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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休息


    元澈慢慢抬起步, 心里终究是舍不得扭头走开。他想,如果此时陆昭叫他的名字,哪怕只是发出一丝声音, 他便会为她转身,为她弥留。为得不过是抱住她, 在耳畔的温存中静静告诉她, 他明白她的苦心,并且,他是心疼的。


    然而他们都太清楚, 这样的场合,实在不能有任何感情偏向的动作。两方事态紧绷, 寒门与世族之战眼看一触即发,任何一个细微的态度都会被另一方无限扩大, 以至于做出难以预判的过激举措。


    偏殿的大门轧轧打开,身穿章服的太子没入了阴影之中。在大门关闭的那一刻, 元澈深刻地感受到他弥留在陆昭身上的意念,正在剥扯着他的四肢百骸。撕裂的痛楚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他只能默默地关上偏殿的大门, 抵靠在上面,试图将这份意念挤断。


    他的沉默与中立在她眼中会是冷血吗?会是自己对她的不够呵护吗?元澈如是自问。他当然明白,这对于她来讲大抵不是什么问题, 她那样深谙政治之道。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每当他与她共立在朝堂之上的时候,便永远逃脱不了这样的拷问。


    分隔, 疼痛, 为了这个行台,为了这个国家,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庭议休息为半个时辰,宫里也为议事官员提供了足够多的休息场所。太子自在东偏殿休息,两千石官员们则歇在西偏殿,余者则在两侧的排房里饮茶稍坐。


    邓钧虽领金城太守,乃是寒门中少有的两千石,然而见到王济等人与陆昭进入东偏殿内,也颇为识趣地退避另往。才抬脚出门,却见魏钰庭含笑迎来:“将军既不愿在西偏殿,不如同往?”


    “哦。多谢魏詹事盛情,某仍有军务,暂需离开前作些交待,稍□□议见罢。”邓钧虽出身行伍,但跟了元澈这几年也算对一些事情敏感了许多。虽然方才魏钰庭已主动向世家退步,但两方烽烟尚未熄灭。


    他是励志要当北凉州刺史的,既为自己,也是不愿辜负太子的筹谋。如


    果现在与魏钰庭等一道休息,无疑会给世家们不好的观感,加重彼此的敌意。如此一来,太子若要帮他拿下北凉州刺史,注定会耗费更多资源与精力。


    而且对于自己来说,未来三方仍需合作,反攻京畿。现在徒生嫌隙既不好,也不应该。


    魏钰庭和他的僚属们事后仍在中枢,大可得罪之后,拍拍屁股转身走人。但他日后仍需经营地方,甚至要与这些世家大族们共赴战场。他没有必要为今日的一次站队而在未来埋下无数把刺向后背的冷刀子。


    魏钰庭见邓钧逃也似的离开,也知今日自己这一方锋芒太过。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对世族的盘根错节感到深深的绝望。陆昭的那些说辞,无疑是对朝廷直辖郡县最直接的拒绝。如果今日不能将世族锋锐挫败,那么待来日海内承平之时,这些州刺史,哪一个会乖乖的交出权柄?


    现在他们虽然受挫,却仍可以与世族达成一个交换条件。既然分数郡而不可得,那么便要在秦州本身的大小与界定上下功夫,新平郡此时便是他们下手的重点。


    魏钰庭与众人商讨完接下来的策略,遥望见站在最末尾的张沐,遂亲自走上前笑语道:“今日若非张君大义之言,我等哪能得进一二。”


    张沐资历不深,先前出头时虽热血沸腾,然而当他真正对位王济、陆昭等一众行台魁首时,也是战战兢兢。尤其是他面对中书令的时候,对方不过是一振袖,一抬眸,便如静水深流,向下数尺侵蚀开来,形成一个难以弥合的伤口。


    张沐恭谨地拱了拱手:“精于言者当作百语而张声,敏于思者亦筹千策而定势,卑职实不敢当此谬赞。方才明堂妄语,事后想来仍有后怕,始知万事躬行难矣。现下也是思绪纷杂,难有新论,恐负长属同僚之厚望,踯躅不敢上前。”


    魏钰庭目光倏尔一收,连同拍向肩膀以作鼓励的手也在空中一滞,然而下一息仍然饱含殷切地落在了张沐的肩上。他语重心长道:“中书凌云之威,谁能不惧于怀?世家尾大之势,谁能不犹于心?我等愚钝,尚不藏拙而外露。浣之颖慧,何必守玉而自珍?虽然身为寒门,积累微薄,但既为丈夫,生凌长风,死留馨骨,前路所恃,非家世资财,乃是碧血丹心!”


    魏钰庭深吸一口气,慨然道:“今日之事,我等必然不能全身而退。但若能以一腔热血,激众人以愤慨,醒东朝之耳目,他日清平盛世,青简史笔,必然有我!”


    话音甫落,四周迎合之声,慷慨激昂之言,此起彼伏。自然,周围也有乏于迎合冷眼旁观之人,但魏钰庭这一番说辞,并非是说给这部分人听的,而是说给需要听、并且希望听到这些话语的大多数。


    普罗大众能够接收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流于形式,浮于表面。道理迂折,需要历世的冷眼与独立的思考,噙口含心,静坐体悟。而能够高呼于明堂,反响于世间的,永远都是口号。


    看到张沐由消沉之态转为振奋,甚至比先前更加慷慨激昂,魏钰庭微微背过身,不自觉地笑了笑。


    西偏殿内,王谧、王济并彭通等人与陆昭也在商议后序对策,殿外亦有柳匡如、卫渐等人负责奔走造势,联络行台各家。


    王谧甚至亲自派人送信,给尚在萧关附近驻扎的陆归送去亲笔信,让其派班剑入玉京宫护卫其妹,简直要把“怕太子与寒门狗急跳墙”几个字写在脸上。


    而王济的手段则更直接,尚书台百官不必归属衙听事,将上午议论事项条目逐一誊抄,隐去部分言论,一旦魏钰庭再有动作,直接发往各州刺史府。同时还命领部曲前来参战的王叡在金城南的山隘驻扎,彭通又调来自己的连襟牛储开回故关,一旦魏钰庭有所动作,至少保证陇右以及益州粮道与归途不断。


