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那段日子,阴雨连绵,郁灰天色,众人心情都不怎么好,尤其是庄苑南,不再出门,沉寂了好久。


    庄继北难受极了,也不出去了,就陪着自己的姐姐,十分乖顺。


    中间,他也和司徒惟见过一面,对方只是恨道:“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将那个温氏碎尸万段!”


    庄继北被他言辞中的果决狠辣吓到了,一时未言。


    打断这一困局的是春猎。


    邀请百家名门,同聚于京郊的额济草场,待到那日,男儿一身戎装,后背弓箭跨配长刀,女儿一身骑装,一改往日柔情,高挑潇洒。


    庄苑南原先不打算去的,不过圣上下旨,邀请了二品以上官员的亲眷,容不得她不去。


    春猎出发前的一天,庄继北正在家中拾掇行囊,单说弓箭他就让人准备了三把,每一把用途都不一样,有的适合轻装上阵,弓箭较轻,射出距离较近,但胜在灵巧,还有的弓箭是专门请了精修鲁班大师铸造的,精巧异常,像是有暗器似的,距离远命中率高,更适合袭击迅猛快捷的猎物。


    庄继北还要介绍另一把弓箭呢,一旁的翠竹道:“哎哟,您快别说了,奴婢都快背过了。”


    庄继北笑了笑。


    深夜,忽然有小厮在外面匆匆叩响院门,翠竹诧异,出去了眼,随后忙又进来,道:“少爷,是丞相府的少爷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庄继北乐了,“快请进来,我正好给他看看我的这些好东西!”


    赵煜宁行色匆匆,面色沉沉,少有的肃杀,他冲进房内,先退了下人们,然后压声便道:“继北!我担心要出事儿了!”


    ……


    庄继北是连夜奔赴额济草场的。


    选了最近最快也最陡峭的一条山路。


    因为速度过快,路上还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一两次,摔得灰头土脸,手上都被擦破了皮,饶是如此,依旧不敢耽搁,只能忍住怒气,一路疾行。


    他从来不觉得司徒惟会那么疯狂。


    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司徒惟远远比不得他们的胆量,从小有家族和大哥的庇护,养成了一副略显温吞好脾气的性子,他和赵煜宁因为打架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一直都是司徒惟从中劝和,说尽好话。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截杀祁王门客的可怕想法呢?


    庄继北暗暗心惊。


    今夜,赵煜宁对他说:“我前些日子就觉得他不对劲,像是在谋划着什么,晚上心里不安定,就去了趟司徒府,正巧抓到了他身边那个小厮,一开始那小厮还吞吞吐吐,不肯说,逼问下才知道,司徒那小子已经带着从我府上拿走的快马和武器又寻了批江湖上的豪客去草场埋伏围杀那个温氏了!”


    一席话,说得庄继北冷汗涔涔,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大骂一声:“他是疯了不成?!”


    这哪里是围杀温从啊,你这是欲意行刺啊!


    你真要杀人,你也别在皇家草场这种地方啊。


    如今谁人不知圣上和祁王明日就要去草场围猎了,你今晚动手,知道的是你要杀温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欲意谋逆行刺!


    这可就完全是两个概念了。


    前者顶多归刑部主管,后者则不必审问直接株连九族!


    庄继北这会儿已经不仅仅是害怕了,而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他怕司徒惟已经事成,怕明天自己的同窗好友的脑袋就要挂在城门上,怕京中又要有一场大动荡。


    冲向草场,四周都是重兵把守,四周的巡领皆乃军中好手,庄继北想不出司徒惟是怎么藏匿进草场的,反正他这会儿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进去了。


    想进去,就要被问话,被问话,自己怎么答?说有人要杀人?


    庄继北躲在远处,来回踱步,急到发疯。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奔袭而来,他心脏扑通扑通跳,以为是已经出事儿了,谁知仔细一看,原来是临防换队,此次驻守改由祁王兵马和兵部兵马共同执行。


    草场内,温从出来,谢礼道:“请。”


    兵部的兵马整列有序地进了草场。


    庄继北见势,趁温从还未转身时,忙低声叫了下,温从侧目,见到是庄继北,面露惊讶,一旁的护卫问道:“公子,怎么了?”


    “你们先去吧。”温从将人散开了,到了庄继北身边。


    庄继北庆幸地对他说:“还好还好你还活着!”


    他想激动地抱过去,可理智又止住了他,让他不断想起司徒大哥哥受的苦难,导致他根本没办法直视温从这个人,不过这会儿也的确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庄继北拉住他,“你让我进去!帮帮我!”


    “你大半夜跑来这里发什么疯?”温从将庄继北拽到无人的僻静之地,“要是被巡逻的士兵抓住了,你又要进大牢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个现在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你真的要帮帮我的忙,让我进去一下!”


    “你要做什么?”


    “……我?”


    庄继北再次犹豫了,这……又怎么回答啊。


    回答有人要杀你?真这么说了他是怕司徒惟死得不够快。


    庄继北搪塞道:“就是想进去看看……”


    温从道:“不说算了。”转身就走。


    “哎哎!你别走!”庄继北忙拉住他,随口找了个理由,“我……我想晚上来这边练练马术,好明日嘚瑟下?”


    温从精通审讯,哪里能看不出这是哄人的话,好在今夜他心情不错,也不打算拆穿他,弯唇微笑:“这样啊,里面的草场和外面的草场是一模一样的,你要练在这里也可以的呢。”


    庄继北气得跺脚:“那我怎么知道里面的地形啊?!”


    “你还想知道地形?这是你能知道的?这是你该知道的?”温从一脚踢了过去,“我提醒你多少次了,你家中也警告你多少次了,京中说话,注意分寸。这话让旁人听见了,你今日逃不掉一顿问责。”


    庄继北泄了气,心累的蹲了下来,哀嚎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难说话啊……我都说了我有急事儿,急事儿,你非要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干什么,你让我进去,我以后给你说行吗?”


    “不行。”温从收回正在被庄继北撕扯的衣角,“庄公子还是请回吧,不送。”


    眼见温从离开了,庄继北忍不住了,在后面骂道:“温从!你个狼心狗肺的!老子要不是为了你大半夜也不能来这个鬼地方!你当我是来喂蚊子的?!”说完,连拍几巴掌,蚊子啪一下在掌心留下鲜红的尸体。


    庄继北糟心极了。


    他在外面等了又等,心知这么等下去,一切都得完蛋。


    忽然,一滴雨水落在鼻尖。


    摸了摸,真的是雨水,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卷席,好似一场暴雨即将袭来。


    庄继北灵光一闪,立马骑上马,朝远处的山石之地而去了。


    这处草场他进京时来看过,远方有个泥坡,一下大雨,泥水滚滚,好似泥石流一般,而这个泥坡下去的方向无人看守,正好能进入草场,若是没有暴雨,想从这一堆乱石中滚下去,绝对不可能,可一场暴雨下来,几块木板一拼,大水席卷下来,正好能顺势淌下去。


    暴雨之中,庄继北的木板不太靠谱,滑到一半,撞击之下,四分五裂,他就这么被暴雨中的泥水推动着滚了下去,五脏六腑在石头上来回撞,撞到吐血,他真吐血了,起身的那一刻,鞋子和外衣都磨烂了,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骂天骂地。


    这一次下来,没外伤都得有内伤了。


    一瘸一拐地朝里面走去,庄继北去了草场的林子深处,据说司徒惟就在里面等着温从呢。


    到了林中,闻见一股血腥气,忙跑了过去,原以为是找见了司徒惟,谁知一看,竟然是温从!


    那人孤零零的坐在地上,脚上被扑兽夹夹的血水溢出,温从脸色发白,竟然还妄想站起来,庄继北忙吼了一声:“别动了!”


    他跑过去,在温从惊愕的目光下,一把扶住对方,将人扛在自己肩膀上,微怒道:“你有没有点常识!被扑兽夹夹到了你还想走动?!越夹越紧,你这只脚算是别想要了!”


    “你怎么在这里!?谁放你进来的?”一看庄继北身上的污泥,温从忍不住掐了把他,“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私闯进来是重罪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


    想背着温从回营帐那边,可耳力极其敏锐的他听见嘻嘻索索的脚步声,缓慢而有力,他低声道:“嘘,别说话。”


    温从一怔,倏然眉目变色,沉声道:“北边有人!”


    庄继北立刻朝南边狂奔!


    身后追击之人也一同被他引到了南边,他知道,这肯定就是司徒惟他们了。


    庄继北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他不能让人发现司徒惟,必要保住对方,于是将人引到了南边的石坡位置,一个极刹,趁对方还没追来,又在地上铺了不少碎石,而后躲在一棵树后面,待司徒惟他们追杀来后,立马推动一块大石头,朝他们滚去!


    司徒惟等人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只听司徒惟一声怒吼:“温从我杀了你!!”便在落石的重击下,脚下一滑,硬生生坠了下去。


    庄继北长出一口气。


    紧绷的大脑终于有了半刻的松懈。


    这一刻,甚至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下方不归草场管辖,想从下方回到草场,且慢慢走着吧,没五个时辰回不来。


    他探头看了眼,心道应该不至于摔死,因为下方有个水渊,司徒惟又擅水性,顶多是摔个身负内伤。


    温从观完,饶有兴趣:“你们挺有意思。”


    庄继北讪讪的。


    这么明显了,温从怎么可能猜不到是发生了什么,恐怕对方也已经知道了是谁要对他动手以及一系列的逻辑。


    庄继北想带着温从回到东边的营地,刚走了几步,许是鲜血味引来了林中的野兽,那一声低吼,震得庄继北脚下发麻,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样,撒腿就朝反方向跑!


    也怪他时运不济,一天连摔数次,最后落得和司徒惟同样的结局,摔下了东边的石坡——


    第 32 章


    就这么晕过去吧……


    别醒!


    千万别醒!


    只要装晕,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乱七八糟的一切。


    以及那个让他无比纠结矛盾的人。


    已晕,勿扰。


    “起来。”温从凉嗖嗖的说了句。


    庄继北抓抓头,赔笑几声,坐起了身子,山谷内,阴恻恻的寒风,让人骨髓都是凉的,庄继北忙道:“你冷不冷?!你肯定冷,我有火折子,我去找点柴火来。”


    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心想,能躲一刻是一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温从。


    一个心机颇深,本不该接触的危险人物。


    他爹都对温从有几分忌惮,平日里警告他,别没事去招惹这个人,可他不听劝,还偏偏执着认为温从这人……也还行。


    直到司徒家大哥哥出了这样的事。


    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也会因为司徒大哥的伤痛而心痛。


    也会有一瞬的憎恨,暗骂一声心狠手辣。


    心累。


    无比心累。


    像是有千斤巨鼎压在心头,像是有一团燥气堵在胸口,挥之不去。


    暴雨,来得快去得快,这会儿已经雨停了。


    外面的树枝自然不能捡拾,全都湿了,他专门去各个有遮挡物的地方寻了些还算干燥的枯枝回来,放到他们的洞里,拿出自己那个已经被水浸湿了的火折子,万幸,还能用,勉强生了一簇矮小的火苗。


    有了光亮,他也能看清了,温从的伤很严重,只怕已经伤到了骨头,庄继北蹲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忍着点。”


    温从漫不经心:“为什么救我?”


    庄继北不答。


    温从又轻笑:“就当是为了你的司徒大哥报仇,我废了他,如今他弟弟又废了我,也挺好。”


    庄继北原计划不要开口说话,他说话永远得罪人,可听温从那么无所谓的态度,又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紧随其后就跟了一句:“能比吗?你只是一只脚,司徒大哥却被你害成了残废!”


    温从眸色渐渐冷了,笑意却愈发深了。


    他身子前倾,好似庄继北手下的动作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疼痛,嘴角噙笑,像只亲人的狐狸,白皙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刮过庄继北的鬓边,随后一把捏住庄继北的下颚,语气阴凉:“既然如此,你就千万要抓住这个机会,别等我出去了,我要是出去了,他们都得死。”


    那话说得不容置疑,笑意森然,毫不作假。


    庄继北手颤了下,咔哒一声,扑兽夹开了,温从的左脚鲜血汪汪,流了一地。


    庄继北劝自己冷静冷静,不要冲动,还在埋头给人弄伤口,可温从却受不了了,猛地一把推开庄继北,“滚。现在就滚。”


    滚?


    长这么大,还没人给他说过这词呢。


    庄继北从来不是能压住气性的人,小时候能把他爹气晕厥,长大了也毫不逊色。


    如今被温从接二连三的言语挑衅,很快就暴躁了,指着温从就骂道:“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啊,老子救了你,你一声谢谢不说,你跟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什么呢?谁滚?我滚?你怎么不滚!?”


    温从眼眸一沉,冷笑一声,竟真的能忍住剧痛站起身朝前走,庄继北惊呆了,瞪大眼睛,“喂!”


    他跟在后面,看着那一地的血,倒吸口凉气,“你小子是不是人啊……”


    他小时候被同样的扑兽夹夹过,那滋味儿,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了,就跟有人生生用慢刀子磨你的筋骨,一点点撕扯断开的那种痛差不多。


    庄继北追在后面,想拉住人,却被温从一把甩开,“我滚。劳烦庄公子松手。”


    庄继北更暴躁了:“温从!你站住!”


