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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秦陌走出屋门?, 轻轻帮她关上了门。


    转过长廊,只见他安排在她身旁的暗卫,从梁顶上跃了下来, 一落地,便单膝跪到他面前,抱拳道:“王爷, 抓到了。”


    这一夜, 崔宅的主人全都聚在了大厅里, 语笑连连。


    浑然不知院后的书房内,上次那名黑衣人,再度窜进了窗。


    上回,那人走的匆忙,只打开了长匣子,还没有仔细翻找里面的东西, 就?被?人发现,险些被?逮住。


    这几天, 他提防着兰殊身边的高?手,一直没再现身, 今晚看见人都聚集在了前厅, 以为是个绝佳的时机。


    不?想, 秦陌早安排好了人手, 一直都在等着他。


    自上次暗卫同秦陌传信密报有人入崔宅偷窃,秦陌便察觉事情不?太?对劲。


    这会儿鱼上了钩,他连夜将人关到了柴房审问。


    对方明显是个不?怕死的, 可秦陌要的从来不?是他死, 只是想逼出他嘴里的真话。


    而他审问人的手腕,秦陌此生, 大抵不?想让兰殊看到。


    “是沈太?师”


    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对方奄奄一息道。


    秦陌的神情毫无温度,“他让你找什?么?”


    “找一份信。隆庆十八年,他曾经写给崔墨白?的信函。”


    秦陌的眼眸幽深难测,总算明白?,为何沈衡之前会一直捏着崔宅的钥匙。


    他怕是抄家的时候没搜出那封信,才?惶惶不?安这么多年吧。


    一听?到眼线说崔宅书房挖出了一个盒子,这就?按耐不?住了。


    可秦陌早就?见过那盒子,空无一物?。


    到底是什?么信,竟让那老狐狸这么紧张?


    那封信,又究竟在哪里呢?——


    第?二日?,一大清晨,赵桓晋带着姐姐弟弟们,踏上了回长安的航船。


    再不?启程回京,这趟年假可就?真得潇洒过头了,指不?准陛下心里正怎么嘀咕他们。


    秦陌有心照应,与他们结伴同行,一起坐上了回京的船。


    兰殊站在了码头上送行,同秦陌四目交汇,脑海中?不?由闪现过她昨晚拉住他手的画面。


    她心头一紧,脸色不?由泛出了一丝困窘,转眼,秦陌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秦陌憾声道:“我这趟是忙里偷闲,朝中?公事未了,可能要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了。”


    本也没指着你留在这。


    兰殊脑海中?蹦出的第?一句回嘴,本是如此,可视线一与他交汇,那张恍若天人的俊颜,就?仿若成了一张大写的五千万。


    要不?说吃人的就?是嘴短呢。


    兰殊稍微缓下了语气,干咳了声,“我也有事要做。”


    “暗卫我留下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若遇到难处,叫他们传信给我,我即刻就?来。”


    兰殊顿了顿,回绝道:“我不?像你,那么多仇家。你把他们带上吧,省得群殴少人打不?过。”


    话到最后,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露出了一点嫌弃。


    秦陌却勾起了唇角,仿佛从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抽丝剥茧出了一缕甜蜜的关怀。


    兰殊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陌高?兴完,仍是坚持把暗卫留下,斟酌了会,他坦白?道:“昨晚,他们在书房抓到了上回偷窃的黑衣人。”


    兰殊有些意外,“他又来了?”


    可书房真的没有贵重物?品啊。


    秦陌道:“我审过了,他说,是沈太?师派他来的。”


    “沈太?师?”兰殊的神色更惊异了,完全意想不?到。


    秦陌沉吟了会,还是将前世他与沈衡斗到了死的情况,说给了兰殊听?。


    兰殊美眸圆瞪,始知那一向高?风亮节的沈家老太?公,才?是使绊子的幕后黑手。


    兰殊不?解道:“可便是我与他孙女?沈幼薇自小有些过节,我与他并无交集,他来偷我的书房作甚?”


    秦陌继而讲诉了昨晚,他审问窃贼的结果,“他不?是来偷你的东西,他要找的,是一封十六年前的书信。”


    兰殊迟疑道:“十六年前?”


    秦陌道:“对,十六年前,隆庆十八年,他写给你父亲的信。”


    兰殊的蛾眉紧紧皱起。


    秦陌犹豫了良久,再度开口问她,“朱朱,隆庆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殊凝望着他迫切的眉眼,思绪一下被?回忆插满,心口开始一阵接着一阵抽搐起来。


    兰殊从不?想重提旧事,也不?愿去回想,当年她在刑场看到的画面。


    先皇既然将她的爹爹从史?书上抹去,不?叫世人评说,那便让那件事,伴着他一起,尘封在土里。


    兰殊从来不?想去倾诉什?么,更不?想去听?别人对她爹爹评头论足。


    不?想去辩解,也不?想去乞怜。


    只是兰殊从来也没有想过,当年一事,可能暗含了更深的一面。


    甚至,涉及了党争。


    秦陌同她说,爹爹的事,可能是他扳倒沈衡的唯一线索。


    兰殊原也以为自己这一世,不?会同秦陌再有纠葛。


    她本拒绝了他无数遍,想着他迟早有一天觉得无趣了,自然会主动离开。


    可他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


    随着她近日?对他的心绪开始有了一丝浮动,兰殊越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也是当年之事的牵连人。


    而秦陌越是锲而不?舍靠近,她越是没有办法去忽视掉当年的那件事,给他俩的人生,都带来了巨大的转变。


    如果他还是要坚持往她身边靠近,兰殊即使忍痛揭开自己心口的伤疤,也终是要同他说清楚的。


    “如果我说,我爹爹就?是当年导致大周北伐失败,害你出塞作质的人。”


    “秦子彦,你还要喜欢我吗?”——


    隆庆十八年,是大周发起北伐之战的第?三年。


    江南大旱,遍地饿殍。


    崔墨白?挣扎许久,最终不?忍心看百姓遭难,背着朝廷开仓放粮,将本该运往前线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军粮,拿来救济了灾民。


    前线粮草供应不?上,北伐之军不?得不?后退千里,致使大战失败。


    秦陌因此,从不?谙世事的小世子爷,变成了在异国他乡如履薄冰的质子,活泼开朗的性?情大变。


    隆庆帝龙颜大怒,下旨处斩崔墨白?。


    圣旨到了刑场之时,监斩官望见满城举伞相送,泪流满面的百姓,终是在念到“渎职”之后,一时没忍心,将后头的原因说下去。


    崔墨白?救了他们,却要在他们面前遭到处斩。


    前方战事万般紧迫,可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监斩官担心引发群愤,只能奉命将其处斩,而没有将旨意彻底念完。


    回京之后,他进宫谢罪,将在临安街所看见的一切,尽数陈诉给了隆庆帝听?。


    那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忘怀,老天爷降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雨,满城却只充斥着百姓的啼哭之声。


    市井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天的万民伞,覆盖了整个城池。


    随着时间?的推移,隆庆帝心中?,也逐渐开始生出了疑虑,自己是否杀了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盼着战士凯旋,却又何曾,盼着百姓煎熬于水生火热之中?。


    渐渐的,崔墨白?便成了隆庆帝心中?的一道逆鳞。


    他不?愿再提起他,更不?希望世人去评判他处斩他的对错,便将他的一切,伴随他一起,埋入了黄土之中?——


    秦陌走在皇城驰道上,耳畔边一直都在回荡着兰殊所说的话。


    秦陌在战事的主张上,一直十分关注后方粮草的供应。李乾一定要收拢户部掌权,也是为了握紧钱袋子,给将来的战争做足保障。


    这种种思想,皆因他们在卷宗看见北伐之战大败的因由,便是粮草供应不?足。


    当年在突厥寄人篱下的日?子,在秦陌眼前一幕幕闪过。


    北伐战败是大周的前耻,也是秦陌心中?挥之不?去的疼痛。


    可他并不?知晓这与兰殊的父亲开仓放粮有关。


    秦陌骑马走在了前往御书房的皇城驰道上,脑海中?一时间?,有些生乱。


    前方转弯处,出来了一辆马车,辘辘朝着他这厢驶来,秦陌略一停顿,有意让道。


    对方却比他反应更快,及时给他让出了前进的路,秦陌高?坐在马背上,微眯起眼,方看清那车前左右晃动的灯笼,上头描了一个“沈”字。


    两方同时前行,即将擦肩而过。


    那车夫奉命吁了一声,车厢在秦陌身旁停下,窗帘缓缓掀起,秦陌垂眸一瞥,正对上了沈衡的视线。


    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一双眼眸却还同年轻时一般无二,仍是黑白?分明,眼尾上攒满了笑纹,一切深不?可测的城府,尽数藏在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里。


    他在车里掬了手,“老臣,给王爷拜个晚年。”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颔首,将身姿放低了些许,勾起唇角,“太?师今日?怎么得空出门?了?”


    沈衡自做了闲官之后,基本都是躲懒在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安享天年了。


    沈太?师叹了一息,“都是儿女?债,不?还清,我这把老骨头也落不?了地。”


    秦陌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看了眼,道:“太?师是来给沈御史?求情的?”


    沈衡摇头悔恨道:“沈珉自甘堕落,祸国殃民,老臣没什?么可辩解的。老臣只恨自己家教不?严,教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辈。”


    听?听?这话,说的多好听?。


    秦陌扯了下唇角,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


    沈衡温声关切道:“王爷刚从江南回来?”


    秦陌看他一眼,揶揄道:“太?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的风吹草动,您却还是很清楚?”


    沈衡咯咯笑了笑,一双眼眸说不?出的慈祥,“贪污案情严重,杭州都没有乱声传出,听?说多亏了崔家二姑娘在江南慷慨解囊,一番决然举措稳住了局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长安都已经传开了,老臣的耳朵再聋,这样的佳话,总是要听?见的。”


    话罢,他看向了秦陌,续道:“王爷也是重情之人,不?惜自己揽下三五份差事,也希望她的家人前往陪伴,一家子携手共度难关。那孩子,倒真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为何,一听?到沈衡说起兰殊,秦陌的心头猛地突了一下。


    总感觉他那双老狐狸眼里面,莫测得很。


    上一世,秦陌后院起火,思来想去,少不?了他的算计。


    “这个年过得的确还可以。可惜就?是大家都长大了,少了小时候的闹腾劲,也没了压岁的红封可领。”秦陌叹息一声,意味深长提了提唇角,“太?师儿孙绕膝,除夕的红封,一定发了不?少出去吧?”


    沈衡的眸色微动,眼角的笑纹益深,“别提了,就?老臣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年到头,都搭这上头了。”


    “太?师的红封竟给的这么大?真是叫晚辈羡慕不?已。”


    沈衡眯眼笑了笑,掏了下袖口,却真拿出了一个大红封,朝前一递,慈祥地调笑道:“王爷现在的年龄,要说压一压岁,也是给得的。”


    秦陌佯作露出一丝小辈的惊喜,“这怎么好意思?”客套一句,倒也二话不?说收下了,疑惑道:“上元节都过了,太?师身上竟还随身带着红封?”


    沈衡叹笑道:“正好去孙女?那儿,给人发剩下的。这孩子人生地不?熟,总是希望底下人,多多照顾她一些。”


    沈家的孙女?有一箩筐,秦陌并未怎么关注过沈家女?眷,一时也没细想他这话的内涵,敷衍地回应了句,再不?过闲谈三两句,两人就?此作别。


    直到秦陌来到御书房门?前,开口请刘公公通传,刘公公却躬身道:“沈昭仪做了羹汤给陛下,陛下正好回福宁殿同她说话了。”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声,“沈昭仪?”


    刘公公微笑答道:“王爷刚回京,还不?知情,陛下前日?添了新人,刚纳了沈家二女?,沈幼薇入宫。”


    秦陌神色一凛,后知后觉出沈衡所言之意,扭头便朝着福宁殿奔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李乾一举端掉了工户两部, 沈珉也因巡盐期间收受贿赂,被停职查办。


    然中?枢老臣一派树大根深,他心知不可能一下就将他们彻底击垮, 正等着他们出手?捞人?。


    秦陌难得?有了一丝消停,便马不停蹄朝着杭州赶了去,一心只想陪兰殊过上元节。


    恰在这时,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太师, 忽然在上元节的宫宴上现了身。


    晚宴毕, 私底下恳求拜见李乾。


    李乾原以为他是过来给沈珉求情的,毕竟他是老太师的嫡长子,又是沈家的顶梁柱。


    沈衡一到李乾面前,替子跪拜谢罪,长袖一抬,潸然泪下。


    李乾连忙扶起这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 心里已经掂量二三,他得?给他一个面子。


    沈衡却没有给长子求情, 只道他有负圣恩,理应革职严办。


    李乾见沈衡大义灭亲, 心里不由生出宽慰之情。


    沈衡拭了拭眼角泪水, 忧愁开口道出只是失去沈珉, 家中?老幼无可所依, 他也早已年?迈,只怕沈家日?后,没了立足之地。


    李乾念及他是年?事已高, 曾为大周戮力劳心, 终是不忍心他老年?生活凋零。


    沈衡提出送孙女幼薇入宫,道是沈幼薇思慕陛下已久, 迟迟不肯出嫁,眼看就快要过了双十年?岁,只希望李乾成全她一片痴心。


    乌罗岚的容颜在李乾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么?多年?,她时常望着夜空发呆,仍然怀念着草原上的月光。


    李乾心中?已有了预料,待大周将突厥击败,她迟早都会飞出皇宫,回到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里去。


    李乾不由再?度看向了墙上的大周国土版图。


    纳一个女子入宫,扳倒沈家的领头羊沈珉,这是一笔不亏的买卖。


    身处帝王位上,原就无法情有独钟。


    李乾颔首应下了沈衡的请求。


    却并不明了,子彦为何会火急火燎闯进?了福宁殿,一进?门,还?因脚步过于急切,不小心趔趄了下,扬手?打翻了沈幼薇送给他的莲子羹。


    沈幼薇吓了一跳,抬头迎上了洛川王凛凛的眼眸,悻悻站在了旁边,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冷面王。


    李乾失笑道:“到底是什么?事,竟叫你如此惊慌?”


    秦陌望了那地上的羹汤一眼,长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也知自己一时关心则乱。


    秦陌并不确定当年?李乾的病弱,是否是沈幼薇所致。


    只是兜兜转转,她仍如前世?那般,走进?了皇宫深墙。


    冥冥中?,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拉回到他的面前。


    秦陌心中?不由生寒,实在是怕兄长的命运,终是会如前世?那般,不可逆转。


    可若要李乾平白无故怀疑沈幼薇,怀疑一向高洁的沈衡,秦陌没有足够的证据。


    秦陌即刻拱手?道了歉。


    李乾见他特意到福宁殿来寻他,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婉言令沈幼薇离去。


    秦陌坐到了他旁边,柔声开口询问:“哥,你还?记不记得?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


    李乾:“你是说北伐战败那年??”


    秦陌点了点头。


    李乾的脑海瞬间被回忆灌满,“怎么?会不记得?。当时父皇要你替我?出塞作质,我?不同意,说哪有弟弟替哥哥的道理,你明明也很害怕,偏偏却说你虽比我?小,却比我?强壮。”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乾在心里,永远记住了秦陌对他的这份恩情。


    不论将来是何等形势,子彦都是他的弟弟。


    秦陌一下陷入幼时的纯真回忆中?,同他一并笑了笑,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舅舅有没有同你说过,大周当时为何会战败?”


    “不是粮草供应不足吗?”


    “具体是哪一处的供应出现了问题,他有说过吗?”


    李乾想了想,摇头道:“我?那时年?龄尚浅,父皇每日?考我?功课,却很少同我?讲朝政。”


    看来李乾也并不知情。


    秦陌眉宇紧蹙,只得?往前靠近了点,像幼时般拉住了他的衣袖,沉吟良久,终还?是提出了口,“哥,我?想看禁卷。”


    窥看先皇秘辛,绝不是什么?心怀敬意的举止。


    秦陌以为说服李乾,要耗费很大的口舌。


    李乾却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问道:“你刚刚那般问我?。你想看的,是不是就是隆庆十八年?的禁卷?”


