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风口
本朝京畿防务, 单单算宿卫,正常情况下至少要有近四万的配员。而门阀执政下,一般宿卫也难以一家独大, 一般来讲会分为几个不同的掌兵者。历史上第二次王敦之乱,拱卫京畿的分别是左卫将军庾亮, 丹阳尹温峤, 都督从驾诸军事郗鉴,右卫将军赵胤,护军将军应詹, 领军将军纪瞻,中军将军卞壸, 骁骑将军李艾,骠骑将军南顿王司马宗, 镇军将军汝南王司马祐,最后司徒王导挂名一个总指挥。
单看成分, 卞壸、赵胤是与琅琊王氏交好的青徐侨门,纪瞻乃是江东首望, 庾亮乃是豫州世家, 温峤与庾亮世交,应詹、李艾其实是司马睿时期走的刘隗一方的路线,主要代表原关中力量, 两个司马宗室作为基本配置,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郗鉴则是流民帅的领军人物。可以说每个派系俱有参与。
即便是本朝保太后与丞相执政时期,贺家虽然作为宿卫的主要掌控者, 但依旧有卫家、薛家、郑家、段家和渤海王参与其中。
如今时局, 陆家把控内外禁军,外加一个北海公元丕驻守灞上, 可以说短时间内打破了世家平衡。虽然禁军中也有各家子弟,但是能够担任正值的人家也并不多。原本可以有影响力的薛琰也被关陇世族这个自己人捅下了台。在太子归都之后,北海公元丕和陆归都会撤回本镇,陆家在宿卫上的势力必然会有一个衰弱期。
吴淼与儿子在窗下对坐,雨后清风徐徐入窗。
这是一个风口,有多少人想趁势而起,就会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北军这个尴尬的配置之所以在现在被提起,是因为有人还没有加入到陆家目前的禁军体系中。这些人家不想等,也不愿意走陆家的人事路线,所以才要建立新的架构,引导皇帝去选择新的架构,并且在这段时间内,通过拉拢中间派,借用太子的势,来逐渐抹平两个架构之间的差距。而他,是那个中间派。
“北军掌管五营,每营千人至数千人不等,最多可充至近三万人。这是一股有巨大潜力的势力,虽然由舞阳侯秦轶暂时任北军中侯统领,但是对于每营的营校如何分配,都需要达成共识,绝不可能由一方说了算。陆尚书所说明日商议之事,应该也是围绕着人事来讨论。” 吴淼说着将一封密章打开,这些是当初众人提议设立北军的时候,他与司徒府一众掾属所受到的所有有关北军人事的上疏以及推荐人选,“陆尚书既然还要为任,便是要由她亲自出面去和舞阳侯打这个擂台。薛琬不是主导,也做不了这个主导。”
吴玥一面听父亲教诲,一面点头道:“陆尚书的确曾与我说,日后若有乱事,必然是以方镇为依托。薛家未之重镇,所以目前担不起这个北军的掌门人。如此反倒不如将这个位置让给执掌冀州的秦家,来日门阀制衡,靠近京畿的方镇还有荆州就需要让其他家来担任,而薛琬自然就是站在风口中的人。”
吴淼见吴玥明悟极快,也不由得欣慰地微笑点头,其实今日之事,他也有要带一带这个小儿子的意思。
“可是舞阳侯依托的是长公主这层关系,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而陆家依托的却是外戚这层身份。”吴玥微微皱眉, “父亲,这其中亲疏应当有别吧?”
吴淼捋着白须笑了笑:“单从亲情人伦来看,亲兄弟姐妹总是要比一群大舅子小舅子来的近一些,但是在外人的眼里呢?譬如在彭通的眼里,王谧、王谌甚、王峤的眼里,甚至在你我的眼里哪一个更值得作为一个追随的对象呢?”
“把控禁军并从中支持一个新君接位是一个风险极大的事情,千万双眼睛盯着长安,千万双手想要去摸一摸武库,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成了,单论结果,这群舅子们一个个都是开元外戚,家中的女子不是太后就是皇后,这样的政治回报足矣使任何一个家族去押上全部的家底。由于所有的权力也都来自于皇权本身,跟随他们的人,自然不是中枢要职便是方伯之任。可是长公主和舞阳侯呢?其实莫说是他们,就算是皇帝的亲兄弟,太子的亲兄弟,顶破天就是封一个一字王。因有宗室这一层身份在,即便是成功,在所有皇帝的眼里都是另一个山头。任用上更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生怕小宗侵占大宗。跟随他们的人,得到的回报又有多大呢?”
“先前别看北军闹得声势浩大,但其实不过是不平的人多一些。舞阳侯掌控北军,真正追随的人不会很多,但也会有不少人家看在薛琬的面子上加入其中。而皇帝谁都不信任,要的只是平衡。至此,明日至少有一件事可以预见,那就是薛琰的女儿薛无鸢会被指给太子作为侧妃,从而抹平薛秦势力在太子这一方上的差距。”
吴淼慢慢将密章推到了儿子面前,长舒一口气,而后道:“尽管为父是这个中间人,但上场的棋子却是你自己。”
吴玥静默地接过了这封密章,前半部分里是北军五营校尉人选与卫尉属的人选,越骑校尉下是一个空白,等待着一个名字。而下半部分则是未来殿中尚书府的人选,乃是给事中一职。去追随谁、效忠谁,吴玥从来都没有答案。他一直以来看到的只有择君不慎的悲哀以及君臣缘分已尽的陌路。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一心想帮助皇帝稳固权威,为国家秉执朝纲,一力打压那些在崔谅之乱中两头倒的墙头草们。他也看到世族对从逆者的包庇,表达着虚伪的人情味,一心只为门阀政治的续存。
吴玥不知道陆昭在想什么,但他觉得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她团结门阀,巩固门阀的利益,却也在不断地肃清内部,操控一切。她的殿中尚书府加录尚书事,虽然有多家参与,但是效率极高,政令流动几乎毫无阻碍。
成为这个给事中,他似乎可以更明确的表明态度,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目的。
吴玥手中的笔拿起复又放下,最终将密章推回了父亲的手中:“父亲,我仍想任现在的职位。”
丑时初刻,永宁殿的偏殿亮起了灯,戒严之后还有中严,中严文武百官俱列永宁殿不得出入,但是在此之前参与典礼的重臣仍可以在宫内活动,若有急事,甚至可以举行庭议。北军入宫是大事,长乐宫北阙亦发生了吵闹和争斗,针对这件事,殿中尚书发起庭议,司徒吴淼亦发起庭议,那么相关人等出席也就名正言顺。
参与者除了陆昭与吴淼,还有代表皇帝的绣衣御史汪晟、渤海国相王叡、中书监王峤、光禄勋韦宽、以及此事涉及的薛贵嫔之父度支尚书薛琬。
吴淼默默走在最前面,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态度。薛琬的心里早存了提防,这件事他也是运作人之一,皇帝稳稳地坐在背后。这件事上皇帝是否会两边制衡,还是单方面责怪殿中尚书,他都有所准备。如果陆昭敢冲着自己来,他就会给陆皇后定为陆昭的后台,引到后宫乱政的方向上。这个世界是分阶级,但也分男女,这把刀一旦捅出来,就连陆昭也难以招架。
“今日太子凯旋,也是大喜啊。” 汪晟早早在门口等着,见吴淼等人的身影,远远拱起了手。
“大喜。”吴淼也是满脸堆笑。
“司徒当心。” 汪晟引着吴淼走上台阶,“陛下听闻乱事也是心中不安,大典的事那头还忙着,所以派我来听一听。这么早,天还没亮,辛苦司徒了。”
吴淼却摇了摇头:“哪里,都是为公。陛下既要顾全今日大殿,又要担忧国事,才是真的辛苦。若真是四海无乱,我也乐得告老还乡。”
汪晟摸不着吴淼的意思,只好一边将人请了进来一边恭维道:“司徒一向堪称笋质,遇风弥坚,再任十年都行。”
“再任十年?呵,再任十年只怕有人就要等不及了。”薛琬冷不丁地在后面摔出这句话,而后斜觑了一眼同样在身边的王峤等人。
王峤第一个把目光望向手中的笏板,其余人也都假装没有听见一般。
“这哪能够。”汪晟一笑便让人觉得格外谄媚,然而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扫向身后的王峤、王谦。当所有人踏入殿门的那一刻,都颇有默契地噤声正色。此时,汪晟回到偏殿的正首方,立在一个空席的西侧,代表皇帝出场。随后他慢慢地向众人望了一眼:“昨天晚上闹出的动静,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了。皇帝陛下担心薛贵嫔的病情,也担心阖宫的安危。禁军和北军就算有什么纷争,今天看在皇帝的面上,看在太子的面上,能抹过去就尽量抹过去。”
汪晟打的这个招呼自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过是想给这场庭议定调。大致方向要知道,别闹的太过分。
吴淼缓缓地点着头,随后与众人雁行大殿两侧,分别入席而坐:“既如此,那便开始议事吧。”
第282章 刚柔
吴淼位居东面上首, 西面上首则是中书监王峤,其次是王叡与王谦,而陆昭则与韦宽对坐, 最末是薛琬。吴淼慢慢翻开今日的议程,众人皆屏息凝神, 唯有站在御座旁的汪晟目光不经意地望向偏殿西侧通向主殿的那扇门。
通向主殿的甬道内, 新的内侍正监李福将一个绣墩移至背风处,随后魏帝走进了这片区域。雨夜湿寒,魏帝身披一件厚厚的棉袍, 待坐定后,李福将一块出锋的裘毯搭在了魏帝的膝盖上。这时, 汪晟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望着议事的台辅们。
“仰赖圣躬德泽, 皇太子英略,诸公忧勤, 京畿内外宫城内外几经战乱,如今承安继治, 王事政事也理应入轨合辙了。”吴淼的语速不紧不慢, 但下首已有几人注意到,这位司徒正悄悄绕过绣衣御史,重新给这场议事定了一个调子。何为入轨合辙?凡事依法理依流程, 那才是入轨合辙。北军本统长安城防,入宫执行宫防,本身就是悖法乱礼。
“从去年到现在, 宫内两次兵变, 一场大火,西北又有战事, 函谷关东也多有不安。宫内各项储备每月都要告急一次,坊间乱斗,明堂溅血,桩桩件件不可谓不触目惊心。所幸北海公、车骑将军发兵勤王,太子和殿中尚书率领义师夺回宫城,都中这场仗总算是胜了,不然我等也是要为大魏死节了。自然,这都是分内的,但是若无兵患,宫内还生乱事,只怕也不是殿中尚书一人引咎便能了事的。”说到这里,吴淼止住了,静静等待了片刻。
众人表情肃穆,司徒开始往外摘人了,而汪晟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面。
魏帝坐在绣墩内,闭目倾听。吴淼再做切割,开场白已经将他这个皇帝与太子二人摘了出去,而后面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重描此次收复京畿之功,将陆家、北海公和太子三人又重新捆绑在一起,也就是说陆家已经在被吴淼刻意从论罪的圈子里摘出来了。
这些话都是在说给他听的。这是一场权斗,权斗挑起了事端上的矛盾,但却是为了解决利益上的矛盾。在解决之前谁都不要动刀,门阀间的内斗应该保持体面。
多少年的君臣相知,偏殿内吴淼早已知道魏帝就在某一个地方旁听。他继续调整着节奏:“昨日夜里,銮驾归都已近子时,但是在驰道戒严上却出了岔子,导致原本子时戒严,竟往后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殿中尚书。”吴淼转过头,向斜对着的陆昭道,“宫内禁军是你和冯将军在管,现下宫城戒严,冯将军需屯守司马门,不能来议事,昨夜的情况便请你单独为大家陈明吧。”
陆昭向左右各席拱了拱手,方才道:“昨夜,薛贵嫔乳母与北军一道入宫,经司马门解兵入宫禁,随后欲从长乐宫北阙入内宫,我没敢放人进来。”
“这就不对了。”薛琬虽然在末席,但是反应极快,“怎么冯将军放了人进来,殿中尚书反倒没有放人。是否是北军所执手令不具此效?”
坐在一旁的王峤先和王谦对视一眼,而后继续垂目凝思。汪晟和韦宽的目光却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昭的身上。
陆昭仍然不疾不徐地回答:“冯将军驻守大司马门,通兵内外,北军所执皇帝诏令,入内自然无不妥。但是内宫行走除了皇帝诏令,领兵者还需执通行符印,但当时北军的人并没有拿出来,所以我们没敢放人入内。”
其实陆昭也明白,如果北军没有同行符印,过司马门也是极为困难的。但是冯谏毕竟是太子母家的人,太子归都之后,必然要面临着皇太子以巨功挟父执政的敏感局面,既然有皇帝手令,对方人数又不多,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处处为难,触及双方的底线。
薛琬对这件事也有心理准备,当他接到这个计划的时候,知道刘炳是通行符最重要的一环。女儿的乳母在入宫后也将事情原委跟他说了,通行符乃是内通使,只有领营兵的三公和刘炳这样的正监才有,不可能流落在宫外北军的手里。当时冯谏已经质疑过一次,所以他们在北阙的时候已经不敢再用。
不过薛琬也清楚,陆昭并不知悉这些细节,因而目光紧紧地盯向了陆昭,虽然极力压着声音,但在大殿内仍洪亮得颇为突兀:“大司马门乃是静遏内外之重,地位诚不亚于殿中尚书府,内外本应一体,怎么却军行二法,政出两家?”
陆昭此时才回过头冷冷望向薛琬:“薛尚书,公车司马名属领军,脱胎于卫尉属,殿中尚书府则由皇帝直辖,其本源出自尚书府。况且各部宿卫军号各有不同,掌兵者各司其位,武库、司马门各宫卫皆独立,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陆昭声音平静如同子夜时大殿内的刻漏,但气势上却死死地压住了薛琬。
王峤知道,陆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碍于曾出仕保太后不能说。而他又急于求取荆州,此时自然要为陆昭补全,因笑着道:“殿中尚书所言也是因前车之鉴,仅由一家把控内外,一旦出事,所害甚深。如今冯将军与陆尚书各自独立,譬如江河二纽,源有不同,却各屏南北,皆为国之藩篱啊。”
薛琬被陆昭和王峤二人一刚一柔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语气也变得更为情绪化:“即便是各自为政,那也不宜驳回皇帝本人的意见吧。殿中尚书既直属于皇帝,理应为皇帝之命是从。不知陆尚书是服从不料还是不愿意服从,今日不妨直言。受君之禄不能尽忠君之事,这……说不过去吧。”
此时韦宽在一旁开口道:“或是罢官免职,或是以罪罚处,陛下自有钧意,也不是我等能够置喙的,这种事理应入觐问讯陛下吧。”
陆昭略带惊异地看了看韦宽,韦宽这句话看似在反对薛琬,实则把自己的任免权直接交给了皇帝。光禄勋西汉时列为九卿,掌宫殿宿卫,领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乃是重臣。但是自前朝以降,便只掌宫殿门户名籍。譬如外官遭劾禁入宫省,则通知光禄勋废止门籍。就连官署都被搬到宫禁之外,虽然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将这些宿卫仍在,但光禄勋署已罢,在人事上也无选举之任。这部分禁卫军改由领军典掌,而羽林等将官渐为御前侍从武官之职,无宿卫宫门之责,也就转到了殿中尚书府下。韦宽去接薛琬曾任的这个光禄勋,想来也是有意做一个禁军方面的主官,但被架空的太厉害。
没办法,陆昭不喜欢有人和她在禁军一把手上平起平坐,也不喜欢有人夺权。对手得意失意,她也没有精力去照顾。既然韦宽有不平,又在这种场合下隐隐透露了不平,那么在陆昭的心里已经可以被抹去了。
“韦光禄。”吴淼缓慢而有压迫感的声音投向了这片末席,“皇帝陛下几日操劳国事,昨夜子时之后方才入眠,如今要忙着礼仪,又有旧伤,即便有空也
应该休息保养。”
偏殿西侧,刚刚离开绣墩的魏帝听到这句话,只得慢慢坐了回去。吴淼都这么说了,他这样出去算怎么回事?告诉大家皇帝其实在隔墙偷听?汪晟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越发感受到司徒那股引而不发的绵力。不知什么时候,议事的节奏竟被吴淼全然掌控了。
汪晟有些慌张,也赶紧做出补救,希望让皇帝的存在感和影响更多一些:“司徒说得不错,这件事谁有责,谁有错,要分清楚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提什么罢官免职的事情。陛下此时还歇着,且不说是否有这份精力听大家闹情绪,就算是要升要贬,也得等陛下休息好了之后,再下圣断。光禄勋所虑是秉中直言,只是失于情了。薛尚书如果还有需要回禀的便继续说吧。”
薛琬见能顺利接过话柄,便继续道:“昨夜陛下下诏,我事后听说,也了解了一些内情。薛贵嫔昨夜突发恶疾,急需太医诊治。陛下担忧贵嫔身体,护军府又有明日大典的要务帮不上忙,陛下这才下令让北军出面,携贵嫔乳母入宫请太医出来。但没想到殿中尚书却拒绝了这个要求,并且将人往外赶,这才造成了驰道堵塞,圣驾不能在戒严之前回宫。”
“这件事殿中尚书怎么说?”吴淼问着话,但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默默望着西侧的那扇门。
陆昭的目光亦看向那扇门,随后回禀道:“此事我也有疑问,若只为寻医,遣贵嫔乳母并两三侍卫入宫即可,何须大动干戈请北军之众邀情于阙下?此外,戒严立栅殿中尚书府早在陛下回宫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布置好,所有人等俱应回避。且太医早已遣出,北军众人竟冲撞戒严线一个时辰之久。”
“哈,大家可都听见了。陛下请兵,你却说大动干戈。”薛琬忽然站起,戟指道,“殿中尚书,你这是在质疑陛下令谕!这是违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283章 周公
西侧的回廊内, 魏帝闭目倾听,此时已有几名内侍入内为皇帝更换礼服。魏帝闭上了双眼。
静谧,惊恐, 那扇木门背后,是朝臣们的机锋言辞, 木门前方是皇帝的僵硬姿态, 作为门阀们的傀儡,他的胸臆间掠过一丝悲凉。在那片恍惚的记忆中,易储之变的前夜,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甚或就在这片与木门相去五步的绣墩上,他聆听了贺祎与薛琬、卫遐与蒋弘济、吴淼与秦轶一番番的争论, 一番番的试探,彼此确定着利益的边界——那是他们的边界。那一刻, 他的乳母贺氏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挟持着门阀世族不动声色沉重压迫, 将因好奇心旺盛而趋于那扇门的身体重重压下。而从那以后,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需要他表态吗?他的表态有意义吗?他有资格表态吗?解释不多余吗?意见被正视吗?当他走向那个居于大殿正中的坐席时, 会被人期待吗?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带着这样的疑问与他的保姆坐在这里。那扇门还在,绣墩还在, 偏殿中的御座也还在, 只是那片坐席上的人已经换了。再后来,他的保姆也不在了, 保太后贺氏这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了偏殿之内。而绣墩上安坐的他,更加安静,更加成熟,那片目光也更加冰冷。然而渐渐地,他发现了这里的好。
他永远是神秘的,他不再如履薄冰,反而那扇门后面的群臣们会如履薄冰。所有的争论只会局限于那扇门背后的空间内,让中书监去争取,让尚书台去博弈,让三公九卿们提出纲领,让方镇重臣们躬身执行,矛盾永远不会上升到他身上,他仍拥有着一个未曾表态的价值。
这一点点心得,他运用自如至今,同样心照不宣的,还有那位给他提供全盘计划的谋臣。
陆昭安静地目视着薛琬,仿佛看着一只疯狂攀咬的恶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只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所有事尽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对便是忤逆,驳回就是犯上,因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军就不能牵涉到皇帝,牵涉到了皇帝就无法拔掉北军,因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门阀权力的源头。如果她执意于此,只会加重自己的跋扈和专权。若连皇帝的意见都能够没有缘由地驳回,确切的说,罔顾大家利益地驳回,那么每个人只会担心自己权力的来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时吴淼也抬起头望着陆昭,如今已经到了最微妙的时刻,阴极而阳动,盛极而必衰。陆昭若往后退一步,那么局面会重新回到门阀执政的原点上。内朝各家争据朝廷势要,一起控制皇权,在一次次借以皇权发号施令的过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长。外朝则竞据形胜方镇,以外制内。如果陆昭更进一步,便会趁着陆氏把守宫城内外时继续巩固权柄,即便陆归回到秦州,陆家也会在内朝外朝都占据极大的优势。如此一来,就会出现门阀政治中一家独大的眼中局面,这是世家们所不能允许的,陆家也会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面对薛琬对她的攻讦,陆昭的语气也不乏严肃的提醒:“薛尚书,此乃庭议,何故大声喧哗?我身为殿中尚书,把守宫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应对来源不详的诏令提出质疑。北军是否有挟君之嫌,是否有矫诏之疑?北军自己能向殿中尚书府说清楚即可,无需度支尚书动气。”
薛琬愣住了。陆昭一句话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话说明了殿中尚书府的职事,一句话说明了北军的所有行径并非不可置疑,同时又不涉及皇帝,可谓句句在理,无从反驳。
在场之人但凡与陆昭亲近者,神色也不由得为之一振,陆昭这是已经亮剑,准备与北军势重彻底决战了。吴淼神色复杂地看着王峤与王谦叔侄。陆昭表态决战北军,正如陆昭昨夜在雨中严拒北军入宫一样,这是陆昭在身担魁首之责,为背后的利益集团扛住压力。这样的首领是值得追随的,但是之后当陆家势位达到一个顶点的时候,他也真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是第一个背后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军理应先入廷尉,接受审讯。中书、仆射。”吴淼抢先定下了调子后,把头转向王峤和王谦,“此事事关重大,我记得典礼中也有北军的人参与吧。”
王峤点头,王谦躬身道:“正是。”
吴淼点头后拱了拱手:“劳烦中书与仆射代拟一诏,稍后送入御前,陛下批过后即办即发,令护军府与太尉暂时将北军余众围入东外郭瓮城看守。在这件事情有定论前,不能允许治安再出差池。”
王峤和王谦纷纷应下。
眼见事态转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质问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宁殿,是否是挟君,是否是矫诏,完全可以请询钧意。司徒与殿中尚书何故非要审讯,是否意在绕过陛下?你们如此做,谁才是挟君?谁才是矫诏?怎么,你们敢做还不敢当么!”
王峤和王谦的动作双双一滞。吴淼没有接言。韦宽看得眼热。王叡则一直处于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将头微微抬高了些,看着眼前的局势,立马低下了头,这回的场子他也接不住了。
陆昭却镇定地笑了笑:“那么请问度支尚书,那封诏书有没有写明出兵的数量?”
薛琬忽然凝噎,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陆昭则继续道:“入宫的诏书我看了,想必冯将军也看了,并没有说调兵的数量,北军该不该去垂询陛下的意思?若未垂询钧意,那么算不算是挟君矫诏?就算陛下宽宏,不追究此事,那在太子凯旋大殿的前夕,北军究竟该不该调那么多兵?调这么多兵又是为了什么?”
