也不?惹人生?厌,不?过是为?了生?计脑子活络,人也机灵。


    霍长歌垂眸仔细瞧着那香囊,下意?识又忆起她与谢昭宁各自得的那对白兔宫灯,不?由?便怜爱又再捏一捏那小兔脑袋,还能捏出一手药香来,遂也的确心生?欢喜,便不?与他计较,一手往腰封间摸了摸,正要付他铜钱,身后倏得斜斜伸出了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来,掌心里正托了铜板,铜板下压着一层薄茧。


    霍长歌瞧见那手,便晓得是谁,侧眸果然便见谢昭宁站在?她身后,同着一身素锦衣袍,袍角下绣一只?临水而立的云鹤,清贵端雅。


    情愫


    谢昭宁见霍长歌瞧来, 面上微微一红,也不说话,只眼神一动, 让那小贩赶紧收了?铜钱走人,方才轻咳一声, 垂眸与霍长歌低声道:“非是要跟着你, 送你回府我便走。”


    “怎么, 担心我?”霍长歌揶揄睨他一眼,站在桥上也不急着走了?,低头将那一对?挂绳绞在一处的香囊仔细拆解开,一手拿了?一个,不住轮流打量着,唇角隐约带了?笑?。


    方才宴上人多眼杂,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思没?理他, 他却又眼巴巴得追过来, 讨厌得紧。


    “……嗯,”谢昭宁轻应她一声, 难掩关切之意, “你在难过。”


    霍长歌闻言笑?意一顿, 抬眸看他,灵动杏眸轻眨间流露出伤怀与?无奈, 还颇委屈似的, 像有许多话要与?他说。


    谢昭宁便有些?心疼她这副模样?, 下?意识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前与?桥之间,隔开背后?川流不息的人潮, 微微躬下?了?腰,在嘈杂闹市之中, 旁若无人得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杨伯伯……”霍长歌见他如此体贴举动,鼻头骤然一酸,偏头凑在他耳旁低声得轻叹,“怕是除了?三哥哥外,这京中唯一真?心为我霍家的人了?……”


    霍长歌在谢昭宁与?她坦白前朝之事那夜,合着前世幽州辽阳的倾覆,心中便已有了?计较,怕着她往中都?“和亲”这法?子,原也是杨泽


    铱驊


    与?连凤举进献的。


    连凤举其人心狠手辣,恐本不喜这许多的弯弯绕绕,便如对?付前朝与?辽阳一般,逮着时机斩草除根,才是他一贯的行事与?作风。


    只杨泽做出了?这番曲折迂回的谋划,却终归败给了?天命,难以为继。


    不知他与?世长辞之时,心中是否仍存憾恨。


    霍长歌温热气息轻吐于谢昭宁耳廓之上,隐去前世辽阳旧事,只与?他这般说了?心事,隐约露出的些?许含着冷意的决断也被周遭的热闹喧嚣冲得散了?,不知谢昭宁闻出了?她话中机锋不曾。


    霍长歌一语即落,谢昭宁神色却微有失落与?自责,偏头与?她四?目相对?,抿唇似欲言又止。


    只那一个眼神,霍长歌便晓得他怕是想茬了?,愧疚自个儿不能与?她些?助力,却还凭白担着一个与?杨泽齐平的名头,有负她情谊。


    霍长歌如今越加觉得谢昭宁好懂得很,他总自发?将罪责沉默归于己身,善良得让人心疼,前世里那样?的行为,便也不难理解了?。


    她一语说得二人皆兀自怅然惭愧,不由自责挪开眸光,搓弄着手中那对?白兔香包,一时间只想赶紧将此番事了?了?,携这傻子往幽州辽阳去,辽阳民风淳朴直爽,必不会让他二人再受这般委屈。


    霍长歌侧靠桥头,娇小身形被谢昭宁虚虚遮挡,桥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便映出两道似缠绵在一处的人影,像她被谢昭宁躬身半拢在怀中抱着一般,姿态亲昵暧昧。