    陆昭并不阻止这些人看上去大逆不道的动作。以太子一方来看,此次商议秦州分州,就是对西北世族的一次摸底,同样也是对自己的一次摸底。看看世家能联合到那种程度上,联合的过程中是否能看出一些利益冲突与端倪,以便之后利用。这些其实也是陆昭需要看到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世家虽然与陆家在利益上捆绑在了一块,但尚不算稳固,此时还急需一个投名状。而政治上最好的投名状就是大家一起干一件悖逆罔上的坏事。眼下这个时机,最好。


    “新平郡乃秦州要膂。”彭通熟悉军事,对于陇右山川地形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此时在殿内来回踱步,可见其内心焦急,“其下通京畿三辅,西南与散关及天水等地遥相呼应,若先失此地,魏钰庭必会在设定州界上做文章,把所有陇道拦腰截断。”


    “彭刺史放心。”陆昭起身安慰道,“新平郡自有办法拿下,只是还需诸位助力。”


    “中书令但讲无妨。”此时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方才那么险的局势,陆昭都给稳住了,对于陆昭的诸多手段,也是颇为叹服。


    陆昭先望向王谧道:“子静虽任大铨选,却也是太子太保。稍□□议,我会先与魏钰庭商讨新平划界之事。若魏钰庭等一力要割新平,子静务必以少保之尊位,力求请行台归都后,皇帝亲自定夺。”


    “但凭中书吩咐。”王谧应下。


    陆昭旋即又对彭通道:“先前我等以威势暂逼魏钰庭等妥协,此时他们士气低迷,魏钰庭必会再发振奋之辞。旁人尚可不必担心,那个张沐却要格外留意。此人若有过激之举,必会触怒各方,倔起来只怕连太子都要棘手。届时要请彭刺史尽快出面将他保下,哪怕任一地方文吏也可。”


    魏钰庭利用这个年轻人的热血沸腾与不谙世事,让他在刀尖上舔血冲锋。此时张沐或许身在迷局,但若过几年,必会意识到今日的愚蠢与对方深险的用心。


    现在,魏钰庭必会把张沐推向最高,竖起一个寒门进取的标杆,张沐会成为寒门中最瞩目的一个焦点。一旦这个焦点发自内心地倒戈向了世家一方,那么几年之内,魏钰庭所领导的寒门之怕没有任何凝聚之力了。


    王济笑了笑:“中书令运筹帷幄,不知在下能为中书令做些什么?”先前陆昭庭议拉了他一把,王济此时也有投桃报李之心。


    陆昭神色颇为轻松道:“尚书令安坐总领百官,齐聚一心,就是世家的定海神针。”


    当一群在关键岗位上任职的人全都反对一件事的时候,即便这件事情应该做,也需要考虑整体大局。


    王济亦微笑颔首。


    此时殿外小侍回话:“中书,彭女史在殿外,说有要事禀明中书。”


    第202章 衣带


    彭耽书来时行色匆匆, 如今她除却与江恒主理律法之事,因职务之便也常往中书行走。此时谨俯在陆昭耳边,低声说:“长安来的信和人, 都到了。”


    “这么快。”陆昭微微挑眉,回身时似松风带袖, 转而将彭耽书引至一个偏僻角落, “那件东西现在何处?”


    彭耽书似有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眼下尚在议事殿外,只待中书这边的消息。但是负责送来的人也把誊抄的副本交给了我。”说罢, 从怀中取出那封副本。


    陆昭方要细看,却见已有一众人浩浩荡荡过来, 于是匆匆瞥过信中内容,只见“分新平、安定、广魏入秦州”一句, 一颗心也算落了地。此时彭通等人也从偏殿陆续出来,陆昭也只好先谢过了彭耽书, 随后没入浩浩荡荡的百官之中,列队进入正殿。


    议事的下半场的人已比先前少了一些, 部分人以公务之名申请暂时离开, 元澈见无重要人等,邓钧亦申请回署衙,心中也踏实了许多。此时实在没有必要让这个潜在的北凉州刺史人选与世家们见恶。


    魏钰庭依旧立于台上, 居太子身畔,殿中亦呈上了舆图,以便在后续商讨中所言所见更为直观。


    “魏侍郎, 开始吧。”旈冕后, 元澈的目光已习惯性地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落在陆昭身上。方才长安来使的信息他已经得到了情报, 元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了陆昭。


    映在元澈眼前的是一对紧紧贴合的双襟,那一张脸又白又小,她垂眸的样子既冷漠又无情。然而如三经五典般所云,偏偏这二词又是属于神佛的慈悲,念书的人颠倒读来总是疑惑,只是单单落在她身上,竟能让人理解了。


    偏偏,陆昭也在此刻微微将头抬高了稍许。


    那一刻,元澈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正殿的大门被礼官重新关上,在光隙消失的最后一刻,平冕下八穗白珠的缝隙间似有晴雨天光拂过。平直的簪如玉槊搀挽乌云而立,在她抬眸的一霎那,冕上的珠旒便坠入清镜之中。只是她的眼底不似往日那般静谧,此刻元澈却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只由得自己的目光枕在这一捧寒流里。


    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陆昭忽而垂下眼睫。元澈只觉得心里一坍,整个身子似要绷不住,无奈何只得扶紧了扶手,饶是如此,那平冕上的垂旒仍轻轻地晃了一下。