从薛贵嫔的乳母入宫,到北军的一小部分人,再到整个北军,最后将嫌疑直接指向北军最顶头的上司舞阳侯秦轶,这样的指征已经足够掀起巨浪。此时,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连先前磨刀霍霍的王峤、王谦都愣住了,他们只想宰一只鸡而已,结果陆昭直接拉了一头牛放砧板上了。
终于,西侧的那扇门打开了,走出的是一身礼服的皇帝。袍服的大摆在通过那扇门的时候有些不便,仿佛衣画绣裳上的日月星辰与十二纹章,正从一片狭小的夹缝中艰难地挤了出来。魏帝终于坐在了正中间的那片席位上。汪晟赶忙上前,为其理了理素带和略有折痕的皁纱袍。皇帝亦服葱褶,只不过是用的黑缯,因此甫一亮相便让众人觉得头顶乌云一般,纷纷跪了下来,低下头,恭声祝祷。
魏帝向汪晟使了使眼色:“去看看薛贵嫔的病好些了没有。”而后才抬了抬手,“都平身吧。”
魏帝最先看向吴淼:“司徒,朕把北军交付到舞阳侯手里,是否有不妥之处?”
这句话并不好答。吴淼与舞阳侯秦轶有过节,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吴淼敢说舞阳侯的不是,他也可以说吴淼小肚鸡肠嫉恨人。
吴淼却答道:“回陛下,诏命无不妥,只是人情总是多令人失望罢了。”
被吴淼酸了这么一句,魏帝也有些讪讪的,然而也很快发现了新的着力点:“是啊,人情有冷暖,朕也只有一个姐姐,也是不忍让她失望啊。司徒说话,总是发人深省,朕的太子就要回来了,许多事情就像司徒说得那样,入轨合辙。”这已不吝于承认身为人君自己在隔壁旁听。然而这样一种承认也让所有人意识到,一定有一个饱含着巨大利益的话头在前方等着,呼之欲出。
果然,魏帝道:“维扬作寓,凭带洪流,楚江恒战,方城对敌,不得不推陈将相,以总戎麾。楼船万计,兵倍王室,处其利而无心者,周公其人也。晋明帝拨乱反正,史官感慨其生平,故有此言。但诸位可知这一段评是在讽谁?颂谁?”
周围一片静默。
魏帝道:“殿中尚书一向好学问,就请殿中尚书来说吧。”
但凡皇帝提起周公,下面的臣子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原因无他,周公居摄在政治上乃是极复杂的孤例。从政治上来看,也是负面警醒的意义大于正面效仿的效应,对于两汉之后尤其如此。
陆昭出列后垂首:“回陛下,此言乃讽王敦,颂郗鉴。”
魏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也是希望有如郗鉴一般的臣子,可是前朝王敦之乱,又岂单有郗鉴?朕倒是羡慕肃祖,时有左卫将军庾亮,都督从驾郗鉴,右卫将军赵胤,护军将军应詹,领军将军纪瞻,中军将军卞壸,镇军将军汝南王司马祐。六军俱全,皆是可托大业的重臣。”
六军,所有人抓住了关键的字眼,警醒了起来。
第284章 一念
如果说陆昭的定调是要将权力主要集中在一家之手, 并由余者辅之的局面。那么魏帝要的结果便是数家门阀平衡,共同执掌禁卫,共同分摊方镇, 已达到形胜制约,内外拮抗的效果。前者的弊端是当权者易尾大不掉, 后者的弊端则是世族各怀异心难以团结。
魏帝继续道:“建设六军也该提到议程上了, 北军做得再好也只是一家。之前殿中尚书也说了嘛,掌兵者各司其位,各宫卫皆独立, 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既然如此, 不若就依此规划起来。”
不得不说,重设六军是一个既尊崇门阀执政又对陆家有所伤害的一个决策。因为陆家有一个极大的缺陷, 那就是上岸的太晚,许多人才不具声望。老一代人里在长安的只有父亲一人, 陆扩执掌将作大匠,虽是九卿, 但与台臣们接触时间较少, 又未著武功,一时间也难以提到禁军的岗位中去。而年轻一代,陆归注定要执掌秦州, 抚夷护军部也需要有人经营,陆遗尚未出仕,陆微还没从地方上混上来, 都缺乏在台中打交道的经验, 能够用的也就只有陆冲。
由于这种情况的出现,陆家连大部分禁军关键岗位都很难站住, 这样便会导致一个恶劣的结果,比如陈留王氏便会入主禁军,与陆昭分庭抗礼。陈留王氏的王谦、王谧虽然是与陆家陆归这代同辈,但是年龄还是稍长,许多声望和政治积累已都落袋,在无战事的状况下,转为禁军也算当用。如此一来,王家会爆发出极强的主动性,甚至不需要和陆家达成某种合作。如果王峤想以中书监的身份加护军将军,也并无不可,这样一来,可能就不会去选择需要陆家参与运作的荆州了。因为能够进一步把持禁军,对于陈留王氏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而陆家在荆州附近的种种布局面临的也很有可能不是一个亲陆的势力,以至于王家争取荆州要向各方付出更大的代价。
再深一步思考,这件事对于吴家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吴玥与陈留王氏有联姻,以此拿下六军的一个位置,虽然有困难,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陆昭静静沉下心来,她看清了魏帝所使用的这套太极政治。魏帝引而不发地坐在背后,静静观察着每一个人,他看透了陆家与吴淼的合作,看到了陆家和王家的互惠,在捕捉到了所有的细节与信息后,才将这个复建六军的计划拿出来,一举击碎这个联盟。
“臣以为可行。”薛琬与韦宽最先出列附和。
王谦虽然没有表态,却也默默地将头低了低。王峤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当然贪恋荆州,可是未来荆州的功业也是要建立在军功之上的,行军打仗,他并不在行,反过来可能还需要依托荆州本地世族和陆家的帮助。但如果能继续在中书任职,并掌六军中的一部……
王峤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陆昭的神色。陆昭只是微微一笑,而后垂目避开了他,也是给两家留有最后的体面。王峤思索片刻后,终于还是低头默认了魏帝的决策。
窗外鸱鸮凄厉的叫声在一瞬间停住了,在长久的沉默后,一阵扑棱棱拍打羽翅的声音与一只小兽尖利的嘶叫声划破了寂静。这一瞬间陆昭忽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帝王的手段,翻覆的人心,妥协与被妥协,猎捕与被猎捕,古老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在这座深宫中上演。时势之异,人物之异,如同被踩在石柱瑞兽脚下的各色玩物,在熟悉的旧殿宇中,呻.吟着当年那一桩桩血腥、残暴而黑暗的旧事余威。
破局的方法只有一个,以武力控扼宫禁。由于先前元澈与她达成的共识,带兵不会很多,因此完全可以在大礼中期后,配合城外的彭通等人,进一步静遏内外。当然,这当中也一定会发生一些流血事件。她是处于时局最中心的人,掌握着陆家在禁军中的全部资源,仍然有着录尚书事的权柄,也有资格、有责任对陆家的未来在这个关键点上做出抉择。因为魏帝这个提议一旦达成,那么在太子归都后,她移交权柄,陆家就无力再更改。
这是一个乱流汇聚的中洲,任船顺流而行,谁也不知会至何地。但如果她张满帆,吃饱风,用最好的水手,或许就可以达到那片权力的彼岸。对了,她还需要再邀请一个合作伙伴,甚至可以把在中枢做大的陈留王氏清扫出局,甚至可以逼司徒吴淼退位。而这个人选……陆昭的目光渐渐移向了王叡,且正在这一刻,王叡也出列了。
黑色的袖袂掠过陆昭的衣裾,同样锋利的龙涎香越过白檀,慢慢向席座正中走去。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同样秉持着白皙而纤长的笏板,而那一双昳丽的眉目则在扫过陆昭的一霎那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发出某种疯狂的邀请。
“来执我的手。”
“亮出你的剑锋。”
“我们一起来让长安血流成河。”
轻佻的声音即便未宣之于口,也足以勾起隐藏在严谨袍服下的躁动。火红的玛瑙
随着前行的脚步在衣袂上轻轻摇摆,微微僭越的服制与微微僭越的礼步仿佛挑出了火红下面的那一片黑暗——那亦是陆昭瞳孔中的黑暗。
“臣以为有待商榷。”恶魔只需低语,而黑暗便会释放开来。
黑夜仿佛于此时才归于真正的寂静,陆昭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被压制到濒死的界限。她恍惚地抬起了步伐,每一步都轻飘快意,不再符合母亲的教诲,不再符合礼教地束缚,冲向那片黑暗。黑暗中有着隐晦的光影,刀剑撞击的火光,血肉之躯绽放的猩红,杀戮者兴奋的面庞,濒死者恐惧的目光,有人在狰狞地嘶吼,有人在绝望地哭泣,而她则穿过一切,碾过一切,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御座上的皇帝正适意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正当他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候,看到陆昭的身影竟越来越近,越过了薛琬,越过了韦宽,甚至在越过王峤的那一霎那都没有一丝减速的迹象,仿佛要逼向王座一般。魏帝的额角忽然冒出一丝丝冷汗,双脚死死地贴着地面,似乎在用尽全力让身子向后移。正当殿中尚书的七章章服将要越过第一层殿内宿卫的警戒线时,更为宽大的九章章服闪着金耀耀的光,立时横在了陆昭身前。
吴淼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议。”
陆昭被吴淼这突如其来的一挡,当即回过神来,伫立在了原地。
汪晟反应最快,先对两旁的几个宿卫道:“陛下君威是盛,可你们几个刚才往门口儿退什么呐。”
几名宿卫面面相觑,随后往御座前拢了拢,似乎皇帝被拱卫得紧了些,而那道被逾越的警戒线也变得更合乎规范了些。只有王叡的眉似在不经意之间皱了皱。
忽而一亮的清醒如同太阳破云的那一刻,黎明的光正渐渐漫入殿中,尽管这道光很微弱。陆昭的脑海中在飞快地推演着,计算着。现在,她和魏帝想玩的看似完全是两个方向,但这两个方向真的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么。她的反抗与攻击一定就要在现在付诸实施么?
六军分执,世族各怀异心,打破这一种局面还是有许多方法的。她还年轻,陆家还年轻,可以再等一等,可以慢慢积累力量,侵蚀荆州,然后通过一场对外战争统一全国大部分的兵权政权,做到权力集中。譬如晋朝的北伐,在符合政治正确的同时,也会一一消耗掉各方的筹码,进而每一次军事调动,无论开战与否,都会带来一次政治势力的清洗。
对照来看,皇帝要做的看似是要将各家分立出来,但是本质目的还是要通过姻亲等方式拉通关系,将门阀势力自用,拉一打一,逐步统一政权。但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被拉拢的门阀也足够强,是忠于自己的。
事实上,她要做的和皇帝要做的并非不可共存,本质上就是会在时局中反复重复出现、反复循环、并且此消彼长的事情。她只要再等一等,扎扎实实迈出每一步,就可以继续留在牌桌上。而皇帝看似占尽便宜,但其实也是在玩火,玩崩了就是和东晋一个下场。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个手段,那就是改革。当然,这是动根本的事,一切都要拼实力。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昭也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议。”
魏帝看着陆昭,心中也有些许惊愕,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归位,而后道:“诸公忠赤,然而理顺者难持,势弱则不支。六军所掌具体人选,不妨趁着今日众卿都在,拿出来议一议,如此能更周全些。听说司徒今日本要再议禁军人事升调之事?”
吴淼道:“回陛下,禁军人事繁杂,章节繁琐,今日时间紧迫,议论可能来不及。”
“无妨,朕可以先看一看,若有疑问只怕还要请教诸公。”魏帝用虚词小心地托着吴淼。
吴淼也知不便违拗,便将先前已经誊抄好的章程呈送上去。魏帝粗粗浏览一遍,只过目给事中以上的重要官职,同样并不发表意见,只笑着道;“殿中尚书府反倒是没什么变化嘛。”
议程抄本同样被传至其余参与议事者的手中,陆昭慢慢翻看着。她没有抱任何期望,吴淼支持了皇帝的选择,或许早已决定让吴玥前往北军五营,如此转调六军将领也是名正言顺,亦或是在之后私下讨论改笔。然而当陆昭看到中营副尉后的名字已从“吴乐”变成了“吴玥”时,似乎捕捉到了某种目的与某种态度,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斜对着的司徒,而吴淼同样报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议会既散,议事的大臣也与皇帝分道,从殿外向大殿朝堂走去。吴淼与陆昭渐渐落后众人一段距离后,陆昭方才拱了拱手道:“司徒,贵府郎君日后如要调任,我这里也可……”
吴淼笑了笑后急速收板起了面孔:“我儿抉择或为尚书一念之动,我的抉择却只为尚书一念之忍。”
文武百官早已列于朝堂东西两侧,太子回宫的典仪设在了东阶东南。远远望去百官身服葱褶,各督将穿戎服,诸宿卫则在所在各门列杖。侍中孔昱立在魏帝身旁,余光望着昼漏,待昼漏指到上水五刻的时候,便执板向前,朗声道:“请中严。”
随着最后的声音消失在大殿中,一众执戟者入内,分列于殿庭。白刃的光芒洒在文武百官的脸上,那些不自然的忐忑与汗水便如滴漏一般,继续在深宫中煎熬着。
第285章 军礼
太子凯旋乃国之盛事, 除却太尉北海公元丕、车骑将军陆归等,城中凡宗室、诸侯王相国俱要参加。然而,这却与深宫冷殿内的妃嫔们没有半分关系, 她们只需花费一整日的时间研究如何盛装去参加一个两个时辰的晚宴,而后适时祝酒, 适时微笑, 最后在花灯熄灭后带着尚未凋残的脂粉褪去。
繁复的华服、大带、珠冠被一样样地安放在薛芷的寝殿中,然而殿内诸人却无半分急躁。听闻姜昭仪已经试了两套妆容,通过零星流动的宫人只得到只言片语的芙蕖望着自家的贵嫔, 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寝殿内的氍毹上,小公主仍在薛芷的陪同下识别着几块织布的颜色, 她现在已认得蓝、绿和紫,却仍将红、黄混淆着说。一旁的小矮几上, 是正在练字的杨真宝。除却照顾公主的日常起居,杨真宝亦在薛芷的教导下识了许多字, 这张小矮几就是属于他的一方天地,确切的说, 有一部分也是属于公主的。嫣婉时常去拿上面练字的纸, 而后把它们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抛在天空中,然后说“下雪”。
两岁的孩子已不那么粘人, 嫣婉一个人玩耍的时候,薛芷就去察看杨真宝的课业。或是带着对他师傅的某一种怀念,或是对儿时的记忆存了一分暗惜, 薛芷一向对杨真宝的学业上心, 且严厉。
“笔头莫长顿、莫长滞,顿滞处大如蒸饼, 便失了灵气。”薛芷将一张新纸重新摊铺开,亲自为杨真宝书写了范例,而后柔声道,“晓得了?”
杨真宝努力点着头,薛芷便笑着将笔递在他手中。她笑杨真宝与已逝者那几分相似,他们开蒙较晚,但天分高,诗经学了两个月便已能熟颂,这且是在尚未识字的情形下。杨真宝偶然抬起头,亦察觉了这一抹微笑,与数年前他所惧怕的妖法不同,那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美,无关欲望,无关爱恨,只是单纯的情愫。
外面一阵嘈杂声响起,殿内的四人齐齐惊恐地向殿门望去。芙蕖前去开门,却见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芙蕖的额头经那一撞,竟流下血来,顿时红了半边脸。薛芷惊惶失声,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公主,不欲让孩子们看到这番血腥的场景,连忙将杨真宝和嫣婉赶至帷榻后面躲起来。
进来的是汪晟,他笑看着薛芷,目光中却无一丝暖意:“薛贵嫔,奴婢奉命来找贵嫔乳母赵氏,要问几句话,还请贵嫔放人。”
薛芷先将芙蕖揽回来,而后容色平和道:“赵媪不在这里,御史又何必问我。你们难道不该比我这个局外人要清楚?”
汪晟原本微笑,听罢霎时垂下脸来,一步又一步逼至薛芷的面前。他一把将二人分扯开,力道之大让芙蕖再次跌倒。走到咫尺处,他轻轻托起了薛芷的下巴,从鼻尖至唇齿,用目光轻轻咂摸一遍,而后俯至对方耳畔轻声道:“薛贵嫔,这样可不好,你们的事我可都知道呢。”
正说着,汪晟只觉得脚上有一股力,只见芙蕖两手握着他的脚踝,死命拖动:“贵嫔不可以被你这种人……”
啪,一只脚反踩住了宫女娇嫩的双手,伴有骨骼嘎吱嘎吱的声音。
汪晟蔑视地看了看芙蕖,又笑着看向薛芷,目光中带着一丝惊讶:“瞧瞧,也就她还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谁不知道……”汪晟将头贴着薛芷的半边面颊,感受着那片滑腻,那片他垂涎已久的滑腻,他只看过一遍,却觉得蹉跎了半生。他低声道,“谁不知道凤凰都被当成鸡消遣了多少回了。”
薛芷又羞又恨,一把将汪晟推开。汪晟往后跌了几步,却也不恼,拱了拱手道:“贵嫔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奴婢再来拿人。”
太子早在京郊驻扎,大典当天,在渭桥北设大次。元澈自大次内褪去戎装,再更换上朝服,随后在谒者的指引下升革辂入城。入城后则是太傅姜绍代帝亲迎,一行人便前往长安城东举行巡狩告庙仪。
如今已是五月盛夏,元澈却穿得层层累累。一层武弁服外加一层里衣,络带代替革带,另并金玉环配与仪剑等诸多挂坠之物,能够行得端庄稳健虽然容易,但要让冠冕上的旒珠不左右摇晃,环佩不出声响,那便是另一番功夫了。才完成了高庙礼,又饮了所赐御酒,元澈早已汗流浃背,脸色微红。
此时艳阳高照,树无隐蔽,众人也觉得溽热不堪。倒是护军府因驻守城郭,常备着解暑用的凉茶,在元澈返回城中所设休息次帐后进献。在感叹大舅子一番精心照料后,元澈再度换上章服,此时昼漏已至十刻,宫中已有谒者奉旨诏元澈入宫。
谒者在宣读旨意后又将一个托盘奉上来,里面是通往宫城禁中的所有令符,而后道:“这些令符不止殿下有,到了大司马门,殿下身边可有四卫入宫随侍,这些令符四卫都会有。”
元澈素来知道陆昭不是一个轻易让步的人,如今主动让出四卫的空间。再加上原本的东宫卫和冯谏所统的司马门与武库,他算是彻底掌握了可观的宿卫力量,因此也知道宫里必然发生了事。
元澈心里固然担忧,但也不好多说,只笑着回答道:“既如此,那便劳烦殿中尚书和公车司马稍候了。”
那谒者果然道:“此次迎接殿下的先是光禄勋、镇军将军和北军中侯,公车司马有值任不能离守,殿中尚书殿下后面会见到的。”
此时在一旁侍奉的魏钰庭也察觉到了不对头,遂从盒子里摸了一把金豆给那名谒者,笑问道:“不知光禄勋、镇军将军和北军中侯都是谁人担任,太子殿下乍一回京,人事上也不知有何调动,实在是怕失仪于臣。”
那谒者接了豆子,又向魏钰庭躬了躬身子,细细讲道:“光禄勋如今是韦宽,度支尚书又加镇军将军,至于北军中侯如今是舞阳侯任着,但看如今这架势……只怕还要有升调。”
待谒者行出,元澈与魏钰庭相顾一视,各自的目光都变得严肃起来。但奈何典礼的时辰一刻也耽误不得,看着滴漏一点点落下,元澈无奈,重新登上革辂。至大司马门前,果然由韦宽领头,薛琬和舞阳侯秦轶并立在侧。元澈先行至大司马门正中,行跪拜礼,随后起身再受三人礼贺。
“殿下大胜归来,有功于社稷,陛下命我等前来,引殿下入宫觐见。”
此时,宫中事变的主谋者也已浮出水面,元澈目视着眼前一片黑紫之色。一家独大的朝局终于在皇帝的主导,群策群力后,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局面。日空看似晴好,实则混沌不堪,或许在看破大势后,在奋力挣扎后,殿中尚书无可奈何地将更多的筹码推向了自己。而原本,这一举可以出于信任,可以出于情意,可以出于默契,但最后终于是出于无奈。
元澈并不相信这样事权分割的局面会真正有利于国家,与皇帝的感受不同,他在伐吴之战时早就见过了门阀执政的弊端。势如破竹的军队,摇摇欲坠的江南,他几乎是被所有人向后拽着腿,拖向泥潭,甚至差点被一群吴人反压,最终用脚指头将那座碉楼攻塌。或许,他的父亲仍岌岌于削减陆家的威势,惧怕贺氏的危局卷土重来。而他所惧怕的则是各家混战,各打一盘算计,进而开始一个无尽的内耗,无尽的内斗。
不得已而附丽于强族,不敢言因无忠兵赴死。予取予求各取所需,平衡左右各得所利,名士世家千古高风,清迈玄逸君臣佳谈。前朝共天下的历史纵然别具惊艳,然而苦的却是北死南逃百姓黎民。
元澈从旒冕下望着众人,那些低垂的面孔下哪些酝酿着阴谋与阳谋,哪些彰示着明交与暗媾。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在前往行台之前将薛琰等人的罪名彻底定性,后悔没有交代冯谏让他对各方加以遏制,即便这个“各方”包括了他的父亲。
司马门前几人哪知道太子心事,邃笑着争先恐后扶太子重新登舆。怎料元澈衣袖一甩,兀自登上革辂,随后司马门大开,车舆浩浩荡荡进入了宫城。薛琬等人只得干笑了两声,也纷纷随后入宫。
元澈一行并不先去典礼大殿觐见皇帝,而是转行至西边一所规制次等的殿宇内等候,所乘革辂等也就停在此处。
侍中孔昱旋即颁布外办令,此时陆昭方才领着陈霆和许平刚入内。陆昭先为元澈解剑。仪剑未开锋,剑身也重,元澈怕陆昭费力,手臂暗暗托着剑身,待陆昭将剑交还给侍者后才暗暗松了劲,却见陆昭眼周有淡淡的乌青,想她昨日并未睡好,却不知宫内究竟风雨如何,心下到底有些悲伤。
两人一侍一立,静默无话,待谒者再次入内传话,陆昭方才跪拜离开。碧螺如山,秋水如带,微微宽大的章服吃满了风如船帆一般,渐渐远去。
至此以后,元澈便只能步行走过余程。
第286章 入局
元澈与皇帝已有数月不曾谋面, 虽然上次更是久别经年,但今日相见时却看到父亲眼中面上风霜更盛。一番大礼下来,皇帝连说话都略有中气不足, 一时间,元澈对于北军调动、禁军执位更易等诸多不满, 也都尽数消减。
魏帝俯视着大殿, 只见两旁文武夹道,仪旗羽葆万象局陈,太子立于殿中, 端的是金冠锦裘,玄袍玉带, 便回想起自己的韶年时光。那些他曾经历的苦难不曾再罹患于他的孩子身上,皇权的抬头, 天家的威严,将一点一滴地流回下一代君王的手中。那些他所背负的罪孽即便是现在报复在身, 他也能释然了。
待一番鞠躬拜兴后,魏帝又接连下达封功臣令、增封邑令以及特赦令。武威杜太后得归葬乡里, 凉王及其长子战死, 幼子封沔阳王,允附宗庙。而保太后则归葬乡里,贺氏余者男子诛, 女子流放。至于封邑,陆归、邓钧、彭通、王济、王叡等俱有增封,魏钰庭封开国临晋县男, 实封五百户, 由中书侍郎擢升中书令。至此,众人再次拜谢如仪。
大典至此算是结束, 众人退去后又各自换了常服。因庆功宴在申时,如今刚刚过午,众人便先各回署邸略用些赐飨。
待退出殿堂后,薛琬几乎是恍惚走回尚书署衙的。由于一整宿未眠未食,薛琬整个人已有些虚脱。他心跳时快时慢,汗水自额下渗出又
风干,只觉一层石皮面具固着在脸上。他本想与韦宽等人一道,但韦宽竟先他离开。时至此处,连皇帝身边的人都未曾对他有过关照亦或言语。早上这一场戏,原本就是他们共同决议出来的,他来充当最前面的刀刃,把局势搅开,而后由皇帝介入。
许多事情可做不可说,许多功劳可为而不可邀。今日己方把陆昭逼退,继而准备分食禁军职权,就算是陆昭再深谋远虑,对于各方算计也不能宣之于口。而对于他来讲,虽然作了刀子,但在魏帝出面的那一刻,沦为皇室走狗的遮羞布也旋即揭开,把他逼向了为所有世家不齿的绝路。
薛琬在官署内枯坐良久,只觉众人纷纷扰扰如风而过。皇帝的穷图匕现既撕开了陆家把持禁军的局面,又割断了他的政治前途。事到如今,门阀执政还能行驶于当下,主要还是仰赖陆家联合众人,一力巩固局面。他为皇帝敲碎世家联盟而张目发声,虽然各家都落了实惠,但对于他这个“抱薪人”也必然警惕万分。
“终究还是急功冒进了。”薛琬兀自叹道。
“尚书何故深忧?”王叡恰巧路过官署,见薛琬心若死灰,潦倒于席中,便入内慰问。
王叡先前执言,并不站在皇帝与薛琬一方,且本身也并未因此获利多少,所以薛琬见王叡入内,反倒有种亲近之感,便引他入座。
王叡入座后也开口安慰道:“今日所议之事,仅在偏殿,并无闲杂人等,尚书不必心忧。”
薛琬却涩声叹气道:“人情冷暖,利益之害,我自心知肚明,又何必待他人宣之于口。”
但凡行不义之事,自己必然心知肚明,但是所为的不过是一个看上去道德的结果。他为君而行此不义之事,得到的结果却是世家的唾弃和君王的默然,那么他所付出的一切得到的便只剩下了不义这个结果。
即便是这些参与者不会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皇帝也会为了掩盖与他沆瀣一气的污迹而不予谈论,但之后呢?
