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灰原哀将那本杂志啪地一声合上了, 她转过头,冷冷地盯着鹿见春名。
“现在,给我收回这句话。”
不然她总有一种被骂的感觉……明明她一开始想做的根本就不是毒药,谁知道那东西的致死率这么高?
“那你当我没说过吧。”鹿见春名露出了十分遗憾的表情。
灰原哀十分不礼貌地对鹿见春名翻了个白眼。
作为家属, 毛利兰和铃木园子正坐在里面的等待室里, 外面只有她和鹿见春名, 所以灰原哀十分自然地谈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你们昨天被绑架了?”她低头, 继续去看那本只看了一半的杂志, 封面上冲野洋子的照片被折出了一道折痕来。
“如果没被绑架的话,江户川君也用不着到这里来吧。”鹿见春名耸了耸肩。
“我倒觉得,”灰原哀轻轻笑了一下, 声音像是被包裹在毛巾里的冰块一样,“那些绑架了你们的绑匪才需要去做心理咨询。”
“看你说的是哪些绑匪了。”鹿见春名也微笑起来,“如果是后面的那帮……我想他们没什么机会做心理咨询了,大概这辈子只能吃猪扒饭了吧?”
灰原哀明白了。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没作出什么反应来。
和江户川柯南即使明知道对方是犯人也会拯救生命——但本质目的是让犯人公正地接受法律的惩罚的行为不一样, 灰原哀只在乎她在乎的人, 这一点和鹿见春名是很像的, 但她稍微多了一些人情味。
比如,她会在意老人和小孩, 但那些会诱拐小孩当做礼物送出去的组织的渣滓显然不在她的同情对象范围之中, 即使这个时候知道这帮人都死光了也没有产生任何波澜。
她唯一有些担心的是鹿见春名的安全:“你帮了公安这么多,不会影响到你自己吧?”
鹿见春名却答非所问:“这一点,你应该比我要更清楚吧?”
灰原哀沉默了两秒,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也是,在出现第二个你之前, 你在那位先生的眼中仍然是最珍贵的宝物。”
如果鹿见春名本身就是潘多拉宝石,那么组织就是装着潘多拉的魔盒。
即使研究了这么久都没有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那位先生也不可能就这么将鹿见春名放手——死而复生,鹿见春名那惊人的再生能力要超越地球上现存的所有物种,他甚至能够再生器官。
那位先生只会认为是研究所的研究员太过无能才找不出这种现象发生的本质原因,而不会认为鹿见春名本人是无用的存在。
对于几乎疯魔地执着于不老不死的乌丸莲耶来说,鹿见春名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奇迹和希望,这代表他的妄想并不只是妄想而已,是可以被实现的、能够追逐到的目标。
只要世界上仍然只有鹿见春名一个能够死而复生的人,即使现在什么作用都没有,他也会像一个象征物一样,被乌丸莲耶当作救命的稻草给死死拽在手中,绝对不会放开。
灰原哀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也知道——只要那位先生一天没有研究出能够让他不老不死的药物或者技术来,鹿见春名就不会被组织轻易废弃。
毕竟,哪怕七年来在组织出现的时间只有一年多点、其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玩失踪和自己给自己放假,那位先生都忍了下来呢。
“你没事就好,不过,你的处境大概也不需要我来担心。”灰原哀翻过了杂志的一页。
心理咨询室的门中响起了脚步声,门被打开口,首先出现的是毛利兰和铃木园子。
看到鹿见春名时,毛利兰吃了一惊:“鹿见君,没想到你也来了。”
“我有些担心柯南,所以来看看他。”鹿见春名对她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来。
“听说鹿见君也有认识的孩子被绑架了,是叫小黛来着,对吗?”温柔的黑发女孩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他应该没有事吧?遇到绑架这种事情真的……希望不要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呢。”
“放心吧,小黛很好哦,他很健气活泼。”鹿见春名停顿了一下,谎话张嘴就来。
跟在毛利兰和铃木园子的身后走出来的江户川柯南和鹿见春名身边的灰原哀脸上的表情十分同步,两个人一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来——鹿见黛不就是你自己吗?那何止是没有留下心理阴影,简直健康活泼过头了,遇到他的绑匪大概会留下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心理阴影吧?
一无所觉的毛利兰十分欣喜地点点头:“小黛没事那就太好了,柯南这边也完全没问题呢,心理师说这孩子很坚强,真是太好了。”
鹿见春名心说能不坚强吗,江户川柯南本体是17岁的高中生侦探,这可是平成救世主、警视厅的救星啊,见过一千多集的命案尸体都没能吓到他,区区绑架能奈他何?
“既然没事的话就好。”鹿见春名表面上还是露出了十分礼貌的表情来。
“江户川君没事我就放心了,”灰原哀也假装松了口气,“少年侦探团的其他人也很担心你。”
江户川柯南是当着那群孩子的面被绑匪劫走的,当然把他们给吓坏了,要不是因为今天是工作人,少年侦探团的那些孩子们肯定会过来看江户川柯南的。
既然检查结果没什么事,他们就打算离开医院了。
在离开医院之前,他们还得去拿一些药物——虽然心理咨询没什么问题,但身体检查方面出了点小问题。
之前一个人干倒劫匪的时候,江户川柯南受了一点小伤,胳膊肘和腰间都有些剐蹭后形成的擦伤,还有最近似乎是因为劳累而引起的一点睡眠不足。
在毛利兰和铃木园子去取报告的期间,有两个结伴走在一起的护士正在低声说话。
鹿见春名没太听清楚,只从她们的话语中听到了几个关键词——“昏迷”、“植物人”、“女孩”。
虽然很大概率是巧合,毕竟全日本植物人状态昏迷中的小女孩也不是就只有那一个,但这几个组合在一起的关键词还是立刻就吸引到了鹿见春名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会不会那么巧,但是听一听又不会损失什么。
所以鹿见春名想都没想,黑色的粒子就从他的身上涌现了出来。因为觉醒的时间很早,鹿见春名拥有的IBM粒子也要格外浓厚,从身体之中扩散出来之后几乎充盈了整个走廊。
在鹿见春名的眼中,眼前是一片浓郁扩散的黑色,像是烟雾一样。这片烟雾在医院洁净狭长的走廊之中飞速聚拢在一起,凝聚成了一个无比高大、接近三米的人形怪物。
出现在室内的藏太收拢了翅膀,朝和鹿见春名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跟在了两名交谈的护士背后。
她们走进了护士的休息室里,闲聊的声音便稍微大了一点。
这种高端的私立医院是有保密协议的,但那只是不能告诉其他的患者而已,至于他们这些在医院工作的医生护士,病患的情况是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地瞒住的。
“顶层的VIP病房里,那个患者住了多长时间了?”问出这话的护士似乎是最近才入职的新人。
“大概……也有一年了吧,”年长一些的护士长回忆了一下,“一年前那女孩转院过来的时候就是植物人,听说她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
“那没必要转到我们医院来吧?”新人护士悄声说,“VIP病房哎,还是顶层的,我都不敢想这要花多少钱。”
“她的家人有钱嘛,他们乐意就好喽。”护士长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
会来签署了保密协议且收费昂贵的私立医院的病人都有些不可说的秘密,在这里工作时间长了之后,护士长小姐什么人没见过啊?现在说起的这个植物人小姑娘已经算是很正常的那种了。
“我之前值班的时候,就是上周四的晚上,好像见到过那个女孩子的父亲,看起来像那种搞学术的,但是竟然还带着几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保镖,怪吓人的。”
新人小护士咂舌。
“不过,植物人的话……只有最开始半年的时候恢复的希望最大吧?现在都好几年了,已经给大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了,希望渺茫哦。”
“听说好像最近在研究什么新技术……好像能帮助到植物人来着?”护士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那都是医生们要去考虑的事情。”
“也是啦,毕竟我们又不负责治病。”新人护士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希望哪个什么新技术能早点研究出来吧。”
“不过,”护士长继续说,“那孩子好像要转院了。”
新人护士愣了一下:“诶?”
学术分子父亲、一年前转院的植物人女孩、新技术……这些关键的信息组合在一起,鹿见春名能够确定了。
古贺进的女儿就在这里,就在这家铃木财团旗下的私立医院之中。
那两个透露出了这件事的护士已经结束了闲聊,护士的休息室之中只有她们两人在,黑色幽灵是普通人的肉眼无法察觉的存在,她们当然不可能发现室内除了她们两人之外还有人在偷听。
藏太悄无声息地撤出了房间,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这家医院的电梯是特别设置过的,想乘电梯到最顶层的VIP病房中必须得有医生或者护士刷工作证带领上去才行。
鹿见春名懒得费那么多事,直接让藏太飞了出去,直达顶层。
医院的顶层很高,高度接近三米的人形怪物拍打着翅膀向上飞去,在抵达顶层时又猛地振翅,让身体停滞在半空之中。
玻璃是透明的,阳光正好,高层良好的采光让灿烂的金光透过明净的窗户落进房间之中,藏太沿着顶层的外楼看了一圈,通过病房的窗户,他很快就找到了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孩。
藏太用尖利的爪尖轻轻勾开了窗户的缝隙,高大的人形立刻就挤进了病房之中。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仍处于昏迷之中,因为长期躺在床上,她从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之中裸露出来的手臂格外细瘦,整个人的肤色都是病态的惨白,长长的黑发发尾已经干枯发黄了。
她睡着时的表情十分沉静,连接这身体的心跳检测仪中跳动的线条十分平稳,手臂上连接着针头,维持她生命体征的液体通过透明的塑胶软管被缓缓注入到她的身体之中。
病床的床头贴着她的名字,藏太走到病床边,低头看了一眼。
——古贺由纪。
一年前,古贺进博士答应和组织进行合作之后,原本在公立医院的病房之中接受治疗的组织就将她转入了私人医院之中……按照那两位护士小姐的说法,古贺由纪很快就要再次转院了。
组织的控制之中当然也是有医院的,只是不像铃木财团的这所私立医院一样高端且保密性好,那么为什么要临时转院?
鹿见春名忍不住开始思考。
古贺进研究的技术是为了拯救女儿,那么古贺由纪……她既是未来的实验体,也是用来钳制古贺进的人质,所以组织决定要将古贺由纪这个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人质彻底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了。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也许古贺进的研究已经快要得出一些成果了,否则组织不会着急要寻找把柄来更好地控制住古贺进。
有了成果,那么组织也该有动作了。
确定了古贺由纪的所在,鹿见春名就让藏太离开了。
他倒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对植物人小女孩下手的地步,但不可否认,他面对这个女孩时并不觉得怜悯同情,只是冷静地觉得,这个消息告诉公安的话大概更好。
就算公安也会利用这个女孩,但至少……降谷零不会真的做些什么,组织确是有可能真的会下手的。
江户川柯南的检查已经结束了,毛利兰和铃木园子拿到了一些药物之后就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鹿见春名和灰原哀落在最后面,刚走出医院时,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这次发来消息的是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约他在一家书店的门口见面。
这个书店就在医院的附近,医院本身就在米花町范围内,书店处于回侦探事务所的必经之路上。
鹿见春名回复了一句“OK”。
等绕过两条街,经过书店时,灰原哀骤然停下了脚步,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她察觉到了十分熟悉的气息,身体也诚实地因为心理而做出了反应,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很快又被她捏着自己的指尖抓在手里。
灰原哀抿了抿唇,意识到组织的成员就在附近,于是默默地往铃木园子的背后藏起了半截身体。
鹿见春名抬起头,看向街对面的书店。
街对面停着一辆银色的车,被贴了单面车膜的车窗被缓缓摇了下来,显露出女人戴着墨镜的小半张脸。她用染成红色的指尖轻轻推了一下墨镜,露出被遮掩的浅碧色的眼睛,又对鹿见春名微微一笑,隔空给了他一个飞吻。
鹿见春名脚步一顿,转头看向毛利兰:“抱歉,我还有点事,得先离开了。”
他没等毛利兰的回答,便抬脚前往了街对面,拉开银色车的后座,坐了进去。
江户川柯南倒是想跟过去给车贴个定位器什么的,但他刚刚才出了被让当街掳走的事情,毛利兰把他看的很紧,全程紧握他的手,路边但凡有车靠的离人行道近了一点,都会让她露出十分警惕的表情来,当然不可能让江户川柯南在这个时候擅自离开了。
……
贝尔摩德在接到他之后就启动了车,有着漂亮的金色卷发的千面魔女单手握着方向盘,从车窗前悬挂着的后视镜之中看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鹿见春名。
“那是毛利侦探家的几个孩子吧?”她微笑着开口,“你跟他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毕竟波本在毛利侦探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打工,我现在不是跟波本搭档么?”鹿见春名很诚实,“一来二去,想不熟也挺难的吧。”
他倒没说谎,毕竟全程都是江户川柯南因为他的身份而主动试探他的,又不是他刻意去接近人家,他只是想蹭饭而已,他有什么错?
“原来是这样。”贝尔摩德颔首,“我还以为你是不喜欢应付小孩子的类型呢,但你看起来跟那个茶色头发的小女孩好像相谈甚欢的样子。”
这句话就是明晃晃地试探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后视镜之中倒映出来的鹿见春名的表情。
毕竟在今年之前,鹿见春名的实验一直都是由宫野志保主导的,他可以说是组织之中最熟悉宫野志保的人之一,又近距离地接触着现在的灰原哀,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发现灰原哀的真实身份。
如果他没有发现,那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但如果告死鸟发现了叛逃的雪莉却没有将这件事上报……那么足以说明,告死鸟也不老实。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贝尔摩德在心里失笑——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接受了那样残忍的实验,告死鸟怎么可能会对组织忠心?无非是恨意的多和少的区别而已。
千面魔女并不认为告死鸟会是那种异常迟钝的人,那么大概告死鸟早就发现了雪莉和工藤新一的身份了……通过这件事她就可以确定,假设将来有机会能将组织摧毁的话,告死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背刺的。
虽然心里清楚这一点,但贝尔摩德没有要告发的意思。
要将告死鸟的不忠之心摆在台面上,就必须得提到雪莉、提到雪莉,那么那个小号的银色子弹也保不住了,为了搞告死鸟要害柯南实在不太值得——更何况,她从来没有要对告死鸟下手的意思。
和不会死的人作对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随便应付一下而已,”鹿见春名淡淡地回答,“现在的小学生都很早熟,听说他们还组成了一个少年侦探团,小学生真是健气活泼啊。”
贝尔摩德收回了视线,微微笑了一下之后就没再说话了。
鹿见春名也没有要和贝尔摩德聊天的欲望,他将手机的模式调节成静音,刚打算按灭屏幕的时候,就看到了萩原研二发来的消息。
[Kenji:虽然只有一上午没见,但是已经开始想小诗了。]
萩原研二对撒娇这一招运用地十分得心应手,鹿见春名只看这一句话就能脑补出他的语气来,唇角忍不住泄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又很快被他收了回去。
贝尔摩德没有错过鹿见春名的表情变化,但她什么都没说,将这一点异动按捺在了心中。
还没等鹿见春名回复,萩原研二又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Kenji:每次煮乌冬面的时候都会突然出外勤,难道爆处班有乌冬诅咒吗?]
[Kenji:破案了,是今天调进爆处班的新人说了一句‘今天真的好清闲啊’,然后立刻就不清闲了……这果然是不能说出口的魔咒。今天可是工作日,到底是哪些人这么闲,在东京到处装炸弹!]
[Kenji:虚惊一场,是报假警,不用出外勤了,但是煮过头的乌冬面已经变得不好吃了。]
[Kenji::(]
萩原研二在最后一条消息中发了一个:(的颜文字,鹿见春名盯着那个弯弯的弧度,脑海之中已经勾勒出来萩原研二唉声叹气的表情来。
他刚想打字回复,但车已经停了下来。
——他们到达目的地了。
目的地是一家高档的酒吧,在一动大厦的顶层吗,需要有邀请函才能进入。
贝尔摩德带着鹿见春名走进了这家酒吧之中,穿着黑色马甲的工作人员恭敬地在前面引路,带他们进入了一个隐秘的包厢之中。
包厢之中已经坐了一部分人,琴酒靠在沙发上,听见开门的声音后飞了一个眼刀过来,声音中含着冷冰:“太慢了。”
贝尔摩德和鹿见春名是最后来的人。
会议开始了。
但鹿见春名没急着去听琴酒在讲些什么,他十分自在地开始摸鱼,从口袋里带的便签纸上悄悄撕了一张下来,用笔写了些什么,然后将纸条折好了,塞进了藏太的手中。
藏太的存在时间有半个小时,全力飞行的话,足够从这栋大厦飞到爆处班的办公室再飞回来了。
带着纸条的藏太飞像爆处班的办公室,窗户是开着的,坐在窗边的萩原研二骤然感觉到了从窗中涌进来的风。
风掀起了他面前的纸页,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萩原研二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被吹起的纸页,随后又看了一眼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发给鹿见春名的消息上,发出去的消息气泡的末尾明晃晃地显示着“已读”的小字。
鹿见春名已读不回,萩原研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什么看不见的、冰凉的存在触碰了一下,有些尖锐的利爪用小心翼翼的力度拨开了他收拢的手指,将折好的纸条放进了他的手心之中。
萩原研二怔了一下,打开了那张被折好的纸条,纸条之中的内容十分简短,是用黑色的笔手画上去的。
:)。
——那是一个笑脸。
第162章
那个笑脸的弧度圆润而工整, 看的出来是主人用黑色的水笔很认真地画了一个可爱的三个弧形构成的笑脸。
——画下这个笑脸的人也不言而喻了。
因为鹿见春名对他发的消息“已读不回”而产生的一点沮丧立刻就因为这张纸条而烟消云散,萩原研二忍不住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比金子还要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入室内,映照在木质的办公桌和萩原研二的额发间,在他的睫毛末梢、鼻尖和脸颊上形成一块晃眼的光斑。
金色的日光被窗外的树影剪碎, 带着一点燥热气息的风卷着草木的气息涌入室内, 即使知道鹿见春名此刻不在这里, 萩原研二也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像是闻到了冷薄荷的气息。
是小诗的味道。
坐在萩原研二旁边的松田阵平一转头就看到幼驯染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 忍不住因为这笑容而打了个寒战:“你怎么笑的这么恶心?”
换句话说, 其实从和鹿见春名交往以来,萩原研二就经常会露出这种松田阵平想翻白眼的表情来。
萩原研二瞥了一眼松田阵平,发出了十分不屑的笑声:“小阵平你这种到了29岁还在单身的人是不会懂的。”
——松田阵平捂着胸口, 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我才不是不恋爱,”他咬牙切齿地为自己辩驳,“我只是不想谈而已!”