    秦陌的沉默,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李乾并没有如他所料的讶然,激烈反对,反而默然了会,叹息道:“想不到,还?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秦陌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李乾娓娓道来。


    隆庆帝崩逝那日?,曾特地拉着李乾到了床前,同他交代,倘若日?后有朝一日?,子彦回来了,想查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提出要看禁卷,你记得?答应他。


    当时,隆庆帝从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放到了他手?上,嘱咐他,除非子彦提出要看,否则不可擅动。


    李乾并不明白隆庆帝所指,听着他剧烈的咳嗽,只能?擦着眼泪答应。


    李乾将钥匙从橱柜中?取出,递给了秦陌,“那份卷宗虽列为禁卷,却并没有随父皇埋入皇陵,一直都在大理寺保管机密要件的密室里。”


    秦陌接过钥匙,不由回想起隆庆帝小时候把他抱在怀里掂重量的情形。


    大周北伐战败,秦陌成为了受害者之一。


    隆庆帝被迫送外甥替独子出塞,何尝心里不疼。


    战士无过错,百姓亦无过错,而他斩崔墨白的是非对错,隆庆帝心中?觉得?最有资格评判他的人?,当是秦陌。


    他自知对不住这个外甥。


    只是为何隆庆帝猜想有朝一日?秦陌可能?会想知情,大抵是心中?预料,他若归来,必然会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大周未来,主战与?主和,必当还?会纷争不断。


    然隆庆帝是否察觉出当年?战败一事,与?主和派恐有关联,秦陌已无从得?知——


    当秦陌拿着钥匙推开了大理寺密室的石门,兰殊也迈上了回京的船板。


    年?十六,秦陌他们启程离开没多久,朝廷一开工,户部即刻遣八百里加急,往临安颁发下来了一道召令。


    赈灾贪污一事已尽数查清,户部的新任尚书当年?受过公?孙霖的举荐之恩,年?前收到公?孙霖千里之外寄回来的书信,知晓了崔二姑娘在杭州的举措。


    尚书大人?即刻吩咐主簿带着众人?敲上算盘,将兰殊的计划仔细估算了一遍,虽有风险,却确实可行。


    加上公?孙先生的美?言与?赞誉,尚书大人?有意支持兰殊的举措,决定将兰殊替朝廷出资的那一大笔赈灾款,以批款给兰殊实现同里小镇变革的形式,弥补给她,并将这场变革,重新规划回了朝廷给予厚望的拨款项目。


    兰殊重新得?到了皇商的竞选权,户部召令,要她即刻启程回京,交出一份她对于同里小镇五年?规划的呈文。


    并非不信任她,只是那么?大一笔款项落在了她手?里,朝廷心中?总是要有个数的。


    自在码头同秦陌作别,兰殊对于当年?之事的疑惑,就一直在心中?挥散不去。


    揭开伤疤,断然是灼心之痛。可她也很想知道,爹爹之死,是否真的另有隐情。


    思来想去,兰殊还?是决定回一趟长安。户部的召令一来,她便留下银裳等人?指导村民在开春将桑苗种上,自己即刻启程回了京。


    一入城门,兰殊赶了个大早,先上了一趟户部,将同里小镇的一应事项,尽数交代清楚。


    从户部出来后,她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命车夫带她前往了玉清观,中?途恰好遇到了兰姈,挽着篮子,也正要去上香。


    兰姈一开始见到她,面露惊诧,听了她重得?皇商竞选资格的好消息,打心里为她高兴。


    兰殊跪在蒲团上,对着爹爹的牌位呆了许久。


    兰姈点上香火,来到了她旁边,和颜道:“怎么?不把你在杭州干下的大事,同爹爹汇报一下?他听了肯定会引你为傲的。”


    兰殊沉吟了会,笑道:“娘亲还?在旁边呢,叫她听了,肯定又要骂我?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出头了。”


    兰姈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努嘴道:“娘亲对你一直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心里却比我?们几个,都要更疼你。”


    兰殊捂了下额头,笑了笑,心里不由自主追忆起来。是啊,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他们家则一反常态,总是严母慈父。


    但又比之旁人?,更加幸福美?满。


    父母郎才女貌,恩爱非常,几个孩子相互打闹,感?情甚笃。


    却因一场惊变,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两姐妹在玉清观上完了香。


    兰姈转头又拉着她去了相国寺,说自己好不容易求到了一条在正厅大佛眼皮子底下的顶带穗子。


    想把她的名字写?上去。


    兰殊笑道:“那穗子千金难求,你不写?姐夫,不怕他吃醋吗?”


    兰姈瞥她一眼,“他比你安分多了,孩子也比你听话,整天也都在我?眼皮底下转悠,看得?到,管得?着。唯独你,不让我?省心。只能?叫神明,多帮我?照看着点。”


    兰殊一点儿也不愿同秃驴打交道,可也不想扫姐姐的兴致。兰姈将她生拉硬拽到了相国寺,一进?庙宇,便同大师提供了兰殊的生辰八字。


    那监寺的大师却轻皱眉宇,双手?合十道:“崔二姑娘的名字,早已在台上供着了。”


    两个兰面面相觑,皆是吃惊。


    兰殊跟随大师走到了大佛眼底的台前,仰头遥遥一望,果真发现了自己的名讳。


    底下注明上供的日?期,竟是庆元一年?,迄今已有七年?。


    大师拿来了上供的功德簿子,翻到记载她名讳的那页,七年?,每年?那位供奉者前来捐功德,大师都会让他重新写?出今年?的祈愿。


    而他每年?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字。


    寿比南山。


    大师微笑解释道:“贫僧一开始看到这句话,原还?以为这盏灯,供的是一位老人?。”


    今日?始知,竟是个年?轻的姑娘。


    兰殊看着那簿上熟悉的字迹,眼眶稍红,一时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样祝福老年?人?的词汇,总感?觉像是故意的揶揄。


    兰殊都能?想象出当年?的少年?,站在佛像前,对着簿子稍一思忖,提笔落下这词时,唇角浮起的那抹吝啬少见的笑意。


    而这样的揶揄,从年?少至长大成人?,他自己悄悄写?了七年?。


    兰殊凝着那“庆元一年?”看了许久许久。


    “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


    “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那个牵她走上了长寿坡的少年?,在同样的那年?,听闻这相国寺大佛前的穗子,也是一等一的灵物。


    费尽心思,求得?一缕。


    这样常伴青灯古佛,就在佛祖眼皮底下盯着的圣物,旁人?都巴不得?写?上自个的名字,恳求佛祖庇护自己。


    而他二话不说,提笔落下了她的姓名。


    我?对佛祖别无所求,只愿他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第113章 第 113 章


    兰姈探首看?向了那功德簿子上的字迹, 大气不失清隽,应是出自一名?儿郎手上,甚至能从他每年愈发沉稳的笔锋中, 看?出他心境的一种长大成熟。


    只是一过经年,他年?岁渐长,愿望始终如初。


    兰姈隐隐猜出了这人是谁, 转过眸, 正想同兰殊开口, 只?见那?厚厚的功德簿子上,骤然?落下了两滴泪水。


    兰殊一吸鼻尖,连忙擦了擦眼角,将簿子还给大师,以免再度溅坏了上头的纸张。


    兰姈诧异地?环上了兰殊的肩膀,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抚慰, “这是怎么了?”


    兰殊摇头摁了摁眼眶,苦笑道:“发现了一个大傻瓜。”


    兰殊抬首朝着那?垂直的穗子望去, 不由想起邵文祁那?挂了满树的姻缘牌。


    师兄忙活大半天?,都?知道暗示她去发现他的心思, 避免一番心血白费。


    秦子彦却笨的很, 这么多年?, 从没想过告诉她。


    就好像只?要她过得好, 知不知道无所谓。


    兰姈叹息道:“当年?你俩和离,你说他不喜欢你。如今看?来,只?是年?少太含蓄。”


    “好在现儿也不算晚,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兰姈问道。


    兰殊沉吟良久, 道:“我不值当的。”


    她不当值得他这么多年?的牵挂的


    兰殊原以为秦陌是个断袖,原以为他对?不起她, 原以为自己上辈子救了他一命,这一世在他这儿借点权势,保护家人,怎么也谈不上过分了些。


    她原以为自己是在同秦陌化干戈为玉帛,可当她逐渐醒悟出前世另有隐情,如今回想,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其自私。


    如果秦陌没有背叛过她,这一世,他一开始,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懵懂少年?。


    她明明在前世就已经知晓了是爹爹害他出塞作质,导致他性情大变。她还是利用了他。


    甚至,还口口声?声?要同他做朋友。


    她就不想想,即便她想同秦陌和解,那?他就一定会愿意吗?


    那?柄伴随他出塞的匕首至今还在他床头放着,他又何曾,说过原谅爹爹的话?


    她却还在他年?少无知的情况下,令他有了庇护她一辈子的想法。


    试问,兰殊如何承得起?


    兰姈一时不解她此言何意,握着她的肩膀,皱眉斥道:“胡说什么?殊儿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望了眼那?功德簿子,“何况王爷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深刻感受到了。


    兰殊眼眶湿润,只?摇头笑了笑。


    那?只?是他还不知晓她是谁的女儿,如今他全然?已经知情,当不会再选她了。


    兰殊心想——


    兰殊从相国?寺出来,便与兰姈分了道。大半年?没回京,她想去趟崔府,探望一下老太公。


    兰姈道了声?也好,犹记得她上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还念叨兰殊来着。


    兰殊笑了笑,“我现在就亲自去让他念叨。”


    她目送姐姐提裙上车,并没有告诉兰姈,她去找太爷爷,是为了询问当年?爹爹与沈太师的关系。


    姐姐与弟弟们对?于爹爹的事情均不知情,兰殊也不想惹得家里更多人伤心。


    她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的难过,却不知一些终该浮出的真相,是瞒不住的。


    那?些在乎她的人,只?会更心疼她总是独自一个人,默默渡过那?些无人倾诉的黑暗时光。


    兰姈的马车辘辘走在赵府的路上,半路,被两个便装的大理寺官员截下。


    那?官员靠近车帘,先朝着皇宫的方向揖了一揖,小声?恭谨道:“奉圣命,密查隆庆十八年?崔墨白渎职一事,还请崔大娘子,同下官走一趟。”


    兰姈心头莫名?一咯噔。


    对?方温言道:“崔大娘子不必惊慌,赵大相公如今正在大理寺。”


    那?两官员领着兰姈的马车前往大理寺,回头望了眼崔二?姑娘去往的方向。


    他们原是被要求将崔墨白四位子女都?带回大理寺,但兰殊去的地?方,恰恰同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洛川王相同——


    上一世,爹爹认罪伏首,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句冤。


    兰殊知晓真相后,一直以为是爹爹心怀不忍,独断专行。此时再想,爹爹爱民如子,但他一生亦是恪尽职守,当日带她出去看?病,面对?那?么多灾民,他也是偷偷拭泪,恨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崔墨白早已决定一意孤行,那?他既知粮仓里有足够的储粮,一早便该放出去了。


    何苦忍到了大旱后期。


    同兰殊有相同疑惑的,还有翻阅了那?箱子禁卷的秦陌。


    在那?些封存的卷宗里,字里行间,一位温柔细心的江南大吏,随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的行事政绩,跃然?纸上。


    崔墨白在比启儿还要年?少的时候高中状元,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心怀正义,为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却从来不凭着一腔性情行鲁莽之?事,谨慎而洞察入微。


    作为新朝第一任状元,崔墨白当封六品官,直接入翰林院深造,留在上层做学问。可他主动请缨去下层做县令,一生追求,便是替民做主,为民伸冤。


    崔墨□□明能干,政绩斐然?,从县令一路升上抚台,期间种种记录,都?表明他是一个实干为民的好官。


    他待下也十分温和,只?要不是什么大错,几乎从不出口训斥,只?会想法子帮忙弥补。


    秦陌读到他如何帮手下遮掩打坏衙门水缸一事,不由联想到他在家里,绝对?也是一个慈父。


    否则怎能养出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兰殊。


    秦陌唇角不经意浮出一抹笑意,再往下看?,发现崔墨白虽然?仁慈,但在做事上,规矩却从来不省,一言一令,都?要求留下记录,甚少允许下头越章办事。


    秦陌的眉宇微蹙。这样?一个行为准则的人,他会在没有收到确切的指令前,便打开粮仓吗?


    崔墨白做为江南筹集粮饷运送前方的枢纽官,在饥荒出现之?前,他从来没有缺空过前线一笔粮饷,允诺的数量与时间,一直都?是说到做到。


    他是爱民如子,但他也不像会全然?不顾前方战士的人。


    秦陌翻查笔录,发现东窗事发之?时,崔墨白下狱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崔家老太公。是他发现粮饷没能及时供应,也是他,保全了崔墨白的后人。


    兰殊来到院前,并不知太爷爷院中已有客人,老管家刚同她汇报完老太公还在午休,她提裙迈进院槛,秦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转过头,同她四目交汇。


    兰殊心头莫名?抽了下,一刹那?的愣怔。


    秦陌秉公而来,本?可直接遣人唤醒老太公问话,但他曾闻兰殊道太爷爷年?事已高,晚上少眠,基本?只?在中午得已安睡一会,就没有派人打扰他。


    他坐在院中悄然?等?候,看?见兰殊,目光露出一丝惊异,起身上前,柔声?问她何时回的京。


    兰殊如实作答,对?于他温柔态度的毫无变化,心中冒出了些许嘀咕。


    秦陌不仅没有露出一丝芥蒂,转而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红封,轻声?问她:“我听闻沈衡给的压岁红封模样?十年?如一日,你小时候拿的大红封,是这样?的吗?”


    秦陌原是想顺便拿来询问崔老太公的,现儿正好遇到了当事人。


    兰殊接了过来,只?见红纸上永远印着一枝高洁的梅花,经年?不变,拆开朝里面一看?,熟悉的金叶子,只?是数量翻了一倍。


    兰殊颔首,不忘好奇道:“你这个年?龄,还能领压岁钱?”


    “我特地?向他讨的。”秦陌勾唇,眉宇泛出愁色,看?向兰殊道,“沈幼薇入宫了。”


    兰殊悚然?一惊,秦陌看?着她泛白的脸色,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前世是否见过沈幼薇对?陛下有什么不当的举动。


    兰殊摇了摇头,只?道自己也只?是凭空猜测。


    “我如今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了。”兰殊道。


    下一瞬,正屋的门由内打开。


    崔老太公醒了神,看?见兰殊,慈眉善目地?唤了她一句。


    兰殊走上前,给太爷爷问安。


    崔老太公笑眯着眼,转眼见秦陌高挑的身影随之?而来,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眉宇微微皱起。


    支摘窗外,远远透过画屏,只?见崔老太公坐在正椅的身影。


    崔老太公午休不喜旁人在侧,此时身旁无人伺候,便主动起身去拿茶壶,想给他俩斟一杯茶喝。


    兰殊连忙道:“我来。”


    说着便朝帘后桌上的茶壶走去。


    崔老太公和蔼朝着她背影看?了眼,回过头,秦陌寒暄不过几句,便单刀直入,温言询问他可知当年?北伐之?战缺失的那?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饷,去向何处。


    崔老太公并不知秦陌已经翻过了禁卷,下意识看?了兰殊一眼,摇头说自己不知情。


    兰殊泡茶的手势一顿,端茶过来,替太爷爷和秦陌奉上茶水,温言同崔老太公道:“王爷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太爷爷不必为了我说不知的。”


    崔老太公震惊了瞬,望着兰殊勉力维持的无恙神色,面容划过一丝沉痛。


    面对?秦陌直接询问他当初同崔墨白见面的场景,崔老太公只?能如实讲诉当年?他作为户部尚书?,发现粮饷供应不足竟出自两浙的空缺,心中骇然?不已,私下赶到了杭州,见过崔墨白最后一面。


    “墨白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诧,而后面色茫然?了良久,垂眸说粮仓已经空了。”


    崔老太公听见他说自己不忍百姓受苦,开仓放粮,震惊到不能自拔,连声?斥他糊涂!


    “面对?我的责骂,墨白沉默了许久,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给我唯一的遗言,就是恳求我保住他的家人。”崔老太公道。


    兰殊呆了片刻,半张着嘴,眼泪一瞬间破眶而出。


    秦陌见不得她落泪,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起身想帮她擦拭。


    “我没事。”兰殊脑海中一时是爹爹的音容笑貌,一时闪过秦陌给自己写的功德簿子,心中愧怍,转过身子,自己胡乱朝脸上擦了擦。


    秦陌只?好收了帕子,续问老太公可知崔墨白与沈衡的关系。


    崔老太公的年?龄与沈衡相近,两人都?是三朝元老,官拜一品,同朝共事多年?,彼此也有些了解。


    崔老太公道:“沈太师原是墨白的恩师,墨白年?幼失怙,流落江南,两人亲如父子。后来沈太师身居高位,是朝堂主和派的领袖。墨白是个纯臣,不适合参与党政。沈太师希望他一心为民做事,不愿叫人以为他俩是党羽,两人便逐渐疏远。后来,两人只?偶有书?信来往,我听墨白提过,彼此说的都?是生活趣事。”


    兰殊黯然?伤神,呢喃一声?,透着哽咽,“若都?是生活趣事,会特意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回去吗?”


    崔老太公浮沉官海多年?,一下就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秦陌同崔老太公说出了窃贼口中的那?份信函。


    “晚辈如今正在调查此事,来此,也是想询问出一些关于那?份信函的线索。”秦陌道。


    崔老太公并没有听墨白提过这样?一份信函,垂首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了兰殊。


    犹记得他见墨白最后一面,恰好兰殊跑来书?房寻爹爹,正站在了门外。


    墨白交代完后事,转头看?见她,便喊她进了门,同她私下说了几句话。


    崔老太公问道:“殊儿,你爹爹当时可有同你说什么?”


    兰殊低眸想了许久,只?记得爹爹当时的嘱托,满口只?有家人,并没有提及其他。


    兰殊道自己会再好好想想,开口的嗓音,鼻音浓重。


    崔老太公心疼地?看?了看?她,叫她先出了门,单独留下秦陌。


    兰殊一退避,崔老太公便不由扶住秦陌的胳膊,近乎想要跪下,痛声?讲诉墨白的几个孩子无辜。


    “王爷,您要他们怎么去评判自己父亲的对?错?墨白又是否,真的是大错特错呢?当年?江南的场景,他们比我们任何人感同身受。”


    “老朽此前不愿说,只?是不希望上代的恩怨,带到这一代来。这件事害了您,可他们几个,何尝不可怜?当年?是我私心保下了他们,有什么罪,老朽一力承担,还请您和陛下,不要开罪他们”


    秦陌掺着他,严词承诺他不会伤害崔家四个子女分毫,崔老太公才松下了一口气。


    崔老太公看?着秦陌,望了眼门外女孩映在窗户纸上的身影,哀叹道:“你们的姻缘,确有我的私心。我原想着如果你们能白头到老,那?一切的恩怨,便能得到释怀。”


    “不曾想,有缘无份,险些造就了一对?怨偶。”崔老太公痛惜道。


    秦陌顿了顿,默然?无声?。


    从崔老太公的屋门出来,兰殊的思绪仍在九天?之?外游走,回想着当年?与爹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企图找出那?封信是否留存的踪迹。


    秦陌出来后,同她并肩离去,路上兰殊一直出神,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槛,差点儿被绊了一下。


    秦陌及时伸手托住了她。


    四目交汇,秦陌望着兰殊顿滞的目光,沉吟了会,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开仓放粮是渎职的?”


