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衫的幽魅。
帝王无声的威压。
全都在温夏颤动的睫羽下, 令她彷徨无措。
“为何在此处?”
他平稳低沉的声音好像没有以往冷戾了,可对温夏而言, 这声音来自头顶,密密沉沉地罩着她,似帝王不怒自威的质问。
发髻上的山茶花簪在她方才花容失色下,无声脱落在了地上,散开几片花瓣,被晚风轻轻扬起。
温夏无心去捡,紧攥着袖中绣帕, 嗓音仍是素来的软糯,只是夹杂着低低的颤声:“上元灯节郡守相邀,臣妾不欲出行仪仗惊扰百姓过节兴致, 故才?微服来此。”
温夏没有等来回应,自然也知不会等到好回应。
在这无声之下, 所有的惊慌失措终于逐渐缓下来。她不知为何能在青州撞见戚延,但他行事本就乖张, 能遇见也不稀奇。
冷静下来,温夏的心一点?点?凉下去。以往也有一回她撞了戚延的道,明明离得远远的,仍是惹他不快,被罚抄了六千字经文。
温夏螓首低垂,再次扶身下去:“无意惊扰皇上, 臣妾这就自回行宫领罚。”
她行完礼转过身, 却听到戚延低沉嗓音:“朕让你走了。”
再次停下脚步, 温夏强忍着双肩的颤抖, 宽袖中的双手紧攥着绣帕,转过身来, 杏眼?垂避着圣颜,无声静立等候他发?落。
她等了许久,才?在微风轻起中,听到戚延不辨喜怒的一声询问,低低沉沉。
“你护卫呢?”
庭中响起猎动的风声,是温夏的暗卫现?身,朝戚延行礼。
温夏安静站立,可仍未听见戚延发?落。
他不说话,她便再次请安道:“臣妾自会回行宫抄写?经文,臣妾这就滚。”
纤细的身影再次扶身,月色长裙消失在璀璨良夜。
戚延紧望空空长夜,她发?髻上掉落的花就在脚边。满地碎瓣,良辰好景都似像被他突兀打断。
他厉喝:“云匿。”
云匿领着一众暗卫现?身,跪地请安。
戚延眸光冷扫,即便没有开口质问,也知道他们没有现?身提醒他,是刻意。身为他的暗卫,他们不会不知道他身边人的貌征。
云匿年轻俊俏的脸像木雕的小人儿?般毫无表情:“此人乃皇后,皇上见过皇后画像,属下们以为皇上行船跟踪,是自有主张。”
一旁,方才?出声提醒的陈澜也跪下道:“属下也以为皇上自有主张!”
是啊,举朝都知他是见过温夏画像的。
可那画像他压根没碰,一眼?都没看过。
他怎么能告诉旁人,他今晚终于才?见着他成婚两年的皇后了,一眼?惊为天人,想去询问人家门第,甚至想迎人家回宫。
戚延紧望早已寂静无人的廊芜,那袭翩跹白衣早已消失,只余晚风里一抹山茶花的幽香。
他无法理?会此刻心间的滋味。
很矛盾,很怪异。
似风调雨顺突然轰塌,大厦突然将倾,一切既定轨迹都被生生折毁,被突然降临的神明否决,告诉他他二?十四年所为皆是错的。
梁鹤鸣终于夺得灯会上的一本秘籍,满载而归,但带来的倒不是秘籍的欣喜,而是满脸的震惊。
“阿延,我在门外瞧见你的皇后了!她竟也在此处,已上了马车离去。”
“不过她在青州倒也正?常,只是为何也会在这食楼里?”梁鹤鸣忽然才?察觉戚延神色不对:“不会你们撞见了吧?”
“你真撞见你那小皇后了?”