    温从好笑道:“一会儿让我滚,一会儿让我站住,您未免也太霸道了些。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灭了司徒家满门,你大可一试我能不能做得到。”


    庄继北一愣,“我、我试、试什么啊。”


    温从这么阴沉的模样属实把庄继北这个不经世事略显单纯的人吓到了,他一把抱住温从,也不顾对方的谩骂,求饶道:“你怎么跟个疯子一样啊,你冷静你先消消气,我错了,我不该骂你……”


    温从讥笑道:“说什么为了我才来,你是为了我吗?”


    温从向前逼近,庄继北心虚地朝后退,是,但也不全是,还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担心司徒惟。


    庄继北低头道:“就算也有其他的原因在,那你也不能磨灭我真的担心过你的事实啊……”


    庄继北头更低了,眼睫垂下,微微发酸的眼眶凝了一团雾水,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只知道平常只要他难过了就会有很多人来安慰自己,可这次没有,温从只是在冷眼旁观,那冰冷疏离的态度,让他心如刀绞。


    庄继北擦了把眼泪,一声不吭,默默地蹲了下去,用力扶起温从的脚,还在给对方包扎,弱声道:“会疼,我轻点。”


    温从笑意收敛,卸下了伪装的面具,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他自己都忘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了,他自己都快模糊了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是何如。


    应该是刻薄、冷淡、不近人情的。


    可笑。


    人们就是如此讽刺。


    戴上面具叫虚伪,不戴面具叫傲慢。


    左右都是错。


    只有像庄继北这种不可一世的二世祖,才从无担忧吧,嚣张猖狂叫做性情直率,冷漠傲慢叫做恃才傲物,哪怕做了错事恶事坏事,也有人给收拾烂摊子,用一句他年纪还小,一笑了之。


    有些人,不用努力,就能轻而易举获得旁人得不到的一切。


    温从死死盯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庄继北,心头百转千回。


    有恨,无尽的恨,恨自己为什么是罪臣后代,是这样的出身。


    有怨,怨父亲的冷漠,怨庄继北的玩弄,怨自己的矛盾,还有一阵酸楚。


    温从咬紧下唇,唇间鲜血好似能止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让他不再去想,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关心自己,会在意自己疼不疼……


    按压止血,庄继北坐在地上,索性直接抱住了温从的脚在怀里紧紧捂着,然后也不敢抬头看,就那么默默地低着头,等温从稍稍动了一下,他才身子一震,悄悄抬眼。


    温从深呼吸,屏气,坐了下来,庄继北一手按住他的脚背,另一手给矮小的火堆添了点柴火。


    两人从始至终,不再交流一句话。


    直到巡卫队找到了他们,温从才打破寂静,对人道:“送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天蒙蒙亮,庄继北有赵煜宁在京中家里给他打掩护,自己私下跑出来也不会被发现。


    一身狼狈回到家中,躲回房中时,赵煜宁一晚没睡,一听声音立马快步到了门口,看见庄继北后,四目相对,庄继北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赵煜宁失神,立刻上前抱住庄继北,拍背安慰道:“别哭了没事儿我在我在。”


    为什么哭,不知道,可能是被温从吓哭的,也可能是太委屈了憋不住了哭的,还可能是昨晚摔摔打打疼哭了。


    总之宛若泄洪,庄继北一哭就没停住了,赵煜宁欲哭无泪:“大哥啊,你再哭下去我也想哭了。”


    庄继北哽咽中讲述了昨晚的惊险,赵煜宁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听得万分惊惧,又忧又喜地抱着庄继北一起哭了起来。


    直到天大亮,外面伺候的丫鬟来里面叫人,才发现,这两人竟然就这么坐在地上互相抱着睡着了。


    春猎当日,整装待发的队伍从宫门驶出,各家早已齐聚在宫门外,待前面的金黄色车队先行后,才按照品级依次而行,前往猎场。


    庄继北去了前面那辆丞相府的马车上,和赵煜宁同行,两人一晚没睡,困得直打哈气还不敢被人发现。


    庄继北问:“司徒不会再发疯去杀人了吧?”


    赵煜宁摆摆手:“安心,昨晚我就派人给司徒大哥说了,司徒家的人会压着他不再出差错的。你没看见他今天早上身边跟了四五个精壮的奴仆,那就是看守他的。”


    庄继北呼口气:“那就好,早上我都没敢看他的脸,黑得吓人,像是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赵煜宁忽然坐起,皱紧眉头,“我突然想起来,你说你从司徒眼皮子底下救了温氏……继北,司徒该不会因此要记恨你了吧。”


    庄继北嘲弄道:“随便,我还能想的了那些?”


    “那……温氏会不会报复司徒家啊?”


    庄继北摆了摆手,“安心吧,以温从的性子,要想报复,司徒家连夜就得逃命了,这会儿都还好好的,应当没多大事儿了。”


    这也算是他救了温从得到的最大好处了,庄继北心底对温从道了声谢,话声一顿,庄继北叹道:“至于温从会不会与司徒家树敌,日后争锋相对,那这就是司徒家自己要处理的了,我们有心无力,管不动的。”


    “反正当初不管怎样,温氏该救还得救,否则人死在圣上钦定的草场那边,那就是谋逆刺杀的大罪了,祁王就算放过了,皇上也要彻查。”赵煜宁想了想,疲倦地重新躺下,“好累啊,做人好累,为人处世也好累,都好累。”


    庄继北也躺着,顺手撩起了车帘,仰望帘外的天空,若有所思,“那你说那些日日要八面玲珑与人打交道的人,不累吗?”


    “不知道,说不定他们怡然自乐?”


    “那温从呢?”


    “他?那种毒蛇,不提也罢。”


    庄继北抿了抿唇,不再谈及——


    第 33 章


    金炉焚香,暖玉为席。


    额济草场经过一场夜雨的席卷,土地花草又丰茂了不少,草地肥沃,春日景茂,万物勃发。


    几处已经全部设好了帐篷,为首的那座金顶帐篷便是当今圣上的。


    祁王半年前巡视凉州,亲自安抚灾民,治理水患,建了堤坝,一直未得消息,如今回京一月后,正巧就是今天,从凉州传来消息,说是一个简陋的堤坝暂且修建而成,大有功效,灾民也已按照祁王殿下的指示调配好了。


    跟在祁王身边的几位官员门客无不讨好奉承,忙道:“此乃大功,臣等恭喜殿下!”“殿下治水有功,又妥善安置灾民,大获民心,实乃国之吉相啊!”“殿下可要将此事禀报给圣上?”


    祁王心底的喜悦难以掩饰,他看向四周:“温从呢?”


    太监答道:“温公子身体不适,并未前来。”


    祁王犹豫一瞬,心道,是否要和温从商量过后再做定夺?


    这些年,若无温从扶持助力,他也不可能得了父皇青睐。可是……如今这是一件大喜事,告诉了父皇也无妨吧?


    一旁的门客也道:“若是温公子知道了定然会替殿下高兴的。”


    祁王颔首,转身挥袖,去了那边的帐篷,进去后,拜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当今圣上还未登基时,便沉迷修道,对丹药、八卦、星象等等,玄之又玄的事物,喜爱非常。


    此刻,皇帝就正翻动着一本古迹,里面记载了有关天象之说的奇法,其下又分坐了几位重臣,丞相和庄父等人都在。


    祁王来请安,皇帝也只是轻轻应了声,问道:“何事?”


    祁王将自己今早得来的消息如实说出,几位臣子立马笑了为祁王说尽奉承好话,祁王却只望着自己的父皇,见对方一直没开口,心一沉再沉,他扯了扯笑:“父皇……儿臣……”


    皇帝哦一下,“辛苦了,干得不错。”


    一共七个字。


    祁王怔住了。


    其他臣子也静了下来,相视不言。


    祁王握紧拳,没有走,还在等待,可皇帝却不再多说一句话,好似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好似根本不在乎祁王做了什么事儿。


    祁王终于站不住了,拱手离开。


    他的父皇从来都是这样。


    像是从来不在乎他,也从来不将他放在眼里。


    有时候他都怀疑,他的父皇究竟在不在乎他这个儿子?


    若是真在乎,怎会只用七个字就打发了他。


    若是真心疼,怎会从来不关切他。


    若是真看重他,为何这么多年了,迟迟未封他为太子!


    满心欢喜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让他彻骨寒凉,清醒过头,以至于极度阴郁。


    祁王在这边受到的打击很快就被人送到了京中温从处,温从那会儿正在走神,听见这个消息后,默然:“目光短浅。”


    一旁伺候的小厮不解其意,还为祁王抱怨:“咱们皇上好像真的从来都没对殿下多热情过……”


    温从眸色淡淡,语气凉薄,“身为皇子,身为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未来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还拘泥于这一星半点的功绩,毫无意义。若目的是为了表现给皇上看,那皇上猜中了他的目的,不理睬也正常。”


    温从放下杯盏,心不在焉,“越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旁人就越不想知道。”


    猎场,旌旗飘飘,骏马奔驰,一阵泥土飞溅,欢呼四起。


    男儿于马上驰骋,长鞭挥动,哗哗几声,马儿嘶鸣,仿佛要飞跃而起,拉弓落箭,潇洒畅快,让围观众人无不叫好拍掌。


    女儿有在草场上玩沙包的,有投壶的,有另辟了一块地玩马球的,往日的娇柔模样再也没有,十足的英姿飒爽,让人移不开目。


    不过这些,完全和庄继北赵煜宁无关了。


    他俩仿佛睡不醒一样,到了猎场就钻进了帐篷里,呼呼大睡,也不嫌热,两人还是抱在一起的。


    直至下午时分,夕阳西下,余晖照在头顶时,暖洋洋的,比起外面柔和的春风,帐篷里面简直就是个大蒸笼,闷热不透气,挤出了一身热汗,庄继北就是在这种混沌中清醒的,他踹了脚赵煜宁:“醒了醒了……”


    赵煜宁睡眼惺忪,扑到他怀里,跟个小媳妇似的钻到他的胸前,哈气连天地说:“起来干什么呀,我们直接睡到明天去不行吗?”


    庄继北没好气道:“那明天就会有人来问我们,是不是昨晚做贼去了。”


    赵煜宁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长叹一口气,叫了一声:“来人!”叫了一声,也没人进来,他蹙眉不悦,“人呢?!”


    这一次的语气明显不好了,但这次声音大,叫动外面伺候的小厮和丫鬟们了,忙一群人涌了进来,许是有起床气,赵煜宁这会儿脾气不大好,冷冷扫了眼一行人,“一群蠢材,要是不会伺候,明天我就让人换了你们,全部打发走!”


    一群下人顿时惨白了脸,忙跪成一片,“求少爷饶过一次!”“少爷赎罪!”


    庄继北不愿意刚一醒来耳边就吵吵闹闹的,鞋子砸到赵煜宁身上,不快道:“拿下人撒火算什么本事?安静些。”


    赵煜宁冷笑一声:“得,您是圣人。”这才安静下来了。


    被伺候着穿戴整齐后,两人朝了外面去,金灿灿的光,暖意盎然却异常清爽的风,将所有的烦闷都吹散了。


    早上已有两场围猎结束了,前方草地上扔了一排的猎物,各家派了小厮看守,准备今日结束,到了晚上清点的时候能在圣上面前博得头筹。


    扫了几眼,也不过就是寻常玩意儿,什么鹿啊、鹰啊、兔子啊,一个值得关注的都没有。


    赵煜宁也是这么想的,嘲弄地笑道:“我还当起来了能看见什么新奇货呢,怎么还是这些提不到台面上的东西呢……”


    庄继北回头,相视一笑。


    许是两人都太嚣张了,尤其是那眼神,像是看废物一样,满是不屑。


    加上那傲慢的姿态,越发彰显的其他人灰土土,俗气极了。


    秋猎里有很多生面孔,也有些公子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着这边的两位,他们都是只听说过这两位的名声,却没打过交道。


    大家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谁能比谁气性低,一看庄继北和赵煜宁那么目中无人,立马有了火气,也不顾旁人劝阻,讥笑道:“也不知道是哪些人跟个缩头乌龟一样,只会缩在壳子里,只会用嘴逞强是吗?”


    这声音不算高,但也足够让他们听见了。


    庄继北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他倒是没第一时间发怒,因为他知道自己身边这位一定会比自己还要怒。


    果不其然,赵煜宁脸色立马阴沉了起来,作势就要朝那边走去,庄继北手扣在赵煜宁肩膀上,将那股怒火压了下去,轻笑:“何须计较。”


    赵煜宁抖掉他的手,给那边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止步。


    赵煜宁道:“你上马不?”


    庄继北摇摇头:“我昨晚都快被摔傻了,浑身上下疼得厉害。”


    赵煜宁道:“那我去了。”


    庄继北点头:“嗯,成。”


    他在这边的躺椅上摇摇晃晃地躺着晒太阳,赵煜宁已经一跃而起飞身上马,那红棕色的烈马几声刺耳铮鸣响彻天际,赵煜宁扬鞭一挥,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疾驰而过。


    众人被这边的声音惊住了,忙看了过去,喊道:“啊!是丞相家的公子!”