    自看?过了那?些卷宗,对?于崔墨白,秦陌的印象里,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秦陌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只?从结果去评定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因此事受害了,可大抵因为那?是兰殊的父亲,令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绝对?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终还是想知道,兰殊嫁给他之?前,对?此事知不知情。


    她当初对?他的那?些好,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亏欠。


    人在情谊不明时,总是患得患失的。


    尤其是苦苦追求不到的时候。


    兰殊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默然?良久,给了他最不想听的回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淡漠着冲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忍你这么久。”


    秦陌的眸眼一点点晦暗下来。


    兰殊转过了身子,避免他看?见她眼睛蒙上的一层泪光,疾步离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陌回到了王府门口, 一副身影萧索。


    他一进门,便待在书房中,独自坐到了日头偏西。


    直到邹伯过来小声劝他晚膳已经备下, 他忙了一天脚不沾地?,多多少少吃点东西。


    秦陌心不在焉,强打着精神, 站起了身。


    走出书房, 他顺着邹伯朝前厅走去, 远远看见回廊之上,家仆引着一道翩跹的身影,疾步而来。


    秦陌在门前顿住了脚步,只见兰姈半垂双睫,眼角残留着啜泣的绯红,眉宇间尽是?忧色。


    兰姈已经从赵桓晋口中, 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那满城送来的万民伞,竟都是?爹爹渎职的罪证。


    是?他导致了大周北伐战败, 令秦陌迫不得已,出塞作质。


    兰姈抬首一见秦陌, 便将手上握着的东西紧了紧, 福身作揖。


    秦陌仍旧十分有?礼地?接待了她。


    前厅内, 兰姈一开?口, 忍不住先?同他躬身致歉。


    不是?为了替爹爹求得秦陌的原谅,只是?家中受了他这么多年的照顾,她实在是?于心有?愧。


    连她都这般内疚, 何况兰殊。


    今日, 兰姈在大理寺不见兰殊,询问官差, 始知她去崔府,正好会撞见秦陌。


    回到家中,兰姈早早在门口等候,只等到了兰殊泪眼朦胧的身影。


    兰殊只道沙子进了眼,什么都没多说。


    兰姈已经很久没见妹妹哭过?了,这必是?难过?到了心尖处。


    赵桓晋同她说,他从秦陌那儿得知,是?兰殊给出了此事的提示。


    兰殊对当年之事,比他们都先?知情。


    对此,兰姈沉吟了良久,哽咽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她的眼中含着湿意,“我之前还骂殊儿笨,如今才知晓她为何会在遇到灾情时,孤身一人,执意散财。”


    只有?兰殊知晓,爹爹当年的无能?为力。


    而兰姈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多事却后知后觉。


    看似素日长?姐如母,很多时候,反而是?兰殊为了她,默默承担得更多。


    她这个妹妹天生一副笑脸,从不倾诉自己的难过?与委屈,兰姈一回想到白日兰殊口中的那句“我不值当”,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兰姈不知秦陌会同兰殊说什么,傍晚看见兰殊六神无主的样子,以为是?秦陌觉得兰殊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两人起了争执。


    兰姈见她这般伤怀,想也没想,就朝着洛川王府冲了过?来。


    兰姈不是?不怕遭到秦陌的白眼,只是?不希望他将气落在兰殊身上,她愿承担外界对于父亲的一切责备。


    可秦陌道:“我没有?和她吵架。”


    待秦陌黯然将兰殊今日所说的话?语如实道出,兰姈面色微窘起来。


    她原以为是?秦陌朝兰殊发了通脾气,未料到竟是?妹妹又一次婉拒了人家。


    明明是?拒绝的那方,她自个儿却看着那么伤心。


    兰姈揩了下眼角,思忖着兰殊对秦陌说的话?,摇头痛心道:“我不是?想来同王爷狡辩,也不求王爷还像以前那般对我们。”


    “可我还是?想同王爷解释一下,殊儿,她绝对没有?故意骗你,更不似她口中说的那般一直在忍你。”兰姈的目光迫切真诚,紧紧捏着袖间的帕子,眸光泫然,“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我敢确认,她在嫁给你之前,她真的不知情!”


    秦陌的目光一下朝着她看了过?去。


    兰姈悲怆道:“我们崔家的孩子,还不至于那般没脸没皮。我们若是?知情,她若是?知情是?绝对不会舔着脸嫁给你的!”


    话?音甫落,兰姈眼眶微红,伸手将一直捏在袖中的手帕拿了出来,只见素白的锦帕里,裹藏着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小泥偶。


    小泥偶已经有?了些岁月的褪色,却仍然保存的十分完好。


    这个配着阎罗王面具的人偶,秦陌少年时期就见过?。


    那时他们去南疆出差,兰殊担心自己认床,便将它?带在了身上,睡觉时,总是?握在手里,挨都不让他挨一下。


    秦陌当时见她如此防备,还心想什么小孩子气的玩意,他才不稀罕碰呢。


    此刻,兰姈将它?递到了他手上,轻点了点那绕耳扣上的铁片小面具,示意他,揭开?它?的真容看一看。


    秦陌用指腹轻轻一推,那凶神恶煞的阎罗王面具底下,一副面如冠玉的少年脸庞,露了出来。


    秦陌的双眸微微睁大。


    那狭长?的凤眸,睥睨的神色,微微抿直的唇角,不是?那时可恶的他,又是?谁呢。


    少女当年的小气,从来都不在于这玩意有?多贵重,而是?这东西,会暴露她的心。


    兰姈怆然道:“哪个小姑娘,年少不喜欢英雄呢?若她早知当年一事,又怎么敢轻易将你藏在床头?”


    兰殊最初的爱意,只是?少女最单纯的心动。


    炙热,内敛。


    从萌生的初始,藏在这么一个小人里,每日每夜傻乎乎地?看着。


    一直看到天降福泽,竟真来了一道圣谕,令她梦想成?真。


    “哪个小姑娘,不愿意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从最开?始,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秦陌凝着那张精雕细琢的少年面容,心口就跟剜出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浑身发冷,四肢发痛的麻木起来。


    她嫁给他的时候,定是?欢欣雀跃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前世她刚嫁进门的模样,总是?一见他就忍不住笑,有?时他都不懂她在高兴什么,可看多了她的笑容,心里便觉得明媚敞亮。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容越来越少。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下,登时想起了那日他质问她为何发现他见异思迁,竟连吭都不吭一声。


    兰殊的回答,充满了自卑的笑叹,“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吧。”


    “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他当时还纳闷,她能?有?哪里不配呢?


    兰姈说她以前并不知情,那她是?嫁给他之后,才发现自己原不止是?高攀,更是?迫害他的罪臣之女?


    以前只是?别人提一嘴纳妾,她便敢闹两三天脾气。


    后来发现他三心二意,她问都不敢多问一句。


    除去为了给家人报仇,是?不是?也因为她喜欢他,却由?于自己爹爹的选择,她生了愧疚心。


    兰殊没有?办法指责自己的爹爹,甚至在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认为爹爹的选择有?大错,可越这么想,她对秦陌的愧疚便越深。


    所以后来的她,才开?始不敢在他面前,多任性一点。


    她不敢说,也不敢对他生气。


    秦陌的心一阵接着一阵紧抽,疼得长?吸了一口气。


    兰殊的出现,就像逼仄窗口透进来的一缕光,毫无征兆闯入了他的心扉,又刺眼,又引人不自觉上前,驱散着他心底积压的阴霾。


    而他沉浸在她给的温暖与舒朗中,却没有?及时发现那些逐渐朝她笼罩的乌云,直到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刻,才惊觉她身上的光芒灭了——


    窗外,夜幕四合,阒寂无声。


    高台上的烛火,随着丝丝拉拉的凉风晃动。


    兰殊独自一人到了玉清观,再?度坐在了蒲团上,凝着爹爹的牌位,出神了良久。


    小时候,她一直都是?崔宅小院里,最不听话?的小孩。


    娘亲三天两头便会对着她扶额叹气,可爹爹却爱助纣为虐,宠溺她任何一刻的调皮模样。


    她小时候最喜欢在爹爹的书房四周跑动,这样一犯什么事,她就可以及时躲到爹爹身后。


    那日的夜晚,月色像今日一样忽明忽暗。


    她在书房外头的草丛里捉萤火虫,听到了屋中一声强烈的斥责,走上前,透过?门缝,听到了爹爹和太爷爷的谈话?。


    兰殊那时还小,一点儿都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记住了那个数字。


    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她嫁给秦陌,成?了尊贵的摄政王妃。


    有?一日,她去拜访崔太爷爷,同样在门外,无意间听到了他同别人讨论这个数字。


    她从他们激烈的争执中,恍悟出那原来是?一笔亏空的军粮数额,是?致使北伐战败的导火索。


    从那以后,兰殊对秦陌充满了内疚。


    也是?从那以后,她看待秦陌,愈发不像是?夫君,而是?无法偿还的债主。


    很爱,却不敢爱,不敢言,不敢怒。


    夜以继日的郁结积累,终究促使了两人分崩离析的结局。


    往事如烟,兰殊心中不由?朝自己唏嘘了两声,再?度回想前世门内那与老太公对话?的身影,同当朝太师沈衡,竟是?一般无二。


    而沈衡的城府何其深,将人性拿捏得何其准。


    他悄无声息往兰殊的内心覆上一层阴霾,在她最爱秦陌的时候,发现自己配不上他,一步接着一步,让她成?为了秦陌心口永远的疼痛。


    回想过?往,爹爹恩师的大红封,一直悄悄给到了兰殊及笄之年。


    换言之,自她嫁给秦陌,就再?没有?收到过?大红封。


    她原以为是?对方觉得她已为人妇,此时看来,是?沈衡对墨白儿女的情义?,在她成?为秦家宗妇后,到了尽头。


    兰殊后知后觉地?在心中腾起了一丝遭人算计的恼意,望着崔墨白的牌位,竭力回想着爹爹入狱前,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显露的每一个神情,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含冤的线索。


    “从小因为预言被迫当男孩子,不准出门,让殊儿受委屈了。”那日夜,崔墨白蹲下身,握着她的肩膀,眼里全?是?怜惜与自责。


    兰殊并不知他在遗憾没法再?看着她长?大成?人,成?为亭亭玉立的姑娘,望着他心疼的眸光,挠头道:“还好的,当男孩子有?当男孩子的好处啊,姐姐天天要?学女工,我就可以玩。”


    “你总是?会往乐观的一面想。”崔墨白沉吟片刻,摸着她的头,笑了笑,“爹爹相?信殊儿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能?释怀地?走出来。”


    兰殊懵懂道:“殊儿会的。”


    “殊儿是?个坚韧的好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但爹爹仍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论你日后有?了何等境遇,你永远不是?一个人,兄弟姐妹,同气连枝。”


    “我会对姐姐弟弟们好的。”兰殊颔首道。


    便是?当年小小年纪的这么一句承诺,在姐姐弟弟们离开?后,叫兰殊自责了许久。


    总觉得对不起爹爹的嘱托。


    好在这一世,姐姐弟弟都有?了比较好的将来。


    兰殊继续回想,后来,爹爹最后转过?了身,再?回头,便拿出了他得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他知晓她不喜欢僧寺,却还是?恳求她明天同姐姐弟弟们一起,陪娘亲抱着刚满月的弘儿,去寺庙祈福。


    并把?这把?万民伞,作为给弘儿添福的礼物。


    兰殊依言听了他的话?,第?二天从寺庙回来,却发现爹爹已经被官差抓了去。


    崔墨白并不想他们看见他被缉拿的场面,支开?了他们所有?人。


    兰殊每每回想到这一刻,心中泛出延绵的沉痛。


    然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


    再?度,浮现出了那把?万民伞的模样。


    沈衡当年负责派人抄了崔宅,宅子上上下下,他都搜过?一遍。


    如果那封信在崔宅,早应该落回了他手中,不至于令他惴惴不安到现在。


    是?以,若那信函还在,绝对不在崔宅。


    而从东窗事发至沈衡抄没崔宅,彻底离开?崔府的东西,只有?那把?为弘儿祈福的万民伞。


    兰殊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清明,连忙从蒲团爬起了身。


    她一出观门,便同随侍交代:“即刻备车,我要?回临安。”——


    兰殊前脚刚赶回临安,一回来,连盏茶都没喝,自个骑上了一匹马,直接冲着灵隐寺奔了去。


    灵隐寺终年香火鼎盛,山脚下车水马龙,时常堵得水泄不通,乘马车怕是?要?排大半天的队,但独个骑马,就方便多了。


    一进寺庙,兰殊逮住门口引客的小沙弥,便开?始打听灵隐寺的了空高僧正在何处。


    当年他们入庙为弘儿祈福,接待他们的,正是?一名法号了空的师父。


    小沙弥合掌“阿弥陀佛”了句,惋言告知前主持了空大师已经圆寂。


    兰殊默哀片刻,只得直言问及当年托在寺庙供奉佛祖的那把?万民伞。


    小沙弥道大香客的供品一般都会放在大殿两侧的供奉台上,可他引着兰殊入殿,却没有?找到那把?伞的踪迹。


    小沙弥只好将她引见给了现任住持了痴大师。


    了痴是?了空的师弟,听了兰殊对于万民伞的表述,沉吟了会,稽首合十道:“那把?伞,贫僧有?些印象。”


    了痴回忆道出了空在世时,将那伞放在了正殿的房梁之上,得以受香火熏陶。后来,却曾有?人暗中来寺偷盗那把?万民伞,只是?被了空及时制止,且并未发现有?什么玄机。


    了空心怀困惑,于佛祖面前问了一问,佛曰那把?伞尘缘未尽,了空便把?它?送往了山下,回到了红尘之中。


    兰殊迫切问道:“大师可记得他送哪儿去了?”


    了痴解释了空师兄当时一出山门,就在山脚下遇到了收伞的有?缘人。


    “那施主说自己名叫灵溪,只道来自舟山。”


    兰殊询问其相?貌。


    了痴摇头,十几年过?去,除了记得当时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其他已经全?无印象,且她将伞拿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兰殊前脚离开?了灵隐寺,策马朝着城门口驰去,刚好在城门口,遇到了从蜀川归来的邵文祁。


    邵文祁特地?回到了江南,本是?想着陪她一同帮助村民种植桑苗,继续培养两人之间的情意,结果发现她不在,听闻她回了京,正打算往长?安追去。


    他坐在车内等待城门放行,远远在车帘外,望见了一道不同往常的身影。


    这还是?邵文祁第?一次看见兰殊骑马,也是?头一回发现,素日看起来那般柔美的一个姑娘,骑马的姿容,竟是?如此英姿飒爽。


    隐隐透出了另一股似曾相?识的风姿。


    特别像长?安城那位,每日打马上朝的国家栋梁。


    邵文祁眼中先?是?一亮,随而被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前夫烙印,惹得黯然神伤。


    听闻她说要?去舟山,邵文祁只道是?“幸好”。


    “幸而是?遇见了,不然南辕北辙,我又要?同小师妹错过?了。”


    兰殊温和笑了笑,邵文祁听说她要?去寻人,自己正好在舟山也有?熟人,便欣然与她一同前往。


    舟山地?处浙江边沿,隔岸相?望。


    两人到达舟山,正好是?渔市最热闹的时辰档口,兰殊牵马入城,见集市繁茂,人潮如织,一时之间,不由?愁眉紧锁。


    就一个名字,还是?经年以前的人,偌大的舟山,她何时能?找得着呢?


    却不料整个舟山,无人不识灵溪。


    邵文祁带她迈进了集市中心的一间茶馆,这儿的掌柜是?邵文祁在外经商结交的故友,一听他们来找灵溪,打量了他俩一眼,笑吟吟道:“邵兄也是?慕名而来,特意携佳人来向灵溪仙者寻求姻缘庇护的吗?”


    邵文祁先?觑了兰殊一眼,见她眉宇下意识微蹙,同掌柜澄清道:“这是?我小师妹,刘兄莫要?乱开?玩笑。”


    刘掌柜连忙朝兰殊作揖致歉,那一张和气生财的脸,叫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的,兰殊颔首回笑,一心扑在了他方才口中的“灵溪仙者”上。


    刘掌柜见她好奇,噙着笑意,娓娓道来。


    舟山的百姓历代捕鱼为生,渔业发达。


    灵溪仙者最初始,出现在当地?的桃花山上,自称是?蓬莱仙岛下凡的仙使,特来庇护舟山百姓。


    后来,渔民每逢出海,都会先?去灵溪观里,拜一拜灵溪,询问出海时辰,只要?遵循灵溪所言,这一趟便会平安顺遂。


    久而久之,舟山百姓最信奉的就是?灵溪观。


    兰殊询问起灵溪观的地?点,“竟这么灵,说的我也想去上一柱香,叩拜一下了。”


    刘掌柜却面露了难色,道出灵溪观常年香火鼎盛,来往香客如过?江之鲫,灵溪仙者却素日节俭,不愿扩建庙宇,地?小人多,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


    “姑娘若只想单纯上香,山脚下便有?香鼎,可若想上山见仙者在舟山,要?用香火供奉灵溪观三年以上,才有?机会见灵溪仙者。”


    兰殊讶然,一时发起愁来。


    刘掌柜提壶沏茶,续笑道:“不过?你们是?来巧了,灵溪仙者不仅庇护出海,还庇护姻缘,也是?灵的很。过?几天,正好遇到了灵溪观一季一度的姻缘会,只要?过?了灵溪设下的关节,便有?机会见她一面,受到她的庇护。”


    这也是?为何刘掌柜一见他俩结伴,第?一反应便是?他们来参加姻缘会的。


    刘掌柜笑道:“灵溪仙者开?设的姻缘会,有?趣的很。四周许多年轻男女都爱来历一遭,借此看看彼此的缘分呢。”


    兰殊虽不确定此灵溪是?不是?她要?找的灵溪,但心想这是?见灵溪的一个机会,不由?便多问了几句。


    刘掌柜解释道这姻缘会也不是?人人可去,首先?要?得到灵溪仙者发放的邀帖。


    而就在明晚,灵溪会派仙童乘仙轿下山,例行游街,凭机缘朝两边洒下邀帖。


    在灵溪仙者心中,众生平等,届时所有?人都戴面具上街,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一样看缘分得邀帖。


    兰殊心中想着去抢一抢这邀帖。


    翌日夜晚,她戴着面具,同邵文祁出现在了仙童必经的大街上。


    若有?机会同兰殊一道去参加姻缘会,邵文祁自是?乐意至极的。


    只是?兰殊一心想的是?万民伞,为了增大他们得帖的概率,同邵文祁商议一人站一边。


    当仙童驱着白马从街头尽处缓缓过?来,车帘内点着袅袅香炉,一路恍若仙气缭绕。


    众人趋之若鹜,待仙童靠近兰殊所处的位置,她翘首一望,对面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乱成?了一团,她已经看不见邵文祁所在之处,更不知他是?否得到了邀帖。


    正是?犹疑,仙童一扬手,一道打着丝带的红帖,朝着兰殊头顶飘了下来。


    中间不知有?多少人跳起哄抢,那晚风就像是?在愚弄他们一般,打着旋不让他们得逞,却将这邀帖,直接落在了兰殊手上,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兰殊尚有?愣神之时,旁侧却有?一人,忽而将她的帖子一抢,扭头跑去。


    兰殊美眸圆瞪,提裙朝那小偷的身影急追,连喊了好几声“站住”,然人山人海,不过?一会,那人影就只在她眼中剩下了一个黑点的影子。


    兰殊急得不行,一时脚步过?快,一个趔趄,差点朝地?上栽了下去。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摔跤可不是?小事,万一遭遇踩踏,必是?要?人命的。


    幸而旁边站了个好心人,见状及时扶了她一下。


    那沉稳的双手一托,兰殊整个身子前倾的猛然力道,在他那儿不过?如一场轻风的劲,转眼就被他化解了。


    兰殊感激涕零,抬起眼,却正对上一张阎王爷的面具。


    面具底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目若寒星。


    第115章 第 115 章


    兰殊望着那副冷脸的面具,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幅过年以前的场景。


    在那间老旧的小酒坊里,窗外, 捧着一轮明月。


    少年的眉眼,总是透着一些隐藏内心的孤傲,不?甚明白?她为何非得带个凶神恶煞的阎王爷泥偶, 讥讽道:“辟邪啊?”