平心而论,他们这关系要好的警校五人组没有一个是颜值在平均水准以下的,松田阵平的那头卷毛、墨镜和周身的气质都让他显得看起来有些坏, 当然很受女孩子的喜欢, 他要是想恋爱的话, 大概现在已经能结婚了。
“嗯嗯嗯,”萩原研二答应地十分敷衍, “是是是。”
他压根懒得听松田阵平的反驳, 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要掩饰自己脸上笑容的意思,盯着那张画了一个小小笑脸的纸条。
黑色的水笔在光滑的纸面上晕开了一点细微的毛边,黑色沁开了来, 只看这个笑脸,萩原研二就能从脑海之中勾勒出鹿见春名抬起头、弯起金色的眼睛笑着注视他的样子。
这当然是某种回应——对他那个沮丧的哭脸的回应。
鹿见春名发来的消息不是通过电子屏幕发来的规整而毫无变化的文字, 被亲手画在纸上的笑脸似乎还沾染着他的体温和冷薄荷的气息。
甚至特地让幽灵来送纸条给他……萩原研二因为这隐秘的举动而产生了某种被压抑着的雀跃。
这就像是学生时代的时候,当着老师的面,偷偷和喜欢的人互相传纸条一样。会在纸条上写一些丝毫没有营养的废话,还悄悄画上可爱的颜文字,当纸条交换过来、将之展开的那一瞬间,在看到在意的那个人亲手写下的文字时就会感到欢欣。
和内容无关,只要得到回应就足够了。
虽然萩原研二没有和鹿见春名一起经历过学生时代,但这相隔数十公里传递过来的纸条,让他觉得好像瞬间就弥补了自己曾经缺失的属于鹿见春名的学生时代的时间一样。
心中如同盛满了温水,又酝酿成了粘稠的蜜糖。
藏太还没有离开办公室,通过藏太的视角,鹿见春名能清晰地看见萩原研二从沮丧到高兴的态度的转变——这也让他觉得心满意足。
让他觉得,自己是能改变萩原研二的心情的、是被在意的。
完全和主人心意相通的黑色幽灵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萩原研二的头顶。
高达三米的黑色人形怪物有着比野兽还要尖锐的多的利爪,这利爪无法像猫科动物一样收缩自如,只好在抚摸恋人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以免让利爪伤到恋人。
萩原研二本人却完全不在意这点。
他拿出笔,在鹿见春名那个笑脸的旁边又画了一个颜文字。
=3=
看起来就像在亲鹿见春名画下的那个笑脸一样。
萩原研二满意地再次端详了一下纸条,将之折好,工工整整地叠成了一个小方块。
藏太十分自觉地伸出手来,任由萩原研二将折叠好的小纸条放进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但藏太没有立刻离开,因为萩原研二抓住了藏太的手。
爆处班所在的办公室之中人并不算很多,松田阵平在被他气到之后就起身去了吸烟室,更何况萩原研二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动作来,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有些许异常的动作。
藏太没有试图挣脱,担心会伤害到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看不到幽灵的脸在哪里,他只是凭借着直觉,在透明的空气之中锁定了一个方向,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阳光落进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之中,将浓郁的紫色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浸染了日光的色彩——那是鹿见春名眼睛的颜色。
虽然看不见,但萩原研二却凭借着直觉十分准确地隔空和鹿见春名对视了。
他注视着恋人笑起来的脸,心情雀跃起来,像是跳舞的五线谱。
接着,萩原研二握住藏太的手,和藏太相贴的掌心之中夹着那张被叠起来的纸条。他低下头,十分轻柔地、像风一样碰了一下藏太的指尖。
鹿见春名放在腿上的手指陡然痉挛了一下。
萩原研二唇上的热度是滚烫的,掌心的热度也烫的惊人,这样滚烫的温度通过藏太的感官十分忠实地传递给了他,回馈在他的神经感触之中。
分明萩原研二并不在这里,与他相隔数十公里,但通过那一张小小的纸条、通过藏太,他好像真切地感觉到了萩原研二的这个轻柔的吻。
作为黑色幽灵,藏太最大的凶器就是比野兽还要宽大锋锐的利爪,他的利爪能够轻易地在铁质的表面留下深刻的抓痕,当然也能割开敌人的脖子、切开他们的肚腹,将生命全部收割。
但这样的凶器,却被人珍而重之地放在唇边,烙下了一个像是微风吹拂而过的吻。
鹿见春名心中微微一动。
他的胸腔之中好像盛装不下跳动的心脏了,心口噗通噗通地加速跳动起来,他只觉得包厢之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在瞬间便远去了,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他听不清这声音,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连脸颊也在发烫,带着热度,手指指尖上被吻触的地方如同被焰火滚过,烫的惊人。
这个吻一触即分,萩原研二松开了握着藏太手腕的手,让藏太带着那张被回复了的小纸条,再度展开翅膀飞向了天空。
萩原研二起身走到了窗边。
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在藏太张开巨大的翼翅、振动翅膀起飞的那一刻,他能十分明显地感觉到被掀起的风和涌动的气流,他的黑发和衣摆都因此而被风吹拂起来。
藏太离开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但奇异的,萩原研二没有产生恋人抽身而去的失落感。
悄无声息出现的藏太无疑给了他很大的安定,即使鹿见春名不在他的身边、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但在他显露出沮丧的情绪的时候,恋人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拼尽全力地来到他的身边。
——然后认认真真地画一个笑脸,送给他。
他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脸来,转身坐回了桌边。
虽然他不知道鹿见春名正在忙碌些什么事情,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他信任降谷零和诸伏景光这两个同期,当然也信任鹿见春名。
他不会过问太多组织的事情,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好了——小诗会回来的。
会回到他的身边。
……
藏太一来一来回的分型时间差不多刚好卡在半个小时左右。
藏太捏着小纸条飞回大厦顶层的酒吧,回到鹿见春名的身边来时,在将小纸条偷偷塞进鹿见春名的手心里之后便消散了。
委实说,这样当着琴酒和一众不知道是真酒还是假酒的组织成员的面,私底下却偷偷和恋人传小纸条的感觉真的很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快感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幼稚。
鹿见春名偷偷展开了小纸条,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只看了那一眼,他就忍不住将视线挪开,立刻合上了小纸条。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起来,金色的眼瞳深处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在酒吧包厢内昏暗的逛下下折射出一点光晕来,让那点灿烂的金色被浸润地更加璀璨。
像是金色的宝石。
鹿见春名的脸红了——那是一个亲吻的颜文字。
只是看着这个颜文字所代表的含义,他立刻就能联想到刚才萩原研二落在藏太指尖上的那个轻柔的吻触。
恋人柔软的唇、嘴唇的温度、燥热的气息……这些细节毫无保留地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原来是这个意思。
鹿见春名这才明白萩原研二刚才那个亲吻所代表的含义。
但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更加觉得心跳加速,脸也红到快要滴血的程度,隐藏在银发下的耳尖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绯红。
很怪,明明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还做过不少次,但只看到这些用手写下的普通的文字时,他却比之前还要觉得心跳难以克制,连呼吸也紧张急促起来,就算想要努力压制也无法掩饰。
现在这个时候,鹿见春名才觉得之前听很多人说过的一句话是正确的——世界上唯独贫穷、咳嗽和爱是无法掩盖的。
而很显然,连鹿见春名自己都没能克制住的表情管理当然也被琴酒发现了。
作为在场的人里级别最高的行动组干部,琴酒是负责这次临时会议的人,任务也由他来安排。仗着跟站在讲台上一样的身高优势,琴酒很轻易就发现了鹿见春名身上的不对劲。
他脸上的神情喜怒难辨,盯着鹿见春名好一会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告死鸟,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室内参与会议的其他人都停滞了动作,然后十分一致地同时转头,看向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慢了半拍,才茫然地看向琴酒:“啊?”
啊?
啊?
啊?
这个单音节的语气词在室内回响,之前没见过告死鸟的组织成员不禁在心中默默为告死鸟点了根蜡烛——敢在琴酒开会的时候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琴酒高低得赏两颗花生米,让这家伙好好知道什么叫听人话。
但很可惜,琴酒没能让这些想看乐子的家伙如愿。
他确实差点就忍不住想要对鹿见春名开枪了,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伯莱塔的枪柄,只是最后的理智让琴酒克制住了——倒不是因为BOSS说要关照鹿见春名的命令。
虽然BOSS确实说过可以满足告死鸟一切合理的要求,但自从知道鹿见春名不会死之后,琴酒就差不多歇下了要开枪给两下让这不听话的家伙长长记性的念头。
想让不会死的人害怕枪是很难的,很多人会在被枪威胁的情况下做出重重违背本心的举动来,本质就是因为对生命的敬畏。
但鹿见春名不会死,他完全不害怕枪,痛觉迟钝更是让琴酒连痛觉教育都无法展开,再加上惹到一个有后台的关系户神经病更是职场之中最可怕的事情,所以琴酒一直没有出手过。
但在这个被诸多代号成员注视着的场合,琴酒承认,他确实手痒了,即使知道没什么用,他也很想扛握着机关枪对鹿见春名来一通扫射,好好发泄一下他这几年来被这个癫鸟折磨的痛苦。
只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场合之中有很多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鹿见春名的代号成员,琴酒才没有这么做。
鹿见春名不会死——这个能让全世界都震惊的秘密,少一个人知道就越安全,那么当然也就不能当场做出杀死鹿见春名的举动来了,万一这家伙当场复活,告死鸟这个实验体还能继续被组织掌控吗?
“你啊什么?”降谷零有点汗流浃背了,“难道完全不听吗?这可是任务啊。”
作为这只恋爱脑告死鸟的现任搭档,降谷零很怀疑自己会被琴酒迁怒。
“真没听,”鹿见春名完全没有犯错悔改的态度,“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降谷零闭嘴了。
琴酒终于忍无可忍,握住伯莱塔,将枪口对准了鹿见春名。Top Killer碧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缩小的瞳孔之中淬了冷光,森然地凝视着他。
“你笑的一脸恶心的样子,是觉得这次会议像个笑话?”
鹿见春名吃了一惊:“我可没这么说啊,不过你要是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也没有办法。”
他顿了顿,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要是对我实在很不满的话,不然开枪试试呢?”
这显然相当于是某种示威。
在场的除了知道真相的人之外,所有人都对鹿见春名投以“这家伙不要命了”的目光。
这嚣张的态度瞬间就激怒了琴酒,当着众多露出惊恐表情的代号成员的面,琴酒倏然扣下了伯莱塔的扳机。
子弹从漆黑的枪口之中骤然疾驰而出,咆哮着奔向鹿见春名。
那双格外灿烂的金色眼睛中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情,甚至连瞳孔都还是波澜不惊、没有触发到危险状态的圆。他被子弹击中的次数太多,多到经验十足,完全能够凭借肉眼判断出子弹射击的轨道。
这颗子弹不会击中他的要害,顶多是洞穿肩膀——得出这个判断的瞬间,鹿见春名侧了一下身体,恰好让子弹避开。
那头长长的银发因为身体偏移的动作而翩飞扬起,子弹将银发洞穿,嵌入了鹿见春名身后的沙发之中。
巨大的枪响声在室内形成回应,除了呼吸声之外没有一个人说话。
参与这场会议的代号成员格外多——琴酒、伏特加、波本、科恩、基安蒂、基尔、贝尔摩德,以及鹿见春名本人,朗姆正在通过手机的通话隔空参与这场会议。
大多都是行动组的成员,这足以说明接下来要执行的是一项十分重要、重要到要一次性至少要出动九个代号成员的任务。
作为在场唯一不忌惮琴酒的人,贝尔摩德开口打了个圆场:“好了,继续说正事吧。”
“任务的具体内容现在不会告诉你们,但是这次行动是BOSS十分看重的。”琴酒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任务的内容不告知的话,我们要怎么准备?”基尔忍不住问。
琴酒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这眼神立刻就让基尔抿紧了唇线,“很简单,潜入目标地点、安装程序,然后在特定的时间启动它。”
他说的十分简略,将流程完全简化了,寥寥数语就完全概括了这个计划的本质。但基尔心中清楚,这个任务绝对不止琴酒说的这么简单,如果真的这么简单的话,根本用不着出动这么多的代号成员,也不可能被BOSS这么重视。
但琴酒显然没有要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再追问也不会得到回答,基尔便不再追问了。
“任务具体的计划,等当天我会临时通知你们,”琴酒说的很简略,那双碧绿的眼睛缓缓扫视过房间里坐着的所有人,最终在鹿见春名的身上短暂停留,又移开了,“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按了一下遥控器,纯白的墙壁上显示出来了投影,看得出来是卫星抓拍的照片。
照片之中是黑沉沉的海水,时间是深夜,看的不太清晰,只能看出那是一艘航行在黑铁色深海上的巨大游船。
鹿见春名认得出来,这就是那艘被他杀穿了来回的走私船。
显然照片上的走私船还是完好的,没有因为触礁而沉没。鹿见春名看了一眼照片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就是他动手前的半个小时。
“领航者号被公安逮住了,”琴酒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来,“船上的人几乎都死了,活口已经被公安转移了,这条线已经废了。”
负责这条线路的代号成员已经因为失职而进了组织的审讯室,琴酒现在说起这件事,必然是怀疑还存在别的内鬼。
“你是怀疑有内鬼么?”贝尔摩德微微笑了一下,“要我说,只能怪那家伙太贪婪了吧。”
她不知道内鬼是谁,但隐约能猜到大概和江户川柯南有关——江户川柯南前脚被绑架,后脚那艘装着诱拐来的小孩的走私船就被公安给抓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她口中的那家伙指的就是金城康介——负责交易那些诱拐来的小孩的人,也是他从绑架江户川柯南的绑匪手中买下了变小的鹿见春名。
贝尔摩德变幻了一下坐姿,依靠在沙发上,修长而弧度优美的双腿交叠在一起,踩着的尖头细高跟上装点着耀眼到晃人的红水晶。
“组织可从来没有下达过让他诱拐小孩的命令吧?要不是他为了讨好那边的卖家,想自己多拿一些好处,也不会因为诱拐案被警察盯上。”
“就算真的是因为他自己的问题,也不妨碍清查一下组织内部。”琴酒并不认同贝尔摩德的提议,“是时候再清查一次了,谁知道这段时间又混进来了多少老鼠?”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却透着风雨欲来的嗜血的气息。
*
看到了小纸条的萩原研二保持着一整天的好心情,他的情绪外露地十分明显,连打来电话的萩原千速都能察觉出来。
“你听起来好像心情很不错,”萩原千速在电话的另一边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就放心小黛了。”
萩原研二有些茫然:“这和小黛有什么关系?”
“横沟不是跟搜查一课的高木他们认识吗?所以最近的案子我也知道一点……听说柯南被绑架了,一起比绑架的还有叫做‘黛’的孩子,我一想就知道那是小黛。”萩原千速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满,“真是的,我之前来的时候不就告诉过你,最近案子很多,要小心看好小黛吗?”
萩原研二:“不,我没有……”
他百口莫辩。
他倒是想天天近距离照看啊,问题是总不能一边出外勤一边带孩子吧?
再说了,萩原研二稍微回想了一下那艘船上几乎被血洗的惨状,心说到底谁倒霉还不一定呢。
萩原千速严厉的语气很快又变得轻快起来:“嘛,不过听你的语气,看来小黛也没什么事。”
“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骂我一顿吗?”萩原研二叹气。
“不,当然不是,我昨天回家了一趟,顺便就把跟小诗见过面的消息告诉爸妈他们了,他们还埋怨我,说为什么不带他回家、偏偏不让他们和小诗见面什么的……”
萩原研二迟疑了瞬间:“所以……”
“所以,”萩原千速咬字清晰地说,“你要不要带小诗回家一趟呢?”
第163章
萩原千速的话让萩原研二愣了一下。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但大概是思考的时间太长,所以反而让萩原千速以为这代表着委婉的拒绝态度。
“当然,如果你和小诗还没考虑好的话也没有关系,”萩原千速笑着说, “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爸妈那边只要知道你和小诗相处地很好就足够啦。”
“不, 我不是不愿意的意思啦。”萩原研二有些无奈, “我想, 小诗应该也不会拒绝的。”
三年前的时候,鹿见春名就答应要和他一起在新年的时候回家了,还约好了要在新年的第一天一起去神社祈福抽签……虽然这个约定到底没能实现, 但既然三年前鹿见春名就答应了,想来现在就更加没有要反悔的理由了。
只是三年前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确定关心,所以鹿见春名只是作为朋友去他的家里而已,现在则是完全换了个身份——他是要带自己喜欢了七年的恋人回家。
萩原研二自己反而有点小小地紧张。
“虽然我觉得问题不大,但是我还需要先问问小诗的意见再做决定, 还要挑个合适的休假的时间……”萩原研二想了想, “总之, 先给我几天的时间考虑一下吧。”
萩原千速十分爽朗地答应了:“没问题,爸妈也不会逼着你们回家见他们的, 放心好了。”
通话挂断了。
听了一耳朵通话内容的松田阵平靠过来:“你要带鹿见去见你家的父母了吗?”
“小阵平, ”萩原研二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松田阵平,“你怎么总是偷听别人打电话?”
“这怎么能怪我?”松田阵平为自己叫屈,“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谁让我的座位离你这么近呢?电话又不是静音的,声音它自己往我的耳朵里钻, 难道听力太好也是我的错吗?”
“哦——”萩原研二拖长了音调,“是吗?”
“所以我说,你还在犹豫什么?”松田阵平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你们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已经没有再犹豫的必要了吧。”
毕竟是从小学到踏入社会工作都在一起的幼驯染,松田阵平很轻易就能听出来萩原研二的犹豫和沉思到底代表着什么——其实他担心的根本就不是鹿见春名会不会觉得别扭,而是自身在犹豫。
在日本这个从幼儿园时期就有大把的小孩开始谈恋爱的国家,恋爱这种事实在太过稀松平常,父母就算知道自家的孩子在谈恋爱也不会在意,他们唯一会在乎的只有被孩子带来和他们正式见面的恋爱对象——通常来说,会带去和父母见面的只有认定的结婚对象。
见萩原千速还好,萩原千速只是姐姐,还不算是萩原研二的长辈,姐姐认识一下弟弟的恋人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见父母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萩原研二确信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让他现在就去和鹿见春名领婚姻届登记结婚都没有问题,但是……鹿见春名自己准备好了吗?
相遇的那一年,鹿见春名是十八岁,也是在相遇的那一年,他的时间停止了流动,那种奇异的药物让他永远静止在了十八岁……七年过去,萩原研二觉得鹿见春名从未发生过改变。
除了对待他的态度和感情,其他的一切都和初遇的那一年几乎一样。
那么,鹿见春名做好准备了吗?
“鹿见的答案,”松田阵平的表情变得十分认真,“你心里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分明是表示质疑的反问,从松田阵平的唇齿之中说出来时却是异常坚定的陈述语气。
墨镜在青年挺直的鼻梁上下滑了一点,露出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来。他凝视着萩原研二,神情变得沉静下来。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却像是沉重的鼓槌,瞬间砸碎了笼罩在思绪上的一层雾蒙蒙的玻璃。
不安、忐忑、紧张构成的复杂的情绪都在瞬间应声而碎。
萩原研二沉默了很久才露出了一点苦笑来:“是啊,我明明很清楚小诗的心意才对。”
诚如松田阵平所说的那样,作为那个被鹿见春名偏爱的人,萩原研二是最清楚鹿见春名的心意的。
七年来,他默不作声地靠近鹿见春名,用温水煮青蛙的手段一点一点地让鹿见春名习惯他的存在,而在这样一点一点攻略的过程之中,他对鹿见春名的感情变化是十分明晰的。
毫无疑问,从三年前再见的时候开始,鹿见春名对待他的感情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只是拥有这份感情的本人还没有开窍,完全不明白这样特殊的感情意味着什么。
而鹿见春名开起窍来,直球打的那叫一个顺手,顺手到了连萩原研二都招架不住的地步。
比方说一年前的时候,鹿见春名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年之后完全失忆的鹿见春名对待他的态度那么冷淡而疏离,才让萩原研二有些退却。
但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坎坷时至今日已经全部消弭,萩原研二十分确定——他很清楚,鹿见春名是喜欢他的。
“没必要自我怀疑,你随便拉班长或者zero问一句,他们谁都看得出来鹿见他超——喜欢你的啊。”松田阵平十分理所当然地说,“对你的特殊这一点,鹿见从来都没有掩盖过,就差直接说出来告诉所有人了,你不是一向很擅长联谊讨人喜欢的吗?感情方面的事情,用不着我这个单身人士来开解你吧?稍微给我想一想啊笨蛋!”
在“单身人士”这个词上,松田阵平加重了读音,显然还怀抱着满腔被萩原研二歧视了的愤懑。
“好好,我错了,不该看不起单身人士小阵平。”萩原研二十分干脆地道了歉,心情陡然轻松了起来,“只要小诗愿意,我就带他回家好了。”
小诗对他是不一样的,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小诗和他分享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会为他掉下眼泪来,也会因为他而开心和失落。
鹿见诗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直白而热烈,与他本身冷薄荷的气息相反,那种感情浓烈到几乎要让人被灼烧了。
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天起,萩原研二就觉得自己一直处于燃烧的火焰之中,这爱意滚烫,但他却觉得如同融化的金平糖。
事到如今,他只需要做到信任这一点就够了。
“你又露出那种很恶心的笑了。”松田阵平十分嫌弃地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用我再来给你当人生导师了吧。”
萩原研二翻脸不认人:“单身人士才不会理解恋爱的烦恼。”
“哈——?!”
*
清查卧底,这个词从琴酒嘴里被吐出来的时候时带着血腥气的。
而在场的这些代号成员,如果不算通过电话旁听的朗姆在内的话,总共是八个人,而在这八个人里——基安蒂和科恩是卧龙凤雏,贝尔摩德的酒瓶子里只装了半瓶子的酒,波本、基尔和告死鸟那干脆是纯粹的蒸馏水,伏特加的唯一作用是开车,唯有琴酒是那个勤勤恳恳在干活的。
光八个人里,卧底和准备反水的预备役卧底就站了快一半的数量,清查卧底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是笑话。
至少基尔和降谷零两个正儿八经的卧底脸上毫无波动。
鹿见春名也不在意,只要BOSS还想追求永生,就不会放弃他,BOSS就是他在这个组织里最大的关系户。
“一边清查卧底,一边安排任务?”降谷零提出了质疑,“这样的话,时间是不是太赶了?如果这些人里……真的有卧底的话,那么之后的任务也会受到影响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环视着室内的所有人。
“一周时间,”电话中的朗姆开口了,被变声器改变之后显得有些机械音的银色从扩音器之中响起,“一周,就够了。”
“后勤组的人会负责的,组织里会混进老鼠,说到底是他们的失职。”琴酒冷笑了一声。
他并不掩饰自己对朗姆的不满——统领着情报组的朗姆同时也管辖着后勤组的一部分,尤其是负责筛选背景履历、核查新人是否是卧底的后勤组人事部,如果是后勤组的人失职,那么朗姆和他手下的情报组当然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朗姆没对琴酒这带刺的话产生任何波动,语气十分平淡:“下一次的任务很重要,这期间,我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
他没再说话了。
降谷零轻轻眯了一下眼睛,灰蓝的瞳孔深处像是有暗潮涌动,最后又缓缓归于平静。
很显然,这是一次试探。
他们怀疑的对象就在这些人之中,今天的会议借口说是要发布什么重要的任务,但是具体的细节却一个也没有说,琴酒随口说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临时编造的,甚至于这是不是BOSS下的命令都不一定。
朗姆又在刚才特地透露了“一周”这个有限制的时间,很明显,这周内结束了内部的清查之后,马上他们这些人就会开始执行那个所谓的重要任务了。
能调动这么多代号成员的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任务,如果要潜入某个地方,说明是某个重要的会场……这些条件结合起来,会是什么呢?
