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8)


    作为卷王, 沈昱是不可能安心休息到正月十五的。


    但只有他和沈明恒两个人干活,他心里又不平衡。


    于是周言安、于策等人才安心在家休息了三天,又被召到了御书房。


    几个同病相怜的人在宫门口遇见。


    左文渊一脸愤慨, 周言安满眼生无可恋, 于策满口污言秽语。


    裴定山捂住于策的嘴,“太傅大人,容易误伤明恒。”


    于策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拿下来,恨恨道:“明恒这兔崽子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被沈昱那老匹夫带坏了。”


    他才不信沈明恒会不知道沈昱把他们召来。


    周言安往旁边稍了稍,离他远了一点, “你现在有点过于大胆了,我怕等会儿你血溅我身上。”


    无辜被下狱对于策似乎是很大的刺激, 自从他从牢里被放出来之后,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


    “怂货。”于策攻击起来不分敌我,平等地扫射所有人, 说完周言安又开始骂骂咧咧。


    靠近御书房, 从窗户里扔出一卷厚厚的书卷来,冲着于策而出。


    于策虽是文人,打战时也曾随行在侧为沈昱出谋划策, 也有几分身手。


    他自然不会管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闪身避开。


    沈昱撸起袖子从里面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辱骂当今圣上, 你是罪该万死。”


    周言安默默又往一旁退了几步。


    沈明恒赶紧出来阻拦:“爹爹爹,你冷静啊,太傅祖上出了三位史官啊。”


    沈昱:“……”


    文人的一支笔,能把黑的写成白的。


    刹那间沟子文学、寡妇文学、凤凰男文学从沈昱脑海中闪过, 他憋屈地收回手,“应该不能瞎写吧?史官的风骨呢?”


    于策对他微微一笑:“陛下, 臣又不是史官。”


    沈昱于是明白了,这人没什么风骨。


    他惊恐地大声喊道:“史官呢?快来把这段记下!”


    必须捍卫他的清白!


    于策满不在乎:“野史足够野的时候,谁还在乎正史啊。”


    他就仗着沈昱不会杀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沈昱深感他的恶毒,却苦于没有办法,忿忿道:“朕不动手了,进去说吧,今日真的有正事!”


    大夏的开国文臣也是小卷王,提及有正事,谁都没有再提出异议。


    于策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率先进了御书房。


    实在太猖狂了。


    沈昱痛心疾首,难道以后他就只能看着于策骑在他头上嚣张跋扈吗?


    沈明恒悄悄拉了他一把,小声道:“父皇没事,等他百年之后,我把他写的这些不实传闻全都烧掉,他写一本,我烧一本。”


    “好儿子!”沈昱重新振奋起来。


    他和于策年纪都大了,管不到身后事,可他儿子年轻啊!


    沈昱又恢复了精神,盛气凌人地走入御书房。


    沈明恒就听到里面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沈昱踹倒了椅子,而后于策又开始骂骂咧咧:“陛下,你是不是有病?”


    沈昱理直气壮:“怎么?你有意见?”


    于策懒得理他,他自己把椅子扶起来重新坐好:“到底什么事?”


    说到这沈昱就嫌烦,他看了沈明恒一眼,不满道:“第一件事,明恒说要兴修女子学院,还要改革科举,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沈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不想当反对沈明恒的坏人,希望有人可以当。


    于策打了个哈欠:“就这事?”


    周言安点了点头:“臣觉得可行。”


    裴定山无条件支持沈明恒:“臣没意见。”


    左文渊自知自己执政水平一般,见其他人都没意见,他自然不会反对:“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沈昱:“?”


    他瞪大了眼睛,“你们都同意?不觉得荒唐吗?”


    “这算什么荒唐?”周言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读过史书,应该知道,女子为官早有先例。若非儒学、理学兴盛,女子的地位不会被打压至此。”


    沈明恒也有些诧异周言安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


    每个时代都会有闪耀了时光的人物,那是人间每一场如约而至的春风,带来焚不毁的生意盎然。


    仅凭这一段话,沈明恒相信,千百年后,史书中会有一页,开篇写着“周言安,字守道,齐州临清人士,官拜宰相。”


    于策点了点头:“周相说得对,陛下会觉得不对劲姑且还有读书少的原因,但天下士人会反对,不是因为真觉得牝鸡司晨有违天道,无非是觉得自己利益受损了而已——要真相信天道轮回,世界上就不会有恶人了。”


    于策嗤笑:“朝堂的官位拢共就这么些,如同从前权贵不愿开科举以使寒门得利一样,现在的士人也不肯让女子分割他们的权利。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要高女子一等,假如女子也可为官,他们这男子的身份可就不值钱了。”


    作为反对的一大主力,沈昱被说得面红耳赤,“就不能是守伦理纲常?女子本就柔弱,更适合相夫教子,哪能与男子相提并论?”


    于策:“?”


    他上下打量了沈昱几眼,惊奇地嘟囔:“这倒是长见识了。”


    仿佛沈昱是某个从未见过的稀有物种。


    沈昱恼羞成怒,“朕不懂,你给朕解释不就行了?朕要是什么都知道,要你们这群大臣做什么?”


    “父皇。”沈明恒放柔了语气。


    他一直很欣赏他爹这一点,永远敢承认自己不会,从不会自以为是。


    从前如此,现在当了皇帝,也是如此。


    沈明恒笑了笑:“父皇难道没见过女将军?”


    “听说过,屈指可数。”


    “那是因为阻止更多女将军出现的,不是敌人,恰恰是自己人。因为他们发现,女子成为了将军,似乎比他们还要英勇——如果女子比他们要英勇,那他们安有出头之日?”


    沈明恒不疾不徐:“父皇知道吗?这件事注定会得千万人反对,他们嘴上能说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他们清楚得很——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女子与男子无差,甚至比男子还要优秀,所以他们才要不惜一切,阻止所有让她们出头的机会。”


    “这世道费尽心思给女子上了千万条枷锁,但仍有人不肯妥协、不肯屈服。父皇说她们软弱,可假如她们真的软弱,早就彻底沦为奴隶和附庸了。”


    也正是因为自始至终女子都没真正甘心过,不论何时,不论世道如何催折,永远有一批巾帼英雄灿如繁星,难掩其芒,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害怕。


    于策连连点头:“太子说得对,周相说得对,所以他们都是有大义之人。”


    裴定山听不太懂,闻言问道:“你不是吗?”


    “我不是。”于策摊了摊手:“我支持,是因为我真有两个女儿。”


    两个聪明伶俐,贴心乖巧,好学上进的好女儿。


    尤其他长女,过了年也十八了,他舍不得长女早早出嫁,多留了两年,去年妻子就已经着急了,说要为长女相看夫家。


    要他说,要是他长女能参加科举,有那群男的什么事?


    这说得好像一开始不同意的沈昱是个恶人。


    沈昱神色萎靡地反思,难道他之前也是自欺欺人?难道他真的比自己想象中要狭隘?


    不要吧?


    ……那他改正就是了,他改了之后,可不许再骂他了。


    沈昱拍板道:“既如此,这件事便定了。周言安,于策,你们商量一下,给朕拿个章程出来。”


    嘴上说着不干活,但真有任务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认真积极。


    周言安、于策郑重俯身:“臣遵旨。”


    “第二件事,以西涿国牵头,西域二十小国联名上书,言道境内盗贼猖獗,请求大夏派兵保卫他们的商队。文书在这,你们看看。”沈昱将案上一本折子随手递给他们。


    左文渊不耐烦看字,他挠了挠头:“大夏与西域不过通商关系,没必要帮他们吧?”


    两国之间只有利益,算不上友情,用自己的军队去帮他们,很像资敌诶?


    周言安皱眉:“当去。假使盗贼再这样肆虐下去,丝路上来往的商人定会减少,也会影响到大夏。”


    裴定山“啊”了一声:“这我们不是吃亏了吗?”


    “吃亏?自然不会,维持小国的稳定,便是维持丝路的稳定,大夏能从中获得的利益仍比付出的要多。更何况,虽然西域诸国不算强盛,但多一个友好势力总还是不错的。”于策道。


    于策现在还不能明确说明原因,只凭借着顶级谋士的敏感度,让他隐约觉得以暴制暴不是最好的方式。


    而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与漫长光阴,有一位伟人站在历史的分界点,说出了一句话——“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自此成了经典。


    “不过,”于策微微一笑:“裴定山说得对,确实不能白帮。陛下之前不是说有民间自发商队,为避税另寻小路吗?臣提议,以税代佣,依律法纳税,才可得大夏军队保护。”


    裴定山整了整衣袖,做好了出列接旨的准备。


    大夏的武将还很习惯听文臣指挥,毕竟距离打天下的日子才过了六年,在那时,这些文臣都是他们的军师。


    现在军师说出兵,那就出呗,反正听军师的总没错。


    丝路重新复起时是裴定山跟着沈明恒打通的,他理所当然觉得这次还会是自己。


    沈明恒道:“让叶鸣谦去吧。”


    裴定山愣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明恒,难过地想,明恒是生气了吗?


    因为那天的不欢而散,因为他说沈昱也许会变?


    第16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9)


    裴定山默默地低下头, 心里有些酸涩堵闷。


    他自认为他上次没说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陛下自己不干人事, 他提醒明恒小心些有什么错?


    可是明恒生气了。


    明恒生气了,他还是去道歉好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沈明恒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一看裴定山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定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啊!”裴定山回神,“什么事情?”


    左文渊着急:“明恒, 大哥可说了要把沃桑的事情交给我!”


    这可是他贡献了两坛子好酒贿赂沈昱,把他灌醉之后才得到的承诺。


    “左叔叔别急啊, 没跟你抢。”沈明恒道:“海上除了沃桑, 应当还有别的土地与国家,西域能有一条丝路, 焉知海上不能有?”


    周言安若有所思, “我倒是看过一些记载,太子所说极有可能。”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仅是中原大地便有如此多物种, 或许其他的土地上会有亩产量更高的种子也说不定。”沈明恒确信在遥远的另一块大陆上会有土豆, 会有玉米, 会有棉花。


    在机械还未降临的世界里,这些农作物将养活更多的人,帮助世上贫穷困苦的人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冬。


    但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只能用“猜测”作为借口。


    周言安不是很相信:“泱泱华夏, 物华天宝,即便有不同的物种, 应该也越不过我们?”


    作为见证过荒灾饥年的人,作为亲自走过田间地头的人,周言安知道粮食有多么娇贵。


    如今粮食亩产不过二、三石就算丰收,能有四石便是上天垂怜,哪怕他用尽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界上能有亩产十余石的粮食。


    ——如果真有,那上苍对华夏何其不公呢?那些因为饥饿而死的人,又算什么呢?


    但对于星辰大海的追寻是刻在血脉里奔腾不息的向往,是以几人都没反对。


    “前朝末帝也曾遣人出海寻访仙山,朝内数千匠人花费三年造船,可惜未至出海前朝便乱了,船只仍在,图纸仍在,修缮一下便可用。”于策道。


    沈明恒看向裴定山:“海上危险,尤其容易迷失方向,你愿意吗?”


    裴定山就热衷往外跑,他是坐不住的性子。


    他挺了挺胸膛,得意道:“舍我其谁?”


    “不开玩笑,定山,这也许比你之前打过的所有战役都要危险。”沈明恒皱了皱眉,“我建议你回去和裴叔叔商量一下,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会换个人。”


    在海上要面对的是天灾,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意外,这可比人要可怕许多。


    左文渊乐呵呵地笑道:“明恒,你左叔叔可以,沃桑小国打起来很快,等我打完再出海。”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他不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我也可以!”裴定山急了,“我爹才不会反对。”


    要反对当初就不会允许他上战场了。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完,又悄悄看沈明恒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明恒……殿下,你不生我气了?”


    沈明恒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么怕我生气,以后就别说这种话。”


    于策顿时竖起了耳朵,这一下对于要加班的怨气瞬间消散,他好奇地问:“什么话?”


    沈昱翻了个白眼:“他觉得朕会废太子,劝明恒效仿唐太宗,发动政变,让朕当太上皇。”


    周言安瞠目结舌,“定山,你现在这么勇了?老夫还是小看了你。”


    于策揉了揉耳朵,放声大笑起来。他唯恐天下不乱,“明恒,你考虑一下定山说的,为师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左文渊也想笑,但他看裴定山快被打趣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心软地打圆场:“也是这两个孩子关系好,明恒和定山从小一起长大,关心则乱,定山也是太担心明恒了。”


    有人帮忙说话,裴定山顿时又支棱了起来,他理直气壮:“就是,明恒小时候可是叫我哥哥的,明恒就是从小到大天生讨人喜欢,我为他考虑不是很正常吗?”


    沈明恒笑着道:“不是。”


    “啊?”


    他突然开口,其他人都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什么不是?怎么就不是了?


    沈明恒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是天生的。”


    他眉眼弯弯,语气中含着笑意:“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一开始,是我在讨好你。”


    裴定山怔住。


    沈明恒有记忆的时候就清楚自己是被寄养在裴家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比常人都聪明,聪明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好。


    裴定山是裴令独子,如果不是他突然到来,裴定山就是裴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完完全全的爱。


    当然,沈明恒知道,即便裴定山不喜欢他,裴令也不会因此亏待他。但亲子与救命恩人之子有矛盾,裴令也一定会感到为难。


    裴叔叔是个好人,沈明恒不想让他为难。


    左右,是他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他打扰了人家原本一家三口安宁美满的生活。


    他是卑劣的外来者,理应由他做出妥协。


    沈昱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勃然大怒:“你们裴家怎么敢!”


    他的明恒,是这世间一等一卓荦出色的少年郎,堪比天上日月,是人间唯一的凤凰。


    就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给他太子的尊荣,给他万万人之上的地位,给他锦衣华服、万千富贵,犹觉不够。


    怎么可以让他受委屈?怎么能有人敢让他受委屈!


    裴定山也手足无措:“我、我不知,我没有……”


    “父皇!”沈明恒瞪他:“你这么凶是想干嘛?都是过去很久了的事情了。”


    沈昱比他更大声:“那也不行!”


    他说完情绪忽然萎靡下来,别过脸,语气消沉:“是爹的错,爹不该把你交给别人养。”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后悔了无数次。


    沈明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把我送到裴家,爹你是要带着我一起上战场吗?我怕我会被饿死。”


    他神色无奈:“我在裴家吃穿用度都是上等,连打发时间的玩具上面都嵌着珍珠,爹你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在沈明恒出生时,沈昱只觉得沈家的血脉得以延续,不至于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仅此而已。


    他没觉得“父亲”是个多特别的身份,没觉得怀里抱着的孩子对他而言有多特别。假使遇到了难以转圜的危险,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沈明恒——只要他活着,他还会有很多流着他的血的孩子。


    但沈明恒一岁那年,他从军营回来见了小孩儿一面,在那之后,他忽然察觉了血缘是种多么奇妙的联系。


    足够让堪称天才的小孩儿说要给他三次机会,足够他耐着性子一夜夜守着火烛读书,直至天光大亮。


    自沈昱家破人亡,他再一次有了新的羁绊。


    他开始频繁地回裴家,哪怕只有一天休沐,他也宁愿用两个长夜加大半个白日的来回奔波,只为了陪沈明恒吃一顿饭。


    怎么舍得把沈明恒安置到军营呢?小孩儿在裴家好好读书,安心长大,就已经很好,不必跟着他受苦。


    那时他身边已经有了青荷,也不知怎得,分明他觉得男子三妻四妾是有本事的证明,却不敢叫沈明恒知道。


    究竟是怕沈明恒误会什么,他也不清楚。


    随着他在军营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能支配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自由,他仍旧经常回去见沈明恒,但一次都没带过青荷。


    沈明恒三岁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要给沈明恒一个惊喜,偷偷翻墙进了裴家。


    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沈明恒所住的院子。


    小孩儿坐在窗边看书,下人聚在院子里聊天。


    “这位沈少爷说话语气真不像个三岁的孩子。”


    “像个妖孽。”


    “不会是邪祟吧?”


    “他爹似乎是军中的大人,估计也是觉得他太不正常才不肯要他,把他扔给咱们老爷夫人养。”


    沈昱趴在墙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纵然时隔多年,他仍记得当年他听到这段话时内心涌起的巨大的愤怒。


    他想杀人,想不管不顾迁怒整个裴家。


    沈明恒感觉素来敏锐,三岁小孩忽然抬头,隔着墙头缠绕的花枝,对着几乎要变成杀人狂魔的沈昱笑了笑。


    “爹,你来了。”


    沈昱看懂了口型,于是摇摇欲坠的理智也瞬间回笼,他也回了一个笑容,而后跃下高墙,大声笑道:“明恒,爹给你带了礼物!”


