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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场上仍是沉默。


    大夫们明白,研究药方,就要研究病症,研究病症,就要看病患,现在药铺已经不接诊疑似新疫病的人了,性命攸关的事,哪怕是知县亲自发话,也没人敢这么大胆。


    陆璘看了一眼方掌柜,但方掌柜坐在椅子上,置在右腿上的手不住地摩挲,显示出他内心的犹豫与焦灼,但他始终没吭声,也没敢看陆璘。


    这种时候他站出来,便理所当然会成为县城医药行的领头人,官府也会全力支持他成为下一任会长,但这一切却是用命去换的。


    周继已经倒下了,据说高烧不退,药石罔效,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下来,方掌柜不愿去冒这个险。


    方掌柜都不开口,其他人更不会开口。他那么想做行会会长,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也不作回应,可见心中对疫病的惧惮。


    施菀也有犹豫,但在见方掌柜迟迟不表态后,起身道:“不知大人对这征召的大夫有没有要求,如果可以的话,我加入。”


    所有人都看向她,陆璘也将目光从方掌柜身上移开,投到她身上。


    这是他最怕的结果。


    他希望有人回应,也会想尽办法来促成此事,却不愿回应的是她。


    可内心似乎也能预料到,以她的禀性,一定会加入。


    陆璘说道:“与疫病相关,既是重中之重,又时间紧迫,恐怕会比在药铺坐诊劳累许多,施大夫能受得了么?”


    施菀回道:“若说扛搬重物,我确实力气小一些,但若只是大夫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不会受不了。”


    话到这里,没有任何道理不让她加入。


    陆璘心中无奈,但也了然:她若不加入,便不是她了。


    “第一名大夫,施菀大夫。”陆璘说,算是应允。


    施菀坐下,但依然没有第二个人请命。


    陆璘便接着道:“若瘟疫被控制下来,县衙会给这几名大夫送金字招牌,由本府亲自题字。以及免三年人丁税,若有田亩则减免一年田亩税,有药铺则减免半年商税,有其他举荐名额,也有优先权。最终看诸位付出多少,或许也会加其他优待。”


    终于又有人起身,称愿意加入。


    不管是为名为利,还是真心想出一分力,总算召集了七八位大夫。


    方掌柜始终没有开口。最初是犹豫之后不敢,后来则是自持身份,不能了。


    施菀已经做了第一人,知县又许以重利,这时候再加入,以他的身份来说显得太逐利太小气了,倒不如硬撑到底,维持自己的立场。


    最后陆璘也没逼他,而是看着那起身的几人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搬到县衙后面偏舍,一同研治治疗瘟疫之法,以施大夫为领头大夫。”


    事已至此,他再纠结也没用,还不如给她应有的名头与身份,这是她该得的。


    一众男大夫,要以一个年轻女大夫为首,说出去似乎有些不像样,但奈何施菀的医术的确是最好的,还是第一个请命的,实至名归。


    大夫离去时,陆璘有心将施菀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这在名分上也不是不能,但他想了想,终究是忍住了。


    她不可能改变主意,如今的安陆需要像她这样的大夫,作为知县,他不能冠冕堂皇希望别人能舍生忘死救治病人,却独独将自己最关心的人留下,所以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她注意自身安危,不要让疫病染到她自己身上。


    疫病也别再夺走更多百姓的生命了,每一个死去的人,何尝不是被人担心牵挂着?


    当日下午,县城各道口子便被官兵设关卡,普通人不许随意进出;官府下发告示,严禁酒楼饭馆开业,普通百姓走街串巷等等。


    施菀则与其余几位大夫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县衙,于偏舍内组建起一个疫药房,专程研治新方。


    确认染上瘟疫的人,被安置在了官府的空置粮仓内,统一服药照看。


    疫药房几名大夫都没治过瘟疫,三十多年前安陆的确因为大水发过一次瘟疫,但症状与这一次又不像,而且当时官府唯一做的就是将染上疫病的人全都抓起来,扔进一处山谷内严加看守,任其自生自灭,并没有想办法阻止,也没有让大夫去研治药方,所以哪怕年老一些的大夫对怎么治瘟疫也一筹莫展。


    有关瘟疫的医书也是少之又少,那本《疫论》被施菀翻了无数遍,仍不知该从什么方向入手。


    与此同时,城中百姓还在死去,几乎家家门口被摆上了棺材,但因县衙严令举办葬礼,所以这些棺材就如此摆在门外。


    传说中云梦县的状况,仿佛就要在安陆县城第二次出现。


    就在最为难时,江陵府的官员来了,来检视安陆县的情况,与官员一起来的,还有个据说是医药世家出来游历江河的大夫,主动请命过来。


    听到这消息,一旁杨钊立刻朝陆璘道:“如今吉庆楼已经关门歇业了,是特许他们开门,还是到大人府上去宴请巡检官?”


    陆璘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瘟疫爆发以来,我向江陵府一连递了三封文书,请求调拨经费,如今还要我请吃酒席?经费不来,我自要上疏弹劾江陵府!”


    杨钊立刻蔫了气,讪讪道:“陆大人说的是。”


    待他离开,李由到陆璘面前轻声道:“虽说安陆现在是用钱之时,但上面巡检官下来,让他高兴了兴许也更好拿经费一些,对方若不是这种人,自然也会拒绝,但总归是礼多人不怪,大人要不再想想?”


    陆璘回道:“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至少在安陆还不需要。他若想吃拿卡要,我和他说我已经写信去京城了,江陵府办不了的事,我让政事堂那几位丞相尚书去办。”


    李由一时无言以对。


    他忘了,这位爷是有后台的。别人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江陵府不高兴,一个县衙便要被逼死,但大人不同,他不高兴,可以直达天听。


    巡检官过来,陆璘出门去迎接,没有备酒宴替这一行人接风洗尘,只请他们到县廨坐一坐,吃顿便饭。


    以往县衙的饭菜还不错,但如今瘟疫横行,城中一棵菜一粒米都来之不易,虽是便饭,却也有荤有素,比县衙前几日吃的好得多。


    那巡检官看了饭菜,朝陆璘笑道:“这都是咱们云梦泽本地的菜式呢,陆大人从京城过来,可还吃得惯?”


    陆璘回道:“云梦泽乃鱼米之乡,菜品丰富,哪里有吃不惯的。”


    说完,又很快叹声道:“可惜如今正是秋收之时,这一场瘟疫过来,到年底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巡检官笑道:“有陆大人坐镇,不会有差池的。倒是陆大人,听闻大人上月刚遇刺,伤未好全便又出来治理瘟疫,实在是忧国奉公,让我等好生佩服。”


    “没办法,实在是这瘟疫来得太快,又太急。”陆璘顺势和巡检官说了当前县城的情况,算是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巡检管点点头,道:“听来倒的确严重,明日便有劳大人将瘟疫有关卷册整理好,我赶紧细细看看,陆大人放心,我知道安陆县艰难,陆大人不易,到了江陵府,我一定会向着陆大人说话的。”


    陆璘此时已明了这巡检官的为人,心中不屑,并未回话。


    这巡检官喝了一口酒,又道:“听说安陆的白玉泉酒不错,陆大人没尝尝么?”


    陆璘虽不怕他,却也并不想作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所以这顿便饭也让人备了酒,因为没特地交待,下面人便随便备了壶烧酒,可见这巡检官并不喜欢。


    陆璘心下泛冷,语气也比之前更凉薄了几分,只回道:“尝过,确实不错,可惜以如今安陆的模样,莫说白玉泉酒,就是像桌上这普通烧酒,都难弄到了。”


    其实因为瘟疫,县衙里忙得很,他甚至都没时间陪这顿饭,若不是为了江陵府调拨经费物资,他才懒得与这人寒暄。


    这时有衙役急急过来道:“大人,粮仓内又有人自尽了,说是与其等死,还不如自我了断,还有人想逃出去,现在里面乱成一片,这该怎么办?”


    陆璘索性和那巡检官道:“大人在此先用着饭,我先失陪了,不然那边怕是会出乱子。”


    巡检官一愣,连忙道:“那……陆大人便先去吧,我在此等着陆大人。”


    陆璘点点头,起身正要走,旁边一直沉默着的人说道:“陆知县,可否带我一起去看看?”


    这是随巡检官一起从江陵府来的大夫,之前介绍过,他名上官显,字长明。


    此人不过二十多的年纪,生得剑眉星目,姿仪俊美,却穿一身平常的靛蓝布衣,一双不显眼的布鞋,浑身透出一种安静儒雅的气度,刚才在饭桌旁,他也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喝了几口茶,似是寻常的果腹止渴,而不是到安陆来游玩,面前的酒一口也没碰。


    陆璘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如今他自己要去粮仓看看,陆璘便觉欣慰,立刻就首肯,带了他一同去粮仓。


    路上,上官显问了许多关于疫病的事,陆璘将实情告知,当说出县衙已设立了疫药房,专门研治对应之策,上官显惊诧不已,连称陆璘此举英明。


    陆璘说道:“只是这些大夫虽一心寻得治病良方,但却都没见过这疫病,也大部分不曾经历过,加上还有被传染的危险,实在难为了他们。”


    “瘟疫大多从口沫传染,可用棉布围住口鼻,会好许多,另外城中水源要格外注意,不许人靠近,进口之水煮熟后再喝,也是防治关键。”上官显回答。


    陆璘见他果然懂许多瘟疫病理,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希望,便开口请他留在安陆,协助县衙一同治疗这瘟疫。


    上官显回道:“大人不请,我也会留下,如今见大人竟为城中百姓尽心尽力到这样的地步,我也更加有了信心。”


    两人彼此欣赏,相谈甚欢,一起看了粮仓,上官显还亲自替病患诊了脉,然后陆璘便将上官显带回县衙,到偏舍去见疫药房的大夫。


    到了偏舍,大夫们都在里面讨论着什么,见了他,全都起身道:“知县大人。”


    施菀在书架后翻着什么,听到前面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看看陆璘,又看向他身后跟着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也看向了她,目光中露出几分意外,大概是没想到会在这男人堆里看到一个女子。


    陆璘快速看了施菀一眼,随后说道:“诸位大夫,这是自江陵府来的上官长明大夫,擅疫病防治,今后便协助诸位一同研治药方。”


    旁人都还没说话,施菀却很快问:“上官大夫……可是写《疫论》的上官纶大夫的后人?”


    上官显脸上露出些许讶异,意外道:“姑娘竟知道《疫论》?那是家父所著,因这书并不好卖,只自费在济宁本地印了一些,姑娘怎么会知道?”


    施菀不由上前几步,欣喜道:“我之前去江陵府,见一个大夫手上有,找他抄的。上面有提那书是上官大夫在病中口述,由其子长明书写的,便是先生?”


    上官显谦声道:“正是在下,那时正是济宁大疫之后,家父也染上疫病,唯恐有不测,便在情急中写下那书,想给后世大夫一个查考。好在后来病情缓解,家父熬了过来,不过当时大疫才结束,那书成书也仓促,其实还有许多不详尽之处,家父也正想着再补写《疫论》。”


    施菀看着上官显满脸欢喜,目光晶亮道:“我知道在济宁大疫中先生帮了令尊不少,在《疫论》中也有许多自己的见解,安陆此番疫病,有了先生便有救了!”


    第82章


    上官显连忙道:“不敢,我也只能尽力一试,恐怕辜负了姑娘的期望。”


    施菀只看着他笑,一副不管他怎么说,就信他能拯救这次疫病的样子。


    陆璘压下心底那股淡淡的酸意,朝上官显道:“这位是施菀施大夫,是第一个愿意到这疫药房来的人,也是疫药房的总医官。”


    果然,上官显听闻这话,脸上出现几分诧异,看看其余大夫,又看看她,最后双手拱起,朝她道:“失敬。”


    这倒让施菀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上官大夫客气了,我就是个才出师的小大夫。”


    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上官显没忍将目光挪开。


    这位施大夫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她是个看上去纤瘦娇弱的女子,如茉莉,如苍兰,娇柔纯净,但万没想到,她却是个大夫,还是个敢直面瘟疫的大夫。


    他知道作为女子做一名大夫要承受什么,不只是熟背各大医书,日复一日研究病理,查验药方,而还有世俗的压力。


    她年纪应是二十出头,两侧各留了几缕薄刘海,长发盘了一半,以木簪别住,耳侧也垂了一缕头发。看样子像是成了婚的新妇,但言谈中又有几分姑娘家的灵秀,让他猜不透她是已婚配还是没婚配。


    这时施菀问他:“上官大夫下午可有空?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这几日我们试过从温治,也试过从凉治,还试过《金匮要略》里的阴阳毒经方,却都不见效,如今正是束手无策的时候。”


    对疫病一无所知之时,只能猜测着一道方剂一道方剂试,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有效药方,但每一道新药方出来,所有人都抱了希望,病人高热稍稍退一些,便觉得是不是有效,结果却依然是病人的失望与死亡,几日下来,这里的大夫都饱受煎熬。


    上官显这时看向陆璘道:“陆知县,县衙后堂我便不去了,反正我与巡检官也不是一路的,大人去接待巡检官就是,下午我便留在此处了。”


    陆璘看看他,又看看施菀,眸光暗沉。


    最后他道:“那这里就有劳上官大夫了。”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上官显的声音:“我刚刚去粮仓看过这疫病症状,我的直觉是从温治。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治病,而是我们大夫的自身安危。”


    施菀说道:“我们每次去见病人都蒙了面纱,也会注意与病人的距离。不过……倒也有蒙面纱的衙役被传染上,昨日还有个大夫因为害怕而回家去了,我也怕……最后是徒劳,还搭上这些大夫。”


    上官显说道:“济宁大疫时,我们也是蒙面纱,但效果并不好,后来我们想到另一种掩口鼻的方法,以棉纱和湿棉花为材料缝成面罩,当时大疫已过,我们在后面两年的时疫中试过,能见效,所以这一次我想我们都试试。”


    “真的?好,那我赶紧和县衙说了,让他们去安排!”施菀语气中尽是振奋。


    陆璘没有理由迟迟驻足,他们又开始说温治相关医药上的东西,他不再能懂,便离开了偏舍。


    上官显的到来,无疑让绝望恐惧的安陆多了一分希望,但陆璘的心中却又陡然压了块大石。


    或许是上官显俊朗的外貌和儒雅的气质,或许是他看施菀时目光中那明显的欣赏与探究,也或许是施菀看见他时脸上的欣喜与崇拜……


    让他觉得,他们不只是济宁医药世家擅疫病的大夫与安陆县城的防疫大夫,而是俊朗多情的男人和美貌娇柔的女人。


    她会不会……对这上官显动心?