一周后、安保戒备森严的场合、十分重要,大概还是万众瞩目的……和娱乐游戏方面应该也没什么关系,虽然贝尔摩德是国际知名的女星、代号基尔的水无怜奈是女主持人,但那都是因为身份上带来的便利,组织并没有要进军娱乐方面的意思。
那么就是要么涉政要么涉商了。
降谷零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边近期将要举行的那些比较重要的事件,将目标锁定在了半个月后要举办的一场选举上——这不是什么普通的选举,而是现在政界的最大党派之一要选举新的“党首”。
而这些党首在成为各自党派的代领人之后,就会参与下一任总理大臣的选举,哪一位党首胜出,就意味着这个人所代表的政党会成为执政党……日本这个国家会在这个执政党的政治理念下开始运转。
如果组织打击的是他们所扶持的政党的竞争对手,那么通过这些不光彩的手段,他们就能够将竞争对手全部赶下台,等他们所扶持的政党成为了新的执政党,那么……这个国家就要迎来危机了。
人民表面上是被总理大臣带领着的,但实际上行动是受隐藏在黑暗水面之下的组织的操纵的。
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那么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将一个国家控制在手中,这就是组织的最终目的吗?
降谷零心口一沉。
但琴酒现在没有透露半点关于这个任务的线索来,他只是单纯地根据这个时间段的信息去进行猜测,一切也都只是他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作出的猜想而已,甚至有可能连一周这个时间段都是假的。
事情真的如同他所猜想的那样吗?还是说,这只是个烟雾弹……诱导真正的卧底按捺不住要浮出水面的烟雾弹?
不管是哪种,现在都是十分不确定的事情,现在不能轻举妄动。降谷零心想。
但是等离开之后,他可以通知风见他们早点作出准备……就当是以防万一好了,政党选举党首这种事本来也是万众瞩目,会场不会缺少安保力量的,突然加大警备也不太会引起怀疑。
琴酒冷淡地在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视了一圈:“你们可以走了。”
被莫名其妙叫来这里、听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而满头雾水的代号成员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却没人要反驳琴酒,于是都默默地起身离开了。
贝尔摩德没有走,还坐在包厢内的黑色皮质沙发上,手机中和朗姆的通话也一直没有挂断。
在关上门走出去的瞬间,鹿见春名听到了基安蒂骂骂咧咧的声音:“叫我们过来就说一通莫名其妙的屁话吗?”
——凤尾蝶女士不愧是狙击手中最暴躁的那个人,一出包厢就开始大放厥词。
鹿见春名虽然离开了,但他的耳朵还留在包厢里。
因为飞行的速度足够快,藏太在一来一回之后还勉强剩下了五分钟左右的存在时间,可以听一听剩下的那三个人在说些什么。
留在包厢里的贝尔摩德随意舒展了一下身体,更换了交叠在一起的双腿。她轻轻撩了一下金色的长卷发,点燃了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最近告死鸟不去研究所了吗?”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琴酒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下去,“没有研究员能用,他去了也没有必要,样本已经有很多了。”
贝尔摩德在组织内有很多的爱慕者,研究所中当然也有。她能这么清楚鹿见春名所在的研究所之中的情况,裙下之臣显然是传递了不少信息的。
这一点琴酒清楚、BOSS也清楚,但既然BOSS都没有追究,琴酒也懒得理会。
上次那个和鹿见春名比谁更癫的三津优二已经被他亲手解决了,剩下的研究员他们正在接触,比方说那个三津优二的导师……只不过对方白发苍苍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最近还上了呼吸机,BOSS很怀疑这家伙会死的比他还快,于是打算物色其他的研究员。
但是很可惜,这方面的人才实在难找,还有一部分特别优秀的早就被国家保护了起来,看的比眼珠子都紧。
而最近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们暂时搁置了寻找新的优秀研究员的计划。
“最近不是在为那件事做准备吗?”贝尔摩德轻轻抽了一口夹在指缝之间的女士香烟,带着一点水果味道的馥郁香气从她唇齿间溢出来的雾气之中弥散开来,她勾了一下饱满而艳红的唇,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成功了,那么确实不需要再去寻找新的研究员了。”
朗姆在电话的另一端开口了:“三年前的时候,告死鸟和你一起去过海上吧?这次的事情,难道就不怀疑他吗?”
负责这艘航线的人是朗姆的下属,下属出了事,他当然不满了——比起是自己出事,他更希望是行动组有问题。
“三年的时间,航线已经彻底变了,船也换了,港口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琴酒说,“他能知道什么?”
这条线路和三年前大相径庭,就是原本的船长来了都不一定认识路,更何况是鹿见春名呢?朗姆的怀疑根本毫无道理。
“你们这么信任他?”朗姆没有驳斥,用似笑非笑的语气开口,“既然是那位先生看重的人,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不过,等他被废弃之后,想怎么处理都没关系了吧?”
他这话就相当于在表达对BOSS成为告死鸟的保护伞的不满了,琴酒在听到朗姆出声的时候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但又缓缓让眉头舒展了开来,重新恢复成了格外冷漠的表情。
“和我无关。”琴酒开口,随后按掉了和朗姆的通话,扩音器之中传来机械的电子忙音。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藏太存在的时间已经到了,高大的黑色幽灵在原地崩溃逸散,变成了无数分解的黑色IBM粒子。
……
鹿见春名在回萩原研二宿舍的路上一直在思考那几句话的意思。
听起来,朗姆蛮想把他当做那个叛徒给推出去的,毕竟朗姆又不在意他能不能永生,他本人对朗姆来说没什么用处,万一真给组织幕后那个老登BOSS续命了,朗姆除了造反估计也没什么上位的可能性了……但和朗姆相反,贝尔摩德和琴酒的态度是保他,因为这两人是BOSS党。
他心说这一半人都是卧底的组织还天天搞这些勾心斗角,累不累啊?
但综合看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他好奇的是,他最近不用去研究所和“正在准备的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听起来好像他们在最近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那件大事上了,但即使在场的只有他们琴酒、贝尔摩德和朗姆这三个BOSS的左膀右臂,他们在说起这件事时也相当谨慎,没有说出任何会导致这件事暴露的字眼。
因为和自身有关,所以鹿见春名很好奇——也就顺势决定了要搞清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总归现在组织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也不用去研究所,那么就可以安心休息了。
鹿见春名很满意。
……
等到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萩原研二突然对鹿见春名露出了郑重的表情。他斟酌了好一会词句,才十分认真地开口了:“小诗,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说。”
鹿见春名已经换上睡衣盘膝坐在了床上,萩原研二坐在床边,侧过身体来看他,紫罗兰色的眼睛和他对视,他茫然的表情倒映在紫罗兰色瞳孔的深处。
“什么事情?”鹿见春名神情迟疑。
能让萩原研二露出这么郑重的表情来,那么一定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但看萩原研二下班回家后还和他说说笑笑的情绪,又不像是什么坏事。
“小诗,”萩原研二缓缓舒出一口气来,“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我的父母想见你。你呢?小诗,你愿意吗?”
“我……”鹿见春名愣住了,他一时语塞,神情中也显出一些不可思议的情绪来,“他们想见我?”
“从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想见小诗了。”萩原研二伸手,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指尖,“虽然小诗不是每一年都出现在我的身边,但对我的家人来说,早就已经是家庭成员的一部分了。”
他每年都会提到“小诗”,而说起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人时,总是掩饰不住心情与笑容,喜欢是最无法掩饰的情绪,而不管是萩原千速还是他的父母,都清晰地明白——萩原研二是喜欢鹿见诗的。
因为是萩原研二喜欢的人,所以作为家人,他们也同样喜欢这个只在儿子和弟弟的口中出现、却从未见过的人。
萩原研二喜欢的人一定也是很好的人——他的父母是这么相信的。
“好呀。”鹿见春名一点犹豫都没有,“我也想见研二的家人。”
虽然嘴上答应的很干脆,但鹿见春名并不是不紧张的,恰恰相反,他的手心都因为紧张而开始微微出汗了,手心因此而产生了高热。
去见恋人的家人——这当然意味着某种认可,蕴含着十分郑重的意义。
七年的时间不短,而现在终于走向了最后一步。
鹿见春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萩原研二彻底松了口气,他放心下来后就像只粘人的大型犬,俯身过去将鹿见春名整个人都拥抱在怀里。
好闻的冷薄荷的味道浸满他的感官,萩原研二悄悄地握着鹿见春名的手,将手指挤入他的指缝之间,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
这是个无比亲密的动作。
第164章
东京的夏日并不算凉爽, 这个时候已经燥热了起来。
即使正值夏夜,气温中也裹挟着滚烫的高温,窗外树木的蝉鸣终日不歇,好在萩原研二的宿舍住在高层, 离蝉鸣声稍微远了一些。
在玻璃窗紧密的阻挡下, 蝉鸣声阵阵减弱, 室内挂在墙壁上的电视之中正播放着新文, 女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响起, 却没有一个人去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分明充满噪音,但萩原研二却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像是擂鼓一样,重重砸在耳边。
室内的空气都因为旖旎和暧昧而逐渐变得粘稠起来, 像是融化的蜂蜜,甜味在空气之中弥漫。
冷气是打开的,空调不断发出制冷的嗡鸣声,但鹿见春名仍然觉得很热——不是他自己的体温,而是萩原研二身上传递过来的温度太过滚烫, 连带着他也就也得自己像是被滚烫的水浸泡其中, 温暖的感觉充斥胸腔, 连大脑也因为这热度而变得晕晕乎乎起来。
他的目之所及、心之所感全都充斥着属于萩原研二的气息和颜色,浓郁的紫罗兰色像是名贵宝石才能拥有的光泽, 鹿见春名回握住萩原研二的手, 紧紧与他十指相扣。
鹿见春名抬起脸来,轻轻碰了一下萩原研二的鼻尖。
那是一个十分轻柔的吻,像是蝴蝶落在鸢尾上时比风还要轻的吻触。
恋人都这么主动了,萩原研二当然不是会轻易就这么放过的人——他用那只空余的手固定住鹿见春名的后脑勺, 丝毫不给他能够逃跑的机会,吻便压了下来。
这个吻就像是萩原研二本人一样, 滚烫、灼热,带着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的感觉。
鹿见春名不擅长接吻,即使亲吻是他和萩原研二之间做的最频繁的事情,也仍然显得没有那么熟练。
他无法在这个亲昵的吻之中变成主导者,就只能尽力地去承受这个吻,任由萩原研二将他掌控,迫使他一起起舞。
缺氧的窒息感、剧烈到似乎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的心脏、痉挛发抖的指尖,力量在这个让人昏昏沉沉的吻之中被从他的身体之中逐渐抽离出来,鹿见春名觉得手脚发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克制不住地往下滑,相扣的手指松开,萩原研二握住了他的腰,才勉强将他固定住了。
银色的长发拥有绸缎般的触感,又像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从窗外涌入的月色之下闪烁着星点的辉光,从萩原研二的手指间倾泻而下。
他唇齿间满溢冷薄荷的气息。
动作稍微大了一点的时候,放在床边的外套被扯了一下,落出了那张白天被藏太来回传递的小纸条来。
纸条被叠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米色的纸落入萩原研二的视野之中,他愣了一下,将纸条拿了起来。
这个短暂的空隙终于给了鹿见春名呼吸的机会,他的脸因为刚才的吻而被覆盖上了一层薄红,金色的眼睛之中都潋滟着一层朦胧的水光。
纸条被萩原研二展开了——鹿见春名在后来又往上面加了一个小小的符号。
=3=和:)的旁边多出了一个心形。
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幼稚,更像是幼稚园的小孩会用来交流的那种,但这张只有几个颜文字和符号的纸条却让萩原研二觉得心突然便软了下来。
“这张纸条可以送给我吗?”
萩原研二低下头,吻沿着鹿见春名的眉心落在鼻尖,然后和他鼻尖抵着鼻尖,说话时的气音夹在着温热的呼吸,落在鹿见春名的嘴唇上。
他抬起眼睛,视野之中便只剩下那片绚烂的紫罗兰色。
委实说,他是无法招架萩原研二的,所以茫然地点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要这个干什么?”
“想好好保存起来。”
萩原研二语气认真。
他从挂在床边的衣服外套之中摸出了一个御守,十分珍重地将纸条重新叠好,放进了御守之中。
“这个御守是去年的信念,我在神社参拜的时候得到的,里面还装了那一年求签时大吉的签文。”萩原研二认真地注视着鹿见春名,“就是那一年,小诗回来了,所以我觉得是这个签文和御守给我带来了幸运……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好好保存着这个御守,就当做它是我的护身符。”
“现在我想将这个纸条也放进去。”
“小诗不是在上面画了一个爱心吗?那就意味着是小诗的心意吧?我把这份心意放进御守里,就相当于小诗也在保护我了。”
萩原研二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认真地注视着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心中微微一动,酸涩的感觉上涌,混杂着甜蜜,充盈整个心间。
心脏变得沉闷,他眨了眨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萩原研二喜欢自己——这份感情开始的时间无从考证,但从鹿见春名自己察觉到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从很久之前,萩原研二的喜欢就如同温水,并不算多么轰轰烈烈惊天动静,但细水长流,足够动人。
这份感情隐藏在过去七年相处的每个瞬间之中,被爱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一点只有鹿见春名自己最清楚。
因为是喜欢的人,所以就连这随手写下的纸条都能被当作珍宝。
“我说这些话不是想让小诗难过的。”
萩原研二握着恋人的手指,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胸口。
掌心下心脏的跳动十分急促而有力,鹿见春名能够十分清晰地感知到掌心下萩原研二身体之中蓬勃的生命的力量。
噗通、噗通地跳跃着,甚至越来越急促,烫得惊人。
他低声说:“心跳的速度好快……”
“因为我喜欢小诗,所以会心跳加速。”萩原研二笑了起来,声音被压低了,落在他的耳边,“就像我珍惜小诗的心意一样,我的心意也想让你知道。”
我喜欢你——我爱你。
这些话都藏在这逝去的七年的时光之中。
鹿见春名按在萩原研二胸口的手指缓缓收紧了,攥住了他的衣领,稍微一用力之后便带着他一起倒了下去。
银发落在萩原研二的胸口和床单上,被他握住一缕,像是抓住了一束月光。
鹿见春名枕在他的胸口,他偏过脸,耳朵贴着胸腔,能听见身体之中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
这心跳的声音十分快速,并且越来越急促,贴在胸膛上时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喉结滚动之后吞咽的声音,以及被压抑在喉舌之中的呼吸——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是他,所以萩原研二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鹿见春名觉得身体陡然变得燥热起来。
他听见了心跳声,就像是听见了灵魂共振的奏鸣。
萩原研二看见了鹿见春名的眼睛——是闪闪发光的。室内的光线不算昏暗,床头点着一盏台灯,圆形的光环倒映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像是镶嵌进去的一轮圆月。
流淌的金色蜜糖之中,他能敏锐地读出来鹿见春名闪闪发光的情绪。
眼睛里的情绪、唇角的弧度、以及表露出来的所有的情绪,都在明确地告诉萩原研二一件事——“我喜欢你。”
鹿见春名也是这么说出来的。
“我喜欢你。”
他从来不介意将自己的心意告诉萩原研二,胸腔之中装满了胀满溢出的温暖和甜蜜。
吻也随之落了下来,从喉结一路向上,吻在下巴和唇角,然后又笨拙地贴上去,与恋人耳鬓厮磨。
萩原研二伸手环住了鹿见春名的腰,握住了少年纤瘦的腰肢,将他掌控其中。
鹿见春名伸手探过去,将最后亮着的那盏台灯关上了,室内彻底陷入了昏暗之中,只能隐约看见那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睛。
所有的感觉都在黑暗之中被放大了,鹿见春名甚至有些战栗起来,指尖在萩原研二的有力的小臂上抓出了几道痕迹来。
他曲起膝盖,轻轻蹭了一下,直到萩原研二克制不住地发出了闷哼的声音。
“不继续吗?”
鹿见春名用气音轻声说。他勾着恋人的脖颈,长发倾泻而下,落在萩原研二热度滚烫的掌心,金色的眼睛之中流淌着银色的月光。
萩原研二的呼吸停滞了。
……
萩原研二熬夜了,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心中像是有一块空缺之处被彻底填满了,他满心都是欢欣雀跃,长久以来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失,笼罩了七年的阴翳被月光驱散了,他的心中只剩下光辉灿烂的阳光。
而七年来,他最重视的那个人就躺在他的身边熟睡。
萩原研二单手撑着下颌,低头去看鹿见春名。
有着银发的少年累到了极点,此刻已经陷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他枕在萩原研二的枕头上,银发散落下来,落在他手指之中。
鹿见春名睡着时没有什么不好的习惯,他向来安静,也不怎么乱动,睡眠也很浅,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就会立刻惊醒。但此刻他却睡得很沉,即使身边的萩原研二有了一点动静也没有醒来的意思。
往常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蜷缩着睡觉,尤其喜欢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这样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但最近,鹿见春名却没有再这么睡觉了——这个习惯是在和萩原研二默认同居之后才被潜移默化地改掉的。
从前会养成那种习惯,是因为鹿见春名之前生活在处处都是危险、尤其是针对他这个行走的十亿円的危险的世界之中,全日本没有人会帮助他,路上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一个微不足道的摄像头都有可能成为暴露的致命危险。
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之下,鹿见春名一直都保持着很浅的睡眠,身上还随时带着各种看起来不太危险、实际上却能夺取人生命的武器,为的就是随时都能有反抗的能力。
针对亚人的危险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了,但鹿见春名还是保持着警惕,直到和萩原研二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唯独萩原研二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
七年的时间早已证明了这一点,萩原研二是他余生的共犯。
萩原研二是特别的人、是他在意的、能够将灵魂牵绊在此世之间的锚,只有睡在萩原研二的身边时,他能够觉得安心,也不用再像之前一样如履薄冰……他可以稍微依靠一下恋人。
萩原研二曾经也见过鹿见春名睡觉时的警惕姿态,从前和现在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心中变得一片柔和。
语言可以骗人、表情也可以伪装,但是下意识的习惯是无法装出来的。
萩原研二单手压在枕边,俯身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鹿见春名银色的睫羽。大概是产生了一点被触碰的感觉,浓密的银色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却因为疲惫而仍旧没有醒来,只迷迷糊糊地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
萩原研二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他伸手,将薄薄的被子往上拉了一点,将恋人裸露在冷气之中的肩头盖上。
他抓住一缕鹿见春名落在他手心之中的银发,将那缕银发圈在了手指上,就像将两人连接在一起的红线。
萩原研二心中微微一动,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手,指尖从他的掌心划过,让少年小了一圈的手搭在他的掌心之中。
他低垂下眼睫,凝视着被他捧起的鹿见春名的手——很白,没有什么茧子,在月光下像是终年不化的寒冰。
萩原研二带着一点紧张和忐忑的心情,看了一眼鹿见春名,确认他仍旧在沉睡之中时才轻轻松了口气。
他用自己的手指圈住了鹿见春名的无名指,靠在指根处,丈量了一下恋人的手指。
*
鹿见春名睡醒的时候,萩原研二已经去上班了。
今天是周五,最后一个工作日,等到明天周末的时候,他就会和萩原研二一起回他在神奈川的父母家,正式去见家长。
虽然之前已经见过萩原千速了,但平辈和长辈是不同的概念……谁知道见面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他琢磨了一下,摸到放在枕边的手机,打算谷歌一下见男朋友的父母该送些什么当见面礼。
手机刚打开,他就看到了萩原研二发来的的消息,从三个小时前开始,一直到最新的五分钟前。
[Kenji:早餐留在桌上了,记得要吃。]
[Kenji:今天差点迟到了,好险好险,不然绝对要被天谷前辈给臭骂一顿了。]
[Kenji:今天好像工作不多,lucky!]