    下人们不知道他们的闲聊全部被听去,对着这位裴家的座上宾、陈王的得力干将、等闲人惹不起的军爷还是十分尊重的。


    也习惯了他的突然出现,忙出来迎接。


    沈昱没有隐瞒:“明恒,爹听到他们说你是妖孽,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爹都依你。”


    反正他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不缺几条人命。


    下人们闻言顿时惊慌失措,跪地请求贵人饶命。


    沈明恒却很冷静:“我知道啊。”


    “你不生气吗?”


    沈明恒摇了摇头,“他们怕我,这很正常,人向来会对超出自己眼界与想象能力的同类感到畏惧。”


    他毫不谦虚,带着理所当然的平淡:“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天才。”


    第16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0)


    沈昱的脾气不好, 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暴戾,他自己也知道。


    但是每次看见沈明恒,他似乎心情都会好很多。


    那些想要杀人的欲望转瞬消退, 化作啼笑皆非的无奈。


    沈昱问:“明恒, 爹给你买个房子,我们搬出去好不好?”


    下人是裴家的下人,他们管教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等他自己买了房子买了下人,卖身契在手,他看谁还敢多嘴多舌。


    沈明恒没有异议:“好啊。”


    但裴家有异议。


    沈昱刚去找了裴令说这件事, 在旁边听到的已经八岁了、自诩为男子汉等闲不会流泪的裴定山顿时大哭了起来,“不行, 我不要和明恒弟弟分开。”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沈明恒要是想要得到谁的好感,没有人能拒绝他。


    裴令也很舍不得沈明恒, 他挽留道:“明恒才三岁, 正是要精细照顾的年纪,你整日打仗,哪里能照顾得好他?”


    他听管家说起了方才下人的事, 对沈昱保证:“是我失职, 明恒身边的人我会重新选过, 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沈昱言语礼貌:“不全是因为这个,明恒慢慢大了,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沈明恒也点头,乖巧道:“裴叔叔, 明恒多谢您这三年来的照顾,您也看到了, 最近爹经常回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住处比较方便。”


    裴令心里好受了许多,毕竟他也十分疼爱沈明恒,如今发现这孩子被下人欺负受了委屈自然内疚。


    作为陈王面前的大红人,百战百胜的武将,沈昱身上是有些积蓄的。


    沈明恒确实还十分年幼,他才三岁,就算他一向有主意,也保证能够照顾好自己,沈昱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所以虽然搬了出来,但新房子就买在裴家附近,与之前相比似乎也就是住的远了些。


    连裴定山看到后都不闹了,反正也就是多走几步的事。


    富商裴家所在的地段自然寸土寸金,沈昱为买房子搭进了所有的积蓄。


    他不知道怎么养孩子,不知道什么丝绸做成的衣服最柔软,不知道哪里的纸墨会泛着淡淡香气。


    于是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裴家仍旧定期给沈明恒送一应生活用度,甚至连沈明恒的一日三餐都是裴家送过来的。


    三年前的沈昱会满意他的儿子没受委屈,三年后他觉得膈应。


    沈昱前半生穷困潦倒,此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运不济,非他之过。


    他当乞丐时心气都比常人高,但他现在勉强算是功成名就,他却忽然自卑起来了。


    ——如果沈明恒真是裴家的孩子,大概会比跟着他要过得好很多。


    明恒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无能最无能的父亲。


    他也想多为明恒做些事,他也想让裴家少插手,他自己养明恒。


    可他舍不得。


    他不愿降低明恒的生活质量。


    假如问起太祖皇帝在哪一刻起真正有了逐鹿天下的野心,大概便是这个时候了。


    沈昱想把这天底下所有荣华都给沈明恒。


    大概是他回到军营后太过努力,渐渐便引起了陈王的忌惮。


    如此又过了两年,他从陈王的心腹爱将变成了陈王必须要除掉的人。


    沈昱也终于意识到,给别人打工是发不了财的。


    他在暗地里默默积蓄属于自己的实力,在陈王下定决心要对他下手时,与在军中认识的好兄弟左文渊彻底叛离陈王单干。


    一开始并不容易,他读书的时间太短了,被陈王通缉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遭受过背叛,也无数次命悬一线。


    这都不算什么,对他而言,只要不死不残都不算重伤。


    但某次沈明恒遭遇了一次暗杀,没受什么伤,沈昱还是忽然间变成了惊弓之鸟。


    ——太多人知道他有个儿子了,太多人知道沈明恒在什么地方了。


    最好的办法是他现在把沈明恒藏进深山老林,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不到功成之日,他再不去见他。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沈明恒过清苦孤寂的生活,也舍不得看不到他。


    沈昱把自己手底下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放到了鹿野,自己便只能东躲西藏,裹足不前。


    当时天底下造反的势力没人看得上他,严格说起来,他的敌人只有陈王。


    可也足够让他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他不敢把军队撤离鹿野,只能被动挨打,但除了战争与掠夺,他没有别的资金来源,那时险些连军粮都供应不上了。


    沈明恒看不过去,接管了军队的后勤。


    那年沈明恒年不足六岁。


    他很庆幸,他的爹爹没觉得他是小儿胡闹,愿意相信他。


    而沈昱一边骄傲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一边又深觉愧疚。


    他何其无能?才会要他还没有桌子高的儿子伏案埋首,既要算计着开支,又要想办法筹钱,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一岁多的沈璟。


    沈昱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至高处的龙椅,他也想登上去。


    只有那个位置配得上沈明恒。


    他势必,要给他的儿子,打下一片浩瀚河山。


    如今他做到了,他开创了新的皇朝,他是皇帝,沈明恒是太子。


    当初裴家能给沈明恒的,他现在也能给的起,甚至他能给的更多。他用尽一切去宠爱他,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给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可沈昱发觉,他仍觉得愧疚。


    该怎么弥补呢?


    ——他永远亏欠他的儿子,一个轻松肆意的童年。


    沈昱情绪萎靡:“要是爹再争气一点就好了,要是你再晚出生几年,你也不用跟着爹吃那么多苦。”


    沈明恒眨了眨眼:“要是我晚生几年,我就帮不上爹了,说不定,我就是不想让爹一个人这么辛苦,才急着当爹的儿子。”


    他越是贴心,沈昱就越是难过,“你惯会贫嘴。”


    眼见他们父子之间叙话,其他几人识相提出告辞。


    于策起身,没忍住叹了口气:“明恒,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言安拉着没反应过来还想继续留下来看戏的左文渊就走,“你的作战计划还没给我,快点去写。”


    裴定山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走到沈明恒面前,垂着头失落地说:“明恒,对不起。”


    沈明恒:“?”


    他问:“为什么道歉?因为我说我讨好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又没做错。”


    裴定山瘪嘴,懊恼道:“可是我是你哥哥,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我怎么可以让你……让你……”


    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就不该放在沈明恒的身上。


    沈明恒应该永远骄傲,永远高坐云端,只有其他人祈求他俯首的份。


    沈明恒失笑,揶揄道:“那就罚你为我开疆扩土?”


    “我当然会!”裴定山表情十分认真:“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以后死了,到了地底下,我也还做你的将军。”


    沈昱跳脚:“呸呸呸,大过年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呸!”


    *


    大臣们散后,沈明恒拉着沈昱去看还在养伤的三皇子沈琅。


    沈琅的腿是受了杖刑被硬生生打断的,虽然被重新接好,但太医说将来行走时难似常人。


    他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宁妃一早便来了他的宫中照顾他,说是照顾,但凡事都有下人,她更多的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沈琅接受不了身体有残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若非宁妃强硬叫人给他灌进去稀粥,或许早就饿死了。


    宁妃见他这样也很心疼:“琅儿,别这样,你是皇子,即便真的……也不会有人敢嫌弃你的。”


    她又何尝对沈昱没有怨怼?


    那也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她已接受沈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不过沈明恒,可怎么就能这么残忍?未免太不公平。


    可这深宫之中,隔墙有耳,让她即使心有不甘也不敢诉之于口。


    沈琅别过脸,仍不发一言。


    他其实还是很痛,但他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句痛呼。


    是在坚持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大抵还是有几分皇子的骄傲在吧。


    “陛下到,太子殿下到。”


    宫人通报声响起,宁妃吃了一惊,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但很快反应过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欣喜,虽然很不情愿,但宁妃猜测来看三皇子八成是沈明恒提议的。


    她带着宫人到殿门口跪地迎接,“见过陛下。”


    待沈昱叫起后,她又低身一福,“见过太子殿下。”


    先行君臣礼,再行长幼礼,沈明恒躬身作揖:“宁妃娘娘安。”


    沈昱斜眼看着,心中莫名膈应,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沈明恒见他这群女人了。


    他当然可以一旨令下让沈明恒不用再行礼,但明恒不肯。


    他儿子总是这样识礼知进退的。


    沈昱又莫名开怀起来。


    沈琅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虚弱道:“儿臣见过父皇,不能起身行礼,还请父皇恕罪。”


    沈昱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这语气听起来,你心里有气啊?”


    “不敢。”沈琅低低地说道:“儿臣知罪,儿臣会娶徐国公的女儿,也会与万倩儿断绝关系。”


    “哦,这就不必了,朕已经下了旨,你与徐家婚约废除,那个万什么来着,你要实在喜欢,便也随你,朕不管了。”沈昱拉着沈明恒在椅子上坐下,随意又散漫。


    沈琅闻言霍然抬头,目光难以置信,语气艰涩:“废除了?”


    万家不过小门小户,哪里能和门庭赫奕的徐家相提并论?


    第16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1)


    沈琅握紧了拳头, 将床单都揉皱成一团。


    他语气晦涩不明:“父皇,你非得对儿臣这样残忍吗?”


    沈昱冷笑一声:“不是如你所愿?朕看你也没多在乎这个婚约。”


    “陛下消消气。”宁妃忙为沈琅斡旋圆场:“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他与徐家闺女两情相悦, 方才还同臣妾说要同徐姑娘赔礼道歉呢。”


    她语气轻柔地请求:“到底年幼, 不谙世事,此前一时被迷了眼。琅儿不该见色起意,臣妾也已说过他,但他心里只有徐姑娘一人,还请陛下成全。”


    沈昱敷衍地“哦”了一声,也不嘲讽十六岁还算年幼的说法, “朕圣旨已下,你想让朕出尔反尔?”


    沈琅情绪失衡, 忍不住胡言乱语:“父皇不如直接赐死儿臣?左右父皇也没打算给儿臣活路。”


    沈昱积威甚重, 沈琅平日里定然是不敢这么说话的,但身体、精神上的连番打击让他实在有些崩溃。


    他的母族不算最强势的, 也就比沈明恒、沈璟好一些。可沈明恒有沈昱的宠爱和大半个前朝的支持, 沈璟有沈明恒的另眼相待与自己的战功。


    他有什么?


    他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到了徐国公,父皇就连这个助力都不肯给他吗?明明他根本威胁不到皇兄的地位。


    沈昱唯我独尊的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挑衅的, 他语气森然:“你要真这么想, 朕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来人!”


    沈琅心中慌了一瞬,他没想到沈明恒居然就这么看着,半点不求情。


    皇兄不是一向以仁爱著称吗?往常父皇要罚他们,皇兄不是都会护着吗?


    怎么现在, 还真任由父皇杀他不成?


    宁妃惊呼一声慌忙跪倒:“陛下,陛下开恩, 请陛下看在琅儿病中脑子不清醒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臣妾定当严加管教,再不冒犯陛下。”


    “父皇,儿臣、儿臣……”沈琅顿时也仓皇起来,嗫嚅着想要求饶。


    沈昱哂笑:“怎么,现在不是硬气的时候了?”


    沈琅咽了口唾沫,只是少年人向来把自尊看得比天大,他语气软了许多,仍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嘴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住口!”宁妃打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君臣父子,尊卑孝悌,这道理你不懂吗?”


    沈昱不置可否,只当他们在演一出笑话,面上不辨喜怒,实则暗自用余光不住去看一旁的沈明恒。


    他心里也正纳闷,按理而言沈明恒早该出言阻止他了,怎么今天不动如山?


    难不成沈明恒不喜欢沈琅,所以才不愿意为他求情?


    好哇,又多了一条取死的原因。


    大概是见沈昱那句“来人”后就没了下文,沈琅又多了几分勇气,以为自己杀伐果断的父皇在面对子女的问题上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他眼眶微红,放任自己宣泄心中的不甘:“儿臣说错了吗?父皇替儿臣解除婚约,究竟是因为觉得儿臣对不起徐姑娘,还是怕儿臣得了徐家的助力?”


    沈昱揉了揉耳朵:“朕?怕?”


    这话太过荒唐,甚至让他有些想笑。


    沈昱失了耐心,“看在你是朕儿子的份上,朕赐你个全尸,白绫还是鸠酒?”


    “父皇?”沈琅不敢置信。


    “不选?那朕替你选。曹长海,赐鸠酒。”沈昱抚了抚衣袖,起身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床上的沈琅,冷淡道:“谢恩吧。”


    曹长海应了声“是”,躬身下去准备了。


    沈琅匍匐着往床铺内部缩了缩,看着沈昱说一不二的态度,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恐惧,“父皇,儿臣错了,父皇……”


    宁妃也是拉着沈昱的衣摆苦苦哀求:“求陛下收回成命。”


    沈昱拂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打算转身离开。


    宁妃意识到向沈昱求情是没有用的,皇帝的心比石头还硬。


    宁妃挪动膝盖调转方向,朝着沈明恒磕头便拜,哀凄道:“太子殿下,求您为琅儿说几句话吧,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倘若有人能让沈昱改变决定,非沈明恒莫属。


    沈明恒侧身避让,躲到沈昱身后,“宁妃娘娘,这礼孤可受不起。”


    他偏头看了一眼也正恳求望着他的沈琅,淡淡道:“孤可不觉得,三弟需要孤的求情。”


    沈昱:“?”


    沈昱不明觉厉,怎么明恒好像生气了?


    不管,反正明恒肯定不会有错。


    “太子殿下……”


    “皇兄……”


    沈明恒抬手,打断了他们的恳求。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没几分笑意,语调缓慢轻柔,他说:“沈琅,你不该用这种态度对父皇说话的,不该猜疑他,更不该质问他——孤从前会为你求情,操心你的学问、生活,因为你是父皇的儿子。倘若没有这层关系,你于孤而言,尚且不如路边的野狗——听明白了吗?”


    沈明恒语气并不严厉,但沈琅却直愣愣打了个寒颤,瑟缩道:“听、听明白了。”


    他的这位皇兄素来带着三分温和,他从不知,原来当沈明恒冷下脸来的时候,其威势丝毫不弱于父皇。


    沈昱可不觉得沈明恒这幅姿态吓人,他受用极了,嘴角的笑容像是要咧到耳边,怎么都收不回来。


    恰在这时,曹长海端着一杯酒上来,他躬身,请示般地唤了一声:“陛下?”


    仿佛只要沈昱一声令下,他就会把酒递到沈琅嘴边。


    宁妃“啊”地惊叫了一声,飞扑往前想要打翻酒杯,然而还未靠近便被宫女拉住。她眼泪簌簌流下,脱力般的瘫倒在宫女怀中,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唯有眼睛能动。


    沈明恒端起酒杯慢慢靠近沈琅。


    曹长海看向沈昱,果不其然沈昱没有任何意见,一副任沈明恒施为的宠溺模样。


    宁妃被禁锢住的身体轻微颤抖,她喃喃地请求:“不要,不要……”


    “皇兄……”沈琅眼睁睁地看着沈明恒走进,瞳孔都因为恐惧而放大。


    沈明恒走到床边,停住脚步。


    在几乎凝滞的气氛中,他将杯子递出,而后手腕微动,酒杯缓缓倾倒。


    清亮的酒水自半空落下,染湿了被子。


    沈明恒松开手,酒杯落在床上,顺着凹凸不平的被单滚落在地,发出“叮当”清脆声响。


    沈琅手臂支撑不住,他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因为紧张甚至都忘记了呼吸。


    宁妃也像是死去活来了一遍,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宫女,向前抱住沈琅,声音哽咽:“母妃在,琅儿别怕,没事了,母妃在呢。”


    沈明恒静静地看着他们,等他们情绪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孤最后一次帮你,三弟,沈琅,今日之后,三思而后行。”


    意思是,沈明恒不认这个弟弟了。


    往后所有,他作为兄长给幼弟的关爱与照顾,都将少沈琅一份。


    沈明恒退开几步,转身回到沈昱身边。


    他撩开衣摆跪地:“沈琅罪不至死,儿臣自作主张,还请父皇责罚。”


    沈昱一把将他拉起来。


    他这儿子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固执,尤其在一些不需要行礼的地方格外坚持。


    “一杯酒而已,倒了就倒了,这有什么好请罪的。”沈昱拉着他往外走。


    什么?你说太子殿下胆大包天,私自倒了皇帝赐给三皇子的鸠酒,是抗旨不遵目无王法?