    珠玉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两旁的礼官惊地微微侧目——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太子的失礼。


    元澈的手不自觉地从扶手上再度撤下,凝旒而问,造膝以求,他只怕再也难以做好了。


    见众人肃穆而立,魏钰庭才开口道:“既已确定秦州设立,刺史督军事,那么秦州所辖郡县,也理应有所划分。”


    “臣张沐有所奏请。”未待世家们出手,张沐抢占了先机。魏钰庭则回首看了看太子,元澈亦抬手示意让张沐作言。


    张沐道:“体国经野,划州分郡,所依凭不过二法。一是山川形便,二是犬牙相入。《礼记·王制》篇有云,广古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是以历代王朝,多以山川河流划分州郡,譬如豫章之三山一水为界,上党、河东亦以黄河太行为界。然而自西汉七国之乱,诸侯持兵自重,朝廷便用犬牙相入之策。临淮郡跨淮水两岸,文帝刘恒分割南岭,使其部分划入长沙,至使南越国藩篱不全,向汉臣服百年。臣请分广魏郡划入北凉州,自此以北,划入秦州。犬牙相入,各守要害,也不至于将陇道落入一州之手。”


    广魏郡乃脱于天水郡,经略阳、清水、临谓三县,几乎控扼一半陇道。如此划分,广魏便如一把长刀,斜插入南凉州与秦州的间隙里,陆家与彭家自然难以呼应。不过陆昭也明白,魏钰庭等人为此法,目的是让陆家拒绝这个不能忍受的提议,进而提出分割新平郡的方案。


    陆昭亦请求出列,允准后反驳道:“若分广魏郡,则秦州不接秦岭,也便没有分立必要。臣请同分安定郡入北凉州。”


    既然要割广魏郡,那么不如连安定郡也一并割入,秦州刺史太小那就不做了,直接做北凉州刺史又有何不可。


    张沐道:“中书既要保全秦州之名倒无不可,山川形便既得,犬牙相入也不得不考虑,臣请划新平郡入雍州。”


    此时魏钰庭也附和道:“新平郡原为今上封邑,划入雍州却是情理之中。”


    今上自易储之变胜出,封邑新平郡若说是龙兴之地也不为过。历来龙兴之地付与何人,都是大有意味,魏钰庭也是以此断定,陆昭不敢在分新平郡上和自己硬着来。如果说广魏郡只是将陆家与彭家在地理上进行切割,那么在安定挖出新平郡,则将北陇道大部分隘口以及安定腹地都暴露在了他人门下。


    果然,如魏钰庭所料,陆昭稍稍压收了声音,道:“今上故郡,臣自然不敢做主,只是不知新平郡界定是在何处?”陆昭顿了顿,“据臣所知三国时陇右叛乱后,鹑觚县被划分在雍州新平郡内,但是晋时却划分在了安定郡内。”


    新平郡界定沿革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鹑觚县,此县的归属算是犬牙相入划分政策的一个漂亮案例。三国时期鹑觚县被划分在是因为陇右叛乱后,魏国需要防范蜀国,将鹑觚县向东划分,既是害怕蜀国自陇入寇安定后无险可守,也是对西北边将的一种防范。


    晋朝时鹑觚县西归安定。鲜卑秃发树机能曾侵扰秦州和雍州,当时,贾充加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出镇长安。此后在在司马炎与司马攸的兄弟对决中,贾充的女儿贾褒已嫁与司马攸为妻,司马炎仍需争取贾家派系的力量,以期传位给司马衷。除了封贾充另一女儿贾南风为太子妃,也在政策上对贾家多安抚拉拢。将鹑觚县划入安定,也有着这一层意思,其后贾家两代人出任安定,可见一斑。


    魏钰庭听罢与张沐面面相觑,陆昭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安定的划分不仅仅是军事的考量,还有政治的考量。陆家是否是日后你们需要拉拢的对象,这件事上就要见真章。可是如果新平郡的界定一切要按照陆家的意思来,那挖去新平郡的意义就不大了。可是好巧不巧,当年先帝为了保凉王,偏重西北,在最终划分鹑觚县上,就是归于安定。


    魏钰庭向张沐使了个眼色、先前他曾告诉张沐,在新平上的争论,由他这个魁首及会议主持者来表态是不太合适的。由太子表态,更不合适。


    张沐此时头脑热烘烘,将陆昭的话思忖了几分,感到有那么一丝胁迫的意味,但心中亦不乏以此身立名的想法,于是道:“即是今上封邑,又为国计,增一县也未尝不可。”


    然而话音未落,王谧则忽然出列,神色慷慨激昂,匍匐跪倒道:“臣太子少保王谧,肯请殿下三思!张沐随意分割今上故邑,更祸乱西北人心,此举是要陷殿下于不孝不义之罪!”


    魏钰庭见王谧扣下这样一个罪名,几乎连自己也要牵连进去,也不得不把最后的底牌打出来:“殿下,此次庭议不过各发议论,新平郡之归属,臣等不敢擅专,秦州分州臣更不敢擅专。臣请移交权柄,待行台归都,请陛下诏令定夺。”


    场面正僵持中,忽闻外面有簌簌脚步声,只见黄门侍郎入内,在得到召许后,走到元澈身前通禀道:“长安有诏令来。”不过短短一句,并不细说。


    元澈皱了皱眉,将送诏书的人宣入殿内。那人身着官驿服制,手中乃是一支密封卷筒。卷筒由小侍检查后,再度奉上元澈身前。元澈只手解开密封,向黑漆漆的桶内一探——衣带?


    元澈脸色倏变,只先让送信之人退下,然而百官列中忽有一惊呼:“褚潭?”