[Kenji:可恶,话说早了,市中心突然有人放雷管,又得去出外勤了。]
[Kenji:还好只是雷管,解决起来轻轻松松,但是今天气温好高,稍微有点热了,中午该吃什么好呢?隔壁机搜的机搜乌冬已经吃腻了——:P]
鹿见春名一条一条地将这些消息看下来,脸上已经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萩原研二是个很有分享欲的人,不管想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会迫不及待地发消息分享给他,这一点从之前执着地给他的空邮箱发邮件就能看出来了。
而他现在能即时地看到这些发来的消息,即便自己和萩原研二不是身在一处,也能从这些方方正正又单调的黑白文字之中读出恋人的情绪来。
萩原研二大概一直在盯着手机看,在发出去的这些未读消息一条一条地变成已读的时候,他的消息立刻就又发送了过来。
[Kenji:小诗醒了吗?]
[Kenji:有没有觉得累?早餐一定一定要记得吃,同事推荐了一家很好吃的萩饼,下班的时候带一盒回来吧~]
鹿见春名趴在床上,敲字回复他。
[Shi:好呀,正好想吃传统点心了]
[Shi:早餐会吃的,稍微有点累……想继续休息一下了]
这条消息稍微等了一会儿才被萩原研二回复。
[Kenji:再好好睡一觉吧]
颜文字和波浪号都没有,鹿见春名猜萩原研二是心虚了。
但他也不算说话,痛觉是感受不到什么的,但身体疲惫的感觉很真实。鹿见春名揉了揉发酸的腰,从床上坐了起来。
虽然有点累,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至于要不要重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受伤见血、会影响他发挥的事情,不重置也完全没有问题。
下午的时候鹿见春名是打算逛一逛的,附近有不少购物商场,毕竟是要去见萩原研二的家长,不能只送了萩原千速见面礼、而不给他的父母准备任何东西吧?
早餐已经冷了,但本身就是三明治和牛奶,鹿见春名吃完三明治之后在心里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比诸伏景光做的要好吃。
而身在远处和降谷零见面的诸伏景光恰巧打了个喷嚏,惹来了降谷零的关心:“你感冒了?”
“没有,”诸伏景光神情狐疑,“就是……总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诋毁我?”
……
警察宿舍附近的十字路口是个十分有名地购物中心,十字路口占据的四条街上每一个都有一个大型的购物广场,从精品店到奢侈品应有尽有。
为了稍微遮掩一下痕迹,鹿见春名穿了一件高领的衬衫,将扣子扣到了最上面的那颗。天气日渐燥热起来,好在鹿见春名本身就是体温偏低的类型,在夏天里也不会觉得尤其难耐。
他在最大的那座购物广场之中逛了两圈,停在了一家珠宝店门口。
门口挂出了一个广告牌,上面显示着一条挂着银杏形状吊坠的手链,下面的小字写着限购的时间——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连名额都有限制。
鹿见春名脚步一停,走近了珠宝店之中。
在看到那枚雕刻精美的银杏树叶的瞬间,鹿见春名就觉得这个吊坠大概会很适合萩原研二的妈妈……虽然他还没实际见过萩原研二的父母,但就是莫名地产生了这种感觉。
见有客人进来,站在明亮透彻的珠宝柜台之后的导购员女士露出了十分甜美的微笑。
鹿见春名选定了目标之后就行动迅速,进去五分钟之后就拎着一个精美的手提袋出来了。
大概因为是限定的商品,这个手提袋和礼盒也是特别定制的,表面是皮质的,镌刻着很淡的鹅黄色,绘制着层层叠叠的精美的银杏纹路。
在踏出珠宝店的时候,鹿见春名迎面撞上了一个人——穿着十分普通的连衣裙,黑色的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手上还提着黑色的手袋,除了脸上戴着的墨镜之外,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的上班族。
但那双手上却染着十分出挑的亮色,蓝紫色的猫眼美甲中还夹杂着珠光,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散发出隐约的光芒。
鹿见春名脚步一顿。
这美甲他在前一天才在贝尔摩德的手上看过。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贝尔摩德的脸上,和那双隐藏在墨镜之后的眼睛对视。大概是察觉到他已经发现了,贝尔摩德将墨镜移下来一点,露出了那双如同春日湖水般的浅碧色眼睛。
她对鹿见春名微微笑了一下,视线从鹿见春名的眼睛上缓缓下移,落在了他提在手上装着手链的手提袋上。
接着她脚步一顿,朝鹿见春名走了过来。
鹿见春名感觉到有点莫名其妙——按照他的感觉来看,贝尔摩德分明是想进那家店购买什么东西的,原本就只是擦肩而过,贝尔摩德似乎不打算和他在这里多寒暄什么,但怎么又朝他走过来了?
伪装后的贝尔摩德在鹿见春名的面前停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挺轻松的。”贝尔摩德扫了一眼他提着的精美手提袋,“内部审查已经开始了。”
“内部审查是开始了,但那和我没关系吧?”鹿见春名眨了眨眼睛,“你明明也很清楚的。”
贝尔摩德轻轻挑了一下眉,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恃无恐。”她轻描淡写地评价。
鹿见春名十分谦虚:“彼此彼此。”
贝尔摩德心知自己对组织没什么忠心,而显然——鹿见春名也是一样,否则不会对组织隐瞒雪莉和工藤新一还活着的信息。
她的身后站在BOSS,而护住鹿见春名、让他能够这么嚣张的,也是BOSS……而本质上,是因为“不死”。
贝尔摩德说这话并没有要威胁什么的意思,她收回视线,又注意到了鹿见春名耳下没被衣领遮住的一点红痕。
她状似不经意般微笑着开口:“你恋爱了?”
第165章
贝尔摩德既然能问出这句话, 那么当然是有理有据的。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鹿见春名很久了——从他成为组织的告死鸟的那一刻起。
这个和各种酒名格格不入的代号足以引起她的注意,因为鹿见春名是诸多代号成员之中唯一的那个例外。
而在通过研究所的各种人脉稍微了解到鹿见春名被重视的真相之后,贝尔摩德稍微能理解一点那位先生让鹿见春名继续使用告死鸟作为代号的用意了。
告死鸟——也就是鹿见春名,在被动地成为代号成员之前, 本身就是另外一个组织的成员, 而且是在背叛之后被追杀、所以被组织捡了漏, 最后又因为各种曲折复杂的原因成为了这个组织的告死鸟。
一系列酒名代号之中出现了唯一一只鸟, 这本身就代表着鹿见春名和其他代号成员的格格不入, 他是被排斥、被警惕的对象,任何代号成员在知道他的代号是告死鸟之后大概都会心生疑虑吧?
告死鸟不算是组织的成员,他是被那位先生所拥有的某种资产、隐形的财富, 因此需要所有的代号成员去监视他,以确保这个被藏在魔盒之中的潘多拉宝石不会被其他的组织用任何手段给夺走。
该怎么说呢……告死鸟在组织内的待遇就是镜花水月,本质上他就是被警惕的对象,他的存在甚至不被视为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行走的资源, 这本身就是某种不公。
贝尔摩德对这种不公很敏感——从本质上来说, 她和鹿见春名是有区别的, 但又似乎没有区别。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是银色子弹的实验体之一……还是成功了的实验体之一。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贝尔摩德和鹿见春名的命运拥有过一段相似的轨迹, 但在之后又延伸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相比之下,鹿见春名更加不幸一点。
贝尔摩德看到过那些实验录像,她敢说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无法承受下来,而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这些实验的鹿见春名绝对不可能对组织毫无意见。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认为鹿见春名也许和她一样——对组织都怀有被隐藏的、压抑着的愤懑和不满。
之后她发现的事情,也的确让她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对雪莉的事情隐瞒不报就足以证明鹿见春名对组织的不忠了, 令贝尔摩德惊讶的是,鹿见春名竟然对雪莉还不错,明明雪莉是那个在实验中亲手剖开他身体的人啊?
贝尔摩德没有将雪莉的事情报告上去是担心拔萝卜带泥,将江户川柯南和毛利兰也一起牵扯进来,但鹿见春名应当没有这个烦恼才对。
——只能认为告死鸟和雪莉之间存在某种更加深厚的情谊了。
这么一想,鹿见春名会背叛的可能性又一次增加了。
而令贝尔摩德怀疑的还不只是这些事情而已。
比方说一年前藏有告死鸟克隆体的研究所莫名其妙爆炸的事情。而事情发生地还很巧,恰恰在告死鸟回归、她又暗示了告死鸟之后。
事情真的有这么巧吗?
虽然贝尔摩德给出暗示本来就是想让鹿见春名把研究所毁掉,但是种种证据都证明鹿见春名不可能是那个毁掉研究所的人,相比之下,FBI更有可能是罪魁祸首。
包括前几天的走私船被毁事件也是,鹿见春名一点相关的信息都不知道,自然也不可能是那个犯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贝尔摩德的第六感、女人的直觉在叫嚣着告诉她——没错,这一切都和告死鸟有关系。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才会出言委婉地试探。
但鹿见春名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一样,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来。
当然,贝尔摩德不会因为这个就放弃心中的猜测,但她心知从鹿见春名这里时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于是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恋爱。
但这个话题十分糟糕,瞬间就引起了鹿见春名的方案。
他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的波动,内心里却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忍不住想要伸出尖锐的利爪将眼前的女人割断咽喉。
贝尔摩德在问出这句话时是微笑着的,饱满的红唇边轻轻勾出了一点弧度来,这当然是个礼节性的笑容,但在鹿见春名看来无异于某种轻蔑的挑衅和威胁。
他轻轻眯了一下眼睛,也回以笑容:“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买了手链,是女款的。”贝尔摩德示意他去看手中提着的手提袋,“你没有什么带手链的习惯,既然不是给自己买的,那就应该是送人的吧?送喜欢的女孩吗?”
“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鹿见春名没有要和贝尔摩德虚与委蛇的意思,十分干脆地回答,“不管送给谁都没有关系吧,我喜欢自己带不可以吗?”
贝尔摩德意识到了鹿见春名隐隐透露出来的抗拒的态度——她不算特别意外,毕竟组织里的代号成员大多数都是互相称呼代号的,根本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和真实身份。
毕竟都是刀口舔血的犯罪组织成员,谁敢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出去?也讨厌被其他人、尤其是情报组的人窥探真实的生活。
“别误会,想玩玩很正常。”贝尔摩德后退了一步,及时退出了和鹿见春名之间正常的社交距离,这样能稍微降低一点对方的防备心,“组织里这样的人很多,就算玩玩警察也不算什么,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向你发难的。”
她的语气轻松起来,甚至开了个玩笑。
然而——谁能想到呢?鹿见春名真的和警察在一起了。
如果是一般的代号成员,在掩饰好身份的状况下,和警察谈恋爱当然没什么问题,组织里有不少人就是靠美人计之类的手段从警察那里获取情报的,但问题在于……鹿见春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啊。
并且是被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一致认定的恋爱脑。
被贝尔摩德无意间戳中了雷点的鹿见春名神色不变。他好像对贝尔摩德开的这个玩笑一点也不感兴趣一样,一边从喉咙中发出无所谓的应答声,一边垂下了眼睫,遮挡住金色眼睛中泄露出来的情绪。
商场的地面是异常光洁的瓷砖,光可鉴人,映照出踩在地面上的人影来。
鹿见春名低头时,能够清晰地从地面光洁的瓷砖上看到贝尔摩德的倒影。
那双被银色睫羽遮住的金色眼睛之中,原本温和无害的圆形瞳孔在瞬间缓缓变化,收缩成了细长的椭圆形,比起人类的眼睛,更像是兽瞳。
那完全是捕食者才有的眼睛,灿烂金色的眼瞳之中满溢着森然的杀机。
就算接受实验也没什么、被其他人冷漠地对待他也习以为常、被背叛更是家常便饭,对鹿见春名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接受的,他能放弃的东西很多,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但绝对不包括萩原研二。
唯独萩原研二是特别的,是鹿见春名绝对不会放弃的人,也是他绝对不会允许被伤害的存在。
萩原研二是他心中那个退无可退的底线,他对其他事情都可以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只要触及到萩原研二,就会无可遏制地暴怒起来。
那是恶龙绝对不可以触碰的逆鳞,是被守护的珍宝。
鹿见春名不可否认,贝尔摩德无意中的话触动了他只要和萩原研二相关就会变得异常敏感的神经,他不知道贝尔摩德这话是真的只是和他开玩笑、还是某种隐晦的试探……又或者是威胁。
他只觉得满心燥郁,杀机涌现。
贝尔摩德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冷意。
分明这是燥热的盛夏,商场里开着冷气,但并没有到会让人发抖的地步,眼下这突然产生的冷意却像是沁入到了骨髓之中,沿着神经往上攀爬,深入到他的脑海之中,让她在这盛夏之中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贝尔摩德伸手摸了摸裸露出来的小臂,她的皮肤上差点就起了鸡皮疙瘩,牙齿咬了咬,勉强才将那寒气给压了下去。
比起冷意,她察觉到的更多是……杀意。
莫名其妙的杀意,像是被什么残忍的凶兽盯上了一样,马上就要被扑上来给撕碎。
“警察也没什么好玩的。”鹿见春名终于抬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贝尔摩德,“条子们都太无趣了……更何况,我们这样的身份,不适合和他们交往太深吧?别人可以,但我还是算了吧。”
“我们”——这个词让贝尔摩德心中微微一动。
她能分辨地出鹿见春名口中的意思,这个“我们”指的只是她自己和鹿见春名两个人而已,并不包括其他的组织成员。
因为他们两个人是不同的……至少,和其他的代号成员完全不同。
在这些代号成员之中,只有她贝尔摩德和鹿见春名是吃下过银色子弹那种药物的,他们是组织的代号成员,同样也是实验体,是属于那位先生的资产。
而他们这实验体的身份,显然是不适合被官方组织、尤其是警察给发现的。
如果能正常地生活,贝尔摩德也就没有必要还换一个身份、假装自己是自己的女儿继续生活了。
他们这种特殊之处如果被警察、甚至更高一层的官方发现,那么绝对不会有比待在组织更好的下场。
不管从哪种角度来说,和警察恋爱深交都不是明智的选择,贝尔摩德觉得像鹿见春名这么清醒的人大概是不会做出这种会让自己陷入地狱之中的蠢事的。
但只是合作就另当别论了,至少贝尔摩德并不排斥在关键时刻和她看中的“银色子弹”合作一把。
“当然,你说的没错。”贝尔摩德微微笑了一下,“不打扰你了……下半个月后见。”
她将墨镜戴好,走进了那家珠宝店之中。在被微笑的女店员接待的时候,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鹿见春名离开的背影。
她结束谈话是因为察觉到了鹿见春名流露出来的不悦——那是一种被窥探了隐私的不悦。
贝尔摩德当然能猜到这是为什么……这只能说明她说对了。
告死鸟确实恋爱了。
她能察觉到这一点并不只是因为那条女款的手链而已。之前在和鹿见春名相处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鹿见春名的不对劲。
鹿见春名会在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笑出来,露出十分柔和、像是含着蜜糖一样柔软的表情,就连整个人的气质也和之前大不相同。
至少最开始接触到告死鸟的时候,贝尔摩德觉得这个接受了实验的实验体并不像是真人。比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类,不会因为实验而痛哭和怨愤的告死鸟更像是冰冷的幽魂。
但与之前比起来,现在的鹿见春名才像是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除了不死这一点之外,他和其他人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告死鸟的身上,有种活人的气息。
这种变化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没什么区别,但对贝尔摩德这个享誉国际的女演员来说简直明显的要死,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鹿见春名是谈恋爱了。
至于恋爱对象是谁……贝尔摩德在心里猜测了一圈,将目标锁定在了米花町毛利侦探事务所的那一圈人里。
她没什么要用鹿见春名的恋爱对象当做把柄的意思,察觉到鹿见春名有反心的她本身就是想将鹿见春名拉入到自己的阵营之中、不动声色结盟的,会说这话的本意是希望鹿见春名好好隐藏一下自己的感情状态。
她不会说什么,但要是被琴酒和那位先生知道,很大概率会做些什么。
贝尔摩德不清楚鹿见春名的恋爱对象到底是谁,但既然那一大群人之中包括了她在乎的Angle,那么当然是更希望鹿见春名不要暴露的。
“女士,你更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呢?”女店员微笑着开口,“我可以为您推荐哦。”
“不用麻烦了,”贝尔摩德也回以微笑,“我先自己看一看就好。”
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展示在透明的玻璃柜之中金光闪闪的各种珠宝首饰。
因为低头的角度,她能看见脚下踩着的光可鉴人的瓷砖地板,地板上倒映出来她的影子。
贝尔摩德愣了一下,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那种森然的杀机来自与鹿见春名。
在她说话的时候,鹿见春名正在低垂着眼睛凝视着瓷砖地面上的倒影,通过镜面用凌冽的杀机锁定了她。
贝尔摩德轻轻打了个寒颤。
*
要说贝尔摩德给鹿见春名带来了什么影响,那大概是……他把萩原研二看得更紧了吧。
委实说,贝尔摩德的那些话让他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就算没发现什么大概也是在暗示什么。
贝尔摩德对组织没那么忠心——这一点他是从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那里知道的。
如果贝尔摩德是对组织忠心耿耿的代号成员的话,那么即使是以防万一,为了保证萩原研二的人身安全,他也绝对会找机会杀了贝尔摩德。
但贝尔摩德不那么忠心,这件事就有待商榷了……但在她提起警察的那一瞬间,鹿见春名还是不可避免地动了杀意。
时值盛夏,日照的时间越来越长,日光的颜色逐渐加深,火烧云橙红色的暮光从明净的玻璃窗之中投了下来,落在鹿见春名的鼻尖和发梢,一同被染成了橙红色。
开门的时间响了起来,接着是鹿见春名十分熟悉的脚步声。他陷入深思之中,没作出任何防备。
萩原研二的气息和脚步声已经融入到了他的习惯之中,很难对此作出什么十分警惕的防备来,于是等萩原研二走到他身后时,十分自然而然地将银发的恋人抱入了怀中。
萩原研二从背后拥抱着鹿见春名,亲昵地将下巴抵在了他的发顶上,银色的长发像是冰凉的绸缎,清冷的冷薄荷味萦绕在他的鼻尖,将夏日的燥热驱散了。
“小诗——”他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叫鹿见春名的名字。
鹿见春名乖乖地任由萩原研二拥抱着他,没有动弹。
相贴的背后传来了属于萩原研二的滚烫的体温,烫地他耳尖发红,体温也随之上升。
“好热。”鹿见春名抱怨般说了一句,却没有要从萩原研二怀里挣脱出来的意思。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心安理得地将萩原研二当成了靠枕,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地方之后懒洋洋地窝了下来,用脸颊在恋人的颈窝之中轻轻蹭了一下。
鹿见春名是既怕热又怕冷的体质,火炉一样的萩原研二在冬天是十分的温暖的抱枕,但在夏日就是烫手的火炉,虽然嘴上说着嫌弃抱怨般的话,但他还是想和萩原研二贴在一起。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第十九年,鹿见春名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有皮肤饥渴症,尤其喜欢和萩原研二贴贴。
萩原研二也十分顺从地让鹿见春名将自己当成抱枕,用手指将柔软的银发拨到了耳后,在他的眼尾和唇角落下很轻的吻触。
“我带了萩饼哦,小诗要吃吗?”他问。
“等下再吃吧。”鹿见春名低声说,“有点困了。”
“那就睡吧。”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要好好休息……我就在身边。”
掌心滚烫的手轻轻蒙在了鹿见春名的双眼上,视野瞬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萩原研二察觉到手心之中传来了一点瘙痒——是鹿见春名浓密的睫羽轻轻眨了眨,像是羽毛扇子一样,划过他的掌心之中。
属于萩原研二的气息将他笼罩其中,因为见到了贝尔摩德而被触发的应激和紧绷的情绪缓缓放松了下来,心中剩下的只有柔和与安心。
我喜欢他……很喜欢他,全世界最喜欢他。
鹿见春名想。
为了这个承诺会在他身边的人,他可以付出很多。
不仅是生命,生命之外全部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和世界交换萩原研二的代价。
……
第二天不是工作日,也是萩原研二一开始决定好的要回家去看他父母的日子。
萩原研二并不是出生在东京市区的,他和松田阵平的老家都是神奈川,恰好萩原千速也在神奈川当交警,回家的次数要远远比萩原研二更频繁。
为了方便,萩原研二是开车出行的——是的,他有车,只是因为在爆处班经常要在一线现场出行,他乘坐的都是爆处班的警车,没什么开自己的车的机会,让萩原研二十分遗憾自己那一手精湛的车技没什么发挥的机会。
但是在带鹿见春名开车回神奈川的路上,他显然还是很克制的,没有发挥车神一般的飙车技术,一路开车都十分平稳。
神奈川是有海的,车行驶在山间的公路上,隐约能透过茂密的树林看见银蓝色的海。
萩原研二偏头看了一眼:“海啊……说起来,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我和小阵平每年都会去海边玩来着。”
他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看向鹿见春名:“小诗要去海边吗?”