    她侧眸窥见,心中一瞬激荡,转瞬抿着唇边一对?梨涡浅笑?,眼波流转间,倏得便起了?些?小儿女的柔软心思。


    她将手上抱着荷花的那只小兔挂在了?自个儿腰封上,素手轻轻一拨弄,那小兔便叮叮当当地?响,她抬眸又把右手里那只抱着胡萝卜的公兔香包甜甜笑?着递给谢昭宁。


    “这哪里是能乱送——”谢昭宁如她所料正黯然自责,见状霎时一怔,还未转过神来,惊得一双凤眼微微圆瞪,嘴上正犹豫,手却下?意识伸了?出去,话还没?说完,指尖已经缠上了?那挂绳,遂话音一断,“……”


    霍长歌“噗嗤”一声,越发?笑?得肆意,忍不住挑了?眉梢想逗他,便见他自个儿双颊已窘迫绯红到似能沁出鲜血来,手臂伸也不是,撤也不是,就那么僵硬横在半空中,手指微微得颤抖。


    谢昭宁左眼下?颧骨那处的小痣,也随他面色愈加得殷红,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两抹俗世气息,似个沉沦红尘的凡人了?。


    霍长歌简直啼笑?皆非,又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实在憋不住闹他的心思,便抬手在他左眼下?那小红痣上轻轻一刮,果不其然他身子一颤,呼吸乱了?套,一副惊惧神情屏息望着她。


    霍扶光又闷声低笑?,笑?得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深陷,拖了?长音调笑?道:“三哥哥,你可是要熟了??”


    谢昭宁:“……”


    他又惊又茫然,心道哪里是要熟了?,他就要被这没?个忌讳的小丫头整疯了?。


    “在街上呢……”谢昭宁垂眸低声斥她,手指下?意识揪紧了?香包的挂绳。


    “我晓的,可我……三哥哥……我原是头一回送你香包么?还差这一个?”霍长歌兀自提起大年夜里的旧事,后?知后?觉原她那时已然隐约动了?这样?的心思,双颊也些?微泛起些?桃粉。


    她长睫轻眨,抬着一对?灵动杏眸,含情脉脉地?凝着谢昭宁,手指勾着挂绳的另一端也缓缓收紧了?,故意与?他轻轻拉扯了?一番,踮着脚尖趴在他肩头,在身前来往人潮之中,压着嗓音似耳语般得悄声与?他道:“我便是想送了?,只你到底收不收?你也知在街上呢……嗯?”


    她一语言罢,还故意扬了?扬尾音,拖着长音娇嗔“嗯?”了?一声催促他。


    谢昭宁让她那一声撩拨得心头乱跳,下?意识沉在她那双蕴着情愫的眸子中,不由也动了?情,喉头微微颤了?颤,想与?她说甚么又说不出口似的,只回望她的那双强行克制的水润凤眸里,隐隐有些?讨饶的意思。


    他才明白自个儿心意不久,如今正是感情最为纯粹时候,初起的清愫最忌压抑,他却又许多天未曾见过霍长歌,如今甫一再见,原只似暗潮涌动般的情感便再难压抑,随时要掀起滔天巨浪决堤似的。


    四?下?里来来往往皆是人,嘈杂喧嚣,只他俩杵在桥尾,两手之间牵着绳儿凑近了?在小声说着话,姿态亲昵暧-昧似一对?交颈鸳鸯,模样?又颇登对?像金童玉女一般,不多时便惹人注意起来,不少人聚在桥下?指指点点瞧热闹。


    南晋京畿民风并不十分开放,尤其霍长歌还梳着双髻是个姑娘打扮,未成婚便如此不恪守女德妇道,已是大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在高声指责霍长歌,夹枪带棍又阴阳怪气地?说尽风凉话。


    “这是谁家姑娘?倒是大胆,要是我闺女诶呦呦——我亲自送她去沉溏!”


    “嫂子还是小声儿些?,没?瞧见人家那穿着打扮,可不是咱们小门?小户人家里的,小心得罪人……”


    “呀,恕我眼拙,原这高门?大户也出此等伤风败俗的闺秀啊!”