    劝你想清楚了再说话,这种时候,宁可说皇帝自食其言苍黄反复也别说太子有错,虽然也是死定了,但至少能死得干脆点。


    待他们走后,宁妃与沈琅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宁妃紧紧抱着沈琅,仍带着几分死里逃生的庆幸,“琅儿,以后你别同你父皇与皇长兄作对了,听到了吗?”


    “母妃。”沈琅闭着眼睛,像是还没缓过神,眼泪不住地流。


    宁妃看他这样也心疼,但还是叮嘱道:“万倩儿那边,等你能走动之后,亲自去断干净。听话,别再惹你父皇生气。”


    沈琅点了点头。


    也算是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是真的怕了。


    离开沈琅宫中,沈昱便一直若有所思。


    沈明恒无奈:“父皇,有话直说?”


    沈昱“嘿嘿”笑了笑,试探问:“明恒,爹给你选个太子妃好不好?”


    沈明恒眨了眨眼,痛快道:“但凭父皇做主。”


    “啊?”沈昱愣住。


    这就同意了?就这么简单?他还没开始劝呢。


    沈昱疑惑:“之前问你,你不是总说没遇到喜欢的人,不肯娶亲吗?”


    沈明恒摊了摊手:“是啊,但我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他自己是不介意,但他家里真有皇位要继承,大夏刚建国,皇权的过渡还是要平稳些好。


    这可跟小世界不一样,他是要在自己的世界待一辈子的,要是一直没有子嗣,他都想象不到会怎么被百官们唠叨。


    而且,按照大夏的习俗,他不成亲,他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也不能越过他先成婚。


    从前也就罢了,弟弟妹妹们还小,即便有喜欢的人,大不了先订婚,也等得起,但阿璟今年也都十八了。


    沈昱反驳:“你哪里不小了?你还小得很!在爹爹眼里,你就是个小孩!”


    沈明恒:“……爹你到底想不想我成亲?”


    沈昱轻咳一声,“那还是想的——你有心仪的人选吗?”


    第16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2)


    这倒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即使不算快穿的几百个小世界, 沈明恒也活了二十二个年头了。他人缘好,朋友多,也遇到过让他欣赏的女子, 但要说男女之情……


    沈明恒摇了摇头, “没有。”


    “一个都没有?连见色起意都没有?”沈昱心一紧,提心吊胆问:“你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沈明恒:“……”


    沈昱安慰他:“没事啊,皇帝养几个男宠也不妨事,从前也有皇帝喜欢男人的。”


    沈明恒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不论男女,一个都没有。”


    满意了吗我那脑洞比天大的爹!


    沈昱讪讪一笑, “是爹误会了。”


    沈明恒无奈:“不说我了,爹, 难道你就有喜欢的人吗?”


    沈昱想说当然有啊, 他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三十总能凑得出来。


    但仔细一想, 若说其中有哪个特别喜欢称得上爱人, 那好像还真没有。


    女人而已,在他的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哦,不愧是他儿子, 随他。


    沈昱拍了拍他的肩膀:“爹给你找, 想要什么样的?”


    沈明恒想了想:“要读过书的, 文采可以不用很好,但要能与我说得上话。她最好也要有一份愿意为其奋斗终生的事业,我会很忙,顾不上她的时候至少她还有事可以做。要是女子入朝为官的支持者, 她是太子妃,将来还会是皇后, 这个位置天然对天下女子有指引作用,如果能帮得上我,那会事半功倍。”


    沈昱一边听一边张大了嘴巴,他目瞪口呆:“儿子,你这是找妻子还是找得力下属?”


    沈明恒眨了眨眼,“就这些了,哦对了,不要太小,最好能和我差不多大……算了,起码十八岁以上吧?”


    这倒是有些不好找,时下女子十六岁及笄,及笄前便已经相看好了夫家,除非是家中有某些意外,否则不会拖延这样久。


    十八岁,在世俗看来,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沈明恒一时也难以更改约定俗成的成婚时间,毕竟当下人寿命都不长,放在终年劳苦的平民身上,能活过四十已经算是高寿。


    但沈明恒终究是快穿了一趟回来,接受不了和年龄太小的女子成婚,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有恋童癖的变态。


    沈昱觉得这儿子真会给自己找麻烦,他苦恼地挠了挠头,“行吧,爹先给你留意看看。”


    也不过问原因。


    他搓了搓手:“早点成婚,等你有了孩子,爹就封他做皇太孙。”


    这样,万一他和明恒出了什么事,大夏至少还能有一条退路。


    沈明恒愣了愣,他看向沈昱,眼神交接,沈明恒忽然从中看出几分藏得很深的惶恐来。


    沈明恒这才意识到,自他醒后,父皇明面上同往常无甚差别,照常上朝吃饭嬉笑怒骂,但其实,父皇大概一直都还是恐惧的。


    他昏迷了十个月,一度被太医判定醒不过来,后来好得那么离奇快速毫无征兆,他父皇固然欣喜,可又怎么会不担忧?


    沈明恒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还会再昏迷吗?


    他今年也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坚持多久呢?


    大夏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海外还有其他国家,草原上的异族也没有全部归顺,即便不谈这些外敌,科举虽已推广至全国,可去年还有两个省一个录取的进士都没有。


    不同省份在朝堂上掌握的话语权份量不同,必然会导致地域在皇朝内资源的不平等,长此以往,差距只会扩大。


    一切的动乱,在最初都源于不平等。


    可这样的隐患不是短时间能够消弭的,即使做出了决策试图改变,至少也要等到新一代的学子成长起来才能看到成效。


    说到底,无非“时间”二字。


    他们等得起吗?假使沈明恒再次昏迷,谁能接过这个担子?


    沈璟做个守成之君倒是没问题,可沈昱才不满足守成——他要让大夏,成为古往今来放眼世界最强大的皇朝。


    “父皇。”沈明恒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那十个月给沈昱带来的打击,或许对于他父皇而言,他的地位比他想象得还要重要。


    幸好他回来了。


    沈明恒心中酸涩,他伸手抱了抱沈昱,低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皇,我有预感,我和你都会长命百岁的。”


    “是万岁。”沈昱反驳。


    他还剩几年活头不重要,沈明恒一定要万岁万万岁,如果可以,他愿意把他剩下的寿命全都给沈明恒。


    漫天神佛在上,保佑他的孩子健康平安,无病无灾。


    *


    新年这十多日的假期,沈昱除了偶尔骚扰一下几位开国重臣,剩下的时间全都在思索太子妃的人选。


    一个美人很好找,有能力母仪天下的皇后勉强也能找出几个人选,但要一个沈明恒看得上的得力下属……要是他能干的丞相今年十八且女扮男装就好了。


    沈昱遗憾。


    这一找就找到了元宵。


    正月十五大朝,是一年里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的早朝。


    这一天大多没什么事,从前都是给文武百官相互寒暄,外加皇帝慰问大臣们新年过得如何的日子。


    倒不是这天当真没有任何公务,只不过所有人都会默契地把棘手的事情留到第二天,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希望新的一年里,国家都可以如今日一般风不鸣条、盛世清平。


    但今日事不遂人愿。


    平日的早朝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礼的,大朝例外。


    大朝要庄重些。


    三拜九叩跪君王,沈昱刚叫起,便听殿外传来鼓声。


    令负冤者得诣闕挞鼓,登时上闻也。


    ——朝堂外只有一个鼓,名为“登闻鼓”。臣民若有谏议或冤情,即可击鼓以申。


    “咚、咚、咚”


    鼓声激烈而急促,朝臣们只觉得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


    外头寒风凛冽,被门口悬挂的兽皮挡得严实,殿内四周有火盆正灼灼燃烧,然而他们的手脚还是迅速变得冰冷,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朝堂上几乎不会听到鼓声。


    登闻鼓是开国以后沈昱下令设的,不止是皇宫午门,沈昱下令,大夏朝内所有的县衙、官府机构都必须在门外悬鼓。


    百姓若有击鼓,则必须即刻受理,至则平反之。


    但要注意的是,京城除了皇宫朝堂,还有一个“应天府”县衙,以及一个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皇城司”。


    有这两个部门在前,等闲小事轮不到朝堂。


    ——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击即引奏。


    朝堂外的登闻鼓日常有人执守,遇见来敲鼓的人都会提醒他们去应天府或是皇城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还能听见鼓声,那一定是出了会死很多人的大事。


    上一次登闻鼓被敲响,第二□□堂空了一半。


    午门外人头滚滚,杀得龙椅下汇聚了一条血河。


    沈昱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宣。”


    方才还残留的三分年节的热闹喜意消散一空,任谁都能感受到君主身上的威势,如同一柄悬在脖颈上的利剑,幽幽散发着森然寒意——一如君王冕旒后的目光。


    底下的朝臣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


    喻季元领命将击鼓者带入殿中。


    是位女郎,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目光清亮,一举一动颇有礼节,观衣着不像贫苦人家,似乎也并未受过苦。


    朝臣们松了口气。


    虽然登闻鼓下有人守着,小儿胡闹的可能性不高,但事情大概没有他们想象得这么严重。


    别的不说,要是进来的是个衣衫褴褛、身上带伤、面容憔悴、双手一看就干多了农活的老者,那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晕过去。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出身低微,因而最是排斥贪官污吏,对让百姓受苦的官员一向严刑厉法,绝不姑息。


    而且,女孩?


    女孩能明什么事理。


    估计是胡听了几句传言便自鸣得意,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要面圣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将来好找到如意郎君。


    殊不知,这种不安于室的女子,他们是最看不上的。


    朝臣们心中轻蔑。


    “草民祝云奚,拜见陛下。”她大概没学过面圣的礼节,跪拜间动作多有不当之处,然而她坦荡得很,并未因此心虚怯懦。


    帝王的怒气不曾因对方的年幼而降低,他沉声问:“击鼓何事?”


    杀伐果断的沈昱气势本就很能唬人,连朝臣都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女孩儿却仍旧从容不迫。


    祝云奚不卑不亢:“草民跟随父兄游历,路过并州一带,见当地有一名为罗正业的豪强强占私田,县令、知府知情不报,竟让他占了千亩之多。”


    沈昱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底下朝臣刚松的气又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大起大落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私田!居然是强占私田!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陛下脾气不好,让他深恶痛绝的事情很多,但私田绝对是其中最不容逾越的底线之一。


    当今陛下还是反王的时候,就开始对自己打下的地盘实施均田授田制。


    所有土地收归国有,按人头数均分至每一位大夏每一位十二岁以上的男子,此乃国策,任何人不得动摇。


    建朝之初有人反对,一夜之间,大夏这片土地上绵延过百年的世家大族几乎全都被连根拔起。


    那几日连下了三日雨,大雨滂沱,都没能洗掉浸入地里的血腥味,由此奠定了沈昱在朝中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第16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3)


    朝臣中有些格外胆小怕死的, 汗水已经湿透了冬日厚实的衣裳。


    大抵是由于脱水,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抓着周围的同僚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而今才是建朝第七年伊始, 又要再掀起一场同样的杀戮了吗?


    强占千亩农田, 这份罪过不知千人的命是否足够偿还?


    冕旒之后,帝王的神情看不真切,“可有证据?


    那女郎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卷晕了墨色的纸,她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草民沿路走访,重新整理了岐县附近百姓所分农田情况,其上所述, 草民俱皆亲口向百姓核实。百姓多不识字,便以圈代名签字。陛下若有疑虑, 请派人往并州, 一观便知。”


    曹长海取过纸卷递给沈昱。


    朝臣们死死低着头,生怕那张纸上写的是自己的催命符。


    “户部。”沈昱语气平静, 但落到朝臣耳朵里, 与阎王的判词相差无几。


    户部尚书胆战心惊地出列:“臣、臣在。”


    “并州去年的赋税可有疏漏?”


    大夏的赋税制度因田地的好坏分为三等,上等田收成高,因而赋税更高, 次等田次之, 下等田赋税最低。


    依这纸卷上写, 百姓不仅所分田地比律法规定少了许多,分到的几乎还全是次等及下等的田地。


    户部尚书惶恐跪倒,以额触地,“回禀陛下, 并、并无。”


    也就是说,百姓分到手的是产量最次的下等田, 但朝廷却是照常按照上等田收的税。


    “呵。”沈昱忽而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已然带上了凛冽杀意:“都是朕的好臣子啊,你们好得很。”


    这可不是他迁怒,罗正业能够强占民田千亩之多,朝堂上绝对有他的帮凶。


    且不说当地县令、知府,三年一次官员大考,负责检验当地父母官官绩的吏部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吗?户籍一年一次小统,三年一次大统,当地田地分封数量与人口不符,户部就一点儿没有察觉?


    并州可不是苦寒之地,朝堂上不少人都领过钦差一职,外出时也没少路过并州。怎么,一个平民随意几眼都能看出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上报?


    这才不是某个人的胆大包天,是一整条完整的、输送罪恶的包庇链。


    沈昱厉声喊道:“高增!”


    队伍中有人出列,朝着高台微微躬身,铿锵有力地回道:“臣在。”


    高增,酷吏出身,纯臣、孤臣。这意味着他完全不沾染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利益交杂,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帝王鹰犬。


    沈昱已经很久没用他了,酷吏是治乱世的手段,却无法缔造太平盛世。


    酷吏通常都难以善终,沈昱想给高增一条活路,也给高压下的文武百官一条活路。


    他难得好心一回,不想换来这样一番结局。


    也罢,可见非严刑厉法重典不足平天下,唯有将这些贪婪的恶鬼全都吓破了胆,他们才肯好好披上人皮,当一方父母官。


    沈昱道:“令你即刻出京往并州调查此事,凉州兵马随你调遣,朕特许你先斩后奏之权,若有阻拦办案者,杀无赦。”


    高增义无反顾:“臣遵旨。”


    他弯着腰倒退两步,而后转身出了大殿。


    大门合上又打开,那一瞬的声音恍若钟鸣——丧钟之音。


    户部尚书手臂一软,竟难以维持叩首的姿势,他狼狈地跪趴在地,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


    沈昱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去取户部所存账本来,凡经手之人,朕一个、一个查问。”


    户部尚书惊恐过度动弹不得,自有人领命而去。


    大门再度开关,于是丧钟敲响了第二声。


    “上元佳节,朕不想杀人。”沈昱淡淡道:“尔等若是自首认罪,朕可对你们网开一面。”


    户部尚书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于水面的稻草,他登时抬头,眼神是剧烈的庆幸与狂喜:“陛下说的是真的吗?当真可以饶臣一命?”


    沈昱嗤笑一声,“想多了,你们必死无疑,但朕可以宽恕你们的家人。”


    户部尚书再次瘫软倒地,这下竟是连跪都跪不住了,后背已氤氲出一团水渍。


    朝臣之中许多人擦汗的频率也快了许多,因为焦躁轻微跺脚,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


    大概仍是抱有几分侥幸心理,不信自己会是倒霉被抓到的那一个。


    沈昱任由他们惶恐不安,像是割开了人犯手腕的刽子手,残忍地看着他们在痛苦和哀嚎中走向死亡。


    他看向眸中还带着几分好奇的女孩,“祝云奚?听起来,你并非并州人士。”


    祝云奚老实道:“草民是凉州人士,陛下是想问草民为何要替并州百姓击登闻鼓吗?”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朝堂上问皇帝问题的人。


    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沈昱其实要比百官想象中要好相处许多。


    他不曾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你不害怕吗?”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敲一个鼓的问题,这朝堂上所有人都能轻轻松松置一个平民家的小孩于死地。


    而这么严重的事情,事实上她因此而死的可能性还相当大。


    难道并州百姓民田被占只有她知道吗?