    王济面露惊诧,看着来者,他先前见过褚家的人,褚潭乃是将要嫁与他家褚氏的叔父。只见褚潭亦叩首道:“臣亦奉诏令,接任新平郡守之位。”


    话音刚落,陆昭也不由得惊恐地看向了他——这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啊。


    此时,众人的惊异已不仅仅止于褚潭一人,更对封筒中是何诏令更加好奇。


    元澈深吸一口气道:“除却魏钰庭,余者,非两千石官员,暂退避殿外。”


    众人面面相顾,心中疑云更重,却也在冯让的驱赶下退至外面。此时大殿内只余陆昭、王济、王谧、彭通与魏钰庭另并太子六人。元澈将一条衣带,交给魏钰庭,而后道:“劳烦詹事有始有终,为大家将此诏念完吧。”


    衣带上有字,刻皇帝印玺,魏钰庭恭恭敬敬接过,而后念诵:“夫运不常隆,代有莫大之衅。爰自上叶,或因多难以成福,或阶昏虐以兆乱,咸由君臣义合,理悖恩离。”魏钰庭念到此处,默默抬起头,后面的内容已经不需要他猜测了。


    自长安带出的衣带诏,除了写明封北凉、南凉刺史外,秦州刺史之位也毫无疑问地落在了陆归的身上,至于界定,乃是广魏、安定、新平三郡。不过拟诏者似乎也有所考量,原本安定言至河水的部分,退让到了祖历,以期给北凉州境内一个完整的河道藩篱。广魏郡则是沿长离川划分,将西岸让渡给了北凉州与南凉州,对于两方日后入陇道,也给与了充分的尊重和空间。自始,新平郡由皇帝亲自规划至秦州,甚至亲自安排了太守,想来也再无争议。


    “殿下,衣带诏的真伪……”魏钰庭还想尽力做最后一搏,然而抬手却见元澈冰冷地目光扫过。


    “魏詹事。”元澈语气不再温和,“你先看清楚所有的署名再向孤问话。”


    太尉、御史大夫以及九卿的签名俱在。这样的一份质疑,魏钰庭一旦提出来,如果是错的并延误了反攻长安的战机,那么即将到来的是长安二公九卿的集体清算与反扑。更何况,关东的褚家为何在这个时机被安置到新平来,其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都有哪些人的运作,这些人又达成了什么交易,谁也不知道。


    “退下。”元澈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似有万分疲惫,“都退下吧。”


    “中书……”


    第203章 家书


    人潮褪下, 两个字的点点余温如幽火一般,灼烧着陆昭仅存的神识。此时早已四下无人,元澈从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 薄薄的日影便映在他的脸上,隆起的眉弓, 深邃的眼廓, 微枯的唇角,五官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话,然而他偏要安静地看着她。


    元澈慢慢执起陆昭的手, 这双手出奇的凉。他的指尖顺着光裸的手腕向内延展,在探至内袖边缘的时候, 却戛然而止。


    他知道那封信就在这里。元澈有些好奇,他试图在陆昭的眼眸内亦或是肌肤的触碰间找到答案, 然而他却失败了。进而,他又有了些惧怕。他知道当他揭穿她袖内隐藏的秘密后, 他们的关系便会不复从前。于是他的手就这样静止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足够温存, 也足够制止谜底的揭晓。


    两个人似很安心地站在沉默里, 陆昭只觉得被握住的腕似要烧着了一般。致密的火舌舔舐着每一寸肌肤,热气闷在她的袖口内,连同那张信纸, 在里面不断地翻滚,似乎不肯好好隐藏。而她的肌肤一如既往地用特有的冰冷绝望地压制住一切,不要露声色, 他还没有发现, 再忍一忍,只要挨过了, 你们依旧可以一起观山,望月,日复一日地欢好。不过就是一个衣带诏么,怀疑又能怎样,他的父亲尚且不保。


    一个人藏奸,另一个人装傻。元澈不知不觉间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而叹的呢,想到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骇人。他握着陆昭的手,像往常一样,五指漫过四道小小的夹缝,最后由外侧的拇指温柔的扣住一切。


    陆昭愣怔了片刻,顺从心意地同样用手承接了一切。


    一月三十日,能够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何必让对峙代替温柔。腮弄暗粉下,还要藏着多少不动声色的窥探。眼浸寒雾下,又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暗究。她就这么一想,这一份温柔便让一切变得难耐了。


    一只手毫不费力地解开袍服里埋藏的袖管,陆昭将那份折叠平整的书信拿了出来。明明是上好的熟宣,贴在身上却如身着针毡一般,陆昭如是想着,把信郑重的交付到元澈手中。


    “当时还未来得及细看。”她干脆地将信摊铺开,眼神却偏向了别处,直脊削背清刚地挺着,气势上又难得地带着那么点混不吝,“感情上的事也好,朝堂上的事也好,我不喜欢拎不清。”


    元澈闻这一句斩截的言语,心里反倒更软了,只觉得两个人似又近了一些,不由得身子也挪近了半寸。陆昭却别过身去,满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你快看清了,好做决定,现下除了魏詹事他们,旁人并不知道衣带诏的事情,是否……”元澈伸手掩住了她的嘴。


    殿内的更漏啪嗒啪嗒地想着,将时间稀释开,元澈轻轻环着陆昭的肩,贴着她的背,感受着肌肤之间疑似心跳的抵合。他一只手则拿着那封信,知道此时不认真将信看完,便算不得坦诚相对。


    “……今上有意分新平、安定、广魏入秦州,圣心仁德,勿再忧虑。秋风摧院中树,花叶俱落,一朝奄乎,如见阿貉落落而立,忽觉身畔萧索。冬冷,勿忘添衣,念念。”


    第一次,元澈觉得一纸黑艳艳的墨色触碰到了自己的眼睛——这不过是一封家书而已。元澈将信拿给陆昭:“你还未看过?”见陆昭亦满脸惊诧,元澈心里满是欢喜。他环着她的颈,绕了半圈,忍不住想着要像小猎狗一样,围着跑,撒个欢。