    “哎哟!我还当今天见不到了呢!我听人说他年年围猎都是第一?”


    “那可不是!咱们京城就数他骑射最好了!”


    那些姑娘家聊着聊着就谈到了京城男儿郎上面,庄继北离得不远,也能听见,甚至还听见他们是怎么议论自己的,例如:“听人说庄家那位公子也是好手,怎么不见上马呢?”


    之后便是一些唏嘘的话语,庄继北听后笑了笑,没在意,啃着瓜果,继续瞧着远处。


    怎么讲呢。


    应该是赵煜宁这个人实在是过于傲慢了,完全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围猎通常是三五组队,但赵煜宁不会,一看场上没自己熟悉的好友,就算有人主动与他组队,他也避开了,孤身一人,直面群雄。


    这也导致一个围猎的草场上,赵煜宁一人对抗三四十个公子。


    不过就算如此,也一直未落下风,得到的猎物不比谁少。


    庄继北还在这边给他大笑呼喊:“干得漂亮!”


    但有的公子眼见要丢脸了,不肯被比下去,便动了歪心思,好好地打猎,偏要去刻意针对,比如用自己的马儿误撞赵煜宁的马儿,比如弓箭正好从赵煜宁肩膀旁划过,比如几人夹击导致赵煜宁根本没办法前行,气得赵煜宁怒骂道:“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公子道:“别生气啊,就是场游戏,大家玩玩就罢了,您可别动气。”


    “哎呀,我们是技术不佳,所以才不小心撞到了您。”


    “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我给您认错。”


    这么多的公子,赵煜宁也不太可能全面攻击,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一个猛地扭转,盯准了那边的猛虎。


    此时,他的箭心对准虎身,那些偷奸耍滑的不愿意让他射中,箭心也不经意间对准了他,正坏笑着意图惊扰了赵煜宁的马儿时,那箭还没射出,倏然间!一道金色羽翼穿梭而来,只听一声马儿嘶鸣,那公子没控制住受惊的马儿当场滚到了草地上,失声哀嚎。


    其他公子纷纷下马,捡起刚刚那支金色弓箭,吼道:“是谁?!是谁下的黑手!”


    庄继北悠悠而来,笑得极为亲和,“呀,我的错我的错,技术不佳,都怪我太笨了!”


    他骑在马上,看着躺在草地上抱腿哀嚎的那个公子,散漫一笑:“你们可不能怪我,是你们说的,要宽容体下,我射艺不佳,你们要对我宽容些哦。”


    其他公子认出了庄继北,敢怒不敢言,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作:“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嗯?”庄继北耸耸肩,一笑,“那行吧,我就是故意的。”


    他一手随意握住马鞭,另一手勒着马儿来回嗒嗒嗒踱步,抬颚俯视,唇角噙笑,“可就算我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呢?”——


    第 34 章


    “你!”


    比起旁人使坏还不敢承认,庄继北可谓光明磊落得多。


    他大笑几声,终于找到了乐趣,见赵煜宁还在那边执着于那头奔逃于林中的猛兽,便也策马而去,金色羽箭在火一样的阳光下猝然飞射,一声凄厉吼声直冲耳膜!


    赵煜宁回头一看是庄继北,气骂道:“好小子!”说着生怕庄继北抢走他的猎物,直接杀了过去。


    庄继北见猛虎已经被击中,对猎物丝毫不感兴趣,调头又去寻其他好玩的了。


    之前是那群公子们合力针对孤身的赵煜宁,这会则反了过来,是庄继北一个人主动去挑逗那些公子们,专门盯着那些公子们要射中的猎物袭击。


    一群人,竟然连他一个人都比不过。


    自打庄继北上场,他们捕捉到的猎物就直线下降!


    而庄继北和赵煜宁的两人小队,仅仅只在一个时辰,猎物就追上了那些人一天猎杀到的总和,可谓羞辱。


    猎场上,那道暖橘色的身影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那金黄色的羽箭更是宛若残星一样飞快划过所有人的心。


    庄继北在众公子间绝不逊色,不论是身份还是实力,但这会儿那群姑娘们更关注的是飞扬跋扈的容颜。


    不似平常贵公子近乎白腻的肌肤,庄继北的皮肤是有着在阳光下晒过的健康,也不似平常公子的文弱无力,庄继北纵马射箭的模样仿若一个血战凯旋的将军,更不似平常公子射得一星半点的猎物就洋洋得意,庄继北好似真的只把围猎当做游戏,快乐最要紧,根本对那些猎物一点兴趣都没有。


    直到一场结束,敲下啰音,顿时欢呼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有胆大的更是只喊着:“啊啊啊庄公子好厉害!!!”


    庄继北笑呵呵地下了马,在旁人看不见的视野下,吃痛得龇牙咧嘴。


    赵煜宁一把扶住他,“还能行吗你。”


    庄继北推开他,“能不能行也是我第一。”


    赵煜宁呸一声:“你抢了我两只鹿一只虎!”


    庄继北笑嘻嘻:“那我给赵公子认认错呀!”


    说着直接跳到了赵煜宁身上,两腿跨在赵煜宁腰间,双手锁住他的喉咙,让人背着他走,微微喘气,“真的快疼死了,早知道不下场了。”


    如果不是那些公子们手段低劣,做得太过分了,他应该今天真的会当个千年王八,只晒太阳,同时也不会像现在一样,疼得心都抽搐。


    他猜测到是昨晚摔到筋骨了,可却不敢叫大夫,若是叫了大夫,肯定要面临父亲的盘问,麻烦死了。


    赵煜宁放下弓箭,好奇道:“怎么你的箭还是金色的,这可是皇家才能用的。”


    庄继北笑道:“羡慕啦?这可不仅仅是金粉染上去的。”


    赵煜宁一愣,赶忙抽过庄继北的弓箭,倒吸一口凉气,“你真是个……”


    “真是个什么?”


    赵煜宁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知道庄继北豪奢,却没想到对方能连箭羽这种东西都有金粉和碎金点缀,搞什么啊,这种东西当摆设供在那里可以,哪有人真的把流水的金子扔了出去。算一算,今天庄继北可至少用了二十几支!若是折算成银子都能抬几大箱子了……嘶……


    庄继北揉了揉肩膀,道:“你要是喜欢,我家里还有几贯呢,改天让人给你送去。”


    赵煜宁道:“御赐之物,我不敢要。”


    庄继北哈哈大笑:“能要能要,御赐之物,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他捏了捏赵煜宁的脸,故意挑逗,“快给小爷揉揉肩,伺候好了,大大有赏!”


    “……”赵煜宁道,“疼死你吧!”说完甩开背上的庄继北,扬长而去了。


    晚上宴会,摆了篝火,前方金座上正有一人,庄继北是头一次瞧见皇上长什么样子,反正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的皇帝是面容冷厉颇具威严的,但实际上的皇上更像个仙风道骨的儒者。


    庄继北看了几眼,收回目光,四处打量,问道:“翠竹,长姐呢?”


    翠竹面色为难的看向前方,庄继北身子靠过去,探了探脑袋,看见了最前方的长姐,不觉惊叹于长姐怎么坐在了那里?


    翠竹俯身低声:“是皇上让坐过去的。”


    庄继北错愕:“皇上?”


    突然有个不好的念头,庄继北握紧了酒杯,只听那边祁王殿下正说:“庄大人的一双儿女,果真教养得极好。今日的围猎第一便是庄家公子。”


    皇上道:“赏。”赏的是庄继北,可目光却落在了下方的庄苑南身上,庄继北一时失神,忘了谢恩,片刻后,才起身谢恩。


    歌舞助兴,众人把酒言欢,庄继北冲到了庄苑南那边,说道:“长姐,我……我不舒服,你陪我去休息好不好。”


    庄苑南还未开口,祁王就率先拦人,道:“可是今日围猎磕碰了?你姐姐留下吧,贵喜,你陪庄小公子去请了医官看看。”


    一个小太监立马到了庄继北身边,赔笑道:“您请。”


    庄继北面色阴沉,那不善的情绪是个人都能察觉出来。


    庄苑南抓住他胳膊,“继北。”唤醒了他,庄继北收回目光,一身戾气地跟着小太监走了。


    主位上的皇帝忽然眉头蹙起,他的目光始终跟随在庄继北身上,问道:“他就是庄铭的儿子?”一旁的大太监连忙应是。


    皇帝道:“多大了?”


    大太监一怔,忙回话:“回皇上,今年十七。”


    皇帝喃喃:“十七……”


    大太监一笑:“是呢皇上,和祁王殿下同岁。”


    皇帝闭了闭眼,挥了挥手,起身,似乎不欲在这里继续坐下去了,皇帝起身,众人就都起身了,恭送走皇上,晚宴大家才自在了些。


    这一晚,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从南边传来消息,崇州突发暴.乱,战火肆虐,接连的两座城池相继失守,边关告急,皇帝速命兵部尚书兼镇北司大将军庄铭庄大人连夜领兵镇压叛乱收复城池。


    第二件事,皇帝对庄家大小姐庄苑南颇为欣赏,并极其看重庄家,封庄苑南为贤妃,待春猎结束回宫授封。


    这两件事,究竟谁先谁后,不清楚,但已然落到实处。


    庄继北深夜发疯,连夜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带着庄苑南就要回家去,路上,让马车停在了城门口,道:“长姐!你现在就走!去襄州城!”


    庄苑南被庄继北拽下马车,她吃痛地低嗔,“继北,你先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姐,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么一个……”老男人三个字庄继北还没说出来,就被庄苑南捂住了嘴,低声道:“是皇上。”


    庄继北闷声:“皇上怎么了……”


    皇上年纪都能做他爹了!


    他姐姐年纪还轻,凭什么要入宫去那种活死人墓里!


    庄继北一把握住她的手,急切道:“姐,你信我,你真的信我!如今父亲领兵出征了,就算你现在走了,皇上顾及父亲,也不会真要为难你!”


    庄苑南笑了,她手轻轻擦过庄继北的眼角,柔声道:“继北,你可想过,如果他日父亲不在了,我们当如何?”


    庄继北一愣。


    黑夜中,只有丫鬟提着一把竹灯,昏沉沉。


    庄苑南道:“你无意于科考,父亲又担心你安危,不愿你去从军,父亲年纪也大了,上不了几次战场了,若是父亲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我们庄府在京中又要如何立足?”


    “我……”


    “阿姐若是入宫,待父亲晚年辞官归隐后,家中也有一人能支撑住。不是坏事。”


    庄继北像是被人猛地扇了一巴掌。


    扇得脑子一片空白。


    像是有人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让他陡然清醒,不得不去面对现实。


    他从未想过这些。


    也从来没想过庄家的未来。


    似乎在他的心里,父亲就是战无不胜,永远存在,永远会为他遮风挡雨的。


    似乎自己永远只是个孩子。


    可今晚,他才堪堪意识到,原来父亲也年纪大了,也早已有了两鬓白发……


    如今的庄家全靠父亲才维持荣光,在京城权贵之间处于鼎盛。


    一旦父亲退隐,家中无男丁朝堂立足……


    庄继北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去想,也恐惧于去想,可却又有一道力量推着他去想。


    他没有承担起来的,却要阿姐去承担。


    庄继北惶然摇头,豆大的眼泪哗哗掉,“长姐,我去科考!我去科考!”声泪俱下,庄继北抓住庄苑南的手摇晃着,“我今天开始好好学,我不玩闹了,你不进宫!长姐你不走!你不走!”


    庄苑南抱住他,柔声:“不哭了,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总哭呢……”


    他带不走长姐,长姐也不肯和他走。


    回到京城中,浑浑噩噩,庄继北像是一夜之间被逼着长大了,他坐在门廊上,失声痛哭,长姐陪他坐在门廊上,帮他擦眼泪,逗他笑,取笑他,长姐说:“你之前不是一直说你想进宫看看皇上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吗,以后就能看了。”


    庄继北哭道:“谁要去看,我这辈子都不要进那种破地方!”


    长姐手托着脸,望向天空,一轮皓月,又一笑:“以后你要叫我为贤妃娘娘了。”


    “我才不要,什么贤妃娘娘,就是阿姐阿姐阿姐!”


    “好吧,随便你叫。以后阿姐得了皇上的赏赐,全部让人送给你。”


    “长姐?”


    “嗯?”


    “我不要赏赐了,我不要荣华富贵了,我不要那些虚名了,你不进宫好不好……”


    庄苑南盯着庄继北,扑哧笑出声来,手刮了刮庄继北的鼻梁,调侃道:“你不要呀?那我要。”——


    第 35 章


    春猎会于七天后结束。


    庄苑南也将于七天后进宫。


    庄继北不知道如何阻拦,想到了一个人,人人都说那个人多智近妖,他肯定有办法!


    他去找了温从。


    温从也得到了消息,早就料到了庄继北会来找他,但当庄继北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还是有几分惊讶的。


    该苦笑于庄继北真是信任他,还是感慨于庄继北心智过于单纯。


    温从脚上有伤,坐在床上,见庄继北就坐在桌旁的凳子上,红着眼睛,好似被欺负的有多惨,一阵头痛,最终还是心软了些,扔了个帕子过去,怅然:“你要不先控制下情绪?”