    即便不谈官官相护,往来并州的商队何其多?并州出身的学子又何其多?


    怎么就只有她认认真真做了探访,找百姓签了字,然后毅然决然敲响了朝堂外的登闻鼓?


    祝云奚大胆问:“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如何?”


    “假话是,草民愿效仿先贤,读古人书,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谋救时方。”


    这居然是假话?


    沈昱笑了笑,“那真话呢?”


    祝云奚也笑:“真话是,因为好玩。草民还没见过朝堂呢。”


    这宫殿恢宏,放眼皇城,也不过小小一处,而就这么不算大的一块方寸地,却决定了整个皇朝前进的方向。


    假如大夏是艘巨轮,他们就是掌舵手,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站在权力的最高峰舞动风云。


    如果没有意外,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踏上这处宫殿。她会顺风顺水地长大,而后成婚、生子,终老于后宅,一生一无所知地被安排。


    她若不读书也就罢了,可她自恃文采胜于父兄,又怎么能甘心?


    “好玩?你拿朕的朝堂当玩具?”帝王的语气分不出喜怒,但这话本身是万万不能应的。


    祝云奚撇了撇嘴:“陛下要是不喜欢听真话,草民之后都说假话好了。”


    当真是胆大包天。


    帝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意:“今日一见,觉得如何?”


    祝云奚嘴硬:“不过如此,不值一提,不足轻重。”


    多少有些酸味和赌气在。


    沈昱道:“假如朕给你一个进入朝堂的机会呢?”


    朝臣们纷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失礼地直视君主的面容。


    陛下是在开玩笑吧?


    祝云奚也怀疑地问:“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不可!不可啊陛下!”朝臣们纷纷跪了一地。


    “牝鸡司晨,维家之索啊。”


    “女子预闻国政,此亡国之祸兆!”


    大半个朝堂都跪倒,叽叽喳喳地抗议反对,吵得让人烦躁。


    祝云奚不管他们,她既敢敲这登闻鼓,就对当今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把握。


    祝云奚跪直身子,脸上多了几分谄媚:“陛下,草民刚刚说的是假话,陛下的朝廷自然是不可或缺、不可小觑、不容诋毁。”


    沈昱笑骂一声:“真是比猴还精。”


    他看向沈明恒,沈明恒也正时不时地看沈昱一眼,目光担忧。


    罗正业不是一般的豪强,他也是早期跟随沈昱起势的人之一,因其加入时自带家底,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解了沈昱当时的危局,说是有恩也不为过了。


    沈明恒知道他爹有多重情义,那些跟随着他一起开朝建国的老兄弟,在他心里其实有着很重的分量。


    昭正三年,罗正业以年老请辞官还家,三辞三让后沈昱才同意,以亲王出行仪仗送他回并州老家。


    罗正业身上的官名虽已辞去,但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统领西北大营——为表信任,当初罗正业来投时的兵马,沈昱不仅没有收回,还十倍还了回去。


    不然,真以为随随便便一个豪强就能把大夏律法踩在脚底吗?


    这到底还是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若不是掌权者表露出来的重视与特别,罗正业不至于在卸了官位后还能有这么多拥趸。


    不会有人将他视作对抗公正的底气,大胆地跟在他身后,视大夏律法为无误。


    他们心存侥幸,觉得沈昱会对罗正业轻拿轻放,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平安无事。


    沈明恒知道不会,他父皇是个足够理智、足够果决的帝王。


    但父皇一定会伤心。


    因为在剥除皇帝的身份后,他还是一个仗义、热忱的人。


    “太子?”沈昱原想习惯性地问问沈明恒的看法,话音出口反应过来不对。


    这种会引起反对,注定要用鲜血震慑开路的事情,不该让沈明恒沾手。


    他收回原本想说的话,改口道:“朕打算给祝云奚封官,祝云奚为始,却不会是最后一个。本朝还未有女官,你身为太子,对她们可得多关照些。”


    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在心里暗暗立誓,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给沈明恒帮助,要看他碰个头破血流。


    第16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4)


    朝臣们的目光因着这句话也看向沈明恒, 眼神期待。


    只有太子殿下敢反对皇帝,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然而太子并不曾向他们投来一眼,他只看着沈昱, 无奈道:“父皇, 你打算给祝云奚封什么官?翰林?整理文书?”


    祝云奚年幼,又是女子之身,除了这些皇帝秘书一样的职位,放到其他部门里,岂不被人排挤?


    沈明恒说:“父皇,那太浪费她的才能了。”


    太子和陛下是一伙的。


    如同一块巨石投下山谷, 滚动间顺着沟壑碰撞轰鸣,回声悠长, 经久不息。


    朝臣们涨红了脸, 愤怒撕扯着理智,叫他们反对的骂声语无伦次, 偏偏心里一阵阵空荡荡的慌张。


    在怕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沈昱本来就因为罗正业的事情心情糟糕得很, 他们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让他甚至迁怒地瞪了一眼沈明恒。


    ——不孝子,这些话不知道私底下说吗?明面上就该坚决地反对,这样才不算浪费他一番心意。


    事已至此, 也没有办法, 左右也不怕就是了。


    沈昱摆烂:“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从他的“小龙椅”上起身, 步下高台,走到祝云奚身前。


    他笑了笑,温和道:“有罪者才需要跪,你上报有功, 请起。”


    祝云奚胆子也大,沈明恒这么说了, 她也就干脆地站了起来。


    她年纪小,仰着头看着沈明恒,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好奇和崇拜。


    沈明恒大概是天底下所有年轻一辈的敬仰对象,从平定乱世开创夏朝,到治理国家时种种为国为民的举措,每一项举止都令他们目眩迷离。


    最关键的是沈明恒年纪也不大,刚传出名声的时候还是个总角小儿,那时他已经可以帮沈昱管理一个军队的后勤,可以说沈昱手底下的人全都是沈明恒赚钱养着的。


    后来再大一点就上了前线,慢慢又传出了智谋无双、百战不殆的名气。


    所谓天纵之才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反对沈昱的人都在暗地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有沈明恒这个儿子,最后的胜者是谁也未可知。


    沈明恒微微一笑:“陛下会正式下旨,今年起,女子亦可参加科举,若有功名便可入朝为官。而你,祝云奚,孤特许你直接参与开春后的春闱。”


    一个读书人从启蒙到入朝为官,要走多长的路呢?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童生、秀才、举人、贡士、进士。


    春闱三年一度,多少人也曾是少年天才,却硬生生蹉跎到白头?


    祝云奚没有功名,即便放开科举限制,她从童生考起,最快也得要六年。


    祝云奚既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哪种方案对她更好。


    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这高堂之上,旁人问起时,不说她是取巧击登闻鼓被陛下高看一眼的女郎,而是当朝第一女状元。


    而且,她自问才华不逊色任何人,若能在科举上胜过那些自视清高教训她女子读四书五经无用的男子,来日朝堂相遇,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祝云奚眸中兴奋,“殿下,殿试之时,草民还能看到你吗?”


    沈明恒含笑点了点头。


    沈昱一看她眼神就知道了又是一个沈明恒的追随者,果然,他儿子就是万中无一的优秀。


    沈昱与有荣焉地挺胸抬头,像只开屏的孔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崇敬的是他。


    他轻咳一声:“到时,朕让太子亲自为你授官。”


    看着祝云奚眼中热切更深,沈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他。


    沈明恒没有反对,他眨了眨眼:“过些时日,朝堂会有一大批空缺的官职出来,不会让你没有用武之地的。大夏的第一位女官,自然值得一个举足轻重的官职。”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眼见就要将此事盖棺定论,朝臣们心中哀切更甚。


    于策也是心中一颤。


    大夏的第一位女官……他觉得他女儿也会喜欢!


    既然祝云奚能破例直接参加这一届的春闱,那他女儿也可以!


    所以,该怎么做出足够的贡献呢?于策沉思。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上了年纪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跪倒:“陛下何故如此羞辱我等?女子入朝为官,与我等同处一室,请恕老臣难以从命。”


    “你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不如你所愿。”


    御史大夫,从一品。


    然而沈昱没有丝毫犹疑,“来人,剥去他的官服,推出殿外。”


    侍立在殿外的禁卫军闻声入内,朝着高台上的帝王躬身一礼,而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摘去老御史的官帽。


    没有人以辞官威胁是真的想辞官,无非是想借此逼帝王退让而已。


    老御史没想到仅是一句话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攥着衣领,挣扎地喊道:“陛下,陛下……”


    他想求饶,偏又自尊心作祟。


    只可惜他被禁卫军拖着离开的大殿的形象太过狼狈,故而也没有气节气度可言。


    沈昱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为人皇,天下何人不能用?以为用罢官就能威胁朕?痴人说梦。”


    朝臣的叫骂声一时停住,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科举制出现以来,为了对抗世家大族,历朝历代都在不断提高士人的地位,前朝更是喊出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


    他们要拿捏皇帝有多容易呢?只需做出要死谏的架势,对自己狠些便真使三分劲撞一撞柱子,就能叫帝王畏于悠悠之口。


    可沈昱和沈明恒是不怕世人的口诛笔伐的,只均分田地这一项举措便为他们赢得了天下万民之民心。


    在百姓的人心所向面前,士人言语不值一提。


    民心一日不散,他们就永立于不败之地。


    朝臣们只好愣愣地看着御史大夫被除去衣冠扔出了大殿,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伤,面上却一动不敢动。


    这时,前去户部取所存并州账本的内侍也回来了。


    这账本的记录方式由沈明恒和于策改进过,要求事无巨细,权责到人。谁去收的税、其中有哪些人经手、又是谁负责查验、谁负责核实、是否有人翻看过账本、分别是在什么时间……皆要一一登记存档。


    朝臣们不是不知道户部的账本记录有多详细,有些人甚至还亲自在上面签过字画过押,只是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依然心存侥幸,无一人自首。


    万一就是有某种意外,导致记载了他们名字的那一页散佚了呢?


    账本被递到了沈昱手上。


    沈昱没有立即翻开,他眸光微沉:“崔护。”


    “臣在。”


    “你可有参与?”


    崔护不假思索:“臣没有,臣不知。”


    “很好。”沈昱也不怕他说假话,反正账本已经在他手上,现在还垂死挣扎,只会死得更惨。


    他吩咐道:“带上你的人在一旁候命,凡朕念到的名字,一律下狱,你亲自审问。”


    崔护,刑部尚书,刚正不阿,断案奇才。


    据说他的审讯手段极其残忍,没有他挖不出来的话,不过昭正二年律法完善之后,他就不用那套手段了。


    这次陛下亲口下令,他会再次破例吗?朝臣们心中不安。


    “臣遵旨。”刑部下属皆在署衙与诏狱,崔护朝喻季元拱了拱手:“喻统领,借几人一用。”


    仿佛等不及让下属过来,神情很是迫不及待。


    沈昱已经缓缓翻开了账本:“杜广利。”


    话音刚落,队列内就传来膝盖重重落地的声响,听上去便疼得很。


    那人声音带颤:“臣该死,求陛下恕罪,求陛下饶臣一命,臣家中幼子上月才出生,臣母已年逾六十……”


    沈昱没有理会,连停顿都无,“尹继南、何怀宏、邓仁昌、杨守山、柳澄……”


    每个人都要挣扎求饶一番,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被下狱。


    账本上的数字有可能会造假,并州天高皇帝远,多一分少一分沈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查证。


    可账本上的名字却是很难造假的,有太多人证了,还有神出鬼没的锦衣卫和皇城司,在名字上造假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


    所以沈昱干脆也不看数字,只看人名。


    反正,上面最无辜的人,也担得起一个“失察”之罪,被下狱也是应该的。


    等到这本不算厚的账本念完,朝堂上已经少了四分之一。


    ……倒是比他以为的人要少,该觉得欣慰吗?


    沈昱嘲讽地笑了笑。


    *


    祝云奚拿着一堆赏赐离了宫。


    他的父兄正在宫门口来回踱步,焦急地左顾右盼。


    他们是来京都做生意的,祝云奚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他们自幼都偏疼些。所以这次祝云奚说要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路过并州时,他们忙着做生意,不怎么能顾得上祝云奚。


    好在祝云奚自幼就有主意,一个人也挺自在,他们于是放心下来,任由她自己在周围游玩。原本他们的行程内没有京都,也是祝云奚说想看看皇城繁华,他们念及小姑娘从没出过远门也就允了。


    结果今日一早醒来,就听说祝云奚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客栈。


    好,第一次来京都觉得新奇很正常,凌晨出门什么的……勉强也可以理解,但人去哪儿了他们总要知道吧?


    出门一打听,听说小姑娘去了皇宫,在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祝云奚已经被带进殿有一段时间了。


    父兄:“……”


    走进去一个活生生的人,该不会出来一具躺着的尸体吧?


    第16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5)


    祝云奚刚出宫门, 忽觉一道冷气袭来,她敏捷地往旁边一躲。


    果不其然,她的父亲沉着脸, 因为刚才挥出来的巴掌没打到, 本就铁青的脸色更黑了一度。


    禁卫军察觉到了此地动静连忙围簇了过来。


    明面上沈昱没给祝云奚安排保护的人手,但傻子都不相信沈昱会没有准备。


    想杀祝云奚的人一定不少,要是真让她死在了京城天子脚下,那皇帝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是以禁卫军反应的速度十分快速,祝云奚还没来得及向她父亲解释,就得先转过身拦住禁卫军:“他们是我父兄, 还请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的意思是,要是她父亲祝庆垚还执意要打她, 禁卫军该动手还是动手, 别打死就行。


    孝顺,太孝顺了。


    祝庆垚咬牙切齿:“真是爹爹的好女儿。”


    祝岁抓着他的手:“爹, 冷静, 妹妹她,妹妹……”


    祝岁绞尽脑汁没想出解释的话语来,只得干巴巴道:“妹妹还小, 大过年的, 算了算了。”


    祝云奚举了举手中一匣子的珍珠, “爹,女儿是去干正事了。”


    在场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蠢人,自然能想到珍珠大概是帝王最有诚意的赏赐方式了。


    珍珠不像其他御赐之物会有皇室的印记,又好变卖, 多一颗少一颗也无从查证。


    要是不缺钱,拿去做首饰也很有面子。


    祝庆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周围的禁卫军对女儿的态度似乎十分不一般。


    沈昱麾下的兵不伤百姓,但这样维护的态度还是实属难得。


    祝庆垚问:“你做了什么?”


    祝云奚微微仰起头笑,笑容中透着几分神秘、狡黠,与满满的神采飞扬。


    她自信道:“爹,兄长,你们等着看吧,若干年后,史册会载我名,天下所有的女子会感谢我,所有的男子都将仰望我。”


    她想了想,补充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例外。”


    祝庆垚:“……”


    祝岁:“……”


    女儿/妹妹失心疯了?


    这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祝云奚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往后全部变为现实。


    三人回到客栈,中途路过朝廷设于路旁各处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的公文每日都会更新,多是早朝时发生的大事,譬如何处有灾,负责赈灾的大臣是谁,又譬如最近有谁触犯了何条律令,被判决了什么样的处罚。


    由于更新的频率过高,连带着百姓对其的态度都算不上热切,顶多路过时看一眼。


    但今日告示牌旁却围了很多人,看客们神情激动,似乎分为了两派,正言辞激烈地辩论。


    祝庆垚三人遥遥听了几句,只觉得读书人骂得虽然委婉,但细听下去也很脏啊。


    连辱及父母的词汇都出来了,仿佛对方家里养的猫都十恶不赦。


    祝岁好奇,挤进去看了一眼。


    这一去就去了许久,等到祝庆垚都焦急时才出来,出来后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


    “上面写什么了?”祝庆垚问。


    祝岁复杂地看了祝云奚一眼:“陛下下旨,从今年开始,女子亦可参加科举。今日朝堂上有一十二岁女郎击登闻鼓,所奏之事于国有大益,特许今年便可参加春闱。”


    倘若祝云奚真能高中,那就大夏皇朝第一位女官,且她年仅十二。


    大夏注定会成为史书上的鸿篇巨帙,也许只这一项荣誉,便足够祝云奚名垂千古。


    “一派胡言,从古至今,女子皆是祸国之源,怎能执政?”


    “既然从古至今女子从未执政,何来祸国之说?究竟是多厚颜无耻的男子,才会把自己的无能怪罪给红颜?”


    “你!你身为男子,怎得口口声声为女子说话?莫非是做了谁的裙下之臣?当真丢脸!”