    这一重隐忧直到入后堂,见了巡检官,讨论起安陆疫病来才暂时被眼下紧张局势盖过,陆璘不得不放下这些,专心忙疫病的事。


    疫药房内,上官显给安陆大夫们讲了半日《疫论》与济宁疫病相关之事,直到傍晚,杂役来传吃饭,大夫们才纷纷往饭堂去。


    之前李由来唤上官显去用饭,上官显没去,此时施菀便问他:“上官大夫可要与我们一同去用饭?”


    “方便么?方便我便一同去了。”上官显说。


    有大夫回:“自然方便,上官大夫是咱们安陆的贵客,到那小饭堂用饭已是怠慢,哪里还有不方便的道理!”


    施菀笑道:“饭菜倒有多的,只是菜色一般,是便饭。”


    “好,那你们就带我去。”上官显随和道。


    往饭堂去的路上,上官显低声问施菀:“施大夫可知,这县衙附近哪里有合适的客栈或是可租住的宅子之类?”


    施菀意外问:“上官大夫问这个是……”


    “我想给自己找个住处。”他回答。


    施菀惊讶:“这不是由县衙安排吗?怎能由上官大夫自己找住处?可能是住驿馆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是还有江陵府来的巡检官吗?”


    上官显摇摇头:“巡检官自然是由县衙安排,但我却不想和他一起,我是大夫,他是官,本就道不同,再说,我们二人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又不是官身,并不想麻烦县衙单独为我准备住处。”


    施菀想了想,问他:“要不然,上官大夫就住进我的药铺?”随后她解释:“是杏林馆,离这里大概两里路,后院里有好几间房,住了我两个徒弟和几个伙计,还有空房,能收拾出来。”


    “是施大夫的药铺?”上官显更是好奇。


    施菀说道:“安陆城最有名的布料铺子就是丰氏绸缎,杏林馆是东家丰老板的商铺,也在医馆投了钱,我与他们合开的。不管怎么样,我在药铺还是说得上话的,上官大夫去了不必拘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当然那里只有帮忙的伙计,没有仆人就是,但上官大夫如此大义来帮我们,我想无论是县衙还是我们安陆百姓,都不愿让上官大夫出一分钱。”


    上官显深深看着她,回道:“如此的话,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施大夫收留。”


    施菀回答:“我和杏林馆可是求之不得。”


    ……


    入夜,陆璘才从外面回来,李由上前道:“疫药房下午关于疫病防治粗拟了几道章程建议,让大人有空一同去商讨。


    “大致就是,病死的人须统一焚烧;有家畜野物死了的,也尽快焚烧;还有各酒楼饭馆青楼等等,继续封停,出入关卡也要继续严防;以及由县衙出面,大量征收棉纱和棉花,说是要用这些缝制新的面罩,以代替面纱……大约重要的,便是这些。”


    陆璘点点头。


    “再有,上官大夫拒绝了县衙给他安排的住处,说住施大夫的杏林馆就好。”


    李由说这话时,语气里也带着小心。


    他明白陆璘的心思,也知道像上官显那样的人品与相貌,若与施大夫走得过近,实在让人忌惮,更何况对方还是济宁名医之后。


    陆璘许久没说话,沉默着往后堂走了几步,突然问他:“这个上官显,他成婚了吗?”


    如果已经成婚,那是自然不必在意了,施菀不会喜欢一个有妇之夫。


    “这个……我找机会,去打听打听。”李由倒忘了这事。


    陆璘“嗯”了一声,也不掩藏防备上官显的心思。


    隔天一早,陆璘到疫药房,与几位大夫一同商讨昨日草拟的疫病防护细节。


    上官显觉得,当前重中之重,是焚烧所有病人尸体,尸体里有疫毒,若不处理,则会传染到活人身上。


    他言之凿凿,但陆璘想的却是这件事的难度。


    前几日,百姓们准备办趋瘟神大法,被他下令强行镇压了,他不信什么瘟神,也不信瘟神能被人做法赶走,如果有神,那观音如来那些救苦救难的神又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又败给了瘟神?


    禁止百姓趋瘟神倒还好,但将他们亲人的尸体一同拉去焚烧,他们是绝计不肯的。


    这事也不能从长计议慢慢劝说,若要做,就要雷厉风行,说烧就烧,敢违抗者重惩。


    如今的安陆县皆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笼罩在绝望恐惧中,情绪也难免偏激,一个不好,会闹起民变,若有民变,防疫之事便土崩瓦解,他在安陆的知县也做到头了。


    他沉默一会儿,看向施菀:“施大夫觉得呢?这些尸体是真的必须焚烧么?”


    施菀身在安陆,自然知道安陆百姓对“入土为安”的执念,灾荒之年,哪怕卖了自己也要尽一份孝心替亡父亡母筹一份安葬费,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遗体被拖走、被焚化,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若逼得他们与官府对抗起来,那是一个小县城根本压不住的事。


    她明白陆璘的顾虑。


    想了想,她说道:“我认同上官大夫的话。这些尸体皆是因身染瘟疫而死,疫毒已深入他们五脏六腑,他们死后,疫毒却未死,而他们的尸体则成了最可怕的疫源,比那些还活着的染疫病人还可怕。若不处理,这疫病也许永远不会好。”


    “若是直接掩埋呢?”陆璘问。


    如果是直接掩埋,只是不举办葬礼,百姓们只要有几分信官府,便会同意。


    上官显说道:“我想是不行的,直接掩埋,疫毒仍在,若有下雨,疫毒会从腐烂的尸首上融入雨水中,随后流入河流,最后仍是被活人接触到。再说尸体入土,数月才化为白骨,时间太长了。”


    陆璘再次将目光投向施菀。


    施菀点头:“是的,凡是沾附在尸体或器物上的不可见之毒,焚烧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陆璘凝神思考片刻,说道:“这件事我明白了,县衙即刻着手去办,确保三日内焚烧完所有尸体,与此同时,我也希望焚烧完尸体的十日内,疫病蔓延速度能有明显减缓,能保证吗?”


    施菀有些犹豫,不由将目光看向上官显。


    上官显沉默一会儿,说道:“能。”


    施菀松了一口气,明显因他的话而有了信心。


    陆璘静静看着施菀,将她对上官显的信任与崇拜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怎样让人眼红的目光呢?一个女人,这样看一个男人……


    这一刻,他昨日对上官显的肯定与欣赏被另外的几种情绪牢牢压住,羡慕,忌妒,还有微微的恼恨。


    他与丰子奕过了这么久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奇怪这一刻,他竟与丰子奕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瘟疫还在蔓延,上官显是他们的希望,他不能让自己沉浸在狭隘的酸涩忌恨中,只回道:“好,此事便这样定了,我会调集所有衙役,三日内焚烧城中所有尸体。”


    第83章


    他两次都问了她,施菀总觉得,比起上官显,他似乎更信任自己。


    这让她忐忑又激奋,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自己真正承担了趋除瘟疫极重要的一部分责任,若瘟疫没能控制下来,她、陆璘,甚至上官显和其他大夫,都无颜见安陆百姓。


    确定要焚烧尸体后,陆璘即刻回去准备。


    先张贴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着板车出发,按分组去收集尸体。


    到中午时,有消息传到疫药房,说城中百姓情绪激昂,先是阻挠官府拖走尸体,随后则聚集到要焚烧尸体的乱葬岗,拦住衙差不让点火。


    施菀不放心,决定去看看。


    上官显见她要过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


    城西有一片荒地,偶尔城内无人收拾的尸首会被送到这里,也有野猫野狗在此觅食,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乱葬岗。


    这次焚烧尸体的地方就在这里。


    等施菀和上官显赶到时,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将乱葬岗挤得人山人海。


    自瘟疫来袭,官府严令某些大商铺开业,也不许百姓赶集、办丧事、喜事等等,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让人陡然生起恐惧。


    疫病本就是靠口沫传染,这么多人聚集,如果因为焚烧尸体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


    “要怎么样他们才知道这事的危险,要不然,我去和他们说!”施菀看见这情形,远远就要跑过去,上官显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县到了。”


    施菀转眼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璘骑着马,与黄盛带着数名衙差往这边赶来。


    坐骑上的他一身官服,凛然正气,策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对峙的乱葬岗中间。


    此时为首抵抗焚尸的一名老者指着一名衙差大骂道:“张狗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可有你二爷爷!瘟病为什么会发?还不是城外的土地庙坏了官府不管?现在竟然怪到这些死人身上!


    他哀道:“这儿都是有儿有女有后人的人,死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埋在这里,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大哥养我长大,要我看着他就这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他就要推开面前对峙的衙差,往尸体堆里冲。


    衙差出手去拦,但似乎底气不够,没有用全力,被那老者冲撞开,马上就要闯进去。


    陆璘骑马赶来,大喝道:“拉住他!”


    随后他一把扯下面罩,看向场上众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这尸体也要烧!谁敢阻挠,以抗命官府论处!”


    百姓一时被喝住,脸上却带着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还口,陆璘振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父母亲人做个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不愿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们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能为力,如今只想让他们入土为安——”


    百姓听这话,不由哭起来,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来,明显回忆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伤心处。


    陆璘继续道:“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生生的人却还在我们眼前,曾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如今却是疫源,我们只有保下自己,保下还活着的人,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


    “我何尝不想让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陆,已是生死存亡之时,瘟疫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在这里等死。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或是我们的先祖,谁都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


    “大疫过后,官府会在焚尸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齐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着,我活着,才能兑现诺言。


    “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们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还有人祭拜,若我们死了,若安陆沦为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今日,危亡之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驱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还活着的家小,保住安陆县城——”


    施菀冲到陆璘马下,也取了面罩朝面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尸体内,焚烧尸体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证,尸体焚烧后,瘟疫蔓延情况一定会改善;我也保证,我们会找到救治瘟疫的办法,除非我们也死去——


    “我们和安陆同在,也和死去的亲友同在。”


    她一身绿衣,声音娇细,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用尽全力,纤柔的身躯站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成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


    陆璘自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许久,说道:“将面罩戴上。”


    施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将面罩戴上了。


    那是一抹,共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带任何男女感情,虽如此,却也是她对着他,极少极少真心的笑。


    百姓们镇定下来,陆璘看向衙差道:“放火——”


    衙差在尸山与周围的木柴上倒上油,点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团炙热。


    人群中响起哭泣声,施菀说道:“这里危险,全是疫毒,大家别在这儿了,快回去。”


    陆璘在马上喊道:“所有人后退,非官府中人,别在这儿逗留,记住活着的人,那才是你们要保护的——”


    人们仍然哭着,却依言缓缓后退,慢慢离开乱葬岗。


    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黄盛朝陆璘道:“大人,东街那边也乱了,我们快去东街看看吧。”


    陆璘最后看一眼施菀,温声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外面不平静,别再出来了。”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再耽搁,与黄盛一道离开。


    走过几步,他再次回头,只见上官显走到了施菀身旁,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往县衙方向去。


    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转过头来,往前策马而去。


    这一边,上官显和施菀道:“听说陆大人是京城显贵之家出来的公子?还是榜眼出身?”


    施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


    上官显说道:“真是难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学,可选择的路太多了,可他却选了最危险的那条。”


    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这样的人……”


    “施大夫也难得,也是那个明明有许多选择的人,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他说


    施菀笑道:“我哪里有很多选择,我是没有选择才做大夫的,为了糊口而已。”


    上官显想说,她这样美貌,又性情温和,知书达礼,自然会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钱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没有选择呢?


    这也是他对她好奇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太过唐突,他没敢说出来。


    最后他道:“最难得的是安陆,大概是人杰地灵,所以才有这样的父母官,这样的大夫,我想这瘟疫终究会散去的。”


    施菀说道:“其实我们都是没选择,本就在安陆,只能与安陆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却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


    上官显听得心中欢喜,只觉得与她关系近了不少,不由关心她:“我见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阳虚之症吗?”


    施菀点头道:“早些年……受了凉,后来没能完全恢复。”


    “调理不好么?”他又问。


    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没有那个条件,后来我半路才学医,只一心一意想要尽快出师,顾不上这些,便没去管,再后来,这毛病也成了陈年旧病,我也一向都没有这闲暇功夫,所以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施大夫怎么如此轻忽自己!”一向温儒的上官显急切道:“就算你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体,也要长命百岁,才能达成所愿,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不是第一条么,施大夫,你不该……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


    施菀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


    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与痛心,还有不解。


    似乎他真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


    施菀因他的话,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发现这些年,自己关注的、在意的,都只是医术……治病,救人。


    除此之外,她没关注过别的,没有像枇杷一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喜欢钗环喜欢新衣,议论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没有像丰子奕一样偶尔去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仿佛……她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


    她也不允许自己有。


    她将自己的身份定为了大夫,她要做一个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


    不去想别的,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


    这样来看,她好像不是个正常的人一样……


    见她一直失神,上官显问:“施大夫,你怎么了?”