    她当时顿了顿, 低头握着泥偶看了眼, 唇角衔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爷可说对了。”


    舟山四面环海,月光折在海中,漫散四处,映照夜色,使得天地之?间犹如披了一层银辉。


    那乌漆嘛黑的铁面具将他遮挡的严严实实, 兰殊不?过看了他一眼,却已经认出了是谁。


    她早已学会了不?需握着那小泥偶入睡, 可他却真的,成了那时时为她辟邪的阎王爷。


    兰殊心头猛地一跳, 目光下意识闪躲了下, 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 也没显露出自己认出了他,只?装陌生人般的,小声致谢。


    那阎王爷默然片刻, 点了个头。


    他会出现在这, 兰殊谈不?上多意外。


    她能想到那时唯一离家的万民伞,姐姐的记忆与她相同, 受大理寺问?话,自然也能吐露类似的线索。


    兰殊打眼看去,只?见那欺负她的小偷,遭到了一位头戴无?常面具的秃子?伸腿,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那秃子?双手?合十,假惺惺“罪过”了句,不?是静尘又能是谁。


    而那邀帖,遭小偷手?一甩,挂到了街边屋檐院里冒出的石榴树杈上。


    兰殊走上前,踮脚伸手?,完全够不?着。


    她犹疑着要不?要向人求助,还没回首,腰迹忽而被人一握。


    那被她擦身而过的阎王爷,见她够不?着,二话不?说上前,托起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了起来。


    女儿家纤细娇柔,落在他手?上,犹如托了只?睁大琉璃眸子?的猫儿。


    兰殊震惊了瞬,眼见邀帖近在咫尺,迅速伸手?,将那红帖子?摘了下来。


    心中却骂,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装作不?认识,他嘴上不?戳破,却偏要在动作上拆她的台。


    可当兰殊脚尖触到地面,握着帖子?回过头,那阎罗王却好?像知道她定?会斥他举止亲昵,转眼溜了个无?影无?踪。


    仿若那敢怒不?敢言的少年郎,气不?过你的生分,偏要来惹你一下,又怕你真生了气,惹了就跑。


    兰殊咬了咬牙,不?远处传来听见一声呼唤,她转过头,看见邵文祁追寻过来的身影。


    邵文祁见她手?上得了邀帖,不?由替她高兴了瞬,紧而微皱眉头,“我刚刚才?发现那仙童散帖,看似毫无?章法,实则都?丢给?了成双来的男女。闹得我费了好?大的劲,也抢不?到。小师妹是怎么拿到的?”


    兰殊道帖子?最初始,确实是晚风送过来的。


    邵文祁抵颌思忖,笑道:“莫不?是他把你同身旁站着的男子?看成一对了?我四周都?是儿郎,他便一点儿不?朝我们那厢洒。”


    兰殊不?由困惑道:“我当时身旁是名男子?吗?”


    邵文祁颔首,回忆道:“好?像是个戴阎王爷面具的,个子?还挺高。”


    兰殊愣怔,她当时的注意力都?在仙气飘渺的香车上,并?没有注意身旁站了什么人,直到后来险些摔了一跤,才?发现人群中,有秦陌的身影。


    邵文祁端详着她的神色,有意无?意打趣道:“许是灵溪仙者,给?小师妹另定?了一份缘分?”


    兰殊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吸引香客的手?段,你还真信她有神通?”


    兰殊打开了那帖子?,见里边要求两人携同,斟酌片刻,恳请师兄帮忙与她一同前往。


    她自是不?信桃花山上真有神仙,能吃香火这碗饭的人,不?过是更会洞察人情世故,俘获人心。


    兰殊所料不?错,只?是她并?未料到,这单是抢着了邀帖,还远远不?够,他们洞察的目光,竟高超至一眼堪破真相。


    翌日,兰殊与邵文祁刚到山脚,装模做样挽手?并?肩向前,递上邀帖,山门前的仙使却一把将他们拦下。


    “两位施主请留步,今日是桃花山上的姻缘会,兄妹,不?可进山门。”


    兰殊讶然,“您哪里看出我们是兄妹了?”


    那仙使摆了摆手?上的拂尘,躬身严肃道:“神明脚下,不?可说谎。”


    兰殊一时噎了声。


    仙使见她短促的沉默,愈发确认他们并?非一对。


    邵文祁望着兰殊眼底自然流淌的心虚,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转眼,身侧走来另一对情侣,擦肩而过时,俊美秀拔的男子?,乜了邵文祁一眼,似讥似笑地遗憾道:“看来你们给?人的感?觉,还不?像有情人。”


    那一副恍若天人的样貌,不?是洛川王,还能是谁。


    秦陌命人特?意买了一份邀帖过来,兰殊下意识朝他身旁的女子?看了眼,不?由睁大双目,眼睁睁看着他俩朝前肆无?忌惮迈进了山门,而后被不?留情面赶了出来。


    秦陌曾同她说过静尘师父还擅男扮女装,兰殊原是半信不?信,今日一睹真容,不?由心生佩服。


    且看那一头墨发如云,柳叶眉轻挑,水蛇腰漫扭,谁人不?道一句风情万种。


    然一眼叫仙使识破,抬手?怒斥,“休想欺瞒仙者!”


    静尘的小白?脸转眼被拂尘扫了两把,两道火辣辣的红印子?浮了出来。


    这场景,难免有些狼狈。


    邵文祁对着秦陌躬身轻笑了两声,竟不?知是惋惜,还是反击,“可惜这般高明,却也还是不?成。”


    秦陌直接剜了他一眼。


    兰殊忍不?住问?他们是怎么被看出来的。


    静尘抚掌合十,叹息道:“那小师父叫王爷亲我一下。”


    秦陌当然是宁死不?屈。


    静尘倒是风轻云淡,不?由呢喃了声:“大家都?是男人,我都?不?介意。”


    秦陌睨了他一眼:“你在做什么梦?”


    都?没想到这灵溪观竟有些道行,四个人站在山门外发起愁来。


    秦陌双手?交叠,望着山门口?,微微眯缝起眼。


    兰殊一见他摩挲了下手?上的铁腕口?,心知他生了硬闯的心思。


    她有意无?意开口?:“这观宇在当地声望极高,灵溪仙者也从未违法乱纪,眼下又是盛会,我们还是不?要搅扰了百姓的好?。”


    静尘随在秦陌身旁多年,亦稽首认同,见秦陌看了眼兰殊,那眼中暗含的情意,便是打死也同他装不?出。


    静尘不?由福至心灵,合掌提出建议,“不?然您俩试试,好?歹是前夫前妻,比我们有夫妻相。”


    兰殊顿了顿,邵文祁义正言辞道:“这也还是撒谎,只?怕再拆穿一次,那仙使真要记住我们了。”


    秦陌亦是一本正经:“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话音甫落,他朝兰殊走了两步,冲山门扬了下巴,“你不?是也想上山吗?敢不?敢去试试?”


    既少年相识,知根知底,如何不?擅长互激。


    你要说敢不?敢这种,兰殊可就不?畏了,当即昂首挺胸,朝着前方迈步而去。


    秦陌并?肩而来,两人一路上都?在小声讨论如果看门仙使待会说了什么,他们该如何应对。


    秦陌目光掠了过来,突然问?道:“如果他也叫我亲你一下呢?”


    兰殊僵了一会,只?听秦陌续道:“我不?想亲额头了。”


    兰殊下意识抬起眼,四目交汇,只?见秦陌的双眸,朝着她的唇角落了下来。


    兰殊的心头莫名发紧。


    此?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山门口?,那神通广大的仙使近在眼前,目光正往他们这厢凛凛扫来。


    兰殊轻咬了下樱唇,细白?的十根手?指,忍不?住在袖下蜷缩。


    好?在那仙使仅一点头,就这么让他们进去了。


    兰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秦陌却仿佛眼底含满了失望,竟还特?地停了下来,上赶着同仙使理论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兰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山上走去——


    都?道这桃花山一季一度的姻缘会有趣,不?仅是求神庇佑,更供有情人玩耍游乐,一路上山,会有不?同考验的关卡。


    兰殊听闻上一回的姻缘会,灵溪仙者曾特?地十台阶设一位仙童问?话,来考验上山情侣的默契。


    为了顺利见到灵溪,昨儿个,她还同邵文祁提前做了下功课,背了背以往的那些考题。


    然他们连山门都?没进,真是白?瞎这一场苦读。


    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兰殊在山门走向上门石阶前的这段路程,同秦陌试问?道:“红烧排骨还是糖醋排骨?”


    一二三同时回答。


    “红烧排骨。”


    “糖醋排骨。”


    两人一愣,睁眸异口?同声对问?道:“你不?是喜欢红烧\糖醋排骨吗?”


    这默契,真不?知是一点没有,还是过了头。


    兰殊长叹了口?气。


    两人已经到了台阶前,一位白?糯可爱的小仙童冲他们微笑躬身,就在兰殊以为他要开口?发问?之?时,小仙童道:“接下来这段路,请大哥哥背大姐姐上山。”


    兰殊惊呆了瞬,目光朝前方一探究,看见一群背人的背影,恍然大悟灵溪仙者更换了考验。


    这桃花山,当真人算不?如天算。


    秦陌已经在她面前识相蹲了下来。


    兰殊没有办法,只?好?俯身上去。


    柔软熟悉的触感?一贴上背,秦陌顿了一下。


    兰殊见他目光一往后来,薄唇微启,下意识先捂了他的嘴,“闭嘴。”


    她当然知道自己比起年少时,重了不?少。


    兰殊细嫩的指尖上,是男子?鼻尖扑来的温热气息,秦陌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轻轻嗤了一下,“上回不?是背过了吗?”


    兰殊经他一提醒,才?回想起上元灯节那晚,他背她回过屋。


    只?是那段路比较短,眼下,可是要登大半座山,体感?自然是不?一样的。


    小仙童友好?提醒道:“不?见到下一位仙童,切忌不?可将姐姐放下。”


    兰殊的蛾眉紧蹙,不?由眯缝着眼朝山上望去,只?见方圆十里,哪还有第二位仙童的身影。


    一口?气走了几?百个台阶,兰殊见旁的人经不?住停下来歇息,秦陌尚且游刃有余,连汗都?没露一滴,忍不?住问?道:“我胖的多吗?”


    “不?多。”


    兰殊刚松了口?气,秦陌道:“也就多了六斤二两。”


    常年习武之?人,手?上练过的重型武器无?数,对于重量的变化?,心中还是很有数的。


    “不?用说那么具体”兰殊干咳了声,眼神飘浮了下,认真道,“我这是劳累过度的虚胖。”


    秦陌勾起唇角,十分敷衍地应了声嗯,听着就不?信。


    兰殊忍不?住轻勒了一把他的脖子?。


    旁边气喘吁吁的小情侣见着了,女方不?由攀比道:“你看看人家相公,还有闲情打情骂俏。”


    男方一下生了气,直接把她放了下来,“那你去找别人。”


    两人站在半山腰吵起了架。


    兰殊见势不?妙,拍了拍秦陌的肩膀:“我们走快些吧,不?然容易遭人恨。”


    “主要是你遭人恨。”兰殊补充道。


    转眼,旁边另一名男子?看见兰殊,惊鸿一瞥,不?由就看直了眼。


    身上的女子?气得敲了把他的额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真的很好?看。”


    “你——”


    兰殊只?好?把头埋了起来。


    秦陌笑道:“看来我俩都?遭人恨。”


    话音甫落,他将兰殊背稳,一时间,健步如飞起来——


    好?容易在半山腰的转弯处,见到了第二位小仙童。


    兰殊连忙从秦陌身后跳了下来,提裙与他一并?向前,回头朝着山下那曲折蜿蜒的石阶望了望,不?由唏嘘心想,亏是换了人,这般长的路程,若是邵师兄,只?怕是到不?了这。


    眼下,也只?有他俩最先到达。


    然第二位小仙童表达了恭喜之?意,紧接着,却拿出了一条双环的细链子?。


    小小灵活的身影,先扑在了秦陌脚下,朝着他右脚踝扣上了一环,而后要求他俯身伸出左手?。


    秦陌一弯腰,左手?腕就被他用链子?另一环扣上。


    秦陌眉心一跳,一抬手?,便牵着腿一同,成了个金鸡独立的姿态。


    “这是何意?”秦陌不?解道。


    兰殊抵颌旁观,端详了半晌,“可能是,你残了的意思?”


    这不?就是缺胳膊少腿了吗。


    秦陌的面色发沉。


    小仙童握着拂尘,轻轻微笑,“请姐姐扶着这样的哥哥上山。”


    兰殊凝着前方还有半山的石阶噎了片刻,上前掺住了他。


    秦陌一路被兰殊掺着,一跳一跳的,眉头的青筋狂跳不?止,忍不?住嗤了声,“你说这灵溪仙者是真想庇护有情人,还是在拆散有情人呢?”


    兰殊甚少见过他这么滑稽的样子?,侧首偷笑了笑,唔了声,“这灵溪,当真是个妙人。”


    两人并?肩走了几?十步,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自己如今一瘸一拐的样子?,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兰殊看向他。


    秦陌道:“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了,就像现在这样,你还会要我吗?”


    兰殊眉梢一挑,秦陌续道:“神明脚下,不?可说谎。凭你那时的良心回答。”


    兰殊沉默了良久,“会。”


    秦陌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兰殊道:“够自恋。”


    秦陌道:“不?是自恋。只?是反复被坚定?选择,生出的自信。”


    秦陌说完,侧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叹笑了声,笑容惨淡,“可我却没有给?到你这样的感?觉。”


    兰殊的视线不?由朝他看了过去。


    秦陌提了提唇角,回忆着讲诉起当初他听闻她不?惜纵火杀郑祎时,真的很生气为什么她遇到事了,却不?同他说。


    “我一直觉得是你把我当作了外人。现在回想,是我没有给?到你足够的自信,才?叫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山岚吹过林荫中的小道,携来阵阵桃花的清香。


    秦陌在兰殊的掺扶下,仍是一跳一跳上前,可那步子?却不?再令兰殊忍俊不?禁,心思不?由只?落在了他平缓而伤感?的话语中。


    秦陌哑声道:“那时的我,是更被爱的那个。”


    “我欣喜于这样的感?觉,高兴自己不?论是什么样子?,都?会被坚定?选择。却没有及时发现,你同样需要这样的选择。”


    秦陌看向她,漾着柔情的目光中,包含了绵绵的心疼与自责,苦笑道:“是我不?好?,所作所为,都?没有给?到你有恃无?恐的感?觉。”


    “也没有叫你明白?,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妻子?。”


    兰殊的脚步不?由一顿。


    “不?过你也报复回来了。现在的我,再也没有那般自信你会选我了。”秦陌惨淡笑道。


    却不?知是不?是两旁桃花映红,兰殊仿佛见到了素来最是倔强的他,眼眶底下泛出了一抹薄红。


    “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秦陌道。


    兰殊道:“我从未有蓄意报复的意思。”


    秦陌看她一眼,扯了下唇角,“嗯,是我应得的。”


    兰殊噎了会,默然片刻,坦诚道:“其实那时,你也不?是不?疼我,受宠时,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地位没有那么薄,也曾幻想过即使你知晓了真相,也不?一定?会抛弃我。但这么想,对你不?公平。”


    就像是仗着情分,胁迫他接受自己的身份。


    兰殊那时心爱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给?他受委屈。


    然秦陌交心道:“所以我说,是我不?好?。”


    “明明应该给?你的第一想法,是不?信我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你计较,毕竟哪个女婿在老丈人底下,不?要吃些苦头?”


    “我既得了他最宝贝的女儿,总该给?些下马威的。我只?是提前受了这份苦,后来,你不?是都?补回给?我了?”