    “哎,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得来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霍长歌闻见也不恼,她素来离经叛道,被跪伏于伦理纲常中的俗人围着指指点点也不怵,只坦然等谢昭宁一句话。


    谢昭宁却越发?羞赧得连额上都?渗出了?汗,他对?周遭一切充耳未闻,心思只在霍长歌身上,凝着她一双灵动狡黠的杏眸,晓得自个儿不该大庭广众之下?与?她再拉扯,却又舍不得先松手,生怕霍长歌古灵精怪的性子一起,又回转了?心思不愿再送他了?。


    可一旦亲口应下?了?她,便坐实了?这定亲前的私相授受,于理不合……


    俩人越发?得僵持。


    当真?是把克己复礼修到了?骨子里的正经,霍长歌见谢昭宁已这样?了?还不愿说一句真?心话,好笑?又好气,又不愿再逼他,何况他这副模样?也的确赏心悦目得紧,凤眸腼腆低垂,鼻峰高挺缀汗,唇线让他抿得转折越发?得明朗,嘴角处微微凹下?去两个温柔的小弧度,勾得霍长歌隐隐又想吻他一下?。


    霍长歌正按捺住渐起的色-心,冷不防便见谢昭宁与?她率先低了?头,绯红着玉似的容颜,窘迫得在她耳侧微阖双眸,呼吸骤乱低声求饶,嗓音些?微沙哑着说:“好妹子,松松手吧……”


    他说完便又抿紧了?唇,竟是将自己都?惊到了?一般,一手微颤得按在自个儿胸前,他连下?辈子都?不觉自己会说出这般孟浪又轻佻的话,后?颈红霞一路烧灼到了?肩背下?。


    霍长歌闻言一怔抬眸,正撞见谢昭宁一对?长睫低垂的凤眸压抑着情动轻睨她,却难掩其中温柔缱绻,一瞬心如擂鼓,两颊生晕,只觉他那一语合着这一眼莫名得蛊惑人心,魂都?要让他搅合散了?,竟不知所措起来。


    霍长歌愣愣瞧着谢昭宁,似乎周遭气温陡得蒸腾,她口干舌燥地?动了?下?喉头,突然抬手羞恼似得“啪”一声直直将那小兔子往谢昭宁手心拍过去,转头便飞快逃跑般得下?了?桥,身上铃铛随她“叮叮当当”得响,衣裙下?摆荡出莲瓣似的形状来。


    谢昭宁立在桥上一动未动,心头仍不住乱跳,显是还未从那情动与?窘态中抽身而出,他下?意识屏息凝着手心里那只兔子香囊,眼前禁不住晃过与?霍长歌相识的这小半年岁月,只觉时光似乎过得又快又慢,古怪得很,他俩只相识半载,却又到了?如今这般难以言说的地?步,暧-昧不清到竟似——情根深种了?一样?,竟能令他失态至此。


    谢昭宁始终参不透,便将那香囊仔细贴身藏了?,方才追着霍长歌下?桥。


    他原便长着一张谪仙似的脸,如今又着一身素锦长衫,越发?趁得气度华贵清峤,转身从围观人群中挤出去,那一众人便陡然住了?嘴,怔怔瞧着他也不敢再说侮辱的话。


    谢昭宁这才后?知后?觉自个儿适才举动为霍长歌招惹了?多少闲言碎语,倏得朝周遭冷了?一副温润眉眼,又止不住愧疚自责,便也再不敢多打扰,只缀在霍长歌身后?跟着,一路将她送回王府中。


    *****


    “……好了?,到地?方了?。”霍长歌入了?巷口,已能瞅见自家王府的大门?,便转身与?谢昭宁道别,与?他眼神相撞,便又觉心荡神驰,悸动不已,不由便要避开他视线,故意遮掩似得揶揄他,“三哥哥素来通文达礼,我便不邀你过府一叙了?,你走吧。”


    谢昭宁:“……”