    现在想想,衣带诏这样秘密的事,二公与九卿俱已署名,已经不是陆昭可以操控的。她或许知道长安方面会有一个共识,但具体会是何种结果,她也没有任何底气知晓。况且这样一个分州结果,也算公允,比起行台内各方无止无休的拉扯争斗,她身为中书向长安讨要一个定论,也无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虽然她仍旧绕过了自己,但元澈也知道,这样一个必须中立、冷漠,在寒门之中明确立场,在高门之间故作姿态的自己,在陆昭奉行的天理与世界内,是需要被绕过去的。他也没有立场来要求她的依靠,他到底令她难办了。


    被环抱在温柔中,陆昭拿着信,亦是说不出的惊诧。她其实想告诉元澈,整件事情确实有她的参与。尽管结果是几近完美的圆满,但动机明朗且直白,她要利益,并且因立场相悖而不能完全交付信任。


    而面对元澈此时的完全信任甚至完全理解,陆昭心却绞拧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内心的角落包裹着怎样的阴暗与欲望。她宁可元澈将它拆开来,碾碎掉,而不是让自己带着这样的黑暗,在他的温柔与爱意中溺亡。


    陆昭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意图在一片混沌海中寻找新的出口,然而落在元澈的眼中却是索吻的暗示。他抵着她冰凉的唇,深切地在舌与齿之间探寻。在潮湿的舔舐声中,在腰脊发麻的空隙里,他发现了她浅蹙的眉心与承受不禁的神色,还有抵入咽喉时微微瑟缩的喘息。


    “会好的。”元澈抬起头时,亦不忘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等回到长安,一切都会好的。”


    分州之事最终有了定论。


    次日的议事日程被取消,由于衣带诏此时不宜公布,因此此次分州则按中书诏拟,分新平、安定、广魏入秦州。褚潭为新平太守亦是不变,诏书内同样也提到了邓钧假北凉州刺史一职。至于反攻京畿一事,虽然衣带诏上也有言及,但却不是昭告天下的良机,知情者也都各自保密。


    下午无事,陆昭约了彭耽书来自己的居所品茶。与庞满儿不同,陆昭与彭耽书之间更多的是政治上的相互扶持,因此彭耽书也没有作品茶赏枫的打扮,直接从值房过来。


    喝过茶后,陆昭也就开门见山:“耽书,经手过那个东西的人,都有谁?”


    “中书监王峤,颍川郡守王安。”彭耽书深吸一口气,而后道,“还有中书你的父亲。中书监也替老国公传了话来,说是勿要让你再接手。”


    陆昭一愣,虽然已有猜到,但仍是震惊,只喃喃道:“不该是褚胤、王峤、王安与我么。”让长安出诏的事情,她确实有安排过,但是对于具体的分州没有明确要求,甚至未曾要求过新平郡。褚家的人她也有安排过,不过却是先前元澈让她遴选的华亭县令,并非新平郡守。


    而如今这份诏令上不仅分州划界明确,连褚潭的位子都已明白无误的定下。如果说自己私下安排褚家人出任一个县令之位,那么给太子与外界的观感无非是陆家对于关东世族的适当拉拢。


    但太守之位太大,又是出任今上的封邑,这个动作无疑会让人联想长安背后已经有某几方势力达成了联合,甚至有了遥控皇帝的能力。正是这一份安排,让她感受到了隐隐的异样,以及手段背后特有的凶悍。


    她的父亲亲自出手了。


    在隐隐担忧中,陆昭打开了那封信:“我记得你说这是誊抄过的诏书副本。”


    “是。”彭耽书道,“褚潭送信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得,怎么……”她正要问出口,陆昭便把信拿给她看。这并不是什么诏书的副本,而是声情并茂的家书。


    进而,陆昭明白了,自始至终,她的父亲都在保护她。衣带诏一事,虽说是为国也为家族,但魏帝常年生活在逼仄的氛围下,此时出诏所涉的臣属,多少在魏帝心中都会留下挟权迫君的味道。况且能够让皇帝与二公九卿出具这样一个分封详细的诏书,父亲私下里想必也用了不少手段。


    陆家分掌秦州刻不容缓,而这一事在没有长安出诏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被拖延至失败。眼下分割中央事权虽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但是若日后再行此事势必会更加困难。在陆家不得不使用较为强横的手段时,她的父亲到底是替她出了面,替家族出了面。


    而这样的出诏虽然没有经过她的手,但落在太子眼中也未免引起怀疑。因此安排了褚潭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彭耽书,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光明正大。当太子探寻这封信的时候,最终会发现是父亲哀子女劳苦而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家书,在另对方愧疚之余,亦将衣带诏构划的嫌疑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无论是今朝事破被发现,亦或是日后被任何人找以借口清算,他都以一身当之。


    陆昭默默蹲伏在地上,内心哀哀地吃痛,眼前浮现的墨色文字令她眩然:“父亲他犯了大忌,想必是不能善终了。”


    彭耽书多聪灵的人,闻言后也大抵知道了内情,于是俯下身来,轻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参与的有这么多人,老国公年高,名爵又摆在那里,没有人会猜忌老国公,老国公定会……”


    “不。”陆昭将脸埋在膝中,死命地摇了摇头,“是否被猜忌,能否善终,这些与年龄无关,与爵位无关,仅与出身有关。”他们到底是前吴遗族,成分难纯。


    傍晚风气,西北风沙劈天斩地而来,震得门户作响。彭耽书也便留下来,陪着她。天色昏暗,两人并头躺在一张床榻上。岁月未曾静好,而为此负重之人又能走多远呢?