“好啊。”鹿见春名爽快地答应了,“反正是休假,那就去吧。”
休假计划的安排+1。
车辆很快驶入神奈川之中,在经过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悬挂在大楼边的电子荧幕上播放着广告。
鹿见春名抬头看了一眼。
广告之中播放着极具科技未来感的影响,3D立体播放着的是个头盔形状的设备。
广告词是清朗的男生:“由K.K公司研发的最新游戏设备,潜行游戏不再是幻想,K.K公司将为玩家们带来期待已久的潜行游戏,潜行装置和游戏《永生之门》将在半个月后发布……”
鹿见春名下意识将视线凝聚在了播放着广告的电子荧幕上。
萩原研二察觉到了鹿见春名的异常:“怎么了?”
“……不,”鹿见春名回过神来,对萩原研二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现在的科技发展而已。”
“现在的科技发展越来越快了,游戏行业也是这样,很正常嘛。”萩原研二随口回答。
绿灯亮起,萩原研二一脚踩下了油门。
车辆驶入如水的车流之中,在驶过几条街道之后,停在了写着“萩原”名牌的双层日式小楼之中。
鹿见春名站在门口,缓缓舒出了一口气。直到站在这扇门前的时候,他才感觉到紧张,连手掌心之中都在微微出汗。
萩原研二伸手,悄悄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手,将手指挤入进他的指缝之中,与他十指相扣。
高大的黑发青年垂眼凝视着他,浓郁的紫罗兰色之中映照着属于他的金色。
萩原研二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没事的。”
他敲响了门。
第166章
大概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原因, 萩原家的门被敲响之后很快就开启了。
来开门的是萩原研二的父母,萩原千速跟在他们的身后,踮起脚,从萩原父母脑袋之间的缝隙中投来视线, 在看到鹿见春名之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而萩原父母的视线从萩原研二的脸上扫过, 落在了鹿见春名的身上。
这一家人都十分一致地忽略了萩原研二, 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鹿见春名。
鹿见春名还在酝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该说的话, 愣了一下之后才开口:“初……”
他想说初次见面, 然后简单自我介绍一下的。
但萩原父母出乎意料地热情,尤其是萩原妈妈,上来就给了鹿见春名一个拥抱。
他被抱了个满怀, 愣在原地不敢动弹,也没办法回抱一下——他的两只手,一只手牵着萩原研二,一只手拎着给萩原研二的父母初次见面准备的礼物。
两只手都满满当当,让鹿见春名只能无措地待在原地。
萩原妈妈的拥抱很快就分离了, 接着来拥抱的是萩原爸爸。萩原爸爸的拥抱要宽阔许多, 他甚至还有力地在鹿见春名的背上拍了拍。
鹿见春名被拍得一愣一愣的——委实说, 他很少在日本这个国度得到这样热情的拥抱。
日本人向来讲究含蓄和委婉,他们擅长阴阳怪气而不是直言直语, 上一辈的更是如此。按照鹿见春名自己的设想, 大概得流程就是他和萩原研二进了门之后和萩原父母客气地寒暄一下,然后在饭桌上一边聊天一边被盘问,之后再礼礼貌貌十分客气地道别……这十分符合日本人见家长的一天就结束了。
但萩原父母一见面就给出的热情拥抱着实是鹿见春名计划外的。
“你就是研二经常说起的小诗吧?”萩原妈妈笑眯眯地开口,“果然是个很好看的孩子。”
他踌躇了一下, 才接着将刚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完:“是,初次见面, 我是鹿见春名,是研二的……”
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忍不住偏了偏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萩原研二。
神奈川的天气很好,此时接近正午时分,阳光已经渐渐偏移到了头顶,金子般灿烂的日光洒落下来,为萩原研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的发梢和睫毛都被阳光染成温暖的金色,像是在烈日下发光。
他去看萩原研二的时候,萩原研二也正在看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看他,视线永远会为他而停留。
紫罗兰色的眼睛像是此世间最名贵的宝石,在光芒之中倒映出他的剪影,眼底流淌着温和的笑意。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鹿见春名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他忍不住从唇边露出一点微笑,将没说完的那句话接着说了下去,“……是研二的恋人。”
没错,他们是恋人,是分享着一个秘密的恋人,是彼此之间关系最亲密的共犯。
这样小小的互动当然被萩原千速和萩原父母注意到了,他们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纷纷露出了一点欣慰的表情——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七年的爱情长跑之后终于修成正果,他们当然会觉得高兴了。
萩原妈妈立刻拉着鹿见春名的手,将他拉近了室内,至于后面那个萩原研二,只得到了萩原爸爸一句十分敷衍的“你回来了啊”。
好像他是顺带被问候的一样……但明明他才是亲生的吧?
萩原研二满心想吐槽的欲望,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落在最后面进入了这个曾经居住了十八年的家中,顺手带上了门。
这个点正应该吃午饭了,午餐是萩原父母早就准备好的,他们家习惯传统的日式午餐,各种各样的碟子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桌,还有特地从高级寿司店买回来的一大盘寿司,看得出来是用心准备的。
不是敷衍随意的对待,他是被看重的——从萩原父母的这些细节之中,鹿见春名能看出来这一点。
鹿见春名给萩原妈妈准备的礼物是那条银杏手链,给萩原爸爸准备的则是一个奢侈品牌的打火机,两样礼物都被装在精美的包装盒里,他一坐下就拿出了这两个拎在手中的礼物。
礼物是被当场打开的,被雕刻地十分精美的淡金色手链躺在黑色绒布的盒子之中,打火机是暗银色的金属质地,浮雕出了精美的图案和logo。
鹿见春名不知道萩原研二的父母到底喜不喜欢这两个礼物,但至少他们表现出来的都是十分惊喜的样子,这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当然是有回赠的礼物的——他们准备的见面礼是一对袖扣,是金色的,和他的眼睛有着一样的颜色,形状被精雕细琢成了振翅欲飞的飞鸟。
“你喜欢就好,我和研二的爸爸一起精心挑选了很久哦,”萩原妈妈笑眯眯地说,“然后看到这对袖扣的时候就觉得——呀,真的太符合我们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时的印象了,所以就选择了这对袖扣。”
“谢谢,”鹿见春名立刻就将袖扣戴上了,“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了,”萩原爸爸稍微显得有点严肃,但在面对鹿见春名时就将态度软和了下来,“我们想见你很久了。”
“是呀,”萩原妈妈责怪地斜了一眼萩原研二,“都怪研二,这么晚才带你回家。”
萩原研二默默承受了一切,好像他突然就变成了从外面捡来的孩子。
三年前的时候萩原研二就说过想带鹿见春名回家,那个时候他虽然没有和鹿见春名交往,但他的父母和姐姐都知道鹿见春名是他喜欢的人——这一点实在太过明显,哪怕萩原研二自己没有对他们说过,他们也能看的出来。
但这个见面延迟了三年,直到现在他们才正式地见到了鹿见春名。
萩原研二带他回家这个举动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思,这意味着在恋人之上,鹿见春名将要成为萩原研二的家人,当然也就是他们的家人。
萩原爸爸开口了:“听千速说,你在跨国贸易公司工作?”
“是的,”鹿见春名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是他上次用来糊弄萩原千速的说辞,“我是对外部门的经理,也算是业务员。”
“平时工作忙吗?”萩原妈妈露出了担忧的表情,“你看起来太瘦了。”
其实鹿见春名也是有肌肉的,但他跟萩原研二那种因为要出外勤而锻炼地有八块腹肌的身材不太一样,他的肌肉只有很薄一层,覆盖在身体表面,整个人白而纤细,站在萩原研二身边的时候感觉战斗力都下降了好几个档次。
“我……”鹿见春名沉默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我天生吃不胖。”
萩原妈妈露出了羡慕的表情:“真好啊,我也想拥有这种体质。”
这个氛围实在过于和谐,好像他不是萩原父母第一次见面的儿子的恋人,而是在这个家庭里生活了好几年的亲生孩子一样,无论是谁,和他说话时的语气态度都显得娴熟而自然。
“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但对我们来说,其实七年前就已经认识你了。”萩原妈妈笑眯眯地接着说下去,“研二还给我们看过你们的合照呢,七年前的那张照片,当时看到的时候我就觉得——啊,怪不得研二会喜欢小诗。”
萩原千速毫不客气地揭了萩原研二的老底:“研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啦,从小就喜欢和长得好看的小孩一起玩,长大了也这样。”
“哦,”鹿见春名了然了,“原来是这样的啊。”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萩原研二一眼。
萩原研二承认,他急了:“才不是——!我怎么可能是那种只看脸的人呢?我对小诗超认真的!对吧?”
像是寻求认同感一样,他直勾勾地盯着鹿见春名看。
鹿见春名对他的眼神表示了躲闪,含含糊糊地应答:“嗯……呃,对吧?”
“对吧这个回答好敷衍。”萩原研二十分不满。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是热恋期情侣之间的玩笑,谁也没有要闹别扭的意思,所以萩原父母和萩原千速都只是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萩原爸爸打量着鹿见春名的脸,神情之中带着点若有所思:“不过,七年过去了,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啊……年轻地像是大学生呢。”
萩原爸爸只是随口一说,萩原妈妈闻言才开始仔细打量鹿见春名的脸——萩原研二给他们看过的合影是七年前在烧鸟店拍摄的那一张,当时的鹿见春名和现在一模一样,根本找不到什么变化。
但按理来说,时间走过了足足七年,照片中七年前的萩原研二和现在当然是不同的……照片里所有的人都和现在有着明显的区别,只有鹿见春名和七年前被拍摄进照片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好像他是从相片之中走入了现实世界之中一样,时间的流逝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时间永远停住在了照片拍摄定格的那一个瞬间。
这是当然的了,毕竟对其他人来说,这七年的时间是实打实地度过的,但对鹿见春名来说,他在每一个时间的夹缝之中都只短暂地存在了几个月,这些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左右,还有重置这个外挂能帮他刷新身体的状态,一年前的他和一年后的他看起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了。
萩原千速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了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了些什么——她在回家和父母说起和鹿见春名的见面时,只大概说了工作之类的内容,还展示了鹿见春名送给她的见面礼,却完全忘记了那个致命的年龄问题。
她顿时有些气弱,完全能想象的出来自己的母亲接下来会怎么发问了……而在得到答案之后,说不定会当场将萩原研二这个知法犯法的不孝子赶出家门吧?
“是呀,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完全想象不到是工作了那么久的人呢。”萩原妈妈注视着鹿见春名微笑。
她当然不会觉得鹿见春名七年前和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只相差了一岁,在她看来这大概是基因之中先天的优势——童颜。
接着萩原妈妈话锋一转,问到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研二也29岁了,我和孩子他爸都很操心关于他的事情,现在知道你们好好地在一起就很满足了。”她微笑,“不过,结婚的事情……你们有考虑过吗?”
似乎是担心这么问会让热恋期的情侣感觉到局促,萩原妈妈又开玩笑般多加了一句,“要不是知道小诗已经和你认识七年了,我肯定会担心他这个年纪没办法去登记呢……小诗是25岁吧?”
“他……”萩原千速十分慎重地开口,“……19岁。”
萩原爸爸脸上的神情变得一片空白:“嗯?”
萩原妈妈大概觉得自己的耳力出了一点问题:“什么?”
萩原研二破罐子破摔了:“是19岁,不是25岁。”
鹿见春名的户籍上按照出生年份来算是19岁,但萩原研二估摸着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是25岁吧?
他是这么想的——七年前认识小诗的时候,小诗是18岁,而小诗又因为吃下了那种该死的药物而导致了身体出现异常,就连年龄都不再增长,一直停留在吃下药的年纪之中,但如果要按实际增长的岁月来算年龄的话,应当是25岁才对。
但他知道没用啊,即使鹿见春名现在去医院测骨龄,也只会测出来一个20岁以下的结果。
萩原父母这次终于听清了年龄,表情呆滞的同时在心里进行着简单的两位数加减法——今年19岁,按照七年前算……12岁?这怎么可能?
照片上的鹿见春名怎么也不像是12岁的样子,难道是发育地太快了?
面对萩原父母陷入混乱之中的表情,鹿见春名立刻出言解释了:“其实……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孤儿院了。”
他说话时才引起了一点萩原父母的注意力,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萩原父母还是十分配合地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十几年前的时候,孤儿院的管理还比较混乱,那段时间又刚好收养了一批因为地震而失去亲人的孩子,在户籍的重新登记管理上有些疏忽,导致将我的出生年月日弄错了……所以户籍上的年龄并不是我实际的年龄。”鹿见春名说,“只是按照户籍上来说,我应该是19岁。”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在面对萩原父母时脸不红心不跳,就连语气和表情都那么诚恳,完全看不出是撒谎。
要不是萩原研二知道真相,他估计真的就信了。
“咦?”萩原千速愣了一下,“是这样吗?既然这样的话,上次为什么……”为什么不解释呢?
“因为……我出身孤儿院,我没有正常的父母、也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环境。”鹿见春名垂下浓密的睫羽,神情落寞,“我担心你们会因为这个……”
他的话没说完,但其他人瞬间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
萩原千速神情一滞——我真该死啊!
萩原父母在心疼的同时松了口气——好好好,儿子没犯罪就好,不然七年前就喜欢12岁的小男孩未免有点太有判头了。
只有萩原研二知道鹿见春名是撒谎……但又不全是撒谎,至少出身孤儿院这一点是真的。
他觉得心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麻痒感,在桌子的遮掩下,伸出手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指尖,又扣入他的指缝之间。
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属于萩原研二的滚烫的热度透过相贴的肌肤滚入心间。
鹿见春名察觉到了萩原研二心中的一点担心,他偏过头,对恋人露出了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我们不会因为这个而特别看待你的。”萩原妈妈的语气十分郑重。
她伸出手,握住了鹿见春名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神情严肃而认真,和萩原研二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睛之中蕴含着温和的柔光。
“以前没有家人也没关系,至少现在,研二和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我喜欢的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鹿见春名忍不住想。
所以……能培养出很好的萩原研二的人,当然也是很好的人。
……
本来鹿见春名是打算订酒店住的,但是萩原父母十分强势且热情,硬是让他留了下来。
萩原家是典型两层小楼的日式独栋,家里刚好是三间卧室,多出来的两个房间被改造成了书房和杂物间,也就是说,这栋房子里是没有客房能给鹿见春名睡的。
那么他能住的地方当然就只有一个——萩原研二的房间。
虽然他的房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住过,但仍旧保持着干净整洁。
既然是住在家里,那么两个人理所当然不会乱来,毕竟众所周知房子的隔音条件十分一般,所以两个人就真的只是单纯地盖着棉被纯聊天。
比起单人宿舍的1.2米宽的单人床,萩原研二自己房间里的床要显得稍微宽敞一些,至少他们两个成年男性躺在上面时并不会觉得十分拥挤。
即便有了宽松的余裕,萩原研二还是喜欢和恋人贴在一起,俨然被他当成了大型抱枕。
空调运作时不断吹出冷气,但萩原研二身上传递过来的体温是温暖的,像是源源不断燃烧着的火炉。
鹿见春名躺在他的臂弯之间,鬓边的一缕长发被萩原研二捏在手中,一圈一圈地绕着手指,将他缠绕起来。
萩原研二正在跟他商量明天的行程:“既然好不容易来神奈川一趟了,不如就去海边玩一趟吧?神奈川这边的海还是很出名的,可以看到富士山和很美的日落,刚好附近还有我和小阵平在上学的时候经常去的冷饮店,招牌的奶昔应该会是小诗喜欢的口味,我记得店主还养了一只有金色眼睛的小猫,这么说起来感觉跟小诗长得有点像,那只小猫也是银白的毛……”
萩原研二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些时就有些没完没了。
他是分享欲十分旺盛的人,恨不得将在神奈川生活的曾经十几年人生之中遇到的一切有趣的事情都一股脑地告诉喜欢的人,毕竟那是十几年的时光,他叙说起来无比漫长。
鹿见春名是很乐意听这些的。
那些他没有参与过的属于萩原研二的人生,他都很想知道。
他来到了萩原研二长大的故乡,即使时间已经拭去、无法转圜,他也想去尝试萩原研二吃过的美味的冷饮店、去摸一摸他曾经可下痕迹的柱子、找到那张也许被他幼稚地用笔写过字的课桌。
想让萩原研二从过去到未来的所有人生之中都留下属于他的影子。
他听得很认真,但是躺在萩原研二身边时,暖烘烘的感觉从心底蔓延上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温水一般的爱意包裹了,恋人说话时的声音也放的很轻,像是摇篮曲的余韵,很快他就昏昏欲睡。
等萩原研二说完话却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时,他低下头,才发现鹿见春名已经睡着了。
他失笑,垂下眼睫,低头轻轻碰了一下鹿见春名的眉心。
*
在燥热的盛夏,去海边当然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就像诸多游戏都会在夏日来临时开启夏日限定的活动一样。
神奈川的海是十分著名的景点,很多人都会特意来到海边游玩,而今天是周末,海滩边挤满了人。
为了避免走散,萩原研二牵着鹿见春名的手,带着他踩过细腻的金黄色的沙滩,来到了远离人群的一片沙滩,将小腿没入被日光照射地有些温暖的海水之中。
这片沙滩没什么人,喧哗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只剩下海浪翻滚的水声、以及海鸥的鸣叫。
鹿见春名抬起头,有些惊诧:“真的能看到富士山啊。”
“当然了,”萩原研二笑了起来,“我才不会骗人。”
隔着云雾和刺眼的日光,鹿见春名能隐约看到远方富士山模糊的轮廓。
似乎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直到海水没过了他的腰,又逐渐加深。
鹿见春名没有很担心——他会游泳,就算不会也没事,反正淹不死他。
也许正是因为太过放松,他在往海中走去的时候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空,整个人都栽倒进了海水之中。
萩原研二一惊,下意识扎入海水之中。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鹿见春名银色的长发在深蓝的海水之中漂浮,周围漂浮着海星,沙滩之中镶嵌的贝壳闪闪发光,连带着那双眼睛也熠熠生辉。
细密的气泡从鹿见春名的唇边溢了出来。
萩原研二划过海水,朝鹿见春名游了过去。
他握住了鹿见春名的手腕,银色的长发缠在他的手指之间,比起落水的人,也许更像是生活在海中的鲛人。
带着咸涩意味的吻印在了他的唇边。
第167章
海水的味道是咸的。
萩原研二在迷迷糊糊之中想。
这本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海水除了咸涩还能有什么味道?但萩原研二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句话。
除了咸涩的味道,他还尝到了一点甜味、以及灌入鼻腔之中的冷薄荷的味道。
鹿见春名当然是没有溺水的,他只是不慎一脚踩到坑里绊了一下而已。
浅岸边的海水并不算很深,但再甩下去时显然也能够将成年人淹没其中。这么点高度不可能淹死鹿见春名, 当然也就不可能对萩原研二造成威胁了。
萩原研二会下水去捞鹿见春名一把纯属关心则乱, 等他在水下与鹿见春名那双灿烂的金色眼睛对视的时候, 他就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了。
银色的长发在深蓝色的海水之中飞舞旋转, 如同流转的、闪闪发光的银色海藻, 在水下纠缠他的手臂,不让他浮出海面。
有着银发的少年在水中行动自如,他更像是栖居于深海之中的海妖, 用昳丽的脸和歌声诱惑英俊的青年警官,将他拖入海中,吞噬殆尽。
突然跌入海中并没有让鹿见春名受到惊吓,但他不慎呛了一点水,细密的气泡从唇边溢了出来。他没有选择浮上水面去换气, 而是拨开水流, 瞬息之间便来到了萩原研二的面前。
那双金色的眼睛近在咫尺, 透过深蓝色的海水,萩原研二能从熠熠生辉的金瞳之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接着鹿见春名就抬起双手, 捧起了萩原研二的脸颊, 吻在了他的唇角。
最开始只是十分单纯地触碰,然后这个吻在咸涩的海水之中逐渐变得深入,唇舌纠缠,他从萩原研二的唇齿之间汲取着氧气。
生机用这种最亲昵的方式被渡了过来。
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萩原研二迟钝地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是下海之前,鹿见春名吃的葡萄味的水果硬糖。糖果融化之后只剩下纯粹的甜味, 这甜蜜的味道化成热流,涌入他的胸腔之中。
萩原研二很快就反客为主,握着鹿见春名的腰倾身过去,在海中没有依靠的地方,只剩下悬浮的力,他几乎要将鹿见春名整个人折起。
可惜鹿见春名向来是不擅长接吻的,他一向擅长学习模仿,但总在这种时候学不会换气呼吸,很快耳根便连同脸颊一起染上一层薄红,就连眼尾也带着一抹绯色。
萩原研二注意到了这点不对劲——恋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溺水没能让鹿见春名窒息,反而接吻差点让他无法呼吸。
他揽着恋人的腰,带着他上浮,用双臂拖着鹿见春名,让他得以呼吸。
为了游泳而扎起来的银发在刚刚落入水中时已经散落开来,被浸湿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浓密的银色睫羽上挂着一点水珠,睫毛轻轻眨动一下之后便落了下来,沿着脸颊的弧度下滑,又坠入海面之中,溅起一点微小的涟漪。
金瞳之中浸润了一层水光,在灿烂的日光之下异常动人。
鹿见春名弯起唇角和金色的眼睛,笑眯眯地靠近萩原研二,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肩,将下巴都搁在他的肩上。
他懒得再自己费力游回岸边,懒懒散散地挂在萩原研二的身上,不想再动弹。
萩原研二在这些小事上十分纵容鹿见春名——本身他对待鹿见春名的态度就可以说上是溺爱,既然小诗不想花力气,那他带着游回去也没什么。
他偏了偏头,将被海水打湿的银发拨到了鹿见春名的耳后,顺势垂首,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少年发红的耳尖。
“之前不是放话说从海上游了两年才回来吗?”萩原研二低声笑了起来,“现在怎么只有这么一点距离都不想动了。”
鹿见春名整个人都黏黏糊糊地贴在萩原研二的身上,萩原研二低声笑起来时,胸腔都在轻微地震动,连带着鹿见春名也感觉到了着轻微的振动,细密的麻痒感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
“你真的相信了吗?”鹿见春名懒散地趴在他的肩上,语气中带着一点不可置信。
“……我差点就信了。”萩原研二沉默了几秒才回答。
其实他真的是相信的……如果鹿见春名自己没有否认的话。
“我哪有那种精力啊,累死了。”鹿见春名轻轻撇了一下嘴。
他倒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而已,况且在这个世界习惯了轻松自在的生活,不用被追杀、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公寓里无所事事地打游戏看动画,在和萩原研二有关的事情之外,他本身就是随波逐流的性格,当然不会特别努力地去做什么。
萩原研二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鹿见春名察觉到了萩原研二这瞬间的欲言又止。
他稍微松开了一点,拉开了自己和萩原研二之间的距离,用金色的眼睛十分认真地凝视着萩原研二。
“研二有什么想说的话吗?”他认真地问,“不管是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的。”
萩原研二陷入了沉默。
他似乎是在努力地挣扎纠结,斟酌了很久之后才迟疑着开口:“小诗……消失的那些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呢?”