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皇帝一手导演的几家共掌禁军,日后绝无可能一直维持于一个稳态。可以说在众人同意分设六军的那一刹那,各家已经从利益一致方转为利益冲突方。在未来的某一天,魏帝或许为了浇灭陆家的怒火,反过头把他推出去顶罪;或许为了打压薛家,把这件陈年旧事直接抖落出来。因为这件事的本质仍是对世家出刀子,无论在道义上还是舆论上,他都会处于下风的。
王叡闻言淡淡一笑,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几案上敲着,沉默良久后才道:“既在时局中,便作局中人,筹码既尽,输赢都是理所当然。”说完也不待薛琬再论,拱了拱手后,飘然离去。
薛琬默默坐在居室中,思索着王叡之言。
今日之事之所以得以成功,固然有陆昭的思退之心,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各家无论是否亲善陆家,都必须面对陆家内外俱重的巨大压力。因此,在那个微妙的时间和微妙的地点中,他们几家是一个暂时的联盟。
但即便是联盟,也有盟主与末从之分。势力最大的陈留王氏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盟主”。而他薛琬因为那些话,让原本心有灵犀的一次合谋变成了他一意孤行的闹事,便只能沦为微尘。而他的使命就是要说这些话,原因无它,他没有足够的筹码。
这场不待言说的合谋中,占据主导的其实是陈留王氏。一方面王峤执掌诏命,王谦执掌尚书,另一方面,王谧与秦州颇近,王谌又为陆昭下属,因此陈留王氏有足够的筹码,也有足够的人脉与陆家达成妥协。而陆家的存续在缺少陈留王氏的支持时,也会比较艰难。双方都不必拼得你死我活。两家如果真的能够联合,那么可能连关陇世族都在中枢占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在这场博弈中,失去了京兆尹优势的薛家是很弱势的一方。他不得不放低姿态,承担更多的风险,这才能让其他人入彀合作。用话激怒对方,将观点挑明的这些脏活累活,如果他薛琬不愿意做,那么皇帝又何必拉他入局,这些世家也没必要支持设立六军的决意。没有筹码,就要承担最大的政治风险,去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挡枪挡箭,这便是政治斗争中的残酷。
王叡看似温和实则狠戾的言语仍萦绕在耳,薛琬抬起头,看了看王叡离开的方向,默默握紧了拳头。权力的游戏如果不想玩自然可以置之度外,但若要入局还要输不起,那便是令人不齿。
这样近于侮辱的暗示薛琬当然明白,然而他早已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尊严,他的女儿。而最深的危机……薛琬现在想想仍为之胆寒。王叡当时刻意表态并不支持此事,那么日后他就有资格面向世族开口,将今日事迹抖落出来。届时,所有的戈矛都会朝他挥舞。
王叡不是来安慰的,而是来威胁的。
“王子卿……”
正当薛琬咬牙忍耐时,只见一名小侍入内通报。薛贵嫔的乳母赵氏的尸体在一处废弃的枯井里被找到了,乃是毒杀身亡。而那天晚上领兵入内的将领则于东阙下自杀身亡。
申时鼓乐齐鸣,庆功宴也旋即开始。庆功宴不光三品以上官员参加,亦有宗室和妃嫔。这本是繁华盛宴,但似乎盛事总喜美中不足,皇后告病而不能来,舞阳侯秦轶因下属自杀也是诸事缠身。薛贵嫔倒是现身席间,但两眼似乎有些红肿,可见哭了好些时候。
薛贵嫔乳母赵氏与北军将领的死讯也未能保密,同皇帝分设六军的旨意一道在舆论中徘徊着。大家各怀心事,也不免纷纷猜测。北军将领和乳母赵氏被皇帝和各家当了过河卒子,兔死狗烹。无论怎么媾和,利益如何分配,对于挑起事端的赵氏乳母河北军将领来说,狗的结局是设定好的。如今各家买主上门,皆欲灭其口,与其被不明不白地卖掉,倒不如自己给自己卖个好价钱,顺便恶心恶心那些端坐高堂的衮衮诸公,让他们焦头烂额去。
果然,王峤、王谦席间都是面色悻悻,就连王谧坐在陆归身边都觉得羞愧万分。所幸陆归与他交情笃深,依旧言笑如初。而关陇世族显然并非此次主要分羹者,此前与王谦等人交好的世族,此时也有些不忿地在席间低声倡议,定要将这场人命官司彻查到底。
魏帝经此事,心情自然也说不上好,心里也在猜测这两人被杀究竟是何人所为,然而场面上仍是不露,只看着殿上情景,希望能借此窥察出某种端倪。此时参与平叛之战的诸将皆已齐聚一堂,褪去一身戎装,换上了常服。
彭通是第一次入京,好在有女儿帮助,一身朱袍倒是穿的得体官范。陆归亦穿朱,腰束玉带,高冠金簪,更显绮年玉貌,濯濯风流。魏帝见了遂指着陆归对太子笑道:“谁家玉郎,如今尚未婚配,太子可要留心了。”
元澈一时不辩父亲意思,却听魏帝继续道:“先去向靖国公和车骑将军敬一杯酒,这几日事多,纳采之事怕是耽搁了不少,不要让旧臣失意。”
元澈应是,接过内侍重新注满的酒觥,行至陆振陆归父子身边,先敬劝道:“国公为国操劳,忠义护君,我敬国公一杯。”陆振早已离席躬身,此时接过酒觥,先向魏帝拜道:“臣谢陛下赐酒。”又对元澈道:“臣谢殿下。”随后将御酒一饮而尽。陆归亦然。此时关陇世族也纷纷围了过来,似是得势一般,纷纷也向陆家父子敬酒。
元澈也适时错开身,见陆昭亦坐在不远处,遂行至她身前,温声道:“我酒力不胜,劳烦殿中尚书帮忙带路去别室醒醒酒吧。”
第287章 晦暗
未央宫尚未修好, 宫里空闲的殿宇着实不多,远的元澈又嫌太远,两人兜兜转转, 最后还是去了殿中尚书府。昨夜端端下的那些雨,到现在也没有干透, 灰色的石板上有一层微微的银光, 把原本清刚的月色洒得单薄了,圆融了。
“薛贵嫔的乳母和北府军的将领是你派人杀的么?”元澈问得坦然,又多加了一句, “和你的手腕很像。”这似乎是任性地将她的嫌疑排除了。
“不是。”陆昭的回答也带着一丝天经地义的神情。
到了值房前,陆昭先下了锁, 推门而入。元澈倒是头一次来这里,这间院子原是南军在长乐宫的一处值所, 主间开阔敞亮。屋内的摆设素雅且洁净,瓷器多用青白亮色, 桌椅亦着暗色,装饰金银不施, 全无一般武将所爱的富贵辉煌之气。但仔细观察, 仍能发现一些属于陆昭自己特色的私物。譬如那架山水屏风,笔法和留白都与他在庄园内见到的几个画轴多有相似。而铺在地上的织毯则是如古老纸本一样的暗黄色,踩上去又暖又软, 边角有朦朦的暗纹,仔细一看是福禄纹,正中绣的竟是个“寿”字。
元澈轰然见到, 而后笑开:“你好庸俗啊。”
陆昭则搬出一张翘头案来, 慢慢推到那个“寿”字上,一边推一边笑。元澈只觉得整个盛夏他不曾见到的樱花, 都开在了她的眉眼中。那种不自知的妩媚,飘在纱帐垂帷中,滴在水磨金砖间,反倒让四面八方的青白素净都化为了风情。
只是在她推几案的那一霎那,元澈亦瞟到织毯上那三个较为醒目的圆印子。联想到来时路上微湿的地面,他便知道昨日下了怎样的一场大雨,在那场风雨中,她立了有多么的久,她的手有多么的冷,而在这样的深宫里,她又是以怎样的姿态,独自一人守着铜炉来获取温暖。
“设立六军的事,我会让父皇再想想。”屋子里还是有点热,元澈解下了华而不实的蔽膝。
陆昭没有急着回答,兀自将蔽膝接过来,往屏风上一搭。那一瞬间,仿佛两人先前的猜疑半分也没有了。
陆昭先取茶壶先将托盘里两个杯子烫了一遍,沏了茶,随后先一步坐了下来:“我劝你别掺和这件事。反对没有意义,倒是该要多喊喊口号,多拥护拥护你爹。他毕竟是皇帝,一个朝廷里容不下执政思路相反的父子。你父皇要设立六军,你就算丧着良心也要设立四军。不能流露出一丝截然不同的态度……”陆昭将其中一只茶杯推向元澈面前,“也不要付诸什么行动。”
“那你呢?看样子你也什么都不打算做?”元澈看着陆昭,总觉得这个决定不该由她嘴里说出。执掌禁军,加录尚书事,说是权极一时也不为过。她又是颇有手腕的狠人,不是打不起,不是赢不了。但就这样放弃,总觉得像身着华服的人轻飘飘的就把自己葬了一般。
陆昭双手抱托着茶杯,她托了很久,炽热经过杯底直勾勾地刺进了指尖:“无论想做什么,现在都得按在心里,我和你都一样。不能让他们预估到未来会与今日不同,不能让皇帝感受到巨大威胁而如坐针毡。如若不然,我们会得罪这棵权力大树上的所有枝叶。两股力量,针锋相对,最终会演变成政治阵营的巨大碰撞。赌不起的不仅仅有我们,还有天下人。”
“想想吧,想想巫蛊之乱,想想宗爱之祸,想想那些在皇帝授意下,整个倒太子势力的反扑,还有那些潜藏在历史长卷中有组织的政治谋杀。”
元澈沉默了。历史上永远有君父,有臣妾,而太子之位,如两相照。臣妾成了气候,君父被动了权力,宦官酷吏化为脏手套,君父们趁势而攻。小人的诬陷永远不能置人于死地,唯有君父有意的政治暗示才能将人逼至绝望。正如当年汉武大帝在钩弋夫人生子后所说的那句话:“听闻尧帝当年是怀胎是四月而生,如今此子亦然。”皇帝无需用力,只需随口一说,所有人都会明白这句话的政治用意。他已有新的中意的储君,那个为众人所厌弃的太子,背离他意志的太子,已经不需要了。
但是元澈想到的却更多,那是更远一点的事。
“这是作为陆家的你需要考虑的,那我们呢?”元澈伸手,将陆昭手中的水杯拿开,而后飞快地抓住了她通红的手指。
陆昭此时才惊觉被抓住的部位烫得要命,手下意识地向后躲着,脑海里却空白一片:“比如?”
被这么一反问,元澈也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没有想过以后他们或许会有孩子?如果那是一个男孩,届时还是当下这样的局面,她又怎能挣脱出那个子立母死的诅咒?世家必然要借用这个契机,皇帝也必然也借用这个契机,将她除掉,将他们孩子的母亲除掉,最后来捡起那些躺在血泊中的筹码。
“比如我在想……你是否愿意要一个孩子。”
陆昭有些恍惚。她望着元澈的眉眼,那双眉眼似因那两个字眼变得十二分的温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答。元澈却有耐心,将几案推到一边,一边半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柔进她的掌心,抵开指尖的每一处缝隙,最终落成十指相扣的模样。盛夏的热意也借由这一条条缝隙,连同那片永无天日的思念,一丝一丝地灌注进去。陆昭的胸口微微起伏着,汗水浸透了里衣与领口,攀至脖颈,意图要扼她近窒息。她下意识地抬起了仅能活动的那只手,轻轻拨开了紧扣的衣领。
元澈蓦地被这样一个姿势惊动了。他看向那片已然不整的朱衫,朱红色浸了汗水便不肯好好地明艳,潮湿地含住了那段白皙纤长脖颈,如同烧至焦渴的流火拢着一汪寒水玉,连眼底的那些幽暗与欲望也一并带了出来。
清风吹得烛火抖动,在一瞬间的晦暗里,元澈倏而垂头,吻向了她的唇。那些忍在心底的话,他忍了好久,前路的晦暗,退路的晦暗,他默默放权时的晦暗,以及她安静领受时的晦暗,在灯火将息的那一刻反而明晰了,明晰到不必宣之于口。他只需压向她,回应她,把她吻得春潮带雨,意含欲诉。
忽然外面“咣当”一声,紧接着一个人抱着头跑开了。许平纲巡逻回来,经过廊下,不巧从窗外望见眼前一幕,宽阔的屏风上搭着太子的蔽膝,朦胧的灯光下两人亲狎,说着什么孩子。许平纲耳朵红了一片,转身正要遁走,却撞在了窗页上。来不及去确定属长的是否看见了自己,许平纲逃也似的奔出了院外。
太子既离席,魏帝望着殿中众人一张张面孔也顿觉生厌,正欲离开时,却见元洸与国相王叡一道前来祝酒。魏帝数月不曾召见这个儿子,只觉得元洸轻减了几许,素日的浮躁之气尽数褪去,目光中虽仍存着几分潋滟,却也有寂寂的颓意。
元洸不日将离开长安,但因王叡总与他一处,许多安排魏帝也不好直接找他接洽,遂借这个时机对两人道:“不是朕给你们这个面子,实在是身体不适。你们俩来的也正好,陪着朕出去走一走,说说话。”元洸王叡二人应是。
元洸虽然伴君在侧,但心里还惦记着殿中的事。方才太子与陆昭一同相邀而出,至今未归,他已坐在席间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原本想敬完酒后辟席去寻,却不料被父亲叫到跟前陪侍。因此一路走来,也是心不在焉,有几次皇帝问话,他都答得敷衍了事。
魏帝索性拉下脸来,将袖子一甩,怒道:“孽障,吃了几盅酒便糊涂成这样。李福,带他去廊下醒醒酒。”
元洸随着李福退下,魏帝只单独和王叡一道。待进入一间别室,遣散众人后,魏帝方才问道:“今日子卿为何忽然对分设六军有所疑虑?”
王叡笑答道:“回陛下,臣并非对分设六军有所疑虑,而是若臣不这么说,殿中尚书见穷途末路,也难免做绝,反倒对陛下不利。”
龙涎幽远,连同眼前年轻人狭长的眼睫都变得柔和了,话语也更熨贴了。魏帝了然点头:“子卿周全。对了,朕想调你回到中枢来。渤海王成婚就藩,让台中再派一个国相过去吧,先前安排你做这个国相,还是有些战时考量。如今
海内承平,许多要务也需要各方人才接手。你的父亲德高望重,朕想让他来做司空这个位置,尚书令也不能无人,你来任这个职位,如何?”
王叡思索片刻,而后道:“臣先代父亲谢陛下恩典,只是司空掌四方水土功课,臣倒是觉得有一人比家父更能胜任此位。”
“谁?”
“靖国公。”王叡道,“靖国公曾掌少府,也是司空属官,又是戚族,执掌宗正的汝南王也与他家颇有故旧,若能得任司空,也是内外得宜。司空多不掌兵事,靖国公原本也是清静弘雅之人,倒称得上是当时之选。当然,三公掌兵也有别例,礼仪制度也不尽相同,只是入殿奏事时要繁琐些。”
魏帝只觉眼前一亮:“你继续说。”
窗外竹影摇曳,别室内君臣奏对空旷的声音霎时转为了轻声私语,在几声虫鸣中掩去了。
第288章 雨思
元洸虽被父亲驱赶, 却并没有当即返回席间,而是在李福的带领下前往后殿与卫尉杨宁会面。洛阳局势不稳,皆因他当年执意回都以及那一丝襄王之心。如今尘埃落定, 国家让他重返重镇,他亦没有理由推辞。在与杨宁商定了离都的时间后, 元洸重新返回大殿。
宫宴不知不觉已至戌时, 此时大殿外玉绳低度,金柝清冷,而众人也是各自言笑, 醉眼迷离。太子不知何时从廊道转了过来,元洸避之不及, 迎头撞上。元澈也不恼只关心道:“五弟可是病酒?孤命人送你回宫。”
元洸急瞥了一眼走廊尽头,见陆昭匆匆行过, 却已换上殿中尚书的官服,又见太子虽一袭旧衣, 可原本那条蔽膝却不见了,心里徒然一冷, 抬起头却是一副极尽嘲讽得意的姿态:“那又要劳动殿中尚书了, 一晚上两次,殿下不怕尚书……累着?”
元澈心中恼怒,却奈何殿中仍有群臣饮乐, 不便发作,遂换来冯让道:“带他去醒酒。”
“臣参见,太子殿下, 渤海王。”
冯让刚要强行带元洸从后殿离开, 却见王叡已躬身在侧。王叡道:“殿下,渤海王确实是喝多了, 方才也挨了陛下的训,陛下已命臣带走大王。”
王叡既然出面,又说出是皇帝的意思,元澈也不好再强带人走,遂拱了拱手,返回席间。回身时却瞥见王叡一双狭长美目微微吊梢,酷肖陆昭,只是光影流离间,前者如空花梦幻,后者则如寂静幽玄。一时间元澈忽惊觉佛语中本有空花色相,其背后亦是幽玄之境。一切从无始来,皆有为相,而不生分别心。天地造物,果然不会使一人孤独无照的。如是一想,元澈忽然对造物存了一点不满。
元洸与王叡自回廊西而出,经过西边一座殿宇时,元洸忽然停下脚步,道:“劳烦国相稍后。”
王叡谦谦一躬,并不多问,只在廊下静立。
此处乃是先前大典所用停放仪仗的地方,文臣武将入殿解剑去甲,也都在此处存放,由殿中尚书府掌管。元洸只说要取东西,便被两名宿卫引入殿内。此时宴席尚未结束,因此殿内也无太多人员值守。陆昭与两名文吏正安排分批护送台臣离宫事宜,见元洸入内仅遥遥施了一礼,问:“大王来取东西?”