    兰殊停下了脚步,呆呆看向了他。


    “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我娶了你爹爹的女儿,这种赔本的买卖,其实是便宜了我。 ”秦陌一本正经道,“如果现在叫我再去一趟北漠,回来还能娶你回家,我倒是一千个一万个乐意。”


    兰殊撇过脸,小声嘟囔了句,“休想。”


    秦陌轻笑了下,认真续道:“在我心里,其实你比任何人,乃至我自己,都?重要很多。”


    “可我却没有及时领悟,也没有及时叫你知晓。”秦陌遗憾道。


    “现在说好?像迟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怕。崔兰殊,不?好?的是我,你真的很好?,大可自信一点。”


    四目交汇,煦风将兰殊鬓角的碎发拨向了耳后,她怔忡地将秦陌望着,脑海中,却不?由闪过了另一幅儿时的画面。


    兰殊一直都?记挂着自己幼时给?予爹爹会照顾好?家人的承诺,那一句前世未能兑现的誓言,羁绊了她的一生。


    可当儿时回忆蓦然清晰,兰殊忽而回想起,其实在她说完诺言之?后,爹爹欣慰地笑了笑,继而却摇了摇头。


    “不?论要对谁好?,殊儿都?要先自己过得好?。”


    “姈儿墨守成规,却从不?糊涂;启儿自小板正过头,但好?学上进;弘儿虽才?刚出生,以后也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他们虽各有不?足,却也不?会想将一切担在你身上。”


    “我知殊儿自小责任心强,这是优点,却也是我担心你的地方。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你可帮可助,却不?要委屈自我。”


    爹爹最后想教会她的,从来不?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只?是希望她日后遇到难事,不?当自责过深,要学会释怀自我。


    可兰殊却没有会晤,后来的日子?,总是习惯把担子?往自己身上扛,无?形之?中,便压得失去了自我。


    如今回想前世,不?论是沈衡,沈幼薇,还是卢四哥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哪一个不?是只?要她坦诚直面,释怀去找人倾诉一二,便会漏洞百出。


    可没了自我的人,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陷入作茧自缚中。


    那前世种种的误会,除却他人的心机叵测,兰殊醒过神后,也知晓自己并?非毫无?过错。


    倘若心志坚定?,岂会遭人挑唆。


    秦陌要是真不?爱她,她再委曲求全,又能强求什么。


    她若不?卑不?亢,不?畏人言,又有何可惧可怖。


    便如今世,她从一开始就坦白?了身世,坦诚无?畏,反而,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兰殊扼腕摇头,忽而觉得自己傻的可笑。


    笑着笑着,心中压抑多年的阴霾,逐渐驱散开来。


    第116章 第 116 章


    两人终于在这场你背我, 我掺你的考验下,到?达了山峰。


    第三名仙童更?为年长,看似十五六的光景, 行完稽首礼,便为他们递上了解渴的茶水。


    然后将他们领到了观宇右侧的房檐下。


    那檐上有一串红结札起的金铃铛,面上散着七彩光晕, 似是有些灵性的模样, 兰殊方抬头打量了一把, 仙童站在他们中间?,请他们各自抬起左右手?,朝他们手上系上了一条红绳。


    仙童有条有理缠绕着两人的手?腕,温言讲诉着牵绳的玄机。


    “仙者曾言,两人要在一起,便如?两手?间?牵上了一条绳, 从此成为羁绊。”


    “若背道而驰,只会觉得彼此扯得难受, 各行各道,拉扯过头, 便会分崩离析。唯有携手?同行, 方能长长久久的, 将?羁绊维系下去。”


    话音甫落, 红线牵好,仙童将?他们引到?了铃铛下方,要求他们心?中默念一句对?于彼此的誓言, 不许提前讨论暗示。


    “若铃铛响, 便说?明?二位心?中所念一致,此生有缘, 即可进殿拜见仙者,得到?她的庇佑。”


    恰好此时四周无风,兰殊默然凝着秦陌看了好一会,一时也想不出他会念什么,同仙童微微蹙眉道:“若是没响呢?”


    “若是没响,二位还是希望在一起,可到?左侧的香鼎内点香,以后每日上山供香,香火供上三年,可以再?得一次祈愿的机会。”


    能供香火来换机会,换言之,就是可以用钱来解决?


    兰殊心?里琢磨着与其等风这样没有定数的,不如?直接使银子了事,略有隐晦朝仙童询问:“如?何?才能令它此刻作响呢?”


    都到?了山顶,离进门只差一步,兰殊心?想这灵溪仙者怎么也不至于拒客千里之外,便是铃铛不响,顶多就是要再?收笔见面费,应当可以解决。


    仙童却?道:“用诚心?。”


    兰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那仙童却?也没有别的门路给了。


    秦陌道:“不如?先念念看?”


    兰殊见他双手?已经环握,做出了祈愿的姿态,只好与他一同上前。


    秦陌勾起唇角:“记得心?要诚。”


    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伸手?握拳,脑海中一时没有想法,扭头瞅了眼秦陌,望着他鬓若刀裁的侧脸,只蓦然回想起成婚那夜,结发盒子上的,那两句相守的诗。


    前世,两人浓情蜜意?那会,秦陌后来特意?给她补过结发的环节,还诚心?念过盒上相守的誓言。然她那时恃宠而骄,摆出一副记恨他年少成婚时的轻狂模样,只哼了他一声,低低笑着,故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而这一世,直到?和离,她都没有同他结发做过夫妻。


    兰殊心?中冒出了一丝歉意?,闭上双眸,心?中轻念,念至最后一字,一缕清风拂过,抚向了她的鬓边。


    叮铃铃,叮铃铃,金铃轻轻摇曳。


    伴随着路过的山岚,吹向了山谷之间?,生出了一丝延绵不绝的回响——


    两人如?愿迈进了观门,隔着若隐若现的珠帘,见到?了端坐在神?坛上的灵溪。


    她三十出头的光景,不见岁月的刻痕,清灵如?少女,超然出尘,身着白衫,头戴长纱,眉目和善,宛若观音。


    灵溪一见他们,温言笑道:“来了对?金童玉女。”


    她的话语亲切温和,不像那受人供奉高高在上的仙者,倒似人间?盼着给有情人牵线搭桥的喜婆。


    兰殊礼貌福身,随而开门见山,直言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灵溪听她竟问起万民伞,不由站起了身,负手?肃然询问:“你是何?人?”


    灵溪的话语中透着戒备,兰殊并没有敌意?,坦诚道:“小女子姓崔,是那把万民伞主人的后嗣。”她看了眼秦陌,“这是我朋友,我们只是来寻旧物,并无其他恶意?。”


    灵溪的警戒,转而成了震惊:“你是崔公的女儿?”


    她口中那一句崔公,兰殊听到?了无比的敬重。


    转眼,灵溪一把掀开了珠帘,走下神?坛,亲自来到?了兰殊面前,她目光紧切,冲兰殊端详了好一会,凝着她眉眼间?与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韵,长吸了一口气,眼中蒙上了一层泪光。


    兰殊见她落泪,尚且懵懂,只见灵溪抬起衣摆,俯身便跪了下来。


    兰殊惊疑不定,连忙托住了她。


    灵溪含泪拱手?道:“灵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见到?崔公的后人,心?怀感念。请恩人受灵溪一拜。”


    兰殊一时看向了秦陌,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茫然。


    灵溪抬手?请他们上座,端来茶水,见兰殊面容困惑,便同他们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经历过隆庆十八年的那场饥荒,劫后余生,出于其他一些因缘,才搬来了舟山。


    “当年整个浙江,越城的灾情最是严重,如?果不是崔公离世前开仓放粮,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灵溪观中的孩子,皆是那场灾情生还者的后嗣。”


    “若无崔公,亦无灵溪。”


    话音甫落,灵溪感恩戴德,朝着兰殊又是一拜,同她细细说?出了崔墨白当年是如?何?亲自领着粮车,如?天神?一般来到?越城,救济他们。


    兰殊头一回听到?他人明?言谈及父亲,口中含满了赞誉之词,不经意?湿润了眼眶。


    兰殊擦了擦眼角,觑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却?正事,再?度询问起那把万民伞的下落。


    灵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俩一眼,道:“那伞就在后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后山哪里?”


    灵溪轻吐了一口气,“后山,崔公庙。”


    兰殊双眸微睁。


    灵溪站起了身,似怅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为我这只是当地一个旁门左道的小观,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却?都知我这儿,是崔公庙。灵溪从初始到?现在,都不过是崔公的守庙人。”


    原来,当年崔墨白落狱处斩,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却?十分感恩他的义举,心?心?念念想给他建一座庙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庙的,他们想背着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斩首示众的罪臣,只能寻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偏僻之处。


    灵溪自小修道,会看风水,便主动?站出了身,提议帮崔公寻建庙之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地处浙江边沿的舟山岛。


    灵溪落脚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说?,实则占山看守,帮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灵溪观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来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当地引起了注意?。


    加之灵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观天象助渔民出海,时间?长了,渐渐在当地得到?了不少人心?,从此成了所谓的仙者。


    灵溪收拢了当年所有的万民伞,存放在后山的神?像洞中。


    后来听闻灵隐寺还有一把,便千里迢迢将?它接了过来。


    灵溪叫人引他们前往后山,蹙眉道:“后山庙中的万民伞放在了一块,数量庞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难。”


    “无碍,我仍记得那把伞的模样。”


    临走前,灵溪特地提醒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她当初为了不让官府发现他们私下叩拜罪臣,选择建庙的地貌很?是特别。


    桃花后山是块风水宝地,但人迹罕至,皆因边缘靠海,山石冰凉,一到?夜里,潮水上升,山谷四周气温骤降,会变得十分寒冷。


    秦陌颔首,下意?识道了句,“我会护好她。”


    灵溪不由将?他与兰殊再?打量了番,衔笑问了句:“你俩当真不是夫妻吗?”


    兰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对?,都更?有缘分的样子。”灵溪道。


    兰殊问道:“仙者当真有神?通?”


    灵溪摇头笑道:“只是会看些天文地理,面相人心?。”


    兰殊默了默,直言道出灵溪门檐下的金铃铛,设定不好,响不响看天意?的,倒不如?让香客出钱,摇响它。


    灵溪笑道:“恩人这话说?的,就把灵溪当作捞钱的了。”


    “我要庇护的,本?就是真正有缘分的人。若无缘分而强求者,三年上香,不过是给时间?表明?真心?。这只是灵溪给他们人生的一个小小考验,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要经历的还很?多。”


    兰殊仍替那些辛苦到?达山顶,却?被铃铛判定有缘无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还是过长?”


    灵溪只简单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恩人觉得难熬,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更?痴的人,从前世便开始强求那一缕虚无缥缈的缘分了。”


    秦陌瞳仁一缩,有些诧异地看了灵溪一眼。


    灵溪笑而不语,迈步回到?了神?坛之间?——


    当仙童带兰殊穿过林荫小道,到?达山谷那一扇藤萝遮蔽的庙门前,兰殊的心?不禁向上缓缓提起。


    可当她真的见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双睁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湿意?。


    那一个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瓮。


    四周都点了亮堂堂的火光,并无洞穴的阴暗潮湿,供台前的鲜花蔬果仍飘着清香,时时都有人来上香打扫。


    在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层阁楼高。


    秦陌仰头看见供台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间?的明?朗笑意?,同兰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脚下都是万民伞,堆山码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听到?了满城的哭声,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处,整个人宛若置身其中。


    兰殊红着眼眶,走前两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着抬起衣摆,兰殊又拦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拦吗?”


    兰殊欲言又止,“你这样会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着神?像拱手?道:“崔公当年给晚辈吃的苦头,的确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梦同你家二姑娘说?说?,叫她以身相许,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兰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说?!”


    秦陌睨着她道:“是你非要计较,又不同意?我的赔偿条款。”


    兰殊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同他分说?。


    她叩下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万民伞,“应该就在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说?,那第一把万民伞,是他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伞,坚定了他未来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时候,曾为了给一方受贪官剥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拦下了知州的轿辇。


    那是他和沈衡结缘的开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万民伞。


    沈衡上京时,把伞留给了他,寓意?传承。


    崔墨白一直很?爱惜这把伞,最终也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好官。


    可当兰殊千辛万苦将?那把伞寻出,却?在山洞门口,遇到?了沈衡派来的杀手?。


    那守在山门口的小仙童被他们残忍杀害,双方争执间?,兰殊为了避免他们破坏崔公庙,拿着万民伞逃向了山谷


    夕阳已经垂落,兰殊摔得头昏眼花,再?睁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另一个洞口高悬,犹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兰殊不由想起少时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跌下过类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嘘着撑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兰殊美眸圆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俩才觉察到?彼此手?腕,牵着一条羁绊的红线。


    此前他俩的步调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兰殊摔落,那红线骤然紧绷,秦陌回过眸,想也未想,扑着跳了下去。


    兰殊的腿在滚下斜坡的过程中受伤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帮她包扎,一双手?心?微微发麻,明?明?早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他,望着那膝盖上不断渗出豆大血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血。


    当真是可笑。


    又当真是,心?疼不已。


    他尽量垂首挡住了双眸,将?内心?的惶恐藏匿,显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兰殊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疼,反而愣了会,先伸手?挡了挡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兰殊立时噎住。秦陌帮她包扎好,把撸起的裙角给她摆回原位,紧接着,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做什么?”


    “怕你冷。”


    兰殊捏着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领,发现除去洞顶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湿,根本?架不起火焰。


    随着天色变暗,甚至,开始弥漫出了一股寒气。


    兰殊眼睁睁看着洞顶上一些湿润的石头缝处,渐渐结出了一层薄冰。


    兰殊睁大双眸,猛然想起了灵溪叮咛他们及时回去的话。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们这一摔,约等于掉入了一个逐渐降温的冰窖之中。


    兰殊心?骂糟糕,忍不住斥责秦陌愚笨。


    既发现她摔落,就该及时想法子脱身去找救兵,再?杀回来寻她才是。


    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赔二,这命赔得不能再?赔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红绳骤然绷断的那瞬间?就彻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话音甫落,秦陌见那寒气逐渐下落,又将?长衫解下,加到?了兰殊身上。


    直至秦陌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纱中单,整个山洞,被一片寒冷笼罩。


    兰殊一把拦住他,“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强体壮,不畏严寒。


    兰殊腿受了伤,又经不住冷,渐渐有了些昏迷的趋势,却?还是义正言辞道:“你若是冻死了,我赔不起大周一个新的战神?。”


    秦陌见她长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兰殊被他揽在了怀中,扑腾了两下,没有力气挣扎。


    “崔兰殊,不许睡。”


    兰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别逼我亲你。”


    兰殊蓦然睁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兰殊无可奈何?地叹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兰殊有些昏沉,却?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气成圈,以及他隐隐约约的颤抖。


    她身上裹着他的衣袍,心?中轻叹了口气,缓缓朝他挨近几分,贴在了他心?口上,给他一点依偎的温暖。


    秦陌彻底圈住了她,兰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热的胸膛,迷迷糊糊说?起,当年她离开洛川王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把那条抱枕拿走了。


    “因为它非常暖和。我想着你不怕冷,留着也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冬天的时候,我抱着它,却?感觉它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着它,都觉得很?温暖”


    可她离开长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里生多少炭火,手?脚还是冰凉冰凉的。


    秦陌的睫羽牵动?了一下,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探进了自己的袖衣内,紧贴着他的手?肘。


    “现在好些了吗?”


    “嗯。”


    兰殊贴着他结实的手?臂,想起了小时候,她也很?喜欢用小冰手?,偷袭批公文的爹爹。


    兰殊不由落下了泪水,心?中感激秦陌对?于爹爹的谅解,开口同他道谢。


    秦陌见她的意?识越发迷糊,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边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兰殊苍白的双靥鲜活了瞬。


    她长吁了一口气,打起劲,娓娓道来,“我爹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兰殊说?了好多小时候关于崔墨白的回忆,那个她从来无法随性所欲提起的人,现在,终于获得了倾诉的出口。


    秦陌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反问几句,提着兰殊的精神?,可她的说?话声还是逐渐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这儿,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兰殊的上下眼皮打着架,秦陌戏谑的语气侵入她的耳中,激得兰殊睁开眼缝,眯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还毁了我的遗体?”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滞了瞬。


    兰殊冷冷哼了声,“你以为我死了就没看见,你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许久,时间?长到?兰殊以为他找借口没找出,等待的过程中,缓缓陷入了昏沉。


    隐隐约约,只感觉唇边一片温凉的触感滑过。


    兰殊的最后一抹意?识,只听到?了一句哑着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语。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第117章 第 117 章


    兰殊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获救的, 只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紧紧环住,在意识模糊中,眼?角闪过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渐温暖, 她仿佛被带出?了山洞,却仍然被人呵护在了怀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内。


    有人悄悄的,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点一点将她披散下的碎发别向耳后, 轻喃着宽慰了她一句, “没事了。”——


    后半夜,兰殊睡得十分安稳,秦陌衣不解带守在了她身侧,握着那柄万民伞观察。


    他撑开了伞面,瞧了许久,未察觉任何?端倪。


    外面夜色渐浓, 尚有余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将伞收拢, 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后怕。


    他长吁了口气, 目光停留在了兰殊白生生的脸上, 望着她眉宇松懈下来?的疲态, 说不心?疼, 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边,凝视着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着看着, 他支着颌, 不经意一个闭眸,坠入了一场短暂的梦中。


    他梦见了前世的一段后续, 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销声匿迹的卢尧辰后,两人坐在了那间小屋中。


    卢尧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不需秦陌亲自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日了。


    他虽然一直病弱,却不至于药石罔效,秦陌问他怎么回事,卢尧辰的目光掠过他满头的华发,惨然笑道:“可怜我帮着沈衡套你,竟也?中了他的套。我原以为他是个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愿我活。”


    秦陌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帮他?”


    卢尧辰的面容毫无血色,笑而不语,闭口不谈他的真实动?机,只道:“因为我恨大周,我恨你们?。”


    “你,李乾,长公主,我恨你们?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对视,接收着他眼?中的恼怒,“那兰殊呢?”


