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林笑笑一路跑得飞快,撞到自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才停下来,手里提着的馒头洒了一地,她蹲下身去,肺里疼得要命,眼泪都疼出来了,因为她这一路猛吸了太多冷气,给跑伤了。
管家忠顺正在铲门口的雪,见状吓了一跳,忙丢下铲子去看她,刚凑过去就被林笑笑抓住小臂,林笑笑忍着疼抽了口气,跟忠顺说:“周瘸子带着外地的修士来偷矿,准备把我们都杀了造反!快告诉爷爷,要逃命!”
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听得忠顺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竟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僵在原地。好在这会林笑笑的父亲林二郎刚从屋里出来,听到了林笑笑的后半段,急忙问:“谁?你怎么知道的?”
林笑笑惊魂未定,仍在喘气,只和他爹对了个眼神,林二郎不由分说,转头跟人喊:“出事了!有人要偷矿造反!”
林二郎对笑笑的话没有半点怀疑,他的嗓音浑厚且具有穿透力,这一喊,林家上下都震动了。
有人从瞌睡中惊醒,打了个冷颤,有人被.干活的工具砸到脚,但都很快反应过来,分别从楼上楼下涌现出来,一下子十几口人齐齐地聚在了院子里。
林家人丁并不兴旺,林长石被贬时散了姬妾,只有赵氏愿意随他前往长离镇,后来又给林长石添了两儿子,加上林二郎一家三口,以及一位未嫁的姑姑,总共八口人。忠顺家有四口人,再加上两个买来的沙洲奴,统共十四人。
看着人挺多,但林笑笑仔细一想,这里面除了她爹爹和那两个买来的奴,其他的竟全是老弱妇孺?
周瘸子的合伙人,可是会法术的修士啊!
这怎么比?
林笑笑在思考生死攸关的问题时,忠顺家的小子们还觉得不可思议,一脸懵懂地说:“二爷,您说的是真的吗?是笑笑看到了吗?”
林笑笑虽说是林家嫡小姐,但是到了这边塞小镇,礼数早就作废了,镇上的人们都喊她笑笑,忠顺家的小子们自然也这么喊。
按理说林笑笑一个黄毛丫头,她的话确实不可信,忠顺家的提出质疑也是情有可原,但林家人对笑笑知根知底,立刻发怒了。
林母严厉说:“我们笑笑虽说年纪不大,但比谁都懂事,她是不可能开这种玩笑的!”
林二郎皱着眉头说:“是这样没错,笑笑从来不撒谎。”
听到父母为她辩护,林笑笑心中极为动容,一念间她想起许多年前她父母不信她没偷东西没撒谎,所以她才赌气报考了离家最远的大学。
她迅速地将自己在周瘸子屋外听到的对话简略地说了一遍,强调道:“‘灵石一点,火油万两’,他们肯定是修士!只有修士才能点燃灵石!”
众人惶恐,若林笑笑的话是真的,那他们长离镇要完了!
该怎么办?逃还是不逃?
一伙人都没了主意,把目光投在林长石身上,怯怯地问:“老爷,怎么办啊?”
不久前林长石的副手也走了,他身边几乎无人可用,眼下长离镇又是一座空城,虽说已经入了冬,但还没到大雪封路的时节,这个时候造反,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片刻思索之后,林长石吩咐忠顺:“你带上金隼,去把烽火台点起来,从后门出去,骑马,务必要迅速!”
忠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立刻带着那名叫金隼的沙洲奴骑马出去了。
林长石望了眼远处的风雪,忧心忡忡:“这天气视野太差,烽火台不一定有用。”
林笑笑说:“有没有凡人能用的法器,能给筑仙门报个信什么的?”
林长石神情微变,声音沉了下去:“原本是有的,最近一直没找到……”
林笑笑:“什么时候丢的?”
林长石紧紧皱着眉,赵氏轻声道:“老爷,是那枚玉简吗?”
“你可见过?”
赵氏摇头,“丢了好几日了……”
林母道:“……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周瘸子来过我们家?”
她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咒骂周瘸子,赵氏则进屋重新翻找,其他人则商量起怎么逃走。
林二郎是不赞成逃走的,他说:“你们要逃也可以,但如果那伙人真是谋反的修士,我们也不可能跑得过他们。”更何况带着妇孺、老人。
林长石跟他说:“你去趟瓜州,拿我的印给筑仙门李缪报信,要快!”