两名文吏也极有眼色,一人去查阅存放名录,一人行至元洸身边,引他向殿中一处席榻稍坐。元洸却不入席,只浏览殿中各色物品。恰逢殿前有侍卫来替车骑将军索物,原来陆归为替父亲挡酒,多喝了不少,皇帝也允他先行离席,并赐留宿宫中。陆昭将兜鏊甲胄另并剑履等物交送给侍卫,然后走到案前执笔勾销名录,只管让文吏陪着元洸在殿中闲逛。
元洸对于冷落也不以为意,兀自走到一柄仪剑前。宝剑金鞘,辉煌夺目,元洸伸手去拿。
“大王,这是太子殿下的仪剑,动不得。”
元洸却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不顾劝阻,将剑从供托上拿起来。寒光出鞘,元洸双指抚摸着剑身,目光贴着剑脊向锋端望去,锋端的尽头是波澜不兴的殿中尚书。陆昭一袭深色宽服,简单而利落,与早年严谨贴合束腰束身的衣饰大有不同。外又披着一顶夏用的纱袍,领口用一枚金色的鱼形别针而束。这样深刻的变化让元洸颇为惊动。她竟懂得又敢于这样穿着,不必小心翼翼,而是大繁大简,必曾有人改变了她。或她是受了某人的影响,或她又期冀着给某人看到。元洸此时才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那是比肉.体的背叛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她背叛了她在自己心中的意象。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元洸有些轻蔑地弹了弹剑锋,薄铁打造的剑身虽未开刃,却是柔韧的,“这么软,殿中尚书,这剑怕是不好用吧。”
他仍想要激怒她,小心翼翼地刺探着她的弱点,点燃她的怒意便是点燃了她的欲望。她抬起头了,她开口说话了,她的呼吸不似那般平稳了,那么此时此刻他便与自己的兄长平手了。
“琴中语凤,鞘里藏剑。”陆昭依旧垂目直视着摆放在案上的文移,连笔都没有停顿一下,“仪剑嘛,就是要放在鞘里,两厢适意即可。”
元洸见眼前之人泰然自若地说着虎狼之词,愈发觉得难以掌控。“殿中尚书可别忘了,还有釜中游鱼呢。”
既执着于某些尺寸大小,也要讽刺讽刺她近来的处境。
“还有镇北死节吧。”陆昭笑了笑,仍未停笔,“先前大王所念乃是晋朝刘琨所赠卢谌的诗。昔日五胡乱华,石刘为祸,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刘琨北镇并州,孤立于五胡环伺之下,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虽尽人臣之事,然而终究为贼逆所害。就连卢谌也是先投段部,而后上表朝廷为刘琨加以哀荣。大王,刘琨的卢谌不可靠,大王所信重的那个卢谌又如何呢?洛阳与并州相比又如何呢?釜中游鱼,都且自省吧。”
元洸知陆昭话中意。此时负责查询名录的文吏已走过来道:“回大王,此处并无大王寄放之物了。”
元洸也不理睬,将仪剑丢进了文吏怀中,旋即转身离去。
陆归入宿宫内,各司所也都提前预备了。先前陆归就在宫变之前住未央宫内,有此先例,各方准备起来也都极为顺利。原先陆归在未央宫的值所并未被烧毁,几只旧箱笼早被移了出来。如今执掌长乐宫宫女的乃是皇后的大内司公孙氏。既为陆皇后办事,公孙内司也是有心,命人将箱笼里的旧衣拿出来量尺寸,早在几日前便让织局赶好了送了来。说是即便今日不留宿宫内,日后太子妃出嫁,车骑将军这个亲哥哥总是要入宫观礼的。皇后当时也笑着应是。
几名内侍另并宫人搀扶着陆归回到住所,陆昭这方也赶紧派人随从护卫。所幸常在军中,陆归酒量涨了不少,因此回到居所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便不敢劳用宫中内侍宫女,告谢屏退后,自己回房休息。陆归小憩了片刻,睡梦中只觉得外面淅淅沥沥,似有雨声。待起身披衣,见窗外银线飞落,凉风袭人,便觉心中畅快。反正再睡也睡不着,陆归恰巧想起方才换衣服时,旧箱笼里还存着几卷旧书尚未读完的书,便颇有兴味地去翻找。果然箱笼内有卷《列子》,连书签都未曾动过。旁边还躺放着一只精致的宫灯,樱红色的灯纸,金色的灯尾上没有流苏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巧的蜜色珠花,璎珞打成飞鸟的形状。灯上写了两句四言:乌头半白,最苦参商。槟榔一去,已历半夏。
陆归忆起那正是前年宫宴猜灯谜时自己所得,如今相关者,保太后已逝,贺丞相已死,诸多赫赫人物如沙一般沧浪淘尽,倒是这只精巧娇弱的宫灯保留了下来,心中不免珍惜万分。陆归遂寻了一支蜡烛置于灯内,点亮后将那卷《列子》揣入怀中,径自出门,沿着回廊在不远处一个小亭内坐下。几名宿卫也知不便打扰,便在不远处戍卫。
雨越下越密,陆归却沉心数卷,不知何时眼前竟站了四五名女婢,身后则拱卫着一个明妆靓饰的娘子。陆归乍一看觉得有些眼熟,然而宫中走动多皇帝妃嫔,他也不敢贸然直视,遂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车骑将军陆归,见过贵人。”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她们侍奉雁凭公主已久,一向深居简出,也不曾见过什么朝臣,更不曾见过车骑将军这样的权臣。几人一时间有些惊慌,参差不齐地回了个礼。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年长宫女出列,施了一礼道:“婢子因兰,侍奉公主。回宫路上遇到大雨,我等失职并未备雨具,所以来此处暂避,叨扰将军雅兴,还望将军见谅。”
如今多事之秋,陆归入宫居住也是留心谨慎,见对方无怪罪指责之意,心中也舒了一口气,转身便向不远处的几名宿卫招手。待宿卫前来,陆归便吩咐道:“托劳壮士去看苑所里有没有油毡和雨具,若没有,方才送我回来的那顶矫舆有油棚,先给公主用吧。”
几名婢女连忙施礼告谢。陆归却仍告罪道:“如今典礼甚多,人物繁杂,舍妹或有安排不周之处,在下先替舍妹请罪。”
因兰笑这车骑将军也太知理,其实女眷车舆本不是殿中尚书府所管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陆归桌子上那盏宫灯竟是自家公主先前所制。因兰到底忍住了,没有露声色。恰巧几名宿卫拿了油毡和雨伞过来,因兰与几名侍女纷纷接过,而后纷纷前往车舆处打点。
此时亭中只剩下陆归和那名丽服娘子,陆归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敢正视,遂伸手引道:“请公主稍坐吧。”
丽服娘子闻言却不曾移步,陆归也自觉尴尬,不好说什么,只想先稍退几步至廊下。却听那位公主开口道:“听闻车骑将军曾与太子征战西北,甚是骁勇,不知车骑将军可曾听闻太子麾下有一姓郑的将领?”
第289章 婚事
雁凭静静等待着, 先前她在寺庙中与那位善解人意的将军相遇,对方却只说自己姓郑,在太子麾下任职。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兄长, 兄长却并不识得什么姓郑的将军。她想或是那人职位没有那么高,或是他本是别部将领, 因要北上讨伐, 太子督中外诸军事,报在其麾下总是没有错的。因此她想,这位车骑将军执掌秦州, 或许知道也说不定。她之所以敢这么问,只觉得这位车骑将军谦和心善, 而且听他的声音,真的和那位郑将军很像, 不自觉地就生出了亲近之感。
陆归当时本是扯谎,事情过去两年了哪里还记得, 苦思冥想也找不出哪位将军姓郑。感受到眼前公主似乎有些焦急,陆归也不好随意敷衍, 遂问道:“公主可知道具体名字?望公主不要怪臣唐突, 郑姓也是关陇大姓,莫说是整个西北,单是雍州境内便不知凡几。若公主知道名讳, 臣回头去请各州吏员查找军将名籍,一定能够找到。”
“我不知道那位将军的名字。”雁凭的声音似乎很轻很柔地退远了些,“只知道他在太子麾下任职还是前年的事情, 人很年轻, 说话温雅,脸也生得匀细。”她想着, 若是描述的细致些,似乎就能缩小查找的范围了。
陆归听完不禁心里一乐,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将军,就被惦记了两年,看来太子对这个情窦初开的妹妹实在缺乏关心啊。他觉得公主这一番的小心思有些可爱,但毕竟公主日后婚事并不由她自己做主,她的父兄绝对不可能让她随随便便找一个姓郑的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嫁了,倒是她那个不怀好意的未来嫂子有可能愿意促成此事。
“他……他是不是战死了。”雁凭听陆归许久不再言语,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肯告诉她,心里焦急。原本拿在手中的团扇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着,遮住了小半张脸,意图让人窥不到神情,眼泪却已不自觉地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啊,不是。”陆归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然而想到公主日后终将嫁人,人选也必是在荆江一带。若是公主自己不大愿意,那荆江人家为求娶公主,就只能献出更大的郡县为公主请封汤沐邑。旁的不说,如今陆家的一众兄弟包括自己在内,封邑都在荆江一带。近日,陆昭也借着录尚书事之便,加大了对荆江地区的军事投入,陆家也纷纷出资开垦田亩,建立坞堡。为了日后少割些肉,他今天还真必须帮着公主开解开解。
“不过战场杀伐,刀剑无眼,十人……”陆归觑着公主的神色,见那双远山眉忽然微蹙了一下,便赶忙道,“九还。”
团扇后,雁凭不知怎的,只觉心里一软,竟笑了笑。
陆归见公主的情绪似乎有所平缓,便继续道:“西北行军不易,冬季风寒,夏季日晒,且毗邻国境,多有战事。因此将士们也大多在此地安家,娶当地良家女,平日屯田耕作,战时披甲上马。郑将军可能也已安家边疆,娶妻生子,轮休时回家抱着郑猫儿郑虎头。”
雁凭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陆归却捕捉到了,连忙道:“公主看,有的时候人还是不知道名字要好些。”
雁凭却道:“猫儿狗儿,煞是可爱,足见父母怜意。我倒觉得自己的名字和他们相比,反而没什么意思。”
陆归道:“陛下深意,臣不敢揣测。但即便寻常人家凭空拣择,臣也觉得,无论是雅言还是俗语,无论是给予厚望还是给予祝福,都需要自己去诠释演绎。”说完指了指天空,“好比雨有千种,嗣宗诗是‘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有迎客之喜。张华诗是‘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有处世之悲。雨绝云,细看是分离诀别之泪,远观则是天地相聚之相。雨成流,佛家是皆归无常之理,我云却是万物相聚之情。臣虽不知陛下为公主取名深意,但也知道归信凭雁寄,尺素为鱼藏。这些都是极有深情的寓意。”
雁凭听了有些愣怔,只觉得这样的开解之语温柔入心,竟太过熟悉。正要待细问,却听到因兰等人回到亭内的声音。“公主,雨似乎是小些了,油毡已经铺好了。公主是否要现在回宫?”
雁凭此时也不好再逗留,更不敢细问:“那便先回宫吧,别让李媪等的急了。”然而在转身之际,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陆归道,“车骑将军,猫儿和虎头乃是我世祖为嘉儿所取姓名,还望将军日后慎言。”
陆归听了也不敢辩解,连忙下跪,没想到这两个名字过了这么久,拓跋皇室仍有人记得,可见名字奇葩在流传青史方面也是有重要作用的。他没敢抬起头,只见那片裙裾移动的很慢,随后离开了视线。
次日醒来,他收到了雁凭公主处送来的一缸小乌龟作为谢礼。
太子既归都,许多大事也都提上日程,六军执掌的人选也要开始讨论。陆昭并未下殿中尚书与录尚书事之职,而在会议上却有不少人提议让陆振出任司空一职。三公看似尊贵,但是否有实权一个是看开府掾属,另外是看是否录尚书事。三公加录尚书事,那就是实权派中的实权派。而加录尚书事是否有效力,则是要看是否掌握禁军。一般加录尚书事都要加领军将军或左右卫将军,最次也是要让自家的嫡系来执掌这些要职。
一群中枢重臣几番讨论,最终还是决定让陆振任司空加护军将军一职,名为护驾,实为“护嫁”。领军将军依然是冯谏。左卫将军是陈霆,与右卫将军杨宁共掌三部司马。所谓三部司马即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系左、右二卫所属宫殿宿卫士,各有督、史,多选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负责侍卫朝会宴飨,夜执白虎幡监守诸宫城城门。这三部司马分别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队,如有事发,攻守城门都是中坚力量。而原本的卫尉也就不置了。
这样的安排太子一方虽然控扼了司马门与武库,并且有总领宫内禁军的头衔,但是陆昭和魏帝一方都仍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至少在武器资源上并不完全依赖武库。三方总体仍是互相制约的平衡局面。原本的北军则被再度拆分,由镇军将军薛琬、中军将军秦轶分掌。中军将军统领京畿周边的骁骑营,而镇军将军既可为中央禁军,又可暂派地方节制,如今暂守扶风一带。如此里一层,外一层,一家制约一家的局面也就完美地敲定了。
然而众人还未沉浸在个多所需的适意中,汉中王氏的诉求便浮出水面。王济未加三公,那么自然也不会从尚书令的位置轻易退下来。那么王叡的去留便是极大的问题。以其事功,留在中枢,那必是中书、尚书的清贵重职,若是地方,现下有出缺的不是荆州便是司州,而一方太守显然又太轻。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有两个位置,即荆州刺史和司隶校尉。两个位子无论获得哪一个,汉中王氏的实力都会有一个质的飞跃,甚至超越陆家。
因此这几天中枢台辅们似乎都颇有默契,或告假,或称病,竟将最后的议题搁置不议了。恰逢靖国公府传来消息,彭通亲自登门,想与国公商谈女儿彭耽书的亲事,希望陆昭能够出席。陆昭索性也告了一天的假,归家休沐。而陆归只说要出门办件急事。顾氏想今日彭通必是要来说耽书和儿子的婚事,避见一下也好,遂让陆归早早出去,午饭前务必回来。
彭通几日都住在官驿,并不随夫人住在靖国公府。今日入府不仅携了幼子,还领了自己族中两名有身份的同辈一起拜访,来时还携带了大量礼货,街上往来人等俱是咋舌。
陆振既邀彭通入座,随后又叙了些闲话。然而几杯茶后,陆振虽然有意向陆归婚事方向引,但彭通却躲躲闪闪起来。陆振也知彭家似乎有些隐情,虽屏退闲杂人,只留顾氏、女儿陆昭在内。彭通也将带来的人悉数屏退,只留了一位亲长陪伴。
陆振道:“彭刺史既来,有什么话,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彭通听罢,先起身向陆振等人一拜,陆振惊得连忙上前搀扶。彭通情切道:“在下实在愧对国公和夫人,也愧对了陆尚书一番好意。先前太子征战凉州,在下随驾征讨。一日我携亲卫出城勘察,不料一行人陷入雪坑,随后便为邓将军所救。前日归都受赏,宴席上邓将军便私语我,想求娶耽书为妻……”
陆昭静静坐在一旁,后面的也便没有再听。此时,她知道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诧,其实细细想来,许多端倪早已有所显现。譬如彭耽书曾在邓钧所驻守的华亭待过一段时日;譬如邓钧几次请托耽书,都不敢直接面见,而是让与耽书常年共事的江恒转达;譬如那次彭家家宴,邓钧派人给彭耽书送来的豪华贵重的贺礼。尤其是那一瓶蔷薇水,似乎也有点以香喻人的味道了。
“不知尚书怎么看?”彭通忽然转向陆昭,征询她的意见。
陆昭想了想道:“耽书素有主见,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耽书本人的意见。但这件事我建议伯父莫要将救命恩情强加于婚事之上,我想邓将军本意也并非强求。若他真要强求,以救命之恩要挟,当日宫宴便会面奏陛下请求赐婚,哪还有征询伯父意见的时候。”
室内几人或低头应是,或细细思量。然而此时国公府内忽有门房来报,苑内传出了一个消息,皇帝要为雁凭公主择婿,汝南王元漳希望见国公、尚书一面。
第290章 入选
虽然门房通报的时候语气和缓, 但是在有客的时候见告家主,也着实因为汝南王来的急,现在已经在正门前等候了。汝南王既要亲自过府一叙, 彭通也知禁中或有大事,不好意思逗留。倒是顾氏劝彭通留下, 去后院见见女儿。彭通也是与女儿阔别日久, 心中积攒千言万语。在他眼中,女儿比他的那些儿子都有出息,恨不得把所有的家私塞给女儿做嫁妆, 日后选择怎样的人作为归宿,他也是十分慎重。
今日彭通前往国公府以厚礼以赠, 其实并非不想与陆家结亲,而是太愿意与陆家结亲。但是邓钧毕竟也是太子的人,其人已坐到北凉州刺史一职,如果贸然拒绝, 那么未来的政治风险他也希望与陆家一同承担。这次来主要是要打这个招呼。靖国公夫妇自然也是明白,既未退回这些礼货, 那就表明愿意促成此事也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但陆昭所说也对他有所触动。
作为父亲,彭通自有考量,但所有的考量是否皆为爱护也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对女儿的尊重。
彭通思忖片刻,先与几位族中亲长作别,随后便到后院与夫人女人商议亲事。
彭耽书与陆昭一样, 有官职在身, 难得归家,此次也是与陆昭结伴出宫。国公府对她们母女一行人照料得十分周全, 衣食供应皆丰,彭耽书同样也报之桃李。她闲暇时间不多,也难如其她闺阁女一般操持针线。所幸女尚书这个职位月奉不少,素日也常有赏赐,彭耽书便常常托请人去东市置办礼货,时不时送给主人家与照顾她们母女的掌事、仆下,数月相处下来,已如一家人一般。
一家分别近半载,如今相聚也是感慨万分。彭通先关心了夫人与女儿的境况,也将西北的一些家事说与二人,最后自然也就说到了女儿的婚事和邓钧求娶一节,对于邓钧相救一事果然只字未提。彭通素知女儿脾性,因此也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为父明白,你素有几分烈性。因这几分烈性在,夫婿上为父一定要为你选一个能够包容你的人。车骑将军陆归为人温和,但先前伐吴之战中陆归死战不降,想来也是有几分烈性在。而且他从一个降国遗族做到这个位置,其人必然也有强横阴暗的一面。一旦夫妻之间有什么摩擦,你是未必肯吃亏的,他难道就一定会让步?就算人家几次肯让步,但时间久了也会让你二人越走越远。”
“至于邓钧,与陆归就不一样。邓钧寒门骤起,许多地方都要依赖我家,况且邓钧本人处事较为圆滑,官居刺史从出身来讲基本已经到头了。这样的人对于我家来说好掌握,假使我家女儿稍有不顺,为父举家俱可上阵为我女儿打抱不平。而且邓钧与陆归对你的感情基础也不一样,诚如陆尚书所说,邓钧对你至少是深情爱护的,夫妻之间的包容期也会更长。”
彭通说完长舒一口气,觉得也算是对女儿交待明白:“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未来日子还是要你们夫妻自己来过。这一次,便交予你自己做主吧。”
汝南王元漳离开禁中,第一站便是陆家,原因则是陆家也在备选帝婿名单之列,而且皇帝此次用意实在不太明朗。
元漳以宗王身份入府,陆家连忙在府门设立步障,隔绝一切闲杂人等。随后,陆振携全家亲自由正门迎接,寒暄过后则立马赶到已经准备好的别室议事。
“我也不瞒国公和殿中尚书。”汝南王元漳饮了一口茶后急忙切入正题,“皇帝昨夜忽然命我等筹备公主择婿一事,听闻太医令褚胤等人俱侍奉在侧,只怕圣躬……”
陆振点头道:“明白,明白。”
元漳继续将情况说明:“今日一早,我等为陛下拟选名单。只是这些提名也非出自我等私意,帝后宗亲、三公九卿对此都有提名权。这是名单,还请国公和尚书过目。”
陆振将名册看了一眼,摇头笑了笑,随后将名册递给陆昭。陆昭展开名册,如今备选帝婿的人选有六家,分别是陈留王氏王谌、京兆卫氏卫渐、京兆韦氏韦崇、陇西祝氏祝悦、南阳陈氏陈霆以及自家兄长。
从地域上看,此次遴选北人四家,南人两家,因陆昭已定为太子妃,那么此次重北轻南也是应有之意。从官职上看,陈霆、王谌、韦崇、陆归四人,自身或父亲都有禁军背景,而参选之人中只有卫渐一人任文职。但事实上,卫渐与卫冉丧父未满三年,虽然已夺情任官,但是从风评考虑也实在不宜娶妻,可以说是注定落选。如此一来,剩下的五个人都算是时局中执掌军权者。单单透过此节,陆昭便看出皇帝有一种极大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甚至已经凌驾于对未来开拓的信心之上。
“未曾想左卫将军也在入选之列。”元漳道,“此次人选与殿中尚书涉及颇多,如今离大议日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殿中尚书若想做布置,也要抓紧时间。对了,此次太子也有提名资格,只是如今未定。皇后那便人选也未呈送。”
这一层意思便是要让陆昭趁着人员名单未定,可以通过皇后安排自己想要的人参选。
陆昭颔首道:“大王为我家费心费力,实在感激不尽。此次遴选之事,依我看也是深意莫测,你我两家并非外人,我家若有安排,必然先行告知大王,大王如有所虑,也可直言告诉我家。”
“那是自然,自然。”元漳又向陆振道,“时辰有些急,京中还有数家需要奔走,恕在下失礼,先行告退了。”
“无妨。”陆振命陆昭好生相送,又亲自命家中掌事从府库取了大量礼货直接送到汝南王在京郊的庄园中。待陆昭送走汝南王回来,陆振才指着这份名单笑问道:“阿貉觉得皇帝此次何意?”
陆昭重新接过这份名单,思忖片刻后,道:“女儿认为,皇帝的意思有两层。此次参选之人多是禁军背景,卫氏尚在孝期,注定退选。祝悦如今在北镇,公主也不可能嫁过去。我既已许给储君,那么兄长此次也是陪衬。如此一来剩下的几乎都是禁军背景,且大部分是出自殿中尚书府。如果王谌、陈霆有一人得选,那么日后必然倚重皇室而偏离我家。这是皇帝想要肢解陆家在禁军中的势力。”
“还有第二层意思。如今王子卿任职未定,皇帝压力也是颇大,因此要借由公主婚事抛出一个震惊朝野的大议题。此事涉及利益甚广,得选者所获利益巨大,因此众人也希望在获取最大利益后,再以此作为筹码与王子卿谈条件。如此一来,王子卿的任事便会自然而然地被高高搁置。只要拖延过这段时间,渤海王能在王子卿离都之前到达洛阳,那么皇帝便可封王叡为司隶校尉,且司州的局势不会让王子卿一人拿捏。皇帝这是在为司州布局争取时间。”
陆振听罢满意的点点头,继而看着这份名册冷笑道:“既要支离我家,又要我家陪衬。”说完把名册放置案上,随后吩咐一名亲信道,“大郎今日出门,去了哪里,赶紧派人去找,不要声张,把人先带回来。”
一旦进入了备选帝婿的名单,那么作为参与者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舆论和时人的审视。这种敏感时期,如果有人借此抨击打压,也是一种常见的政治手段。无论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参选,陆家也必须做到无可挑剔。
“那么我家提名的人选想必你已经心中想好了。”陆振道。
陆昭走到案前,用毛笔轻轻蘸了蘸笔洗中的清水,写下了两个字。
王叡。
陆振看过,笑了笑。
既有所策应,陆昭也开始为此做准备,除了告知汝南王外,还命人入宫通知相国王叡,安排他明日一早前往殿中尚书府相谈。此外,陆振与顾氏也开始奔走起来,陆家仍有在室女,两口子也想在家族中寻找合适的人选,与陈家结亲。
之所以选择陈霆而非王谌乃是因为陈霆身具荆州、禁军双重背景,却并非门阀士族,对于皇室来说是最好的人选。不过婚姻之事,总是不好强求。陈霆如今虽任左卫将军,也有着前丞相后裔的底蕴在,但并非显门,并非所有族人都愿意。陆昭则先入宫面见许平纲,询问荆州事宜,以期能够明确日后能在哪些利益上可以做出让步。
带诸事议毕后,陆昭回到宫中的居所,脑海中诸事纷杂。让她颇为在意的仍是父亲升司空加护军将军一事,还有王叡对设立六君那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对于那次雨夜北军闹事,她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并且时至今日,这场阴谋的持续似乎并没有结束。身在时局之中,走到他们这个地位的人,对于政治阴谋的猜测已经无需证据,谁获利最大,谁就是主谋。她本以为陈留王氏会拾级而上,但是这一场下来,陈留王氏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背叛的骂名。对方以极高超的手段将陈留王氏拉到台上涮了一遍。
解决一个虚弱的背叛者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度,但陆昭隐隐感觉到,有人在期盼她下手。
第291章 帝婿
当日, 陆归起了个绝早,从东坊出,先去了护军府通告, 随后便前往上林苑。上林苑残旧,如今已非禁军管辖之地, 朝廷便将此处划至护军府范围, 而南面林苑因养有大量马匹,便划入执掌骁骑营的中军将军府下。此次陆归入御苑,既未着戎装, 亦未穿朝服,而是一身水色鹤氅, 纶巾玉簪。待点了随行侍卫,自西市再向南五里, 过桥转入林苑内。
如今正值盛夏,草木炽茂, 即便是骑马,也不免枝叶上的晨露打湿衣袍。陆归一路马不停蹄, 直奔那座寺庙。上林苑经历两次战乱, 如今已经荒败不堪,陆归曾遣人几次来访探寻寺庙主人,但是寺庙早已空无人, 就连盘问侍卫,也都说不知。
陆归至门口飞身下马,嘱咐一众侍卫道:“看守好此处, 若有人过来, 便问问此处寺庙师傅们都去了哪里。”随后他自马上取了一只小包袱,走入寺庙内。
寺庙规格不大, 虽然坐落在上林苑中。但并不属于皇家兴建,因此也只能自供自养。寺庙后院十分宽阔,除了有菜园之外另有一处藏经阁楼。陆归前前后后又一次寻了一遍,仍然未见一人踪影,心中失落至极,不得已重回到大殿内。
今日他决定要再来此处,也是因为心中实在放不下那个小师傅。前日他见公主为那位郑将军伤心,后来想想,也是心中感慨。自己婚事将定,这些日夜,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小师傅清澈柔美的笑容,还有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要强。他只是想再远远地看她一眼,或许因为身份他与她都无法随心所欲。但只有知道她还安好,他才能够放下所有,迈向另一种生活。
寺庙简陋,即便经过战火的洗礼,却并未遭到破坏,一应陈设都还在,就连那座颇似小师傅神态的小小观音相也还在佛台前放着。陆归自去挑了水,又取了帕子将佛台清洗一新,随后便点了线香,跪在佛前,虔诚叩拜。起身后,陆归静静仰视着神佛,佛祖慈悲垂目,似在怜他。
陆归笑了笑,遂将包袱放在小观音像旁。里面除了他在金城等地给她买的各色小物件,还有一封信,或许照料她的小师傅会读给她听。在所有的东西安放妥当后,陆归再一次仰视神佛,口中只喃喃道:“请多看顾看顾她。”最后他郑重施了一礼,才离开佛殿。
元澈既回宫,连着几日陆昭不是有事便是休沐。下午听到陆昭入宫,本想约她去上林苑走一走,却不料殿中尚书府的人说陆昭时间排的颇满,直到明日下午才有时间。因公主选婿,宫中要办文武宴,上林苑有马场,亦有山水,最适合此类活动。且公主近年大半时间是在此处度过的,或许是对此处寄情颇深,平日总是央求他带自己来此处。因此元澈便放在心上,将此处定为宴席场所,并决心修葺一番,让公主能在这里玩得舒心。
下午的日头被云遮去大半,元澈看太阳不晒,便决定先自行前往上林苑察看,遂点了东宫数百人马和将作大匠陆扩及其僚属,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
一路上陆扩一面将一些山水地形标注,一面将一些废弃的亭台楼阁记录下位置和失修状况。待走到一座寺庙前,元澈停驻下马,陆扩也紧随其后。
“这座寺庙要大修。”元澈平日虽少礼佛,但对于此处也颇为寄念,毕竟这座寺庙庇护了妹妹安全。那些负责照顾妹妹的僧尼有的他给了恩典送到皇家寺院修行,有的也辞了田亩金银归家。
几人从庙门绕到侧殿,一路礼佛,一路观赏雕像壁画,最后进了正殿。元澈笑着道:“昔年陆中书金城辩法盛景,将作大匠是无缘得见了。依我看,此处可作清谈集会之地,届时遍请时流高士,也是一场盛会。”
话音刚落,元澈便把目光落在佛台上,还有那个颇为突兀的包袱。他慢慢走了过去,佛台被仔细清洗过,供瓶,供花,供果都齐全严整地摆放着。那个包袱则放在一个小观音像旁边,而那个观音像的神态,乍一看竟颇似雁凭。
元澈示意周恢去拿包袱。周恢走过去,小心翼翼将包袱打开,里面有经匣、钗环、手炉、团扇、丝帕等物。元澈将经匣取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上好的檀木所造,四角包金,底部刻“灵岩禅院”四字,亦是漆金。
“殿下,还有一封信。”周恢将信亲手交与元澈。
元澈将信拆开,然而当他看到熟悉的字迹后却愣怔在原地。他与陆归来往手书信件不下数百封,这封信无疑是陆归写的。写信的对象虽然没有署名,但是信中问“小师傅眼疾愈否”,那必然是雁凭公主无疑。
“登……”元澈刚要忿忿然开口,但思及当年之事,心中顿时有一种一报还一报的感觉,只好忍住闭嘴。他将信慢慢放了回去,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公主这几日问得郑将军,会不会就是陆归?