    卢尧辰咬牙切齿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秦陌痛声道:“兰殊一直将你视为朋友。”


    卢尧辰凄凉地笑了声,“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只能怪你俩破绽太多,轻而易举就能击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欢她。”


    秦陌的心?犹如被猛地砸了一下,双眸微睁。


    卢尧辰摇头道:“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们?这样的人物,怎么敢轻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欢?”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翌日,兰殊悠悠在鸡鸣声中醒转,睁开眼?,只看见了床头的邵文祁。


    兰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撑腰起身,腿处一阵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凉气。


    邵文祁的眸子?忧思关切而来?,询问她哪儿不舒服。


    兰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开被子?,给她检查一番的阵仗,思忖她腿上那一处伤口,着实不适宜叫他来?瞧,连忙道了声口渴,不动?声色将他支了开来?。


    趁着邵文祁倒水的空隙,兰殊端靠到了床头。


    邵文祁给她喂了水,接回杯盏,听着兰殊口中的致谢,灼灼将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向她倾诉自己在后山找她的时候,简直是心?急如焚。


    听了他一番衷肠,兰殊有些感?动?,再度温言开口感?谢,邵文祁神色复杂,叹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觉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俩游历海外,四周经商的时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胆。”


    兰殊知晓他是关心?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开怀地哎了声,“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风顺,无风无浪的,当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着不去解决。说点开心?的,不说这些丧气话。”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着她榻前靠了靠,“我买了条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远,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兰殊恭喜道:“这不就是件高兴的事吗?”


    邵文祁见她面露喜意,温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师妹,你可愿”


    话音未落,屋门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几下。


    不待兰殊请进,门吧嗒一声,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秦陌拿着一碗氤氲的药,一副脸色黑沉,走进门,温言道:“吃药了。”


    邵文祁坐在床头并未挪身,企图接过药碗,亲自喂兰殊吃药。


    秦陌捏着药碗没松手。


    兰殊只好主动?接了过来?,说要自己喝,一口闷下,真是从?嗓子?眼?苦到了脚趾尖。


    秦陌接回碗,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侧头看了邵文祁一眼?,同兰殊道:“我有事同你说。”


    兰殊见他神色严肃,柔声开口请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帮她掖了下被角,转身走出?房门。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头旁边的万民伞。


    他昨晚推敲了许久都没发现它?有何?端倪,思来?想去,还是想咨询一下兰殊,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线索。


    兰殊坐在床头,手轻轻抚过了伞面。


    秦陌凝着她微垂的侧脸,尖细的下颌线,比之她刚从?海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脑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话,自她回来?,从?端午盛宴开始,一茬接着一茬的事儿,日子?就好像没有哪一刻消停过。


    在他身边,她总是会身不由己卷进明争暗斗里。


    秦陌一双眼?黯了黯,兰殊不知想到了什么,撑开了伞面,将顶头的伞柄一拉,那伞柄竟同伞架分离开来?,露出?了一个空心?的口。


    兰殊回忆道:“小时候我在书房玩,不小心?折断过这把伞的伞柄,吓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爱惜这把伞,却没有生气,反而为了避免娘亲知晓我又闯了祸,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对于父亲的思念,“但?断了的伞柄哪能复原,为了掩盖着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宽的竹子?,将它?与?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块,盖住了原柄。外表看起来?,这根伞柄就是原柄,实则,里头还有一根。”


    话罢,兰殊将伞柄朝着地面一抖,一卷泛了黄的信函掉了出?来?。


    兰殊凝着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头猛地抽了下,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着它?出?现,一壁又并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兰殊犹豫了一下,把信件递向了秦陌,没有主动?选择看。


    她并不想知道爹爹视如生父的人,具体是用何?等话术来?欺骗他的。


    信函共有两封。


    秦陌打开了信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当年的真相。


    当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陈灾情,朝廷却要求各方,以前线战事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撑,最终实在不忍心?看见百姓日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破例写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说江南百姓的不易。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丽的使者洽谈,届时会想办法同邻邦借军粮,叫墨白先?不要着急,若有眉目,他会及时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则道借粮有望,诏书不日便会下达,让墨白别让百姓等,先?开仓。


    按理诏书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轻举妄动?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时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沈衡在谈判桌上,最终并没有同高句丽提出?借粮。


    大周北伐战败。


    崔墨白犹豫再三?,难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选择了独揽罪行——


    兰殊的腿还需要静养一段日子?,秦陌不愿她左右折腾,再三?叮嘱暗卫保护好她,自个先?回了京城。


    当秦陌将隆庆十八年的一切真相还原,拿着陛下亲批的逮捕令来?到沈家门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着太师的朝服,坐在了正厅之内,一见秦陌进门,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门外,在他对坐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沈衡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他和秦葑很像。


    想当年他与?秦葑就战和两方不同的主张,在朝堂上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没赢过秦葑,让他开启了北伐之战。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败的时刻。”


    秦陌:“所以你为了反击,不惜毁掉了当年大好的赢面?”


    沈衡辩驳道:“我都是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权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声斥骂战争对于百姓的伤害,反讥秦陌同他的父亲一样嗜战,杀孽过重。


    “江山已经无虞,洛川王也?当兮福知进退。”沈衡冷声道。


    秦陌嗤地笑了声,凛着嗓子?看向他,“国土沦丧,也?叫无虞?”


    “杀孽过重?当年阖国四围,哪个没有虎视眈眈盯着中原沃土?你口中的为国为民,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割让国土,让百姓流离失所,终身寄人篱下?”


    “我只恨不能踏平了整个北疆,叫那群觊觎神州的虎狼鹰犬,再不敢生出?半缕冒犯之心?!”


    沈衡望着他眉宇间同秦家一脉相连的杀伐之气,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成?王败寇,我认输。”


    秦陌见他全无任何?悔过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师口口声声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无辜吗?”


    沈衡的神色动?了一下,道:“墨白心?系百姓,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担,是为了报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为何?没有销毁那份书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声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视他如父,可他却对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杀手。


    “你可知兰殊险些摔下悬崖身亡。”


    沈衡无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怨,只能怨她自己,选择站在了你那边。”


    秦陌的双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兰殊嫁给他最终的下场,心?底冒出?了无尽的沉痛。


    卢尧辰那几句摧心?的话,再度在秦陌耳边响了起来?。


    “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沈衡获罪下狱。


    隆庆十八年的真相,时隔十六年,终于迎来?了昭雪的一日。


    酒楼瓦舍,百姓茶余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


    有怜崔墨白无辜的,也?有斥他对沈衡愚忠的;有赞他爱民如子?的,也?有难以苟同他不等诏书,私开粮仓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只浙江一带,各地曾受当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筹资,建起了感?恩的庙宇。


    这一日,秦陌在朝堂汇报了沈衡一案的结论,刚下朝,暗卫躬身上前,传达兰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见她,一时心?念得紧,连忙策马前往了赵府。


    一进赵府,秦陌随着管家的引进,疾步来?到了院内,刚好看到了坐在树下同邵文祁吃茶的兰殊。


    春日明媚,桃枝叠影,他们?背对着他,捧着茶,并肩坐在了一块。


    邵文祁似是说了个笑话,刚好逗兰殊盈盈笑了个不停。


    树上落了一片叶子?在兰殊的鬓边,邵文祁转头看见,轻柔帮她拂去,兰殊抬头,两人四目交汇。


    这一近乎写意的画面,正好落在了秦陌眼?里。


    管家上前躬身,兰殊回过头,只看见秦陌止步在了不远处,定定望着他们?。


    她起身朝他款款过去,那轻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伤已无大碍。


    秦陌简明节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经入狱,将在牢中渡过自己的余生。


    兰殊道自己想见一见沈衡。


    秦陌将兰殊带去了大理寺,上车前,兰殊特意吩咐了一辆车拉了一大箱的东西,跟在了身后。


    到了大理寺,兰殊提裙下车,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发现箱子?里都是崔公庙收集的万民伞。


    兰殊走下昏暗的牢狱,见到沈衡,什么都没有说,只在牢差开锁后,领着奴仆,将那一把把从?舟山带回来?的万民伞,放在了他的牢房内。


    沈衡的眸眼?滞了好久,厉声质问她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让我愧疚吗?”


    兰殊依然什么都没说,放下万民伞之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兰殊在他来?赵府时,就发现他的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忧郁与?怅然,尤其?是同她的视线交汇那刻。


    此时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劳累。


    自从?江南回来?,他一直为崔墨白一案奔波劳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兰殊让他同自己一并坐马车回去。


    秦陌连日操劳多时,一上车,本?想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静谧无声。


    秦陌的双眼?有着隐隐的青色,车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将其?衬得更甚,显得他整个人疲惫不堪。


    兰殊不愿打搅他,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微掀车帘,同车夫轻声交代改道,准备先?送秦陌回府。


    当马车在洛川王府门口停下,秦陌睁开双眸,神思还有点迷糊,下车后,一见自己家门,下意识朝着车内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俩已有多年不曾坐过同一辆车,以至秦陌对于这样一幕的记忆,还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时光里。


    兰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发起了颤。


    犹记得年少成?婚,回门的那日,他一股脑只知自己逃出?车厢,还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记得牵她下车。


    后来?,他虽总是同她吵吵闹闹,却未再有一次,忘记过下车时,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教会了那个轻狂恶劣的少年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她却没给他机会好好爱她。


    夜风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应了过来?,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会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额头,苦笑了声。


    “走了。”


    秦陌刚转过身,兰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风吹过了车帘,兰殊探出?车厢,鬓角的碎发随风往后。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没什么烦心?事,我只怕你烦心?。”


    兰殊狐疑地出?了声,“嗯?”


    秦陌盯着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讥诮道:“怕我总是不请自来?,打扰你俩双宿双栖了。”


    “怕你心?里指不准怎么烦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还未提上耳边,便趋渐平直了下来?。


    兰殊反应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今日在赵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边时,正好被秦陌撞见。


    师兄只是好心?帮她摘走头上的落叶,她和他,并无逾举。


    兰殊心?里已有了解释的话,却没有蹦出?齿缝,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吃醋了?”


    秦陌顿了顿,闷闷道:“你知道还问。”


    他轻轻冷哼了声,不咸不淡地转头,独自朝着偌大的王府离去。


    大抵是这么多日子?下来?,被他百依百顺惯了。


    兰殊心?里明明是不盼着他误会的,可见他居然敢使脸色,冲着他的背影回了声冷哼,掀下车帘,一句也?不同他多说。


    第118章 第 118 章


    自洛川王府门口一别, 兰殊却没再见过秦陌的身影。


    兰殊还以为他是真同她呕上了那口闲气,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着不理就不理。


    转眼, 只见亦有几日不见的赵桓晋终于回了家,可在兰姈屋中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便又穿着官袍出?了门。


    兰殊前往兰姈屋中关心询问, 始知北疆有了异动。


    边关的密探送来了最新的北漠信息, 突厥内部出?现了内乱。


    此时?此刻, 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时?机。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着这个时?机重?启了北伐之战,一举收复了所有沦丧的国土。


    这一世?,金銮殿上,整个殿堂听了密报,沉静了会, 仍有各方不同的观点冒了出?来。


    李乾端坐在龙椅之上,朝着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 不动声色与李乾飞快地交换了下视线,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游神装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 直言他要出?征, 他要打仗。


    犹记得上回出?战, 少年?尚未及冠。


    一经数年?, 秦陌凌厉的五官完全长开,身上那股子意气风发,与过世?的秦葑, 仿若一个模子刻了出?来, 往那一站,玉树临风, 目下无尘,清贵犹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台之后,主和派早已是一盘散沙,翰林院的大学面色铁青,死撑着最后一点儒生的清高做派,颤声道出?当?年?北伐战败的前车之鉴。


    秦陌的眉头一压,杀伐之气便露了出?来。


    这位刚刚还在讲道理的俊美男儿,瞬间?成了一尊不讲情?面的杀神。


    他不过拂了下袖,就叫旁边好几个文官吓得小腿一阵抽麻,头顶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连三朝元老沈太师,秦陌都?是说掀就掀下了马,眼下,还有几人敢惹他。


    指不准四五条小辫子在他手?上揪着,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一群新生的主战派,顺势站了出?来发声。


    秦陌废话也不多说,直接立下了军令状。


    要换作当?年?那个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吓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对?他深信不疑。


    李乾只暗暗吐了口气,望了眼四周阒静的氛围,不由感叹这小子唬人的气势,越发炉火纯青。


    森严皇宫的飞檐下,宫灯上,腾云祥雾,龙飞凤舞。


    秦陌一出?殿门,仰头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坚韧,似如?一道闪电,终将劈向那沦落故土的天穹,拨云见日?——


    秦陌准备出?征夺回沦丧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了开来。


    兰殊知晓那迟来的一战,终将是要来了。


    好在,此时?的时?机,要比上一世?内忧外患的情?形,成熟稳定得多。


    可兰殊的心里,却蓦然在得知秦陌将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间?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纷争,将北伐之战板上钉钉下来,便想着同兰殊说一声,走到赵府,赵桓晋却说她已经回了杭州。


    她早已不是那个无论他忙到多晚,都?会在家中等?他回家的姑娘。


    秦陌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一双眼晦暗了瞬,失望之余,也欣慰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有自己的生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宽慰自我地想,这样挺好的。


    总比以前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好——


    待得七月,灼日?高悬于长空之上。


    突厥内部之乱达到了顶峰,出?征前的一应事宜,也皆以基本具备完全。


    今日?,秦陌入宫同章肃长公主请安,信誓旦旦许诺一定一雪前耻,把当?年?玄策军失败的那一仗,重?新打回来。


    章肃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一壁忧心,一壁宽慰。


    没有哪位母亲会期盼孩子以身犯险。


    可秦家的孩子,当?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就在出?征的前夕,军机处再三复盘各项的开支与战前的一些初步策略,秦陌在旁边谨慎听着汇报,门口一位内官躬身走来,道是外头来了一名女子,愿为?出?征捐献物资。


    秦陌正坐在沙盘前,听着文长青分析的北部局势,打发王参军出?去接待。


    王参军掀帘而?出?,随后,又弯腰回了来,觑向秦陌,“王爷,这一位,我觉得您亲自接待,会更好一些。”


    “对?方捐的数额很大吗?”秦陌一壁询问,一壁依言起身。


    这几月筹划以来,民间?也有不少富绅主动前来捐赠粮草物资。


    这份未雨绸缪的效应,还是崔墨白放粮救民的事件沉冤昭雪,激发了百姓的共鸣。


    数额大些的,军部为?了表示感激,一般都?会请上司出?面亲自答谢。


    秦陌走了出?去,四目相对?,只见兰殊对?他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后长长的车队,托运而?来的大批粮食。


    “当?年?爹爹欠下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草,十六年?过去,连本带利,我替他还给朝廷。”——


    边疆战事将起的消息一出?,兰殊便第一时?间?赶往了江南,从扬州一路往下征集,从散户手?上购置了大批的粮食。


    一次性想买那么多粮食,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兰殊去年?在临安灾情?中的作为?,令许多佃户对?她心生敬意,纷纷帮着她走邻宣传,介绍储粮充足的富户富农,让她得已在数月之内,赶在出?征之前,筹集到了数额足够的粮草。


    兰殊前不久刚散了家当?,得到户部的支持后,归回不少,这会儿,又尽数撒了出?去。


    得知兰殊一回京,先跑去了北大营捐赠物资,兰姈忍不住笑骂道:“小没良心,当?年?你卷了那么多盘缠出?门,挣钱回来不先孝敬我,全往别人那处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兰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痛。”


    兰姈捏起她的脸。


    兰殊吃吃笑着,同她细细分析起当?今局势,认可朝廷夺回故土的主张。


    兰姈叹道:“看来王爷当?年?送你去读书,真是没送亏。”慨叹过后,她握住了她的手?,“可我只盼你无忧无虑。”


    兰殊笑道:“我也不怎么忧,多的是人挡在前头。”


    但这些愿意挡在前头的人,总也要得到支持。


    她只是想要支持他们。


    兰姈当?然知道她口中指的是谁,勾起唇角道:“王爷见你如?此慷慨解囊,可有感动得痛哭流涕?”


    “他?痛哭流涕?”兰殊想想那画面,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足足两辈子,她连哭都?不曾见他哭过一回,痛哭流涕,这个词基本是与秦陌绝缘的。


    只是兰殊回想到昨儿在北大营看见秦陌的画面,他自然代表将士感激了她,可那副面容,却好似心事重?重?的。


    这么多个月不见,也没像往常来找她。


    她当?然知道他很忙,可心里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空落。


    今日?正是中元节,一家人说好了来赵府团聚。


    两个兰帮着厨房把晚宴安排妥当?,玉裳特意从库房拿出?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好心想给大伙儿尝尝,噙笑捧着酒瓶询问二?小姐可曾喝过。


    兰姈点了点玉裳的额头,先笑回道:“她可曾是洛川王府的人,什么贡品没见过。”


    兰殊却短促的沉默,虽说她自是见过,只是这样的贡品,秦陌从来不用,也从来不拿它们赏赐底下人。


    当?年?玄策军横空出?世?,建下的第一件丰功伟绩,便是平定西域,一战成名。


    将士原当?最有资格享用这类贡品。


    可这些贡品,于大周,是震慑四方的炫耀品,对?于他们而?言,回忆起那些沙场上亡故的同僚,心里,只会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兰姈听着她一声叹惜,也淡了兴致,命人将酒瓶放回了库房中,“外邦的东西也不见得好,还是喝我们自己的酒吧,更喝得惯。”


    兰殊颔首,忽而?想起以往的今日?,秦陌都?会在陪她吃完晚宴后,悄悄溜去江边自酌。


    而?她为?了避免他醉在外头,总会去抓他回家。


    如?今,倒是没人再管着他了。


    临近黄昏,大门远远传来了马车辘辘停下的声音。


    兰殊走出?厅门,打眼一望,弘儿眉心紧蹙,紧跟在赵桓晋身旁迈进了门,两人不知因什么原由,起着争执。


    兰殊朝前迎了几步,只见弘儿拖着拽着赵桓晋不肯撒手?,哭着嚷着着要求他去同二?姐夫再说一下,带他一块出?征。


    崔弘不解嚷道:“我想去前线,我可以打仗!为?什么他们都?去了,偏把我留下?”


    赵桓晋劝慰道:“你年?纪尚小,还不是时?候建功立业。”


    弘儿愤愤道:“我哪还小了,二?姐夫在我这个年?龄,早已是声名远扬。”


    赵桓晋道:“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做英雄,英雄就是知道其?中辛苦,才执意叫你留下。”


    兰殊犹记得前世?秦陌出?征北伐,赵桓晋擅谋略,懂兵法,亦随行同他一并前往。


    可这会儿,当?兰姈关切询问起赵桓晋请缨的折子可得了批复,赵桓晋却摇头道:“洛川王要我留京陪陛下稳住朝堂。”


    话音甫落,赵桓晋朝兰殊觑了一眼,只见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了长廊前,游神良久。


    战场上凶险难料,他这是不想弘儿和姐夫出?事,才将他们都?留了下来。


    他倒是还有心思保全她的家人,大战在即,可有想过他自己的安危?