萩原研二想问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久了。
鹿见春名当然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个体,他是真实存在的——萩原研二能确认这一点。
但鹿见春名出现在萩原研二身边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满打满算加起来大概也只有一年多、绝对不足两年,那么剩下的那些时间,鹿见春名又去哪里了?
至少他从降谷零那里明确地知道,鹿见春名失踪的这段时间也不在组织里,而依照组织这恶行遍布全世界各地的庞大势力,却无法找到鹿见春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踪迹……就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之中生活的痕迹被神明无形的手彻底抹消了一样。
那些消失的时间,鹿见春名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如果是放在以前,萩原研二是不会问这些话的。他知道鹿见春名本质上是个很有防备心、并且敏锐的人,即使他隐约知道自己或许是不一样的,也不打算贸然触及一些敏感的问题。
至少他知道,自己是被鹿见春名信任着的人——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共犯。
但是现在……已经交往了,他理所当然地想知道更多关于恋人的事情,这不是危险的探究。
“如果小诗不想说也没关系。”萩原研二接着补充了一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只要小诗在我身边就好了。”
和往后所有的未来相比,已经度过的曾经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果那是会影响到今后的事情,那么萩原研二觉得就算永远不知道都没什么问题。
这不是日本人习惯的那种委婉含蓄的话,萩原研二无比认真——他从头到尾,喜欢的都只是鹿见春名本人而已,不管他使用什么名字、拥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那都不重要,他在意的只是这个人本身。
他握着恋人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柔软的指腹。
“我也说不清楚……”鹿见春名沉默很久之后才低声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萩原研二解释自己消失的事情——APTX-4869和银色子弹本身就是为了达成起死回生、长生不老而研究出来的药物,返老还童、青春永驻本身就代表着对时间的扭曲,而这种扭曲作用在他这个穿越了异世界的亚人身上,就像是有一只手拨动了他命运的时间线一样,将这些代表着时间的线团杂乱无章地糅合在一起。
他回握住萩原研二的手,抿紧了唇线。
“但是,至少我不是自己想离开的,”他轻轻笑了一下,“有一些让我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鹿见春名的语气凝滞了。
他垂下眼睛犹疑了一会儿,抬起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凝聚在萩原研二眼中的紫罗兰色。
如同宝石一般美丽的紫罗兰倒映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像是落入鎏金流淌的光河之中的一片花瓣,氤氲着浮动的情绪。
萩原研二有些迷茫:“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裹挟着咸涩气息的海风沿着海平线吹拂而过,将海面卷起波澜,连带着那头长长的银发也被卷起,在风中被勾勒出漂亮的弧线来,那双灿烂的金色眼睛在被吹乱的银发之间明明灭灭地闪动。
层层叠叠的云缓缓漂浮,在这一刻骤然遮掩住了悬挂的灿烂的金日,将投落下来的灿光吞噬,倒映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在瞬息之间便被抹去,天光暗淡,瞬间便阴沉了下来。
“研二,你觉得,”
他压低了声音。
“……我算是人类吗?”
鹿见春名的声音放的很轻。
阴翳的光线之中,只有鹿见春名灿烂的金色眼睛像是在发光一样——属于他的、几乎要将人切割开的锋锐的美莫名被染上了惊心动魄的意味,连圆形的瞳孔都逐渐收缩成了细长的椭圆。
那确实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只有残忍的凶兽才会有这样满溢冰冷杀机的眼神。
但出乎意料地,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萩原研二却没感觉到任何威胁和恐惧。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下意识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了鹿见春名银色的睫羽。
*
森川乐器店里,化名为森川弥的诸伏景光十分兢兢业业,早上十点准时开店,然后坐在店里无所事事。
上午时会光顾咖啡厅的客人并不多,榎本梓正在用消过毒的桌布擦拭着本来就亮的能够反光的木质桌面。
她用手背拭去额角渗出来的汗水,直起腰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斜对面的森川乐器店。
波洛咖啡厅中没什么人,所以她说话时也就没怎么注意音量:“诶——这么久了,森川先生的乐器店好像都没什么客人光顾吧?”
“不,还是有的。”降谷零回答。
“啊啊我知道,每次一到中学生放学的时间,店里就会有很多女子高中生啦……不是来看你的就是去看森川先生的。”榎本梓揶揄,“这条街的生意还得感谢你们两个看板郎呢。”
降谷零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梓小姐,你又在取笑我们了。”
“我才没有,安室先生你才是,不要那么揣测我啦。”榎本梓振振有词,“况且我也没有说错,那些高中生本来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易容后的诸伏景光仍旧有着一副好皮囊,加上他本人温柔随和的气质,当然是很容易被年轻的女孩喜欢的——看看脸又不犯法,只不过舍得为此买单直接花大价钱买昂贵乐器的还是少之又少,要不是背后有公安买单,诸伏景光这乐器店绝对早就要倒闭了。
降谷零在洗手池将手清理干净,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水渍擦干净,顺道解开了系在腰间的围裙,卷好了之后放在了台面上,向外走去。
榎本梓吃了一惊:“诶?安室先生,你要去哪里?该不会是生气了吧?是这样的话我道……”
“不是,我没有生气。”降谷零对榎本梓微微笑了一下,神情之中显出几分无奈来,“我只是去给那位被女高中生青睐的森川先生送一碟华夫饼而已。”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安室先生不至于那么小气……”榎本梓松了口气,十分大气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降谷零推开了门,走向了斜对面的森川乐器店。
诸伏景光坐在柜台后,正在为他常用的那把贝斯调整着琴弦。
听到开门的声音后他抬起头来,在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想说出口的那句“欢迎光临”卡在了喉咙里。
他失笑,将贝斯放在一边,站了起来。
“特地带来的慰问品吗?”
“你有什么好慰问的?”降谷零挑了一下眉,将装着华夫饼的碟子放在了桌面上。
诸伏景光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焦糖色的华夫饼来咬了一口,淡淡的蜂蜜甜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降谷零:“我的协助人被绑架了,我当然担心了,四舍五入也算是慰问我吧?”
“……比起担心鹿见,你不如担心担心那两个正副船长吧,我看他们已经被鹿见吓出心理阴影来了。”降谷零欲言又止,“那艘船上除了那两个人之外,根本就没有活口。”
他不知道鹿见春名到底是怎么做到把整艘船给杀穿的,但反正最关键的人是活着的,其他的人就算死了也没有关系,公安向来只在乎结果,船上那些人不是黑户就是通缉犯和非法入境的雇佣兵,就是死光了公安也不会说些什么。
诸伏景光露出了一个苦笑:“是啊……连我都有点被吓到了。”
他知道鹿见春名的战斗力很强,但从来没想过会强到这种地步。
成年人形态还好说,但被带到船上去的时候,鹿见春名很显然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以一己之力杀穿整艘走私船,并且所有人都是一击毙命、丝毫不拖泥带水,至少诸伏景光想不出鹿见春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有时候难免会觉得,”降谷零语气淡淡的,“他强的不像是人类。”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好在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诸伏景光叹了口气,随后又露出了笑容来,“要是他真的站在组织那边,那就麻烦了。”
“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鹿见他最后反水,又去帮组织的忙?”降谷零的语气轻松起来。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了:“如果你说的是别人我可能还会担心一下,但是鹿见……我确实对他很放心,谁让萩原他是个警察呢?”
鹿见春名恋爱脑的形象深入人心。
降谷零也忍不住笑了:“是啊,谁能想到呢?我们和组织之间的差距,只有一个萩原而已。”
萩原研二的立场,就间接地决定了鹿见春名会站在哪一边。被组织的BOSS看重、深受信任且战斗力卓越的代号成员告死鸟,如果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刺一刀,大概能让组织觉得痛苦难忍吧?
“不过,你不是说最近开始内部审查了吗?”诸伏景光又忍不住觉得有些担忧,“你和鹿见……”
“鹿见不用担心,你觉得那位先生会放过他吗?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有事的。”降谷零微微摇了一下头,“至于我……”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既然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能发现,那么现在也不会查到我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诸伏景光颔首,“对了,鹿见呢?”
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微妙:“……他跟着萩原回神奈川了。”
“神奈川?”诸伏景光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我记得萩原就是神奈川出身的吧……他带鹿见回家了?”
降谷零点点头:“我猜是的。”
“他们还真是无忧无虑……算了算了,带回家也挺好的,”诸伏景光神情复杂,“对了,你来找我是打算说什么事情?”
“我怀疑一周之后,组织有大动作,这次的任务连朗姆都有参与……对组织来说,绝对是很重要的事情。”降谷零皱起了眉,“但琴酒口风很严,连我这边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一周后……”诸伏景光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回忆了一会儿,骤然抬起头,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难道是自由政党的党首选举?他们想插手总理大臣的候选?”
按照组织的庞大程度,他们不会去插手那些很小的事情……除非是看上了什么研究人员,每一次出动五个以上的代号成员的任务,都代表着社会绝对会因此而出现动荡。
一周后的事情,按照组织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往政界安插自己人的行为、以及一年前和大和田干事长所在政党争锋相对的你来我往,诸伏景光很自然就能联想到政界之中去。
而在政界,一周之后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就是自由党选举新任党首了,而新任党首就是下一任总理大臣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如果组织是打算在自由党的选举之中插手、从而达到让自己扶持的人成为新任总理大臣、进而掌控整个日本的目的……那么这当然是符合组织的核心利益的。
“看来你跟我想的一样。”降谷零神情沉重。
他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之中看到了自己严肃的表情。
“虽然还没有说任务具体的内容,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了。”诸伏景光沉声说道,“早作准备吧。”
“我知道了。”降谷零颔首。
他本来就只是来送一碟华夫饼的,没有理由继续多待,于是话音落下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在走出店门、带上玻璃门之前,他还不忘留下一句话:“记得把碟子洗干净还到波洛。”
“……”
*
深夜,铃木财团旗下的私立医院之中,探视者如同往常一样造访了这家医院。
古贺进穿着不太符合他研究人员身份的西服,神情之中透露着些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棕色的眼珠之中熠熠生辉,透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生机。
导引台的护士小姐快步走到古贺进的面前:“古贺先生,您来了,今天也是来探望您的女儿吗?”
古贺进点了点头。
护士小姐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我为您领路吧。”
想要上到最顶层的私密VIP病房需要工作人员刷工作证才能启动电梯,古贺进跟在护士小姐的身后,电梯启动,屏幕上的数字不断变化之后停在了最高的那一层。
电梯门打开,古贺进走出了电梯。
时值深夜,医院的顶层几乎没有什么人,只剩下护士小姐和古贺进两人交错的脚步声。
走到古贺由纪所在的病房门口的时候,护士小姐没有进去,只是为古贺进拉开了门,微微鞠躬之后就离开了。
古贺进随手带上了门,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精美的纸袋,他将纸袋打开,拿出里面装着的一盒油豆腐寿司,那是古贺由纪喜欢的。
寿司是冷的,油豆腐还带着一点酸甜的味道,古贺进沉默着吃完了这一整盒寿司。
他擦干净了手指,轻轻握住了古贺由纪的手……躺在病床上昏迷数年,古贺由纪的身躯异常瘦弱苍白,骨节分明,握在手中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柔软的触感。
“由纪,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他低声说道,眼睛中闪动着精光,像是地狱中的幽魂仰望人间。
“……爸爸很快就能让你回到这个世界了。”
第168章
躺在病床上的古贺由纪是个植物人, 她当然无法对古贺进作出回答。
不管古贺进怎么对她诉说,古贺由纪都不会作出反应。她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着,心跳检测仪中起伏的线条平稳和缓,透明的液体沿着塑胶软管流入进古贺由纪的身体之中。
病房之中很安静, 除了仪器运作的声音, 就只剩下了古贺进说话的声音。
古贺进站了起来, 走到了病床边坐下, 低头凝视着古贺由纪沉睡着的脸。
古贺由纪和古贺进长得很像, 只是数年前她的黑发还只到肩膀的位置,如今已经长及腰际。
她沉睡的样子十分安静,古贺进沉默着苦笑了一下, 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古贺由纪的脸颊,将一缕黑发拨到了她的耳后。
“由纪……”古贺进喃喃着低声,“爸爸好想再一次和你说话啊……这次不管你说什么爸爸都会认真地听,哪怕是抱怨也好……爸爸想和你说话。”
他的语气哽咽起来,死死咬着压根, 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古贺进握住古贺由纪没有扎入针的手, 将她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额前。少女的肤色是惨白的, 手背上青紫的血管十分显眼,消瘦地显出了骨节凸起的痕迹。
“由纪, 你不会一直睡下去的。”
古贺进的语气像是在发誓。
“爸爸会救你的, 绝对会让你醒来的……”
“即使要付出的代价是全日本、乃至全世界也无所谓。”
他的眼睛中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森白的火光在眼底跳动扭曲,映照出古贺由纪安静沉睡的面容。
“很快了,很快了……这痛苦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
神奈川的海不算平静, 在阴翳之下被风卷起波浪之后便显得有些冰冷,驱散了夏日里的燥热。
似乎只要他回答错了一个字, 海妖就会将他拖入到海底之中,彻底埋葬。
萩原研二没来由地感受到了冷意,但那不是因为恐惧,只是莫名的,他觉得鹿见春名注视着他的眼光好像瞬间又变得疏离了起来……像是流浪的动物,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在心中估量着要不要靠近。
“‘算是人类’……这是什么意思?”萩原研二犹疑着出声,“小诗怎么会不是人类呢?”
虽然他知道鹿见春名有超能力这种超出常理的能力,但从小接受的教育和警察的身份让萩原研二是个实打实的唯物主义者——偶尔会在重大考试、祈福和信念求签的时候变成限定的唯心主义者,但本质上来说,萩原研二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妖怪之类长得像人的不科学的存在。
鹿见春名却没有回答萩原研二的疑问,只是固执地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用他的目光无声地说——这绝不是一个玩笑。
萩原研二呼吸一滞,连同心跳也漏了一拍。
他第一反应是——不会吧?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吗?
第二反应是——什么?难道小诗不是人类、是妖怪?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么想的话,好像鹿见春名身上一切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有了解释……比如说他的超能力,比如说他的“不死”。
如果传说之中的妖怪或者式神的话,拥有人类的外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都能变成人形了,那么有特殊的能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妖怪怎么可能没点超自然力量嘛!再说了,不管是妖怪还是式神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本来自身就是不科学的。
至于不死这个能力……委实说,在得知这种身体上的“异常”是因为某种药物的时候,萩原研二就觉得相当惊讶了,他没想到如今科技树已经点到了这种程度,不仅可以青春永驻、返老还童,甚至能让人起死回生。
但如果鹿见春名本身就不是人类的话,那么这种不死也许根本就不是因为药物,而是因为他本身。
——或许他本来就拥有这种力量也说不定。
也是,如果是非人的存在,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杀死呢?
异常的一切都有了答案,但前提是——鹿见春名真的是非人类,而不是人。
“……好酷。”萩原研二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就是他的第三反应。
这几个字从萩原研二的口中蹦出来的时候,鹿见春名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喉咙之中发出了一个单音节:“……诶?”
他很少会露出这种疑惑的表情来,但萩原研二的表现实在是不同寻常。
鹿见春名会问出那句话当然是鼓起了勇气的。
对于萩原研二的疑问,他分明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就算不想糊弄,只要他表露出一点不想回答的意思来,观察力敏锐的萩原研二大概率都会顺从他的意思不再追问……但凡鹿见春名没有这么做。
因为萩原研二是特别的。
这是对他来说最特别、最在意的存在,萩原研二是他在这个世界之中的锚,是他愿意付出生命之外的全部的人。
鹿见春名想将自己是亚人的秘密继续隐瞒下去,一直到他自然老去,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发现他是非人类,只会将他的异常全都归结于组织,而不会怀疑他就不是人类。
但是接下来呢?
将组织覆灭之后、等到灰原哀研究出解药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或许其他人是瞒得过去的,毕竟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更何况在没了组织之后,对于鹿见春名来说,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危险,他只要及时规避,就能避免当着其他人的面死亡。
但萩原研二是他选择的人,是未来会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人,在他规划的未来之中,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将是萩原研二、晚上睡觉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同样会是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会和他一起分享此后漫长的生命,共同度过流淌的时间。
作为最亲密的人,观察力格外敏锐的萩原研二怎么可能会无法发现他的异常?如果那个时候灰原哀已经研制出了真正的解药,吃下解药的鹿见春名按理来说是不可能还拥有“不死”的能力的。
——但凡被萩原研二发现一次,那么就不好再解释了。
解药没有用?或者是编个别的理由糊弄过去,就这样守着这个秘密欺骗萩原研二一生吗?
……鹿见春名不想这样。
因为萩原研二是他可以付出生命之外的全部的存在,而这之中绝对不包括漫长的欺骗。
他不想骗萩原研二一生,分明已经认定了萩原研二是他可以交付除了生命之外全部的一切的人,但却连最后的信任都不能给予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算什么付出全部啊。
假设——这只是假设。假设组织真的在日后会被毁灭,那么在漫长的余生之中,他要怎么在朝夕相处的人面前隐藏自己非人的证据?
不再死亡?可他是亚人,死亡是他的特权。
虽然因为这个身份而遭受过许多不怎么快乐的事情,但从本质上来说,鹿见春名一点也不排斥自己亚人的身份。
正是因为他是亚人,所有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藏太替代其他人类同伴陪伴在他的身边,正因为他是亚人,所以在有危险的时刻他能毫不畏惧,也是因为他是亚人,才能拥有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悍的战斗力。
这一切益处都是因为他非人类的种族身份才得到的,只在鹿见春名自己看来,他获得的要远比失去的多,既然如此,就根本没有必要讨厌亚人这个身份吧?