    “呵,你身为人子,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是让你用如此鄙薄的语气谈起她与她姊妹吗?着实不孝!”


    空气中仿佛酝酿起一股无形的风暴来。


    祝岁看向祝云奚,少女正义愤填膺、踌躇满志,似乎也想参与进这场言语比斗中。


    太阳不知何时升起,高悬于天空一角,阳光晃了一下眼睛,祝岁不得不别开脸。


    他心中有思绪万千,难以言说。


    祝岁一直都知道他的妹妹比常人聪明许多,可从前,他从没觉得妹妹是威胁。


    他放心地宠爱祝云奚,是因为从出生起,他的妹妹就不可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但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侧了侧身,背对着太阳重新看向祝云奚。


    阳光下他的妹妹满是朝气,比太阳还要耀眼,他的父亲正咬牙切齿抓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冲上前。


    逆光让他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半张脸藏于晦暗。


    长久的沉默后,祝岁忽然长出一口气,他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此刻,我还是想祝你成功,祝你得偿所愿。


    ——亲爱的妹妹。


    *


    沈昱在朝堂上寡言少语,连怒意都内敛,下了朝就开始骂骂咧咧,“杀了,朕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把他们的油抽出来点天灯,就挂在大殿上,看谁还敢强占民脂民膏!”


    沈明恒难得没劝阻,顺着他哄道:“好好,等高增回来,查清楚之后,都杀了,”


    在朝臣面前,沈昱是不恶而严、气势熏灼的帝王,不过现在只有沈明恒在场,他便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茫然。


    沈昱问:“明恒,是律法定的太宽松了吗?为什么天下的贪官总是杀不尽呢?”


    他恨恨道:“还是没将他们杀怕!”


    “财帛动人心,父皇,人永远都会有欲念的,非你我所能改变。”沈明恒安慰他:“如果有百分之百的收益,他们就敢于冒绞手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世间一切律法。”


    沈昱知道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沈明恒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忽而有几分无力:“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杀了一个恶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恶人,连曾经的好人也可能变成恶人。


    罗正业都变了啊……


    犹记得当初,他要将打下的田地分给百姓,罗正业是最早响应的将领之一。


    “将军,我也是贫苦出生,小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家里能有一亩田,不用多,哪怕只是一亩,也许我都会过得不一样。”


    “我理解你,将军,你说要为天下人谋太平,我才愿意跟着你干的。”


    “主公,均田是真正对百姓好的政策,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可是他在坚持啊,他没有放弃啊。


    为什么当初鼓励他、支持他、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还是变了模样?


    连那些人都能变,他还有治理天下的必要吗?


    他杀贪官、治腐败、惩奸除恶,但却好像在做无用功,永远看不到终点。


    沈明恒愣了愣,心头忽而一酸。


    他坐到沈昱身边,轻声道:“爹,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天下总归是越变越好的。”


    他将手掌按在了沈昱的手背上,“爹,你还有我,我们一起。”


    他不会变。


    即使世事变迁,沈明恒永远都会是沈明恒。


    这时宫人回禀,道于策于太傅求见。


    沈昱嫌弃:“这老东西又来做什么?行行行,见,让他进来吧。”


    于策踏进殿门,躬身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他神情恭谨,难得在私底下给沈昱这样的好脸色。


    沈昱斜着眼睛看他:“装模作样,有事相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坐直了身子,惊恐道:“罗正业的事情,你也有参与?”


    所以现在东窗事发,找他求饶来了?


    于策:“……”


    他阴阳怪气:“陛下如果不会动脑,不如不要动。”


    嘲讽皇帝愚蠢,实在大不敬。沈昱却没有动怒,他松了口气:“对味了。”


    这才是于策嘛。


    得知自己没有被又一次背刺,沈昱心情好了一点,“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于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满脸正气:“臣来为陛下分忧来了。”


    “今年春闱之后,录取的女官至多只有祝云奚一人,孤例能有什么说服力?既然如此,陛下所说的女子亦可从政,究竟是惠及万民的国策,还是独独只给祝云奚的偏爱?”


    沈昱言简意赅:“三年之后,世人就知是国策还是偏爱了。”


    只要考上举人,就能在地方当一个小官。


    “三年?陛下未免太过乐观了吧?”于策道:“会支持女子读书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会允许女子科考的家族更是寥寥可数。大夏的疆域太大,三年之后,那零星半点的女官,仍旧只是偏爱。”


    “再者而言,陛下,朝堂才是政权的中心,地方太小太远,谁能看得见呢?诚然,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陛下的苦心,但那是多久?六年?十年?迟则生变啊陛下,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注定会掀起无数波澜,会有许多人要在截止时间到来之前,拼尽全力阻止这一切。”


    这道理沈昱何尝想不到?可假如他给女子大开方便之门,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站立于朝堂之上,且不说这对寒窗苦读数十年的男子也不公平,恐怕也难以让她们服众。


    他是皇帝,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理智,足够不偏不倚,不给任何一个群体优待,也不让任何一项决策落人口实。


    既然决定了要给天下女子机会,就该让她们堂堂正正走至群山之巅。


    第16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6)


    沈昱对于策的行事风格显然也有几分了解。


    他提起几分兴致, 打开于策递上来的奏折看了几眼,而后又把奏折随手递给了沈明恒,神情若有所思。


    沈昱看着于策一脸故作神秘, 嫌弃道:“有屁快放。”


    身为一个对精神、动作、言语、外表各方面都有洁癖的文人, 于策从前听不得这种粗俗言论,但他这次却没表露出丝毫不满。


    于策“嘿嘿”一笑,脸上不自觉带上三分有些谄媚的神情:“陛下觉得,臣的计策是否有可取之处?”


    沈昱看到于策露出这种表情不免一阵恶寒,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沈明恒赶紧伸手捂着了他的嘴巴。


    “可用,太傅是否有人选举荐?”沈明恒抢先问。


    于策挺了挺胸膛, 自豪道:“小女便可。”


    沈昱把沈明恒的手拉下来, “你舍得?”


    于策有三子二女,沈昱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长女, 常常感叹若他长女是男儿身便好了, 上苍不怜,连带着人间也要少一个天骄的名。


    可见于策的狂妄——世道不给他女儿机会,可惜的不只是他的女儿, 更是这个世道。


    于策脊背挺得笔直, “霜竹有大志, 为人父者,怎能以一句不舍便夺其志?臣之爱女,承臣衣钵,亦可承臣未尽之路。”


    在此刻群情激奋的时候, 他把女儿推出去,无疑是将她送到风口浪尖, 他怎么可能舍得?


    可越大的风浪,才有可能把她送到越高的地方。


    他的女儿有名字的,不是太傅之女,不是于家宝姝。


    她叫于蕤,字霜竹。


    沈昱看了他一眼:“能让你写出这样的计策,看来是对你的女儿很有把握,朕准了。”


    于策顿时喜笑颜开,真诚道:“多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太傅,军师,百官说你与丞相多智近妖……”沈昱揶揄道:“怎么这次,朕小半个朝堂都贪污,你们却不曾来回禀朕?”


    是你们确实不知情,还是连你们都动了歪念?


    于策微怔。


    他抬头,见沈昱脸上带笑,眼神中却是冰冷的审视。


    他心中暗叹:罗正业啊罗正业,你说你惹他干啥?本来就是个多疑的老疯子,你搞这么一出,岂非加重了他的症状?


    自己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他们这些活人可如何是好。


    于策问心无愧:“陛下,臣猜到定然会有这样的事,可臣没想到会是罗正业,臣也没有证据。”


    沈昱怎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下猜疑?


    他笑道:“你这神神叨叨的老家伙,还会有不知道的事?”


    沈昱自信他这批开国功臣,哪怕不算空前绝后,放眼史书,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于策曾经料敌于前,提前三天将敌军的动线预测到分毫不差,而今却说他不知情?


    半个朝堂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臣是人,又不是神。”于策摊了摊手,语气随意,仿佛察觉不到沈昱刺人的语气。


    “陛下,倘若在这之前,臣告诉你,臣怀疑罗正业侵占民田,你会信吗?不,你当然不会相信。”于策自问自答,笃定道:“罗正业不是一般官员,你会觉得臣利欲熏心,要借陛下你的手,铲除政敌。”


    沈昱面红耳赤:“胡说八道,朕才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于策从善如流地上台阶:“陛下自然明察秋毫,是臣没有证据。”


    他和周言安不是蠢人,但他们要放眼整个天下,自然很难看到某一处的弊病。


    即使他们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也会有一群人粉饰太平瞒过他们。


    于策道:“臣谢过陛下夸赞,然而陛下的朝臣人才济济,臣与周言安不算什么。”


    这话自然是谦虚,但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能从万万人中择最优录取的科举试中脱颖而出,能有什么普通人?


    这句解释依然研习了于策一贯的风格,礼貌含蓄但阴阳怪气。


    沈昱没好气道:“是朕误会你了还不行嘛。”


    于策再度抬头去看,见沈昱眼中果然没有了猜忌,他这才缓缓一笑,悄然放松了许多。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沈昱真的对他不再信任、不再亲厚的时候,他也是会害怕的。


    沈昱自觉失了脸面,嘴硬道:“那也是你们失职,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人为君分忧,朕满朝文武大臣,一半都是乱臣贼子,你们有失察之过!”


    于策没与他争辩,他微垂着头,敛了笑意,神色晦暗。


    半晌,他轻叹了一口气,深深躬身:“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你……”沈昱忽然也没了玩闹的兴致,刚被沈明恒劝好的情绪似乎又有了消沉的趋势。


    他起身,将于策扶起,叹息道:“朕何尝没有失察之过呢?”


    沈明恒静静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脚步轻微地退出了房间。


    不用他多说,父皇和太傅会想通的,他们不是这么软弱的人。


    沈明恒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望澄澈的蓝天,忽而开口说了一句:“给高增传信,其余人可死,但是罗正业,孤要活的。”


    他一般不滥用私刑,这次例外。


    周围并无人影,可沈明恒话音落下之后,暗处便有人应了一声:“是。”


    *


    沈明恒回了东宫,听许茂说叶鸣谦病了。


    他眉头微皱,提步朝叶鸣谦所住的小院而去。


    裴定山也在,正满脸无语地教训他:“你就因为我先前说的那段话把自己愁病?你不想去就和明恒直说呗,明恒又不会逼你。”


    “我不会什么?”沈明恒边进门边问。


    叶鸣谦实在不像病人的状态,他目光清明,自己安安静静地喝药,除了唇色微微苍白,看不出病中的影子。


    听说还是许茂发现不小心触碰到他时发现他的体温异于常人,否则叶鸣谦还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巡逻。


    “殿下。”叶鸣谦将空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翻身下床相迎,“您怎么来了?”


    沈明恒按住他,不赞同道:“好好躺着,别乱动。”


    “臣已经没事了,殿下坐。”叶鸣谦下床的动作受阻,只好往里侧让了让,给沈明恒空出一大块地方。


    沈明恒摸了摸他的额头,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睡一觉的功夫,温度已经下去了。


    沈明恒微微蹙眉:“怎么会生病?”


    “许是这段时间天气多变,一时不慎着凉了。”叶鸣谦轻描淡写:“臣已经大好了,殿下不必忧心。”


    裴定山嚷嚷反驳:“才不是,明恒,是我跟他说了你想让他去西域驻守,他整天发愁,饭也不好好吃,这才生病的。”


    “这样吗?”沈明恒抬眼,轻叹口气,温和道:“鸣谦,你不愿意去可以跟我说的,我会向父皇举荐别人。”


    这点小事,也值得自苦至此?


    叶鸣谦摇头:“不是的,臣没有不愿意,臣只是……”


    他低低道:“臣不想离开殿下。”


    没有人比他与沈明恒相处的时间更长。


    叶鸣谦是个孤儿,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年岁生辰。


    倘若用尽了全力去回忆,只能依稀记起他曾跟着一群有着枯瘦憔悴面庞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耳畔终日萦绕着不绝的哭声。


    他小时候大抵是个难民,叶鸣谦想。


    后来他走不动了,他躺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渐渐看不见队伍。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肃杀的寒意,落叶纷纷扬扬,铺在地上倒也松软。


    叶鸣谦衣衫褴褛单薄,石头为他挡去三两风,但终究用处不大。


    他快要死了。


    那是他最初的记忆——从一段缓慢的死亡开始。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时至今日,依然记得那时的感觉。


    就在他意识逐渐昏沉的时候,他察觉到身上多了一分暖意。


    叶鸣谦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精致干净的、有着松软绒毛的披风。


    他干枯肮脏的发丝落在绒毛上面,即使那时的他幼小到一无所知,还是本能地觉得羞耻。


    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见到旁边蹲了一个小孩儿。


    粉雕玉琢,面色红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这时有人惊呼了一声:“公子!”


    来人边走边脱下外衣,将小孩儿裹了起来,心有余悸道:“裴少爷怎么可以偷偷把您带出去!这荒郊野岭,多危险啊!”


    小孩儿摇了摇头,“不是偷偷,我自愿的。”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糖果,问被白色披风盖着的叶鸣谦:“你要吃吗?”


    鼻尖萦着甜甜的香气,叶鸣谦许久不曾进食,但他现在累极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叶鸣谦幅度微小的摇了摇头算作拒绝,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绒毛中。


    “公子心善,但他快死了。”


    “如果我们带他回去,他就不会死。许叔,我们带他回去好不好?”


    一个难民而已,公子想救便救了,就当养只小猫小狗解闷。


    “许叔”没有犹豫,用上请示的语气:“都听公子的。公子,我先抱您回去,然后再让人回来捡他好不好?”


    沈明恒这时候已经从裴家搬了出来,作为沈昱专程为他安排的心腹,“许叔”知道自家小公子不是一般的小孩儿。


    沈明恒道:“不好,你抱着他,我跟着你,我们回家。”


    这一句话之后,世界上才有了叶鸣谦。


    第17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7)


    后来叶鸣谦就一直跟在沈明恒身边, 凡沈明恒有的,他也有一份,相当于裴家又多养了一个孩子。


    这世道多的是苦命人, 裴家虽然是大善之家, 也不至于什么孩子都如珠似宝地养着。


    真要喜欢养孩子,他们家中还有不少家生子的下人呢。


    叶鸣谦沉默寡言,大概受经年逃亡的影响,性子有些阴郁,并不讨人喜欢,独独只听沈明恒的话。


    裴家也是看在沈明恒的份上, 才会连带着也给他一分优待。


    裴定山经常来找沈明恒玩耍,一来二去, 他们三人也就熟络了起来。


    沈昱依然频繁回来看沈明恒, 对于家中多出来的这个人,他在查清对方确实是个孤儿之后也就没太在意。


    就好像小孩儿自己从外面捡回一个玩具, 只要没有危险性, 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鸣谦在沈明恒的家中过了第一个有记忆的新年。


    他这段时间被养的好,脸上也多了些肉,身量看起来比沈明恒要高上一些。


    又因为他从前不怎么记事, 沈明恒猜测他年岁应该也大不到哪儿去, 过了年, 便算作他已经六岁。


    沈明恒四岁了。


    四岁的沈明恒找沈昱说他想习武,让沈昱给他请个师傅,沈昱发愁了两天。


    沈昱小时候没机会正经学过武,都是街头打架练出来的身手, 是进了军营闯出了几分名声后才有意识地请了个师傅纠正不好的习惯,以免错误的发力方式会伤身体。


    已经过了定形的年纪, 现在要重新改正没少吃苦。


    这些苦头他自己吃也就罢了,哪舍得让沈明恒也受一遍?