    往年?,每逢七月十五,秦陌都?会到曲江边缘的护城河口,流放白莲灯。


    战场上马革裹尸,多少亡魂流离失所,逢节想要祭拜,都?无坟可上。


    秦陌素日?杀伐果?决,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每年?中元节,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晚宴,身边仍有亲人陪伴,他联想到沙场上亡故的同僚,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些悲凉。


    夜趋渐深沉。


    兰殊饭后消食,漫步走出?了后院的小门,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再度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流水上至云雾,下至地谷,通往世?间?各处。


    秦陌躬着身子,垂手?将白莲灯浮落水面,哀悼上万的将士亡魂。


    兰殊止步岸边,忽而?觉得,他越长大,身姿越挺拔,一道颀长的背影,落在水中,却显得孤独伶仃。


    秦陌眉间?的褶皱若有若无,似有所感,回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寒眸明?显亮了亮,又侧了开来。


    兰殊走近,帮着他将剩下的莲灯,尽数放入了水里。


    转眼,只见他以地为?席,瞭望着水流的尽头,拎起酒壶,一口气灌下了半壶。


    兰殊蹲在他旁侧,连忙伸手?,强行将酒壶夺了下来,“酒不是这么喝的。”


    烈酒入腹,秦陌目光清明?,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关心我?”


    兰殊僵了会,“你这是什么话?”


    她还不能关心他了?


    兰殊据理力争道:“撇开上辈子的恩怨不说,这一世?,单凭我们几次过命的交情?,我此时?阻扰你借酒浇愁,完全合情?合理。”


    秦陌空了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便是这么个拎得清、算得明?的人儿,才叫他无计可施。


    明?明?不过一个弱女子,却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叫他感觉难对?付。


    千军万马尚且长了颗人肉心,会憎恨,会怨怼,她却坚若磐石,面对?上辈子与她耳鬓厮磨了无数个日?夜的混蛋男人,还能心如?止水的,同他做朋友。


    如?果?秦陌没有记起上一世?,他这一辈子,大概已经被她牵着鼻子,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秦陌一壁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壁不由自主地,双眸朝她瞟了去。


    他知晓自己出?征在即,不应有过多的牵挂,也不该羁绊他人,他能控制自己这段日?子不去扰她,可人已经到了眼前,看一眼便是少一眼,怎么忍得住。


    秦陌的目光专注极了,除了映出?的一点月光浅浅,剩下的,全都?是她。


    兰殊圈着膝盖,若有所感,侧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几月不见,冒出?了生分,她的双靥莫名发烫起来,脱口而?出?道:“你近日?都?没来找过我了。”


    话音一坠儿地,兰殊自己先恨不得咬了舌头——她好好说这个作甚。


    这话怎么听,都?像嗔怪似的。


    怎么,人不来找你,就连看你的资格都?没了?


    兰殊赶忙自圆其?说,讥诮续道:“这么乖巧,难不成终于记起来,你对?不起我了?”


    秦陌睨了她一眼,沉吟良久,只垂下眸,叹息。


    兰殊心头一跳,看向了他的眼睛,“你默认了?”


    秦陌张了张嘴,盯着她的芙蓉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卢尧辰临死前说的话。


    他之前一直都?很后悔,只想着自己喜欢她,只知道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却从来没去想过,她回到他身边,于她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即日?,他便要出?征。


    离别近在眼前,一回想起她独自一人留在王府的那些担心受怕的时?光,秦陌的心,头一回出?现了迟疑。


    便是这一瞬的疑虑,叫他选择了沉默。


    如?果?他不纠缠了,她是不是就能过上平静祥和的日?子?不必再面对?那么多勾心斗角,不用成天到晚殚精竭虑。


    秦陌心想,抬眸与兰殊四目交汇,他又控制不住地,有些反悔。


    兰殊原是一颗心提了起来的,可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对?上他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长吁了口气。


    不等?秦陌开口翻供,兰殊撇了下嘴,翻起白眼道:“说谎的人,这辈子都?讨不着媳妇。”


    秦陌轻啧了下。


    兰殊扑哧笑出?了声,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前世?,多年?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时?她满心欢喜嫁给了秦陌,朝朝暮暮云游回来,她笑盈盈同他们介绍她的夫君。


    暮暮当?时?见秦陌不苟言笑,忧心忡忡将她拉到了一边,皱眉问道:“就他这脾气,你俩能把日?子过好吗?”


    兰殊回眸看了秦陌一眼,同她笑道:“你别看他不说话,可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很多时?候,都?是心软的。”


    但凡是个心软的人,又有几个抵得住兰殊那双猫儿般的琉璃眼眸。她可会顺杆往上爬了。


    转眼,秦陌见兰殊碰见他们那么高兴,果?然主动提出?了邀请,请他们回府吃席。


    当?夜,席面上,暮暮悄无声息盯着秦陌的冷淡凤眸看了老久,最终在分别时?,同兰殊结论道:“只怕就你看的出?,我除了被淬一脸冰,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明?明?是一句讥讽,兰殊却暗自欣喜了许久,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个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低眉顺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今时?今日?,当?兰殊再度凝起他那双深邃的眸眼,才发现自己一眼看透的能力,一点儿也没变。


    他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凶险难料,才在这儿糊弄她。


    如?今的她,不论秦陌有没有记起一切,她都?已经开始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兰殊才意识到,当?她重?拾了他们之间?缺失的那份信任,记忆不再是最重?要的依据,他的眼睛,总会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


    兰殊一副看破的睥睨神色,秦陌没法,只好坦白道:“不见你,是怕见得多了,会忍不住想把你一起捆走。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安全,我舍不得你跟我吃苦。”


    兰殊吐了吐舌头,“说得我就会乐意去似的。”


    “嗯,我只是怕我乐意。”


    秦陌若无其?事地笑了声,笑完后,望着那顺着水流飘远的白灯,慎重?道:“要跑趁现在,等?我回来,你可就没机会了。”


    他眼底含满了戏谑的笑意,这话却透着一丝真心。


    兰殊轻哼道:“我自会把握机会,用不着你操心。”


    秦陌建议道:“不求富贵,但求安稳。”


    兰殊见他这么认真,冷笑揶揄道:“我选夫君你还要求这么多,若真相中了,届时?要给你发喜帖吗?”


    秦陌僵了下,瞳仁中心深处,隐藏着无尽的苦涩,最终还是应了声好。


    这一句好,待兰殊反应过来,一颗心瞬间?宛若被人揪了下,周身的血气有些发凉。


    可她这么问,又该期盼他回答什么。


    便是不好,那一个不知猴年?马月的“等?”字,兰殊也知他说不出?。


    她亦无法去干扰他北伐的决心。


    只是那一刻心口的凉意,叫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陌已经站起了身,柔声问道:“后日?,可以来城门,送我出?征吗?”


    兰殊抬起眸,秦陌的目光,正看向了河岸尽头。


    护城河在屹立千年?的古城墙下流过,那星星点点的河灯,盘旋在城墙底下,犹如?守护它的那些军魂,转世?之前,辗转回到人间?,再望了它一眼——


    翌日?,兰殊捏着鼻子迈进了和尚遍地的相国寺,点下了一盏祈福大周将士凯旋的长明?灯。


    入夜,兰殊站在橱柜前,翻出?了自己新裁的狐裘披风。


    前世?,两次出?征,她都?给他做了保暖的披风。


    这一世?,她原以为?轮不到她再操这份心,可真到了这一刻,竟还是一针也没落下。


    兰殊能够理解秦陌心中的顾虑,这辈子,那么多事发生了变化,即便上一世?打过一仗,这一次,他也没法去打包票能赢。


    需知骄兵必败,他的谨慎是应该的。


    兰殊将披风叠好,明?日?一早,给他饯行正好送上。


    军队天不亮便将启程,兰殊早早睡下,省得明?早精神不好,叫人瞧着担心。


    烛火一熄,引来漫漫长夜。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起早床,她只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的一开头,却是她穿过洛川王府花团锦簇的后院,遇到了上一世?的自己,蹲在水池边洗手?。


    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可素白的双手?,此时?却仿佛沾满了仇人的血迹,怎么蹭也蹭不掉,望着池中黯然失色的自己,那一张年?轻不经事的面容,不自觉落下泪来。


    “怎么就是洗不掉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终究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再也不是什么单纯明?媚的崔家二?姑娘了。


    兰殊看着心疼,不由上前握住了她,擦拭着女孩眼角的勒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这一世?,他们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真的吗?他们,都?还在?”池边的女孩呆呆地看向她,反握住她的手?,紧切地一一问过。


    兰殊一一作答,同她分享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圆满人生。


    池边的女孩破涕而?笑,呢喃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最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抬起眸眼,问道:“那,子彦呢?秦子彦他,好不好?”


    兰殊被她抓着手?,默然良久,视线飘忽开来,唇角浮出?一抹无奈的笑意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啊。”


    “那你呢?你不喜欢了他吗?”


    兰殊愣了一下,屋外,悠悠响起了鸡鸣之声。


    第119章 第 119 章


    城门之外, 启明星仍在天际闪烁。


    兰殊赠出了威风凛凛的披风,秦陌望着?那熟悉的织锦绣工,难得没脸没皮了下, 要?她给他?系上?。


    那攘挟进披风内的铠甲冷若冰霜,里面的身?骨却滚烫如火,仿佛随时都可以为自燃, 去照亮这黎明破晓前的夜。


    他只是伸手触了下襟口的系带, 上?头留着?女儿家指尖的余温。


    秦陌暗自抽了抽心口, 最后的一点放肆,上?前,虚抱了她一下。


    他?其实很想说一句“我会想你的”,在喉咙里打了个圈,还是临阵脱逃,咽回了肚子?里。


    男人闭了闭眼, 淡淡笑了下,心知不能再逾矩, 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翻身?上?马。


    “走了。”


    又是这样简单明了的两个字。


    兰殊已经听过了四次, 却是头一回, 仿若从?这简短的告别, 听到了满腔的不舍之情?。


    算上?前世, 兰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她害怕得不行, 哭着?求他?别走;第二回, 她仍是哭,却不愿拖他?后腿, 摆出了一副坚强模样,静待他?凯旋。


    这世的第一回,她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兰殊出神了许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荡些什么——


    一路回家,兰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刚走下马车,提裙迈上?石阶,小厮向她递来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请她今晚去茶楼看戏。


    兰殊筹粮的这段时日,同里小镇的改革,邵师兄帮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请他?吃一顿谢宴,便收下了邀帖,想着?今晚设宴答谢他?。


    夜幕降临,兰殊走向江边的茶楼,却看见一路铺满了花。


    店小二将?她引上?了楼顶的天台,只?见四周彩灯莹莹,灯上?不是蝴蝶就是鸳鸯,搭配着?两句美好的情?诗。


    兰殊早已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这阵仗,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迟疑间,兰殊走向了其中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那灯的形状,眼是眼,鼻是鼻,扎得精致又好看。


    兰殊的脑海中却忽而闪过了另一盏迥然不同的兔子?灯,唇角一勾,扑哧笑出了声?来。


    “何事好笑?”


    邵文祁风度翩翩出现了在她身?后,兰殊闻声?,猝不及防回过头,望着?他?那一双从?不凌厉的温和眉眼,一颗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邵文祁难得露出一缕羞赧,“小师妹,我”


    兰殊抬手?打断了他?,沉吟片刻,长吸了口气,抬起双眸,“师兄,你先听我说。”——


    三?年后。


    大周大军一路北上?,近乎收复了大半沦落的城池,当下战局,只?差最后一击,便能将?突厥彻底赶出国境。


    军营得了一批新的军妓,有几个姿色颇为不错,带头的官兵眯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议将?这几个送帅帐里去。


    刚走至帐前,却被路过的王参军拦了下来。


    王参军一眼瞥过,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后勤指挥使?”


    对方谄笑道:“嗯。”


    王参军道:“大帅平日只?抱着?他?的披风睡觉,你把她们送过去,是叫她们挤床底吗?”


    后勤指挥使讶然,倒也机灵,即刻明白了王参军的好心提醒,连忙拱手?致谢,转头将?人送了回去。


    王参军叹了一息,走进帅帐,只?见秦陌正坐在沙盘前,手?上?握着?一副请柬发呆。


    他?的样子?实在走神的紧,以至王参军已经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没注意。


    直到王参军出声?行礼,秦陌回过神,连忙将?柬子?一合,温言叫他?坐。


    王参军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听说,大帅提前了出战的时机?”


    “嗯。”


    王参军干咳了声?,“之前我们不是商量过,给突厥一些考虑投降的时间,秋分之后,再出战也不迟?”


    秦陌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参军不由询问:“来不及什么?”


    秦陌没有直面回答,冷声?反问道:“参军觉得有何不妥?”


    王参军连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骂了文长青和曹立等人好几遍。


    他?们几个得了提前出战的军令,个个对秦陌骤然改变计划心存好奇,却都不敢来质疑他?,便拱火叫他?过来挨枪挡刀。


    秦陌解释道:“颉利禄要?想投降早就投了,与其跟他?耗着?,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参军低眉称是,转而寻了个忙活的由头,快速退出了帅帐。


    他?闷头从?帐营中走出,那几个满怀好奇的将?军,看见他?的身?影,立马涌了上?来。


    文长青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样,问出是啥原因了吗?”


    王参军捋了下山羊须,故作深沉道:“颉利禄迟迟不投降,大帅耐心耗尽,也是意料之中。”


    文长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只?是不解,“就为这?这也配他?数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战素来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这回虽提出了提前出击,可连着?几日六神无主,免不了叫人心里犯起嘀咕。


    这也是他?们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心神恍惚。


    王参军轻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充满了弦外之音。


    文长青一听就觉得有故事,不由领着?众人朝前走近了几步,果不其然,王参军掩手?低声?道:“你们也知道他?的脾气,问是问不出的。只?是我方才进去的时候,他?没留神到我,叫我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喜帖。”


    “写的什么?”


    “崔二姑娘的成婚时日与地点,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长青心神领会,皱紧眉头,轻嘶了好一声?,另几位老将?也纷纷露出唏嘘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晋的年轻将?军,不明其中关节,傻乎乎地发问:“那崔二姑娘是谁?她成婚怎么就能改变作战时间了?”


    他?这一问委实单纯,声?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参军生?怕人听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简略解释了句。


    只?见那小将?睁大双目,骇然良久,只?得叹声?:“颉利禄完了。”——


    久谋太平盛世,一战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战,是一直沦丧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报。


    而后,玄策军锐不可当,直接咆哮北上?,彻底收复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图,终于回归了高祖时期的完整。


    整个国朝,呈现出兴兴向荣的景象。


    长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讯,满城普天同庆。


    孰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云游被抓来充当军医的华圣手?刚刚把满身?是伤的秦陌包扎好,直骂他?为了赢不要?命。


    “好在现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几副抗造的身?体。”


    秦陌披上?外袍,若无其事道:“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华圣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吗,他?不信的。


    可为何,仍能那么坚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战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众人朝拜,待喧哗散去,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高处,身?边,只?剩下烧尽的香灰。


    这日夜,月色阑珊。


    秦陌坐在了案几前,盯着?她送来的喜帖发呆。


    她忽然出现在了一边的矮榻上?,扑在绒毯里看了会话?本,觉得无趣,见他?端坐在一边,俊美如画,便过去跪坐在他?旁边,赖到了他?身?上?,双手?交叠放在他?腿上?,下巴贴着?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来回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那熟悉的女儿香一靠近,望着?她眼底的痴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犹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将?你望着?,就好似扑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体里唯一一点甜,留给她。


    纵使是梦,秦陌不舍地搂着?她,将?自己?所有压抑的心绪,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语:“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闭着?双眸,沉浸在梦境之中,心口一阵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紧了手?上?的婚宴请柬。


    可她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快出嫁了——


    战事告捷,朝廷发来了犒赏令,命大军即刻拔营,准备班师回朝。


    收到这份军令的时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汉城,找寻一位声?名远扬的玉匠。


    秦陌前阵子?退敌,顺便碾轧了一座附庸突厥的边境小国。


    这个国家仗着?突厥的势,时时欺压沦丧的大周百姓,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文长青拿着?军令来集市寻他?,远远看见他?朝玉匠递出的那一枚玉玦,犹记得他?血洗小国皇室,染满鲜血的手?,亲手?摘下了他?们圣殿上?的圣物,冷声?道:“狗仗人势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这圣物不如让我拿去,庇佑我所爱之人。”


    文长青偏过头,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度迷人的凤眸,深邃,冷冽,从?不收敛杀意,显得又美丽,又冷酷无情?。


    而这看似无情?的男人,此刻却用他?那沾满了杀戮血气的手?,仔细将?那圣物并着?一块白玉一同递与了工匠,恳求他?以此玉为心,做成一枚可以悬挂心口的项链,作为贺礼,送给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兰殊,秦陌无情?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宛如冰铸的眼神,柔软了两分,不再凌厉得那么不近人情?。


    文长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第一次觉得他?们所向披靡的大帅,有一些说不出的可怜——


    大军的大部队已经开始从?北疆动身?回朝,所有倾慕英雄的长安女儿,翘首盼着?洛川王领军归来的一天。


    秦陌却悄悄抗了旨,早已离队而去,连夜赶路,来到了烟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岩山庄,在当地闻名遐迩。


    秦陌才到山脚,山下小镇的门口,已经铺满了红绸彩缎,迎接千里而来的客人,一路上?山,两边摆满了“邵崔联姻”的仪仗。


    吉时在日落时分。


    新娘远嫁而来,早已先接到了山庄歇整,此时正在厢房理妆,等待吉时拜堂。


    秦陌并没有随着?贺喜的人群去往前厅,而是趁人不注意,翻进了后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远远在窗台前看见屏风内,梳妆镜前的红影,秦陌钝住了脚步。


    外人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几乎是陌生?的。


    所有人以为,以他?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断不会有任何东西,是他?不敢要?的。


    可秦陌此刻,远远望着?镜前梳妆的一抹俏影发呆,明明双眸里泛出无尽的思念,却点到为止的,没有靠近半分。


    一身?红衣的媒婆从?长廊扭着?腰身?走过,秦陌只?得眼观鼻异观心收回视线,躲在了假山后。


    媒婆并没发现他?,笑吟吟进门道:“吉时快到了,新娘子?好了吗?”