    她话说得意味不明又略带娇嗔,有过适才那孟浪一语,如今谢昭宁只觉自己简直愧对?“礼”这一字,耳根又止不住烧灼起来。


    “……好,”谢昭宁冷不防便被下?了?逐客令,也不与?她计较,见四?周无人,只忍不住又垂眸凝住她,与?她轻声道,“郡……替我谢过素采姑娘。”


    谢昭宁正想唤她“郡主”,却又被霍长歌挑了?眉眼半嗔半恼横一眼,便自觉抿唇吞了?话音道。


    他前些?日子出宫探查前朝踪迹,便颇仰赖素采,素采只日常下?馆子、购买家需的功夫,便摸出了?一串前朝的暗桩。


    只那些?人职位不高,又颇有骨气,抓一个吞毒自裁一个,倒头来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却已能让他得以窥见常年受战火侵袭的北地?有多么人才辈出,原是京畿这安乐顺遂之地?无法?比拟的。


    霍长歌瞧见谢昭宁还挺乖觉,对?她的纵容程度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有多深,心头又甜又喜越加心满意足了?。


    她闻言应他一声转身便走,一路到了?巷子中,推门?入了?燕王府。


    谢昭宁杵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许久后?,方才转身走了?。


    *****


    城北,宣平里,居室栉比,门?巷修直,本是一处极好的地?段,巷头还有人住,热热闹闹的,越往巷子深处走,愈是静谧安宁,打眼儿望去竟是十室九空,连点儿人气儿也罕有。


    谢昭宁直往路的尽头过去,脚步声轻叩石板路,停在巷尾一户院门?前,惊起檐下?瓦上休憩的鸟雀。


    那院落从外瞧着并无甚特别,朱漆木门?上也未曾悬匾,只泥塑的质朴外墙比寻常人家高上不少,院外栽种着一圈上好金桂,若是在中秋前后?过来,冷风一送,四?下?里飘香,那味道甜而不腻,最讨姑娘们喜欢,平白给宅子增添三分温软人气。


    谢昭宁走出一身薄汗,人在院外,眼神眷恋地?觑着那排树良久,耳畔隐约似有少女清脆笑?着与?他欢快地?说:“咱们今年种下?这桂花树,来年我学母亲泡茶与?你们喝。”


    倏然,那宅子厚重木门?旁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霎时惊碎那一出裹着桂花香的旧梦,谢昭宁循声望去,却见那门?内正转出个小童来。


    那小童十二三岁模样?,脑后?梳一对?小髻,着一身朴素短打,怀里抱着把笤帚,抬眸一见谢昭宁,惊喜道:“三公子,您也来啦!”


    “嗯,二哥呢,可在院中?”谢昭宁与?他温和一笑?,笑?中残留一份伤怀。


    “在,在。”那小童忙点头侧身一让,省了?礼数也不另开正门?,引他从偏门?进府。


    那府里也如府外一般景致,冷清寂寥,只环了?墙角栽着一排金桂,枝叶间绿油油的,颇显生机盎然,再往院中深处走,正有连璋带来的两名禁军正沉默做着洒扫,再进两步,靠着回廊一侧,一株茁壮金桂树下?,静静蹲着方浅浅坟茔,半人高的石碑上空无一字,只顶上一角斜挂一副以红绳系着的巴掌大的松绿玉牌。


    连璋便是跪在那碑前,闻见响动抬眸轻瞥,见是谢昭宁,复又垂眸凝着那石碑,像是与?那石碑正在悄声说着话,他一双凌厉星眸中难得一见温柔神色。


    那僻静一隅似是绕着石碑生出了?股子瞧不见的沉重与?哀伤,谢昭宁行至碑前,双腿便似陷入那浓重的伤悼中,被其裹挟着渐行渐缓。


    他曲膝半跪在连璋身侧,捻着袖口细细揩了?揩那碑面,那小童便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一句:“晨起才擦过的。”


    这话倒也真?,那汉白玉质地?的碑原瞧着就干净,面上亮光光的,谢昭宁轻笑?一声,适才收了?手,又探出两指挟住那玉佩兀自取下?了?,摊在掌心里瞧了?两眼。


    连璋便又侧眸瞥他一眼,也不说话。


    那玉牌色泽纯正,通体剔透并无杂纹,上雕一丛金桂,花瓣拥挤攒簇成团、欢快热闹,只雕琢手法?略显粗糙生疏,似是新手所为,谢昭宁仔细捻着那玉牌,指腹在其上缓缓摩挲两下?,转头眸中带笑?,温声问连璋:“你雕的?”