    庄继北眼巴巴地望着他,“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温从道:“不让你姐姐进宫的办法?”


    庄继北忙点头。


    “有。”温从望着他,“但百害而无一利。”


    见庄继北眼睛又红了,温从忍不住了,踉跄下床,捡起地上的帕子,不似往常的冷漠,替对方擦了擦眼泪,“你姐姐说的没错,你们家还有谁能靠得住?除了你姐姐,没人了。庄大人一旦从那个官位上下来想隐退,庄继北,你知道要面临的是什么吗?”


    “……什么?”


    “面临的是,他入朝多年争锋相对的政敌就能轻轻松松让再无支柱的庄家,顷刻间,覆灭。”温从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也没想到自己要有一天给人去讲权谋之道,“你想说你可以去从军,你去立功,你去成为下一个庄大人?太天真了。”


    庄继北脸色一白。


    “这世上万物哪有那么容易?你可了解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能成为皇上之心腹?那是因为当年皇上的皇位坐得极其不安稳,你父亲一手扶持,才得此地位。天时地利人和,你父亲全占了。”温从缓缓倒了杯水,推到庄继北手边,“可你呢,再怎么闯荡,普普通通一身军功,就想比肩你父亲如今的地位,可能吗?”


    “照你这么说我直接什么都别干了混吃等死最好?”


    “……”


    温从被气笑了,连点三下头。


    他鲜少给人把话掰碎了讲,哪怕是遇上祁王,说一遍,听懂了万事大吉,听不懂他也不再费口舌。


    但见庄继北死活不开窍却眸色诚挚的样子,便又讲得更深了些。


    温从问:“你觉得你父亲如今的地位如何?”


    庄继北答:“很高。”


    “不错,连丞相大人都要避其锋芒。你父亲如今在外平叛,可号令三军,你可知其意?”


    庄继北摇摇头。


    “如若你是皇帝,你手下唯有一将 ,此将功高震主,又在军中极具威望,且如今还有军权兵权,你会怎么想?”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露骨了,明晃晃地告诉庄继北他们家如今的现状,庄继北不是傻子,顺着思路一深思,顿时汗毛竖立,他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温从起身,按住他的肩膀,重新让人坐下,道:“所以你姐姐入宫,不仅仅是为了你们庄家的未来着想,更是为了如今的现况选出的最上策。”


    “人质……”


    “……倒也不至于如此偏激。”温从思考了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制衡之术。”


    庄继北听了一串串,没让自己脑袋清晰,反而更加混乱了。


    温从回到床上,“所以说,对你而言,你若是急于立功,急于和你父亲并肩,也未必是好事,皇上已经足够忌惮你父亲了,所以拿你姐姐入宫来制衡,等你和你父亲一样了,反倒物极必反,让鼎盛中的庄家变得岌岌可危。”


    庄继北听完后,既有豁然开朗之情,也有更加茫然之感。


    他忙倒了杯茶,捧着敬着端了过去,送到温从手里后,直接朝床上钻,钻进温从被子里,抱住对方,将头闷在他怀里,小声道:“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


    明明他们一样大,却感觉温从比他多活了半辈子似的。


    之前总听人说温从心机深沉,他也觉得心机深沉多为贬义,可如今一想,心机深哪里是坏事,他要是能学得温从一半的心机,也不至于在这里煎熬了。


    温从用膝盖顶了顶他,“下去。”


    庄继北压根不听,拨弄两下,脱了鞋子,钻到了温从的左边,床的最里面,拉来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温从嘶一声:“庄继北!”


    “在在在,不要老叫我了,我烦着呢。”


    “你下去。”


    “我不。”


    “你下不下去?我踹你了啊。”


    “你踹啊,你能踹得动就踹。”


    温从推了把他,“你再不起来我叫人了。”


    这里可是祁王府,他是偷偷进来的,可不能被发现了。庄继北惊醒,忙捂住温从的嘴,软软地撒娇:“温公子,你心疼心疼我,我已经这么不如意了,让我在你这里睡个踏实觉。”


    水波潋滟的眼,楚楚可怜的神情,略显无助的姿态。


    这种模样也不知还对谁这么做过……温从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去柳南风,那边想心疼你的人可多着呢。”


    庄继北咋呼地叫了两声,“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啊,我不说了我在那边什么都没干,总吃他们的醋做什么。”


    尾音刚落,两人同时愣住,温从耳朵逐渐变红,庄继北则说完话牙齿就咬到了舌头,心知后面那句话唐突了,立马闭嘴,藏进被子里,蒙住头,等温从捏了他一把,才嗷嗷叫:“我错了我错了,我笨嘴拙舌,我错了!”


    两人闹腾了很久,久到庄继北真的在这边闹累了,直接睡着了。


    温从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这般心大,就这么直接睡了,也不怕旁人害了他?


    也不知哪里养成的坏毛病,睡了觉,还攀着他的手指啃,一边吸吮一边嘟囔,若是他将手收了回来,对方立马哼唧着仿佛要哭闹,无奈下,他又让庄继北抓住了他的手,抱在怀里。


    帘子垂下,轻暖薄纱,外面的光被遮挡住,床内昏暗。


    温从本无意白天入睡,可在庄继北的缠绵磋磨下,也有了几分困意,沉沉睡下了。


    待他醒来时,庄继北的腿早已搭在了他的身上,手臂也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连那张脸都是紧挨着他的侧脸的。


    温从终于受不了了,不过不是因为行为受不了,是因为那一身热汗,“热死了!”这才一把推开了庄继北。


    春猎结束。


    庄苑南册封的那天,可谓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好一个名门望族,钟鸣鼎食之家。


    庄父不在,迎来送往的礼节都由庄继北接手了。


    每见一个人,每听一句恭贺的话,都像是在往他心里扎刀子。


    他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并不漂亮的面具。


    明明心底千万个不愿意,明明已有千万苦楚,却强忍下,还要对外笑语晏晏,好似无事发生。


    所谓的荣宠,不过一时长短,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转瞬之间,却成了他最大的枷锁。


    众人一齐跪拜于贤妃娘娘,庄苑南一改往日之风貌,不再是未出阁女儿家的娇柔,一身华贵的金色礼服,头上佩戴着尊贵无比的凤冠,面容姣好,似水温柔,不过那凌厉的眼眸却并非不谙世事,颇有宠妃之态的威严。


    自登基以来,皇帝一直未曾立后,选秀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能选进宫的并不多。


    如果不是早听温从给自己分析过,看着皇上那颇为柔和的眼神,恐怕连他也要以为皇帝是真喜欢他姐姐了,以至于皇后才能佩戴的凤冠穿戴的金衫都毫不吝啬地恩赐了下来。


    庄苑南走了以后,偌大的庄府顿时空了。


    空落落冷清清,再无半点人气。


    日日安静,只像一个空有其表的大房子。


    院子里的主人也只有他了,那种孤寂之感,难以言说。


    长姐从宫中送了书信来,他怕长姐担心,也不像小时候一样再将所有事一一铺平陈述,如今只专挑了一些开心的事与她分享。


    长姐日日流水似的赏赐送到庄府,庄继北看着一箱箱金纸封印的赏赐,眼神越发黯淡。


    如果说他的未来是要靠旁人豁得出去才能安稳,那不如不要。


    庄继北把自己在房中关了十天。


    这十天,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自己的学业,想到了自己的仕途,想到了自己未来是否会娶妻生子,想到了这偌大的庄府在很久以后何去何从,还想到了自己是否有能力给父亲养老,自己又能否在长姐宫中有难时鼎力相助。


    赵煜宁来找他出去玩,说是上次围猎没尽兴,庄继北本不想去,但赵煜宁磨蹭了他两下,翠竹又在一旁起哄:“少爷出去散散心吧。”便也去了。


    出去后,交谈之间,他才知道,为何赵煜宁可以这么潇洒。


    丞相府赵家支系颇多,便是赵煜宁这一脉势弱了,也自有别的旁支能撑起来,况且赵煜宁姐妹众多,其姐们皆是嫁到了鼎盛殷实的清流之家,不愁未来。


    赵煜宁也想得开:“我累死累活半辈子也不可能坐到三品以上的位置,况且官场的争斗我也实在没兴趣,还不如自在点,等我爹给我安排个小官,银米富足,够我挥霍一生,足矣。”


    庄继北一笑。


    赵煜宁骑着马,放慢了速度,反问:“那你呢?”


    庄继北沉默了。


    心底虽有了主意,却不想这么早的公之于众。


    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 36 章


    时局动荡,边境一片乱象。


    三年,眨眼就没了。


    他也有三年没见过父亲了。


    每隔半年才能看见父亲寄回来的信。


    父亲让他在京中不要乱闯祸,庄继北无力吐槽,他都要加冠的年岁了,还能闯什么祸?


    这三年他再也不敢懈怠,他瞒着父亲去了巡防营历练,不过也没瞒住多久,毕竟只要是在军中,就全是他父亲的耳目,很快他父亲就得知了,罢免了他在军中的位置。


    千里之外,哪里是他能控制得住的,庄继北死缠烂打又是写信又是威胁,说着,你要是不让我去军中历练,我明天就跑崇州上战场,又去了长姐那边说了好一通话,最后两边才同意了。


    面见圣上,允了他一个执金吾的虚衔。


    不过庄继北是铁了心地要闯荡出一片天地,哪怕只是一个虚衔,他也做得极其认真,攒了一些功绩,得了圣上的夸赞,圣上又封他为北军中尉。


    其实还是个虚衔,不过这次能领兵了,也是因为这个机会,庄继北真正开启了军营生活。


    一个曾经日日浸淫在香笼暖韵中的富贵公子哥,就算有武力,和军营中的武夫比起来那还是天差地别,不足为提。


    对他而言,这段历练是艰难的,是一路极为艰辛摸爬滚打上来的,是将前半生所没有经历过的加倍经历了一遍,让他难以忘却。


    也是这段历练,真正让他得以变化,竟有了几分不惧生死的大将风貌。


    那三年于大梁朝而言过得并不安稳,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传来噩耗,说是哪哪的城池沦陷了。


    大梁朝文官多,武官实在太少。


    真正能靠得住也就是庄父一个,可庄父如今又在崇州一带镇压,若是从崇州撤离,恐怕那边刚刚安稳的时局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朝廷一年内能举行最少三次的祭祀,祈求上苍庇佑。


    每每站在祭祀台下,跟着跪拜的时候,看着周围的一切,就会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触。


    二十岁加冠那年,他的加冠是圣上特赦的大礼,便是开国以来都没有的恩宠,在宫中办的加冠,贤妃抚衣,祁王伴酒,皇上承冠。


    风光无限。


    也是加冠的那天,结束后,他跟在皇帝身后,皇帝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进了大殿,让众人退下。


    庄继北二话不说,挥袍跪下,高声便道:“求圣上许臣子一战,定驱逐鞑虏,血战不回!”


    他不要什么虚名了。


    他要上战场。


    他能这样直截了当私下来求皇上,就是为了告诉皇上,你给我什么位置我要什么位置,就算在外面厮杀立功,你若是不给我那个位置,我也一定不要,就像今日,跪拜求恩,绝不隐藏绝不虚与委蛇。


    皇帝似乎对他很好奇,对他也有几分柔和态度。


    反正庄继北是这么感觉到的。


    有时候他感觉皇帝对他好得过头了。


    就像是……对祁王殿下都没那么好……


    难不成他姐姐真就如此受宠?


    庄继北不懂。


    反正皇帝对他很好很好,他知道,他这三年也不是没惹过麻烦,任职北军中尉的时候,铁面无私,谁敢犯上立马军规处置,得罪了不少豪门,他忧愁的时候,都是皇上直接出面替他解决了。


    皇帝曾对他说过:“你我有缘,只是无分。”


    缘分?


    庄继北听得云里雾里。


    这次求旨,皇帝是想都没想的拒绝了,当即就是一句:“不行,太危险。”


    庄继北:“……”


    怎么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话。


    危不危险重要吗,庄继北没忍住,怼了回去:“好男儿就该为国效力,岂能屈居生死!?”