    施菀回过神来,怅然道:“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早已走出来,今日才知道,我只是将它藏起来了。”说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谢谢你,是你提醒了我,等这疫病结束,我回去会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体,悉心调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上官显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结束了,我还会记得这事的,会督促你。”


    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难为情地笑了笑。


    第84章


    陆璘一连忙了三天,到第三日傍晚,乱葬岗加了最后一批柴火和油,待烧完这一夜,所有存积的尸体的便烧完了。


    他远远看着烈火燃烧,纵然不信鬼神,也双手抱拳,朝尸坑作了一揖。随后吩咐周围看守的衙役道:“夜里好好守着,不可懈怠。”


    “是,大人。”衙役回话。


    他最后看那尸坑一眼,才回县衙去。


    到县衙,饭堂的饭已经没了,等厨娘做饭时,陆璘便在书案旁闭眼歇息一会儿,这一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


    李由过来道:“大人醒了?我帮大人把面端过来。”


    没一会儿他端了面条过来,放在桌上,问陆璘道:“大人之前回来洗过手换过衣服吧?疫药房的人说了,不可碰过病人、尸体,再来吃东西,大人这几天都在外面,太复杂了些,还是要注意。”


    陆璘点头:“我记得,冼过了。”说着,端过面条吃起来。


    疫病面前要不惧生死,但并不是不将生死当回事。


    他吃着,李由在一旁说道:“刚刚大人睡着时,施大夫来过了,给了大人几包药,说是他们新商讨出来的方子,兴许对预防瘟疫有些效,让大人煎了喝。”


    陆璘一听这话,眉头一沉,才要开口,李由连忙道:“大人这几天太累了,我实在不忍叫醒,再说施大夫也说了,千万别叫醒大人,让我转述就好了。”


    陆璘最终只责备地看他一眼,无奈道:“她还说什么了?”


    “就是让大人注意身体。施大夫说大人这几天劳累,元气耗损,这样也是病气最易入体的时候,所以他们一开出这药方来,便拿了几包给大人了,大人要是信得过,就煎了来喝,不会有其他副作用,一剂煎两碗,一日两次,一次一碗。”


    陆璘点点头,原本略显疲惫的神色舒缓了许多,带了几分愉悦。


    李由欲言又止,待他吃完,才开口道:“那个,大人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但大人这几天忙,就没说。”


    “什么事?”陆璘问。


    李由回答:“上官大夫还没成婚。”


    说完又补充:“今年虚岁二十八,好像是与大人同岁。”


    陆璘不冷不热道:“是吗?”他说得平静,但李由还是听出了这语气中的冷肃。


    于是李由不说话了,假装没听出来他这些情绪来。


    隔了一会儿,陆璘突然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李由想了想:“大概……半个时辰前。”


    房中早已燃了蜡烛,陆璘看看窗外,一片夜幕的黑。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往疫药房而去,想去撞撞运气。


    因为是偏舍,离县衙后堂有些远,他一路走过去,穿过大半个县衙,果然远远就看着那边还有从窗口透出来的微弱灯光。


    她多半还没走。


    到快接近时,他不由就放轻了脚步,似乎要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需要作好准备。


    如今已是深秋,又是夜半,处处透着寒气,所以疫药房的门也关着。


    他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的声音。


    “以姜黄为佐的话,要不然以大黄为使,二者都是大寒,姜黄行气散郁,大黄上下通行。”


    这是施菀的声音。


    她果然在里面,却不是她一个。


    随后里面就传来上官显的声音:“倒真可以一试,明日再看看其他大夫的意思,如此的话,还得加热物才行。”


    ……


    陆璘站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从窗缝里往里面看。


    只见到两只红烛旁,施菀和上官显都坐在桌边,两人旁边都放着成摞的医书,面前有纸笔,施菀说完低头去写药方,上官显在她旁边一边替她磨墨,一边看她写。


    随后他说道:“施大夫的字,倒真是好看,有几分欧阳询的笔锋。”


    施菀侧头笑道:“那当然,我专门对着他的字帖练过的。”


    “难怪,可惜你是行了医,若是去研习书法,说不定还能小有所成。”


    “上官大夫就不要取笑我了,明明自己的字比我好得多。”


    “但你可见我写过楷书?”


    施菀摇摇头,抬头来看他。


    上官显说道:“自然没见过,因为我绝不会写,实在见不得人。”


    施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看这一幕,让陆璘心中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这样亲昵熟悉了?他因她对他笑一笑而开心了好几天,可只是刚刚短短的几句话间,她就对上官显笑了这么多次。


    明明,她练欧阳询的字是他指点的,字帖是找他拿的,他也曾教过她写字,为什么现在……和她秉烛夜谈,捧砚磨墨的却是另一人?


    如果他不曾拥有过她,她也不曾喜欢过他,那他兴许早就放手释怀了,不去干涉她结识了谁,是否会嫁给谁,可偏偏他曾拥有过,也曾得到过她的爱。


    所以此时,他无法平静、无法接受、无法去想她和上官显在一起的可能,他心中的忌妒再一次冒出头来。


    他走到门前,推门进去。


    里面的施菀与上官显抬起头来,上官显意外道:“陆大人?”


    陆璘神色坦荡,说道:“见这边有灯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二位还没回去。”


    施菀看了看外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璘回道:“大概亥时过了一半。”


    “这么晚了吗?”施菀吃惊。


    上官显笑道:“要不然现在回去,明日来再同大家一起商议?”


    施菀点点头,收拾桌上的东西。


    陆璘便说:“我也要回去了,正好与你们一起。”


    他说着,在烛光下看向上官显,只见他穿一身练色绸料直裰,从桌前起身后,套上了放在一旁的茶色刻丝鹤氅,这般模样,看着素雅而贵气,玉树临风。


    陆璘还记得第一次见上官显,那时他只穿了身靛蓝色布袍,极为平常随意。


    当时是他同江陵府官员一起到安陆来,还是见安陆的知县,这绝不是个平常的日子,他却没有刻意着装,这代表,他其实是个不在意自身外貌的人。


    一个不在意装着外貌的人,怎么偏偏又在意上了呢?今天可不是什么大日子,疫药房的人就如平常一样待在这里研究药方。


    只要稍作猜想,便能知道他是有了在意的人。他对某个女人动了心,所以想表现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如此装扮,显露的也是他的财力和英俊容貌。


    整个县衙,除了做事的仆女,只有施菀这么一个年轻女人,陆璘几乎能肯定,这些日子上官显所见的女人里,只有施菀是有那样的风采,会让他动心的。


    本在预料之中,心里却仍然厌烦而焦灼。


    那施菀呢?


    她原本就是景仰上官显的,如今相处下来,这景仰里会不会掺杂了爱慕?


    “好了,我吹蜡烛了。”施菀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身往外走。


    施菀吹了蜡烛,上官显拿了灯笼,两人与陆璘一起往县衙外走。


    陆璘想交待施菀,就算疫病紧急,也不要总熬到这么晚,她自己说的人在疲惫时容易染病,自己更要注意。


    但怕太过刻意,他只好看向上官显道:“研治药方是一回事,但上官大夫与施大夫还是注意自身身体,以后再不要熬这么晚了。”


    随后他淡淡看一眼施菀:“再说夜深了,天也更凉一些。”


    毕竟她那么怕冷。


    上官显回道:“陆大人说的是,我倒还好,下次我提醒施大夫。”


    施菀没说话。


    走了几步,到县衙外,上官显道:“说起来,前几日我见着路边的银杏树,满满一片金黄,实在震撼,听说碧山银杏最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在银杏凋谢前去看看。”


    施菀回道:“银杏叶可能还能有大半个月,一定可以,到时候我带上官大夫去看。”


    “那也带我去尝尝安陆的甜酒,上次你说你喜欢的。”上官显说。


    施菀回:“如果天气合适,倒可以自己做,但如今这样的天气,也只有吉庆楼那样的地方有了,但愿它们能在年前开业。”


    话音未完,她突然想起什么来:“上官大夫想吃排骨莲藕汤么?这个倒是如今这季节里最合适的。”


    上官显问:“我知道只有云梦泽的藕炖来最好吃,却还没尝过。”


    施菀说道:“那有机会,我在家里炖了给上官大夫送过来,这个简单,自己也能做。”


    “怎么是施大夫做吗?”


    施菀低声道:“其实可以让药铺里的伙计做,但如今疫病,肉难买,也贵,药铺里那么多人,实在吃不起,我悄悄买一两斤回我家去炖了拿过来,他们就不知道了。”


    上官显脸上露出欢悦的笑,温声回道:“好,那多谢施大夫了。”


    不远处,刘老二已经将车驾到了县衙大门前:“大人,上车吧。”


    陆璘回头看向身后两人,问:“要不要我稍二位一程。”


    上官显看向施菀,施菀摇头:“不必了,也没有多久,大人先回去吧。”


    陆璘没说什么,似乎真是客气地问一句,得到回答,很快就回过头来,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将天边的月光隔绝在车厢外,也将他们两人的身影隔绝在车厢外。


    他们隐约又说起什么,只是他不再能听到。


    上官显此时很开心吧,能和喜欢的女子一起走过这漫长的夜路,和她说话,给她壮胆,保护着她,说不定见她冷,还能将自己的衣服取下来给她披上。


    他体内,那满盈了忌妒、不甘、憎恨的种子在滋长、发芽,长出阴暗邪恶的枝叶来。


    城中积攒的尸体焚烧后,疫病蔓延的速度倒真慢了下来,疫药房又开出一张新药方,在几名病人身上试验后竟见到了效用,这让疫药房大喜过望,所有人的精神都暂时放松下来。


    几日后的傍晚,陆璘途经疫药房附近,闻到一阵隐隐的排骨炖莲藕的香味。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疫药房走去。


    这一次里面已经没旁人了,只有上官显在里面,正好将空碗放进食盒。


    见他过来,上官显问:“陆大人来了,可是有事?”


    陆璘问:“上午说的几味药,是否不会再变了?若是不变,我便即刻想办法从别处购药过来,城内的存药一定不够。”


    上官显立刻道:“大人考虑得周到,僵蚕,蚕衣,姜黄,大黄,这几味药不会再变了,特别前两种,平时用得少,县城存药也不会多,可以提前准备。”


    陆璘点头,然后看了看他旁边的食盒,状似随口道:“施大夫果真遵守诺言,给上官大夫炖汤了?”


    上官显回道:“她说怕自己炖不好,托隔壁邻居大娘帮她炖的,倒是专程给我送了一趟,刚刚被药铺的人叫走了。”


    陆璘说道:“她想必是谦虚,我虽不知她炖汤怎么样,但以前我们还没和离时她给我煮过莲子粥,倒是真不错。”


    上官显不无震惊,愕然地看向他:“和离?”


    陆璘装作意外道:“上官大夫不知道?”随后叹声一笑:“大概是菀菀不愿多说这些,好了,我先走了,上官大夫早些回去休息。”


    说完,他便一副不在意模样离了疫药房。


    房中的上官显惊愕不已。


    他一直不知道施大夫是嫁人还是没嫁人,但他与她同住杏林馆,也和药铺伙计学徒多有接触,所以很确定她至少现在是没有丈夫的。


    然而现在陆大人竟说,他们和离……所以,他和施大夫曾经竟是夫妻?


    施大夫曾是陆大人的妻子?


    但陆大人不是京城尚书府的公子吗?他们怎么会成婚?又怎么会和离?和离后,却为什么陆璘在这里做知县,施大夫又是大夫?


    上官显又是震惊,又是失落,原来欢喜的心头好似被浇了一桶凉水。


    他要弄明白,施大夫和陆知县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回事。


    第85章


    前一晚,上官显在疫药房待得太晚,所以第二天稍晚一些起身。


    没一会儿,枇杷给他送来早饭,和他道:“上官大夫,师父一早先去县衙了,这是给你留的早饭,你吃了再过去。”


    “多谢姑娘。”上官显温声道。


    枇杷连忙道:“上官大夫客气了,你可是我们安陆的恩人。”


    见她低头摆着粥碗和菜,上官显装作好奇的样子,随口问:“我昨日听人说……施大夫和陆知县以前是夫妻?”


    “是啊。”枇杷很快回。这事在安陆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


    听到她如此肯定的回答,上官显心中最后那一丝希望破灭,随后问:“这倒是让人意外,看上去他们都是不错的人,怎么成亲了又会分开?听说是和离了?”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枇杷正纠结着不知怎么说,严峻从外面进来道:“自然是因为陆知县对师父不好,他是个好官,但并不代表会是个好丈夫。”


    枇杷问他:“你怎么来了?”


    严峻回道:“外面有个女病人,你去看看。”


    枇杷欣喜,立刻就放下碗筷往前堂跑去。原本师父说她做事不认真,也没到出师的时候,但如今师父不在,某些特殊的病人只能交给她,这倒让她兴奋又有了几分压力,做事却比以前认真多了。


    等她离开,上官显就看向严峻道:“你是说,你师父和陆知县和离是因为陆知县对她不好?陆知县看着不是挺温和的人么?再说……我听闻陆知县是京城尚书府的公子,他与施大夫怎会结识?”