梁鹤鸣紧问戚延,却见戚延眸光幽邃,面上好像没有往日每回的冷厌,每回的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矛矛盾的死寂。
梁鹤鸣眼?眸一亮:“你该不会见到她一见钟情了吧?你……”
戚延已疾步上楼。
梁鹤鸣追在他身后:“真被我说中了,你真的对她一见倾心……”
“不过是一具皮囊,朕不至于荒唐至此。”戚延冰冷地回。
“当真?”梁鹤鸣嘴蠢,素来没阮思?栋会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虽觉得有几分不信,但也未再追问,“城中灯火已经结束了,夜深了,此处离行宫很近,既然你们都已经见过了,不如咱们就歇在行宫吧。”
怎么可能。
戚延冷冷瞥一眼?梁鹤鸣,薄唇冷嗤:“我与她即便见过了,我也不会犯那三千万。她住行宫,我住皇宫,此生此世,绝不相犯。”
言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水畔的一袭白衣。
姣美纯情,嫣然动人。
细腰纤弱,青丝如绢。
紧握手中酒盏,窗口夜风卷来,怀中竟有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戚延昂首饮下杯中清酒。
酒已冷,恰对得上喉中汹涌灼热,熄灭一切不切实?际的势头。
城中热闹已在褪却,夜色逐渐恢复静谧色彩,戚延独坐良久,听不清梁鹤鸣在说些什么,只是想安静多饮些酒。
暗夜之下,云匿突然现?身。
“皇上,行宫处遭遇袭击,皇后娘娘马车被劫。属下等不知道是要有所行动,还是任黑衣人劫去?”
戚延眸色一凛,已施展轻功离去。
玄衫如魅,早已瞬间消失在窗前。
梁鹤鸣:“……”
…
半个时辰前,仍是热闹长夜。
温夏乘着马车回宫,将戚延来青州的事告诉给左右心腹。
“那可如何是好,可要禀报太后?皇上必定又迁怒娘娘了吧……”白蔻与香砂很是焦急,每回撞见圣驾,主子都逃不过莫名其妙的惩罚。
温夏无力靠着车壁,唇边淡笑?有些苦涩:“他罚就罚吧,我又不是没写?过六千字的经文。”
她正?凝思?为何会在青州遇见戚延时,马车忽一颠簸,护卫忽喊“有刺客,保护皇后”。
温夏尚且来不及查探车窗外的惊变,马车已倏然停下,只听著文一声闷哼,马车猛地行驶在石板道上,速度快得整个车厢都在剧烈颠簸。
温夏脸色惨白,死死扶住车壁,顺着烈风里翻飞的车窗望去,只见暗卫持剑与黑衣蒙面人搏斗。
眼?前行宫越来越远,无数带刀护卫与一群黑衣人厮杀。
“娘娘——”白蔻与香砂护在温夏身前,却也是没有武力的弱女子,经不住马车颠簸,只想用身体护主。
车上胭脂水粉散落一地。
车厢茶案也在这颠簸里倾塌,温热茶水皆溅在温夏裙衫上。
她从未遇见过这般的突变,驾车的黑衣人一直在与青影等人搏斗,但马车实?在太快,很快便只剩青影一人。
香砂跌跌撞撞爬起来,壮着胆子拔下发?簪,正?想扎那驾车的黑衣人时,黑衣人功力高强,并未回头便已拦腰将香砂摔下马车。
温夏急唤香砂的名字,白蔻已吓得脸色惨白,马车行驶的道路越发?漆黑,早看不见香砂在何处。
白蔻哆哆嗦嗦挡在车厢前,想用身体与外头的黑衣人最后一搏。
耳边风声狂啸。
温夏在这剧烈的颠簸里,没有再听见青影的声音,狂风掀起的车帘外,只有那驾马的黑衣壮汉,再看不见暗卫的影子,车马跑得越来越远。
温夏不觉得自己有何仇家,如果非要有,那只能是戚延,或者是温家得罪过的人?
她已在这颠簸里撞伤了额头,擦破皓腕。恐惧过后,望着这黑衣人的背影,颤抖地咬牙问:“你究竟是何人!”
“您坐稳了。”黑衣壮汉道完这句,狠一抽打马鞭。
望着越来越黑的道路,温夏没由来想到了五岁时被关?禁的漆黑房间,也在这恐惧里想起方才?见过的戚延。
他明明那么恨她,可今日撞见,他竟没有开口罚她,放了她离去。
这会是他派来的人么?如果劫走她,毁掉她清誉了,是不是就可趁此废后了?
他戚延,真的能做出这种?事么?