——只是,他会担心被萩原研二排斥。
人类总是天然地会恐惧拥有和自己完全相同、却本质不同的生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并不是一句只存在于书本上的话。
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是会发生,鹿见春名没有能将秘密隐瞒一生的自信。
比起因为隐瞒了这个秘密而在往后余生一起度过的时光之中惶惶不可终日,鹿见春名宁愿在这个时候提前将这件事情的真相鲜血淋漓地撕扯开,拍在萩原研二的面前。
在问出那句话之前,鹿见春名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设想好了萩原研二可能会作出的反应,比如说厌恶、害怕、又或者疏离……但这些设想全都是负面的,他打从心底就没觉得萩原研二会不害怕一个“非人类”。
当初他甚至还没有成为亚人之前,就已经被孤立过了,所以鹿见春名绝不会轻视人类对同类甚至非同类的排斥心理。
可萩原研二的每一次反应都超乎他的意料。
他说“好酷”的时候,宝石一般的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像是倒映着海面的粼粼波光,辉光洒进他的眼睛之中,熠熠生辉,像是碎金。
鹿见春名望进那片美丽的紫罗兰色里,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时间线……回到了那个玻璃碎片被落了满地、夹杂着爆炸的硝烟气息和冲天而起的灿烂光火的时间之中。
在他因为冲动而从即将爆炸的炸弹之中救下萩原研二的时候,萩原研二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好酷?”鹿见春名愣住了,他变得有些踌躇,“你不会觉得……很恶心吗?”
恶心——当然会觉得恶心了,这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吧?
在他的亚人身份被暴露过后,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这种流言。甚至在鹿见春名做好伪装去便利店里买东西的时候,都能听到有人在闲聊着说“亚人这种跟人一样的生物太奇怪了”、“不会死也太恶心了吧”……之类的话。
大众对亚人的反馈毫无疑问是恶意的,而本身在原本身处的社会之中就没有朋友的鹿见春名就更加不可能感受到什么善意了。
他习惯了只依靠自己,所有从未尝试过去寻求正常人类的帮助……那完全就相当于自找死路,他从来不会小看人类对亚人怀抱的恶。
可萩原研二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为什么会觉得恶心呢?”萩原研二反过来认真地问他,“不管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生物,对我来说那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鹿见春名张了张嘴,露出困惑的神情来:“不,这明明才是最重要的事吧?就连恋爱相亲不都会对对方的家境和个人条件挑挑拣拣吗?连国籍和皮肤的颜色都要挑剔的话,是不是人类就更加重要了吧?”
“不一样的。”
萩原研二斩钉截铁地说。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握住鹿见春名指尖的掌心也在微微发烫,像是有火在灼烧。
萩原研二的语气又缓缓地软化了下来,他的语气都变得柔和了,声线中夹杂着一点笑意。
“小诗也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所以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我在乎的只是你而已。”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流动的层层叠叠的云翳骤然之间被灿烂的日光驱散了,金子般的阳光将浓灰色的云层剪碎,光伏在海面上,将涌动的深蓝海水也染上星星点点的金色。
带着热意的光落下来,吻触在鹿见春名的银发、睫羽、鼻尖与唇上,他被灿烂的阳光笼罩其中,连带着胸腔之中也涌动着阳光般的温暖。
萩原研二牵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指挤入他的指缝之间,十指相扣着带着鹿见春名往岸上走去。
在海水里行走时有些困难,要划开海水,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可鹿见春名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连灵魂都要从身躯之中抽离,晕晕乎乎地飘浮在空中。
“其实关于‘不是人类’这一点,七年前的时候我就有想过了……因为小诗是我见到的一个超能力者嘛,”萩原研二笑了起来,“你的出现彻底打碎了我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世界观哦。”
他一边说话时又一边回过头来,海风卷过,将青年的黑发吹地拂动起来,瞳孔之中凝聚的紫罗兰色在发光。
“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小诗其实也暗示过我的吧?你说自己说不定是妖怪什么的……所以即使真的不是人类,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因为很多事情鹿见春名其实早就暗示过了,就连萩原研二自己也在鹿见春名消失的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地思考过。
事到如今,就算知道这件事,对萩原研二而言感受到的大概更多是“啊,果然是这样”。
……所以根本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一切都是他曾经设想过的。
所以即使得到了鹿见春名的确认,萩原研二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如果他真的讨厌的话,就不会在鹿见春名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和出现之后再度踩下油门了。
“我以为你会很在意……”鹿见春名踌躇着说。
他悄悄地握紧了萩原研二的手指。
萩原研二的手指指腹是带着茧的,磨过肌肤时带着一点粗砺的感觉,甚至会有一点刺痛,鹿见春名感觉不到这种轻微的痛感,只是握着萩原研二的手而已,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我不在意哦。”萩原研二的语气很轻松,“小诗不是喜欢看动画吗?很多动画里其实也有很多这样的吧,身为人类的主角爱上妖怪什么的……但结局基本上都可以用上童话的结尾——‘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鹿见春名安静地开口:“动画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
萩原研二带着鹿见春名走上了海岸,踩在金色细白的沙滩上,延伸出了一长串足迹来。
“我知道是不一样的,我们不是动画里的主角。”
“只是对我来说,不管小诗是妖怪、幽灵、式神还是别的什么也好,那都无所谓,我喜欢的人也不是‘鹿见诗’或者‘鹿见春名’这个名字写下的符号……而是你本身。”
“因为是你,所以不管怎样都无所谓,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只是你而已。”
萩原研二的神情很认真。他凝视着那双灿烂的金色眼睛,像是在宣誓一样,语气无比郑重。
他在说完这些话之后,语气又陡然轻松了起来。
“不过,其实我觉得那很酷,看不见的幽灵、不会死什么的,经常会想我要是也有超能力什么的就好了,但是那样的话感觉反而会活的比较累吧?”
大概是为了消弭鹿见春名心中的不安,萩原研二又话多了起来。
“所以我觉得一家人里只要有一个超能力者就好了……不过这么说的话会不会有点贪心?啊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小诗不要有那样的能力比较好……我不是讨厌这样的意思哦!”
害怕被误会,萩原研二神情紧张了起来,连语速也加快了。
“有幽灵或者影分身之类的超能力当然很好用啦,只是不死什么的被心怀不轨的人发现之后就有些难办……就算小诗不会痛我也觉得那样很过分……只是我还是希望小诗能有安全的、普通的生活,不管你是人类还是非人类都一样。”
“我……”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但所有的话都被迫咽了回去,堵在了喉舌之中。
鹿见春名握着他的小臂,迫使他低下头,将吻印在了他的唇角。
剩下所有没说的话都被压了下去。
鹿见春名是能察觉到萩原研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是真心实意的,说谎在他眼中是可以被轻易识破的,所以不需要再用过多的语言来解释了,他清楚地知道萩原研二没有说谎。
这是鹿见春名人生之中唯一的一次赌博——是压上一切的豪赌。
而他赌赢了。
这个吻不带任何欲望,萩原研二只能感受到纯粹的感情,夹杂着欢欣雀跃、以及纯然的喜欢,冷薄荷的味道和葡萄味的水果硬糖糅合在一起,充斥了他的感官。
被动只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之中,很快萩原研二就反应了过来,反客为主地固定着恋人的后颈,将鹿见春名整个人都掌握其中,强势地轻轻咬了一下少年的唇肉。
鹿见春名是有唇珠的。那颗饱满的唇珠被摁着碾磨,原本淡色的唇很快就变成一片绯红,像是山谷溪流之中被磨得圆润的青石。
在难以呼吸之前,萩原研二松开了他。
高大的青年精光垂下眼睫,凝视着那双含着水光的金色眼睛,连眼眶都是泛红的。他伸手,将黏在鹿见春名唇边的一根银发拨开,又在恋人银色的睫羽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喜欢你。”
鹿见春名轻声说。
他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阳光下澄澈透明的琥珀树脂,见证了从过去到现在、又一直延伸到未来的时光,将所有的记忆都凝聚在这一点金色之中。
这是告白。
鹿见春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扭捏,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爱意,纯然而热烈,与独属于他的冷薄荷的味道不同,那样的感情像是夏日祭的夜幕之中绽放的烟花,夺目而耀眼。
萩原研二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感受到的只剩下了喜悦——那双金色的眼睛之中只倒映出了他的面容,好像他就是属于鹿见春名的全世界一样。
心跳声和海潮涌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的胸腔之中擂鼓般急促地跳动起来。
“我也是。”
“好喜欢小诗。”
“不管你是人类还是幽灵妖怪什么的,我的这份感情绝对不会改变。”
“其实我想过,要是说出来的话是不是会被讨厌……但是让我一直将这件事情瞒着你、一直瞒到死亡老去的那一天的话,我也做不到。”鹿见春名的语气十分认真,“如果真的被讨厌的话……多少会觉得很难过。”
“我不会讨厌小诗的。”萩原研二神情严肃。
鹿见春名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了,现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了。”
“所以小诗不是人类的话是什么呢?”萩原研二打量着鹿见春名的银发和金色的眼睛,忍不住开始猜测,“有影子就不会是幽灵……妖怪的话……难道是雪女?”
银发、皮肤是白皙的、体温偏低、就连气息都是带着冷意的冷薄荷的味道……这么一说确实很像雪女。
鹿见春名摇了摇头。
他金色的眼睛像是在发光。
“你听说过亚人吗?”
黑色的IBM粒子铺天盖地地从鹿见春名的身体之中涌现出来,在他的身后骤然形成一个生长着蝠翼的人形怪物。
黑色的恶魔张开了翼翅,像是要拥抱站在阳光下的萩原研二。
第169章
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萩原研二下意识抬起了头。
他视野之中只能看到与海面连接在一起的深蓝色的天空,纯白的云在空中流动,日光倾斜着落进紫罗兰色的眼瞳之中,萩原研二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有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藏太张开巨大的翼翅时便显得遮天蔽日, 他就如同真正的幽灵一般, 没有影子、也无法被观测, 幽灵般的黑色恶魔伸出锋利的巨爪, 轻轻触碰了一下萩原研二的脸侧。
那双能将钢铁轻而易举切割开来的巨爪像是在抚摸什么琉璃般易碎的珍宝, 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因为萩原研二是全世界最特别的那个人。
藏太是和鹿见春名心意相通的存在,是他的半身,鹿见春名的想法就是藏太的想法, 萩原研二是对鹿见春名来说最重要的人,那么这一点就如同计算机的底层代码一样被写进了藏太的本能之中……藏太对待萩原研二时永远是小心的、珍重的,即使被抓住也不会反抗,害怕会弄伤这个被特殊对待的人。
萩原研二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虽然他看不到藏太, 但能清楚地感觉到藏太的触碰。
藏太本身是没有温度的, 触碰到时只觉得冰凉, 像是被毛巾包裹着的冰块一样,凉意沁入了萩原研二的掌心之中。
这个触碰很轻, 一触即分, 萩原研二甚至没感觉到太多的动静——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拥抱了他,气流在夹杂着海水气息的空气之中流动,他的额发被吹拂而动。
黑色的恶魔拥抱了此世最珍贵的礼物。
即使看不到, 萩原研二也能察觉到那种被重视着的小心翼翼的感觉,他心里明白是鹿见春名驱使的那个看不见的幽灵出现了, 却遗憾无法看到对方。
他伸手,下意识地想要将那个看不见的幽灵抓住,最后却只触碰到了一点展开的巨大的翅膀,幽灵离开了——却没有消失,像是沉默而安静的守卫,守候在他的身旁。
“亚人?那是什么?”萩原研二带着点疑惑,开始琢磨这个用词,“只从字面意义上来看,感觉跟野生动物的亚成年之类的名词很想……人类亚种的意思?”
人类的亚种——即指代某种和人类在外表上相似的种族,但本质上又与人类不同。
虽然在形态构造上是相似的,但人类亚种的生理机能会产生某些变化……如果只是单纯地从字面意义上来解释的话,萩原研二是能够大概明白的。
但他不明白的是,什么是“亚人”?
在鹿见春名说出这个词之前,萩原研二的联想方向都是奔着日本传统的那些神话故事之中去的——例如百鬼夜行、被阴阳师驱使的式神、以及鉴于鹿见春名看起来拥有一点外国血统所以也被他进行猜测的西方神话故事之中的精灵之类的东西……说起来藏太的翅膀就很像是恶魔的翅膀。
而“亚人”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推翻了萩原研二之前的所有猜测。
毫无疑问,地球上很多生物都拥有亚种,但这不包括人类。
人类行走在漫长的时间之中,从猿猴开始逐渐演变,非智人的哺乳类灵长动物并不被认为是人类的亚种。
“我就是亚人。”鹿见春名开口了,“你觉得,我和人类有区别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双金色眼睛之中椭圆细长的瞳孔缓缓变化,又变成了温和无害的圆形,失去了掠食者一般慑人的森然寒意,除了特殊的发色和瞳色之外,鹿见春名看起来和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
萩原研二十分诚实地轻轻摇了摇头:“不,我看不出你和人类有什么区别……除了那个幽灵。”
“第一次看到这种能力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人类之中隐藏的‘超能力者’,因为……真的一模一样。”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
“小诗,你和人类是没有区别的。”
“不,当然是有区别的。”鹿见春名扯动唇角,也微微笑了一下,“我是亚人……从字面意思上就能知道,我是和人类完全相似、但又本质不同的种族。”
“但是……”萩原研二愣了一下,“就连检查不也没有检测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来吗?”
“医院检查不出来的,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检测的出来,分析基因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异样的东西,亚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鹿见春名一字一顿,金色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他。
“唯一分辨亚人和人类的方法,只有死亡。”
萩原研二听出来了鹿见春名的意思——所谓的不死并不是因为实验,和银色子弹、APTX-4869之类的东西更是毫无关联,他不死只是因为他是“亚人”而已,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种族。
而且听鹿见春名的意思,“不死”是亚人的固有天赋……是他们这个种族的特点。
萩原研二露出了“我没想到”的表情:“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亚人吗?”
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什么人类还没发现的种族,卫星拍摄甚至能拍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地球在人类的眼中是没有什么死角的。如果亚人这个种族从以前开始就存在了,那么早就该被发现了才对,而不是直到现在,都只有鹿见春名这一个个体的存在。
鹿见春名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在这个世界,大概只有我一个亚人吧。”
他用的并不是十分肯定的语气,就连鹿见春名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亚人。
就像原本有亚人存在的世界那样,虽然表面上日本国土内只出现了几个亚人而已,但鹿见春名实际上见到的亚人数量极多,光是现身的亚人加起来就有十几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在大众的目光下死亡的,那些发现自己死亡的亚人都会很谨慎地将自己给隐藏起来。
“研二,”鹿见春名轻声念出了他的名字,两个音节组成的词汇在他的舌尖滚了一圈才被轻轻吐露了出来,像是含着什么动听的情话,“你觉得,平行世界是存在的吗?”
萩原研二整个人被定住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惊愕的神情出现在眼角眉梢,海边的风骤然沸腾,在鹿见春名的身后卷起巨大的海浪来。深蓝色的海浪溅在他的脚边,落在浓密的银色睫羽上,像是沾着一粒水晶。
他的银发在灿烂的银光下显出了半透明的质感,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山上凝结的冰晶,眼底流动着鎏金般灿烂的光河,身后是铺天盖地涌来的巨浪——这么看来,鹿见春名确实不像是这个世界上会诞生的人。
而他的话语也很显然在表明一件事情——鹿见春名来自于平行世界,而非这个世界。
这个猜测出现的瞬间,曾经让萩原研二十分费解的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在鹿见春名第一次失踪的那四年之间,伊达航有去特地调查过关于鹿见春名的事情,只是当时他还没有调入搜查一课,权限有限,查不出什么太多的东西来。而在进入搜查一课之后,伊达航也利用权利去调查过鹿见春名,包括降谷零也特地用公安的渠道进行过调查……只是他们都一无所获。
在他们调查出来的档案之中,开始的时间是在七年前。
也就是说,和鹿见春名相关的所有事情都是从七年前开始的,直到现在,而在比七年前更久远的时间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鹿见春名就像是七年前凭空出现在日本的一样。
但如果是“穿越”、“平行世界”,那么就可以解释了……七年前更久的记录当然不会存在,因为鹿见春名本身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是穿越而来,毫无疑问,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之中的。
鹿见春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要从七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
但萩原研二惊讶的不是鹿见春名来自于平行世界这件事……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但他在意的并不是鹿见春名的来历。
他的神情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忍不住紧紧抓着鹿见春名的手腕,握着恋人的肩,将之半抱进怀中,“小诗会留下来吗?”
不是人类也没关系,萩原研二不在乎;平行世界什么的他也不想去理会……他唯一关心的是鹿见春名本身。
就像当初穿越过来一样,小诗会就这么再一次地消失吗?会……回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吗?
他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心脏杂乱地跳动着,海潮涌动与海鸥鸣叫的声音都在顷刻之间远去,他的耳边只剩下了作响的耳鸣。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好不容易踩下油门、闯到了最后,甚至还许下了以后要一直在一起的诺言……他绝对无法接受鹿见春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无声无息地离开。
“我觉得那种事不会发生。”鹿见春名抬起头,将下巴搁在萩原研二的肩上,在他耳边笑了一声,“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吧?”
“也许这是神明给我的唯一的礼物……让我来到这里,遇到你。”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留在你身边,就算离开也只是短暂的离别。”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
一次穿越本来就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了,鹿见春名向来是随波逐流生活的人,直到遇见萩原研二——他才改变了自己随波逐流生活的心态,拥有了明确的目标,而为了达到设想之中的未来,不管什么事情他都会去做。
只需要想着这些就够了。
就像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不是鹿见春名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一样,就算哪天真的穿越回去了,他也同样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既然无法改变也无法进行控制,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因为担心一件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这一点,萩原研二再获得了这个拥抱之后也冷静地明白了。
担心之后有没有可能再次穿越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那是因噎废食的行为,不管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发生,萩原研二都不会放弃和鹿见春名的这段感情。
好不容易已经要走到终点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已经没办法放手了。
萩原研二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按了一下恋人柔软的发顶,银发在他掌心中传来微凉的触感。
他不想再继续去发散这个会令人忐忑不安的事情,于是顺势便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有想到还会有‘亚人’……之前还以为会是妖怪或者外星人什么的。”
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对于一向高情商的萩原研二来说委实有点生硬,但鹿见春名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从善如流地给出了回答。
“虽然不是妖怪,但跟外星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吧?”鹿见春名的语气之中带着笑意。
毕竟他本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平行世界当然也可以算作是别的星球,那么他这个平行世界的来客怎么不能算是外星人呢?
萩原研二好像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想出声说话,但在片刻的斟酌之后,又将这些话给压了回去。
鹿见春名察觉到了萩原研二的迟疑:“嗯?如果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就现在说出来吧……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你的。”
因为是他最在乎的人,所以不介意将所有的秘密都共同分享。
萩原研二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小诗……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亚人的?”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低落,还带着点小心翼翼。
“……”
鹿见春名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我不知道。”
他给出了诚恳的回答。
“不知道?”萩原研二愣了一下,“不是说只有死亡才能分辨吗?”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要听鹿见春名说出悲伤的经历的准备了,但峰回路转——就连鹿见春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为亚人的。
鹿见春名微微摇头:“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去孤儿院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我上中学之前,我都没有因为意外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死亡过,但我从小就看得到藏太……”
他笑了一下。
“藏太是我给我的IBM取的名字,IBM是只有亚人能看见的伙伴,也只有在因为死亡而觉醒了亚人的能力时才有可能会出现……你就把他当作是动画里的替身使者、影分身之类的存在就好了——至少在幼稚园的年纪,藏太就能出现在我身边了,所以我猜测,我大概在一岁以前就因为意外死亡过了吧?”
鹿见春名与萩原研二十指相扣。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那对我来说并不是痛苦的回忆,成为亚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灿烂的鎏金,亮晶晶地闪烁着光。
“就是因为有亚人的能力,我才能保护你,不是吗?”
正是因为他是亚人,可以驱使藏太,可以用自己的死亡替代重视之人的死亡,才保护了萩原研二,让他不至于在危险之中死去——所以鹿见春名一直都觉得,成为亚人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因为是亚人,所以他拥有自保和反抗的力量,也能用这样的力量去拯救和保护他在乎的人。
萩原研二从亮晶晶的金色眼睛之中看到了自己。
即使不用去努力分辨,他也能察觉到从那双眼睛之中几乎满溢出来的感情。
他心中微微一动,垂下眼睫来,将吻烙印在了恋人的眼睛上。
鹿见春名的声音在这一瞬间被制止了,他默不作声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感受到灼热的温度靠近又抽离。
“不管是不是人类,我都希望小诗不要死。”萩原研二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即使鹿见春名没有痛觉,即使他是能复活的亚人,可他仍然会因为鹿见春名的死亡而感到心悸。
只是这是鹿见春名生存和战斗的方式,他不会自以为是地禁止鹿见春名利用自己的这份特殊性。
……只是会有些心疼而已。
“没关系的,我不会痛,而且‘不死’能让我受的那些伤都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样子,其实很方便,而且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能力,我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地当好这个‘公安协助人’,不是吗?”