    这是他昨夜半夜都想不明白的,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亲。


    上官显问的这些话已经不像是因为好奇而随口问几句了,但严峻仿佛并不在意,很快解释道:“陆知县的祖父到云梦泽来做过官,被师父的爷爷救了一命,两人就给孙辈订下了婚约。后来师父嫁去了京城,回来却是万念俱灰,瘦骨伶仃,从此断了嫁人的心思,一心行医,这才做了大夫。”


    “竟是这样……”上官显喃喃出声,他竟没想到,如今温和恬静的施大夫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他忍不住又问:“所以陆知县到安陆来做官是碰巧么?看如今他们相处,倒是和和气气,不知当初怎么就走到那一步。”


    严峻回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师父也没说,不过她说过,此生绝不会再高嫁、远嫁,大概是陆知县家门第太高了吧,还在京城,师父孤单一个人,怎么可能过得顺心呢?”


    上官显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却是看着碗里的粥若有所思,迟迟不动筷。


    严峻静静看他的样子,语气轻淡道:“上官大夫有事叫我,我就先走了。”


    上官显这才回过神来,很快道:“好。”


    严峻再次看他一眼,目光缓缓沉下来,往门外而去。


    枇杷却就在门外,跟着他走了几步,低声问他:“师父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我怎么不知道?”


    严峻反问:“这还用师父说吗,想也能想到,难道你觉得师父会离开安陆?”


    枇杷很快道:“那肯定不会。”随后问他:“这上官大夫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事来了,他看着不像是会关心这些的啊?”


    严峻瞥她一眼,淡声道:“你懂什么。”说着就往前堂去了,枇杷瞧他这样,满脸不服:“你这什么语气,我不懂,你懂?”说着就追了过去。


    屋内的上官显,一直想着严峻的话。


    施大夫她……果真说过从此绝不会再高嫁、远嫁吗?


    偏偏上官家在济宁府确实称得上医药世家,高门大族。他知道施大夫家中是什么情况,不谈家世,她嫡亲的祖辈全都不在了,她如今只有一人。


    而济宁,与安陆隔着千里之遥,当属远中之远。


    他初来安陆,得遇仙女一般的姑娘,那份欣喜与眷恋还未滋长,就得到这样的消息。


    就算他不计较她曾嫁过人,就算他能说服家中让他娶她,她却不见得会嫁给他。


    所以,这终究是他的一腔痴想吗?他们此生的缘分,不过是安陆疫病中的同伴而已,绝不可能结发为夫妻,相守一世?


    去到疫药房时,上官显还有些失魂落魄。


    见到他来,一位大夫很快道:“上官大夫,我们正有事要问你。”


    “何事?”他问。


    那大夫说:“我们看了上官大夫昨晚留下的方子,上面加入了一味高粱白酒,都觉得精妙,但又有大夫提议,是不是可以将白酒换成米酒,同样理气行血,却温和许多,上官大夫怎么看?”


    上官显看着他递过来的药方,思忖一会儿,赞声道:“确实米酒要合适得多!”说着不由好奇又惊叹,问他:“是哪位大夫想到将白酒换成米酒的?”


    那大夫有些犹豫,但看他神色并不像不高兴的样子,便说道:“是施大夫。”


    上官显抬起头来,只见施菀正站在靠里的书架旁,专心翻看一本医书。


    此时正是日升之时,晨光从窗外照进来,落了一半在她脸上,落了一半在她手间的书上,那样静谧,那样美,让他心头沉醉。


    如果此生能与她相伴,一同钻研医术之博大,一同救死扶伤,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其实从杏林馆出来,他几乎已经认清事实,作出了选择,决定放下心中那段绮念,只与施大夫做个同道知己而已。


    然而到这里来,看见她,才发现有些事不是自己想放就能放。


    他在济宁二十三年,出来游历已有五年,这些年里他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也曾被人爱慕过、倾诉过情思……但从没有一个,像施菀这样让他觉得心神荡漾。


    他明白,这辈子或许只能碰到这样一个女子了,尽管他们相遇太晚,尽管他们不算门当户对,但错过她,他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他突然想,或许……他还是可以努力一下,万一最终能得善果呢?


    试都不试就放弃,他怕自己会后悔。


    这时施菀似是有所感觉,从书本间抬起头来,看见他,笑道:“上官大夫来了?”


    上官显也回之以一笑,点点头。


    下午,上官显与施菀一同来找陆璘。


    两人向陆璘呈上一张药方,预备按这药方煎药同时给一百位病人服用,如无意外,便将这药方确定为此次瘟疫的最终药方。


    陆璘看了看药方,只见几味主药还是之前的,只是更改了几味辅药。原本之前的药就有效果,那证明这药方方向是对的,所以只在原药方上有所增减而已。


    他收下药方,递给杨钊,吩咐他安排人去备药,随后回头看向二人道:“这段时间辛苦二位大夫了。”


    上官显道:“大病当前,这本是我们医者的职责。”


    杨钊一边看着药方,一边叹息道:“上午看上官大夫一副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还以为药方又有了问题呢,结果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


    施菀一听,意外地看向上官显:“上官大夫遇到什么事了吗?”


    上官显摇摇头,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只是上午还有件事没想通,等到了疫药房就突然想通了,也就好了。”


    施菀放下心来,和他道:“上官大夫若在药铺里有什么不习惯,只管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上官显看着她,语气不由就柔和了许多,回道:“自然不会,如今什么事也没有了。”


    陆璘看他的样子,心知肚明:他没有要放弃。


    是自己低估了上官显,他比自己想象得要执着。


    所以眼下,只能期待施菀不对上官显动心吗?可是他不想毫无抵抗之力地等待。


    只怕他要另寻它路了。


    ……


    药剂大范围试用后,粮仓内与世隔绝的病人纷纷见了好转,有年轻力壮的,服药三四日便痊愈了,从粮仓离开。


    也有病重的,本已是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但服药之后倒又拖了下来,再过几日,症状慢慢就减轻了。


    疫药房随后又开出几张药方,分为预防方,初病方,中病方,以及病入膏肓时最后的急救方,治病本是讲究“一人一方,千人千方”的,但此时是特殊时候,如此按病症分开药方,已经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安陆的瘟疫情况就这么缓了下来,逐渐走向明朗。


    此时云梦县县丞却找了过来,求安陆县派大夫和吏员去支援云梦县,虽说治瘟疫的药方已被公布,但云梦县是最早出现瘟疫的地方,也因知县置百姓死活不顾,闭门不出,到如今已有半数人都染上瘟疫,官府对如何管控疫病蔓延又是半点方法都没有,所以前来求援,并点名恳求上官显和施菀一同去云梦县向那边的大夫传授经验。


    上官显当初来安陆就是主动请命,如今去云梦也是再所不辞,施菀却也和他一起答应下来。


    听到这消息,陆璘又急又忧,焦躁不已。


    最初云梦县县丞向他提出这请求时他就拒绝了,只称安陆疫病此时还未完全停息,上官显和施菀是疫病防治中极重要的两个人,就算要去云梦,也只能一个人去,万不可两人都去。


    他私心里,当然是想让上官显去,留下施菀,云梦疫病比安陆严重得多,新药方虽说有效,但也不是百分百药到病除,仍然有服之无效的,也仍然有死去的病人,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那里!


    可没想到这云梦县竟是这般狡诈,绕过他直接去找施菀,施菀还真答应了!


    陆璘当即离开书案,去往疫药房。


    得知施菀去了粮仓,他又赶往粮仓,最后正好在县衙角门处碰到了施菀。


    突然撞上,施菀微微一愣,随后朝他点点头,礼貌性唤声“陆大人”,继续往前走。陆璘将她叫住:“施大夫——”


    他努力平稳着语气,不让她听出来他心中的急切,也不让她看出他是特地要去找她的。


    施菀回过头来:“陆大人。”


    陆璘问:“听说,你答应了云梦县要和上官大夫一起过去帮他们治疗瘟疫?”


    施菀点头:“那里的疫病严重一些,大夫又全无经验,确实需要人手。”


    “但安陆如今也未完全清除疫病,你们两人都离开,恐怕并不妥。”他以安陆知县的立场说道。


    施菀回答:“疫药房其他几位大夫是与我们一起研治药方、一起安置病人的,如今的情况他们完全能应对了,陆大人可以放心。”


    “是吗?但……”


    他害怕自己语气听上去咄咄逼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施大夫为安陆疫病忙碌了这么久,再接着赶去云梦,能受得住么?”


    “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的,近来已经轻松了很多,我没事。”她回答。


    陆璘没有话说了。


    到现在他也明白,自己过来找她、妄想阻止她,不过是痴心妄想,一时冲动。


    他既然不能命令她待在安陆,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


    她一定会去云梦的,就像她当初会进疫药房一样。


    “施大夫既然主意已定,那到了那边便多多保重,平安归来。”他说。


    施菀朝他点点头,往前去了。


    陆璘看了她许久,回过头,便见到不远处的上官显。


    原来他在施菀身后过来,之前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自己只专注着施菀,并未发觉。


    上官显朝他投来与往日不同的目光,带着几分疑惑与猜忌,还有几分直觉上的敌意。


    而这时,陆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施菀和上官显一起去云梦,那他们又能长时间在一起了,至少是十天半个月。


    连以前的丰子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他瞳孔骤然一缩,直直看了上官显一眼,随后转身也去往县衙内去了。


    第86章


    回到县廨,陆璘坐在书案前,虚看着面前的砚台,久久没挪开视线。


    李由在旁边站着,意识到他如此出神已经快有半刻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由在心里打定主意,突然上前去,站在陆璘书案前,朝他躬身,认真道:“大人——”


    陆璘回过神来,正色道:“何事?”


    李由说:“学生愿随上官大夫一行,同往云梦县。”


    陆璘意外,微沉了眉头,问他:“为什么?”


    云梦县来求援,除了上官显与施菀自愿,陆璘的确安排了几名胥吏,但这里绝不包含他自己请的师爷。明确来说,李由不是县衙的人,只是他的人,他用不着把自己的人送去云梦,而云梦危险,李由也没有必要涉险。


    李由回道:“疫病蔓延以来,学生一直跟在大人身边,对其中防治措施与细节都还算熟悉,学生去了比下面那些胥吏也管用,但更重要的是,学生与上官大夫和施大夫两人都熟悉,平时可一同商讨疫病相关之事,也能时时向大人禀报那边的情况,让大人在安陆能安心。”


    陆璘自然能明白,李由这是主动请命去云梦帮他盯着上官显和施菀,至少他们若有了感情发展,他这里不会一无所知。


    “但云梦情况复杂,无论谁去都有危险,虽有治疫病的药方,却只有七八成效果,仍有病死的风险。”陆璘提醒他。


    李由回道:“学生此生科举算是无望了,三十有四,却是一事无成,连官府的门槛都踏不进,要不是大人赏识,学生这辈子也接触不到这些县务,知遇之恩,自当犬马为报。”


    他说是为报恩,陆璘清楚,他是在施恩。


    李由是聪明的,也是抱负远大的,师爷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


    如他所说,他这辈子科举已无望,不管是要想一展抱负,还是想要荣华富贵,都只能另寻他路,而自己则是他能抓到的最大的机会。


    李由愿意为自己赴险,愿意将所有的筹码押在自己身上。


    陆璘回道:“那云梦这一趟,就托付你了。有关疫病防治,以及与云梦官府的交涉,你自去周旋,至于施大夫,我不要你做什么妨碍她的事,只要对她照拂一些,有什么事及时禀报我就行了。”


    “是,学生明白了。”李由衷心道。


    对于陆璘的决定,李由有些意外,但再一想,这也是他认定陆璘的原因。


    陆璘出身高,才学好,自有一份天子骄子的清冷孤傲在身上,所以他很难去和一个普通人做朋友,哪怕你每日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和你喝酒聊天,说心里话。


    但他却是有底线、有情义的,上官显是安陆的恩人,却是陆璘的情敌,但陆璘对上官显仍是礼遇;陆璘钟情施菀,却能给她尊重与自由,对于情敌与心爱之人尚且如此,对待下属,自然也不会太绝情。


    上官显与施菀去云梦的那一天,陆璘没有去送。


    安陆的县务本就积压得多,他并不闲,而且他们已经提前回了药铺,与云梦县丞一道离开,自有杨钊去安排,他也没有理由特地过去相送。


    只有李由一早来县衙一趟,同他道了别,就去与他们汇合了。


    但在施菀走的第一天,陆璘回家后叫来了石全。


    “你去济宁一趟,详细查一查上官显,家世、过往、父母亲人,以及,是不是真的没成婚,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小妾与外室,在济宁名声如何,探听清楚,尽早回来。”陆璘吩咐。


    石全领了命,隔天一早就带上干粮出发了。


    安陆的疫病情况一天天好转,而云梦则三五天才能来一趟消息。


    那边形式太危急,李由纵然能每日抽出空来写信,却也难找到每日送信的人,两县也隔着距离,为了节省人力,没有什么大事李由便不会立刻写信过来。


    第一次的信,说了云梦县疫病的情况,也说了上官显和施菀的情况,无甚意外,不过是给那边的大夫讲解疫病治法而已。但第二次的信,却让陆璘吃了一惊,上面说,恰逢施菀生辰,上官显不知为何却知道,特地托厨娘给施菀做了一碗长寿面。


    而丰子奕竟派了人从江陵府过来,给施菀送了一大包精棉纱所制的面罩,又给她送了个手炉,加一个双层琉璃保温水壶,这东西能让开水保温大半天,让云梦县的大夫们吃了一惊,艳羡不已,只是李由特地看了,施菀大概是觉得这保温水壶太过贵重,没有拿出来用。


    看到信,陆璘又惊又恨又悔。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施菀的生辰……哪怕,他们是三年的夫妻,他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


    相比于上官显和丰子奕,他一时竟觉得,自己不配与他们角逐。


    直到想起她曾真正喜欢过他,他那因愧疚而暂且熄灭的斗志才又燃烧起来。他从前的确不对,所以才导致和她错过,只有好好弥补之前的错,才不致让两人抱憾终身。


    第三封信只与第二封信隔两天就到了,可见李由信发得急,陆璘收到信便怕是有什么意外,等见了信的内容,脸上不由一片冷白。


    施菀发了高烧,昏迷、寒战,咳嗽,疑似感染上了瘟疫。


    这是他最怕看到的结果。


    将信盯着看了半天,陆璘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安陆病人服药的情况来看,有七成到八成会在十日内治愈,另有两到三成不见效,最后也有一成人会死去。


    而且整个荆湖北路都缺药,其中以安陆云梦两县最缺,有了药方,也弄不到药。


    陆璘不知云梦县的情况,不知能不能给她足够的药,也不知她服药后会不会有好转。


    她本就体弱怕冷,又如何抵得过瘟疫?