    “嗯,”连璋眼神似有一瞬躲闪,淡淡道,“已不知该送她甚么才好了?……”


    “有心了?,”谢昭宁却未注意他异状,只又将那玉牌小心挂回去,笑?一声,“却是显得我俗了?。”


    他语罢,修长手指挑开衣襟,顺着往里一探,便贴着中衣勾出个巴掌大的香囊来,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扎紧的袋口中斜插出一副双股发?钗。


    他将那发?钗仔细抽出来,便带得里面风干的桂花掉出些?许在掌心,一时间,浅香缭绕。


    那金钗做工精巧、用料名贵,亦是拿金丝与?合浦南珠绞成左右两簇相依相伴的金桂花,他小心运力将那花瓣间相互搅扰着的机簧错开,将一副发?钗一分为二,拆开来,便是两支一模一样?的发?簪。


    谢昭宁将其中一支放回香囊中收回怀里,另一支置于膝上,又拿帕子简单包了?手指,便在坟前碑下?徒手挖了?个一掌见方的浅坑,将膝头那一半发?钗平放其中。


    “近日便是你生辰,这钗,原是我熔了?你那长命锁着人打的。衣冠冢衣冠冢,得是穿过的衣冠才成,可你的东西?哪里还剩下?甚么,只这锁原还是你幼时弄坏了?我的锁,赔与?我的。我原应过你,”谢昭宁边覆土掩埋,边垂眸旁若无人得低声自语,嗓音温柔和缓, “若有朝一日我出得这中都?,定与?你择处潇洒自在的地?方立个衣冠冢,咱们幼时日日听小舅念叨着北地?,听闻那儿有万里草原、雪山、湖海,兴许,该是个好归处——”


    “——故,你当真?想与?那郡主一道离开了??”连璋闻言截声问,话音里不见愤怒,只蕴着些?古怪的了?悟。


    “……想了?,”霍长歌不在身边,谢昭宁莫名倒也坦白,经过了?这月余,他也彻底想明白了?,二公主坟前便也不愿平白扯谎,顿了?一顿,方才侧眸瞧着连璋反问道,“你会让我走吗?”


    “让你走了?,”连璋得了?这答案,也并不意外,却是所答非所问,眸光又稍稍避开他些?许,嗓音低沉地?试探他,“你便不会再怨我了?么?”


    “非是我在怨憎你,是你分明在恨我!”谢昭宁见他这么些?年,仍在自欺欺人,心下?遽然腾起浓重的委屈,撩了?下?摆倏得站起身,正对?连璋愤懑又痛楚,却是在二公主坟前一瞬又压下?声量,只一字一句缓声道,“二哥,是你在恨我,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恨我。”


    “而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是——失望罢了?。”


    他话说完,迈步竟然就要走。


    那小童远远避嫌站着,也不偷听他们说话,突然便见一贯温和的谢昭宁竟率先与?连璋呛了?声,也不待他相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了?。


    小童一瞬惊诧,却又来不及追上他,只茫然与?连璋急道:“二公子,这这——”


    连璋却不答,仍沉默半跪在坟前,抬手从袖口中又摸出一块儿细雕了?云鹤形貌的松绿玉牌,指腹不住来回摩挲那已打磨圆润的玉牌四?角,眼眶倏得通红。


    那童子觑他动作,禁不住焦灼道:“公子,这是您亲自雕的生辰礼,二小姐一块儿,三公子一块儿,您适才方与?二小姐说过的,您偷偷练习了?好久,碎了?一堆的玉,又不知伤了?几回的手,方才成的这玉牌。您要送三公子的话,快去吧!你二人因着二小姐之死隔阂已久,已是中了?陛下?诛心般的离间计,这般的误解已五年了?,还要拖到几时啊?”