眼?眶红透,温夏流下眼?泪,忽然拔过白蔻头上发?钗。
她将发?钗抵在脖颈间,掀开车帘扬声道:“停车,否则我就死在……”
话音未落,只听嗖嗖的箭声传来,眼?前黑衣壮汉身中一箭,闷声载下马车。
而温夏手上发?钗在颠簸中划伤了颈部。
疼痛尖锐地传来,也感觉到滚烫的液体很快被风吹凉。
耳边呼啸风声汹涌。
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掠向马车。
温夏只觉腰间一热,被滚烫大掌揽紧,整个人一轻,身体已脱离马车,踩在半空。
她手中发?钗被这滚烫大掌拿走,她下意识地忙腾出手抓住能握到的东西?,紧紧攥到这人衣衫,害怕地躲向此人。
可待反应过来,她睁开眼?睫。
玄色衣襟上,内敛的金丝线绣着兔子吃草的图案。
她错愕地抬起头,望见棱角清隽的侧脸。
救她的人,竟是戚延。
一切都让温夏始料不及。
她猛地松开手。
可身处半空,仍是害怕,闭着双眼?,只感觉脖颈上的伤口越发?疼痛,身体也不住颤抖,却不愿依靠戚延。
落在腰肢上的大掌一寸寸收紧,似带着滚烫的烙印。
直至被放到平地,温夏长睫扑颤,终于敢睁开眼?。
戚延长臂仍揽着她纤腰,她往后退却几个碎步,这才?觉浑身瘫软,几乎就要栽倒之际,被戚延长臂接住。
无处可避地与他视线相撞,温夏只觉彷徨无措,也惶恐害怕。
他的眼?眸深邃无尽,似落在她颈项间,那凝住的眸光令温夏怯弱惧怕,浑身滚烫起来,双颊生起一抹薄红。直至戚延以剑刃割下一截袖摆,系在她颈项伤口上时,温夏仍惊魂未定,红唇颤颤合合,一切周全的礼数已说不出半个字来。
戚延没有放开她,只是挪开双眸,沉声朝眼?前暗卫下令:“留活口。”
眼?前全是戚延的暗卫。
身后还有无数策马赶来的当地武营士兵。
那驾车的黑衣壮汉只是腹部中箭,戚延刻意留了活口。
云匿的长剑指在壮汉胸前,尚还未逼问,便已见那壮汉在一声闷哼中倒下。
云匿脸色一变,扯下壮汉蒙面的玄巾,已见粗糙面孔上鲜红的血迹。
“皇上,此人已服毒自尽!”
一直到坐上回行宫的马车,温夏仍惊魂未定,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一切。
而车厢里还有戚延。
自五岁以后,她从未与他这样独处过,只觉周遭冷意袭来,颈项间的伤有些疼,她紧紧拥住双臂,忍着这浑身的疼痛与冷意。
戚延薄唇紧抿,面色不见波澜,只是长眸所及处,她身姿窈窕纤弱,雪白颈项间系上他玄衫窄带,黑与白的相衬,竟似一股柔与媚的碰撞。一团茶渍湿透了她衣襟处,她抱着双臂,手指白皙莹嫩,一双指节处都有磕红的伤痕。
戚延搁于双膝的手指颇有些燥意地敲击着,浅浅的山茶花香弥漫在这处车厢里,不似去岁宫中撞见她那一回时的馥郁。这抹幽香轻轻浅浅,并不缠人,但却一直这样淡淡地存在,叫人无法忽视。
戚延忽然解下肩头大氅,似随手的刻意,丢在了温夏双膝上。
温夏抬起杏眼?,长睫如蝶羽的轻颤。
然而她只看了戚延这一眼?,他英隽容颜不辨喜怒,星目漆黑深邃,虽然紧绷的薄唇未置一言,却让人无法忽视他周身强盛的帝王威压。
“皇上做什么?”她的嗓音软软的,也有劫后余生的一丝哑。
这是他们到现?在为止说的第一句话。
戚延音色沉静:“朕热,不需要氅衣。”
温夏眼?睫一颤。
她有些错愕,可对戚延此人,她只当他是瘟神,不会觉得他有好意。
他的大氅是方才?上马车时,青州郡守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请罪后,小心翼翼呈给他的。
玄色大氅跟他一身玄衫倒是相配,冷得生人勿进?,隔着她膝上衣料,滚烫的余温传进?她皮肤里。
温夏折好,放置一旁:“御用之物,臣妾为您叠好。”
手上扳指紧扣,戚延无声冷睨温夏微垂的身姿,那单薄双肩依旧隐隐发?颤,他看着便觉得冷。
“朕要你系上。”
温夏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眼?睫颤了下,嗓音也软软糯糯,听不出情绪,只有恭敬。
“臣妾不需要此物,谢过皇上。”