林二郎说:“我不能去,我去了你们怎么办?万一那伙人准备晚上放火,或者打算冲进来把我们杀光呢?我提得了刀,我得守在你们身边!”
僵持时,木隼说:“我去吧,我骑马也很快……”
木隼是沙洲奴,他很有可能自己骑马跑掉,根本不值得大伙信任,因此林长石没有点头。
众人也都沉默着,直到林笑笑站起来说:“我去。”
林母抽了一口冷气,正要喝止她,却听她有理有据地说:“瓜州太远了,来回得两天,我去马尧镇,找他们的人要玉简给筑仙门传信!那里离这只有三十里地,骑马不到一个时辰,我能在天黑之前回来!”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众人刚高兴起来,林二郎却泼冷水道:“万一他们的玉简也丢了呢?”
林笑笑怔住,林长石沉声道:“当前这情况,只能赌一把了。”
“我会尽量骑快一点,”林笑笑说,“周瘸子那边虽然有好几个修士,但他们打着林鹤的旗号,不会滥杀无辜,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杀光我们,而是为造反拖延时间!他们想要灵石制造武器进攻凤阳,我们有斡旋的余地!”
她尽量想得乐观一点,努力说服自己,但不知何时眼睛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朦胧间,她看到母亲对她报以微笑,温声说:“是这样子,我们笑笑果然聪慧过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奇特的氛围,每个人在思考了当前的危险处境之后,似乎都释然了——
周瘸子背后那伙人计划缜密,布置周详,林家根本没有准备,也不是修士们的对手,这个时候想逃已经晚了。而且就算成功逃走,失守长离山灵矿,他们还是要被满门抄斩。
左右都是死,有什么好挣扎的?
既然笑笑觉得还有生机,就让她去争取吧,如果她能成功逃脱,那也是件好事。
林笑笑拿了林长石的印,去马厩牵马,准备从后门走。
从回来报信到商量出对策,林笑笑觉得他们也就花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
但这个时候,那伙不速之客已经到了。
门似乎是被风震开的,“轰”地一声,只见一排人影立在门槛外,有扛着刀的,有侧身漫不经心张望的,周瘸子带的路,告诉他们:“就是这了。”
随即,两个骨碌碌的东西被扔了过来,看清楚是何物之后,人们失声尖叫——
听到其中有母亲的尖叫声,林笑笑欲折返回去,在门口被林二郎推了一把,男人眼神坚决,催她:“快走!”
出了门,外面完全是风与雪的世界,一个没有任何色彩的世界,天与地一片苍白,耳边一会是呼啸的风,一会是母亲的尖叫,一会则变成了父亲的那声:“快走!”
林笑笑流着热泪,不停地催促马儿跑快一点。
“找了一路,原来是你们家在蒸馒头呀?”散发男子迈过门槛进到院子里,捡起了林笑笑掉在地上的馒头,咬了一口皱眉说,“冻梆硬了,啊呸。”
他扔出馒头,砸在林长石脸上,惹得同伙笑出声。
林长石被砸了也无动于衷,他只低着头,看着地上忠顺和金隼的头,一时失语,片刻后干巴巴地说:“你们……真的是林仙长的人?”
“是啊,谁让这两人要去报信,本来我们也不想滥杀无辜的。”男人的回答引得同伙哈哈大笑。
林长石站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又瘦又矮,苍老笨拙,他缓缓闭上眼睛,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幕——
算来,可能快二十年了。那时候林长石在凤阳当差,他也曾见到过那位穿黑金长袍的女子,背一副无弦弓进出筑仙门。
年轻的林长石被那女子美貌惊艳,却听旁人说,那便是冠绝九州的林鹤,她能御风飞行,左手捏引魂诀,右手持无弦弓,化风为弦,化火为箭,一箭能射穿大鹏金翅。
能不能射穿大鹏金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林仙长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以至于她死了十四年之后,还有人要冒充她来造反!
一股无名的火在他胸腔翻涌,林长石捡起地上一把铲子,脑子里冒出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
林二郎的声音突然道:“爹,雪不必铲了,让客人们进屋坐吧。”
老人拿着铲子愣住,“客人们”也都大笑起来,指着林二郎说:“还是你小子识趣,懂礼数哈哈!”