    沈昱苦口婆心:“你还这么小,骨头都是软的,过两年再学吧。”


    沈明恒说:“裴定山也是四岁开始习武。”


    “那能一样吗!”沈昱跳脚:“那小子自小精力旺盛,刚学会走路就想爬树,摔了几次都跟没事人一样,皮实得很。”


    而且裴家给裴定山请习武师傅也只是为了消耗他的精力,没打算真让他当什么高手,裴定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谈不上疲累。


    但沈昱知道沈明恒自小就很有主见,他若是为自己定了某个目标,绝不会轻易放弃。


    练武是持之以恒的事情,寒暑不间断,沈昱一想到沈明恒大冬天的要在雪地上扎马步,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揪着疼。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沈明恒不满道:“可是我也想要有自保的能力。”


    沈昱苦着脸来回踱步,烦躁到不行。


    在角落里始终沉默的叶鸣谦忽然道:“那我学吧。”


    他神色认真:“我会一直跟着公子,永远保护他。”


    沈昱眼前一亮。


    后来沈明恒六岁的时候,遭到了一次暗杀,虽然有惊无险,但沈昱再没有理由拖延不让他习武。


    沈明恒的身手算不上好,他没吃过苦,往往刚出汗,被沈昱警告过的习武师傅就会求着让他休息,导致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身手也就勉强自保。


    叶鸣谦却相反。


    他付出了双倍的努力,也吃了双倍的苦,而也犹如他习武最初所说的,他没有离开过沈明恒身边。


    沈明恒在家里时,他就是公子身边的护卫。


    沈明恒上前线后,他就是将军身边的偏将。


    沈明恒当了太子,他是太子私卫的统领。


    将来沈明恒当了皇帝,他还会是禁卫军的统领。


    他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所有的规划,全部都与沈明恒有关,现在要让他离开京都远赴西域,他一下便茫然了起来。


    沈明恒思忖片刻,笑道:“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意愿,没关系,不愿意就不去了,大夏不缺将领,你还跟在我身边,如何?”


    他一开始会想让叶鸣谦去西域,一是因为叶鸣谦能力足够,二也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身边的这些人,在开国封赏有功之臣时功劳都不低,裴定山更是为自己挣来一个异姓王的爵位。


    只有叶鸣谦,分明能力也不差,偏偏一直跟在他身边,耽误了许多功劳。


    可是他自以为是对叶鸣谦好,却忘了问叶鸣谦愿不愿意。


    其实有没有功劳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自然要选自己喜欢的活法。他是太子,即便叶鸣谦没有王侯爵位,难道他还护不住他吗?


    叶鸣谦摇了摇头,坚定道:“殿下,臣愿意去。”


    他从前觉得保护一个人就该寸步不离,后来才发现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太小。


    就像沈明恒六岁那年的那次刺杀,他只能带着公子东躲西藏,沈昱却能带人包围整座城,将那些刺客一个一个找出来处以极刑。


    就像沈明恒昏迷这十个月,倘若局势有变,他只能带着太子私卫护住东宫,不知能坚持多久,裴定山却能带着军队入宫勤王。


    ——那时他想了许多,他想万一沈昱真就放弃沈明恒选了别人怎么办?万一新的太子决定杀了沈明恒以除后患怎么办?更甚者,万一沈昱也出事了,文武百官拥护别的皇子上位,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忠诚,就是死在沈明恒面前,让自己的尸体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可这是没有用的,哪怕他付出生命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叶鸣谦道:“殿下,臣想去西域。”


    他要为沈明恒守住大夏的门户,他要有一支绝对忠于沈明恒的军队。


    沈明恒疑惑:“想好了?”


    裴定山挠了挠头:“你不是不愿意都把自己愁病了吗?”


    “没有不愿意!”叶鸣谦纠正:“只是舍不得殿下。”


    沈明恒好笑道:“我是让你去西域驻守,等到那边稳定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又不是流放。”


    被流放过的裴定山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裴定山龇牙咧嘴:“明恒,叶鸣谦去西域,我出海,你身边岂不是没有人了?”


    这就是他操心过度了,堂堂一个太子,身边怎会无人可用?


    沈明恒正色道:“所以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否则,孤可就无人可倚仗了。”


    *


    次日早朝。


    相比起其他的朝代,昭正时期朝堂大换血的几率有些高了,朝中的大臣也被锻炼出了补位的经验。


    尚书落马的,左右侍郎暂代行事;左右侍郎也全都落马,郎中、主事能补就补上,实在分身乏术补不了就去其他部门借点人手过来。


    偌大的朝堂,还不至于被一场大案拖倒。


    这也是沈昱这么有底气杀人的原因——他不缺人用。


    尤其很快就是春闱,又将有一批人才进入朝堂。


    昨天刚空了一小半的朝堂又被补满,突如其来的意外对朝堂的日常运转影响不大,各项公务依然稳中有序地进行。


    早朝进行到一半,殿外忽然又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


    朝臣们脸色一白,心中惴惴不安。


    昨天登闻鼓才响过,怎么今天又响了?


    “宣。”


    禁卫军将击鼓的人带来,居然又是一位女郎,不过不是祝云奚那样的幼童了,看上去已经及笄。


    朝臣们一边在心中猜测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一边又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那女郎盈盈拜倒,行的是面圣的礼节,一举一动都未出差错:“臣女于蕤,拜见陛下。”


    于蕤?好耳熟的名字?


    有些朝臣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于策——于蕤不是太傅之女吗?太傅本就有面圣的权限,她何必击登闻鼓?


    于策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沈昱忍住哈欠,敷衍地念台词:“击登闻鼓,所为何事?”


    “臣女斗胆,向陛下讨一个公道。”于蕤跪得笔直:“臣女昨日见政令,知陛下改革科举,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此陛下大德,臣女铭感于心。可臣女已空耗一十八年光阴,寻常男子舞勺之年便已考过童试,臣女不服。”


    这一段台词太长 ,沈昱懒得念,他言简意赅:“哦?”


    于蕤道:“臣女自问文采不输于当届举子,普天之下,亦有无数姊妹同臣女一般,也曾十年寒窗苦读,只苦无人问津。臣女恳请陛下开恩,免我等继续空耗光阴之苦。”


    百官一阵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也想与祝云奚一样,直接参加开春后的春闱?


    不,她比祝云奚还要大胆,她居然想让天下女子从此刻起就能伸手触碰到权力中心。


    这怎么可以!


    “你莫要得寸进尺!”有朝臣愤怒出列:“无论何人,要想考取功名都得从童生考起,尔等凭什么例外?”


    他学聪明了,没直接攻击性别,而是从公平说起。


    于策阴阳怪气:“足下参加童试,见周围竟无一女子时,也不曾问起为何男子可以例外。如今好处拿到了手了知道‘公正’了?不知足下读的是哪门子的圣贤书,不养德行,专养脸皮。”


    开玩笑,他还在这呢,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女儿?以为他没长嘴吗?


    左文渊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这怎么能一样,从前……守伦常的事……”


    沈昱原本坐直了身子准备看戏,未曾想这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他顿觉无趣。


    “科举自有其制,要让朕破例,先得拿出点本事来。你说你文采不输举人,可有证据?”


    “参加春闱的举子大多已进京,臣女愿设擂与他们比试,臣女若败,甘领欺君之罪。”


    ——《夏书》记载,“帝闻之欣悦,笑曰:‘准。’由是朝堂之变局,便自此刻始。”


    第17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8)


    朝臣们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可理智又觉得于蕤一介女子没这么大本事。


    女人而已,天生就不适合读书,定然是比不过那些举人的, 于是神色虽有些犹疑, 但也没太激烈地反对。


    这天早朝结束后,应天府外多了一个擂台,擂主是于蕤。


    擂台赛将持续三天,假如三天内于蕤未尝一败,春闱前将会加试一轮“女试”,优异者可直接参加本场春闱。


    这场比试看似双方是于蕤与本届举子, 但着急的可还有朝堂上的众多官员。


    沈昱瞒着沈明恒偷偷出宫,拉着周言安去看热闹。


    他们坐在茶楼二楼靠窗的位子上, 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擂台一方的人来了又走。


    “子曰:‘恻隐之心, 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 礼之端也;是非之心, 智之端也’,何解?”


    “这句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之始, 故称‘四端’。你连书都读不明白, 还想靠此为难人?这四端你配得上哪一端?”


    沈昱听得津津有味, 只觉得于蕤不愧是于策的女儿,这股牙尖嘴利学了十成十。


    读书人的话不能只听表面,这人明显是打着请教切磋的名义,暗讽于蕤一介女子抛头露面无羞恶廉耻之心。


    但听出归听出, 对方毕竟没有直说,要是生气还会让人觉得小气。


    可见读书人哪怕不说粗言鄙语, 也挺恶心人的。


    但那举子估计也没料到于蕤会这样强硬,半点不给他留面子,不仅直白扯露言语中的陷阱,更是明着嘲讽他读书不精。


    一个举人,居然连“子曰”还是“孟子曰”都会记错,这对素来清高的读书人而言是莫大的嘲讽。


    这位举人灰溜溜下台了,很快又有人拉开用以隔断的红绸俯身进了擂台,“在下也有一问,请姑娘解答。”


    于蕤从容不迫,“请。”


    日头逐渐高悬,多少人上场又下台,于蕤始终站在擂台一角。


    饶是沈昱对女子有所偏见,也不由得对周言安感叹:“无怪于策将他这女儿看得如珠似宝,确实是位贤才,可惜了。”


    周言安淡笑道:“陛下何必觉得可惜?该说庆幸才是。”


    十八岁还没出嫁的姑娘是老姑娘,但十八岁的朝臣,是年少有为的栋梁。


    沈昱半边身子悬在窗外,揉了揉眼睛:“老周,你看他们是不是作弊了?”


    他们坐得高,清楚看见底下一群人交头接耳半天,然后给擂台上的举人递了一张纸条。


    甚至人群中还有几道沈昱熟悉的面孔,譬如说要归隐不问世事的大儒,譬如早朝时刚见过的朝臣。


    周言安瞥了一眼,预料之中般地收回目光,老神在在:“也不能算作弊,规则中没说他们不能一起上,也没说不能寻求外援。”


    既是众目睽睽下的比试,作弊在所难免,除非沈昱将人群分隔开,不许参赛者与无关人员接触、不许携带小抄,但这样的胜利就不够精彩了。


    幸而举人们也知道这种做法胜之不武,故而不敢做得明目张胆。


    沈昱看不过眼,他双手撑在窗台上,打算跳下去主持正义,周言安手忙脚乱地拦住他:“陛下,你年纪不小了,让太子殿下省点心吧。”


    他把沈昱拉回椅子上按着他坐好,“于策还没出马呢,他才不会看着他女儿受欺负。”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看到于策也换了一件常服,正躲在人群中奋笔疾书,写完就递给于蕤。


    嘴唇飞速开合,一看就是在骂骂咧咧。


    当今天下人才辈出,于蕤再聪慧,比起那些精于此道的大学究来说到底还是欠缺了几分积累,不过没关系,她比不过的于策会上。


    对面也发现了于策的身影,他们暗骂一声无耻,可自己先破坏规则在先,也没有脸面指责于策什么,只好继续呼朋引伴。


    “树青先生也来了。”


    “原先就说只是本届举人与于蕤姑娘的比试,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屡次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真的很丢脸,这种行为,还不如女子。”


    作弊不算丢脸,丢脸的是作弊都没赢。


    举人们脸上挂不住,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条道走到头。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赶来,他们的语气也越发咄咄逼人,“自古《诗经》便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敢问姑娘,此诗何解?”


    祝云奚气愤地跳上了高台,她人小,轻易便从人缝中挤了进去,“狗屁不通!这就是本姑娘的见解!”


    “嚯。”沈昱鼓掌,“骂得好。”


    “《大雅·瞻卬》全诗共三百一十一字,旁人读此诗涕泪涟涟,知其痛斥周幽王荒淫无度,感其悯时忧国,尔等却断章取义,借其三言两语行彼之阴私,先贤在上,尔等就不会羞愧吗?”


    问出这话的人会不会羞愧不知道,但底下其余旁听的男子是真心觉得面红耳赤羞于见人。


    忽然一道掌声响起,找不出是谁鼓的掌,但很快又有人跟上。掌声铺天盖地连成一片,伴随着女子的叫好与欢呼。


    ——他们从前从不知道,素来婉转悠扬的声音居然也能带来这样吓人的气势。


    举人们被吓了一跳,恼羞成怒想要转头去骂,却见不知何时,周围已然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女子。


    以前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男子。


    大夏朝,有这么多女子吗?


    他们难以抑制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声讨。


    于众人的欢呼声中,于蕤偏过头,朝祝云奚笑了笑:“小妹妹,多谢你仗义执言。”


    “不客气,同为女子,就该守望相助。”祝云奚一本正经,她得意地说:“我还是小孩儿,有些话他们不敢对我说。”


    他们可以用最尖利的语言迫使于蕤低头,对身为孩童的祝云奚却不能太过刻薄,否则会引发天下人的不满。


    祝云奚握着于蕤的手:“于姐姐,我明天也来,后天还来。”


    她有沈昱特许,无论于蕤成败其实都影响不到她,她本可以不用掺和。


    于蕤半蹲下身子与小孩儿平视,她伸手揉了揉祝云奚的发髻,“好,我们一起。”


    她靠近祝云奚耳边,含笑低声道:“姐姐向你保证,我们不会输。”


    她瞧瞧指了指人群中的于策,对祝云奚暗示地眨了眨眼。


    怎么说也是一计破一城、陪着开国皇帝马上定河山的天才人物,她要是输了,她爹面子往哪放?


    祝云奚抱住她,也学着她靠近耳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啊姐姐,我们不会输。太子殿下让我来的,刚刚那段话,也是殿下教我说的。”


    要是又遇到刁钻恶心的问题,她们答不上来,太子殿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于蕤微怔。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真实感。


    太子殿下是站在她们这边的,下一任皇帝是支持她们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眼一眨,一颗泪珠滚落。


    “姐姐?你怎么了?”祝云奚不解。


    “没事。”于蕤拭去泪水,眸中依然闪着盈盈的水光,她绽开笑意。


    而后她站了起来,转身再度面向她的对手。


    于蕤轻轻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不出的写意风流、潇洒从容,“诸位,请继续。”


    *


    日落之时,今日的擂台也就随之结束。


    有些人用尽各种昏招,凭白在天下人面前出尽洋相,最后依然耐于蕤不得。


    假使对面站着的不是于蕤,换做任何一个男子,不论他身份有多卑微,这样的成就都足够让他一飞冲天。


    在家中为自己缝制嫁衣的女子听侍女说起这段一日之间传遍了街头巷尾流传的奇事,她眼神恍惚了一瞬,指尖渗出一滴血珠。


    “诶,小姐。”侍女惊呼一声,赶忙将针线拿走,取来帕子小心擦去血迹,“小姐在想什么?”


    肖婵娟沉默片刻,她望着自己青葱白嫩的手指,忽而想起幼年时因为经常拿笔写字,上面也曾结过茧子。


    “我不想成亲了。”她说。


    侍女惊讶:“小姐?”


    她的母亲来找她,正好听到这句话,惊讶道:“婵儿,你说什么?”


    肖婵娟起身跪在母亲脚边,“母亲,孩儿不想成亲,孩儿也想参加科举。”


    她语气恳求,目光却坚定。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的母亲并没生气。


    她的母亲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笑意欣慰:“好孩子,母亲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


    肖夫人为了女儿的婚事发愁了许久,担心她受苦,担心她所遇非人,又担心多拖延两年会嫁不出去。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门楣低、有求于他们,条件又没有很差的人家,唯恐肖婵娟嫁过去之后会受欺负。


    但现在,肖婵娟自己就能成为自己的靠山,何必急着出嫁?


    侍女在旁边懵懵懂懂地看着,回去之后把这件事说给了自己的姐姐听。


    姐姐已经出嫁,刚产下一名女婴,她的丈夫看了一眼就失望地骂了一句“赔钱货”,而后就转身离开家,现在还没有回来。


    姐姐躺在床上,上一秒,她还在想她怎么这么没用,只生下了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儿。


    但这一秒,就在她听完妹妹说的话之后,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阿兰,你说姐姐与你姐夫和离好不好?”


    和离,然后做点小生意,攒一点钱。


    等她的女儿大了一点,她就送她去学堂。


    第17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9)


    三日后, 早朝。


    于蕤胜出得干脆而又毋庸置疑,再嘴硬的人都没法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于是就在昨天的擂台赛结束之时,沈昱已经当众颁发了圣旨, 二月会先举行“女试”, 三月春闱。


    他今日正安排相关筹备事宜,朝臣们纵然不情愿,也没胆子再反对,只好委委屈屈应承下来。


    礼部尚书躬身领命:“臣……”


    话音未落,忽而被一道异声打断。


    “咚、咚、咚。”


    什么动静?


    这声音好熟悉啊,总感觉这一幕曾经发生过的。


    朝臣们:“……”


    又是你啊登闻鼓, 半月不到敲响了第三次,他们这算不算见证历史了?真是可喜可贺……呸,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到底有完没完!这是登闻鼓, 不是拨浪鼓!


    连带着沈昱都有几分茫然,“宣?”