胸前忽有一种?堵逆的胀涩,戚延沉吸口气,算着时辰,已快到行宫,终没有再命令她。
“臣妾的婢女都安全吗?”温夏方才?只瞧见那些人搀扶起白蔻,与戚延同?乘一辆马车带来的彷徨与抗拒,让她险些忘了忠心保护她的心腹。
温夏却没有听到戚延的回答,她抬起眼?。
戚延的眼?眸漆黑深邃,她正?撞上这样的视线。他的眼?与太后的凤目极似,盛情清隽,却如漆黑无边的暗夜,似将人深深地卷进?去。
温夏挪开了视线,恭顺垂避他的目光。
终于回到行宫。
温夏见到了一干心腹。
此次意外,著文伤了腿,香砂滚下马车,受伤严重。只余白蔻颤颤巍巍陪在温夏身后,未曾受伤。
温夏正?道“传太医”,忽才?想起如今戚延在这儿?,她已不再是这行宫唯一的主人。
她转过头,请示般地垂眼?朝戚延扶身:“今日多谢皇上救命之恩,现?下臣妾已无大碍,今后自会谨记皇上诸般教诲。今日是个例外,臣妾下次一定有多远……”
后半句“滚多远”被白蔻的一声“娘娘”打断。
温夏微顿,终止了话,等候着戚延发?落。
她却半晌未听见声音,犹豫片刻抬起眼?,正?对上戚延一双漆黑长眸。
他的眼?睛深不可测,只似无垠暗夜。
戚延启唇:“让太医给皇后检查伤口。”
他折身进?了一间殿中。
临凤居。
温夏脖颈上的伤万幸只是皮肉伤,太医道每日上药,不会留疤。
她忧心道:“再请太医看看我的婢女,她摔下马车,所伤不轻。”
“娘娘无需担忧,已有太医在为您的婢女医治。”老太医恭敬行礼:“娘娘这边按时服药,微臣明日再来为您请脉,现?下去拙政园为皇上验伤。”
温夏微有诧异:“皇上受伤了?”
“正?是,微臣告退。”
温夏仍有些怔神,踱步镜前,白皙颈间贴着青色伤药。她攥着绣帕,仍有些失神。
白蔻道:“娘娘,您先?换下身上湿透的衣衫,莫要着凉。待奴婢侍奉您梳洗后再去向皇上请安,探下龙体是否康健。”
温夏很抵触,但知今夜只能如此。
她意外的是戚延受伤,他看起来不似有伤之人,且方才?还命太医先?为她诊脉。而这行宫中只有她去岁带来的两名太医,此刻两名太医皆在临凤居。不管如何,今夜她的确该向戚延问安,也得去请罪。
……
拙政园内,灯火通明。
往昔这里从不曾亮灯,而今夜,密密严严的士兵与御前侍卫戍满整座宫阙。
戚延伤的是左肩,在闻讯赶去营救温夏时,行宫处竟有断后的黑衣高手,出招弑杀狠辣。虽他剑法高强,但当时手上并未携剑,终在搏斗中被刺伤左侧肩胛。
殿中太医正?屏息清理?,戚延玄衫已褪,胸膛结实?健硕,那寝衣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伤口也算深,但他并未言痛,只是在太医的细钳夹到伤肉时,黑眸微微一沉。
方才?他一直没觉得伤口痛,此刻后肩胛传来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开。
今夜一切发?展成此般,超出了戚延的预料。
他自认就算今夜没有在船上见过温夏,即便只是来青州逗留两日,听到皇后有难,不管如何他也都会命人去救。她是他的皇后一日,他就不会任人挑衅他帝王的威严。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今夜会自己出手,亲自去救。
脑中仍是疾驰的马车上,温夏盈盈含泪的杏眼?,怯弱又坚定,一双手颤抖地让发?钗抵着白皙颈项。他若再去晚一步,她是不是就那般刺下去了。
他施展轻功掌住她腰肢时,她明明颤抖无助,劫后重生似地抓紧他衣襟,像小时候的醉红楼中,她不顾一切跳进?他怀中时那般,却在瞧见他轮廓时发?抖地松了手。
肩处一阵药汁浸着的疼痛弥漫开。
戚延一动不动端坐,忍着这股痛觉。
伤口终于处理?好,太医交代着宫女起居事项。只是宫女十分紧张,没有御前一贯的宫人沉稳。太医便带了那两名宫女走到屏风外,细致复述。
青州行宫说是行宫,早被搁置这么多年,宫人皆是温夏带过来的,第一次御前侍奉,做不到稳妥不惧。谁叫她们凤翊宫上下,早已听惯了皇上惩治皇后的那些恶名。
殿中,骨节分明的手指系好衣带,戚延端坐龙椅上,问亲卫统领陈澜:“查得如何?”