林二郎从惊慌的人群里走出来,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头,他双手交握,笑容和煦,跟那伙人说:“刚才你们是不是在问馒头?那馒头是我蒸的,香吧?当年我为了讨媳妇欢心,可是在凤阳城珍馐楼学的艺,各位远道而来,想必都饿了吧,不如我给各位做点好吃的?”
饿是真的饿,那馒头是真的香。
边塞苦寒,一年到头没什么好吃的,当修士更是清苦,大部分时候饿着肚子修炼。
林二郎这么说,几个没出息的修士都开始心动起来:
“沈师姐,要不先吃东西吧,我好饿啊。”
“是啊师姐,我饿到现在,就没吃上一口热的。”
那沈姓女修翻了个白眼,她大步走进林家厅堂,幽幽说:“你们是觉得,用这个法子能拖住我们,好让那小妮子去通风报信是吗?”
林二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逝。
计谋被看穿了,林二郎藏在袖里的手都在发抖。
女修一撩裙摆,转过身坐在一张高茶几上,跷二郎腿,低眉浅笑,声音婉转,道:“我去抓那小妮子,回来前若你饭菜还没做好,我便杀了那老头——”
她指着林长石,赵氏抱着孩子跪了下去,哭着磕头求饶。
女修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话音一转,笑道:“若我回来饭菜凉了,我便杀了那小妮。”
“如、何?”
她抛出一个媚眼,林家上下毛骨悚然,林母掩面哭泣,不敢想象那场景。林二郎面无血色,咽了咽口水,答:“我尽力而为。”
沈女修优哉游哉,捏了个诀,脚下便凭空出现一柄剑,她人踩上去,乘风而起,翻过了林家院墙,博得师弟们一众喝彩,潇洒离去。
林笑笑没去过长离镇以外的地方,她只能凭着太阳的方位辨认方向,一路向东疾驰。
她那会说是三十里地,实际上山路十八弯,真正骑马跑下来多了不止一倍的路程,而御剑的人走的却是直线。
沈女修虽然只是个刚刚筑基的半吊子,御剑也就能飞个二里地,但这并不妨碍她装,况且追一个女娃娃而已,能有什么难度?她就算是疾行,也比那娃娃骑马快。
然而她太自负了,完全低估了林笑笑的速度和耐力,以及那拼死挣扎的强烈欲望。
沈女修第一次御剑从空中俯冲下去,眼看着要把林笑笑截胡下来,谁知那马儿突然一个急拐弯,蹬起雪花洋洋洒洒扰了沈女修的视线,害她一时失手,让那林笑笑从她眼皮子下逃了。
而后沈女修几次差点追上去,然而林笑笑的马耐力惊人,一路甩开她,一人一马的身影几度消失在风雪中。
沈女修气急败坏,随着耐力耗尽,她索性决定杀了林笑笑,不跟她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因为再耗下去赶不上回去吃饭,丢脸的人将是她自己。
路边渐渐地出现了房屋,马尧镇越来越近,林笑笑看着希望近在眼前,挥鞭催马,跑得更快了。
反倒是沈女修慢了下来,因为她早先得到消息,马尧镇已经被她的另一伙同门占领了。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镇上的人应该都被清理了。
林笑笑这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看,路边的血就是见证。
林笑笑一路冲到镇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地方已经是一片焦土,尸横满地了。
街道两旁的房子正熊熊燃烧,滚滚浓烟冲上天际,马儿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吁”地一声急停下来。
林笑笑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但她很快领略过来,这是叛军杀过、洗劫城镇、屠杀百姓之后的情形。世道乱了,天下乱了,一切都要变了。
凤阳城的百姓们还在登高祭神准备过重阳的时候,边塞的百姓们已经流离失所,死在了叛军刀下。
林笑笑翻身下马,双腿已经瘫软站不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一具具地去翻尸体,寻找镇上可能的活人。
她要把消息传出去,给长离镇带去救兵。
这一世虽然是穿书来的,可她遇见了世上最好的父母双亲,林家上下就连她那已老未嫁的姑姑都待她百般地好。
死神的镰刀就在身后,林笑笑根本不敢回头。
“救命……救救我家人……”她一边翻找,一边喃喃自语,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你的家人,在哪里?”一个轻而稳的声音,蓦地出现。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人。
林笑笑僵住,猛地抬起一张脏兮兮的脸,毫无征兆地,撞见了一双明亮如虹的眼。
眼前人一袭黑衣,半身污泥,半身鲜血,雪花摇曳,缓缓落在她身上,温柔地像亲吻一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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