    说完,他知道自己冒犯了,但可能是皇帝给他的恩宠过了头,以至于让他胆子都大了,明知冒犯,却丝毫不惧,依旧抬颚,一派傲然。


    期间的过程很复杂,皇帝一开始是没同意的。


    庄继北之后的日子又磋磨了很多很多次,最后皇帝才勉强允了他,给了他两城都尉一职,掌控邺城和寿春城,真正的实权,可入战场。


    庄继北也知道,这是一次考验,若是他干得不错,能继续干,若是有一次败仗,恐怕就得交权归来了。


    初秋之时,圣旨便会公之于众。


    而今,离初秋仅剩两月。


    等两月时间到了,他就会马不停蹄地奔赴邺城上任,以防他的老父亲千里加急写信骂他。


    这两月时间,他离了京城,替父亲回襄州城祭祖,回去的路上,发现了不少流寇。


    骇人听闻,形势严峻。


    这可是一带富庶地,竟能随处可见的流寇,可见其边关危及到何种程度了。


    崇州战乱,而崇州离襄州城并不遥远,也深受波及,曾经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风流景象再也没了,酒家店家个个大门紧闭,只有固定的时间才敢开门,街上行人少了一大半,白天都能静悄悄。


    祭祖后,庄继北又与曾经的同窗们聚了聚,闲聊了几场,那些人无不是恭贺他家的奉承话,和以往并无二致。


    庄继北听了两句,觉得没意思,便也散了。


    去往林家坐了坐,林家一族,满门齐迎,阵仗极大,好似他是多么尊贵重要的人物,庄继北看着大门外面站的一排排年纪颇长的族老们,赶忙下马和他们问候去了。


    林家一直靠着林瑞之的父亲才有的门户,当年林家的官位就是诸多子弟里最低的,自从前年林伯父过世后,林家更是不如往前了。


    几年的光景,林瑞之和以往也有不同,比以前丰荣了些,不过性子没变,还是那巧舌如簧善于讨好,不过他的讨好有分寸,能哄得人开心。


    林瑞之成婚不久,成婚时还给他发了喜帖,不过那个时候正值他和皇帝日日纠缠,说要上战场,分不得心,也就没去参宴,只请人送了好礼,又提笔一封书信,聊表衷肠。


    林瑞之笑道:“我夫人应当是认得你的。”


    庄继北笑了笑。


    是认得,不过这亲戚关系就有点太远了。


    林瑞之的夫人是袁家的庶六小姐。当初袁家娶了永宁府的五小姐,而他母亲又是永宁府的出身,所以真要攀关系,他也可以称林夫人为外表嫂的。


    袁家是新晋的亲贵之家,林家能和袁家有姻亲,实在可喜。


    庄继北和林夫人聊了几句后,等人散尽了,才浑身放松下来,坐没坐姿,好似当年在书院斜靠懒散的模样。


    闲聊时,两人提到了一个人,侯荣。


    庄继北回想起曾经和侯荣的恩怨,不免失笑。


    五年前他家搬离京城后,据说侯家就重新回到了襄州城。


    侯荣比他们年纪都大些,早都娶亲了,林瑞之还去参加了酒席,林瑞之笑道:“侯荣是个浪荡的,小时候就爱去花楼那种地方,成年后更是一点不收敛,他家里原先给他寻的是邵家,结果快要订婚了,突然有一姑娘大着肚子去侯家寻人,硬生生把这桩婚事搅黄了。”


    庄继北惊道:“那还能有姑娘嫁给他们家?”


    还未成婚就有了外室,还先一步有了庶长子,放在他们这种大家族里,根本不成规矩。


    林瑞之笑笑:“有,不过门户远低于侯家罢了。说起来他家倒是对那个庶子还挺疼爱的,满月的时候请了八方来客,大办了一场宴席。”


    庄继北笑道:“毕竟是长子,能不看重么。”


    林瑞之一笑了之,话锋一转,提到:“连郭兄和宋兄的婚事也都快了,继北啊,怎么你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呢?”


    庄继北:“……”


    一时噎住,心里闷得慌。


    他不喜欢被催婚,甚至很烦恼被催婚。


    就很不理解,为什么要和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在一起呢,万一互相看不顺眼,岂非耽搁了。


    不过他的想法从来没人能理解,至今,每当长姐提及他的婚事时,他都支支吾吾,立马躲掉了。


    庄继北道:“我姐姐倒是给我看过几个。”


    林瑞之眼睛一亮:“当今的贤妃娘娘?!”他大喜大笑,“你可不知道,当年京中传出消息,说封了苑南姐姐为贤妃娘娘的时候,把我们高兴坏了!我们竟然也是见过娘娘的人了!”


    庄继北笑笑,“我姐姐给我在宫中邀过几次局,也见了不少名门小姐……”


    能在宫中组局相邀请的命妇小姐们,身份自然不会低,林瑞之便避讳一二,只问:“可有合适的?”


    庄继北摇摇头,“没。”


    “啊,一个都没??”


    “没,真没。”


    “……”林瑞之笑出声来,“你小子怎么油盐不进啊,小时候就是那样,旁人都看人家小姐姑娘们,就你,一眼都不瞧!”


    “罢了,不提了,一想起来就心烦意乱。”


    林瑞之点头,不再提起此事。


    在林家住了三天左右,该是动身的时候了,告别了好友们,一路颠簸,又回到了京城。


    回去的路上,可能是被林瑞之的话影响到了,他脑子止不住的去想婚事。


    想着想着,就会有一个身影浮现出来。


    偏偏那人是温从。


    他不理解,怎么能是温从呢。


    可真让他去思考,比起和一个不熟悉的女子共度一生,他真的宁愿和温从过完后半辈子呢。


    这三年和温从的关系不算差,至少他在温从那边是个最特殊的存在。若是哪日心情不佳,他会立马叫温从出来,要是对方不出来,他就偷偷去温从的那个院子,躺在温从的床上,呼呼大睡,赶也赶不走。


    这是喜欢吗。


    庄继北很矛盾。


    难不成他真有断袖之癖?


    仔细想想,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还是从小就认识,说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不过唯一纠结的是,当初他去柳南风那种地方尝试过,对旁的男子是一点兴趣没有,甚至还浑身腻歪,可对温从不会。


    他不是喜欢男人,他好像只是喜欢温从。


    庄继北又想了想,喜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赵煜宁吗?也喜欢。不过这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喜欢,一个当兄弟,另一个……


    他蔫了。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难舍难分。


    庄继北心底萌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念头,隐晦而瘙痒。他喜欢温从……那,温从呢?


    回京城时,路遇一民风淳朴的小城镇,四周沿街的摊贩买卖着各类新鲜食材,庄继北一眼就瞧见了那边用木架子挑着的一个手工行家。


    他走了过去,看见对方的木架子上摆放了不少的雕刻品,有栩栩如生的虫翼花蝶,也有惟妙惟肖的木头娃娃,还有几支姑娘家才会喜欢的红木发簪。


    庄继北一过去,那行家便问:“公子想要个什么呀?”


    庄继北抿唇,低了低头,一时未答。


    行家一笑:“肯定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吧?”


    庄继北依旧没回答。


    “那这个发簪怎么样?”


    “好。”


    话毕,行家直接将东西递到了庄继北手里,庄继北蹙眉,回绝道:“我不要这个,我要这个。”


    他从怀里递出去一小块通体幽深的黑水木,那木头便是千金也难得,极其珍贵,庄继北总共才得了这么一块。


    那行家只看了一眼,便吸口凉气,忙道:“公子,这东西你要做簪子?做不得啊,一旦做了簪子,这块上好的料子就废了一大半了,太可惜了!”


    庄继北一笑:“不要紧。”


    行家失笑,正要接过手,又听庄继北说:“不用你做,你教我。”


    行家愣了下,从未听过如此要求,他欲言又止,半晌,笑道:“您对那位心上人可真是用心啊。”


    庄继北迷茫地抓了抓头。


    庄继北这双手,舞刀弄枪没问题,可做起这些细活儿来,就像是一块朽木,怎么也不开窍。


    手下笨极了,脑子也跟不上行家的思路。


    人家让他刀锋一转,他偏偏不转,就那么硬生生地刻了过去,行家哎哟一声,捂着心道:“这我可怎么敢让您自己做呀,可别糟蹋了那块好木头,”


    庄继北硬是跟着人学了三四日,用心竭力,做了一个漂亮的水旋波纹的细柳簪。


    温从的发丝最漂亮,柔顺如绸缎,黑鸦鸦如凝墨。


    若是挽起发髻,当真是谦谦润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是簪子拿到手里,庄继北又停住了。


    他在干什么?


    他在试图做什么??


    把簪子送给温从???


    可是他为什么要送给温从啊,如若送给温从不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让旁人也知晓了自己的心意吗?


    庄继北这人好面子,从小就是。


    小时候给温从道歉都极其好面子,生怕对方不来,选了个背巷子。


    长大后,被人奉承习惯了,受不了半点奚落。


    若是让人知道自己喜欢温从,且不说对方是男是女,单说万一温从不喜欢他,那他真的会发疯。


    庄继北一路上,脸色阴沉,好似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看着四周的酒楼茶馆,心道,若是真让人知道了自己喜欢温从,还是个单相思,那他在京城的名声就要全毁了,说不定以后自己就是别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闲话了!


    庄继北握紧马鞍,忽然锐声:“驾!”马儿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庄继北回京城的消息,犹如烈火燎原,一下子点燃了枯燥乏味的京城公子们,人还没到家中呢,拜帖就一摞一摞地送来了,屁股还没坐热呢,拜访的人就上门了,赵煜宁直接冲进了庄府,笑着抱了过去,拍了拍庄继北肩膀:“壮了。”


    庄继北灌了口凉水,直接拉着赵煜宁进了房间,说道:“我看上了一个人。”


    赵煜宁瞪大眼。


    猝不及防。


    倒也大可不必一回来就给个这样的重磅消息。


    赵煜宁还算理智,先问道:“然后呢?”


    庄继北道:“我可能喜欢他,但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赵煜宁哦一声:“单相思啊。”


    “……”庄继北踹了过去,“放屁!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怎么能是单相思。”


    “你不要动手动脚,如今力气这么大,踢我一脚好疼的。”


    赵煜宁揉了揉腿,心道军营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这么久不见,他都快认不出庄继北了,说句脱胎换骨也不为过,“那你直接给对方说你喜欢她不就行了……”话到一半,又卡住,“你姐姐知道吗?”


    “我姐姐知道干什么?”


    “你看上了哪家姑娘,管她喜不喜欢呢,给你姐姐打声招呼,宫里传个旨意,那姑娘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至于这么麻烦吗。”


    庄继北哑然。


    这……


    给他长姐说,看上了温从?


    他长姐未必会给他旨意,大概会连夜书信他父亲,然后等待一场狂风暴雨。


    况且,就算是他长姐真就给了他旨意,温从若是不愿意,他也不要强求,他庄继北好歹也是个贵胄子弟,想要什么得不到,断不能落一个强取豪夺的卑劣名声,平白让人笑话。


    庄继北思索再三,谨慎开口:“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我有兴趣的那个人,对我有没有兴趣。”


    赵煜宁十分费解:“你这个人好麻烦啊,对方对你有兴趣重要吗?继北啊,你如今的地位,便是站到祁王殿下身侧,都没人敢说个不字。你说你喜欢谁,只要开口,那家人说不定直接就欢天喜地地当场结亲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庄继北道:“可我就是想知道。”


    赵煜宁在感情上是个糊涂的。


    他和所有纨绔子弟一样,对感情这东西完全不看重。


    他们不缺女人,也不缺讨好他们的,感情这东西,微不足道,只要有权有钱,谁能不喜欢他们。


    故而一时间还真被庄继北问到了。


    赵煜宁抓耳挠腮,“你等等啊,我想想。”


    两人就这么坐在床上,四目相对,沉思良久。


    庄继北发誓,如果赵煜宁想不出结果,他也绝对不问第二个人了,丢不起那个人。


    万幸,赵煜宁想到了,他拽了拽庄继北,“我从小跟着祖母看戏折子,戏里的男欢女爱自是一番缠绵悱恻,那姑娘家一旦爱上了谁,便一心都是谁的了。你若是想印证对方是否喜欢你,那多简单,你就看看那姑娘是否只中意你。”


    “何意?”


    “哎呀,走,我当场教你。”


    赵煜宁拉着庄继北到了院子,那边正有几个丫鬟玩闹,赵煜宁一眼就瞧见了翠竹,然后用胳膊肘戳了戳庄继北,低声,“看好了。”他叫了一声:“翠竹姐姐!”


    翠竹走了来,福了福身。


    赵煜宁嬉笑道:“难怪继北天天夸翠竹姐姐呢,果然是绝色佳人!姐姐生得花容月貌,伺候他岂非可惜了,你跟了我去吧?”


    翠竹一愣,“您说些什么呢!”瞬间脸颊烧红。


    “继北也同意了啊,对吧继北?”庄继北皱眉,赵煜宁立马抢话,“他同意了的,还在外面寻了其他几个丫鬟,那些丫鬟伺候的也很妥当,不比翠竹姐姐差……”


    翠竹神色彷徨,悲从中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庄继北,眼泪落了下来。


    庄继北看不下去了,甩开赵煜宁,下了台阶,一把抱住翠竹,哄道:“没没没,那臭小子骗你的,你是祖母留给我的大丫鬟,怎么可能不要你了。”


    便是这么一番举动,庄继北似有似无地明白了赵煜宁的意思。


    若是真正在乎你的人,你做了让对方伤心的事情,对方不可能无动于衷!


    给庄继北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再过十来天,封他为两城都尉的旨意就要公之于众了,那时他得即刻上任,没时间再想这些事情,一不做二不休,庄继北立马就准备开始试一试。


    他胆子大,果断去了柳南风,叫了五六个男倌,上下作陪,玩得不亦乐乎。


    期间,让小厮偷偷给温从那边传递消息,说自己回京了,人就在柳南风。


    他等了又等,在等温从气势汹汹来抓他的场面,比如质问他,为什么回来以后不找自己。


    但没有,温从仿佛压根没记着他这么个人,别说来这里找他看他了,连他回京这么几天,派人问候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法子,不太对。


    等温从主动来找自己,不实际。


    于是乎庄继北又主动跑到温从面前晃荡,话里话外都是自己离开京城的这些日子,碰见了多少有趣的同好,可温从似乎也没有在意,只是看着他,淡淡回了一句:“那恭喜。”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庄继北不信,继续作死,试图用自己快要娶亲的话来激怒温从。


    反正若是温从有天说他要娶亲,他一定会很狂躁,心里一定接受不了。


    温从不能娶亲。


    温从是他的。


    然而当自己把自己要娶亲的消息给温从说了以后,温从只是静默一瞬,很快便笑了:“是么,庄公子若是要成亲了,我定然必备一份厚礼,亲自相送。”说完就转身走了,冷漠到庄继北瞠目结舌。


    所以温从的情绪从来这么稳定?