“回皇上,此次劫持皇后娘娘的黑衣刺客共有百人之多,死三十余人,伤而被擒者皆服毒自尽,未审出有用的线索。其余应有十余人在逃,郡守已领命在城中各户搜查并严守城门。”
“根据属下方才?盘问值夜的宫人推断,这些刺客应是于戌时初潜入行宫中,在得知皇后娘娘尚未回宫后,埋伏于行宫外四方巷道。他们的目标很精准,出招皆为功力高强者。皇后娘娘的暗卫青影召唤出其他暗卫与行宫护卫,一直抵抗了多时,还有部分温家军。”
陈澜微顿,继续禀报:“据查,温家军有二?百人之多,于皇后娘娘去岁迁居行宫的同?时,护卫在此。”
私自调派士兵扎于皇家行宫,是为大罪。
陈澜禀报完不再作声。
殿内良久的寂静。
戚延一直未再发?话。
直到殿外传来侍卫禀报声:“皇上,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想向您当面请罪。她让属下代为传达,说若您不欲见她,她自会在殿外请罪,以谢圣恩。”
戚延紧握龙椅扶手,力道之重,手背隐约有青筋突起。明明这话与从前她触了他霉头,前来请罪时一模一样,可如今戚延听在耳中,不知凭何,总有一股针扎的不悦。
“让她进?来。”
门外,一袭鸾凤曳地锦衣,肩系藕荷色蝶纹披风的温夏细步行入殿中。
她发?髻高挽,只余鬓边两缕青丝,未戴首饰,素面姣姣。她行路的姿态如凌波踏水,是大盛贵女严格的步态。戚延也办过无数的宫宴,他的宫宴上有后宫妃嫔,可从未下令要中宫临场。所以他以为,女子的步态都是如他后宫那些妃嫔,那些贵女一般娇柔含羞的。
可温夏不是,她的步态娇中作稳,雍容华贵,有贵女的风姿,更是皇后的仪范。女子毕生的美态,似皆在这双细足中。
“臣妾拜见皇上。”没有凝眉看向御座,温夏已轻提裙摆跪在殿中,螓首低垂,恭敬听候的模样。
戚延转了转拇指的金镶翠玉扳指,也许是肩胛处的痛觉传开,他竟有股坐不住的燥意,也不希望殿中人跪。
“今夜之劫,臣妾仍觉害怕难安,车上那般危险,幸得皇上相救,臣妾铭记圣恩。”温夏的嗓音语态一贯软糯温柔:“听闻皇上受了伤,皇上伤势可重?”
戚延开口:“也算重。”
温夏微顿:“您伤在何处,太医如何说?”
“伤在此处。”戚延漆黑长眸只是这样安静地望着温夏。
他这样说,温夏只能抬起头。
她凝望一眼?,戚延修长手指正?轻按在肩头,依旧端坐龙椅上。
温夏敛眉,再次福身叩拜下去:“让皇上龙体受伤,臣妾万死难辞其咎。臣妾是来请罪的……”
戚延皱了皱眉,殿中下跪的恭顺身影莫名让他想起东宫里那个五岁小童的身影。幼时,她从来不需要在东宫里遵守规矩。
“臣妾连累皇上受伤,心中有愧。且臣妾还有一罪不敢隐瞒皇上,请皇上责罚。”
“你有何罪?”