    屋内传来了陪嫁小丫鬟的回话?,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新娘子?的婚服这么长啊?待会走到正厅,跨火盆的时候可要?注意。”


    “这是姑娘专门根据姑爷的喜好,特意裁来的样式。”


    “好着?呢。”


    媒婆一声?尖着?嗓子?眼的称赞,躲在假山后的男子?,那一副铮铮肋骨内,供放着?她的那处,忽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喉头一股腥甜涌来。


    秦陌压抑了多年的思念倾泻而出,才发现,他?积年累月磨练出的理性,在走进邵家山庄那刻,就已彻底化作了渺渺青烟。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嫁给别人。


    秦陌捏住了假山的边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媒婆离开后,小丫鬟盯着?新娘的头髻看了许久,似是落了什么东西,哎呀一声?,忙不迭迈出了门。


    屋中一时只?剩下了那道红影,仍在镜前梳妆。


    如果他?现在过去,是不是就能在拜堂前,把她抢走?


    她会愿意跟他?走吗?


    秦陌忍不住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廊前。


    只?要?迈过门槛,转过屏风,他?就能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见到那张灼人的芙蓉面。


    他?恨不能健步如飞,又有些近乡情?怯。


    秦陌站在廊下,攥住了拳头,正打算迈入门槛,却在这时,那令他?魂牵梦绕的,甘如清泉的嗓音忽而朝他?响起——


    “你怎么来了?”


    却是从?身?后而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秦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只见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此刻正正站在?他面前,穿着?十分普通的素色襦裙, 手上端着?一个琉璃盏,盏上放了几枚精致的糕点。


    全然不是新娘的扮样。


    “你——”


    屋内的俏丽红影听到了人声,从妆台前半抬起了?身子, 朝着?门外张望, “殊姐姐, 怎么了??”


    “没事。”


    兰殊歪出脑袋冲着屋内笑?了?下,连忙拽住了?秦陌的手,拉着?他往二?门方向跑去。


    她急吼吼地,边跑边斥道:“王爷好好的席面不?去,跑后院来作?甚,你是想毁了?内院所有女眷的名声??”


    秦陌低头?看了?眼她熟悉的纤纤玉手, 冰肌玉骨的点点温暖,从拽着?他手腕的那处传了?过来。


    是活生生的她。


    他实话实说道:“我想来找你。”


    兰殊蹙起眉稍, 回头?瞪了?他一眼,“来找我也不?能去新娘屋里啊。”


    “我以为你是新娘。”


    “怎么可能?”兰殊停下了?脚步。


    他们刚好走到了?二?门边的杨柳下, 风簌簌起, 吹过了?女儿家额间的鬓发。


    四目交汇, 秦陌站停身子, 望着?她那双迟疑的琉璃眼眸,忽而就笑?了?。


    兰殊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只觉得他笑?的莫名其妙, 又莫名其妙地, 好看极了?。


    这便是距离产生美吗?


    她也是许久,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秦陌笑?完, 如实相告道:“递到我军帐里的喜帖,写的是你的名字。”


    兰殊又是一句:“怎么可能?”


    秦陌见她不?信,直接将?帖子从袖间拿了?出来,与她对峙。


    兰殊凝着?那帖子上的姓名,眉皱成川,“这些下人办事也太粗心了?!是崔氏二?姑娘没错,但不?是我,是五房家的二?姑娘,兰绮。”


    她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地同他澄清解释起来,秦陌似在?听,又似在?一味地盯着?她出神,一直勾着?恍人的笑?痕。


    兰殊见他心不?在?焉,似是满目戏谑,二?话不?说将?请帖没收了?去,警告道:“你不?许把这个错误说出去,丢人!绮妹妹听了?也会不?开心的。”


    秦陌笑?而不?语,眼睛里荡满了?笑?意。


    兰殊见他一身束衣便装,后知后觉想到他刚刚说的军帐收帖,“你从前线特地赶过来的?”


    “嗯。”


    “那——”


    “已经打完了?,赢了?。”


    兰殊目露喜色,不?由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可以!不?枉费我这些年一直给?你们送冬衣和粮食。这三?年,我什么钱都没存下。”


    怪不?得他们这些年总是收到额外的粮草和取暖的棉袄,原来是她。


    秦陌又笑?了?笑?。


    兰殊感觉他今儿个好像特别高?兴,不?过打了?大胜仗,谁不?高?兴呢。


    她也高?兴。


    高?兴之余,兰殊不?忘问他千里迢迢过来,赶了?多久的路,有没有吃东西。


    秦陌望向了?她手上的糕点,看着?像是她的手艺,摇头?道:“没吃。”


    旁边刚好有一石桌歇脚处,兰殊拉着?他坐在?桌前,大方邀请他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为国家做出如此杰出贡献的人,怎能叫他饥肠辘辘呢。身为受惠的大周百姓,兰殊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时隔多年之后,秦陌回想起这天,都觉得那是雾气缭绕的川蜀,最晴朗的一天。


    兰殊的厨艺素来卓绝,但这一天,她做的糕点,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份。


    “本来是拿去给?绮妹妹垫肚子的,新娘子一天忙下来,基本都是没时间吃东西的。”兰殊道。


    秦陌听她这么经验之谈,不?由想起当初她嫁给?他的那天,他当时根本就没有留心过,她是不?是饿着?肚子。


    秦陌心里有些难过,一时间,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兰殊哪是什么墨守成规的,能偷偷给?别人送吃的,自?然也没有饿过自?己。


    她并没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只是简单出于对同族姊妹的关怀,这会见他不?吃,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抢了?人的吃食,连忙解释:“厨房还有的,我待会再给?她送就好了?。”


    两人又续旧的闲聊了?几句。


    兰殊问他会待多久。


    秦陌道:“马上就得走了?。”


    “喜酒怕是喝不?了?了?,陛下已经连发了?三?道军令遣他回京,再不?给?他面子,满朝文武都要弹劾我居功自?傲了?。”


    兰殊啊了?句,才反应过来,他打了?大胜仗,当然要先班师回朝。


    可他却先来了?这。


    “你的婚礼,我自?然要来的。”


    “可这不?是我的婚礼啊。”兰殊笑?着?拱了?拱手,“我替绮妹妹谢谢您?”


    “你当然要替她谢我。我为了?进门,可是送了?厚礼。”秦陌倨傲了?声?。


    兰殊笑?意益深,又拱了?拱手,简直是鞠躬作?揖。


    再抬起头?来,秦陌早已往前迈了?一步,迎面,是他坚实宽厚的胸膛。


    只见他伸出双手,朝她身后,环上了?她的后脖颈,微微俯首,将?一枚精致的同心玉,戴在?了?她的胸前。


    “这个是送你的。”


    兰殊捻起玉面,置于掌心看了?看。


    玉心雪白?无暇,由内往外泛着?一点红晕,好似少女脸红的娇靥,好看至极。


    四周环绕的玉玦犹如月白?的光晕,通透白?皙。


    “这雕的是兔子?”


    “嗯。小玩意,据说可以庇护长寿,就给?你捎了?回来,便当是我的手信。”


    兰殊弯了?弯眸子,努嘴致谢。


    秦陌朝着?她经年不?变的芙蓉面又着?意看了?两眼,柔声?问道:“中秋节,会回长安吗?”


    “嗯。这些年姐姐一直责备我为了?赚钱跑太远,我快挨不?住她骂了?,不?止中秋会回去,应该还会在?年底,把生意都挪回长安去。”她瘪起樱唇委屈道,他却又笑?了?。


    时辰已经不?早,秦陌得赶在?天黑之前启程。


    兰殊将?他送到了?门口,秦陌的两位随行护卫就在?后院门口等他。


    两人在?门前作?别,正好遇到了?赵桓晋迎面而来。


    赵桓晋显然有些诧异秦陌的出现,看了?眼他身后的随从,紧接着?问道:“怎么带这么少人来?”


    要知道他这颗项上人头?,如今的价值已经高?达二?十座城池,百万黄金了?。


    秦陌含蓄道:“不?好大张旗鼓。”


    主将?擅自?离军,被当朝宰相抓了?个正着?。赵桓晋轻笑?一声?,瞧了?眼他这千里迢迢赶来看美人的风尘仆仆样,转首将?自?己的亲兵侍卫,分了?一半给?他。


    秦陌临走前,回头?看了?兰殊一眼,眼睛似是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中漾着?柔和的笑?意,“长安见。”


    兰殊眉眼弯弯:“嗯。”——


    兰殊重新回到了?厨房,端出一盘新的糕点,走向了?新娘子的屋门。


    自?那日茶楼分别,邵文祁便一个人乘船离开了?长安,再度驶向海外。


    不?想半途中,遇到了?从崔府溜逃出来的崔兰绮。


    崔兰绮身为崔氏新晋的第一美人,却丝毫不?向往豪门贵胄的生活。


    崔氏给?她说了?一门皇族宗室的上好亲事,正要把她当礼物一般送出去,崔兰绮一生想为自?己活一次,便逃了?出来。


    邵文祁知情后,不?但没有劝告她,甚至在?崔府搜船时帮她遮掩,还答应她,带她一同去海外,看一看外面的大好山河。


    有什么能比身陷困顿,遭遇救赎更容易让少女动心的呢?


    崔兰绮如愿嫁给?了?心上人,整个人又欢喜,又惆怅。


    兰殊把点心递到了?她唇边,见她捂了?捂小腹,悄声?在?她耳边道:“现在?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别担心,你现在?很漂亮。”


    崔兰绮笑?了?笑?,笑?容间,却夹杂着?一些惨淡的意味。


    要不?是那一夜的荒唐,她怀上了?邵家的骨肉,文祁哥哥,原不?会娶她。


    邵文祁为了?她的名声?,对家人都说是自?己情难自?已,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崔兰绮看向了?兰殊。


    这样美丽的女子,天下哪个男儿会不?喜欢呢。


    如果?那晚她没有趁邵文祁喝醉,冒充了?他口中呢喃的另一个人,他也不?会情难自?已。


    崔兰绮紧紧拽住了?兰殊的手,“殊姐姐,我怕”


    我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兰殊不?知她心中的九曲回肠,只以为女儿家远嫁,除去欢喜,都会有一份未知的胆怯,宽慰道:“没事的。师兄很好,也会对你很好。”


    崔兰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默然片刻,突然问道:“殊姐姐是怎么放下王爷的?”


    兰殊顿了?顿。


    崔兰绮回忆说起她记得兰殊刚知晓自?己被选中嫁给?秦陌的时候,每天都很开心。


    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后来,却说不?爱就不?爱了?。


    崔兰绮并不?知她态度转变的其中,经历了?整整另一世的风波与锥心之痛,只觉得兰殊姐姐,真是世间最豁达的女子。


    兰殊笑?喊了?她一句傻丫头?,“才出嫁就在?这询问一个高?门弃妇,你是怕不?遭我恨吗?”


    崔兰绮连忙晃了?晃她的手,“我没有这种意思”


    兰殊道:“我经历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经历的。”


    崔兰绮低低嗯了?声?,眉宇间,仍是隐有一缕忧色暗含其中。


    兰殊续道:“即便真到了?那种时候,你也会有自?己的选择,现在?假设这些没用。”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这样即使不?爱了?,也不?会后悔,也能好聚好散。”


    崔兰绮问道:“姐姐和王爷便是如此,才能继续做好朋友的吗?”


    兰殊一时没有说话。


    恰在?这时,媒婆再度走进了?门,笑?吟吟说吉时到了?,新娘子该盖上盖头?,到前厅拜堂了?。


    兰殊衔笑?将?旁边架子上摊开的红盖头?顺手拿下,正打算为兰绮盖上。


    那刚刚慌忙跑出去的小丫鬟正好赶了?回来,手上捧着?一个锦匣子,“等一下。”


    兰殊的手一顿,小丫鬟将?锦匣子放在?了?梳妆台前,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精致的金羽簪。


    小丫鬟嘻嘻笑?着?,站到了?崔兰绮的身后,“这是邵老夫人昨夜特意交代奴婢去她屋里取的,说是她戴了?数十年的簪子,送给?姑娘做成婚礼。”


    崔兰绮微微抬头?,只见那簪子形如一只展翅而飞的朱雀,三?把长羽拖尾,有种别样的异域之美,点缀着?她的凤冠旁侧,衬得她一身火红的嫁衣,美轮美奂。


    崔兰绮欢喜得不?行,扭头?看向兰殊,只见殊姐姐凝着?她头?顶的珠钗,神色一凛。


    “这是西域一个亡国的图腾。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这个,记得立刻绕道。”


    那年,杭州崔宅的书房内,秦陌嘱咐的嗓音,犹在?耳侧。


    原来,她真的见过这个图腾。就在?香料铺子旁边,第一回见到邵老夫人的时候——


    喜堂之上,高?朋满桌,邵老夫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在?正厅之上。


    左右端坐的宗族耆老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不?已,新郎官站在?了?堂前,愁眉紧锁,反复搓着?双手,来回踱步不?安。


    赵桓晋陪着?兰姈站在?了?喜堂旁侧观礼,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在?等新娘子进场,最先出现在?堂外的,却是兰殊。


    兰殊喘着?气,第一眼看向了?高?堂之上,空无一人。


    邵文祁眼角一触及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当兰殊的目光顺势而来,四目交汇,他却不?甚自?在?地侧过了?头?。


    兰姈见兰殊神色苍白?,穿过帘帐来到了?她身边,刚想张嘴关切,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血淋淋的护卫,冒死赶了?回来,扑倒在?赵桓晋身边禀告:“大人,王爷在?半山腰处遭到了?埋伏!”


    兰殊蓦然瞪大了?双眼,二?话不?说转身,直奔山下而去。


    “小师妹!”邵文祁急促喊了?声?,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由随在?她身后追了?过去。


    崔兰绮正循着?媒婆的指引,来到了?前厅的大门之前,却只听见了?四周一阵纷乱之声?。


    她听到有人喊新郎官,下意识掀开了?盖头?,却只看见邵文祁,追着?兰殊冲出了?山庄门外——


    邵老夫人最初听闻儿子不?争气,并没有追到那洛川王心尖上的女子,原是十分不?满。


    后来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叫兰绮的姑娘,一打听,竟和那崔氏二?姑娘出自?同一家族。


    崔兰绮与崔兰殊,只有一字之差。


    邵老夫人心中,一霎那,生出了?另一计阴谋。


    那宛若笔误的新娘姓名,不?过是她请君入瓮的手段而已。


    一路上山,张灯结彩,迎亲仪仗,挂的都是邵崔联姻,秦陌下意识以为是兰殊,自?然没有防备。


    邵老夫人费尽心思降低了?洛川王的警戒心,只为恨不?能杀秦陌快之。她甚至没有顾及儿子的婚礼,亲自?带人埋伏在?了?山下,誓要为报亡国之恨,送秦陌上西天。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秦陌来这一趟,从来就没想过眼睁睁看着?兰殊,另嫁他人。


    兰殊火急火燎到达山腰时,只见密林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的先锋精锐,个个身穿铠甲,恍若要来打另一场仗,正匍匐等着?时机,为秦陌冲锋陷阵。


    有这等精兵强将?在?手,那些个亡国余孽,如何能是对手?


    没挨几下,便束手就擒了?。


    只是其间,并没有看见邵老夫人的身影。


    兰殊见秦陌好好地站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安然无恙,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身后跟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兰殊转眸,只见邵文祁跑在?了?最前处,刚下台阶,就被一旁的年轻小将?,以刀抵喉。


    邵文祁停顿脚步,先看了?一眼兰殊,目光掠过秦陌,眼底的情绪复杂。


    秦陌见兰殊迈步朝邵文祁走去,示意小将?退后。


    小将?的神色愤怒而倔强,“大帅,就是邵家设的埋伏!这厮不?安好心!”


    秦陌仅瞥了?他一眼,小将?只得收刀,咬牙撤向一遍。


    兰殊已经走到了?邵文祁的面前,“师兄,那喜帖上的笔误,你知不?知情?”


    邵文祁何等圆润的一个人,却在?对上她视线的那瞬间,一时沉默下来。


    脑海中,闪现过当年茶楼的画面。


    他鼓起了?勇气同她表露心扉,兰殊却说,她想,再等一等。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经了?然,她想等的是什么。


    兰殊骨子里是个很炙热的人。


    在?喜欢上秦陌的那天起,她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托付了?出去。


    即便没有结果?,即便她拿得起放得下,可送出去的东西就是送出去了?,她也收不?回来了?。


    他嫉妒秦陌,嫉妒得发疯。


    以至那日他明明察觉到了?喜帖的不?对劲,却仍然纵容下人,就这么将?它送了?出去。


    邵文祁的不?答,便是答了?。


    兰殊的心口一阵发凉。


    邵文祁垂首沉默,再抬起眸,忽而,死死瞪向了?兰殊身后,瞳孔蓦然睁大。


    不?远处一块高?悬的岩石后,一道黑羽冷箭,朝着?兰殊的身后破空而来。


    兰殊只感觉背后袭来一道短促的风,她猝不?及防回头?,一道倾长的人影,猛地扑向了?她。


    紧接着?,一声?利器穿膛的闷响,血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陌紧皱了?下眉头?,握住了?她的肩膀。


    兰殊惊魂甫定地抬头?,却坠落在?他逐渐涣散的深邃视野中。


    夕阳沉甸甸地下落。


    男人如玉山倾倒,落在?了?她纤细的肩头?上。


    胸口,淋漓不?止的鲜血,将?她衣,染得愈发艳烈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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