    还是说对方的的确确是压根不在乎自己,所以这么无所谓。


    庄继北要窒息了。


    无能狂怒,在外面哐哐撞墙。


    这可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啊。


    温从真的对他一点点意思都没有吗。


    庄继北深夜一个人浪荡在街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


    一抬眼,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柳南风的这条巷子里,抬头一看,往日灯火通明的花柳地,如今竟然门庭萧瑟,外面贴了大大的一张封条。


    正要转身,却发现了从柳南风里出来的温从,身后跟了两三个精壮的护卫,温从似笑非笑:“实在不好意思,这种烟花场所多有藏污纳垢之迹,奉祁王殿下旨意,为防止此地有外敌藏匿,从此查封。”


    庄继北抿了抿唇,拽住温从的衣角,几分倦意,“这是你这些日子和我说的最多的一段话。”


    温从缓缓一笑:“庄公子若想和人说话,自然能找到人,哪里需要和我说。”


    庄继北默然。


    他拽着温从的衣角不松开,又道:“温从,你能不能在我面前发疯一下。”


    温从眉心一跳,“你什么毛病?”


    “就那种要死要活的发疯,你听戏吗?就是戏折子里演的那种,为了情郎奋不顾身,又或者被情郎抛弃后疯狂大闹一场的那种。”


    “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啊。”


    温从嗤笑一声,“你若是想要那样的场面,多少人想为你发疯呢,给我说什么。”温从扯回衣角离开了。


    庄继北心底堵得慌。


    他只是想要温从为自己发疯,从而得到温从是在乎自己的这个结论,怎么就这么难呢。


    难道说温从真的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


    庄继北坐在柳南风门口的台阶上,眼睛发酸,掏出了那支细柳簪,触及光滑,水纹清晰,那是他一点一点刻出来的,手都磨烂了,他摸了摸,眼神一黯,胳膊搭在膝盖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就那么望着巷子那边的一片灯火璀璨,而他,就像是这条深巷子,沉沉不见底,再无光亮——


    啊啊啊啊啊啊啊完结前一百收藏的梦想已达成!


    这还不得让我飞速加更祝贺下哈哈哈,这章可是二合一(骄傲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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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7 章


    回家时,买了几壶烈酒,一边喝一边走,酒水让人难以隐忍的情绪得以发泄,一股狂躁之气油然而生。


    草。


    凭什么。


    温从凭什么看不上自己?


    他是谁,他可是即将上任的两城都尉!


    凭什么对他这么冷淡?


    温从不喜欢他,难道喜欢祁王?


    是啊,要不然怎么会一天天老跟在祁王身边,可恶!可恶至极!


    庄继北二话不说就跑到了南边的别院。


    温从于一年前就开府出来了,不再住在祁王府内,那院子他已经去了千八百次了,说的夸张点,那院子里连他的春夏秋冬四季衣物都有,他捏的泥娃娃、他闲来无聊乱涂乱画的废纸,他……


    走到了门口,庄继北看见了门外扔的一堆垃圾。


    他怔了下,在外面翻了翻,哗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暴躁怒吼:“温从!你给我出来!”


    说着便哐哐砸院门,“你凭什么扔了我的东西!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无情这么冷漠!我真是瞎了眼!老子哪里不好了,让你这么对待?!”


    他一口闷酒,一口哭嗓,哇哇痛哭,靠在门上,身子逐渐下滑,坐在了地上,他抱着自己的衣物,哭哭啼啼,幸而这边没有过路人,否则一定会惊掉下巴。


    庄继北知道自己喝醉了。


    半醉半醒之间,更是有千百种委屈爆发于心头。


    他靠在门上,眼神朦胧,“温从……你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撞死在这里了。”


    忽然,门开了个缝隙,露出一个人影,庄继北看都没看,直接抱了上去,紧紧抱住对方的腿,失声痛哭:“你不要不理我啊,你怎么能这么无情,我心悦你,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上方突然传来担忧的声音,“庄公子!是我……”


    庄继北懵懂抬头,一愣,只见是温从身边的那个小厮四喜,四喜满脸羞愧,忙道:“庄公子,我们主子这会儿人不在家……”


    庄继北忙收回手,刚刚的那点醉意瞬间烟消云散,他扯了扯笑:“走错了走错了……”飞快躲走了。


    庄继北哀嚎几声,跺了跺脚,脸颊发烫,越想越丢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忙离开了这条巷子。


    温从的院子靠南边,南边有不少庭院,都是达官富商购置的地产,无人居住。


    可自从温从将柳南风查抄后,可谓是让京中不少风流人士少了乐趣,少了大大的乐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早上那边查抄,下午就有偷奸耍滑献媚者立马瞅准商机,调教了一批姿容甚佳的暗妓。


    就像这会儿,错落的庭院内,灯光崭亮,里面娇笑连连,各种戏谑玩闹之声,庄继北在墙根处吐了一地,酒水喝得他脑子也不太清楚了,但他再愚蠢,也晓得一个道理,这种地方不是什么好去处。


    这些人也是胆子够大,这种营生还能放在南边,生怕温从发现不了?再一想,哦对,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温从另辟别院了,估计还以为温从在祁王府住着呢。


    庄继北吐的难受,很难受,感觉胃里在冒火,胸口像是能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想喝水,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敲了门,里面有个谨慎的小厮迎了出来,庄继北坐在地上,大口咳嗽,虚弱出声:“水……”


    那小厮见他衣着华贵,没敢怠慢,忙先让人将他抬了进去,然后安置在了一个屏风后面,给他喂水。


    庄继北难受的在地上缩着,理智让他想起身离开这个龌龊之地,可是身体实在熬不住了,别说站起来了,这会儿动弹一下都头痛欲裂,能直接吐死在这里。


    他旁边有两个女子,只看面色,就知道已经死了。


    不知道怎么死的,反正身体已经僵白,肯定是死了。不过让他猜,大概率也是因为外面的那些达官显贵而死。


    也正是在这种混沌状态下,他又听见了院子里的一些笑谈之声——


    “你说那个温氏哪根筋不对啊,好好的,非要把京中的这些好去处一一查封了,他自己不去,还不让别人去么?”


    “门客之流,难登大雅之堂,有点权力就开始耀武扬威。等祁王殿下什么时候不看重他了,看那时他还怎么在京中立足!”


    “哎那你说祁王殿下为何独独对这个温氏格外看重呢?”


    “那还不简单……”


    几人笑了起来,那笑声,格外刺耳。


    而后便是一些荤话,好似他们用嘴上的几句话就能折辱践踏到人家,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们比温从厉害似的,直到听见那句——“那个温氏指不定是用什么手段靠近祁王的呢!”


    庄继北忍着浑身剧痛,吃力地站起了身,一脚踹倒了屏风,笑哈哈地走去:“什么手段?我也想知道,什么手段呀?”


    他拎住那人的衣领,将人按在地上,猛地就是一拳厉声:“说啊!”


    庭院内有不少官员,莺莺燕燕围了一圈,庄继北的突然出现,还是如此暴戾的气场,惹得那群女子顿时尖叫起来。


    有人认出了庄继北,赶忙就要逃窜,不想被发现,可谁知庄继北就那么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堵住了门,他扫了一圈,“刚才谁在那里说闲话的?站出来啊!”


    这些人里也不乏有一些二世祖,性子傲,一见他们人多势众,再见庄继北就独自一人,冷笑一声:“你可掂量轻重,我们可都是官位在身,你若是……”话还没说完,庄继北直接上去一顿暴揍!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反正一想到他们说温从的那些话,火气直冲大脑,完全压不住。


    庄继北从军营中历练出来的,如今拳脚下的力量可比以前重得多,有小厮忙上前阻拦:“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打死了!!”庄继北擦了擦眼角的血,讥笑道:“死?死了也好,就当给那些冤魂赎罪了!”


    庄继北其实没真的打死人,还有些分寸在,那些人被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但还有一口气,要救也是能救活的。


    是他被几个小厮强行拉开后,有几个姑娘拿起院中的花瓶,直接挨个朝那些人的脑袋砸了过去,瓷片寸裂,头破血流,当场毙命两个。


    不过谁会认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杀的人呢。


    最后这个杀人的罪名,还是落在了他身上。而官兵来审问的时候,庄继北听着那些女子说:“是他杀的!不是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把这么多男人伤成这样。”一阵心累,倒地便晕。


    就这样,深夜醉酒,表白失败,又进大牢了。


    一个人过于跋扈猖狂,代价就是你一旦落势就会被落井下石。


    庄继北这次闯的可不是小祸。


    两个朝廷命官就这么死了,而且谣言说是被他亲手打死的。


    这消息传出来,有人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仗着自己家里有权有势就可以草菅人命?!”“今日能随随便便打死朝廷命官,明日是不是就要当街放火行凶了?!”


    庄继北为自己解释了,说不是自己杀的人,没人听,也没人信。


    各种造势的声音下,形式越发严峻,往日庄继北凭借身份还能博得优待,如今在牢里,有的狱卒得了消息,说庄继北这次肯定要完蛋了,不是被斩首就是被流放。


    显赫的家世没能救了他,反倒成了激起民愤的最大助力。


    故而那些狱卒都敢训斥他了,都敢在他面前连嘲带讽地笑话他了。


    期间,无一人来看望他,庄继北体会到了坐大牢的苦楚。


    他手背有伤,打人打的,如今伤口也娇气了,一时没处理,流脓溃烂,真疼。


    想吃口热饭也没有,全是馊饭。


    庄继北不理解,朝廷每年给刑部拨款那么多,你们连个新鲜的饭都做不出来??


    水也没有。


    那些狱卒见他坐牢了都被京兆尹要提审了,还是这么个傲慢劲儿,不肯低头,刻意刁难,连水都不给。


    直到一天深夜,那日白天被刑部提审,晚上一回牢里就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他听到了一阵锁链回荡之声,而后便是一道高挑的身影,风光霁月一般站在了他的面前。


    温从看起来状态不比他好,眉目沉沉,眼底发青,一看就是很多日没休息了。


    他叫了一声:“庄继北?”


    庄继北哼唧一声,继续缩着,温从身边的护卫沉声道:“可要将人浇醒?”


    温从转身坐在了后方早已搬来的椅子上。


    一盆冷水哗一下浇在庄继北头顶,本就因风寒骤冷骤热,一盆冷水直接将他激醒了,寒意刺骨,他哆嗦了一下,才从昏暗中看清了人影,张了张唇,却又紧紧抿住——


    第 38 章


    温从道:“谋杀命官一案,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庄继北一怔,“谋杀?”他咬紧牙关,手撑在冰凉地面,勉强坐直,“就算是,也是误杀。”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的了?”


    “我……”庄继北察觉自己说错了,之前他可都是矢口否认的,心中一慌,竟不知如何再解释。


    “你为何要杀他们?”


    “我没杀。”


    “是因为私下结怨吗?又或者是利益纠葛?”


    “我说了我没杀!”


    “庄继北。”温从轻轻促眼,寒光划过,直叫人心底瘆得慌,“你觉得你能撑得住几道严刑?”


    庄继北一愣,沉声道:“你想对我动刑?”


    “是又如何?”温从起身,负手而立,“你谋杀官员,是受了谁的指示?你的父亲?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温从!!”庄继北怒吼一声,“我自己做的事,和我家里人没有关系!!”


    “所以你又承认了是你杀的人?”


    庄继北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能第二次被绕进去,


    他又一次反驳:“我没有。我所说的我做的事儿,只是打人。”


    “不错,你觉得你是打了人,却不知道你手下轻重,将人误杀死。你是早有准备以此理由开脱自己谋杀罪名还是……”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庄继北一拳砸到墙上,“我说了,我没有谋杀,你听懂了吗?实在不行你来上刑,老子要是能认一句我是你孙子!”


    温从盯着庄继北,“庄继北,明日的刑部会审,你就要这样去应对吗?”


    他进了牢里,一把将人抵在墙上,几乎是憎恨的口气,“蠢到家了。庄继北,你真是蠢到家了,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遇见你这个蠢货!”从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几乎满是憎恶,“有能耐逛花楼有本事招暗娼,你真是个厉害的。”


    庄继北摇头道:“我没有逛花楼!我……”


    话到一半,他又堪堪忍住,低下了头。


    他怎么好意思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去说自己去柳南风只是为了让你看见,只是想看看你对我是什么态度,只是想看你会不会为了我发疯。


    如今这么说了,温从可能更会觉得自己是个世间少有的大蠢货,都不用温从觉得了,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也没办法说自己没有招暗娼,说自己只是碰巧闯入想要杯水喝?