    收到信时,正好是傍晚,陆璘凝神思虑片刻,叫来一名衙役,和他道:“拿我手书去杏林馆,抓十剂退瘟散,包好拿去我家中。”


    接着他又叫来杨钊,将县衙事务交给了他,然后便匆匆回家中去换好衣服,拿了几样东西,带上长喜,在送信杂役的带领下骑了马往云梦县而去。


    两县距离近八十里地,他骑的马只是安陆有的最普通的马,体力速度都是一般,加上是夜路,所以走得并不快,夜幕降临时出发,到凌晨天刚刚露出朦胧的一丝亮光才到了云梦县,云梦县也在戒严中,设了关卡,好在李由派出去送信的杂役手上的令牌,带着两人进了城。


    陆璘是安陆知县,本就不该私自离开安陆任上跑到云梦来,加上云梦官员若知道他来了,也会有诸多猜想,以致节外生枝,所以他出来时就穿了一身寻常布衣,到了云梦,也没自己行动,而是让杂役去悄悄通知李由。


    李由得知他竟直接过来了,大吃一惊,当即就随杂役出来。


    李由与其他安陆县过来的人都一同住在云梦县驿馆内,得到消息后从驿馆出来,走了半里地,才在一处树林旁见到陆璘。


    如今已经立了冬,莫说夜里,就是白日都冻得瑟瑟发抖,陆璘在马背上吹了半夜寒风,又不能进驿馆,只能等在这野外,实在是让人担心。


    李由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要给陆璘披上,陆璘拦了拦,问他:“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由只好收回斗篷,回道:“施大夫是前日半夜开始烧的,她不愿再住驿馆,就住进了距驿馆不远的一家客栈,那里被云梦县县衙征用了,住着些官府里染上疫病的人。自她过去,我便见不着她了,但也没听到不好的消息,我想大概情况是稳定的,另外上官大夫也随她一起过去了,似乎是亲自照顾她。”


    听到这消息,陆璘意外地庆幸施菀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上官显一起,也庆幸上官显医术高明,更庆幸上官显对她有意。


    这样,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医治她,有了他,她也没那么容易加重病情。


    他又问:“那这里的药够吗?我从安陆带了药过来。”


    李由连忙道:“这里的药的确紧缺,但我敢保证,云梦官府一定不会少了施大夫的药,不说施大夫在为云梦县病人治病,就说若是施大夫在这里有什么不测,他们怎么向安陆县交差?”


    陆璘这时缓下一口气。


    的确如此,其实这些他都应该想到的,她不缺人照顾,也不缺药,他就算过来对她也没有任何帮助,只是……比起她需要他,他更需要得到她的消息而已,他做不到待在安陆等李由的来信。


    话说到这里,李由很快道:“天快亮了,要不然我等天亮就去客栈看看施大夫的情况,再出来禀报大人?”


    陆璘将自己包袱里的药给他:“带上药,就说是你出发前备好的。”


    ……


    云梦县客栈也被下令不许开业,驿馆与县衙都是陆璘不能去的地方,最后李由将他带到一处土地庙让他暂且歇息,自己去看施菀。


    没想到他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道:“客栈的人说施大夫还睡着,我没见着她,但听说她昨夜醒过一次,似乎还算稳定,不过我得知今日县衙安排了民夫去客栈烧艾,人员混杂,大人要不然扮作民夫一起去?兴许能有机会去看看!”


    长喜在一旁道:“那怎么行,那地方是住病人的,也太危险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何时过去?”陆璘问。


    李由回道:“大概是在正午,大人先歇息一会儿,我替大人送些热的吃食来,然后去安排。”


    陆璘道:“不必了,我们带了干粮,你去安排民夫的事就行了,确保万无一失。”


    李由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大人歇息着。”说完他就匆匆离去。


    土地庙里没人,但也冷得很,寒风呼呼往里灌,长喜想着带的那几个馍都硬得像铁,只能泡了水下肚,但水又似冰水一样,他倒是无所谓,但公子一向吃得精细,如今受了寒,又吃这个,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但很显然,不管是公子还是李师爷,都不在意他想的这些,他知道自己提也是白提,所以只能闭上嘴,坐到公子前面去,帮公子挡着点风。


    一个时辰后,李由过来,和陆璘道:“好了,民夫的事安排好了,大人随我过去吧,但我怕人多了扎眼,只和那管事说了一个人。”


    陆璘吩咐长喜:“你在这里等着。”说完转身要走,想了想道:“你和我换一下衣服。”


    他虽也穿着布衣,但衣服毕竟新一些,看着就不像民夫,长喜的不新,但也不太旧,只是长喜个子比他矮一些,衣服给他穿上身就短了一截,不好看,也不得体,看着倒像是多年前的旧衣服或是借来的衣服,再往脸上抹些香灰,倒真有几分民夫的样子。


    李由带他去见了管事,然后运着艾条进了客栈。


    领着民夫做事的也就是杂役,杂役知道这客栈里都是染着瘟疫的人,便只吩咐民夫进去烧,自己并不进入,其他民夫也害怕,倒给了陆璘机会,在楼下烧了几处,便拿着艾条去了楼上,从走廊里开始,隔几步点一根艾条。


    到第三间房,门外挂了“人”字木牌,李由说过,她就住这间房。


    这时一名仆妇端着药从楼下上来,推开人字间的门进去。


    陆璘侧过头,就从门缝里看见上官显在里面,仆妇问他:“施大夫醒了,可以喝药了?”


    她问完,很快又“哎哟”一声,道:“有风,我把门关上。”说着就过来准备关门。


    陆璘只是低着头没吭声,将艾条在房门前点燃。


    仆妇看他点艾,自语道:“要不然就开着,把里面也薰一薰。”说着果然没关门,又回去了。


    里面传来上官显的声音:“施大夫,能喝药吗?药煎好了。”


    陆璘抬眼往里面看,看不见施菀,只能见到上官显端药站在床边。


    那边施菀也没有开口,也许只是点了点头,上官显便道:“劳烦桂婶将她扶起来。”


    叫桂婶的仆妇将脸上的面罩在耳边紧了紧,过去扶起施菀。


    他在门外,这才远远看见她的脸。


    本就小巧的脸,此时下巴似乎更尖了一些,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似乎还未完全退烧。


    他听见上官显的声音:“你坐着,我喂你。”


    施菀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接过碗。


    “你小心。”上官显说,松开拿碗的手。


    施菀接了药碗,皱着眉头将药大口灌下。


    喝完药,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唇,转过身去咳了两声。


    “你们离我远一些,别也染上病了。”


    仆妇不由退后了两步,上官显却还坐在床边,温声道:“没有事,别想太多,给你个好东西。”说完,他将手在施菀面前摊开。


    “糖?”施菀轻声笑了起来,接过糖,放进了嘴里。


    “你精神比昨晚好了很多。”上官显说着,朝她伸出手,施菀也不用他说就将手腕伸出来,给他把脉。


    上官显看了看,说:“脉象也还好,若是今晚不再高烧,说不定就退下来了。”


    “1我自己也觉得好了一些,只是劳烦你,一直在这里看顾我……”


    “远在他乡,也就我们能互相照顾,要是我病了,也得你照顾我。”上官显说。


    施菀又咳了两声。上官显连忙道:“你快躺下,等一会儿吃一点。”


    “嗯……”


    仆妇端了药碗要出来,陆璘别过脸,拿了艾条去前面一间房前点了。


    等到仆妇出来,带上门,他的艾也点好了,再回头看看那门一眼,目光微微一黯,不再停留,低头下楼去了。


    她似乎好转了,那就好。


    上官显亲自在这里照顾她,自然是比他强过百倍。


    第87章


    到了楼下,陆璘又往楼上看一眼,这才出门去。


    心里确定自己在这儿毫无意义,但他还是留到了傍晚,在土地庙里裹了片草席勉强眯了会儿,到李由送来消息,得知她果然完全退烧了,才与长喜一同骑马回去。


    这一趟,明明见到的是好消息,却又高兴不起来。


    患难见真情,她和上官显会出现真情吗?如果她确定与上官显情投意合,决定结成良缘,他又该如何?


    若他还要去纠缠,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真是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这些思绪,让他心烦意乱。


    当日下午,陆璘与长喜一同连夜赶回安陆,半夜才到家中。


    到第三天,李由又送来了信,信中称施菀的病确定好转了,人已经完全退烧,能从床上起身了。


    再过两天,信上便说施菀已经完全恢复,马上就要开始忙疫病的事。


    然而也是这一天,陆璘却开始发烧。


    送信的杂役将这消息带回了云梦,李由思虑一会儿,当即立断去与云梦官府道别,要即刻回安陆。云梦官府得知陆璘竟也病倒了,自然是立刻放行。


    施菀病情刚好,还没从客栈搬回驿馆,李由便在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客栈,一来与施菀和上官显道别,二来告知她陆璘生病的事。


    听见消息,施菀吃了一惊,问他:“陆大人是染上了瘟疫还是普通风寒?那边有消息么?”


    李由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所以急着回去看看,只是正巧我送信回去,原本信使都是去县衙将信交给大人,这一次却听闻大人病了,高烧不退,信使着急,就赶紧回来将消息告知我。”


    “安陆疫病不是已经要结束了么,怎么陆大人还会染上?”施菀问。


    一旁上官显说:“既没有确定是瘟疫,兴许只是普通风寒。”


    陆璘临走前告诫过李由,不要透露他来过云梦的事。


    但李由替主子着想,觉得多少有些吃亏,辛苦来一趟却不说,和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有意回道:“或许,大人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吧,施大夫知道我家大人,一腔赤诚,不在言辞上,只在心里。”


    这话一出,施菀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但上官显却多看了李由一眼。


    他明白李由这个人,做事圆滑,滴水不露,绝不会说什么指代不明、含糊不清的话,除非这就是他的本意。


    所以,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李由却也不多说,很快道:“二位大夫在此也多多保重,我先动身回安陆了。”


    “李师爷等一等——”施菀叫住他,“之前你让人送来了十剂药,我没用上,你把药拿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放浪费了。”


    如今这药比千年人参还贵重,几剂药便是一条命,有钱也买不到,除非是父母亲人,要不然绝不会以药相赠,所以当李由送药给她时她大吃了一惊,如今自己已经好了,当然不能把药也收了。


    李由却轻轻一笑,回道:“那药既然给了施大夫,施大夫就留着吧,去卖了也好,拿去送人情也好,反正也是从杏林馆拿的。”


    说完,他作了一揖,转身便走了。


    施菀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回头,倒让施菀觉得奇怪不已。


    县衙之前的确给杏林馆下过命令,必须留一部分药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当初他们一行从安陆到云梦,也是带了药的,但不多,也不是存在李由手上,他这十剂药也着实大方了些,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来的。


    上官显也猜不透李由的意思,但直觉上他就明白,这事也许和陆知县有关。


    到如今他也琢磨过来了,陆知县大概是对施大夫旧情难忘,想要与她破镜重圆,但显然,施大夫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极少提起陆知县,哪怕偶然因公事不得不提起,也是寻常神色,看不出别样的情绪。


    陆知县,这又是何苦呢?之前既不珍惜,现在又何必纠缠?以施大夫的心性,大概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至于那个安陆的富家少爷,他虽没见过,却也知道那人不过是对施大夫好,但并不能让施大夫欣赏、爱慕。


    上官显觉得,相对来说,自己才是最适合施大夫的人。


    ……


    李由赶回了安陆,才知道陆璘并不是瘟疫,而是普通风寒。


    松了一口气,得了几句训,但也得了令,不用再过去了。那边施菀已经痊愈,疫病防治各项举措也走上正轨,他既然已经回来,便不用折腾着两头跑,再说如果一切顺利,将到年关,他们也会很快回来。


    待陆璘养好病,才回县衙没两天,却接到了一副请帖,是城中几个药铺大夫和东家联名上书,邀请他参与安陆县医药行会会长的选举坐谈会。


    看到这请帖,陆璘冷哼一声。


    当初瘟疫时一个个事不关己,如今瘟疫过了,又开始要选会长了,还真是脸皮厚。


    他将请帖扔到一旁没去管,只拿出一张纸来,然后将书案上文书卷册都放到了别处,小心将纸裁好铺开,压上镇纸,再在砚台里倒了水,拿墨锭开始研墨。


    一旁杨钊看他这架势,立刻过来道:“陆大人这是要写字还是作画?”