元澈见身边一众人都是一副疑惑的模样,只笑了笑对周恢道:“东西先带回宫查验。”
上林苑颇大,与陆扩等人一路查访后也到了晚上,元澈并没有先去找雁凭,而是将那封信仔细读过。陆归显然不知道雁凭当时的身份,这封信笔触温柔,充满怜爱,发乎情止乎礼。若非陆昭嫁入皇家,陆归其实也是公主驸马非常合适的人选。
这几日,各方所提名的人选陆续汇集在宗正处,下达各方。目前从这封名单来看,入选最有可能的是陈留王氏的王谌,其次是京兆韦氏韦崇。陈霆虽然也是较为合意的人选,但由于与王谌同出于殿中尚书府麾下,在角逐中自然要有一方被陆家全力保留。王谌本身就是出自国朝第一高门,冠绝南北,但是这一份出身就比所有人要高出不少。况且皇帝设立六军时并未给王家分润,如今借着公主的婚事给陈留王氏补偿一个驸马,平衡各方,稳定时局,那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留王氏能在这个时局中得选帝婿,也是百尺杆头更进一步。对于陆家来说,要提供让陈留王氏认可的同等政治资源,必然要牺牲巨大。反而去保住陈霆,只要能提供一个巨大的上升空间以及在关陇、荆州足够的立家之本,就可以了。
这些关于公主婚事的人选,都是各方利益的考量,如今元澈这里仅剩一个名额,他觉得也有必要作为公主的嫡亲兄长来为公主拟一个人选,以期再日后各方因利益搅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公主也能选择一个避栖之地。
如果单从一个兄长的角度来看,那么各方人选又不一样了。王谌诚然是高门名流,但是王门族人众多,如今虽然相安无事,但日后涉及到更大利益时也是门内难靖。王谌作为王廓之子,在门庭内并不算显重,能够分享到的家族资源也并不多。一旦门庭有祸,要一生安稳顺遂,实在难以保证。
至于陇西的祝悦,诚然也是军事上的人才,对于笼络西北也是颇有帮助。但祝悦日后要坐镇北方六镇,公主在北方建府,也要难免披荆斩棘,凛冬更是难捱。其余几家韦氏平庸,仅在京畿地利上有稳控局势的效果。而卫氏子侄虽然皎皎如庭中月,但立家之本早在崔谅之祸下不复从前。如果这样看,陆家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陆家虽然旧勋清望不及陈留王氏,但是势位俱隆,内外兼重,在青州、荆州、扬州俱有经营,可谓豪富。无论日后天下局势如何变化,公主总能有一个可栖之地,奉养无缺。而且在去掉公主这个光环后,至少陆归对雁凭是真心的。而且陆家如果俱适皇室,那么两家结合也就更为紧密,即便陆家日后有什么想法,因何而荣,因何而落,但有覆鼎之举,必会遭到巨大的反噬。
元澈深吸一口气,如果真要让陆归成为驸马,那么他手中这个名额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兑掉其他几家,同时还要顾虑父亲的感受,尽可能地让父亲接受这一结果。毕竟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是有重整河山之壮志的皇帝,也是对皇权复兴报以厚望。
最后就是要去说服陆家。以陆家父女狡兔三窟的本性,此次虽然列选帝婿名单,但心态上还是打算陪衬,绝对不会真的去争这个驸马。如果家族并不视此为一个政治获利的机会,那么事情也难有进展。
想至此处,元澈赶忙命人更衣,并打点内侍郭方海去殿中尚书府:“去看看陆尚书今日是否留宿宫中。如果要出宫,你就留住陆尚书,孤晚上有要事要找她相商。”见郭方海笑着跑了出去,元澈又在后面嘱咐道,“别把意思传歪了。”
第292章 重逢
郭方海自出东宫, 便一路小跑往殿中尚书府去,然而却扑了个空。恰逢许平纲值守归来,说殿中尚书已赶往皇后宫中侍疾了, 走了有一会儿了。
“皇后的病这么严重?”饶是郭方海耳目聪达,也不由得诧异, 然而想到今日太子种种, 也能够猜到太子找殿中尚书何事,也能够联想到今日殿中尚书会和皇后说起何事。郭方海向许平纲拱了拱手:“托请将军,我今日确有要紧事, 太子得先见殿中尚书一面,将军给我一道腰牌吧, 我去追尚书,也能追的快些。”
皇后、皇帝各宫苑, 有人出入都要作以登记,察看是否有所夹带。有了通直腰牌, 可以省去不少步骤。许平纲想了想,让人把通直腰牌给了郭方海。郭方海拿到腰牌便一路向皇后宫苑飞奔, 终于在皇后的宫门口看到了陆昭, 同样也看到了停留在此处的空荡荡的皇帝銮舆。
“殿中尚书,这……”郭方海一时闹不清楚状况。
陆昭道:“皇帝陛下正在里面。”
郭方海顿时长舒一口气:“既然皇帝陛下要与皇后说话,殿中尚书不妨先随奴婢来, 太子有急事。”
陆昭满腹狐疑,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跟着郭方海去了。
郭方海引陆昭入东宫, 并未经正殿, 而是往一处书阁去了。如今二人并未成婚,皇后重疾, 陆昭以殿中尚书身份入太子内宫,方方面面俱是不妥。只是元澈一味如此,众人也难以阻拦。
郭方海一边令旁人不许声张,待将陆昭送至书阁门口后,挥手让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而后自己也退下了。陆昭孤身步入书阁,还未待行礼,元澈便引她在坐下:“皇后那里你要拟定的人选是王叡吧。”
“是。”陆昭望着元澈,目光平静如水,对于这样的窥透,她并不惊讶。
“谋荆州?”元澈为她奉了一盏茶,自己也撩袍坐了。
把王叡这样一个身份、功勋皆俱的人拱到台前,那么皇帝手里可以稍作抗衡的就只有王谌一个人,陈霆至少会被放出来,留给陆昭。而王叡和王谌摆在一起选,如果皇帝侧重禁军,就会选王谌。而王叡由于郡望就在汉中,与荆州毗邻,考虑到地理因素,皇帝就只能用司隶校尉给王叡来平衡局面。因而荆州空缺,陆昭这边陆冲、许平纲正好因为设立六军从禁军中退出。那么以陆冲和许平纲合力谋求荆州,旁人也难以置喙。
如果选王叡,由于早先陈留王氏在禁军落子,司州和荆州绝不会有足够的精力同时争取。但由地利考量,陈留王氏则会更侧重同时毗邻陈留和长安的司州,与王谌内外呼应,从而也会默许陆家在荆州争利。
陆昭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托,随后慢慢抬起头,有些反抗地直视他的双目:“打牌嘛,大家吃一张吐一张,有来有回,牌桌才能立起来,牌才能长久地打下去。分了我的禁军,我总要拿回来些,也是为了时局,对吧。”
“可是如此会不会太显眼了些?”元澈一边替陆昭算计着,一边又坐得离她近了些,“不如这样,我替你把王叡推上去,你和皇后那边帮我也推一个人?”
“谁?”面对越来越近的元澈和越来越有意图的话语,陆昭的警戒心也提到了最高。
“吴玥。”元澈开门见山。
陆昭笑着摇了摇头:“吴玥与陈留王氏的王璐有婚约,人家必然……”说到此处,陆昭也顿住了。
王谌诚然出身高门,但是这在皇帝眼中未必就是绝对的优势,甚至有可能是一个劣势。陈留王氏和吴家结亲,一旦王谌位列帝婿,那么陈留王家可以说把握了方镇、内朝、外朝以及禁军。皇帝一旦想透这一关节,表面虽然不会有什么动作,但一定不会再支持王谌。而时局中的各家也会暗中发力,将这个人选默默剔除掉。吴玥这个提名本身并不需要拿到台面上公然讨论,只需要在宗正的名单上出现,吴家自请退出即可。
如果吴玥提名,再加上王叡参选,无论陈霆还是王谌都难以再入选。由于王峤、王谦先前在六军设立问题上坑了陆家一把,时评上必然有所亏损。而王谌毕竟出自殿中尚书府,一路由她提拔上来的,借着这个台阶退下去,大家都体面。
这样一来,台面上能够决出的就只有王叡了。
“看来殿下还是更中意王子卿啊。”陆昭手中的茶杯轻轻转动着,“翩翩佳公子,殿下好眼光。”
元澈道:“翩翩佳公子又不止他王子卿一人。”
“怎么?殿下要选卫渐?”陆昭莞尔一笑,“那我更乐意成全。”
元澈只是静静看着陆昭,并没有回答。陆昭被元澈这么一看,笑容渐渐褪了去。元澈趁着陆昭没回过味来,赶忙道:“总之,我挑人的眼光再好也没有你好。”说完便起身挽起陆昭,环着她,为她正了正发间的簪子,“走吧,皇后那里我陪你一起去。”
皇后居住的殿宇内燃着两盆炭火。此时正是夏季,这对于身体无恙的宫人们,不啻为一种折磨,但是对于孤身居于后宫,数日为梦魇、冷汗所困扼的皇后来说,则是唯一的温暖。
听到皇帝要来此,陆妍名没有再多言,而是平静地吩咐道:“既如此,便服侍我更衣吧。”
皇后才可穿着的绣金赤色的华服,平素陆妍甚少穿着,这次却让侍女寻了出来。调香,蒸水,放置银丝笼,常年压在箱底中的霓裳重新被华灯点亮,为香气熏染。它与她一同踏进皇宫的坟墓,也承载着她与皇帝数十载的婚姻。
在宫人的搀扶下,陆妍重新坐在镜前,铜镜中是极尽苍白的面孔。保太后贺氏的垂青,新平王的垂青,被抬入王府的那个清晨,易储之变的那个夜晚。还有他,他带着他的王妃离开长安的那一晚,对她投来嫌恶的目光。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如同刀锋一般,将镜中人的面容割裂,一片又一片,她的一生也就在这样或那样的定义中,此人或彼人的利用中切割的支离破碎。破镜不能重圆,如今镜尚还完好,那么人呢?陆妍冷冷笑着,她已无法回想自己来到魏国的时候,是怎样的绮年玉貌,白齿青眉。
她的容华,人人都曾看到,容华背后空洞的躯壳,人人都不曾垂望。时间与空间把一切拖得太过遥远,她也记不起那年雨水打落荼蘼,沾湿她发鬓的时候;龙脑香徘徊在她身后的时候,先帝杜皇后的宫前,谁在为她执伞,谁又在庇护她的同时又将她拽入另一个深渊地狱。
“皇后。”宫人已经为她穿好了华服,理好了鬓发,“该去前殿了。”
“自大典那日,皇后就一直病着,太医说是着了风寒。”内侍小心翼翼引着魏帝入内,“可是吃了药,却怎么也不见好。”
“心病难医。”魏帝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搀扶他的李福却感到了皇帝的手掌有些沉重地向下坠了一分。
“陛下来陪皇后,皇后的病一定好得更快些。”内侍侍奉陆妍多年,皇后从不因帝王宠爱而劳烦他们什么,这一日内侍也第一次开口,替皇后求了一句。
魏帝忽然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内侍,而后方才抬步走入殿中;“但愿吧。”
正当内侍松了一口气之际,皇帝忽然发令道:“外面种的是什么花,白得让人晦气,都给朕铲走。”
魏帝最终没有在正殿面见陆妍,而是转到后殿去看望,他的皇后刚从镜前起身。陆妍刚要行礼,此时廊下煮药的气味不知从哪里飘了进来,果然,皇帝皱了皱眉。陆妍忙道:“规月,谁允许你们在廊下煎药了,快撤了去。”
“罢了。”魏帝走过来,兀自拉着陆妍沿榻边坐下,“你何必恼她们。煎药离火,药性都散了,就让她们在廊下煎吧。”
“是。”陆妍恹恹地答着。
魏帝静静握着陆妍的手,看着她的面色,不知是上妆的缘故,只笑着道:“朕让褚胤给你换了个方子,你气色看着好了些,他倒是有些办法。”
陆妍也少不得陪笑道:“褚太医妙手回春,妾这几日也觉得好多了。陛下政务繁忙,其实也不必过来。”
魏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道:“雁凭的婚事这几个月也要议定了,下个月有文武宴,上林苑有个佛寺,听说有些灵验。到时候朕和你都去拜一拜,去去邪祟。那日大典实在不该叫你和朕一同看,献首级这事,吓着你了。”
陆妍听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在那一日看到了元祐的头颅,高高地悬在城门上。而她亦在城楼上高坐,距离不过咫尺。
魏帝见陆妍眉头微蹙,一股火气也从心底蹿了上来:“怎么,乱臣贼子的尸首脏了你的眼睛,还不是邪祟么!他死了,你就一副这个样子。门口种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朕已经宽宥了他的子嗣,现在还轮不到朕的皇后为他治丧。”
陆妍既不在说话,魏帝也不好再生气,旋即起身道:“你好好养着,养好病,太子的婚事,雁凭的婚事……你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法办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夜色下万物初定,路边几丛荼蘼已开至极盛,然而还未及美人注目,便在一片片衣裾的擦荡下拂落一地。元澈与陆昭在皇后的宫苑前遇到魏帝回永宁殿的銮驾,遂领身后一众人跪拜行礼,目之所及处,那一片片衣裾也同样驻停了下来。
魏帝看了看列道于旁的太子,还有太子身旁的陆昭。夜渐深沉,雾色朦朦胧胧洒了满地,他的视线也被黑暗与雾色遮掩得愈发朦胧,直到他回想起那年同样跪在此处的一位女侍中。
他那日特意熏了她最喜爱的龙脑香,拿着伞,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为家国而奔走,为利益而折腰,与他一样孤独,一样无助。但她终究把他错当了旁人,只因元祐也爱龙脑。魏帝长长叹了口气,皇后手中的那个人选,他终究不想去干涉。干涉的苦果,他已尝过半生。而此时,那些将逝去,年轻的;那些局外的,局内的;那些淡泊名利的,野心勃勃的;那些怀抱绮梦的,人间清醒的。最终划破了时间的隔阂,在这里相聚了。
“去吧。”魏帝疲惫地抬了抬手,“去陪陪她吧。”
第293章 烛光
陆妍在后殿见了二人。
陆昭见姑母虽然装饰一新, 但脸上却有一番病态的不自然的潮红,猜想是药物所至。元澈与她扶着皇后回到卧榻上说话,只是皇后言语绝少, 三人不过相伴吃回茶而已。
元澈知道皇后不过强撑着说话,说白了, 他们这些高位者说是来探病, 但除了全其礼仪,对于病人修养并无半分好处。皇后真正想见的,或许并非他们这些人。元澈索性也直接道明来意:“为雁凭选婿的事, 儿臣也想向母后求一个恩典。”
陆妍虽然虚弱,但头脑并不糊涂, 道:“公主出嫁是国家大事,如今皇帝、殿下、陆家,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言决之。如今各家并列共选,既是各家表态, 亦是全盘博弈。太子所说的这个恩典,实话说, 我并不一定能够答应。不知太子想举荐谁?”
元澈道:“我与昭昭商议, 想请母后向宗正提名司徒吴淼之子吴玥。履历、阀阅,母后若想看,儿臣可以现在向司徒府索要。”
陆妍却摆了摆
手, 只问:“吴玥是公主中意的人选吗?”
元澈道:“不是。”
陆妍点点头:“那他就是用来抵掉旁人的。那么太子想提名谁呢?”
元澈道:“儿臣想推举王叡。”
“那么我猜,他也不是公主中意的人选。”这次陆妍几乎没有了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道, “既如此, 殿下和殿中尚书都先回去吧。我已和雁凭约定好,明日让她过来, 这个人选由她来决定。”
不远处的红烛似有微微的跳动,一滴滴烛泪融化,蜡炬成灰,终于捧出了更明亮一点的光茫。
陆昭对于姑母的心事也是悉知,但是此事牵扯利益重大,就算她愿意成全姑母的这个心愿,但是陆家却未必肯放弃这一次权力博弈。然而她刚想开口劝说,元澈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了皇后。“母后,雁凭所说的人选或许便在此信之中。”
陆妍拿过信察看,这份笔迹她也颇为熟悉。陆归是她兄长的第一个儿子,那时她兄长前往历阳经营,不常归家。那时她尚未出阁,幸得写了一笔好字,陆归的字打小便是她教的,如今怎么会认不出来。
陆昭静静觑着姑母神情的变化,又极力通过纸背透出的墨色来观察书写之人的字体,试图猜测写信之人的身份。然而刚要看清楚时,一只手扫了过来,察觉到身旁捣乱之人,陆昭斜目冷视。元澈只看着眼前那片水磨金砖,强忍住笑,一手食指摇了摇,轻轻用气声道:“不许作弊。”
陆妍看过书信,也大抵猜出了太子想让她推举吴玥的意思,遂道:“既如此,金安。”她唤过自己宫里的内侍监,“去取那份宗正司的文移来,还有笔墨。”
金安奉命去过,陆妍一手支着身体,另一手执笔,在文移上写下了“陈留吴氏,司徒吴淼之子,吴玥”,而后道:“汝南王今晚要陪皇帝下棋,必会留宿宫内,你去永宁殿外面候着,交给汝南王。”
待嘱咐完金安,皇后看了看陆昭,先对太子道:“太子为国事操劳,也是辛苦,我就不多留你了。你把昭昭留下来,陪我说会话吧。”
元澈也知道她们姑母二人自有体己话要讲,因此也施礼告退。待太子离开后,陆妍笑着看着陆昭,良久之后才道:“我家阿貉尚未入主东宫,已得帝胄厚遇,王室倾力,这是好事。”
“倾力未必可恃,厚遇或许薄情。”对于姑母最终决定推举吴玥,陆昭也大概猜出雁凭公主的意中人就在宗正原有的那份名单里。书写人的笔迹,是姑母熟悉的,也是自己熟悉的,那么就只有自己的兄长了。“国不可偏重,家亦然也。此次遴选帝婿,我家当为陪衬,倒也不必因此而自喜。”
陆妍见陆昭有条不紊地定着调子,心中愈发感慨其人虽类其母,但更类其父。她之所以要将陆昭留下来,也是怕她察觉后用强,干涉此事。陆昭所考虑的问题不是感情上该不该娶公主,而是利益上该不该娶公主。如果符合政治利益,哪怕用强,也会让陆家把公主娶到手。
陆妍喟叹道:“权谋朝政,姑母不如你。但你毕竟年轻,许多事情阅历不及。人立于世间,诚为利益所逐,但有情有义方有‘人世间’这三字。太子不单单是储君,亦为人兄长,为人夫君,日后也要为人父。他之所以愿意将公主交与我家,除了尊重公主的想法,也是希望日后局面无论如何动荡,是否有覆鼎之祸,他的妹妹都能够善终一生。待今夜皇帝知晓我家推出的人选后,只怕对你兄长也会君心钦定。不过……”陆妍慢慢转过身,摒退了屋内众人,而后开口道,“由这些考量大抵也无法打动你,那就不妨说说利益。”
“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皇帝嘛,依我看,既不是长寿数的人,也不是宽宏之人。你们的父亲大概是保不住了,这些你都晓得吧。”
陆昭点了点头。在他们给父亲三公之位、护军之位的时候,她就明白了魏帝的心思。他们想要捧杀他,以消灭吴国最后一个政治符号。这件事,只有魏帝做得。心狠手辣的老皇帝对谁都混蛋,唯独对他的子女们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必将牺牲他所有的荣誉与威望,拿起他毋庸置疑的辈分,去替子孙铲平一个又一个的政治巨坑。皇帝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会在乎什么刻薄寡恩的身后名了。他明白,只要皇权抬头,只要太子顺利继位,那么他在史书中的评价至少不会糟糕透顶。
哪些人挑了明线,哪些人埋了暗线,她都不吝惜以最黑暗的视角加以揣度。她的父亲只有将自己摆在这个众矢之的,以保全这个庞大的家族。有人以身试法,有人以身饲虎,亦会有人以身践道。
陆妍见陆昭沉默不语,又说道:“皇帝是这样一个狠角色,太子能力也未必逊于其父。彭氏也好,王氏也罢,就算你与太子数年夫妻,但政治上的取舍也很难以人情而论。这份融洽能够保持多久,守住陆家整个基业的底线又在哪里,不知昭昭你是否有想过?”