    他絮絮叨叨劝了?许久,却见连璋眼底隐有泪光,哆嗦着唇,想说甚么却终究抿唇缓缓摇了?头,颤抖着将那玉牌合在了?一双尽是划痕的掌心中,剥去那层冷硬凌厉的外壳,竟显出一抹从未有过的自责与?脆弱。


    *****


    谢昭宁也不待人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门?前稍一顿足,抬眸凝着那朱漆木门?,眼眶骤红。


    那原是武英王生前于京中置办的宅邸,只因连珍酷爱出宫玩耍,古家大院又远在京郊到底不便,他遂买下?了?此处送了?连珍当做某年的生辰礼,熟料到头来,连珍葬不进皇陵,却是于这宅院中,与?世长眠。


    谢昭宁狠狠一闭双眸,压下?心中委屈愤懑,只狠下?心沿着巷子往外走。


    出了?巷口,日头已渐倾斜,食时将近,街边正有人支了?摊子在卖粽子,原是位五、六十岁的阿婆。


    那阿婆着一身涤得泛白的赭褐麻衣,头发?已花满大半,背也明显佝偻,精神却矍铄,手脚也麻利,一手取了?粽子利落拆开外层裹着的粽叶,摆于一张粗瓷小碟中,另一手熟练于碟底调了?些?掺杂了?桂花的酱汁,那酱汁里又融着些?红糖,色泽现出浓郁的棕红与?灿金的黄,瞧着便别致,气味清甜中又透出些?微的焦苦,颇有些?独特。


    谢昭宁怔怔瞧着她动作,眸光一瞬茫然,散去了?那些?委屈与?不豫,眼前倏得凭空凝出三道人影来:一男一女,只十来岁模样?,皆着一身锦绣绫罗,正两相对?峙在斗嘴,男的怀中抱着个碗,碗底晃荡着一只包成牛角模样?的长棕,女的翘着脚悠悠闲闲倚坐在阑干上,还有道约莫同龄的男孩儿身影,夹在他俩人之间,仰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颇显左右为难。


    “三弟,你又与?小舅一声不响去跑马,还回来得这般晚,可是忘了?今日是端阳?母亲亲手包了?粽子,煮好留了?一碗与?你,”抱着碗的男孩儿愤愤不平与?另外那个男孩儿道,“要不是我抱着碗护了?小半日,早让你二姐抢光了?!”


    “胡说,我明明留了?两个与?昭弟。”那女孩儿闻言笑?着诡辩道,“怎么叫做‘抢’?”


    “你也好意思?害不害臊啊?”抱着碗的男孩儿着恼训斥她,“一人三个粽子,你分明是吃完了?自个儿的还不算,又去抢了?他两个!”


    “哈哈哈哈,弟弟生来就是给姊姊欺负的,要是不欺负,那才不是好弟弟。更何况,粽子本就不易消化得紧,昭弟回来得这样?晚,夜里吃多了?要闹肚子,我明明是在心疼他。”那女孩儿笑?着弯腰去捏另外那个男孩儿的脸颊,“昭弟昭弟,你说可对??你来评评理?”


    “强词夺理,三弟,走,”抱着碗的男孩儿说不过,简直懒得再搭理她,抬手拍掉她手臂,又去牵了?男孩儿的手,“二哥着小厨房与?你热粽子,别理她!”


    “……等等,我也去!”


    谢昭宁眼瞅那女孩儿从阑干上身手矫健蹦下?来,追着那俩男孩儿越发?往远跑出去,身影愈加淡,“刷”一下?,三人无声消散在他面前,化作一捧街头吹来的冷风,他眼底倏然便盈出些?水光来。


    五年了?,他与?连璋之间隔着一条血亲的人命,纵使日日相处在一起,又互相挂着怀,别扭又熟稔,却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般毫无芥蒂的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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