    禁卫军领命, 很快又带进来一个女子。


    沈昱:“……”


    这既视感有点太强了, 他转头看向于策,用眼神问他——你安排的?


    于策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啊。


    不等沈昱问, 那女子已经跪伏下去, 她不像祝云奚和于蕤那样从容, 声音都带颤:“民女参见陛下,民女要状告民女的父亲,求陛下做主。”


    父母可以告子女不孝,这在当下是个极十恶不赦的罪名, 严重的人甚至可以被判处绞刑。


    最轻的都得判二十大板的“断亲棍”,打完之后孩子若不死, 那亲缘就一笔勾销。


    从今往后恩断义绝,至少在律法上再不是父母与子女。


    父母甚至可以诬告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但没有一条律法写着子女可以状告父母。


    朝臣们再度窃窃私语,只觉得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往日还算安分的女子近日来一直挑战他们的底线。


    先是不安于室妄图执政,后又大逆不道状告父母。


    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呢?


    沈昱皱了皱眉:“细说。”


    那女子虽然声线颤抖,但语句还算有条理,“回禀陛下,民女白秀玲,民女父亲以八十两白银将民女卖与富商做妾,那富商比民女大了四十岁,民女不愿,恳请陛下做主。”


    这……


    确实有些让人同情,但也不能状告父亲吧,说不定父亲就是觉得对方家里条件比较好,想让女儿嫁过去享福呢?


    “卖”这个字也太难听了。


    沈昱现在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来敲登闻鼓了。


    大夏律法没有相关规定,白秀玲要真去了应天府就是徒劳送命的,二十大板她可受不住。


    沈昱思忖着问:“众位爱卿觉得呢?”


    朝臣们面面相觑。


    “陛下,清官难断家务事,依臣之见,将那父亲请来,二人说开了便也就是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男方年纪大了些,可既舍得出八十两聘礼,想必确是心悦此女。”


    卖女儿的事被装点成了婚姻,脏款也被说成聘礼。


    白秀玲惊惶抬起头,她的人生似乎就要在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中盖棺定论,可这要她怎么甘愿?


    “陛下昨日下旨,天下女子除有罪在身外,不论年岁、不论嫁娶与否,皆可参加女试,任何人不得阻拦。民女要参加女试,父亲不许,请陛下圣裁!”


    她用力叩首,额头触地的那一刻,已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刑部尚书崔护本能地开始思索起该怎么判来,这件事情麻烦就麻烦在没有先例。


    杀人是死罪、贩卖人口是死罪,可杀自己的孩子有罪吗?律法上没写。


    “崔护。”


    “在。”崔护失神时突然被叫了一声,他回过神,发现叫他的人是太子。


    他出列:“臣在。”


    “崔大人因何发愁?”


    “臣……”崔护踟蹰着不知如何作答。


    沈明恒道:“倘若将此案交予你,你将如何?”


    崔护没有头绪,他如实回答:“臣不知。”


    沈明恒温和道:“今日是第一次听闻,但这种事不会是最后一次,刑部掌刑狱,掌决案,你是刑部尚书,你不能不知道。”


    如果连最高的裁决机构刑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判决,地方的县衙又从哪得依照呢?


    律法必须明文规定,容不得自我意会。


    崔护微怔:“殿下的意思是?”


    于策听明白了,“殿下要重修律法?”


    《夏律》在开国时修过一次,是在前朝的律法上做了修订整合,眼下盛世承平,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在多数人的观念里,国家治理应以稳定为上,所谓无为而治,不该有太大的变动,以免惊扰百姓。


    不到七年重修律法,这频率有些高了。


    崔护请示问:“敢问殿下,此案该如何定?”


    沈明恒摇了摇头:“这不是孤能决定的。法者,国之权衡也,治国需得奉法,因而父皇也好,孤也好,都不能以一家之言立法。”


    崔护怔愣,不解道:“那臣该如何……”


    如果作为掌权者的皇帝和太子都不能下定论,那还有谁有资格决定立法?


    沈昱翻了个白眼:“问问问,就知道问,大夏养士十几载,是让你们一有问题就来问朕和太子吗?”


    沈明恒小声提醒他:“爹,算上今年也才七载。”


    沈昱:“……”


    沈昱面色不变,继续道:“《夏律》怎么修订的,现在就还怎么修订,很难吗?”


    崔护欲言又止。


    很难啊,《夏律》有前朝那么多律法作为参考,现在要补上前面所有朝代都没有的内容……这东西要是没弄好,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沈明恒无奈道:“崔大人,如果你的父亲不许你参加科举,将你卖给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妪,你空有才学无处施展,满腔抱负化作镜花水月。你决心逃出来报官,可是他们说你父亲无罪,他予你性命,又将你养大,天然拥有支配你命运的权利,你服吗?你肯认吗?”


    崔护茫然。


    他想说不能这么做比喻,他是顶立门楣的男子,女子出嫁离家理所当然,放在男子身上就是莫大的羞辱。


    但脑海中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个比喻没有错,白秀玲遭遇的苦楚,就是刚才的比喻中落到他身上的折磨。


    ……修订律法,哪里要区分什么男人女人。今日有性别之分,来日岂非有贵贱之别?是他险些想岔了。


    崔护躬身行礼,真诚道:“臣不服,臣不肯认。多谢殿下指点,臣知晓了。”


    沈明恒“嗯”了一声,“所谓律法,至少要让天下人服气才行,尤其,你最该考虑到的,就是当事人的无奈。”


    崔护再度躬身:“臣领命。”


    “不着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得听到无可奈何者的枉自嗟叹,设身处地体悟他们的愁苦、绝望、悲伤,也理智地思量后果,然后你自会知道该怎么做——不要为了杀人去设立严刑峻法,你的目的是警示,是救赎。”沈明恒说。


    崔护正色道:“臣谨记。”


    这自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活,身为百官之手的周言安周丞相理所当然要为君分忧,他出列行礼:“陛下,臣斗胆举荐几人。”


    “可,你下了朝拟个名单呈上来给朕。”


    “遵旨。敢问陛下,此事何人主领?”


    举荐归举荐,律法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主事人还是得问一下皇帝的想法。


    皇帝觉得,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得问一下太子的想法。


    沈昱问:“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还真有想法,他问:“四弟,你可愿领此责?”


    上朝开小差走神忽然成为全场目光中心的四皇子沈珏:“……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恒说了什么,没忍住惊讶,脱口而出:“皇兄真让臣弟去?”


    他是皇子啊!有继承权的那种皇子啊!


    而且他还确实有野心,年前刚为了夺嫡陷害过沈明恒。


    沈珏目光复杂。


    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要让他有机会沾染权力?


    这是大度,还是施舍?


    他用余光看向朝堂上小猫三两只般的四皇子党,能有这些人,还是看在他母家的面子上。


    他们似乎并不激动,也未见多兴奋,连笑意都微薄。


    ——确实啊,只要沈明恒不死,谁能动摇他的地位呢?


    朝臣们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也就恢复了平静,还在心里感慨太子殿下果然纯善。


    他们不像沈昱,会思考万一手足相残时沈明恒是否会有为难。


    他们只站在皇朝的角度,确信即便给皇子们一块富庶的封地,再封他们为藩王,甚至再给他们一支军队,只要沈明恒还在一日,大夏就不会生乱。


    沈珏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沉默片刻,躬身长揖:“臣弟领命……臣弟谢过皇兄。”


    其实以沈明恒的地位,他只要一句话,甚至只是对他们露出一个不喜的表情,沈昱绝对会让他们消失在沈明恒面前。


    但沈珏必须承认,沈明恒保全了他们许多次,也极尽所能,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怜悯也好,是看不起他们也罢,他也该学会感恩了。


    沈明恒微微而笑:“正好,今日白姑娘这事便是第一例,你们商讨一下该如何立法,也算作以后的磨合了。”


    “臣弟领命。”


    “臣领命。”


    沈珏转过身,朝白秀玲颔首一礼,“白姑娘,稍后便劳烦你与我们走一遭了,关于这案子我等还有些细节要问。”


    白秀玲已热泪盈眶,她再度叩首:“民女遵命。”


    她赌赢了,她会自由的。


    她小幅度调转身形,悄悄对着沈明恒磕了一个头。


    多谢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女试的筹备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订都稳中有序地进行,万幸登闻鼓没再响过。


    朝臣们提心吊胆上了几次早朝,每次下朝时都要长出一口气, 有种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这天早朝刚结束, 朝臣们下朝归家,刚走出皇宫便见远处车马粼粼。


    好奇地问了一下,就听说是高增回来了,罗正业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来了。


    意味着陛下又要开始杀人了。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皇宫门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拱手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归家。


    ……这朝堂, 又要动荡一段时间了。


    沈昱在御书房接见了高增。


    沈明恒没在, 他觉得这种时候,沈昱应该会想要自己处理。


    沈昱翻看着高增呈上来的供词, 墨色晕染的字迹全是血迹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诉的时候他已经生过一次气, 现在情绪要平静许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开口问了一句:“他认罪干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饶、卖惨、暗杀、强词夺理、寻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 臣去请了凉州州牧出兵襄助, 差点便要死在并州。”


    一个已经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强, 居然能差点杀了朝廷命官,还逼迫他们动用了军队。


    沈昱面色不变,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将供词拿了起来示意高增过来取, “带上证物证言,去找崔护吧,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应了声“是”,见沈昱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行礼退下。


    沈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一人出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试图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个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两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见到了铁链缚身、神情憔悴的罗正业。


    大概是进京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头,鬓角发丝凌乱,脸上也有些微的擦伤。


    看见沈昱到来,他有些惊讶,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跪好,板正地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见崔护所说的疯狂。


    比起记忆中辞别离开京城时的模样,罗正业变了许多。他胖了许多,肚子也大了起来,像极了他们从前深恶痛绝的豪绅。


    沈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他问:“朕可曾亏待你?”


    罗正业俯身,“并无。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义尽。”


    沈昱负手站在囚牢外,隔着木质栅栏的门,任由罗正业将自己低入尘埃。“为何背叛朕?”


    语气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虽然抠门,对满朝文武不算大方,给他们的赏赐和俸禄都很吝啬。但他自认对那些老伙计,尤其是已经致仕的开国班底们并不差。


    就说当初罗正业辞官,为了给他衣锦还乡的排面,沈昱专程赐下远超规格的赏赐。


    罗正业并不缺钱不是吗?


    罗正业低垂着头:“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枪上马,即便年老动作已经不再敏捷,至少他还可以用命去当一次防线。


    他心如此,从未改变。


    “一开始……”罗正业红了眼眶,“他们来给臣接风,送了臣一道菜,臣没有拒绝。”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鸡,只取每只鸡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而这些鸡都是用新鲜鱼肉喂养长大的,连喂给鸡的鱼肉都只取鱼腹部的小块肉。


    只为了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计其数。


    时至今日,罗正业其实回想不起来当时那碗鸡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记得他听到做法时的震撼——他在纸醉金迷的京都也待过几年,用尽他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奢华享受。


    那天出于虚荣,出于不想让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坏他的接风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没有拒绝。


    后来就是银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帮对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当时以为举手之劳无足轻重,等反应过来时,已是积重难返,再不能回头了。


    他莫名其妙就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声张,怕富贵荣华化为虚无,也怕死。


    大夏的官员三年一次升迁变动,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换过人。


    这次,在宴会上送出一道小小菜肴的,换成了他。


    罗正业勉强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时极力反抗试图活命,可进京之后却忽然老实了下来。


    ——他知道沈昱的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饶恕。


    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对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来作恶多端,然而面对陛下,总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罗将军。


    罗正业道:“陛下,臣不敢欺瞒,臣如今确实愧悔难当,只是倘若重来一次,臣大抵还是要让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罗正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利益就是这么神奇,天然就能联结起一个团体,哪怕他们此前素不相识,哪怕他们之间有难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时间很担心东窗事发,后来臣发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闭口不言,即便臣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呼,没有送过贿赂,即便臣与他们曾经是政敌。”


    他苦笑:“臣就是个普通人,侥幸得陛下亲眼,才得以建功立业。臣带兵尚可,但面对这种温香软玉,臣委实……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沈昱让狱卒打开门,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


    罗正业一阵恍惚。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


    且就让他,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为他们不敢。”罗正业说:“许多官员在任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便开始奢靡无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臣不过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为不是其中最过分的。在朝的许多官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致仕。”


    罗正业组织了一下语言,缓慢地说道:“陛下,您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兢兢业业,对吧?他们若是告诉了你,那他们之后如何享福呢?而且……毁了这条康庄大道,道上的其他人可不会放过告状的人。”


    沈昱面色看上去平静得很,仿佛早有猜测:“所以没人愿意说,也没人敢说。”


    罗正业低下头:“是。”


    沈昱起身,“朕知道了。”


    他掸去衣摆上沾着的稻草,转身打算走出囚牢。


    “陛下。”罗正业叫住他。


    沈昱停住脚步。


    罗正业道:“臣不是唯一一个。”


    他又提醒了一遍。


    而后他再次跪伏,以额触地,“臣得拜将封侯、荣归故里,全赖陛下恩德。臣恭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臣于九泉之下,犹感天恩。”


    沈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提步走出了天牢。


    *


    陛下失踪了。


    一直到宫门即将落锁的时间,说是出去走走的陛下都没有回来。


    擅自打探陛下踪迹是死罪,弄丢了陛下也是死罪,曹长海与喻季元急得不行,最终还是找上了沈明恒。


    沈明恒表现得很是冷静,“不要对外声张,暗中遣人去找,别担心,父皇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不会离开京城的。”


    理智告诉他沈昱不会有危险,以沈昱的身手和才智,没有人能在京城不引起任何动静地把他带走。


    可有的时候,人是顾不上理智的。


    沈明恒状似冷静地吩咐完,终究是泄露了几分不平静,“孤亲自去找。”


    “殿下……”


    喻季元想劝他,陛下如今已然不知踪迹,他们可不能再往里搭进一个太子。


    但他看着沈明恒不容拒绝的神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昱没有特意躲着他们,他只是从天牢出来之后,有些疲惫与茫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宫。


    他原本只打算随意在外面走走,然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然间暮色四合。


    “喂,老家伙,你在我烧饼摊前站了一刻钟了,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让开,别打扰我做生意。”


    沈昱没有说话。


    他脑子思绪烦杂得很,这让他看上去反应迟缓,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无任何区别。


    摊主骤然有些心软,他拿了一个饼子递给沈昱:“行了行了,算我倒霉,这个饼送你了。话说,老家伙,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手上突然多了一块饼,沈昱低头看了看,像是在思索这饼是怎么来的。


    “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明恒啊。


    这个名字一下子让沈昱反应过来,他回过神,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明恒,你怎么来了?”


    沈明恒见到沈昱的时候才算是送了一口气,然而很快怒气便涌了上来。


    他语气不是很好:“你一直没回家,我听狱卒说,你早就离开了。”


    玉竹?大抵是个人名吧。


    摊主没放在心上,他见沈昱的家人来了也稍微放下心,“这位小公子,你爹在这附近逛了许久了。”


    他好心地提醒:“年纪大了记忆不好很正常,西街有个大夫治这种病很厉害,你可以带你爹去看看,免得下次又走丢了。”


    沈昱:“?”


    沈昱恼羞成怒:“你才记性不好!”


    第17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1)


    沈明恒拦住他张牙舞爪的爹。


    他看了看了眼前的局面, 以及他爹手里那块饼,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礼貌道谢:“多谢您,许茂, 付钱。”


    摊主没推辞, 看沈明恒的衣着可不像是缺钱的人。


    他把钱收好,看了看面目狰狞的沈昱,小声对沈明恒说:“年纪大情绪多变也很正常,西街的大夫治这个也很擅长。”


    沈昱:“……”


    我听得见!


    沈明恒让许茂通知喻季元不用再找了,而后带着他爹回家。


    沈明恒叹了口气:“爹,我也不是不让你出宫, 但你下次走的时候起码说一声。你身边一个人都不带,我找不到你, 我很担心。”


    沈昱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忘了。”


    两句话的功夫,足够沈明恒整理好情绪, 他不会真正对他爹生气。


    沈明恒偏过头笑了笑:“爹去看了罗正业, 你们聊了什么吗?”


    他总得知道让沈昱这么失魂落魄走在街头的原因。


    沈昱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他脸上神色逐渐收敛,透着平静的消沉。


    “明恒。”他抬头望向几朵晚霞点缀的寥远天空, 怅然道:“你说, 这天下, 怎么这么大呢?”