皇帝嫡女,未来皇帝的同胞妹妹,本身就是十分宝贵的政治资产。各家如果借此超越陆家,提前跃上前台去博弈,对于陆家也是一个危险。如果她父亲的死注定成为定局,那么陆氏子弟也会有长达三年的守孝之期,届时皇帝是否愿意夺情而用,各方是否会同意朝廷夺情而用,都是及不确定的因素,甚至自家大兄也有可能被魏帝拉入漩涡之中一并带走。但如果陆家能够拿到这一笔政治资源,也是一个巨大的保障,至少兄长作为驸马不会有性命之忧。
当然,绝对的利益背后也有绝对的隐患,陆昭也考虑的很清楚。首先,陆家的崛起会让整个北方世族感觉到莫大的威胁。其次,在各家日后对陆家的围剿之中,陆家也必然与皇权捆绑得更为紧密。当然,这种围剿与攻击不会在当下发生。皇帝既然有分设六军这样的安排,那么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无所顾虑地发难。
陆昭道:“此事非我一人决之,父亲那里……”
陆妍只是默默别过头,她为家族奉养,亦为家族牺牲,即便心甘情愿,但扪心自问,也不愿得见那一层浅薄的温情。她不懂也不愿懂的执政者们上位的逻辑,她只知道她这一生都已为此殉葬了。
待陆昭迈出那扇殿门之际,陆妍忽然道:“太子他是深爱着你的。孑然一身或许可以早一日抵达高峰,但执手回顾,才能不辜负这一路风景。我这一生已然辜负,后人切自珍吧。”
陆昭回过头,不远处,那片烛光微弱摇曳着,似乎在奋力撕开属于这冰冷宫殿的黑暗。她知道,那片黑暗同样笼罩在她的身上。
陆昭从皇后处离开,元澈已在宫宇门口等候。天落微雨,却仍没有到打伞的地步。濛濛雨水湿漉漉地搭上陆昭的眉眼,如此,青砖与青草被模糊了,黑夜与黑眸交融了,眉间的温柔与眉间的冰冷交错了。渐渐的,男子温热的手与女子冰冷的手相抵了。
那么一刻,陆昭只觉得无论日后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们是真的相爱的。袖袂与袖袂盘缠,元澈的身体轻轻探向陆昭,似乎想在这片风雨中依靠地更紧密些。陆昭亦笑起来,转头仰望着他,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张年轻与欲望都在慢慢消退的脸。
“皇后的提名,司徒那里总要有所交代。”陆昭言归正传,“总不能让人家儿子白上场走一遍。殿下为了妹妹,也要尽一尽诚意才是。”
“这事好说。”一刻的温存已足够他燃烧一整夜,元澈一副大度的样子,“东宫卫的几个贵衔如今正空着,再加散骑,明日我就去问司徒,若他老人家点头,就即可叫人去办。只是司徒家那根独苗苗如今大概还在陈留,得派人去请。如今你家掌控着往东边走的泾渭水道,不置可否行个方便,我请人也快些。”
陆昭不说话,只突然停下脚步,瞅了一眼身后护卫的人。
此时吴玥出列,有些惊惶道:“末将吴玥,参见太子殿下。”
第294章 去留
皇后的提名在夜间抵达了永宁殿, 然而各家得知消息自然没有这般快。吴玥的名字据说未至正殿阅览,便经宗正转手,又在司徒府被罢议。由于皇帝、太子、殿中尚书先后都曾履及皇后寝宫, 究竟是谁影响了这个决定,谁最终操纵了这个决定, 早已成为一个谜团。
至此, 所有人都不确定究竟是吴玥因婚约而退出,还是因皇帝不快而免议,亦或是因各家压力而不得不妥协。此间虽疑云重重, 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危险,那就是陈留王氏如今势位将要越过陆家乃至各家。如果陈留王氏的子弟要成为帝婿, 那么最终替王家承担一切恶果的,或许就是司徒吴淼本人。然而, 随后的一则调令这让所有人都不能够在安坐于内。王谌自请退选帝婿,现已解殿中尚书府之职任, 迁江夏长史。
众人旋即纷纷猜测,陈留王氏或许不甘在分设六军之事上的失败, 如今, 苑中又为皇帝忌惮,因此不得不退而再退,谋求荆江一地方实职。然而被迫的选择和主动的争取必然千差万别, 原本陈留王氏与陆家联合,或可谋求荆州刺史一职,如今却只得到了一郡长史之位, 也算是为背叛盟友而自食恶果。
这道诏书由尚书令王济、中书监王峤以及皇帝三印加盖, 三方促成。皇帝乃忌王氏将内朝、外朝、禁军、方镇四方布局,而王峤则是以至少保住侄女王璐与司徒之子的婚事为目的, 不得不牺牲王谌。至于王济是何心思,众人仍是不解。然而在太子手中的人选抛出后,群情哗然。但事后却并未出现针对帝婿人选的任和评语,而是中枢诸多重臣提议,鉴于皇后身体考量,应让提名的各家子弟尽快入住宫苑,准备宴会事宜。
当王叡出现在殿中尚书府的大门前时,赤金高阳正挑在飞檐尖锐的剪影上,脊兽距于金红色的光芒之下,宛如愤怒的雄狮喷吐着炽热的烈焰。王叡一身素氅而来,殿中尚书府门下,陆昭亦是一身素氅而迎。只不过素氅之下,各怀幽抱,一人期盼着春霖宴话,另一人则期盼着一场盛大的国丧。
陆昭迎了人进来:“昨夜我又派人去了相国那里,说今日不必过来。不知相国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王叡据席而坐,闻言只是一笑:“我本要外任,却奈何殿中尚书一力苦苦挽留,因此特来相见,以慰尚书良苦用心。”
原本唾手可得的司隶校尉,在朝臣们的各有一盘算计中耽搁下来。如今他在备选帝婿之列,结果又被拖住,如此,只能待元洸先返回洛阳。可是这样一来,他在司州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有可能被瓦解掉。
“相国要外任,这也容易。”侍者已经上了茶,陆昭将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退出不选即可。”
王叡并不喝茶,只朗朗笑一声:“车骑将军莫非有意为驸马?”
“非我良人,此生不嫁。非我钟情,此生不娶。争或不争,全凭心迹吧。”陆昭说完,便把这句话交给王叡自己去苦恼,自己低头吃茶。
“尚书这话说的不像是车骑将军,倒像是太子。”王叡顿了顿,“也非我,也非尚书。”权力大印和情爱所钟,选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不是为此犹豫的人。
陆昭放下茶盏:“我知相国无心眷恋于此,所以,相国想要的司隶校尉任命,我今早已拟定好,就在桌子上。相国可以直接拿去交与令尊,由尚书台呈送御前。”
由于录尚书事与尚书令分掌职权,所以只要她没有松口,那么这份尚书台出具的文书,就有被一票否决的可能。如今她主动拿出这一纸文书,也是极力希望把王叡撬出这个旋涡。借此,魏帝也不得不让渤海王元洸赶往洛阳。
她已敏锐地察觉到先前那场阴谋最有可能的根源,尽管她并无凭据,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接下来,长安会迎来一场又一场的大典,禁军她已不能完全掌控,太常仍是高宇初,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她根本无法保证。只能让这两个最不安稳的因素尽可能地远离长安。因此,在司州问题上,她宁愿做出让步。
王叡笑着走到桌子前,取过那一份手令,纳于袖中:“尚书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既然有幸得以备选帝婿,也没有不尽力一搏的道理。早年愿为副车,不料今日可得。人生在世,惟求逞意而歌,岂可坐望苟且。”
虽然陆昭希望借由此举能够让王叡推掉驸马,但若王叡执意参选,那她也没有必要强拦。王叡的参与能够提前打掉大部分人选,而且还能让许多事情有圆缓的余地,毕竟陆家还并未真正作出决定。如果真要与王叡竞争帝婿,那么陆家也会尽全力一搏。
既然王叡选择争取驸马,那么就注定会留在长安,这一纸尚书手令给不给也都无关紧要。陆昭只是起身拱了拱手道:“诸事天定难免缘浅,尽力而为实则情深,祝相国能够得尝所愿吧。”
“尚书。”王叡轻轻转过头,眉梢眼睫,唇峰鬓角,他的野心,他的欲念,既在精心严谨地掩藏,亦在漫不经心地流露:“情深终将有恨,缘浅未必不幸。”
王叡拂袖而去,陆昭亦微笑闭目。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庞大权力运作下的一场小小闹剧而已,深情诚然存在此世,存在此间,但他们仍会选择各自攀登着人性的高峰,仅在慎独之时。
在处理完所有事物时,陆昭再度归府,与父母商讨备选帝婿事宜。在得知太子和皇后分别的选择后,陆振也再次对此事思考,良久后方才笑叹道:“皇帝登基未历数载,然则大势扭转。贺祎殒命,门阀再无一家独大,太子崛起,皇权着实颇有振奋之势啊。”
政治的大势不会因一个皇帝的死亡而骤然转变,而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继续滚滚向前。东晋庾家的崛起,桓温的势成,一浪盖过一浪,都是因为继承了皇帝的一部分政治遗产。诚然,太子仍是这份遗产的主要继承人,但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嫡亲公主,仍是不可忽略的一笔政治财富。
高门崛起除了依赖个人能力,也需要在阀阅上有必不可少的沉淀,除此之外能否一跃而上,就要看大势了。皇帝与太子都已是大势中人,那么公主也是大势中人。如果陆家担心皇帝死前掀桌,那么去在皇帝垂死之际抢夺这一最后的政治遗产,两只脚和皇家一同站在大势里,才是最稳妥的决定。
陆家目前的实力仍不可与陈留王氏、汉中王氏相比,看似已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仍需要小心翼翼地巩固自己的基本盘。许多政治优势如果不具备,那么对方仍然可能提刀就砍,虽然和以前相比对方要付出相当多的代价,但是单论结果,也是陆家目前难以承受的。
陆振心中权衡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用考虑太多。”
“兄长那里……”
“你全力准备此事。”
身为曾经的吴王,陆振素有决断。而这一日,陆昭望着阴影下父亲的眼睛,第一次不可自制地想要远离。害怕被支配,这是对于权力本身的恐惧。
“今日王子静忽然过府告别,说要将与邓将军遣返西北继续平乱,此时王谌将任江夏长史,或许王家也不愿我等争取帝婿啊。”陆振道。
陆昭自然明白王谌与王谧相继离开的用意,仅仅是两个举措,便透露了诸多信息。首先,王家对于陆家已不再信任,有了独自开辟荆州局面的想法。这个想法也依托了皇帝的意志。江州是陆家新经营的一个地方,王家公然越线,那么背后必然有着另一方的支持。皇帝需要有人去江夏来瓦解陆家正在经营的局面,此时出面也是应有之意。王谌身份特殊,既有王家的背景,也有陆昭殿中尚书府的背景,届时在江夏将有何为,也要看陆家是否有诚意。
其次,王谌这一支与王峤、王谦等人有了分歧。王谦等人不希望因王谌成为驸马一事而搅黄了和吴家的联姻,因此让原本有机会升任京兆尹的王谌出任江夏。
最后,在公主驸马一事上,王氏开始减弱对皇帝的支持。而王谧作为大铨选、执掌西北的人事官,王谌作为殿中尚书府的禁军官,都有可能在都中对皇帝施加他们不想要的影响,因此也要赶紧遣出。
这三件事合起来也引申出一个含义,那就是王门正在尝试影响皇帝的决定。既然有了这种念头,那么也意味着部分禁军也会试着参与进来,宫苑内再也不会安全。
“王谌抵达江州究竟如何可再作考虑。倒是父亲,如非必须,近日不要长留宫内。”
陆振三公未加录尚书事,本就是虚职,如今掾属也未曾征辟,三公拜礼也未行,不入宫也在情理之中。
“邓将军既要北上,不知耽书对婚事考量的如何了?”陆昭问道。
陆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此事你自去问耽书吧,不过依我看,耽书似乎是对你兄长无意。”
第295章 私话
陆昭在与父亲商议完事情后便去后院找耽书。这一日耽书的父母正去为幼子彭昌看京中宅院。自殿前事务分与左右卫将军后, 原殿前值守的子弟也各有出路。陆冲如今任给事黄门侍郎,由禁军转为台阁近侍。给事黄门侍郎多作过渡官职,任事者在中枢等待, 派遣外用,地位较侍中更低一些。若侍中转外任, 基本得掌大郡重镇, 给事黄门侍郎则要弱一些。而彭昌已经调至领军将军冯谏麾下,任公车司马尉,以后应是要走禁军路线, 不会再转投地方。
陆昭拜访的时候,彭耽书正倚案阅读文卷, 见陆昭来了,连忙起身将人迎了进屋内。陆昭见耽书居所内书卷摞得如山一般, 还有诸多笔稿分门别类地整理在书案一头,便笑道:“这几日宫内没见到你, 还以为你躲懒,如今看来合该给你发两份俸禄。”
彭耽书道:“皇帝下令要重修律法, 力求无循隐之情, 事事公断。先前行台和江恒所著已算可观,我本还得意的很,但如今入宫遍访律学名家, 才知先前所想并非完全合乎时宜。如今情形,尚不知能否在皇帝规定期限内完成。”
陆昭道:“徇私舞弊,为尊者讳, 历来都不现于法典之中, 却总能超乎法典之外。谁不知道如何做最为正确,只是自前朝来, 门阀执政已是积习生常,难卒改革。皇帝有此言,自然各方震动,”
自衣冠南渡以来,历朝执法一向循礼循情,法与情常常混为一谈,譬如礼法规定,父母丧子女需在家服丧三年,不得任官,而朝廷要求某位重臣在服丧其间任官,这叫“夺情”而非“夺法”。宽以待人、网漏吞舟的王导,时评就是要比庾亮这种刑名执政要好得多。至于这个时代所产生的酷吏,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政治工具,用以打压宗室、方镇,甚至不惜用非法的手段来网罗罪名。整体执政宽松乃是因为大环境与上位者所造成的执法阻力。其实升斗小民大多安于和平,触犯律令的并不多,循礼于否,循情与否,到底也与他们的利益干涉不大。但若有失公正,这些人很可能一辈子都要毁于其中。可是若法律苛刻,严刑以待,世家大族又会因侵犯利益而不满。此时外患当前,也无异于将一部分力量送与对手。
棍棒上捎云根,下拂地足,唯不击体中。这是法律对于门阀执政的放纵,也是对时局的卑从。
此时彭耽书面对的也是与她同样出身的门阀力量,想必其中也会有一些陆氏子弟,心中必然不豫。
“昭昭,你说国家律宪制定究竟是为了什么?”彭耽书与陆昭紧挨而坐,“我儿时曾以为律法是为除恶,可是世间逃于法律之外的恶行并不少。后来长大读书,觉得律法是为建立承平之世,安泰之国,可是法律的纵情与枉顾,也未让个体的纷争有所减少。如今求公而不得,中正而失众情,我也不觉得安泰。”
陆昭道:“律法的目的或许从来就不单一,随时随势而更。于百姓眼中,法律惩恶扬善,维护公义。于士子眼中,法律为世道之准绳,承平之基石。但若从一个国家的掌权者来看,法律则要为国家服务,国家的体量,国家的构成,国家的忧患,方方面面皆要考量。个体的感受并非他所关注的重点,他所要的是能够推动国家前行,维护国家稳定的纲领。”
“那么昭昭,以你的角度,你会想要一部什么样的律法?”彭耽书一脸认真。
陆昭也认真思考了一番,而后坦诚道:“我有维家之责,便求公正无欺。我有维士之责,便求酬勤褒忠。我有维国之责,便求王道法剑。但这所求,都应建立在已有实力之上。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
彭耽书听完心中隐隐触动,道:“三责加身,俱在我等,为何人人不去做,人人看不到?”
“世族仍占有这个世上最顶尖的资源,执政的是我们,获利的也是我们,如果我们自己不去推动舟车前进……”陆昭停顿了片刻,“就会有人踏过我们尸体推着它前进。高尚的情操并非人人都有,忠烈的鲜血并非人人可抛,让他们看到即将到来的危机,看到即将损失的利益”陆昭的手轻轻拍了拍桌上的书简,“这部新法或许问世得更快一些。”
陆昭起身,环视满满一屋子的公文案卷:“两家都来提亲了,你还全心全意地顾着这些,看来是两个人都不中意。”
彭耽书笑道:“良人非我,与其在后宅遑遑度日,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夫妻两人生活,必然需要迁就,需要放弃。当然,这些都在情理之内,大家都不是半子不让之人。但所得较之所失,还是让我难以容忍。我如今做的这些事情,我能真真正正沉浸其中,能亲自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若成婚方伯,必然要放弃这些,执掌门户,看似风光,却也是难得逞意。士子乘舟大江之上,随波逐流,堪称风雅。渔樵击楫乱涛之中,赤膊排浪,自是英雄。”
依皇后所言,果然次日一早便召见了雁凭。雁凭因眼疾素来难得出门,听闻皇后召见虽然有些惊慌,但心中也有隐隐欢喜。想着皇后还在病中,她特地命人从府库内挑选了几张最松软舒适的枕榻,两张适合摆在榻上的小案,几盒有助入睡味道淡雅的熏香,还有最适口松软的饼饵。
说到底还是生过病的人最知道病人需要什么,这些东西虽不算贵重,但比起旁人送来的各种山参鹿茸、金玉宝器要实用得多。陆妍竟格外开怀地收下来,金安在一旁瞧着觉得皇后的气色都比平时要好的多。
陆妍将公主引入内殿,摒走了众人,之后拉公主坐下,温和道:“你父皇要为你择婿,这是女孩子家的大喜事。你我一向往来的少,我这个母后也不知送你什么最合心意,索性我这里还可向宗正请言,退选佳婿。虽说最终所定非我一人之言,但若公主心中有可意人选,便让我这个母后来替公主上书吧。”
择选帝婿的内幕和详情,雁凭知道的不多,心中所想所念,既不敢与太子兄长说,更不敢跟乳母诉说。其实对于她心中中意之人,连兄长都没有来问过他。如今皇后却愿意为她发声,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雁凭静静思考了片刻,而后开口问:“父皇是母后的意中人吗?”
陆妍也静静思考了片刻,最后诚恳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不是。”
雁凭道:“那么母后也没有选择自己的意中人成为夫君?”
陆妍道:“雁凭说的是选择到,并非选择过。”她顿了顿,而后道,“我曾经选择过自己的意中人,只不过他并不愿意罢了,所以即便嫁给了你的父亲,我也没有什么遗憾。若是公主有意中人,即便只有一丝机会,也应该奋力争取。”
雁凭沉默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想选一位姓郑的将军,可是我不知他的名字。我遇见他时……”
雁凭说了许多,也把一些探问过的情况告诉了陆妍。陆妍听完微笑道:“昭昭如今任殿中尚书,禁军的名录她手里有一份。最近朝中也在议军功封赏之事,详细名录也俱在尚书台。让她来帮你查,应该不难。今日你回去且安心等消息,待我将名字报与宗正,必来告知你。”
雁凭满心欢喜。两人又稍叙一回,雁凭遂告退回宫了。
过了两日,雁凭在宫中收到皇后的传话,那个人已在备选名单之列了。
帝婿名单甫一定下,各家筹备暂且不说,光是太常、仪曹、宗正三处便已经忙作一团。身为将作大匠的陆扩更是不敢耽搁,命江东善造园林者、诸多能工巧匠顷刻拨船北上,准备上林苑修缮事宜。为求节省内帑,上林苑还要用作迎接楚国公主。一时间,长安要迎接皇家三桩嫁娶,各项物价也都接二连三地翻倍。
陆昭近日也为自己的六礼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楚国嫁公主为求节约时间,采取拜时行六礼。但太子大婚,各方却都不愿草草了事。陆昭倒是羡慕能够避开繁冗礼节的楚国公主,但是时局中南人却是不肯。陆昭嫁入皇家,是目前唯一一个大肆提高南人政治地位的大事。礼节上的隆重与否甚至关系到这些南人日后在官场上的上升渠道,因此众人不禁在三吴争论不休,更是遣船悉数北上,以观礼为由在长安打通一条上升通道。
陆昭忙里偷闲,也借机将阳翟那片封地经营整顿起来。陆扩营造宫苑广招工匠,其中有一部分人因崔谅之乱而丢失籍册,遂被划至阳翟经营。未来司州注定会生变,陆昭提前在阳翟打下一颗钉子,日后倒不至于发生什么事两眼一抹黑。毕竟对于时下陆家着重开辟的江夏来说,司州乃是脊背,物流水运、沟通中枢很难绕过司州。
数月后,诸事终于迈上正轨,而上林苑所办的文武宴也即将举行。
第296章 秋叶
八月入秋, 天水薄云,金风万里,上林苑诸亭台楼阁始成。上林苑外, 各路车马沿途停驻,自卯时起陆续入苑, 而皇帝及诸亲王则在辰时入园。
早先各家备选, 如今陈留王氏、京兆卫氏相继退出,陈霆、吴玥也并不参与,其余人虽也入苑游赏, 却并无竞争之意。最终,与陆氏相竞的便只有京兆韦氏的韦崇和汉中王氏王叡。然而即便如此, 陆家仍为几家当中较为弱势的一方。
陆家煊赫在长安,基业在吴中, 但一时煊赫并不足矣掩盖阀阅上的欠缺,吴中的基业也很难完全对长安施加影响。如果当初没有秦州这一块新经营的基本盘, 可能陆归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备选帝婿的名单上。
以言曰劳,用力曰功, 明其等曰伐, 积其日曰阅。弘农杨氏曾配司马炎而为世族所不齿,乃是因为杨氏虽祖上有显名,但世两千石中断两代, 因此被斥阀阅不堪。陆家显于国朝也不过一代而已,在长安难以阀阅见长,这也是南门入朝普遍的短板。南人多在前朝、旧吴任职, 但北上后能为朝廷所承认的仍是极少数。目前也只有陆、顾、虞两家能算显赫, 其余人等譬如沈氏、朱氏在北人世族眼中与寒门无异。
如今之势,皇权尚未独大, 王纲解纽,皇帝钦点某人迎娶公主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戏码,真正遴选,还是各家在权力台面上的较量。此次因太子纳妃、陆归备婿,南人大量北上观礼,同时也携带了大批钱货。这些钱货主要借由宗正阅览阀阅之机,送到嘴边,以争取润色一下不足言道的出身。身为宗正的汝南王元漳以及一干皇室穷亲戚也借此机会转了个盆满钵满,因而此次可以入林苑的名单中,南人也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这其中未必没有皇帝的意思。遥遥望去,皇帝此时正与沈氏沈彦之相谈,又与刚刚失意的陈留王氏的族长北平亭侯王业连发慨言。借着公主的婚事,这位帝王正在对所有曾经被冷落的群体进行示好,政治手段可见一斑。
皇帝在秋露台接见各家后便不再参与,让各家自随其便,自己则命中书侍郎顾承业前往上林苑北门通传护军将军陆振入苑,一叙家事。
陆振执掌护军府,上林苑也被划入治下,此时宫苑内举办如此盛大的集会,他也丝毫不敢懈怠。见顾承业至北门,陆振不知是否苑内有事,连忙迎了上去。
“陛下想请国公一叙,请国公暂去甲胄,与我前往苑中觐见。”顾承业见陆振神色有疑遂低声道,“国公安心,陛下已避旁人,此番只为家事。”
陆振点了点头,既然皇帝派顾承业过来,顾家与陆家交好,如此也不必担心。于是陆振先换了时服,略整仪容,然后便随顾承业踏入上林苑。皇帝参与游兴,却不与众人同处,而是在上林苑另辟一殿宇修葺。陆振在顾承业的带领下先在殿前略作等候,待内侍通传,方才入内。
“臣护军将军陆振,参见陛下。”
陆振入觐一向是称职不称爵,这一点魏帝尤为感慨。“国公戍卫辛苦,快请入座。”
宽阔的殿宇内,两人斜对而坐,魏帝鹤发苍苍,目中尽是老态,而陆振则岁月浮华洗尽,峥嵘内敛。一盏茶饮毕,魏帝方道:“近日在过太子大婚六礼,国公府应当很忙碌吧,不知此次集会能有稍顾?”