萩原研二的关注点却有些歪了:“能将伤口都治好的话……失忆症没办法治疗吗?难道说亚人死而复生的自愈能力并不包括脑补?”
他又忧心忡忡。
如果不包括脑补的话,那要是被狙击枪瞄准头部怎么办?不对,等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鹿见春名被炸的尸骨无存过吧?那这又是怎么重新长出头部来的?
萩原研二很费解,鹿见春名就有些心虚了——他当然没有失忆症了,那都是他瞎说的。
或许是他的心虚和沉默太过明显,萩原研二立刻就从鹿见春名这种不太正常的态度之中揣摩出了真相。
他打量着鹿见春名的表情开口:“……看起来,好像不是失忆症呢。”
鹿见春名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才将游移的目光挪了回来,正视着萩原研二。
“我确实没有失忆症,是我说谎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显然是有些离奇的。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相信,”
“其实今年春假的第一天,在那片樱花林里,才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我的时间是逆行的。”
今天这个下午,萩原研二只觉得自己的三观正在被一次又一次地以极高的频率刷新着,听到鹿见春名所说的话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空白的表情。
简而言之,他的CPU烧了。
今天获得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要让萩原研二一次性地处理过来属实是有点为难——毕竟,他的恋人先是自己坦白了自己不是人这件事情,光不是人这一点其实就已经足以让其他人辗转反侧地纠结十天半个月了,萩原研二的反应已经要比一般人强上太多,没花几秒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光知道恋人不是人类这个消息还不算完,他又知道了恋人是穿越的——话说穿越这种事情本来就很离奇,至少他只在各种动画漫画小说电视剧里看到过,谁能想到真的有穿越者啊?甚至穿越者还是他的恋人。
连续遭受两件极具冲击力的事情重塑世界观,萩原研二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以为已经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再惊讶他,但是……显然还有。
萩原研二缓缓长大了嘴巴,发出了一个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单音节:“啊?”
逆行是什么意思?CPU被烧坏的大脑迟钝地运作起来——假设鹿见春名在今年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么七年前、三年前以及一年前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脑袋乱成了一片浆糊,好在鹿见春名适时地给出了解答。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吧?银色子弹和APTX-4869的实际效果你已经亲眼看到过了,但是这两种药物在我身上会出现奇怪的现象。”
鹿见春名叹了口气。
“要么就只是单纯的毒药而已,要么就是药效非常强烈……大概是因为我是亚人的原因,这种能够操纵人体时间的神奇的药物会在我死亡和复活的间隙之中操纵我的时间,让我回到过去。”
“所以我回到了七年前,遇到了你。”
“然后是三年前、一年前……直到那次在列车爆炸时的死亡,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感受,我只是突然之间有种预感。”
鹿见春名皱起了眉。
“有种……再也不会回到过去的预感。”
“明明药物会因为我的死亡而在复活的过程之中被IBM粒子吞噬殆尽,但我的身体仍然离奇地产生了类似于抗药性一样的东西,在那一次之后,我总觉得我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我要抵达的,是我们一起的未来。”
他轻轻笑了一下。
“这么说来,也许这七年的时间也是神明赠送的礼物,否则的话,我就要错过研二了。”
因为这长达七年的错乱倒转的时间,他才能回到过去,才能参与那些拥有萩原研二的时间,才能在七年前的那一次,救下萩原研二……然后让七年前埋进心土里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了花。
鹿见春名的声音放轻了,“所以我想……研二也是属于我的幸运。”
金子般耀眼的日光将染上浓灰的云翳全部驱散,连同深蓝色的海绵都被染上了灿烂的金色。
踩在足下的金黄色的细沙都因为热意而滚烫,胸腔之中也被灌注了融化的蜜糖。
萩原研二听到了最热烈的告白。
第170章
语言是有力量的, 至少萩原研二能从这些音节组成的字句里体会到比大海还要更加深沉的感情。
鹿见春名是个喜欢说谎的人。谎言是他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大多数的时候,他说谎就像喝水一样自然,面不改色、就连心跳都不会因为紧张而过速, 机器都无法从他的脉搏之中捕捉到谎言的痕迹。
萩原研二是能够分辨出鹿见春名的话到底是真是假的, 但他并不要求恋人要对自己毫无保留——以鹿见春名现在的身份, 这一点本身就不可能实现。
这当然也意味着, 鹿见春名是可以对他说谎的。
毕竟, 就算对象是萩原研二,鹿见春名也不见得总是对他说真话——或者是有所保留地说真话。
对待萩原研二之前提出的那个开启了一切真相的疑问,鹿见春名原本也是可以不回答的, 萩原研二不会追问太多。即使是追问,鹿见春名也可以欺骗他。
他们两个人都对彼此心知肚明——就算明知道鹿见春名在说谎,萩原研二也不会非要去拆穿他、再刨根问底地将一切事情都搞清楚不可,比起已经发生而无法再改变的过去,萩原研二更加在意现在和将来, 更在乎眼前这个就站在他面前的人。
萩原研二自己知道这一点, 鹿见春名也知道。
他知道萩原研二永远会包容自己、不会在意那些虚假的谎言, 就算明知道是说谎也会用温和的态度对他点头——但就是因为这样,鹿见春名才更加不愿意对萩原研二说谎。
因为是想将未来都交付给他的人, 所以不想用谎言敷衍地对待……这相当于提前在未来的生活之中埋下了一个地雷, 引线却暴露在空气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彻底引爆。
如果无法完全地信任对方,那么就没有理由要许下永远的承诺吧?
谁愿意和自己都不信任的人朝夕相处,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呢?
既然是除了生命之外全部都能付出的、那个特别的存在, 那么将一切都告诉他也是可以的吧?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鹿见春名将和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坦诚地告诉了他。
而对于萩原研二来说, 他最在意的其实并不是鹿见春名这些信息量极大的话,这些超乎他想象的事情并不会影响他对鹿见春名的感情和态度,他在乎的只是鹿见春名本身、是他闪闪发光的一切。
比语言更直白的,是鹿见春名的决定本身。
他这种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都诚恳地交付给萩原研二的行为,才是让萩原研二招架不住的告白,让他的心跳都为之而紊乱。
萩原研二清楚地明白鹿见春名这种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本来可以不说的,只要不说,就可以永远在合理的误会之中被当作一个遭受了人体实验的普通人那样而继续生活下去,他不会成为地球几十亿人类之中唯一的那个异类。
可鹿见春名偏偏说了,好像完全不担心他会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出去。
即使鹿见春名自己没有明确地将他曾经那个世界之中发生的一切说出来,但仅从他现在的性格和习惯,萩原研二就知道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幸福快乐的过去。
要知道,如果萩原研二将这些事情说出去,等待鹿见春名的绝对只会是比组织的研究所更加残酷黑暗的下场。
鹿见春名警惕、敏感、疏离又习惯用谎言伪装自己,遇到事情时总是下意识地往极端的方向去考虑,即使认识了那么久,他也没有对谁坦诚地说过和自己有关的事情——除了萩原研二。
在乎一个人时,做出来的任何事情、任何行动都是不会骗人的。
至少萩原研二能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是被鹿见春名在乎着的。
——这本身就比告白要更加温柔。
萩原研二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握紧了鹿见春名的指尖。
他微微笑了一下,这笑容里的温度像是融化在了深蓝色的海中,紫罗兰的色彩沉淀在璀璨的金色光芒之中。
“现在是罪加一等了。”
他的隐瞒、包庇与纵容——在共犯的基础上,罪加一等。
……
回到东京是周日的夜晚。
萩原父母相当热情,一直留他们在家里吃了晚饭,萩原研二才带鹿见春名一起开车回了东京。
因为要开车,萩原研二没有喝酒——毕竟家里就有个交通科的姐姐盯着,萩原研二是一滴也没碰,反而鹿见春名喝了一点酒。
鹿见春名的酒量不算很差,只能说是普通人的水准,他不是千杯不醉,只是会在感觉自己真的快要醉过去的时候赶紧去洗手间重置一下。
酒精回麻痹大脑,让他行动迟缓,如果在这个时候面临危机,醉酒的状态之下他根本无法保持清醒,甚至连反抗能力也会失去一部分。
现在的这种状态,就是鹿见春名觉得有些醉的了程度,但他没有选择重置……因为萩原研二就在他身边。
萩原研二绝对不会伤害他——这个认知已经铭刻进了他的潜意识之中,所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时,姿态安静而闲适,身体肌肉是完全放松的状态。
酒精是会让人觉得嗜睡的,从神奈川开车到东京需要一段时间,又刚刚吃过饭,饱腹感和酒精带来的晕晕乎乎糅杂在一起,让鹿见春名觉得困意上涌,眼皮沉重,一点一点地睁不开了。
他睡着了。
萩原研二在蜿蜒的山道上开车驶过,透过摇下来的车窗,能看到深沉的夜幕之下被月光照亮的海面,被银光浸染的海水此起彼伏,夹杂着咸涩意味的海风被卷入狭小的车厢之中,将鹿见春名的银发也吹拂了起来。
“小诗。”
萩原研二出声了,他想让鹿见春名也看一看窗外月色映照下的神奈川的海,远方的富士山被隐匿在浓厚的云层之中,只显露出来了隐约的轮廓。
但叫出了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萩原研二下意识转头,看向鹿见春名——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鹿见春名已经睡着了。
有着银发的少年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他睡着时很安静,头向萩原研二的方向轻轻偏了过来,银发垂落而下,散落在深色的座椅上,格外显眼。他的呼吸声很浅,被海浪翻涌、树叶簌簌与蝉鸣夹杂在一起的声音压了下去,只能看到他身体因为呼吸而轻轻起伏。
萩原研二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蜿蜒的山道变成了直道,他单手握着方向盘,让车辆能够十分稳定地行驶在平稳的水泥路面上,另一只手则伸了出去,指尖拂过垂落在座椅上的银发,又握住了他的指尖。
和平时偏凉的体温不同,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鹿见春名的体温有些上升,触碰到掌心的时候,萩原研二感觉到的是轻微的发烫,连脸颊上都染着很浅的绯红色。
指腹是柔软的,他抬起眼睛,从车窗前悬挂着的镜子之中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的鹿见春名——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发觉一件事。
……他的恋人,可能不是他以为的25岁,而是货真价实的19岁。
萩原研二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时间,最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已经年满18了,他不用去警局自首,也不会吃到松田阵平送来的猪扒饭。
他心里很轻松,因此才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但这些思绪都在鹿见春名给出回应时戛然而止了。
或许是在浅眠之中察觉到了什么,鹿见春名下意识地朝萩原研二所在的方向靠了一下,手指蹭过了萩原研二的掌心。
像是触电一样,这轻微的触碰带给了萩原研二颤栗的麻痒感。
鹿见春名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迟缓而含糊地,低声叫出萩原研二的名字:“研二……”
这个名字如同某种咒语,让萩原研二心中所有的思绪都顷刻间荡开了,他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
贝尔摩德最近很忙。
但不是忙着排查内鬼——这种活一般都轮不到让她去干,只有后勤组的人最遭罪,要是他们负责审查的人里出现了卧底,搞不好就要吃琴酒的花生米……琴酒也是那个对剿灭老鼠最感兴趣的人。
虽然是行动组的Top Killer,但琴酒很少负责和科研相关的事情,顶多就是盯一盯有代号的研究员——比如雪莉。
贝尔摩德作为曾经吃下过银色子弹,因此而被改变了身体的人,对研究更是喜欢不起来……尤其是和那个目标相关的实验。但BOSS给她安排任务时向来不会在乎她本人的意志和喜好,所以从三年前告死鸟回到组织开始,贝尔摩德就开始负责一部分极度机密的研究所的事务。
那位先生有很多不信任的人,朗姆是虎视眈眈野心蓬勃,琴酒是他的刀,而贝尔摩德就像是那柄会被压在枕下的匕首或者短剑。
她是那位先生的心腹,只可惜,这位心腹的忠心也不算太过纯粹。
贝尔摩德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在乎自身要更加甚于组织,甚至对工藤新一和毛利兰的重视都要比组织在她心里的分量更重。
而现在,被她注意到的人又多了一个——告死鸟。
不死的告死鸟,单这个前缀词就足以让她升起兴趣了。
她一如既往地在高档公寓之中的浴缸里将自己浸泡了进去,水面上漂浮着鲜红的玫瑰花的花瓣,放在浴缸池壁边上的手机之中收到了一条新发送过来的邮件。
贝尔摩德将垂落下来的一缕金色鬓发别在耳后,伸出手,将手机拿了过来,解锁之后查看那条跳成已读的邮件。
邮件之中的内容很简短,中心思想可以概括为让她来实验室一趟,去验收一下研究组最新的成果——数秒过后,这条被打开阅读的邮件被贝尔摩德主动删除了。
她清理完手机之中的痕迹,不太高兴地将鬓边的金发在手指上卷了几圈。轻轻叹了口气之后,贝尔摩德从温暖的水之中站起了身,她赤足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用白色的浴袍将自己裹了起来。
她走进衣帽间之中,不过十几分钟就走了出来——但走出来的人和贝尔摩德本人毫无关系。
她伪装成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上班族。
从高档公寓去往研究所时,乘坐地铁需要在一个联通着地下商场的地铁站换乘。贝尔摩德没有自己开车,她担心开车会留下痕迹。
虽然一路上都很平安,但贝尔摩德就是有种说不清楚的不安的感觉。
——这种不安在那个联通地下商场的换乘地铁站时得到了验证。
在得知地铁站中突然发生了骚乱的时候,贝尔摩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地铁站上的名字——米花町。
很好,不愧是被称为罪恶之都的米花町,发生这种事情她完全不觉得奇怪。
地下商场职中发生的不是贝尔摩德以为的杀人案,而是抢劫案——甚至还出动了排爆警和缉毒科,抢劫犯大概率是磕上头了,一时冲动到金店之中抢劫,还在女性店员的身上捆上了自制的雷管炸弹。
好在只是雷管炸弹,并不是什么难以对付的类型,赶到现场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在来之前还以为是什么复杂的炸弹,在看到只是雷管的时候松了口气。
雷管炸弹是十分简易的炸弹,报警十分钟之后,伊达航就迅速赶到现场,按住了这个磕了药之后胆大包天来抢劫的抢劫犯;萩原研二十分轻松地拆掉了炸弹,松田阵平甚至都没有出手。
拆掉炸弹之后,所有围观的群众都松了口气。
贝尔摩德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这不怪她,谁让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她还是已经易容伪装过的样子,和周围一圈津津有味围观的人群融为一体。
排爆警的工作已经完成,萩原研二将拆下来的雷管炸弹作为证物交给伊达航,和松田阵平并肩朝外走。
围成一圈的人们十分自觉地为这些警察让出了一条通路来。
大概是手机之中收到了什么消息,萩原研二摸出了外套之中的手机,扫了一眼之后,脸上立刻就克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来。
松田阵平一看他这笑容就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鹿见给你发的消息?”
鹿见——这个姓氏十分少见,即使在日本也没有多少人,更何况鹿见春名的名字里,鹿见的发音还是更加少见的Kanami,这个音节一读出来,便让准备转身离开的贝尔摩德脚步一顿。
她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举动,只是像是不经意一般缓缓地、轻轻地将头偏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转身,就像是仍然对金店之中的抢劫案感到好奇一样。
萩原研二嗯了一声之后回答了松田阵平:“对,小诗发Line给我了。”
小诗——这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鹿见、小诗,这两个名字拼凑起来就是——鹿见诗。
不管这是不是假名,但贝尔摩德清楚地记得,鹿见诗是告死鸟使用过的名字。
既然会叫鹿见诗……难道是以前就认识的人?因为今年开始时,告死鸟将自己的假名换成了鹿见春名,而不是一年之前一直在使用的鹿见诗。
和警察认识……这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问题在于,听这两个警察说话时的口风和语气,告死鸟和他们似乎不仅仅只是维持着单纯的朋友关系而已。
尤其是那个有着紫色眼睛的警察,他和告死鸟之间……似乎不怎么单纯。
贝尔摩德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眼萩原研二,看清了青年警官修长优越的身材、俊美英气的脸,以及紫罗兰色的宝石般的眼睛。
他看起来是个健谈爱笑的人,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容,反而是身边那个戴着墨镜、一看就很不像是警察的警察露出了十分嫌弃的表情:“自从你带鹿见回家见父母之后,你们俩是越来越黏糊了。”
“因为我们在‘交往中’。”萩原研二在“交往中”这个词上加重了读音,让松田阵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在走过贝尔摩德面前时,她隐秘的视线得到了萩原研二投来的一眼——他原本就是个对视线十分敏感的人,当然能够察觉到有人正在看他。
但看见看他的人是个普通的女性之后,萩原研二便没有太在意。
和他对视的一般女性完全没有要躲闪视线的意思,十分大方地冲他笑了一下,萩原研二愣了愣,才下意识回以一个微笑,随后才和松田阵平一起并肩离开。
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连交谈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贝尔摩德无法再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了。
但刚刚得知的那些关键的信息已经足够她得出结论来了。
贝尔摩德也转身,离开了围观的人群,走向了缓缓驶来、正在逐渐停下的地铁之中。
地铁门缓缓打开,贝尔摩德走了进去,融入到人群之中。
萩原研二下意识地回头,却找不到贝尔摩德的影子了,只能捕捉到逐渐闭合的地铁门。
“怎么了?”松田阵平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萩原研二皱起了眉:“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松田阵平愣了一下,声音立刻便显得有些严肃,“哪里奇怪?你发现什么了?”
作为萩原研二的幼驯染,他向来是十分相信萩原研二的观察力的。
萩原研二天生是个观察力敏锐而细心的人,他总是能提前一步找到被其他人忽略的异状——这次也不例外。
但萩原研二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只是他的直觉和第六感在叫嚣着某种危机感,让他觉得空气之中浮动着某种异样,违和感横亘在他的心间。
而当他回过头想要去寻找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违和感的时候,这种奇异的感觉就又消失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违和……但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劲。”萩原研二抿了一下唇,“但现在又觉得没有那种违和感了,可能是我的错觉……走吧。”
违和感消失,他没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仔细想了想之后也没发觉有哪里是不对的,于是干脆和松田阵平一起离开了。
……
先一步进入地铁的贝尔摩德握着从栏杆上垂下来的手环,站在最近的门边沉思。
刚才从那两个警察的对话之中透露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那个警察,那个有着紫眼睛的警察,和组织的告死鸟存在着某种亲密的关系。
“带鹿见回家”、“见家长”、“交往中”……单单只是这几个词汇,就能概括出全部的事实了。
这一切都显而易见,告死鸟——他大概在用鹿见诗作为假名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个警察,而在之后又和这个警察交往了,现在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见家长的地步。
见家长意味着什么,哪怕是贝尔摩德这个外国人也很清楚。
告死鸟是玩玩而已,还是来真的?
贝尔摩德无法确定这个答案,但她更加倾向于是后者。
虽然和鹿见春名接触地不够多,但她觉得自己是明白鹿见春名的想法的。
告死鸟甚至敢对脾气不好的琴酒贴脸开大,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要说用自己的身体和恋爱关系从警察那里换取情报的话……可很显然,告死鸟的交往对象是个排爆警,是组织都懒得安插人进去的特殊警种,但凡萩原研二是个公安或者警视厅高层,贝尔摩德都觉得这是在使用□□。
可既然都不是,贝尔摩德觉得这除了真爱,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解释了。
这一瞬间,她恍然之间终于明悟了——那两次没来由的杀意终于有了答案。
第一次是在列车爆炸案时,鹿见春名曾经问过她,要不要杀了那两个警察。贝尔摩德当时以为告死鸟只是冲动,现在才发现这其实是在试探她。
而那种森然的杀意,很显然是针对她而来的。
贝尔摩德毫不怀疑,如果她当时敢回答杀了萩原研二,那告死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对她下手。
而第二次就是在前几天的场上之中偶遇告死鸟的时候,她当时甚至拿“和警察交往”开了个玩笑……现在想来这简直是雷点踩爆。
贝尔摩德毫不怀疑鹿见春名这杀意的真实性——她能感觉到,在那几个瞬间,鹿见春名的杀意凌冽而残忍,寒意直接浸入到她的骨髓深处。
但凡她当时回答错了一个字,告死鸟估计就得背刺了。
贝尔摩德在心里郁闷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
她本来以为告死鸟是个和她一样清醒的利己主义者,但……
谁能想到这家伙是个该死的的恋爱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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