    这理由,他都不信。


    温从深吸一口气,扣住庄继北的脖子,语气阴凉,“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听清楚我的每一句话!”


    温从声音逐渐低沉,“会审时,不论旁人怎么问你,一口咬定人不是你杀的,若问你是否是受人指使,就说你前几月一直在边关又或者皇上身边,无从见他人。若是提及误杀二字,便要求仵作再次验尸。若是他们要严刑拷打,你便直言要面圣。切记,你说的话越少,对你越有利。”


    庄继北片刻失神。


    温从狠狠地勒紧了他的脖子,忍声怒喝:“听见了吗?”


    庄继北呆呆地点了下头,茫然地问:“所以你不是来提审我的……”


    温从松开了他,背过身去,“庄继北,你真是能做到让我一次次刮目相看,此事过后,我们不必再相见。”


    庄继北刚要开口,温从眼睛发红,满是血丝,语气冷硬:“别害了你家里人,如今又要扯上我。”而后,挥袖冷漠离去。


    温从原是不用走这一趟的,因为这件事归属刑部负责,和他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


    能为庄继北来说这些话,已经做到了常人不可做到的地步。


    毕竟如今人人都在躲着这件案子,生怕招惹是非,损及自身。


    况且朝堂纷争,从来是听得见看不见。


    刻意造势,要求惩处庄继北的人多是与庄家不睦,政敌一辈。不过如今还是保守党居多,不开口不参与不帮忙。


    最初,庄继北也以为温从是那样,不会插手此事,可当温从真的连夜来给他嘱托的时候,他就知道,温从是在乎自己的。


    次日,会审。


    刑部尚书亲自坐镇,其下数位官员,都是脸生的,没见过几面的。


    温从随祁王殿下也在。


    庄继北也没想到,阵仗会这么大,这么多人来审问自己。


    案令肃然:“庄继北,你可认他人指认你杀害李、唐二位命官一事。”


    庄继北牢记温从的话,当场否决:“不认。”


    案令又道:“人证物证皆在,况且你也承认是你自己重伤了他们,导致其重伤而亡……”


    “我只承认我伤了他们,但伤不死他们,他们的死和我没关系。”


    “若非你所杀,那他们因何而死?”


    庄继北一脸莫名其妙:“这你问我做什么?不是需要你们去查的吗?”


    满堂侧目,心道,这小子这会儿了还这么放肆吗?


    庄继北心中长叹,得,又说错话了,但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语气了,放在平日不客气的时候,他应该会回一句:“这种问题问我,那要你们是吃闲饭的吗??”


    案令又道:“庶子猖狂!我再问你,你所伤人,是何人指使?!”


    从杀人,到伤人。一个字的转变就已是千差万别。


    逃过了杀人这个环节,如今又到了指使的这一步,幸而温从已经给他透题了,他装样子,想了想回答道:“我之前一直和皇上在一起。皇上那段日子给我了一个闲职,在宫中巡防。”


    案令眯眼:“你若在宫中久留,是否和贤妃娘娘时常见面?”


    庄继北:“那你要问皇上了,皇上基本天天在娘娘宫中,我若是和娘娘见面,那就能和皇上见面。”不知为何,他说完这话后,隐隐察觉到站在那边的温从似乎脸色微微沉了下。


    还不待庄继北赶紧思考是不是自己那段话说错了什么,只见案令下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如此,你便是承认你与贤妃娘娘时常见面?”


    一句话,将他堵到了死角。


    庄继北正要回话,谁知温从却先一步抢了话,似有似无的淡笑:“大人慎言,外男入后宫可都是经过备案的,更有女官相记录,大人如此推断,可是将皇家颜面于不顾了。”


    庄继北松了口气。


    众人没想到温从会突然插入,不禁看了过去,连坐下的祁王都几分讶然地瞧了下,祁王接话道:“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还是不要牵扯宫中了。”


    案令拱手应是。


    审问继续进行,庄继北一直在否认,他也在想,难道就这样一直否认下去就行了?那岂非一直没有结论了。


    直到一个时辰后,突然有人押着几个女子上来,那几个女子明显是受了一遍刑罚的,浑身惨不忍睹,刑部尚书的目光移到了祁王身上,很快又落在了温从身上,当温从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刑部尚书不禁摇头一笑。


    庄家这个小子倒是好福分,之前便听说自打前几日庄继北出了事,朝中上下,除却庄大人亲信一派,便是这位温氏一直暗中操控相助,否则今日哪里是刑部会审,只怕刑部已经要将证据交上,迫于舆论压力,不处死也流放了。


    满堂之人,这会儿想的已经不是庄继北犯了什么罪,而是各有心思,探究温氏的态度。


    虽说温氏只是门客,可这位门客能堂而皇之的和所有二品以上官员站在这里,身份地位足可以见,待来日祁王殿下登基,温氏的地位只会更高。


    眼见温氏要保人,他们就算不卖庄大人一个面子,也要将人情送到温氏那边。


    故而刑部尚书率先开口:“他们是何人?”


    温氏道:“京中巡防于半月前由祁王府接管,这几个女子我们已经盯了很久,没想到因为她们又生出诸多事端。”


    庄继北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几个拿花瓶砸人的人,也是真正给了致命一击杀了人的人。


    庄继北也不知哪根筋错了,看着她们受刑以后的样子,竟有了几分圣人心态。


    之后的会审他就没太听了,耳朵里嗡嗡的,那些人,几言几语就替他把罪名澄清了,加之温从‘巧言善辩’,就算那些女子不认,他也能用话将人逼到认。


    当那些人签下认罪书的那一刻,庄继北知道,一切结束了。


    一日后,他被人带出了大牢。


    刑部尚书亲自带他出来回到庄府的。


    马车里,庄继北问了一个问题:“那几个女子怎么办呢?”


    刑部尚书道:“依法论处。”


    “可她们也是受害者,若非那些禽兽……”


    刑部尚书凝视着他,“可她们杀了人。从没有以感情度量法律的道理。”


    庄继北低了低头。


    “况且,你为她们考虑,她们却未必为你分忧解难,别把多余的怜悯给了不该给的人。”


    这句话庄继北一直都没听懂,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碰巧得知,原来在外造势宣称官宦子弟持凶伤人,蛊惑民心,激起民愤,试图让罪名坐实在他身上的那批人,正是她们。


    庄继北经此一难,养病就养了小半月时间。


    概不见客,只在家中沉抑。


    中间进了次宫,见到了皇上,也见到了长姐。


    长姐于三月前小产,身子消瘦了一大半,这次他进牢狱的事情,皇上也是让人瞒着她的,一律不许走漏风声。


    庄继北也懂事,只挑高兴事儿给她说,哄得长姐开心些了才离开。


    和皇上见面,皇上也没训斥他,只是问了句:“如今在京城,有了难处,还有人拉你一把,若是离开了京城,四处孤立无援,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你还要离京吗?”


    庄继北道:“离京。”


    没有这件事,他或许还会恋恋不舍,可有了这件事后,他离京的决心是一天比一天重了。


    他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狼狈,他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他要靠自己在京中立足,而非他人作保。


    他也不想让温从觉得他是个废人。


    皇上说:“明日宣旨,你还有一天的回旋余地。”


    庄继北笑了笑,叩谢圣恩,离开了皇宫。


    另一边。


    南郊别院。


    温从兴致一直不大高,连见了祁王殿下都是不带笑的。


    此刻,两人的气氛也并不融洽。


    祁王淡淡道:“你对那个庄继北倒是格外关注。”


    温从心情烦躁,本无意应付祁王,可转念,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态度导致祁王盯上了庄继北,那没必要。


    于是道:“答谢他家旧年恩情罢了。”


    祁王侧目:“真的吗?”


    温从嗤笑:“不然呢,那样一个人,只会惹是生非,我躲还来不及。”


    “我以为你很中意他,也以为你很喜欢他。”祁王微微一笑,“不过我又觉得以你的脾性,你应该不太能看得上他那样的人,一个会去招暗娼的人。”


    温从脸色沉了沉,宽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好脏。


    庄继北好脏,连带着他们日日的相处也变得好脏。


    面对祁王的试探,他不再隐藏,不仅仅是对祁王说,也是对自己说:“我待他,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别无二意。如若有朝一日庄大人退位,庄继北之死之活,我亦不再关心。”他站直,面对着祁王,“您口中的喜欢,更是从来也无,只有利用,绝无真心。”


    “只有利用,绝无真心……”


    站在院门口的庄继北喃喃重复,连日困顿了他那么久的问题,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复。


    良久,他默然轻笑,“也挺好。”


    也挺好。


    得到了答案,了无牵挂。


    庄继北离京的那天是个好日头。


    紫气东来,艳阳高照。


    太监尖锐的嗓音,宣读圣旨,他在下叩首谢恩,即刻赴任。


    伴着一地红色枫叶,微风拂袖,从容离去——


    第 39 章


    庄继北的前半生,过得极其潇洒任性。


    无拘无束,自由散漫。


    家世门第让他从小不愁吃穿,就像当年,他可以随手一把金子赏给下人,因为他压根不在乎,他家得到的恩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虽然他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古板刻薄的人,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他父亲,他也没有这么优渥的生活。


    都说人是有命的,在庄继北看来,自己就是标准的富贵命。


    哪怕他离开了京城,独自在外闯荡,他也依旧这么认为。


    二十有一,这个年岁,大多人家的男儿都是先安家,再立命。


    庄继北没有,孤身一人闯荡邺城和寿春城,领兵过万,镇守一方。


    他所想象的:诛杀逆贼,镇压叛乱,从此百姓安居乐业,疆土重归于静。


    可实际完全不同。


    在邺城的第一年,他一度待不下去,心情无比低落,要死的心都有。


    邺城地方偏僻,临近边界,一句苦寒之地也不为过,知道的他是领兵赴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流放到这边吃苦受罪的。


    太穷。


    穷到什么地步呢,别说平头百姓了,只说相较而言的富贵人家,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放肆地吃顿酒肉。


    而庄继北刚到邺城的第一年,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喝酒?更是没有。毕竟人都吃不起饭了,怎么可能再拿粮食酿酒呢。


    穷也就罢了。


    民风还格外刁钻。


    完全不听官府号令,也完全不在乎你们来邺城干什么,他们只要钱。


    一看军队而来,一分钱也不给发,立马扭头走人,号召着大家去投靠叛军,庄继北火冒三丈,但怒火之下又是无可奈何,因为他们还真拿这些人没办法,一城的百姓都闹事,你总不可能把一城百姓都抓起来暴揍一顿?


    从小到大,他爹他姐就教育他:“要做一个翩翩公子,不要总动武,这世上很多事是武力无法解决的。”他不信,毕竟从小到大靠拳头解决了太多麻烦事。


    二十来年都没学会的道理,来了邺城,见了这些人,学会了。


    果然,这世上很多事是武力无法解决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句话完全就是来制衡他的。


    偌大的邺城来用这句话制衡他。


    邺城和寿春城离京城甚远,边界地带,便是朝廷有个什么旨意也得快马加鞭半月才得。


    这里的百姓对朝廷是没什么重视的,这里的官员富商们也一样。官员秉承着只要我不谋逆,朝廷就管不到我,我就这么混着就行。富商们对朝廷也是满不在乎,税钱银米想缩减就缩减,任性的很。


    庄继北气急,一封书信,直接让人速速送到皇上那边,里面全是告状的话。


    等啊等,夏天的信,秋天才有个回复,花都谢了。


    想要解决的事儿,等到京中回信了,他也都解决了。


    总之,这么一个一片狼藉,乱糟糟的州城,当真是将庄继北的一腔热血用冷水浇了个透彻。


    之前的意气风发,想着要大展宏图,建功立业,面对这么一个消极落败的环境,也削弱了大半。


    故而他的第一年,只能用艰辛二字来形容。


    不是身体上的艰辛,而是处处不适应,处处失望,处处碰壁的艰辛。


    那一年,深冬,雪地里,难得吃了一顿肉,跟随他的副将陆奇说道:“您要不给皇上说说,给您换个好点的州城去?像是临近寿春城的韩城,那边就比咱们这里富庶得多。”


    庄继北突然被这个提议点到了。


    他想起了当初求旨离京时,皇上看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那淡淡的笑。


    当初他只以为那样的神态是皇上料定他不会离京的神态。


    可如今想来,恐怕也是在猜,他会不会一年后就回京的淡笑。


    庄继北狠狠咬了口鹿肉,漫天风雪,雪花落在眼睫上,他一手擦过眼睛,声音冷沉:“回去?死也不回去。我自愿请命,领兵离京,是为了实现抱负,不是去一个太平地方享福的。”一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这一刻全想明白了,“我看这地方好,好得很!我若是不在这边有点作为,誓不面圣!”