    第204章 寂寞


    次日旬休, 陆昭与彭耽书一早起来,欢天喜地上了回妆,便叫粥来吃。陆昭与彭耽书在署衙内行走, 皆不著胭脂,借着旬休描眉画鬓, 也算是忙里偷闲的小小趣味。


    厨房里来了新厨子, 烧得一手靓粥。凉州食材稀少,肉类通常不过鸡羊两种。厨子自取了肥鸡,胸脯肉用刮刀细细刨成腻蓉出来, 下锅用鸡汤烹好。待陆昭与耽书二人梳洗完毕传膳,方才将细米粉、火腿碎、松子肉等入汤锅, 翻勺搅匀,端承上桌。又有腌冬芥、酱石花、炒三果等几样小菜。


    二人围坐在窗前暖阳下, 鸡粥细滑,小菜开胃。陆昭与彭耽书皆是在中枢出入久的人, 因此即便是在饭桌上,开口闭口也少不了谈及人事。


    彭耽书夹了一箸冬芥, 仍不忘自家事:“上回捐粮授官, 官事未定,昨日分州诏书下,我大兄迁了北凉州别驾, 今天到金城,后日晚上家父设宴,想请中书, 中书来不来?”


    州别驾虽可朝廷任命, 但大多时候仍是州府征辟。先前在陆昭与王济的运作下,已有令征辟不就三次这将永锢不录, 如今各家任官,若无大是大非或鲜明的立场问题,只要合适,基本都会应下。既没有了三辞三授这种故作姿态,也就减少了不必要的往来沟通与书信传送的时间,可以说因这一封诏令,整个行台的行政效率有了显著的提高。


    对于陆昭来讲,前期通过清望来捧顾家上位这一手段已经用过,但并不意味着她本人对于这种方式普及与世的认可。引南人入朝用此法是眼下时节的不得已为之,但渐渐复兴的阿世之弊也要有所打压。因此借着这一道政令,将官职的流通性提高,虽然为寒门提供了诸多渠道,但世家也更勉于任事,这对于世族执政长远来看,可谓所获甚多。


    邓钧征辟彭通之子彭烨自然不需要通过中书,陆昭没出过这份任命诏书,闻言也是惊喜,毕竟邓钧已任北凉州刺史,愿意与南凉州的彭家有所合作,从大局来说也是好事。


    听彭耽书忽假正经地叫起了自己的官称,着实颇有几分亲近的意味,陆昭遂笑答:“你家相请,我自然是要去的。邓钧这次怎么下手这么快?”


    彭耽书原本心情忐忑,毕竟是自己家先接了征辟,未曾与陆昭充分沟通。平心而论也是自己爹爹对于南北凉州合并之心甚重,欲以兄长继承此位。而眼下陆昭的兄长陆归领秦州刺史,也是要辟别驾,若以两家合作考量,兄长以此为任也更为合适一些。因此,彭耽书得到陆昭这个答案后,心中反倒忐忑:“昭昭觉得这个别驾一职是否合适?”


    陆昭亦有所察觉,遂以郑重姿态放下碗筷,而神容恬然道:“耽书莫要以此为意,州府征辟,朝法国纲,进取任事也是世家之子应有的姿态。这几日寒门与世家隔阂渐深,无论是为门户计,亦或为西北稳定计,都是极为不利。邓钧既出面征辟,便是有缓和为善之意。地缘上讲,北凉州仍属你我两家之项背,实在不宜交恶。行台之政上讲,中枢亦不希望方镇行之过远,你我也需对中枢加以羁縻。”


    “不过这一次邓钧下手太快,连我也是始料未及。你大兄乡闾表率,海内俊彦,是以令人渴才。”


    彭耽书虽无门户之见,但前几日寒门以魏钰庭为首者与世族势如水火,连带着对邓钧也好感欠奉,因道:“既为培塿,理应承轻荑细草,自有天然韵致。何故强作崇岗,引松风鹤梦,而陷塌毁之危。”


    陆昭听着彭耽书颇有韵致的怨词,把邓钧比作小土丘,把兄长比作松风鹤梦,愈发预感到之后的接风宴必然精彩。此时心中先觉得赴宴值了,强忍住笑后,也同样回以情报的交换:“邓钧既迁刺史,金城太守空出,再令世族补上恐勉为其难,张瓒已是确定备选,你也要让你父亲提前准备。”


    先前陆昭举荐了祝雍,祝雍算不上第一流世族,且是武功出身,任护羌校尉也有数年之久,算是一种折中方式。不过元澈既未采纳,她也明白北凉州的实权岗位上是不容得世族染指了,算来算去也只有张瓒合适。魏钰庭机敏,当下便已写了荐书做顺水人情,想来不日自己便会收到拟招的消息。


    金城太守既是张瓒,州府别驾取彭烨也是折衷之举。既可以与西北世家达成默契,亦不致太子等人过分抵触。


    彭耽书会意,知她说是州府别驾补任一事,便先问了:“捐粮授官之事,顾郎君那里还未定,可是要去秦州?”