    如陆璘这般高才,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是大师风范,哪怕只是日常公文上的小字,陆璘都能写得赏心悦目,要是专程来写字作画,那可真要瞻仰一番。


    听他发问,陆璘回道:“写字,劳烦杨大人帮忙把后面书架上的那只楠木斗笔拿来一下。”


    杨钊立刻去书架上拿了笔来,等陆璘磨好了墨,便是双手呈上,恭敬地将笔交到他手中,然后一瞬不瞬盯着看起来。


    陆璘蘸了墨,一手提笔,一手提了袖子,在纸上落笔。


    一时间,笔走龙蛇,写下一个大大的“杏”字,飘若浮云,矫如惊龙。


    随后便是“林馆”二字,待三个字都写完,又在左下方落款“陆子微”,然后拿出私章,重重盖下。


    杨钊这会儿看明白了,这是题给杏林馆的字。


    整个安陆县,可没有哪个药铺或是其他商家有知县的题字,杏林馆这是独一份。


    但这场瘟疫,没有杏林馆的施大夫,没有施大夫与上官大夫带领其余几名大夫一同研治出药方,只怕满城都要死绝。


    这题字,杏林馆受得起。


    “找一队人,热闹一些,将这字送去杏林馆。”陆璘吩咐。


    于是,第二日,一行衙差从县衙出发,敲锣打鼓放鞭炮,捧着题字,一路送到了杏林馆。


    施菀还在云梦,题字由彭掌柜接到,当即就眉开眼笑,打点了衙差,待衙差离开,马不停蹄就去找装裱师傅,将字制成牌匾。


    又过十来天,到腊月中旬,家家户户筹备过年,云梦县瘟疫也得到缓解,从安陆前往云梦的一行人回来了。


    也就在这一天,县衙派人列队欢迎,同时又给施菀和上官显各送去一幅字,上书“功同良相”四个大字,仍是陆璘亲笔所书。


    与这四个字一起的,还有一幅盖了县衙公印的碑文,上面详细记录,光庆四年,安陆大疫,杏林馆大夫施菀任总医官,与济宁名医上官显一起,带领城中大夫亲自诊断病情,协助官府作出防疫举措,研制药方等,最终开出药方“退瘟散”,阻止疫病蔓延,救下安陆千万百姓。


    安陆县衙及知县陆璘感念杏林馆与施菀医术与仁心,于是特赐“杏林馆”、“功同良相”手书,以表彰杏林馆及施大夫医者仁心。


    于是从这一日起,杏林馆成了安陆唯一一家有官府盖章的药铺,施菀与上官显也成了清除疫病的头等功臣。


    馨济堂后堂,方掌柜与周继对坐。


    方掌柜接过仆人呈上的茶,却无心饮用,只凝重地看向周继,问道:“陆知县这意思,是不是正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这医药行大会,是不是还得继续延迟下去?”


    周继笑了一声,摇头道:“不能再延迟了,过几日就开吧,叫上施大夫。”


    方掌柜疑惑道:“为何要过几日就开?咱们送到陆知县手中的帖子没有回音,他倒一次二次给杏林馆题字,这分明是存心要抬举杏林馆,而打压我们……”


    方掌柜说着叹声:“周大夫倒是天命,正好那时候病了,我却不同,我是一念之差啊……”


    周继回道:“事已至此,都没什么好说的,后悔也是枉然。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开行会大会,然后推举施大夫为新任会长。”


    方掌柜吃了一惊,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道:“这……不至于吧?虽说施大夫的确在疫病上领了头功,但那也多少沾了那上官显的光,再说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疫病,其他病症上,你我也不差,她论起资历,比我们徒弟还浅,还是个女人,怎么能做会长?”


    周继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喝了两口茶,然后道:“方掌柜错了,到底没看清形势啊。不过施大夫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所以我才看得清楚一些,陆知县不是要捧杏林馆、踩我们,他就是要捧施大夫,至于踩不踩我们,兴许他没这份心,因为我们还值不上他去踩。”


    方掌柜想了想,问:“因为疫病?听说云梦知县被降职了,而陆大人却受了朝廷嘉奖,所以陆大人感激施大夫,想捧她?”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你也听说过施大夫与陆知县是什么关系吧?”周继问。


    方掌柜当然听说过,施大夫是陆知县和离的妻子。


    但他并不当回事,因为他觉得如果陆知县对施大夫有旧情,就会将人娶回去,反正以他的身份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既然没有,那便是不想,没什么好说的。反而他还奇怪一对夫妻怎么做到既无恩情也无怨恨,像陌生人一样公事公办。


    而周继如今这么说,意思便是陆知县不只因为疫病的事感念杏林馆与施大夫,更因为私情要捧她。


    所以若只是公心,他们自然可以无视疫病的事,照样让会长一职落在周继和他两人身上,反正官府一般是懒得管这些事;但如果还有私心,那官府就可能偏偏要来管,在疫病上失职的大夫不能做会长,该做会长的,是救下安陆百姓的施菀。


    这时周继道:“方掌柜,和官府作对,对我们没好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现在推举施大夫为会长才是上计。再说,凭良心讲,我这条命还是施大夫救的,黄泉路上走一遭,我也没了那份争会长的心了,你要争你去争,反正我会推举施大夫就是了……之前疫药房那些大夫八成也会推举的,方掌柜可考虑清楚。”


    周继都这样说了,方掌柜当然没办法再坚持,他也没那么执拗一定要与官府为敌,只是想起来实在心有不甘,他这一把年纪的人,认一个女人当会长,像什么话!


    不管怎样,才回安陆的施菀果真接到了医药行会的邀请,五日后,她被推举为新一任行会会长。


    第一个推举她的,是周继,随后便是之前疫药房其他几名大夫,到中段,方掌柜也表态,推举她为会长。


    她先是意外,而后才想明白这其中想必是有那两幅题字的功劳。


    陆璘的题字,代表着安陆官府,官府一连给了两幅题字她,又专门写了碑文,如今“杏林馆”的金字牌匾已经挂上药铺门前了,“功同良相”和碑文都在牌匾师傅那里放着,不日也会制成金字大招牌挂起来。碑文则会刻成石碑立在杏林馆门前,哪怕十年二十年后,这荣誉都会烙在杏林馆和她身上,让这二者成为杏林春暖的佳话。


    这便是安陆官府的态度,周大夫和方掌柜,他们是顺水推舟。


    扪心自问,她心里是感谢陆璘的。


    没有他,她一辈子也不会当上医药行会的会长,医术再好,医德再受人称赞都不行,因为她是女人。


    但陆璘寻到这疫病得治的时机,将这莫大的荣誉给了她,连官府都盖章认定的事,将来再不会有人拿她是女子这事来诋毁打压她。


    她习惯了低调不出风头,那是为了保护自己,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身份与荣誉。


    她站起身来,朝眼前的众多男大夫道:“众位长者抬举,诚不敢辞,我既为会长,必定精进医术,尽心尽责医治病人,也会谦谨恭让,与众位大夫一起维护好安陆县医药行,让医药行同心同德,欣欣向荣。”


    ……


    回到杏林馆,馆中人知道施菀竟成了新一任会长,不由欣喜激动,枇杷提议要去外面吃一顿酒来庆祝,施菀便索性让医馆早些歇业,由她作东,到酒楼吃酒。


    众人欢天喜地,学徒伙计,连同彭掌柜、罗大夫、上官显,一齐到了医馆附近的酒楼,包了个雅间,举杯相庆。


    喝酒到一半,有人问起上官显的去留。


    上官家是济宁医药世家,上官显立志成为一代名医,所以不甘于留在济宁学自家医术,而是在父亲的支持下游历各地,学百家之长又广施仁术,五年间,已有了些名气。


    如今快要过年,施菀便劝他不要急着离开安陆,就在安陆过了年再说。


    枇杷也接着道:“要不然上官大夫就先在咱们药铺坐诊吧,疫病刚过去,很多人还没好全呢,如今我们药铺得了官府的题字,病人越发多起来,还真忙不过来。”


    严峻淡淡看了枇杷一眼,没出声。


    施菀也说:“枇杷说的是,上官大夫不妨先在杏林馆坐诊,工钱都好商量。”


    上官显笑了起来,问她:“工钱真的好商量吗?”


    施菀笑道:“上官大夫声名在外,有大官大夫在,到药铺来的病人绝不会少,我们当然开得起工钱。”


    上官显说道:“这事我好好想想……不过若真是留下,我不要工钱,只要与施大夫、罗大夫一同探究学习医术就行。”


    罗大夫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上官大夫医术可在我之上。”


    施菀也回道:“那我是再欣喜不过,我也有许多问题想向上官大夫讨教。但工钱是一定要给的,要不然倒是我们要不好意思。”


    一旁彭掌柜默默听着,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不言语。


    ……


    三日后,于县衙附近的僻静拐角处,彭掌柜拦下了陆璘的马车。


    “陆大人,借一步说话。”彭掌柜道。


    陆璘对彭掌柜这人并不熟悉,仅仅只是知道他是谁而已——他是杏林馆的掌柜。


    但仅仅只是这一点,陆璘就毫不犹豫下了马车,问他:“彭掌柜所为何事?”


    他有直觉,彭掌柜找他与施菀有关。


    两人往角落里走几步,彭掌柜道:“上官大夫决定留在杏林馆坐诊,说是要与施大夫一同切磋医术,看样子,至少是一年半载的事。”


    陆璘心中一紧,脸上却平静如常,只是问他:“彭掌柜告诉我这事是……”


    彭掌柜低头道:“不瞒知县大人,是我家少东家交待的,他说,东家不让他回江陵,他是鞭长莫及,知县大人但凡有几分能耐,就不该让上官大夫留下,上官大夫的心思猪都能看出来。”


    很明显,这后面的话就是丰子奕的原话。


    大概是丰子奕走时交待彭掌柜替他看着施菀,所以上官显过来,与施菀走得近,彭掌柜便将消息告诉了丰子奕,之前是疫病当前,没有办法,如今疫病清除,丰子奕得知上官显竟要留下来,便着急了,他却远在江陵府,便只好将这赶走上官显的任务交给了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可合作的对象。


    陆璘却并不回话,转身回马车去了。


    关于这件事,他却是犹豫的。


    万一施菀就是不喜欢他,而喜欢上官显呢?


    那他以卑鄙手段弄走上官显,是不是生生拆散了她的良缘?


    他是想让她选择自己,而不是让她失去选别人的权力。


    可是,他也有他的执念,他就是觉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让她比现在开心……


    ……


    就在当夜,石全从济宁府回来了。


    石全不识字,所以将上官显的底细都默在了心里,回到安陆,便将这默下的信息一一说给他听。


    上官家的确是几代仁医的世家,上官显也的确表里如一,在济宁广受称赞,也几乎就是下一任上官家的当家人,没有成亲,不好女色,品学兼优,德才兼备。


    但他早与家中表妹订了亲,如今那位表妹已年至十九,前不久上官家还给上官显寄过信,让他回济宁去完婚。


    听到这消息,陆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欣喜,而有庆幸。


    原来如此,还好如此……上官显,他不会让他安稳留在安陆的。


    第88章


    时值腊月,天寒地坼,好不容易见一个晴天,街上的人便多了起来。


    上官显由牙人带着去看几处宅子,他决意在安陆住下,与施菀一起过这年节。


    至下午,送别牙人,正要回药铺,却有一人将他叫住,和气道:“上官大夫。”


    上官显抬头,见是陆知县身旁的李师爷。


    自疫病之后,两人也多日未见,上官显客气还礼道:“李师爷。”


    李由说:“上官大夫可有空闲?我家大人特邀上官大夫至义顺茶馆一叙。”


    上官显不知道陆璘邀自己做什么。


    他们在公事上其实是惺惺相惜的,他钦佩陆璘作为知县的清正勤勉与雷厉风行,而陆璘也赞许他一心治病救人,但两人心知肚明各自的心思,所以又带着情敌的不屑与憎恶。


    陆璘此时约他,不像是为公事,倒像是私事。


    他没什么好逃避的,很快道:“自然有空,那有请李师爷带路。”


    李由带了他往义顺茶馆而去,进了雅间,将门带上。


    陆璘坐在雅间内的茶桌旁,一身素雅白袍,拢着袖子,正为桌上两只茶杯倒茶。水气袅袅升起,将他如玉的面庞遮得朦胧,茶香四溢,让房中这一幕比画好看,却比画逼真。


    上官显早年就听过陆璘的名声,那时只知他才气纵横,惊世芳华,到这安陆见了他本人,便觉传言不虚。


    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陆璘和施菀和离的原因。


    以陆璘如此优渥的条件,却还能让施菀离开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吧。


    陆璘开口道:“上官大夫,坐。”


    上官显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不知陆大人叫我来有何事。”


    陆璘将茶杯递到他面前,问:“听说上官大夫决定先留在安陆,在杏林馆坐诊?”


    上官显回道:“大约是如此,没想到陆大人消息如此灵通。”


    “为了施大夫?”陆璘问。


    上官显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挑明,沉吟一会儿,也干脆回道:“是。”


    陆璘抬眼看他:“你是觉得施大夫美貌,想在安陆留一笔风流账后离开,还是真心看中她,想娶她做夫人?”


    上官显神色一凛,怒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侮辱我,还是侮辱施大夫,我当然是真心看中她,要娶她做夫人!”


    陆璘一瞬不瞬盯着他,缓声道:“可你,已有婚约,那人是你表妹,你家中一直写信催你回去成婚。”


    上官显陡然一惊,脸色大变,刹那间失了血色。


    他这才反应过来,竟不知在何时,陆璘去查过他了。


    他不由自主将手藏进了袖中,缓缓攥紧,而后才急切道:“只是两家说好,并没有下聘,我完全可以否决这婚姻,另娶施大夫。”


    “是吗?”陆璘反问,随后一阵冷笑。


    “可你还没回信去家中说要退掉这婚约,不是吗?”他问。


    上官显面如土色,一时间无话可说。


    陆璘是有备而来,又成竹在胸,继续道:“因为你知道这事有多难,那是你亲姨妈家的女儿,你们两有是亲戚,也是世交,这婚事是两家人的愿望,你要反对,拿什么反对?”