“臣妾初临青州,心中彷徨,故求了家中兄长将二?百温家军调入行宫,供臣妾驱使,兄长拗不过臣妾皇后之威,只得被迫答应。私自调遣士兵乃重罪,臣妾不敢隐瞒,只求皇上降罪给臣妾吧。”
轻软的嗓音说出这些坚定的话,温夏垂着头,只听候发?落。
她猜测行宫中的温家军不会瞒住戚延,只能前来先?揽下罪责,害怕戚延降罪于哥哥。
而她在揽下这罪责前,已命著文快马加鞭传信给太后,说明今夜原委,只能请求太后的庇护了。
殿上寂静无声,温夏心生彷徨。虽然身处后宫,可这些年太后从未让她跪过。此刻只觉双膝磕得又冷又痛,低垂的脖颈上,伤口也痛了起来。
她不觉得自己先?认罪是聪明,她此刻更害怕。
哪怕今日戚延出手救了她,她也不认为他会再给她多少幼时的情分。
那他今日出手相救,是念在幼时的情分上么?
她未等候多时,殿上戚延低沉的嗓音已传来:“退下去。”
温夏微怔,不明所以之时,以为是让她退下,余光处却是御前侍卫与一众宫人无声离开大殿的身影,身后白蔻也不得不跪行着离开。
头顶似悬着利剑,哪怕温夏看不见,也知这双漆黑无底的深邃眼?眸正?紧罩着她。
“今日先?彻查黑衣刺客之事,你把马车上黑衣人体貌说来。”
温夏仍有些发?懵。
他会放过这么好的,可以欺负她的机会么?
未敢失神,她启唇轻言:“那人身高约有九尺……”
“朕听不清,近前说。”
细白五指攥了攥裙摆,望着眼?前地板,温夏只有一种?被迫难堪的屈辱,他要她跪行上前?
轻提裙摆,她正?欲跪行,戚延却道:“起身回话。”
这一声却似低沉愠怒,温夏不知哪里又惹了他,只能依言起身,忍着膝上酸楚,碎步上前,低垂螓首:“那人高约九尺,有不太熟的青州口音。”
“他向你说了话?”
“嗯,他说‘坐稳’,臣妾只听清这两个字。”
“你以钗抵着脖子,是想做什么?”
温夏微微一顿,紧握手中绣帕。她那时只以为是戚延捉弄的她,要辱她清白,当时只想以死明志。
“危难面前,臣妾不愿被欺负了去。”
殿中寂静良久。
温夏仍垂避着视线,眼?睫轻颤。
总算再听到戚延的声音:“你可以下去了。”
温夏一时错愕,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是要罚她么?
她犹豫地抬起眼?,对上戚延一双深邃的长眸。
年轻帝王高高端坐,这把龙椅因他而彰帝威。他整个人沉静又深不可测,但却少了往昔朝臣所斥的浪荡肆意。
温夏很快地垂下眼?,心间因为这短暂的对视而跳快。
未再多想,她扶身行礼:“臣妾告退。”
直至温夏细步行出大殿,挺拔端坐的戚延这才?倒抽口气,疼得按了下肩胛伤口,整个人如往昔懒散陷在龙椅中。
陈澜入殿来:“皇上,皇后娘娘处可有有用信息?”
戚延道了温夏的答复,交代陈澜严查,他眸中凝一股狠戾之色:“如此训练有素的刺客,绝非寻常人能策划,必要严查清楚。”他凝思?,“将此事去信给温斯立,也许能命他报些线索。”
陈澜领下命令,问道:“那行宫中的温家军该如何处置?”
戚延抬眸冷扫:“护主有功,还给斩了不成?”
陈澜忙垂下头去,领命离开,好在他武艺高强跑得快,不然在御前都怕憋不住嘴角的笑?。
大殿中并未落下帷幕。
戚延冷喝:“云匿。”
云匿顷刻现?身在殿中。
“自己去领罚吧。”
皱了皱眉,云匿实?在不知道因何领罚,大概是该当工具人的时候没当,不该当的时候当了?
不会轻功的梁鹤鸣终于迟迟赶来了,入殿朝戚延请了安,脸色免不了也担心,忙问:“臣都听侍卫说了,皇上受伤了?”
“小伤。”
可梁鹤鸣疑惑:“你怎会受伤?素来只有皇上伤别人啊。”
“朕没带剑,黑衣人偷袭。”
“那你那小皇后可有受伤?”
戚延眸光微凛,想起方才?见温夏颈项间的伤口已束上一缎薄纱,只是不知道她指节摩伤的地方可有上药?她方才?那双手一直恭敬藏于袖中,他未得见。
他的无声里,梁鹤鸣后知后觉,惊喝:“你真对你的皇后一见钟情了!”