    说到做到。


    第二年时,庄继北一扫烦闷,从军中入手整改,雷厉风行,一番铁拳铁腕铁石心肠,若有不从,当场重责。


    只是整改军营风气就花了四个月,小半年的时间悄然流逝。


    而后广结八方,用自己的人脉,试图联络其他较为富庶的州城富商,让他们来邺城和寿春城做买卖。


    在他看来,什么士农工商,什么种田种地,不种了,种什么种,这种边界战乱之地,辛辛苦苦大半年,好不容易有收成了那些叛贼就来袭城,人家倒也不是为了来攻城占城,也不是和你正面作战,就是为了突袭抢走你的粮食或者毁坏你的粮田。


    庄继北冷笑。


    行,那大家就都别种地了。


    “你抢我也抢,算准时间,你们粮食成熟的时候,老子不带兵把你们抢光,老子的脑袋给你们当尿壶!”直接放话出去,从此大力发展商业。


    有外城的蚕丝,送到邺城来,让那些女人们开始柞蚕丝,缝制衣裳,做绣品,绣品送到其他城池,赚来的钱,一半分成粮食,一半分成银子。管了吃喝还能给官府创收。


    男儿有力气的就去上山伐木,邺城这地方,别的东西不多,就山多树多竹子多,尤其是那竹子,若非管控,能漫山遍野把整座城长满了。


    木制品竹制品,做好了直接送到那些名流富贵地,造势宣扬几下,例如:“这可是用上好的红木做成的桌椅,若非离京太远,这都是要上供的!”“别说您来买了,就连大儒旬先生都从我们这里买毛笔!”“您去看看啊,如今的那些豪门,哪家用的不是我们提供的竹木!”


    光弄木头赚钱不多,庄继北就另想他法,搞铁器,高价买来铁块一类,然后寻人打磨,制成各类物品,然后再以更高的价格买卖出去。旁人觉得耗费时间耗费人力,但让庄继北看,这生意可太赚了。邺城这地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人们也是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时间和力气!


    有钱都想赚,有饭都想吃。


    能活着才是第一位的。


    就这样,两年时间,邺城和寿春城在他的大力整改下,脱胎换骨……也不对,穷还是穷,民风还是刁钻,不过比起以前来说,好太多太多了。


    这两年,他也没闲下来,百姓有事儿做了,他也去完成承诺了。


    每每到了粮食丰收、瓜果成熟的时间,立马带兵剿匪,立马去诛杀叛贼。


    那些叛贼之前怎么对待百姓的,他就怎么对待他们。


    不和你们正面打,诶,我就只抢走你们抢走的别人的粮食,当然,遇见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会顺带一起抢走。


    抢东西这事儿做多了上瘾。


    庄继北之后比土匪还像土匪,兴致一上来,立马调一拨人跟自己去城外打劫抢货!那叫一个痛快。


    两年下来,他的目标单纯就是抢,也没想着要真的征服了那些人去平叛,因为以如今他们的实力,想正面和叛军硬打,有些吃力,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两城也容易再被战乱席卷得破破烂烂。


    庄继北这么一个好战的人,硬是忍了两年。


    可也就是他这个抢来抢去的做法,竟然还间接让一些心思动摇的叛贼投降了,他们跪在城门外,哭喊道:“我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实在没有活路,才做了那种营生!”


    庄继北一乐,拍掌大喜,“好好好,去去去!找了官府的人,挨个清点,全部接纳!”


    他发现了新的路子。


    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手段,能用嘴,别用手。


    重金寻了一些能言善辩会说话的人,也不用他们干活,只要天天他们在外面去给造势,说如今邺城和寿春城多么繁荣人们多么幸福就好。能吹得天花乱坠的,大大有赏。


    吹得越狠,舆论传播得越广,钱越多。


    就这样,两年时间,不费吹灰之力,收缴了不少误入歧途的叛贼。


    直到第三年年末及第四年年初之时,庄继北见时机已成熟,暗中谋划,亲自领兵,出征剿匪,平叛逆贼。


    那一战,打得轰轰烈烈,足足一月,炮火蔓延,血流成河,终于在第四年开春时,大战告捷,铁骑凯旋!将周遭的叛贼,令其降的降,死的死,杀的杀,全部处置,并收复一座五年前被叛贼逆反的城池。


    如此大功,庄继北也从两城都尉一职,受命升为从五品中郎将。而后调离邺城,前往渝州赴任——


    第 40 章


    温从是在庄继北离京后,才得知真相的。


    当日去南郊别院招暗娼的官员里,死了两个,活下来的全部降职,挨个问责。


    从他们口中得知,当晚庄继北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行为,是后来误闯进来的,而后温从亲自下令,让人将那日南郊伺候的奴仆们抓回来审问,其中便有当日接了庄继北进院子的那个。


    那小厮哭丧着脸,生怕被降罪,磕头求饶道:“回大人,奴才说的都是实话,半点虚言也不敢有,那个年轻的小郎君真真切切是在外面醉了酒,好巧不巧,就靠在了我们院子门口,我将人带进来后,给了杯水喝,那人就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了。”


    温从沉声:“那之后为何又动起了手?”


    那小厮面上似有难言之隐,顾左右而言他。


    温从怒喝:“再不说拖下去即刻杖毙!”


    小厮赶忙哭喊道:“我说!我说!但求您听了不要怪罪奴才!”


    小厮一边抹泪一边胆战心惊的说道:“原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喝了点酒,嘴里没了顾忌,说的话实在难听,各种荤话,字眼里又……”


    他胆怯地抬头看向温从,低声道:“字眼里又有您的名字,然后那个小郎君才突然冲出来和他们打了起来。”


    是喜是忧。


    温从闭上了眼,痴痴地坐了下来。


    他从未料到,庄继北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和人动手。


    因为自己……


    他既懊恼于庄继北为什么不给自己说真相,又无比清楚,庄继北若是真解释为碰巧进了那个别院,他也绝不会信。


    不过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庄继北已经离京了。


    人也在邺城了。


    他有冲动,想去邺城看看他,可……为什么呢?


    仅仅是要去谢谢庄继北,谢谢你替我大打出手?这个理由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京中的日子难熬,从来都难熬,从他跟随父亲来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往后余生皆是苦楚,再无半点乐趣。


    他跟随父亲进了祁王府,幸而祁王殿下看重父亲,他们在京中也算有一口饭吃,有一处求生之地。


    猎场上,有人刺杀祁王,是父亲冲去救驾,护住了祁王殿下,父亲死了,却换来了他永远在祁王府待下去的机会。


    祁王对他很好。


    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好,更是私交的好。


    若是心志不坚定之人,或许都会动摇,会将祁王当做莫逆之交,会将一番真心刨出来给他。


    可他做不到。


    他比谁都明白,一个人有利用之处的时候,才有立足之地。


    他如今能跟在祁王身边,是因为自己还能给祁王殿下出谋划策,是因为祁王殿下还未登基需要自己扶持,等一旦自己没了用,所谓的情谊,一纸虚言罢了。


    离开襄阳城,在京城中的那些年,他回忆起过庄继北。


    有时候竟然觉得,真正能让自己觉得松弛的,似乎只有庄继北这个人。


    是因为童年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想一想,他又觉得自己真可怜。他把庄继北当朋友,可庄继北却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可玩弄的对象,和街上的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


    如今,庄继北离开了京城,何时再归也不知,战场危险,是否还能归也不知。


    温从从未有过一刻,像如今这样,急不可待,每每夜晚,辗转反侧,身体仍在京城,可思绪却已飘到了千里之外。


    不过最终是理智战胜了感情用事。


    痛苦地挨过了庄继北不在的那最初一年。


    那一年,循规蹈矩,没有变化。


    那一年,京中出了很多大事,祁王似乎和皇上在宫中吵了一架,吵得很凶,凶到殿外的太监跪了一地,凶到太监生怕祁王殿下疯魔,控制不住情绪,屡屡犯上,破例寻人出宫,专门找到了他这边,带他进宫。


    进宫那天正是下午时分,宫门广阔,红墙绿瓦之残阳,错落的殿宇一眼望不尽,他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一步步踩着地上的大理石砖,通体刺白,眼花缭乱,让他眼前模糊,看不清路。


    他想起了父亲说的:“谁不想挺直腰板,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下,谁不想两袖清风地做一代明臣。但那条路我们走不了走不通。”


    那时他还觉得父亲真贪心。


    成为门客,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祁王殿下的门客谋士,却又妄想再走仕途科举。


    世上的好事哪能都让你占尽了。


    他还诧异父亲这么一个清醒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感慨。


    可当他真正的走在了宫墙之内,看着那边身穿朝服的官员前往乾清殿面圣的斜阳背影后,却静住了,他停在原地,看了好久,好似那个背影是自己,好似他也有一日活的那般光明磊落。


    小太监很机灵,看出了他的情绪,笑道:“公子日后也可科举得名呀。”


    温从垂眸。


    科举。


    他是罪臣之后,他父亲当初就是因为罪臣之后的原因无法科举,他又怎么可能。


    他也萌生过去科举的念头,当今世上唯有两人能替他做主科举,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祁王。


    他对祁王说了自己的想法,祁王只是一笑:“何须科举,你在我身边已是手握重权。那条路你走了就离我远了,我还是想你离我近一些吧。”婉拒了他的请求。


    他有自知之明,便再也未提及此事。


    和所有人一样,默认自己就该这么不见光亮的活下去。


    但是有一人给他说过……


    对他说:“你去科举吧,温从,你听我的,你一定要去科举,你若入朝为官,才能实现抱负,一展宏图。”


    只是那人不见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去了邺城。


    温从长吸一口气,自嘲一笑:“走吧。”


    那日皇上和祁王殿下吵了好久,祁王殿下摔门而出,脸色都是青的,跪了一地的太监没一个敢上前安慰,温从也没有,不过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不想,他懒得参与到那两父子的斗争之间。


    祁王一眼就看见了他,唇颤了颤,“你没话要和我说?”


    温从起身,静默不答。


    “温从。”祁王眼底湿润,声音沙哑,几欲哽咽,“父皇说,他若是再有一个儿子,定然比我做得好百倍……”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惶恐万千,跪姿跪得更低,简直能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温从见势,轻轻道:“皇上只是一时气言,皇上毕竟也只有您一个皇子,不是吗?”


    祁王面色沉了下去,显然这不是他想听的宽慰之话,他深深地看了眼温从,弃袖离去。


    皇上真的只有一个皇子吗。


    未必。


    查了这么多年,还不清楚那位遗留在外的小皇子究竟在哪儿。


    对皇上来说,是一心结。对祁王来说,是一根刺,是父子亲情之间不可磨灭的一根刺,狠狠地扎在心底最深处,不仅拔不出来,还会因为皇上的态度和言语扎得更深。


    这一日过后,皇上再未召见过祁王,祁王也再未进宫。


    君臣父子之间足足有半年的漠视。


    直到一年后,也是庄继北离开京城的第二年时,宫中传出喜讯,贤妃娘娘诞下一子,皇上大喜,疼爱有加,皇子还未满月,就册封为了景王。


    还没满月就封了王。


    别说是大梁朝的头一例了,便是更替了上千年的诸朝诸代,也都是头一例。


    此举无疑是在打祁王的脸,惹得人人侧目。


    祁王自己都笑了,在府中发疯,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当然高兴!他巴不得有一个儿子换了我!他巴不得让我滚得远远的!他巴不得找回自己那个儿子!我在他眼里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我的生辰他从来都不管,我做了什么功绩他都不理会!他从来没在乎过我……从来没有……”


    砸了一地的瓷瓶,桌椅板凳也倒了一地,他坐在瓷片中,满手鲜血,再无风度,抱头痛哭,看见温从而来的那一刻,像是抓住了所有的希望,一把将人抱住,失声低喃:“我什么都没了……没人喜欢我……没有……温从……你别走你别走!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温从蹙眉,比起安慰祁王,他更想提醒祁王,这会儿与其哭,倒不如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皇上给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封王,仅仅是因为宠爱,绝不可能。皇上忌惮庄家的兵权还来不及,怎么会突然放下隔阂封了庄家人生下的皇子为王呢,定有隐情。


    可他还是没提醒得了,因为祁王已经失了心智,只知道抱着他,说让他别走。


    祁王妃来了都没办法,摇摇头道:“温公子还是陪着殿下吧,殿下这会儿心里难受着呢。”


    这一陪就是一天,祁王抱着他,他也没反抗,像个木偶一样,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起的却是那个曾经一有麻烦就跑来自己这边嗷嗷大哭问怎么办怎么办的少年,如今那个少年已经成了大将军已经能驻守两城领兵打仗了,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次日,宫中再次传出旨意,皇上封贤妃娘娘为贤贵妃,一月后行册封礼。


    他们这位皇上,只喜欢求仙问道研究星象之说,宫中的嫔妃少得可怜,不论登基前还是登基后,就没有立过正妻,传言是因为皇上心中有个难以割舍的女子,正是因为那个女子所以不愿娶妻。


    那个女子是谁?无从得知。反正肯定不是祁王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若真是淑妃娘娘,皇上又怎会不爱屋及乌地去宠爱祁王殿下呢。


    好在,祁王殿下的年岁放在这里,就算如今的景王颇受皇上恩宠,大概率也不会继承皇位,又是一月,在贤贵妃的册封礼上,皇上石破天惊的宣了一道新旨意,安稳了祁王的心——


    “为宗室首嗣,为天意所属,承桃行庆,端在元良,凡军国重务未至倦勤,……,故封皇长子今祁王为皇太子,入东宫承谢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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