    上官显被他逼问得无话,半晌才道:“我只要不愿意,他们不可能将我绑上喜堂;我执意娶菀菀,他们只能接受。”


    “然后呢?”陆璘反问:“就算你不顾一切退掉了婚事,娶了她,你让你母亲怎么看她,让你们上官家怎么看她,让你整个亲族怎么看她?


    “你是医药世家之后,她却是个嫁过人的、没有亲人的孤女,还独自一人在安陆行医,济宁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不知廉耻、居心叵测,将你迷惑住,竟要违逆长辈意愿,退婚娶她。


    “她孤身一人随你回济宁,却要被你母亲冷眼,受你家人鄙夷,乃至整个亲族都会轻视她,厌恶她,你教她如何面对?


    “你的求娶,只会让她陷入绝境。”


    寒冬腊月,上官显却是冷汗淋漓,久久坐着,如石雕般失去反应。


    陆璘没有说话,等着他的回应。


    上官显在失神之后艰难地找回理智,看着他道:“你说这些,不过是要我知难而退,可这都是你的臆测,其实这才是她同你和离的原因对不对?


    “因为她孤身一人在你家,受尽冷眼与鄙夷,所以她才会绝望与你和离,一人回了家乡行医,再不论嫁人之事。”


    上官显冷冷看他道:“陆大人,当初你逼走她,毁了她姻缘,如今却又阻挠她再寻良缘,你是不是太过刻薄无情了些?”


    陆璘不由捏紧了茶盏,稳住心神看着他缓缓出声:“我的确是要让你知难而退,我也的确是要阻挠她再嫁别人、希望她最终能嫁我。不管怎样,我现在没有婚约在身,我可以作主自己的婚姻,她本来就曾是我妻子,我家中不会竭力反对,我也可以保证让她过得顺心,更何况……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之前深深相爱,我们有过交颈而卧彻夜缠绵的新婚时光,她不会忘记我,也不会为了你而离开安陆,她不会愿意和你一起去面对济宁府的困境,你这一切,不过是自作多情。”


    上官显的肩缓缓垂下来,心中的意志彻底被他击垮。


    原本对两人的婚事他就没有那么强的信心,加上施菀这里的不确定,他更加颓丧起来。


    施菀一直对他是尊敬而客气的,至少到现在并没有流露出对他有意的想法来。


    她从不提陆璘,或许真的是对他旧情难忘吧,因为在意,所以才刻意不去提。


    上官显站起身来,似乎逃离一般,转身往门外去,走到门后,又不甘心地回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你表现出来那么信心十足,要不然你就不会担心我留下来,也不会悄悄去了云梦,却不敢见她。”


    陆璘静静看着他。


    他面色沉着,但上官显却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


    那日听了李由那番话,他细细回想,猛然想起桂婶开门时,外面有个身影让他觉得熟悉,那人身量修长挺拔,背脊宽直,并不像普通民夫肩挑手提做惯了重活的体形,那时觉得奇怪,后来想起来,那人八成是陆璘。


    他却是没想到,陆璘会为施菀做到那一步。


    陆璘回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担心你留下来,确实不敢见她,甚至也担心她知道我去查你,但至少我能说,我想娶她,不顾一切。”


    上官显明白过来,陆璘就是在赌他的决心……那种,为了娶她,愿意披荆斩棘、欺山赶海的决心。


    他惶然失措离开了茶馆。


    上官显离去,陆璘也无力地坐了下来。


    刚才那番话,质问的是上官显,他却觉得质问的是他自己。


    七年前的施菀,进陆家时只有十六岁,正是个没有亲人在身旁、身无所依的孤女。


    他的家人平日是怎么对她的呢?


    他不知道,但他还能回忆起三弟说的话。


    他如今劝退上官显的,正是他已经让施菀经历过的。


    这一刻,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卑鄙,可耻。


    ……


    上官显失魂落魄回到药铺,前堂只有罗大夫一个大夫,没见着施菀。


    他问枇杷:“你师父呢?”


    “看账本去了。”枇杷回。


    上官显便独自去了后院。


    后堂的房间内,施菀仔细翻看着上月的账本。她原本对进货出货这种事并不熟悉,但既然做了东家,都总得慢慢学来,至少不应对此一无所知。


    翻到一页,上面写的是县衙衙役陈十二在药铺取走十剂退瘟散,已当场结清钱款,下面还贴有陆璘的手书,确认是陆璘安排人来取药的。


    她疑惑地问账房:“这药不算县衙的药吗?怎么没走县衙的总账?”


    因为疫病用药的缘故,县衙需要的许多药是在杏林馆这里拿的,双方便有个账单,如今一单一单正在核对结清,却只有这一个是例外的。


    账房回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时那衙役过来,拿着知县大人的手书,我看字迹是对的,又马上给现银,便没有多问,按当时市价低一些给他了,毕竟是陆知县要。”


    施菀看着上面日期,又看着这数量,理所当然就想到李由给她那十剂药。


    那十剂药,就是这里记着的十剂药吗?那果然不是李由给她的,而是陆璘让人连夜送药去云梦,托付李由给她的?


    但很快她就想到李由最后去看她,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去了危险的地方”,“一腔赤诚,不在言辞上,只在心里”……


    当时不懂,现在却意识到他的意思很可能是说……陆璘去了云梦,是他亲自将药交给李由的。


    所以他是赶去云梦生的病,但他去做什么了呢?她全程都没见到他,也没听说他去了……


    施菀心里有些乱,最后勉强将账本看完,才起身回了后院。


    还在失神中,站在后院的上官显喊她道:“施大夫。”


    施菀抬起头来,见上官显就站在院子里,脸上露了轻笑道:“上官大夫,你上午去哪里了,怎么没见你人?”


    “去外面随便走了走。”上官显说。


    “外面都在卖年货吧,不知道和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显回答:“倒是有些不同,我看到有人卖白梅盆栽,还准备买一盆回来,但我不会料理花木,又见施大夫似乎也不种花木,就打消了这念头。”


    听见白梅,施菀愣了愣才笑:“对呀,我也不会料理这些,我们就剪个窗花就好了,不必买。”


    上官显静静看着她,隔了一会儿,说:“你有空么?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


    施菀本来准备去抄一本借来的医书,但上官显的样子似乎是有事,她便很快点头,同他出去。


    早市散了,但卖年画的,卖鞭炮蜡烛香纸的,卖茶果点心的等等,全都还开着店铺、支着摊子在外面,买的人不如早上多,但三三两两间或也有人去买。


    两人走在路上,上官显却迟迟没说话。


    施菀问:“上官大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想家了吗?”


    上官显点点头,回道:“对外人来说,我是为了医术精进而甘愿漂泊,但对我双亲来说,我却是个不孝之人。”


    施菀回道:“人这一生,寿数有限,精力有限,能顾上的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两件吧,上官大夫只须选择自己最看重的就好,不必多想。不过若实在想家,回去看看也好。”


    “我见你徒弟他们在收拾东西了?”他问。


    施菀点头:“再过几天就给他们放假了,年节回去和家里团聚一番,元宵之前再过来。”


    “那你呢?”


    “我……”施菀无奈笑了笑:“我自己守一守药铺吧,人要过年,病痛可不过年。”


    说着,她看见路旁光秃秃的银杏树,仰头道:“可惜因为疫病,让上官大夫错过了银杏,也没去碧山看看银杏。上官大夫有空的话可以在官陆多待一年,银杏叶黄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上官显看向她,温声道:“你似乎很喜欢安陆?”


    施菀默然一会儿,回道:“以前其实是没感觉的……甚至有段时间,还会怨自己是乡下人,不会说官话,说的安陆方言那么土,那么难听……


    “但后来,却还是安陆能收容我,它养育了我,我便盼望它能更好一些。”


    “所以……你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再离开安陆了吧?”上官显问。


    施菀很快道:“是啊,自然不会离开,离开一次就够了。”


    上官显沉默下来,半晌无话。


    施菀觉得自己似乎将话头掐灭了,想了一会儿,主动问:“所以上官大夫会考虑留下来坐诊吗?还是你那天说的都是玩笑?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呢。”


    上官显看她:“那施大夫希望我留下来吗?”


    看着他的眼神,施菀一时觉出几分暧昧来,但又一想,人家是世家公子,名医之后,自己可别想多,便很快发自肺腑道:“我当然希望,只是我自认医术浅薄,实在比不上上官大夫,上官大夫说切磋医术让我羞愧,倒不如说让我拜上官大夫为师还像些话。”


    “拜师?”上官显反问。


    施菀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道:“是我忘了,上官家的医术应该是只传自家人,不传外人吧?是我说错话,上官大夫别见怪。”


    上官显摇摇头:“不,我们家没有这规矩,要不然我父亲也不会写《疫论》了,我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略显无奈苍凉道:“只是以为我们是平辈,是好友。”


    “我倒想当上官大夫是好友,只是以上官大夫的身份未免显得我太托大了些,想来想去,只敢当上官大夫为老师。”施菀诚声道。


    上官显笑了笑,“好友也罢,老师也罢,待我离开安陆,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写信问我,我父亲的新《疫论》好像也增补完了,到时候我碰到机会,托人寄一本给你。”


    “真的?”施菀欢喜地笑起来,随后却想到一个问题,问他:“所以上官大夫还是准备回济宁了?眼下不是已经快过年了吗?”


    上官显点点头:“原本是想在安陆留一段时间的,但……大概是年节将至吧,突然就觉得对不起双亲,想回去看看。”


    “如此……也好……”施菀留恋道:“能遇见上官大夫,是我之幸,上官大夫的医术造诣、一片医者仁心,也让我铭感五内,它日上官大夫定为一代名医,而我……便当自己是上官大夫的徒弟,也会向着上官大夫的脚印往前走的。”


    上官显伸出手来,迟疑一下,以前辈的态度扶了扶她的肩,勉励道:“施大夫,也会在安陆成为佳话的。”


    第89章


    上官显走得很快,前一天说要回济宁,第二天便收拾好了行囊,雇了马车离开。


    杏林馆的人在门口相送,施菀看着马车离去,很久才回过身来,回药铺。一旁枇杷叹息了一声,说道:“前两天上官大夫还说会留下来呢,怎么突然就走了?剩下这些日子,怕是过年时还在路上吧,又是冰天雪地的,倒不如开了春再走。”


    施菀看看她,心里落寞也奇怪,其实她的感觉也是一样的,觉得上官大夫之前并非开玩笑,而是真准备留下来,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又决定走了。


    待回位置上坐下,严峻却到了内间,和她低声道:“师父,我知道上官大夫为什么突然走。”


    施菀意外地抬头:“为什么?”


    “昨天我去王员外家换药,回来时看见上官大夫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人看着像是牙人,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见李师爷过去了,他上前和上官大夫说了什么,上官大夫就和他一起走了,再然后上官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心事重重,失魂落魄,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问枇杷师父去了哪里。”


    施菀回忆起昨日,大概接着就是上官大夫让她陪他出去走走,然后就说对不起双亲,要回去一趟。


    上官大夫的确走得仓促,如果是要回去,他理该早一些发出,这样正好在过年前到家,而不是像现在,过年时他一定还在路上。


    这时严峻说:“李师爷只为陆知县做事,是不是……陆知县做了什么,上官大夫才离开?”


    有病人进来,施菀很快朝严峻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严峻点头离去了,施菀马上招呼病人,心里却还是记下了严峻的话。


    陆璘吗?他做了什么?上官显对他……又有什么妨碍?


    冬日的天黑得早,太阳才下山没一会儿,光线就慢慢暗下来,更添几分凉气。


    施菀站在陆璘院子后门外,想上去敲门,却又有些犹疑,手抬了好几下,就是没敲响后门。


    就在她徘徊在门外时,五儿提着水桶出来,见了她,意外道:“施……施大夫?”


    施菀问:“你们家大人在家吗?”


    五儿脸上立刻就露出欢喜来,连忙道:“在,在……”说着就头也不回往院内跑。


    没一会儿,她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后门处,却又缓了下来,随后便见陆璘如平常步态走到门口,见了她,眉眼带着意外与认真,还有几分谨肃,到她面前停下来,问她:“施大夫,有事找我?”


    施菀点点头,还没说话,陆璘又道:“外面冷,要不然,进去坐下再说?”


    施菀犹豫一会儿,看看左右,点点头。


    陆璘便领她进院中,到了屋内明间坐下,下人们都不见了,只有长喜过来沏了两杯茶就立刻退下,屋内一片安静。


    陆璘心中泛着紧张,他不知道她突然来找他是为什么,他是该高兴,还是忐忑。


    会不会是上官显将他昨天说的话告诉了她?


    所以她觉得他冥顽不灵,纠缠不放,还阻碍她姻缘,便带了怒火,要过来和他说清楚?


    那他要如何争辩呢?就说他只是担心她被骗?可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查上官显?


    “陆大人,我过来,是要还你这个……”施菀开口,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来,是还在夏天时,他给她的那只袖箭。


    “之前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大人,却总又没找到,或是忘记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就专程上门一趟,主要是这东西贵重,放在我那里心中难安。”她说着,将袖箭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


    陆璘这才明白,她是来还自己东西的。


    是不是也算……划清界线?


    一时心中梗塞,半晌无话,他不知说什么。


    施菀也在犹豫,片刻之后问他:“上官大夫今日离开了,回了济宁。如今不适宜出行,他却走得急,也不知路上会不会顺利……听说昨日李师爷见上官大夫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陆璘看她许久,承认道:“是我让他去请了上官大夫,同他见了一面,说了些话,你是因为他离开而生气了,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吗?”