戚延冷眸睨向梁鹤鸣,眸光宛若利剑。
梁鹤鸣比阮思?栋嘴钝,不会说那些一针见血的话,见戚延不承认,他也不是爱追问、逼人出丑的性子,何况这人还是皇帝。
梁鹤鸣便拍拍衣袍上策马赶来的灰尘:“那走啊,回客栈,我为你开的天字一号房。”
“这是朕的行宫,朕的地盘,朕住什么客栈。”戚延已起身,挺拔身躯消失在殿中。
梁鹤鸣:“……”
…
今夜,注定是一个难眠夜。
临凤居偌大的庭院中,主殿蜿蜒至寝宫,仍亮着明晰灯火。
温夏躺在床上,却未能入眠,屋中仍亮着一盏宫灯。白蔻也得了令,支一张矮榻睡在屏风外。
只因温夏害怕,一个人不敢入睡。
今日差一点?就被黑衣刺客劫去,对方明显冲着她来。
而且方才?宫人来报,戚延已宿在行宫。
他所在之处,与那些黑衣刺客带给她的畏惧,又有何异呢。
“娘娘,您睡着了么?”
“不曾。”
白蔻问:“您伤口可疼?”
“我不疼,能受下。”
白蔻道:“也不知香砂现?下如何了,还有皇上,若这一回皇上因此伤了龙体,留下病根,以后岂不是更有理?由欺负咱们凤翊宫了?”
温夏疲惫地阖上长睫,侧过身,白皙脸颊枕着手背,忽又吃痛地拿出手,指上有些擦伤,只能平躺。
“娘娘,皇上今日救咱们,您不觉得奇怪么?”
温夏悠悠道:“是挺奇怪,许是青州的风大,他吹抽了风。”
白蔻微顿,犹豫着道:“娘娘,皇上会不会见着您的容貌后,改了往日脾性,喜欢上您了?”
温夏弯了弯唇,觉得很是好笑?:“不可能的。”她嗓音温软,带着这一点?笑?意,而后似觉得这该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唇角漾得微微翘起,“他在朝堂立过狠话,自古帝王一言九鼎,自不会打自个儿?的脸。且皇上见过我画像,他也不是那般会为了皮囊改变想法的人。”
“你记住,他是君王。”温夏说:“历朝历代,戏剧话本都告诉你我,君王之爱,最是薄凉。”
白蔻犹豫着,依旧觉得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今日皇上亲自来救了娘娘,娘娘可能没有看见,但奴婢看见了,他将您从马车上带走时,一双眼?睨着那些刺客,狠得就要杀人了!”
“您在殿中时,皇上让奴婢们都先?离开,奴婢壮着胆子偷偷瞧了一眼?,皇上那双眼?睛正?落在您身上,一点?也不似往昔宫中那般冷。”白蔻说不出那种?眼?神,只觉得说担忧有些过,可说无动于衷却绝不对。
温夏怔了片刻,没有接话。
细细回想,他的确在马车中时,便透露出了一种?与往昔全然不一的奇怪。
他解大氅,是真要给她穿上?
还有殿中时,他要她起身,没有令她再跪。
直到现?在,他似乎都没有开口说如何惩罚温家军。
温夏猛地想到这些,忙坐起身,心中愧疚不已,她竟混混沌沌将二?百多温家军给忘了。
“皇上如何处置的温家军?”
“皇上并未处置温家军,娘娘不知么?”白蔻说,方才?便有温家军统领来道了谢,也报了平安,“奴婢以为娘娘在殿中便已知晓,奴婢以为是娘娘求的情。”
温妩怔怔地失了神。
这么好的机会能惩治她与温家,戚延竟放过了?
她不知他究竟卖的什么药。
或者,他真的如白蔻所言,看上了她?
这一念头滋生,温夏害怕得眼?睫不停颤动。
回想今夜最初见到的那一刻。
他无端出现?在忆九楼临河的后院中,俊美面庞不似往昔冷戾。启唇的那瞬间,他的眼?神深深的,但是并没有帝王的威压。
温夏浑身发?冷,脸色惨白。
攥着心口衣襟,她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掀开衾被下床。
“娘娘,您做什么?”
“不睡了,我把经文抄上。”
“皇上又罚您抄写?经文了?”
他没有罚。
但抄写?经文与被他看上相比,温夏更觉后者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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