陆振先苦笑一声,而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笋出土而弃壳,鱼越堤则归江,新拔陈谢,世事如此。今日幼凤清啼,老雀自然厌声。一双子女如此,已是当然之选,老朽暂守门户,以望太平而已。”
魏帝原本觉得自己也算胸有城府,深藏喜怒,但是闻得此言也不得眉头抖了一抖。没见过对子女这么有自信的。不过既然陆振已有此言,那么也无异于摊牌要助儿子夺下这个帝婿头衔,他猜得果然不错。能够借此把陆家捆绑在皇权这棵大树上自然是好,但如今的局面却因陆家的一力参与变得尤为险恶。
他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来自禁军的恶意。陆家再次向公主这个仅有的政治资源发起攻击,一下便引起了各方骚动。由于陆家在内宫禁军已不处于强势,薛氏、韦氏、秦氏俱开始活动心思,通过禁军来左右他这个皇帝的意见。原本分设六军的微妙局面,已被陆家着一通操作拉扯得十分紧张。假使自己有一丝偏向陆家,那么自己很可能会被各方幽禁起来。现在,他不仅不能够急于甩掉陆家,还要与陆家抱得更紧。
魏帝越想越觉得陆振此人实在厚黑,这个老雀看着谨守门户,只怕就是为了腾出手来给自己捣乱。然而魏帝沉吟片刻,终究道:“上林苑中多杂莺劣隼,两只老雀怀抱中物,都应善加看顾啊。”
陆振目中瞬然一亮,遂道:“狗尾续貂,名器俱滥。鱼头藏剑,祸机犹悬。臣执玉鹿卢,必不相让!”
上林苑集会总共有三日,议选共有一月时间,这段等待期内,参选者齐聚长安,也是让这些人背后的权柄在长安浮显的一个过程。谁家多有劣迹,谁家发生恶事,如果一家没有足够的力量在长安不出错地平稳而行,那也没有资格来迎娶嫡公主。试探各方的力量,从而寻找各家弱点进行侧面击破,这才是皇帝急于选婿的真正目的。
陆振如今想来,皇帝纵容南人北上寻找政治路径,对于陆家和太子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可能也是早已认定以陆归作为帝婿之选。之所以如此迂回,也是怕意图暴露,最终难以达成目的。高手一芦草可作剑,一枯叶可为盾。皇帝诚然古今高手,但当他执起芦草的那一刻,拾起枯叶的那一刻,又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魏帝笑了笑,并不再多言,静坐片刻后方道:“朕身体抱恙,难得畅谈,今日也算尽兴。待来日告庙大典,共览子女嘉事吧。”
说完,魏帝便在李福的搀扶中走出大殿,陆振连忙起身随行。
秋风渭水,叶落长安,魏帝满视目中金黄,御道两旁,林木成双,忽有身畔凄凉之感。他笑着看了看身后的陆振,道:“那朕先回去了,护军有空,替朕看看皇后。朕、太子,日后或有对不住将军的地方……”
陆振只下拜道:“君王生臣为国,杀臣为国,怎有对不住臣下之时。只是如今未央宫尚未修缮,上林苑亦是初建,臣恐豫且之患,愿为副车,护送陛下至司马门。”
秋叶扫过天际秋阳,日升而叶落,此消而彼涨,而皇帝则将别于金闺诸彦,别于兰台群英,别于自己的儿女。这是属于帝王与父亲的双重伤感,同样历经二者的陆振亦明白,心感于物,情伤于景,世道艰难,世情可悲,只因天地罗网,人皆囚徒。
皇帝走后,没有拘束,上林苑中反倒热闹起来。此时仍有大量车马前往苑中赴宴,这个时间赶到的大多是居住较远的南人另并一些官位不甚显赫者。兄长仍要在宴席中提升提升影响力,父亲又护送皇帝回宫,陆昭也就只好先去门口代为接应。而柳家才与陆家联姻,柳匡如则作为北人代表,出面与陆昭一同迎接。
南人多言吴语,在长安却难以沟通。几名宗正吏员负责登记,片刻后便露出些许不耐烦来,想要驱人,便说今日苑中已人满为患,闲杂人等不得在进。幸而陆昭赶到,遂笑对这些文吏道:“驱逐可以,只是这些人家暂存宗□□中的礼货也要麻烦列位代为退回。”
几名文吏面面相觑,且不说上林苑的修缮大多是南人出资,单论那些礼货,谁知道这些宗王趁机贪墨了多少。此事若闹大,他们只怕第一个被革职,遂连忙放行。
“君子行贿,言以币交,南人行径,实在可厌!”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陆昭回头看,却是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身配印绶,应是有官爵在身。如此厌恶南人的那必然是出身北方世家,如今关陇豪族已经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敢不要命地在她脸上跳的也就只有薛氏和韦氏的人。
“殿中尚书好重的威风啊,果然南人轻荡。”几名随行子弟也面露讥笑地附和着。
来的人陆昭并不识得,但是柳匡如却识得。陪着印绶的正是韦宽之子韦崇,近日才加封关内侯,暂任黄门侍郎。而他身旁几人,一个是薛琰之子薛芹,另一个则是薛琬之子薛益。
柳匡如闻言先行站出,冷笑道:“原来是新封的关内侯,韦兄见谅,长安关内侯不知凡几,个个配印,恕我难识。”关内侯自前朝起便愈发的不值钱,算是爵位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韦崇亦不示弱:“仲正倒是独树一帜,北人名门竟要为貉子驱使发声。”
柳匡如则朗朗一笑:“君子既见不平,自要鸣之。倒是可惜君兰你新任黄门侍郎,只在黄门之下候差,若能在上林苑门口值侍,必然不会有此等恶事发生。”
黄门侍郎自前朝才为清贵之职,但也难免与阉宦所任小黄门加以混淆,柳匡如言语模糊,也多有羞辱之意。
见韦崇失意,薛益则向前一步道:“柳仲正,你也算我关陇清贵之家,河东望族,令尊执掌兖州,肩负方镇。如今竟自甘下贱,与貉子门户联姻,不为北人同乡发声,实乃乡原德贼。”
陆昭听到这话,不仅眉梢一扬,能用孔圣人的‘乡原,德之贼也’来骂人,可见薛氏家教独树一帜。
然而薛益似乎得益于当年父亲在城头被她骂倒的教训,同样一轮过后再接一轮,高声不止:“如此寡廉鲜耻,见利忘义,也配为我河东世家?即便得托陆氏骥尾,尔也不过一围绕劣马饮血之蝇而已。上林皇苑,虽容百物,但若你敢四处招摇,自有莺雀叼食。”说完又大手一挥道,“君兰,我们走,秋风尚清,不要与这些劣等门户共沐!”
听到薛益一通陈词后扭头就要走,陆昭也不由得为之一惊。这哪里是薛琬的儿子啊,明明是自家门生。不过若是轻饶这些人,也实在对不住对方这份才华。陆昭遂叫来随从,下令道:“替我去尚书台取一份履历来……”
第297章 角力
韦崇见陆昭正与宿卫低声交谈, 这才想到上林苑仍是护军所辖,心里顿时有些忐忑,生怕对方借由此事下黑手, 因此有些慌张道:“怎么,小貉子要去找老貉子搬救兵了?”
陆昭目光略有悲悯, 付之一笑道:“宫商角徵俱全方可成大音, 朱墨青白俱备方可摹世界,以宫笑角,以白诋青, 不过陋儒而已。除一陋儒,何须王师?我这里不过有一份履历而已, 一会儿会让人转呈黄门侍郎,届时也要看看韦黄门是否需要王师相助。”说完也不待韦崇回答, 便回身继续接待入苑的宾客。
上林苑离尚书台颇近,从东门穿行再折返向北几步便是官署, 随从很快。柳匡如见韦崇等人汹汹而来,无恙而走, 不由得有些气馁。然而看到那位随从所取来的履历后, 眼前一亮,道:“殿中尚书将此文移交与韦崇,其必暴跳如雷。”
陆昭笑着拱了拱手道:“久在兰芷之畔, 我也实在难识藜莠,便劳烦正仲代为通传了。”
柳匡如正烦闷于自己舌战不利,见如今有一羞辱对方的机会, 自然分外踊跃:“殿中尚书稍后, 苑中既然藜莠当道,一把野火足矣。”
很快, 柳匡如便在上林苑河边找到了正在游猎的韦崇等人,随手将那份履历交给了韦崇的仆从,随后叹息地看着对方。
韦崇也是满腹狐疑,然而看到履历上的名字后便不能淡定,直接将这份履历翻到最后一页,再抬起头时已是目眦尽裂。他翻身下马,行至柳匡如面前,不顾众人劝阻,直接拎起了对方的衣领:“此事必是尔等杜撰!”
柳匡如看了看对方捏着衣领的手,淡然一笑:“此履历从尚书台而出,经手几人,不乏有德高望重的台辅,还望韦君慎言。不过你父亲竟然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与始作俑者同陈瓦下,我是不知你父究竟是仁慈太过,还是懦弱不堪。或许男儿一二血性已在韦君你出生后便遗流殆尽。”
“你住口!”韦崇一把将柳匡如推开,目中怒火更盛。
柳匡如后退几步,随后立稳,略微整理了衣襟,随后道:“尊府长辈,行台政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与其堵住旁人悠悠之口,不如学学刘庄刘严之,与仇人血溅三尺。”
韦崇旋即翻身上马,怒目戟指柳匡如道:“此事我自会验证,若是你戏言,休怪我韦家不客气。”
柳匡如只冷笑一声,旋即拂袖而去。
薛益和薛芹二人也面面相觑:“君兰,上面所书到底是何事啊?”
韦崇垂首目光灰冷道:“族叔因略阳民变一事以乱军法之罪处死。”
薛益目光疑惑,但薛芹曾与韦钟离同为王泽麾下僚属,对此内情怎能不知,因此也有些不能坦然。首先,韦钟离乃是死于太子剑下,不管论罪如何,韦家心里会不会带着这块心病与太子的亲妹妹联姻这就值得商榷。再者,略阳民变一事终究是征西将军王泽一手策划,酿成流血之祸。韦钟离受王泽之命前往太子面前劝说,可王泽却被刘庄追杀一路逃跑。王家事后对于韦钟离之死也没有过问。这件事,汉中王氏也有责任。
时人崇尚血亲复仇,先前刘庄提刀杀向王泽,虽然螳臂当车,但也堪称勇烈。事后刘庄虽然因民变之事不再任天水太守,但是却因不畏豪权勇烈闻名陇西,再加上王征西已死,没过多久便成为了南凉州刺史府长史,倒也没有走向绝路。
想至此处,薛芹愈发觉得此事难以善了。毕竟王泽是王叡的嫡亲叔叔,如果韦崇不能拼掉王叡,那么就注定要退出备选了。
韦崇知道薛芹曾与自己叔叔共事,眼见薛芹的脸色愈发难堪,不再多言,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必然有几分真的了。
“君兰,我……”薛芹见韦崇这样望向自己,也是支支吾吾。
韦崇愤恨地一甩马鞭,道:“我去问我父亲!”
这边厢,陆昭则向门口负责安排马车停靠的宿卫道:“让其他人的马车把汉中王氏家的和京兆韦氏家的马车统统围起来。”
既然注定要在这里烧一把火,要是人都跑了还怎么看戏。这件事情闹大,不仅韦氏难以收场,那些宗王一个个只怕也不能坐视不管,让一个可能仇恨皇室的世家成为公主驸马。韦宽之所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因为让儿子成为帝婿获利更多罢了。此事若让韦氏宗族得知,韦家内部也会闹得十分不堪。
待陆昭将族人乡人安排完毕后,忽有人来通传:“殿中尚书,雁云寺正有高僧主持清谈,车骑将军和王相国已经开始对上了!”
陆昭正欲随那人指引徒步过去,只见一人一骑行至眼前:“走路去一刻才到,岂非要错过玉辞金言,咱们骑马过去。”未待陆昭反应过来,元澈早已把她抱上了马背。
两人同乘一骑,陆昭的背就自然而然地贴在了元澈的身前,对方的下颔也若即若离地触碰着鬓发。啪,元澈轻轻拍了一下她拽着缰绳的手:“抱着马脖子,你没被人带过骑马吗?”
陆昭的手很不自然地搭在马脖子上,小声道:“我只执缰绳而驭,从不驭于人。”
元澈撇嘴一笑,一副早就了然的样子,低声道:“要强也好,求饶也罢,都留着晚些说吧。”
马儿疾驰而出,陆昭连忙稳住了身子。她学骑马的时候虽然小,但师傅从来都是让她自己执缰,自己掌握平衡,如今忽然要同乘一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知道元澈是否有骑马带人的习惯,如果他也不习惯,倒不如再去弄一匹马来。她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元澈的神色,然而耳鬓却不小心碰到了元澈的唇边。她惊得一垂眸,险些失去平衡,幸而又被元澈的手臂抵住,得以稳住阵脚。
“别乱动。”元澈瞥了一眼陆昭,他比她高出近一头,那双长睫勾勒的眼尾便如一道墨痕一般,在风的拂动下化成山水的妩媚勾折,上有云中聚雪,下承海棠醉日,而在此间,有她的一泓清光,也有自己的满目无措。
渐渐地,陆昭的手也覆在了缰绳上,似是不甘于方向受他人左右,亦不甘于快慢受他人驱使。收放、张弛,一股刚劲的力道逐渐施加在将绳上,元澈亦暗暗圈紧了缰绳。似乎感受到两股不同的力量和两个主人截然不同的气息,马儿开始有些慌措,时而奔得急躁,时而转得急促。两双手或相错,或相抵,有激烈的碰撞,亦有轻柔的试探,但若再如此,两人必然都会从马上跌落。
“吁。”元澈最终将马儿停住了。
佛寺就在不远处。
元澈先从马上下来,正要去接陆昭的时候,却见她已从另一侧落地。两人同时掩却了一丝尴尬的神色,一前一后,离得不近也不远,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进了佛寺。
郭方海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见元澈满头大汗,连忙地上帕子。元澈才接过帕子,见额头干干净净的陆昭向自己这边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先行入内,不由得更加着恼。
没有跟随佛寺内侍从的指引,陆昭选择坐在稍稍靠后的席位上,而后从怀中掏出了帕子,擦了擦已出了好多汗的双手。
佛寺经过一番修缮,如今已是焕然一新。大殿后又延伸建造了后殿、耳房。原本的菜园被保留了下来,仍种着以前的菜蔬,只不过添了一些人照料管理。
顾承业已观看了有一会儿,见陆昭入内,便从自己的坐席上离开,转而坐到陆昭旁边的空位上,向她介绍一下情况:“伯父已护送皇帝回宫,想来无事。这次清谈由玄能大师主持。听闻玄能大师也是出自灵岩禅院,继承师父袈裟衣钵,不知怎么就不在灵岩禅院待了。先前战乱,他便在豫州传道了一年多,后来便被请了回来。听说是汉中王氏派人去寻的人,陛下也见过了,说是慧可通神。”
“怎么,秀安师傅不是道弘法师的继承人?”陆昭皱了皱眉。
顾承业道:“我早听说玄能要主持这场清谈,便派人去灵岩禅院问了,秀安师傅也说自己并非道弘的继承人,玄能才是。不过汉中王氏既请了这一位,岂非可以提前准备?”
陆昭笑了笑:“道弘法师和秀安法师都是大德大慧之人,他们所认可的人想必也不会差,肯定不屑为此举的,表兄安心即可。清谈的题目是什么?”
顾承业道:“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陆昭听完竟有些一惊,此次题目出自《黄帝内经》素问篇中的上古天真论,与历来清谈的主体都不同,离佛家之言也相去甚远。不过陆昭也突然想起这位雁凭公主自小患有眼疾,皇帝为公主择婿,必然会考虑到未来的驸马如何对待公主的病情。而对人之病衰加以阐论,必然会涉及到每个人对病患的看法,以此便可看出哪个人更适合陪伴公主的一生。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陆昭也觉得若是皇帝的用意,的确算得上是称职的父亲,若是这位玄能大师的选题,那么便堪称□□通心。
第298章 辩道
原本宽阔的殿堂已被改造一新, 大殿两侧各设隔屏,将人群三两隔开,因此能落座此处的人并不多。除了一干皇亲宗室, 便是三公九卿之数,三品以下已是难见。柳匡如等人只能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候, 但更多的人则只能穿梭在佛寺之外临时搭建的竹楼中。
这一日陆归也是精心装扮, 虽然他并无心迎娶这位公主,但先前被其送了一缸小乌龟,怎么也得找一回场子。褪去戎装, 他身着一身青色襕袍,外罩银条纱衣, 用半尺宽的硬綀带维腰,腰系一枚玉鱼。满窗秋光洒下, 便如远山青黛临照一池秋水,眉眼间的杀伐气悉数消散, 化为一泓温柔。幽深处佛烛闪动,映于那一双目中便好似一室生光。
而王叡则身着一件白色广袖道袍, 手执一柄白玉塵尾, 通体无瑕,其束带也更为宽松,远看通身几近无色, 近观却能发现衣袍上有金线暗绣。窗外梧桐高张艳帜,一阵横风扫过,硕大的叶片如金箔一般缓缓飞旋, 将秋光削得支离破碎。而那片道袍上的金色便开始隐现出云汉星辰, 霜华长川。较之陆归,他的体型更为清瘦削劲, 虽著繁华衣,然而底色俱是清冷,如晴空落雪。
坐于正中主持的则是玄能,一身灰色缁衣,手中菩提佛珠泛着淡淡的牙黄色。其眉目清秀,看着不过二十余岁,然而目光却笃定宁静。陆昭也曾在秀安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宁静,但是与秀安不同,玄能的宁静并非来自平稳的积淀,而是一种勘破万物的通透。
此时执言的是王叡:“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又去五音、五色、五味、其腹心充实。天下犹人之身体,腹心充实,四肢虽病,却无大患。”
王叡说完后,玄能静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轻轻敲了一下身边放置的一个玉磬。
众人分列两边,落座哪一方便是支持哪一方为中意的人选。王叡言毕,身后众人不乏神色和悦。
陆昭闻得此言也不由得佩服王叡的清谈水平。清谈若只瞩目于胜负,那并不算多么值得称道的水平。若能够向各方传达出自己的价值观并且取得认同,那才称得上是第一等的谈锋。王叡引用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理论。圣人之所
以不病,乃是以病为病,承认病的存在,不避不知,乃是心的充实。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圣人只取腹中充实而不为耳目之欲,也与《黄帝内经》中“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相吻合。这样的阐述也巧妙地避开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雁凭公主患有眼疾这一事实。目不能视,五色皆去,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事。而且能够正视病情便可算得上是无病。
对于深谙佛道的裁判官来说,虽然言论用的是道家主旨,但是理论上崇尚空音色耳目之欲,也是暗有契合。
最后以人与天下类比,也颇具影射意味。虽然国家目前仍有一些地方问题,但中央不乱,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隐患。这个观点也吻合皇帝和百官的维.稳诉求。
这样的谈词不仅因为理论严谨而难以击破。如果要针对某一观点反驳,那必会刺激到支持这个观点的群体。即便能够在词锋上胜出,但是这场清谈本身就是帝王选婿举办的,是各方互相试探的一个过程。刺痛了这些群体,是否落选倒在其次,引起各方恶意解读,进而见恶于各方,对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而正在不远处的耳房里,雁凭安坐于榻上,耳房最上方连通大殿的隔窗此时正打开着,因此外面的声音传到屋内清清楚楚。陪坐在雁凭身旁的则是汝南王元漳另并几名公主府女史。王叡谈词一出,元漳也不由得闭目微笑,仔细咂摸。而侍立在侧的女史们也都目光流转,想去大殿内一睹对方风采。雁凭只是默默跪坐着,神态却有些焦急。
陆归倒未瞧出王叡谈锋中有这诸多陷阱,心中只想,若人人病病则不病,觉得断然无患了,那寺庙里原来那个眼盲的小娘子,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和照料,她又如何能活下去?圣人的这番做法,对于个体而言也并非全可适用。如果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尽苦难,而守着圣人的准则,那他宁愿不做这个圣人。
因而陆归道:“圣人、至人、真人、神人,具非凡人。天下、山下、林下、月下,具非足下。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南人稻饭鱼羹,北人面粟羊炙,麋鹿食以草,鹰犬饲以肉,若五色皆去,则天暗无光,若五味皆去,则万物不食,若五音皆去,则山无鸟鸣,江无涛声,婴儿泣泣死于野而无人问,德音缺缺亡于世而无人传。若仅圣人独存于世,遗万物何为?”