    施菀蓦然抬首,最后摇摇头,“我只是……上官大夫是我仰慕敬重的人,我想弄清楚他为何突然离开,我怕自己失礼于他。”


    “仰慕,敬重吗?不是爱慕?”他反问。


    施菀的神色有些不悦,抿着唇半晌没回话。


    陆璘怕自己的话惹她不高兴,又很快道:“但他对你有意,可他家中已有婚约,他想退了家中的婚约来求娶你,被我劝说而放弃了。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我也只是让他想清楚前面的路有多艰难,如果没有那样的决心,就趁早打消念头。他如果真的坚决,就不会离开。”


    当然,他也故意刺激了上官显,说自己与施菀曾如何恩爱,只是这些话他不可能和她说。


    施菀这才恍然大悟。


    她对上官显的心思并不是毫无感觉,陆璘的话印证了她那朦胧的猜想。只是她没想到,上官显已有婚约,还动了退婚的念头。


    这一瞬间,她并不怪陆璘,甚至是感谢他的。


    她没想过和上官显怎么样,也万万不想因为自己耽搁别人、影响济宁那个姑娘的婚事,如果上官显只是为了她留在安陆,与未婚妻退婚,反抗双亲,那她实在是歉疚。


    如今这样,他走了,回济宁去过自己本该有的人生,这是她乐意看到的。


    心里庆幸,她却不知说什么,又不想真的感谢他。


    最后她道:“我知道了……就是疑惑,来问陆大夫一句。袖箭还给陆大人,我先走了。”


    说着站起身来,陆璘却也连忙起身道:“我也有可能要走……”


    他难以接受这么几句话就结束这难得的碰面,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施菀回过头,他看着她,缓声道:“今日上午收到了家中来信,父亲说若无意外,可能马上就会有调令过来……我有可能就要离开安陆了。”


    施菀怔了一下,随后轻笑:“那要恭喜陆大人了,陆大夫来安陆那一日,所有人便知道您总会回京城,加上徐家大案,清除瘟疫,如此政绩累累,此次必是升迁,将来也是步步登高,青云直上。”


    “但我不想走,至少不是现在。”陆璘恳切道:“我总觉得再给我多一些时间,你或许会回头看我一眼……你真的……不愿给我任何机会么?”


    她没回话,他接着道:“我知道,你曾喜欢过我的,你上次骗了我,你不是嫁给三弟也好、嫁给我也好,你就是对我有意才愿意嫁给我的,你本没有想要嫁入陆家,只是因为我才改变主意……菀菀,从前是我愚钝,如今我是真的怜你爱你也敬你,想与你共度余生,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么?兴许,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了呢?”


    施菀在袖中攥紧了手,很快别过头去,怕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却又随后露出微笑,那笑最初仓促,后来慢慢自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语气轻松道:“陆大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当初是怎样的风采,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任何人见到都会喜欢的,更何况我那时才从村里出来,未见世面,情窦初开,怎会抵得住?


    “到后来真正相处了,我也长大了一些,才知道自己当时不过是个小女孩的心思……就像小的时候觉得糖葫芦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想吃一辈子,长大了才发现太甜,再也吃不下。陆大人,七年……不,八年了,当时我才十六,现在我已二十四了,我不再喜欢吃糖了。”


    我不再喜欢吃糖了。


    我不再爱你了。


    陆璘踉跄一下,狼狈地伸手扶住身旁椅子稳住身形,红了眼角看向她。


    她已看着门外,没有偏过头来看他。


    似乎已不愿再看他一眼。


    许久,他才乞求道:“那你现在……不喜欢我什么?或许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呢?或许你再多同我相处多一些?”


    他又带了几分急切:“也许有些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也可以改呢?就像,也有糖葫芦不那么甜是不是?”


    他说着,一瞬不瞬看着她,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丝希望。


    施菀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可是她明明等了三年,她用三年的时间来绝望,用四年的时间来忘记,不去需要他,而他现在却来告诉她他喜欢她。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等他的施菀了。


    “祝陆大人步步高升,达成所愿;它日回京后与家人团聚,早日觅得佳人,姻缘美满。”她说完,朝他施一礼,随后头也不回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寒冬里。


    耳边还回荡着她刚的话,她祝他早日觅得佳人,姻缘美满,她竟祝他姻缘美满……


    他凄怆地苦笑,心中涌起无尽的痛楚。她怎么能和他说如此残忍的话,她就真的……一点点都不喜欢他吗?


    第90章


    天越发冷起来,到年前几天,杏林馆中伙计学徒便一一回家,彭掌柜家就在县城,与施菀和另两个伙计一同守到年前一天,药铺便歇业打烊了,所有人都回去过除夕。


    这个除夕,在江陵府的丰家父子竟然都没回来,而是派了人过来将家中的丰夫人接去江陵府了。


    城中已有消息传来,说新来的知县要走了,下一任知县也不知是谁。


    因为徐家、杨柳店的案子和瘟疫,以及平日各项政令和判决公正的官司,城中百姓都道走了青天老爷,却不知会来个什么样的官。


    听到这些消息时,施菀正收到施家村人带的口信,是三婶托付递来的,让她年三十的晚上回村里吃饭。


    每一年三婶都会让她过去吃饭,她笑着答应了,与带信人道谢。


    过年那一天,她乘船回村。


    船夫说:“下午就最后一趟了,年后三天我都不出来啦,小娘子知道的吧?”


    施菀点头:“知道的,下午我会准点过来的。”


    寻常人家总在吃过年夜饭后烤火、守岁,再穷苦的人家这一晚都会燃一整夜的灯,保证家中灯火通明,祈祷来年平安顺遂,所以饭吃得晚。但三婶家因为会接她去吃饭,而她又要乘船回县城,所以总会早一些开饭。


    三婶一家也曾留过她,让她就住他们家,留在村里别回县城,但她拒绝了。


    虽有亲情在,但那毕竟是人家家里,留在那里她自己不自在,别人也会不自在。


    在三婶家吃过年饭,回县城时船上只有她一人。


    再到城里,所有商铺都关门了,所有人都回了家,天昏昏暗暗,北风呼啸,一片片飘起雪来。


    朔风阵阵,雪越下越大,她先去了药铺,检查门窗都已关好,药材收拾妥当,便又回了雨衫巷的小院。


    这里已在前一天收拾干净,她也在上午找霍大娘家儿子帮忙贴好了对联和门神,然后将两只大红的灯笼用撑杆挂上了院门两旁,这才关上门,回了屋中。


    外面已是一片黑夜茫茫,雪越下越大,傍晚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渐渐消停了,隔壁隐隐传来霍大娘家小孙子的跑叫声,她坐在房中桌前,无心翻看医书,只是看着面前的烛火发呆。


    枇杷已经十七了,这一趟回去,家中要安排给她说亲了吧。


    至于严峻,原本他家中就给他介绍好了坐诊的药铺,他拖了这么久,明年想必是拖不下去了。


    还有丰子奕,他爹丰永年看着和气,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安了心将儿子带去江陵府,就必定会将他按在那里,说不准,已经在为他说亲了。丰子奕虽也执拗,却显然不会是他爹的对手。


    还有陆璘……他也要走了。


    所有人都会走,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归宿。


    她坐在窗边,静静听雪落的声音。


    夜一点一点过去,房中一点一点变冷。兴许是碳盆里的碳烧完了,她起身去看,却隐约听到一阵敲门声。


    但这个时候,显然也不会有人寻到这儿来找她看病。


    她以为是听错,又拣了一会儿碳,发现那敲门声还没停。


    起身去将房门打开,院门外果然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的确是有人敲门,而且不是急敲,也不是普通农人的拍门,而是那种克制有礼的轻敲。


    她将房门带上,走到院门后问:“谁?”


    “……是我,我见你屋中灯燃着,所以……”


    竟是陆璘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坐坐。”


    施菀开了门,陆璘很快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长喜买了个走马灯回来,还算好看,我想你也许喜欢,想拿来你看看,但今夜风太大,灯不好拿,便没拿来,想问问你,若是得闲,可以去看看。待会儿我再送你回来。”


    漫天飞雪,北风凛凛,地上已铺了满地的白,陆璘站在门外,身形伟岸,月白色斗篷上层层雪花,他看着她,目光柔情而深遂。


    她不知自己迟疑了多久,心中那阵恍然又来自何处,只是在转身拿了斗篷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答应了他。


    可是理智上讲,她并不应该答应的……


    因为这晚来的理智,她转身锁门的动作不由顿了顿,但还是将锁按进了锁洞。


    她忘了带伞,陆璘倒是带了,撑起伞,将伞替她遮住风雪。


    今晚不见星月,但有两旁房屋照出的灯光,以及满地明晃晃的白雪。


    陆璘说:“我以为你会在你三婶家。”


    “只是去吃过饭,下午就回来了。”她回答。


    一阵沉默后,她主动问:“城里也有人说大人要走了,是调令已经下来了吗?”


    “是……所以在县衙门前张贴了告示。”


    “应该是右迁回京城吧?”


    “嗯。”


    施菀露出轻轻的一丝笑,说道:“恭喜大人。”


    陆璘没有说话。


    前不久她才恭喜过他,用着另一种平淡却事不关己的语气,今天的语气更真诚一些。


    不管怎样,他要走了。若无意外,他不会再回来,而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去京城。


    所以从今以后,即是永别吧。


    到陆璘的院子,他领她从后门进去,踏过院中小径,里面同样每间屋子都亮着灯光,却不见一个人,只有前边的厢房里隐隐传来长喜和石全的声音。


    陆璘说:“其他人是安陆本地的长工,给他们放假了,长喜和石全在那里赌骰子。”


    施菀这才意识到,今晚他也是一个人。


    他会去找她,也是因为想到她今晚是一个人吧。


    进入他房中,果然在次间书桌上看到他说的那只走马灯,做得大又精美,透明的纸糊灯罩内,烛光缓缓燃着,三个孩童、两个仕女在追着蝴蝶,影子转过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让这屋里多了几分热闹气,仿佛已能听到欢声笑语。


    碳火将房中烧得暖暖的,窗台边摆着一盆腊梅盆栽,隐隐有清香弥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了一幅年画,是喜鹊登梅,喜庆又雅致。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他来了,因为孤独。


    这样清冷孤寂的夜晚,他出现在她门外,就好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缕阳光,让她忍不住去追逐。


    他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放上坐垫,让她先坐。


    施菀站了片刻,解下斗篷在那椅子上坐下,陆璘提起炉子上的热水,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


    施菀捧着茶,看面前的灯影,陆璘坐到她对面,看她一会儿,又怕自己太过压迫人,便很快将目光挪开。


    随后他问:“你要吃些点心么?”


    施菀摇摇头。


    “那……”他看了看一旁的围棋棋盒,又想起她并不一定会下棋。


    最后终是无奈道:“若是丰子奕,一定能让你开心一些。”


    施菀笑道:“若是他,只怕已经去和长喜他们摇骰子了,他是个中好手,自称若非被家业拖累,定能排安陆名赌榜上前十。”


    陆璘也笑了起来,问她:“那你会么?或者……我去找长喜要一副双陆棋来?”


    施菀也摇头:“那个我也不会,我恐怕只会个……五子棋。”


    “这个正好我也会,至少比双陆强一些,我们来下五子棋吧。”陆璘说着,拿了围棋棋盘来,将黑棋给她,让她执先。


    施菀小时候没事便和爷爷或是隔壁翠儿一起下五子棋,虽然多年没碰,但这东西简单,如今再次玩,也十分熟悉。


    她知道陆璘善读书,脑子是极好的,所以一开始和他下棋还战战兢兢,怕输得太惨,等下了几步才发现他也是普通人水平,似乎和她差不多,甚至弱一些。


    这下她便放下心来,认真与他下,没想到第一局就赢了。


    施菀开心不已,说道:“早知我赢,应该赌点什么。”


    “是么,你要赌什么?”陆璘问。


    施菀想了想,摇头:“没想好,等我想一想,说不定下一局就想到了。”


    于是两人再玩下一局,施菀险赢。


    一直赢,她觉得不赌点什么实在对不住自己这棋技,便说道:“赌唱曲吧,你随便唱个什么。”


    陆璘无奈笑,商量道:“要不然我们就直接赌钱?”


    施菀很快拒绝:“你有钱,我穷,赌钱做什么,就赌唱小曲。”


    陆璘轻咳了一声,想了半天,唱了两句《十五从军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是寻常的调子,因他向来就是一本正经温文尔雅的样子,她还以为他不擅唱曲,事实他也确实不擅长,但他声音清朗如山谷幽泉,生疏地唱出几句来,竟还很好听。


    她不由静静看他,心头有一种酥麻微醺感,直到他唱完,带着几分不自在看向她,她才回过神来,说道:“你这唱的什么呀,大过年的。”


    陆璘这才想了起来这词实在悲惨至极,不由笑道:“我原本想唱《关雎》的,觉得不合适才换的这个。”


    “那你倒不如唱《关雎》,再怎样也比这个合适。”


    “现在还没到元夕,百无禁忌。”陆璘替自己圆道。


    然后两人又开始下一局。


    这一局却是陆璘赢了,施菀还在懊恼自己之前一时大意,他便道:“该你了。”


    施菀倒也不急,挑了个安陆的放牛小曲唱。


    随后又是下一局,陆璘又输了。


    施菀得意起来,和他道:“能让我点一首曲子吗?要不然你就唱个《贺新娘》?我知道这个京城里流行,你肯定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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