    陆昭深知自己表兄虽有清标,却不善庶务。况且秦州眼下也没有什么好位子,一郡太守太高,一州别驾若是司州、雍州尚可,其余对于走清望路线的表兄来说则是弊大于利。可是原本空出的侍郎之位,又被太子强塞给了魏钰庭一个。


    碍于资历、威望、姻亲关系等诸多因素,陆昭自己也不好把关陇世族挤兑出去从而引起内部的分裂不满。人事精微之处,实在马虎不得,陆昭只好从长计议,准备从三公手上做文章。


    “或等回都吧。”陆昭既未有定论,也不好把话说满。


    说话间,只听一个小内侍在外禀报:“武威郡苍松县令请降,殿下想请中书现在就过去一趟。”


    彭耽书方才欲言又止,此时见小内侍传得急,也不好再作客流连:“太子既有令,你赶紧换衣服过去吧。”


    片刻后,一只手从屏风中探了出来:“这几日你便住我这里,钥匙给你。”


    苍松县已近武威郡治姑臧,北面有长城以御羌胡,算是战略要冲。此时苍松县令请降已非意料之外,凉王败势已定,除却嫡系仍做抵抗,其余人等皆在奋力寻找后路。


    只是苍松县地理位置也颇尴尬,其距离姑臧过近,一旦请降之事被凉王有所察觉,则前功尽弃。而苍松县本身又离金城郡过远,周围水脉稀疏,万里无人烟。考虑到粮草物流,在拿下苍松县后则需速攻姑臧,进而扫平包括张掖、酒泉、敦煌在内的整个北凉州。


    陆昭来得匆忙,加之小内侍实在催得太急,发式虽来得及重梳,妆容却没有时间洗掉。待入殿中,左右也都笑语,言及不过是巾帼之美。倒是魏钰庭走过,笑言道:“东朝雅集宇外,中书喁语幕下,内外令誉,确是美谈。”


    陆昭是否曾为太子荐枕,各家心中也猜测颇多。虽然时下风尚乃是风流韵事,因而不以为意,且众人心中早已确定陆昭日后为太子正妃无疑,但对陆昭清誉也是有伤。


    陆昭亦回身笑斥道:“老骥勤作戾声,若非银鞍玉带著身,恐误认是晋武宫中拉车骟羊。”你魏钰庭可是晋武帝宫里拉羊车的么,对后宫帷帐秘事这么感兴趣。


    公羊拉着羊车却只能看着帝王嫔妃共处,以至于勤作戾声,更何况还要被骟。此时已有几名年轻议郎嗤嗤笑开,眼见太子将入殿,方才收声。


    元澈侧首瞥见,百官面前亦不敢多做停留。只下一刻抬步的霎那间,眼底尚弥留着那片皎皎明妆,姿仪风流。他不由得凝神屏息,不知起于何处的香风,不断地向他的脖颈吹过来。当他登上御座的时候,那颗心才落入凡尘。


    她今日化了妆,很漂亮。


    魏钰庭窥得此景,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元澈急诏众人,态度也颇为明显,意图借此大势将北凉州拿下,不过对于是否要继续攻打武威之西的张掖、酒泉、敦煌等郡,众人还是莫衷一是。打到敦煌再折返,至少要有半年,成就武功固然容易,然而长安事态亦需考量。


    最终元澈决定,暂止打到武威郡,随后令邓钧领北凉州刺史督军事,收复西境,余等收兵。当然,这是在凉王能被擒拿在武威郡的前提下。


    作此决定之后,元澈亦命令众将归营点兵,陆归已在祖历,可随时与大军呼应。元澈自然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在将王济、陆昭等行台镇守人事安排妥当后,便准备出征定策事宜。陆昭亦是忙的脚不沾地。直至晚间,元澈命人请她过去用饭,陆昭才放下手中公务,匆匆前往。


    房内灯火未张,索性屋内布置与略阳那件屋子并无太大不同。陆昭轻车熟路将外氅褪下挂好,用脚在一个书阁下找了找,勾出一双丝履出来,换上之后只觉脚下松软了许多。


    元澈刚从外面回来,捕捉到她俯身折腰的柔婉一幕。月光流照在她细洁的脚背上,趿着一双缠枝纹路的缂丝履,如踏荆棘。此时此刻,元澈便觉得情也难禁,欲更难忍,来不及除斗篷走上去,两只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与背,将她坚坚实实地嵌在了怀里。


    “中书……”


    耳与鬓缠绵着呵气,人人皆可以叫的官称,偏偏在元澈嘴里呼之而出时带有了一丝难以言道的羞热。中书白日间躺着清冷寒泉的双目,只有在此间可化为一泓春水。隐盖的危险与狠戾随着一层层薄汗从身体中被抽出,与山谷洪流一道,蔓延于密林之下,砥石之间。


    多事之秋,殿外少不了人来往去,陆昭半就着墙,每一次骇浪浇顶,她的声音都轻极了。中书的袍服被拧至一边,一角被元澈拎起,连同陆昭的手腕,绞按在墙壁的描金莲纹上。清规戒律下的呓语,宝相庄严下的颤抖,让每一次啜泣都变为索求的呼喊。


    元澈明白她痛,因为他也在痛,在离开数月前他不想让陆昭把她忘记,哪怕仅仅是欲与感的烙印。


    “不要忘记我。”元澈在她耳边低语。


    戈矛再一次屠戮到底,陆昭一口气噎在胸腔里,嘴角含混着泪水只抽搐地嘤咛两声,便埋首在对方的胸膛前。


    “昭昭,等我回来。”黑暗里,低沉而恳求的声音在一片秋水中荡除了一圈又一圈的回纹。


    疾风骤雨初歇,榻上蜷缩着疲倦的两人。元澈闭上眼睛,轻轻环抱着陆昭。此时他忽然能感受到书信里所说。那个孤伶伶立在寒风萧树下的身体,修长且纤薄,腰肢细伶伶的,手与腕轻倩地拢住单衣。秋风吹尽,疏淡了她的五官,萧索了她的杀机。她并不弱小,亦无需呵护,她只是强大到离群索居,且并不寂寞。寂寞的只单单是他。


    第205章 飘雪


    夜半时分, 陆昭被元澈的起身惊醒,确切的说,只是从睡梦中平静地睁开了眼睛。她初时正背对着他蜷缩而睡, 元澈的额抵在她的后背上,压出一小片浅红的印记。尚温的肌肤在他离开的时候忽然变得格外敏感, 室内没有风, 但依然能够感受到空气接触时隐隐冰冷的刺痛。


    “魏詹事与众人已在外面跪了许久了。”小侍的声音穿过半开的殿门,透过屏风,悠悠落入陆昭耳中。


    “什么时候的事。”元澈随手披了件衣服, 一边问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屏风,确认没有动静后, 方才走出殿门,“走, 去看看。”


    呼啸的寒风在开门的一霎那如同暴躁的喧嚣,然而在关门的时刻又化作冷漠的寂静。陆昭回身平躺下来, 后背的那一小团酡红顶的她难受。要不要起身去看看?陆昭如是想。看看不过是委婉的说辞,本质仍是偷听。然而数日的平静与一些不寻常的讯号开始在陆昭脑海中碰撞, 只不过现在仍不足以串联罢了。


    在危机感的催促下, 即便不需要动用理智,她知道自己是需要去悄悄看一看的。然而就这样动身去了,多少也是对他的不信任。


    等等, 信任?