与陆归对坐的王叡闻言轻轻皱了皱眉,余光扫向了居于正中的玄能。而玄能只是慢慢举起了小锤,同样敲了一下身边的玉磬,这就是对陆归的辩词表示认可了。
尽管兄长对出了答语,但是陆昭仍是颇为担心。她兄长所引用的义理化出于庄子的《齐物论》。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生病,但泥鳅则不会。人在高高的树上会惊恐不安,但猿猴却不会。这个世间本没有能够通用的方法,孰知正处,孰知正味?既然大家都不是圣人、至人、真人、神人,也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谓的万般皆无。
在反驳上,这句话没有问题,抓住了王叡刻意引申天下的观点。唯一的缺点就是词锋的不够清丽,描绘的也太过具象,不会如王叡那般给人以反复咂摸的意味。而且圣音缺缺那一句,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类的回辩之词实在是太多,不胜枚举,王叡一定会驳回来的。
然而坐在一旁的顾承业忽然起身,向陆昭微笑着拱了拱手,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声恭喜。待陆昭刚想说什么,却见元澈正坐在顾承业席位的另一侧。顾承业又向太子拱手告别,元澈点了点头后,目光轻轻瞥过陆昭,但没有停留很久便继续目视正在对谈的陆归和王叡。
两人之间一席之隔,陆昭也有些不自然地回过了头。
似乎并没有人在赌气。
听到大殿内玉磬的响声,耳房里安坐的雁凭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谈锋清丽玄虚又怎样,比起这些,她更喜欢有人情味的话语。元漳见公主的偏向如此明显,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在一旁的女史道:“去给公主换一盏新茶来吧。”
王叡本来组织好了语言,然而刚要开口,却止住了。他忽然发现他并不能再用至人、圣人那一套来回驳。《庄子》里的啮缺已经碰过这块石头了。他思索片刻,而后一挥塵尾道:“形魂抱一,我求无离。抟气致柔,愿如婴儿。涤心明境,我求皎洁而无瑕。爱民治国,唯愿垂拱而无为。天门开阖,但求宁静。明白四达,知若无知。世推圣人,非法效其迹。我非圣人,愿从圣人,得以精神,却之形骸。虽处幽暗之中,但查细微之事,人虽不知而己独知,时不自清而心自清,慎独可矣。”
王叡此次同样是引《道德经》,但是把自身的位置降了下来,从而引出了修行的概念,这也颇为佛家所好。然而这一次,玄能过了许久才拾起小锤,击响玉磬。王叡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目光却直接越过众人,颇为挑衅地扫了陆昭一眼。
玉磬声音邈邈,然而陆归却迟迟没有发言,正当众人觉得陆归必败之时,却见其恬然一笑:“形魂终将有离,我求钟情于世。骸骨终成枯槁,唯存赤子之心。月有明晦,我自以皎皎而照人。家国有难,我自当仁而不让。天门渐懒,可忆松风鹤梦。道至穷途,则枕月影花阴。世推圣人,世彰圣迹,然孔、老悖旨,杨、墨殊义,是以同道相贤,分道异趋。二子推位,采薇山野,享国而遗祸于民,拒位而罔顾父君。比干死谏,剖心殿前,含冤而饮恨长夜,身死而家国飘摇。此皆圣人,吾难从之。虽处幽暗之中,但行光明之事,知己而推人,自清而时清,慎可自处,独却难行。鸟兽麋集,相互守望。人尚群居,相助扶持。悦乎远朋,孔圣非独;兼爱万众,墨子非独。大禹治水,恃力民众。惠子有宣,庄子成言。上古圣人春秋百岁,吾不艳羡,吾虽半百而衰,亦知道不孤矣。”
陆归言毕,众人即便面色再平静,内心都不乏掀起波澜。这一番言辞忽然由玄入儒,且杂糅得当,以理义来看,若轻易发起辩论,很容易引出意识形态上的纷争。前朝玄学大昌,今朝儒家复起,思想与意识上的冲击不过是表相,潜在其下的仍是残酷的政治斗争。清谈与现实中的言行矛盾,战乱与高压之下的内心焦灼,既打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士风流,又谋杀了一次又一次的帝国崛起。魏晋风流,肆意放达,但风流之下,仍充斥着空虚与困顿。打破了名教的锁链,又有几人徜徉自然,更多的则是释放了一个又一个贪弊慕虚、畸形扭曲的灵魂。
当至人神人的虚无,上古圣人的孤意降落在凡人身上时,又是何其的沉重。完美的践道既是个体的一次生殉,也是对整个世道活力与进步的牺牲。没有人愿意孤独而无为地或者,当人来开口说出“孤独”二字的时候,其情感上的依赖便已确凿了。
玉磬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玄能从席间起身而立,含笑道:“王子卿神貌俱清,玄理精深,似入幽寂之境。陆沉辉玄儒兼修,出入其间,唯以钟情寄意。今日辩议到此,且留余音吧。”
陆归与王叡对此也无异议,随后起身拱手,先向对方相揖施礼,随后又对玄能以及众人各自施礼示以感谢。正当众人将要散去后,却听外面忽然传出一阵喧哗。
“让王叡速出来见我!”
第299章 许诺
上林苑设文武宴, 自然不可能只有清谈雅戏,林苑中亦配弓马长剑,众人或在林中围猎, 或比试骑射。护军府与中军将军府的骁骑营时不时也四处巡查,以防出现执械伤人之事。
先前韦崇并薛氏子弟曾在上林苑南游猎, 俱是骑装, 但是自拿到柳匡如送来的履历后,得知叔父死因,便没有将刀剑弓马归还, 径直来到了王叡所在的寺庙前。
外面喧扰纷纷,众人内心也是惊惶。大殿中人多是比时大老, 尚能维持泰然自若的风度,但大殿外却多是清贵人家的年轻子弟, 听闻外面竟有冷刃相击的声音,颇有些不能淡定, 连忙命人先堵住门口,探明情况。
此时也有跟随元澈的东宫卫来报, 说韦崇与堂弟韦光持械滋事。陆归闻言也赶到陆昭身边, 向元澈拱手道:“此处或将有动乱,为安全计,臣请护送太子与太子妃离开此地。”
元澈沉吟稍许, 道:“东宫卫率在此,想来不会有大事,车骑将军你先护送汝南王等前往他处稍避。”
陆归先是一愣, 他并不知汝南王也在此处。元澈指了指东侧的一个耳房。陆归和手应命, 又问道:“那舍妹……”
元澈皱了皱眉:“她跟着孤,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速去。”
陆归虽然仍不放心,但并不敢耽搁,速向耳房方向走去。
“走,出去看看。”元澈顺势拉回了想要悄悄离开的陆昭。
陆昭望着从耳房出来的一名女史,幽幽道:“殿下如此,未免刻意吧。”
元澈瞥了瞥陆昭,同样道:“殿中尚书之举,也颇着痕迹啊。”
此时东宫宿卫也闻讯入内,因寺院前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左副尉率吴玥另并几名东宫通直趁乱挤了进来。而后门也被一干韦氏宗族子弟把守,原本待在寺院外竹棚内的陈霆见状,趁着韦氏防守薄弱,强行从寺院后门突入,以确保陆归与陆昭的安全。
见到陈霆,陆昭先告诉他自己与兄长无恙,随后也作了些交代:“汉中王氏门生故旧颇多,韦氏兄弟此时虽然闹得动静大,未必就与王叡不死不休。派些人,散布关于薛芹、王谌等人敏捷机变等言论。韦氏兄弟必不能以迟钝不同变故这样的原因为自家人之死定性,为保全清名,必将对汉中王氏追究到底。”
“是。”陈霆原是崔谅谋主,极善权变,闻言也做了些补充道,“尚书既要把事情闹大,也可派人前往光禄勋处言说。韦氏兄弟若要与王叡私斗,王叡必然要趋避离宫。光禄勋韦宽掌宫苑门籍,到时候看他是要纵容子弟为族人报仇,还是放走王叡以大局为重。”
陆昭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又转向元澈,仿佛忽然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不知太子殿下可有富裕的人手?”
元澈见陆昭一副比要报仇的当事人还要操心的模样,也不好意思为难她,遂朝吴玥道:“听殿中尚书吩咐。”
陆昭道:“汉中王氏此次也有不少子弟游园,逸璞你找几个人,乔装成世家子弟模样,配刀剑弓马,将那些人聚集到这,多多益善。”
吴玥应下,随后又补充道:“王子卿补任之事,至今悬而未决。薛芹既为司徒府东曹掾,理应有谏议之责。薛氏兄弟虽与韦氏走得颇近,但未必景从。”
薛芹作为曾经的王泽僚属,对此事的表态也决定了韦氏复仇一事的最初定调。薛琬位居镇军将军,已是既得利益者,没有必要为了韦氏强行出头。韦崇位居光禄勋,与汉中王氏满门重臣相比,并不能给薛琬提供更好的交换条件。一旦薛芹等人一旦为汉中王氏发声,那么以王济、王叡父子二人的手段,必然会将此事一力压下。韦氏兄弟不过如同鸿毛浮水,不会激起一丝波澜。
陆昭思索片刻后道:“王子卿择任司隶校尉一事,我与尚书令已有所拟,备本先前已呈送司徒府,司徒可以随时奏议。此事也劳烦逸璞、时隐向苑中游人多多提及。”
薛芹既掌两千石高官任免奏议之事,王叡任司隶校尉又似乎水到渠成,如果他家敢对汉中王氏稍有偏向,次日便会有人弹劾他因私废公。薛芹为避嫌疑,保住这个司徒府东曹掾的职位,至少不会为汉中王氏说话。
元澈看到这三人谋划地兴致盎然,便决定改日再去宗□□研究研究陆昭的生辰八字,怎么身边都是这种诡计多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能够同时打压汉中王氏和京兆韦氏两位备选者,对陆归得选也是大为有利。元澈本来还对陆归是否能成功当上驸马抱有一丝怀疑,如今见陆昭的架势,也看出来只要她想要,就算是用强也要拿到手,颇俱枭悍底色。
元澈遂下令道:“将大门打开,有什么话进来说。”待吴玥和陈霆双双离开,方才瞟了一眼身边的陆昭,语气颇为哀怨,“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婚事也这么上上心。”
陆归得令后,当即点了数名护军府宿卫前往东耳房。汝南王元漳此时正开门出来查探,陆归迎面撞见,连忙施了一礼道:“此处突发骚乱,还请大王速速随我离开。”说完便让宿卫开出一条道路。
元漳却反身进入屋内,向一架屏风略施一礼道:“请公主速速移驾。”
陆归一惊,怎么公主也在此处?然而当屏风后的人徐徐走出后,陆归整个人愣在当场。
“小师傅你……”
两年过去,对方已长高了些许,然而容貌却没有半分变化。褪去缁衣,重着鲜妍,繁复的花冠并没有压却她微微扬起的头颅。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顷刻间,恬静安和的眉眼仿佛被晚夏的风揉湿了,良久才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自然地脱开了女史搀扶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前,又在几步之后停下了。
“先走吧。”元漳示意女史向前搀扶公主,随后对陆归道,“劳烦车骑将军带路吧。”
一行人退出了寺院,一路前往不远的一座水榭处。元漳此时也长舒了一口气,对雁凭公主和陆归拱了拱手道:“劳烦将军在此守候。上林苑出了事,本王需入禁中向陛下禀报,公主安全便托付给将军了。”
待汝南王离开水榭,几名女史也颇为识趣地退到了稍远的地方。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陆归竟不知眼着何处。清风掠过,波光粼粼,她的暮山紫色的衣袖被轻轻地吹斜开来,如烟光盈柔。那仿佛是一片清水寒潭,鹤鸟飞临其上,踏碎一池瑶光,也舒展了那片羽翼。
一切往事前尘霎时从脑海涌啸而出,曾经花落佛前,曾经一念之动,曾经那个小小的欺骗。那些微笑映之如新,那些往事原来也从不曾成为往事。而一样的态度,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天光柔和,也悉数浸入了雁凭眼中的那片黑暗。在他喊出“小师傅”的那一刻,她便了然,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
“郑将军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我送给将军的小龟,将军喜欢吗?”
一弯唇边的笑,让陆归的心绪一丝丝浮荡起来。仿佛置身在盛夏的水榭旁,万顷荷花轰然而开。
“喜欢。”轻柔如水的音节在他的唇齿间被欲吞还出,一份不易察觉的爱意,在他张口的一霎那,便无所遁形了。
少女垂眸微笑,云光山影下,她的声音也在一片天地间安安而落:“答应我,一定要被选中啊。”
“彦辉切莫冲动,此事尚且存疑。”寺庙外不乏关陇世族子弟加以劝阻。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个年轻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尔等莫要劝阻。王獠策动民变,自己落荒而逃,却让我父担责,今日若不讨回公道,岂非枉为人子!”
韦光、韦崇二人持剑而来,气势汹汹,众人连忙趋避至四周。倒是王叡仍面带微笑,泰然自若地立于殿内。
元澈与陆昭也列坐席中。韦崇一进门便看到太子与陆昭,道:“太子既在,行台前中书令也在,正好。臣陈明此事,也可以请二位做个公证。”
然而席间也不乏与汉中王氏交好者,同在行台任事者,见韦氏兄弟一脸急躁的模样,旋即冷笑道:“公证?你父亲是死于军法,你们是在质疑太子吗?”
陆昭自己点的一把火,自然也不会让人把脏水泼到元澈头上,当即出面道:“王征西死国于凉州,堪称壮烈,但生前也难免瑜质存瑕。韦钟离身为幕僚,为属长伸之以情,忠则忠矣,却是识人不明。当时王征西早已遁逃于外,将略阳民变丢与属下担责,实在冷人肝肠。太子明正典刑,若王征西在,未必就是韦钟离受过。”
此时,坐在一旁的王济也开口了:“彦辉恕我不知内情,不过略阳民变一事,前中书已主持过审理,卷宗俱在。此事若真有疑虑,也应告付有司,开卷重审,何至于刀剑相向啊。”
然而王济的话音刚落,柳匡如便笑着道:“是否替人受过果然能辩之以案卷?想来凉王妃泉下有知,也是慨然。”
先前陆昭明楼做赋,悼念王妃,他们这些行台出身的世族子弟也都颇有话语权。如今这些陈年旧事被这些世族子弟一股脑地抖落出来,王济神色也颇为尴尬,然而很快又转向陆昭微笑道:“早年金城,你我两家也算颇有深交,殿中尚书何须如此啊。”
陆昭原本已铁了心在这场戏里做一次坏人,却未曾想被王济这个老狐狸一把拉上台前攀扯交情,正在想法回绝之际,便听到寺院外出现更大的骚乱声。
第300章 决斗
先前, 汉中王氏族人另并亲众不乏有人游荡在外,但借由吴玥等人号召,俱已集结, 此时正在寺院正门与韦家的人僵持。一名韦氏族人匆匆入内,语气中不乏提醒:“门外聚集诸多王氏子弟, 各执兵械, 人数是我家数倍啊。”
那名族人如此说也是替韦光担心,先闹事的是自家,一旦情形不利, 对方人多势众,韦家不仅讨不到便宜, 还要吃亏。
然而韦光却冷笑一声:“王门劣子,我父亲为其替死刀下, 如今我唯求裁以公正,为父亲正名。即便离开此地立死于王门刀枪之下, 我也绝无遗憾。嵇绍溅血,惠帝犹哀, 我父子二人俱丧王门之手, 也能让世人看清这些衣冠豺狼的嘴脸。”
陆昭原本对这场结果注定的闹戏不感兴趣,但是听闻韦光的发言,却觉得相比于韦崇, 韦光的资质堪称出类拔萃。韦光执剑,看似凶神恶煞,不死不休, 但说的每一句话都踩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很明白自己不是来杀人泄愤的, 而是向王门谋求补偿的。韦氏一门势力虽不足以与王门抗衡,但若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 便可以引来想踩在汉中王氏身上上位的人,借其力来达成自己的政治诉求。立死在王门刀下这种话,也就拿来说说,皇家禁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是汉中王氏自己,也要顾及影响,不可能真的下场和他开打。
“住手!”大殿外,一个身影疾行而入,乃是韦宽。他身为光禄勋执掌宫苑门籍,原本并不出席这场集会。然而此时大批王门子弟要求入上林苑,又有诸多宾客匆匆离开,言谈中不乏说他包庇子弟执械行凶。韦宽也意识到出了问题,待族人通报后,不由得大惊。
韦宽入内先向太子行礼,起身时便看到了立在太子身侧的陆昭,对这个始作俑者忿忿恶视一眼。此时韦宽心中已是格外意欲,儿子备选帝婿,这是一件关乎世祚的大事,但是自己的儿子和侄子竟如此禁不住挑唆,跑到这里来滋事。
早先便有亲信告诉他儿子韦崇已获悉韦钟离之死的一些内情,但是这种家族纷争根本不该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谈论,事后两家人私下和解即可。如今他身担宫殿门籍的重任,而佛殿里又涌入了这么多不该出现的闲杂之人,且闹事者还是自家子侄,于公于私,他都难逃罪责。
“臣请护送殿下出寺。”韦宽按捺住心中的烦躁后,也意识到当务之急是把太子移出旋涡中心。如此一来,这场乱事就是世家自己内部的事,朝廷也不好再置喙。
元澈却笑了笑:“寺内纷乱,有人陈冤,孤身担遴选驸马之责,也应当过问此事。”
韦宽听罢也知此事已很难不让朝廷介入,遂转身对韦光道:“彦辉,这是皇家林苑,你在这里行此事,要置我家于何地啊?”
韦宽面对韦光,便拿出了长辈教育子侄的态度。韦钟离乃是他堂弟,其身死略阳,原因为何,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即便真的是王泽所害,两家的恩怨也未到他要替堂弟这一房出头的地步。如今韦光不仅连累家族,还会害自己以失职之罪论处,他也实在不能淡然。
韦宽说完又将韦崇一把拉出人群,严厉道:“你受奸人挑唆至此,犯下大错,还不快向太子认罪。”
所谓背人语妻,当面教子,韦宽也不想让自己儿子被人留下一个轻浮急躁的印象,准备训斥完毕后赶紧打发出苑,众人也不会在意。
然而韦光却忽然跪地,泣泪陈言:“叔父,这不关君兰的事。家父替王门而死,我早先便有耳闻,如今已经证实,自不能无动于衷。我知叔父系以宫苑重任,此番愿承担一切罪责。但无论如何,今日必要与王门贼子断个明白,刀林火海,我自一人当之,绝不连累堂兄备选帝婿之事。”
韦宽见侄儿言辞悲怆,亦是不忍。但如今形势,已非单单备选帝婿一节。大殿内太子在此,三公九卿在此,王门势大,强争未必从情。京畿政局方才安稳,他家已获利颇多,备受瞩目,一旦踏错,便有可能身名俱败。
韦宽不由得劝道:“彦辉纯孝,众人皆知。但今日乃是皇帝陛下宴请宾客,太子殿下亦在此处,何必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彦辉此事,大可等来日朝堂论断。”
韦光自丧父后,多有失恃之叹,如今听罢叔父所言,更觉齿冷,神色颓败。他若今日作罢,那么来日以此诉求则更不可能成功。僚属本为鞭下吏,替主官受过而死,在世人眼中并非什么冤情。况且今日一旦让王氏父子离开上林苑,以汉中王氏势力又怎能无所作为。届时或修改卷宗,或与几家达成合谋,这些层面的手段,以韦家现在的实力是根本无力还击的。
见韦光闭口不言,韦宽赶紧命周围在场的子弟将韦光拉下去,除去他手中的长剑,而后向太子等人拱手谢罪:“家门痴儿,徒负烈气,让殿下见笑了。”
元澈看了看已被人压下去的韦光,而后对陆昭道:“韦光禄论以痴儿烈气,殿中尚书认为此子如何?”
陆昭淡淡一笑:“彦辉果敢轻发,实不如光禄大勇似怯。”
众人听罢也一举笑开了,然而王济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韦氏几人诚然丢了脸面,但他王家同样身处非议之中。王门以势欺人,连带着王泽昔年旧事,足以让物议沸腾。
正当王济一筹莫展时,只见王叡默默从人群中走出,拾起地上那柄长剑。王叡向韦光轻蔑一笑:“久负恩仇,应羞持剑。坐观成败,何须谈棋?大丈夫为血亲复仇不过仗一副骨肉,三尺白刃,无须他人张目。”
王叡离韦光越来越近,原本押解韦光的一众人也悉数退避。王叡将剑重新丢回韦光怀中,顺势夺过韦崇手中的剑。秋光出鞘,秋水剪眸,好勇斗狠的剑器映着好勇斗狠目光,沿着剑锋直指韦光。
王叡道:“你若仍有烈气孝心,便持此剑与我一决生死。无论昔日征西将军是否负你父亲,今日俱在此了结!”
陆昭听罢也是眉头一皱,原本两败俱伤的局面竟被王叡以此破局。把两家之争化为两人之争,而且完全杜绝了日后算账的可能。至于韦光,虽然先前言辞不乏激烈,但是否有胆量与王叡一决生死却有待考证。
“韦彦辉!”韦宽试图喝止住自家侄儿,但韦光最终还是拔出了长剑慢慢走向前。先前在外面,他听到众人对父亲的评论,如今在殿内,他又经受了众人的讥讽。其实这些本不算什么,但叔父对自己父亲之死的态度着实让他感到齿冷。所有人都只会为自家利益考量,父亲之死是否能有公正裁决,只能靠他自己了。
在场众人也渐渐退避出殿外。正当陆昭要出殿时,却见玄能上前一步,一把拦下了她:“殿中尚书因言生咎,扰乱佛堂,翻云覆雨,搅动人心,引起这一番杀戮,贫僧不会让你离开。”
元澈第一次听人如此浅白贴地描述陆昭,心里一乐,便在门口笑着看戏。
陆昭本想借机出去再做布置,却没曾想被玄能横档在此处。此时,大殿内王叡已除去宽大的道袍,仅着一白色贴里。只听一声长啸,剑锋已如惊雷一般刺向韦光。
陆昭也只想快速离开此地,但见玄能执意不肯让她走,遂冷笑一声:“世界千音万色,我所执不过一言,然妄者动不过一念。凡身肉躯蹈足人间,或耽于空花幻梦,或沉湎于骨肉亲情。人生白驹过隙,古今一瞬,有意则达,有感则动,欲见江海则乘舟,欲攀高山则登梯,具为方便之法门。法师如此,只怕也是执念过深。”
玄能向旁边一望,只见王叡步步紧逼,剑法凌厉,一招一式虽无练家子那般森严,却颇为实用。他身姿秀逸削劲,舞动起来更显灵动,刺挑劈钩,目随锋转。一剑横扫掠过韦光面颊,对方尚算清秀的面庞上便徒现一道血痕。
这般挑弄的决斗方式让韦光倍感屈辱,只听他大喝一声,疯狂地扑向王叡,朝其肩部劈砍。然而王叡只是轻轻地侧过身,韦光便扑倒在地上。
王叡的剑并没有停顿,频频刺向韦光周身各处,然而剑锋扫过,却并不伤皮肉,只是上好的绸袍早已千疮百孔。最后在将韦光逼至较落后,剑身蓦地一滞,似是下一息便要以紫电清霜之气结束这场无趣的战斗。
“法师救我!”此时韦光早已顾不得颜面,趁这一滞之机,转身爬起跑向玄能身后。
王叡仍执剑相追。玄能将韦光向身后一揽,正色大喝道:“相国三思!”
然而王叡似乎并未迟疑,手中长剑高高举起,毅然决然劈了下来。
韦光一声惨叫,众人急忙掩面。然而再度睁眼后,只见玄能与陆昭身前两道白刃相抵,而中间那道几案上,供佛花卉只轻轻地抖了抖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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