    他肉体凡胎,困于重重红墙围筑的深宫之中,他的眼尚不足以看清一座皇城,该如何兼顾得了天下人?


    这天下太大, 而他的能力,是否太过微薄?


    他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正业, 可他走不出皇城,空有济民之心。


    “父皇……”沈明恒大概能猜到他们聊的内容,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沈明恒心里隐隐约约萌生了一个想法,及至走到宫门处,他才勉强下定决心。


    他神色纠结,踟蹰道:“父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沈昱疑惑。


    什么事情值得他的明恒这样苦恼迟疑?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就是了。


    沈明恒吞吞吐吐:“父皇,不然你退位吧。”


    “啊?你说什么?!”沈昱震惊地揉了揉耳朵,他觉得他听错了,又或者现在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听到这种好事?


    沈明恒将心一横:“父皇不愿被困在宫中,不妨退位,自可以太上皇仪驾巡视大夏,儿臣来当皇帝,儿臣在这巍巍皇城中,护佑父皇‘横行无忌’。”


    这种话的出现,应该要有一个肃杀的气氛,周围或许会有着成千上万的军队,风华正茂的年轻皇子手里还该有一把剑,剑尖直指他垂垂老矣的父皇。


    不管语气再温柔,理由再冠冕堂皇,终究是避不开威逼夺位的事实。


    沈昱压了压嘴角。


    沈昱用力地压了压嘴角。


    沈昱转过身揉了揉脸,试图强行将嘴角压下来。


    ……沈昱压不住。


    他咧开嘴,笑得看不见路,眼睛眯成一条线。


    “父皇?”沈明恒觉得奇怪。


    “明恒,你再说一次?”沈昱满脸期待。


    “父皇你退位……”


    沈昱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打断,像是要迫不及待将此事盖棺定论:“一言为定!你不许反悔!”


    沈明恒有些发懵:“啊?”


    沈昱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拉着他大步回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收到消息,在宫门处等候,“陛下。”


    准备好的话全都堵在喉口,曹长海疑惑地发觉沈昱步履匆匆,似乎比他们还要焦急。


    沈昱边走边吩咐:“召礼部和丞相过来。”


    语气是满满的欢欣。


    曹长海见他着急,担心误了大事,也不敢多问,忙行礼退下。


    *


    礼部尚书和周言安在宫门落锁后收到了皇帝的召见,且来传信的内侍十分急迫。


    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耽搁,匆匆换了件衣服就跟着内侍去了皇宫。


    路上跟内侍打听,发现沈昱只召见了两个人。


    周言安:“?”


    只见两个人,好像很急,又好像不急的样子。


    礼部尚书:“……”


    有事找丞相很正常,找他干啥?


    跟他礼部有关,难道是科举?该不会是他摊上事了吧……


    两人刚到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沈昱十分开怀地撂下一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丞相,你文采好,给朕拟旨,朕要禅位给太子。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尽快,七……不,三天,三天朕要看到龙椅上换人!”


    周言安没反应过来:“啊?”


    礼部尚书吓得没站稳,他跪倒在地,扒拉着沈昱的衣角,发出了打工人的哀嚎:“陛下,三天真的不行啊,臣就是不吃不喝也做不到啊。”


    沈昱嫌弃地踹他,“那就先让太子登基,大典之后再补。”


    谁都不能阻止他退位。


    谁!都!不!能!


    “不是,等等。”


    情况变化太快,周言安有种荒唐的无力感,他问:“陛下,臣能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他看向沈明恒——殿下,您也同意?


    沈明恒对他点了点头:“丞相,孤和父皇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往后,孤就劳烦丞相多费心了。”


    “臣惶恐。”


    周言安有些迷茫,他不算短暂的为官生涯中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感觉这是件大事,他感觉他应该劝阻,但他又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您别退位啦,没听说还能当腻了皇帝就不当的,你就是仗着有一个好儿子胡闹。


    好像不太对?


    ——太子殿下不能登基,现在陛下还没死呢,没到你当皇帝的时候。


    似乎也不太合适?


    周言安思忖片刻,终是俯身道:“臣遵旨。”


    他这个百官之首都没表露出反对,礼部尚书自然无话可说,他苦着脸:“臣这就去准备,还望陛下多宽限些时日。”


    沈昱心情好,也愿意给他几分好颜色:“你需要多久?”


    “半年……”对上沈昱威胁的目光,礼部尚书迅速改口:“三个月。”


    他自暴自弃道:“陛下,三个月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你就是将臣砍了,臣也得要三个月。”


    本来临近科举,事情就多,后来又多了一个“女试”。没有先例,全都得从头筹备起,礼部最近天天都在加班。


    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登基大典,真不把他们当人。


    沈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勉勉强强道:“行吧,三个月就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要是到时候没办好,朕真的砍了你哦。”


    长?他知道这里面多少事情吗?


    礼服要确定样式再缝制、皇宫要布置、礼器要筹备、祭词要写、流程要商讨、人员要选拔而后培训……


    三个月能顶什么用!


    礼部尚书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对方是皇帝,再忍三个月就好。


    三个月之后太子殿下就登基了,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思及此,礼部尚书心情也好了许多,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应:“臣遵旨。”


    周言安已经在心里构思该从何落笔,给沈明恒的东西,他恨不得用尽他所有的笔墨与才学。


    但沈昱没给他太多时间,登基大典可以以后补,可龙椅上的人沈昱要求明天就换。


    周言安皱着眉,颇觉苦恼。


    他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这样突然决定退位?”


    “突然吗?”沈昱搓了搓手,喜滋滋地说:“不赶紧定下来,朕怕太子反悔。”


    周言安:“……”


    礼部尚书:“?”


    不愧是你啊,陛下。


    沈昱被激起了谈话的兴致,不满足就这么停下,兴致勃勃地炫耀:“等朕退位之后,朕就领个钦差大臣之职,在大夏四处走走。若是遇到贪官污吏,朕就直接拖出来处决,省得他脏了新帝的江山。”


    周言安瞠目结舌,他无奈苦笑:“陛下,明日朝臣听说了你的打算……”


    大概会吓死。


    礼部尚书腿又软了,他一手抓着旁边的柱子,才没又栽倒下去。


    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要是早知道罗正业的事情会给皇帝造成这么大的刺激,他们一定早些处理。


    沈昱若有所思:“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背着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臣……”礼部尚书谄媚地笑了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皇太子明恒,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功格穹苍,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俦。今传皇帝位于明恒,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这封禅位诏书是周言安主笔,沈昱亲自念的。


    含着笑意,字字句句,无一不诚。


    他念完,将圣旨合上,看向今日一身明黄朝服、琼林玉树般的儿子,心情大好。


    他将圣旨递了出去,笑容满面:“陛下,请。”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他们一方面觉得骇然,认定此事不合常理,可心里又有几分怪异的理所应当之感,好似早在许久之前,他们就预料到了迟早有一天沈昱会退位给沈明恒。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沈昱都对此表现得很是迫不及待吧。


    相比起来,站在朝臣最前方的几位皇子虽然也是刚刚才知道,但他们的表现要平静许多。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让他们有几分惊讶,那大概是没想到,沈明恒居然会这么干脆地同意。


    ——他们父皇想把皇位给皇兄很久了,如果不是皇兄不肯,这封诏书早就该写了。


    沈珏与沈璟忽然同时转头,他们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别开,而后心里自嘲一笑。


    当初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鬼迷心窍陷害皇兄意图染指帝位。


    父皇当时应当觉得他们很可笑吧。


    第17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2)


    年轻的太子自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一国重担。


    在这一刻, 所有人耳边仿佛都清晰响起了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是历史势不可挡的脚步,是史册翻折过的又一页。


    沈明恒轻声说:“爹,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昱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侧身让开了两步,示意沈明恒坐上龙椅。


    他对沈明恒,只有骄傲,从来不会失望。


    沈昱想,他就说他儿子穿上龙袍会很好看吧?


    大夏的政权在轻描淡写中完成了转接,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 就听到新帝不曾拖延地下了他在位时的第一个旨意。


    “罗正业一案牵扯甚广,并州遥遥, 朕不能时时目睹耳闻, 将恐将惧。天下何其广博?朕欲任钦差代朕巡视九州,攻疾防患, 以除时弊。”


    沈明恒看向沈昱, 微微躬身一礼,“这钦差一职,便劳烦父皇了。”


    沈昱冲他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也拱手回礼, 挤眉弄眼道:“遵命, 陛下。”


    沈明恒哑然失笑。


    朝臣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恒这话的意思,而后便是惊恐不已。


    谁敢保证自己裤子上没沾点泥巴?在官场多年,就算不贪污受贿,谁没用过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陷害过几个政敌?


    再说了, 谁知道太上皇的批判标准是什么样的,万一他们觉得是好友之间互送礼物, 沈昱就觉得他们是在私相授受结党营私怎么办?


    就算有人问心无愧,敢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没做过触犯律法的事,但是,他们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们有家人,有不成器的兄弟姊妹,有打秋风的穷亲戚,有倚老卖老的长辈。


    有朝臣小心翼翼提出反对:“陛下,安全起见……”


    沈明恒抬手,打断了对方的发言,“反对的话便不必说了。”


    他微微而笑,说道:“朕意已决。”


    朝臣们忽而噤若寒蝉。


    从前只见沈明恒温和有礼,好说话得很,未曾想他强硬起来,周身气势丝毫不弱于沈昱。


    朝臣们突然想起来,其实严格来说,沈明恒也是开国君主来着。


    天家这对父子,没一个好糊弄的,他们往后的日子真的会更好过吗?


    ……也不对,至少沈明恒比沈昱大方,假期和赏赐都给的很干脆。


    *


    下了朝,沈明恒给叶鸣谦和裴定山践行。


    一个是去西域,一个是跟随左文渊去沃桑。


    裴定山从前到底没出过海,沈明恒不放心就这么让他远航,去沃桑也算体验海上环境了。


    没什么好担忧的,西域与沃桑都是小地方,挥手可灭,甚至不值得一个盛大的誓师仪式。


    至多路途比较远,要去的时间比较长。


    “殿下,臣一定会回来参加您的登基大典的。”叶鸣谦恋恋不舍。


    沈明恒含笑点头:“好,孤等你。”


    于策在旁边臭着一张脸:“第一,称‘陛下’而非殿下;其次,称‘朕’而非‘孤’。玉玺都已交接完成,虽然册封礼还未行,但身份已经变了,都注意着点。”


    裴定山豪迈道:“明恒,你登基大典上的金器,我全包了!”


    他已经知道沃桑有好几座金矿。


    不是他自负,但华夏大地向来没把小小岛国放在眼里。


    他们的实力对比就是很悬殊啊。


    异国使者来访时,连乞丐都不会接受他们的金钱。因为乞丐觉得他身为大夏子民,外族不配施舍他。


    万国来朝,他们理应有这样的自信,这样的无所畏惧。


    于策继续臭着脸:“什么你的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你逞大方的份?”


    周言安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于策大声质问:“凭什么你们叫了周言安一起商量不叫我?我文采比他差吗?禅位诏书我也会写啊!”


    沈明恒安抚他:“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哪来的下次?是沈昱再让一次位,还是沈明恒禅位给别人?


    于策脸都青了:“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他超大声:“你们甚至没走三辞三让的程序,这让史官怎么写,让后世人怎么看!”


    当初魏文帝逼迫汉献帝退位,三辞三让的程序都走了九个多月。再看看唐太宗,因为在一天之内完成三辞三让被后人诟病了多少句话。


    这对父子倒好,干脆没有这个程序。


    沈昱满不在乎,“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好话,所以才不叫你。”


    沈明恒:“……”


    沈明恒:“爹,没话说的时候,可以不用硬说。”


    眼见于策脸色由青变黑,裴定山识趣告退:“明恒,陛下,我先走了。”


    他拽了一把叶鸣谦,拉着他跑了出去。


    直到拐过一道弯才放慢脚步,裴定山长出一口气:“幸好咋俩跑得快,要不然就得面临帮谁的问题了。”


    出于忠君爱国的角度,他们肯定是得护驾的,但于太傅小心眼的很。


    于策只有沈明恒一个弟子,但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有时于策也顺手教了,也算有半师之谊。


    于策可会折腾人了,别的不说,打着教育弟子的名头,他们都不好反抗。


    叶鸣谦听到身后有动静,他转头去望,而后便抑制不住露出一个笑容:“陛下也来了。”


    新帝带着丞相缓步从容而来,像是在巡视他的皇宫。


    是的,从今以后,皇宫、江山、天下,全都属于他。叶鸣谦想,而他将永远捍卫这一切。


    裴定山疑惑地“咦”了一声,他跳起来招了招手,“明恒,这边……你怎么也出来了?”


    万一里面打起来怎么办?


    沈明恒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太傅打不过爹。”


    周言安:“……”


    他闭上眼睛,装作没听到。


    *


    太上皇东巡,喻季元带上一队兵马随行护卫。


    离开之前,沈明恒千叮咛万嘱咐,假使遇到意外,便往最近的州县求援,他已经给各地方都去了文书,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响应太上皇的吩咐。


    虽然上了岁数但自认为身手还在的沈昱不以为意,被沈明恒硬逼着写了保证书。


    这对天家父子再次表现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信任。


    哪怕是寻常人家都有为了几两银钱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可沈明恒还是太子时就可以插手朝政,而沈昱退位之后依然可以掌控军队。


    太上皇的车架浩浩汤汤,从京城出行那日,沈明恒专程罢了一次早朝带领文武百官去送行。


    这几日京城及周边城池的马匹价格都贵了许多。


    太上皇的车架刚走,远处扬起的尘土还未落下,许多信使便也匆忙出了城,如水滴汇入大海般往四周散去,很快消失不见。


    都是京城里的大人物给自己远在故乡的本家、已经致仕的友人、狼狈为奸的同谋送的信,信上内容大同小异,都在写固执而古板的太上皇外出巡视了,最近动作都小点,不然,被发现了可别把他们供出来。


    他们可不敢打探太上皇的行踪,不过没关系,反正小心就对了。


    沈昱原不打算将声势闹得人尽皆知,他想偷偷走,而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还是拗不过沈明恒。


    沈明恒坚持道:“父皇,惩罚从来不是律法的最终目的,警示才是。要是有心术不正官员在听说父皇巡视天下这个消息后能适可而止引以为戒改邪归正,岂非也是大功一件?”


    沈昱无可奈何:“好吧,你想多给他们一次机会,爹知道的,你就是心善。”


    他对沈明恒的滤镜厚到已经把眼睛糊上了。


    “不是给他们机会,他们少做一次恶,百姓也能好过一点。”沈明恒补充道:“不过,爹,你出城之后就要隐藏行踪了。”


    沈昱在沈明恒面前向来不爱动脑,他问:“为什么?”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你是太上皇啊爹,不要小看你的项上人头,可多人想要你的命呢。”沈明恒揶揄道。


    沈昱不甘示弱:“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再说了,你的人头可比我值钱多了。”


    从沈明恒六岁起,悬赏他的金额就一年比一年高,一开始是因为他是沈昱的儿子,后来就纯粹觉得他的威胁太大了。


    然而一直到他现在成了皇帝,依然没人能杀得了他。


    他生命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由于天命,但他也挺过来了。


    沈昱又问:“另一方面呢?”


    沈明恒冲他眨了眨眼:“爹不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昱愣了一下,很快振奋起来:“打!”


    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老二他们几个,不如爹一起带走?”


    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他们给明恒添麻烦。


    沈明恒无奈:“爹,你放过弟弟们吧,我不是说了?我对他们自有安排。”


    沈昱不放心。


    明恒样样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就算那几个兔崽子真的造反,估计明恒都下不去手惩治他们。


    沈昱绞尽脑汁,忽而灵光一闪提出一个计策:“我假装跟你闹了矛盾,然后说要把兵权给他们,支持他们夺皇位,看看他们怎么做?”


    沈昱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天才,这个计策简直完美无缺,“要是他们起了歹心,爹就把他们带走……大不了爹发誓不杀他们。”


    沈明恒正在喝茶,差点被呛到。


    他咳嗽了几声,大声道:“这是钓鱼执法,绝对不可取!”


    沈昱茫然:“钓鱼?明恒你想钓鱼了吗?”


    沈明恒深吸一口气,原本还有几分不舍,如今全消散一空。


    他面无表情:“爹,不然,你现在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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