    陆昭面对着藻顶,静静眨了眨眼,曾几何时臣子要对君王假以绝对的信任?上一个是谁?王镇恶, 算的上是一心为刘宋, 最终死于军功派系之争,为君者冷眼旁观。再上一个呢?西晋益州刺史王濬, 若非羊祜与杜预接二连三的保驾护航,早已是另一个邓艾。再上一个便不用说了,邓艾。自此往前,也只有更多。


    三个砝码接连加上,理智的衡杆自将陆昭从床上撬起。


    元澈走出院门,只见玉阶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天上此时开始飘起极细的雪花,落在这些寒门子弟见不得朱紫的袍服上,如同寒上更添一寒。元澈心中烦扰,仍少不得上前扶起魏钰庭,温言道:“魏卿何故如此?先起来说话。”


    魏钰庭却执拗不肯,叩拜后手奉奏疏,两道浓眉揉向额心,状极恳切:“臣顿首上言,陆氏出身前吴遗族,本应锢居长安。现其恬居行台,虽有权宜,然常见其利口獠牙,轻狡万端。自行台立以来,虽充刀笔之事,却卖弄恩威,苟取物情,处处交结,皆为党与。庭议属议,看似口出正义之词,实则巧弄红妆,甘言悦色,曲以事人。身为女子,殿下若深爱崇信,纳入东府即可,既得以幸,便不足立于朝堂之上,以扰殿下清明中正之判。”


    陆昭两手抱肩,静静地靠在厚重的朱门上。魏钰庭实在太聪明。若是寻常忠臣,总要说些君上勿以色误国这般大道理,然而抑情爱亦违背人性,因此这种言论多为人君所不喜。魏钰庭则不管,意见稍稍提了出来,东朝喜欢谁也不管他的事,唯独揪着法纪不放。


    元澈淡淡呼出一口雾气,面色仍旧和煦,语气也颇为轻快:“行台得力,非一人之功,行台不安,亦非一人之过。朝堂之上巧弄红妆不可,士大夫傅粉熏香之举亦不能容。魏卿所说之事涉及法令,孤也有心整肃朝纪,还请魏卿为孤出一份草令吧。”说完亦向众人道,“为这等小事,劳众卿在此饱受寒苦,是孤的过失。天寒霜重,诸位先回去安置吧。”


    大军明日开拔,即便这些人拟出诏令,但太子录尚书事不在朝中,暂掌尚书印的乃是王济,中书又是陆昭本人,若等通过,至少要半年了。


    此时众人已接连起身,大有功成之感,魏钰庭却依然跪倒:“佞幸禀国,实不堪闻,若殿下无纠正之意,臣也无法强求。只是陆家乃外戚擢幸,陆归资历不重,任车骑将军加封浔阳侯已超规格过多。明日大军攻伐,若下凉王,只怕又是一桩奇功。不知届时太子殿下又要如何权衡封赏?”


    “秦州虽连武威,亦迫京畿。此时京畿浓云黯淡,虎狼环伺,若以忠臣而论,秦州刺史当两顾东西,持重兵给长安以压迫。若以防范而虑,也当令秦州刺史时时耀兵威以示东方,或速出纳太子正妃之诏,以安其心。”


    魏钰庭一口气将谏言说完,然而喘息之间,他忽看到厚重的两门中间那条黑暗的缝隙。漆色是幽幽的朱红,深看片刻便可发觉那一抹暗白,以至一线五官。凤目被以清刚之色挑开,寒光宛转间,随着片片冰雪裁云落月,漫天枯叶在夜色下化为冷烬。倏而,幽冥中似有薄薄一笑,勾起嘴角,旋即又转了身去。


    “魏卿。”


    闻得太子唤自己,魏钰庭僵白的手指方才轻微颤了颤。视线从门缝中收回,几滴冷汗沿着脖颈没入衣领之中,魏钰庭恭声道:“臣在。”


    门后,陆昭笑了笑,真正的刀子,它来了。


    初时,太子领兵七万,如今战损已近一万,另有两万余人分别驻守在各个险要之处。四万人,平心而论,在武威捅死凉王也足够了。但之所以这一次出手仍是调动各方力量去打,除了太子作为最高统帅必须保证此战不能失败之外,更多的则是考虑各个领兵世家。


    这样的决战前夕,朝廷一般很难禁止这些军阀的参与。毕竟最后的分封在武威与凉王的最终决战才能有所定论。元澈即便有心领着自己的嫡系去打,各个军阀们也是不干的。只把自己的嫡系安排在拿分封之功的战场上,意味着人家陇右、汉中、安定的军阀功勋你这个太子压根就没有考虑。军阀世家们提着脑袋上陇山、破二关,最后就提了个金城?陆归、王业等人要是不弄死这个太子,那么这个军镇的话事人就彻底当不下去了。


    陆昭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小臂,魏钰庭这个计策的深险之处便在于此。他可以为秦州找出数百个正当理由不参与武威决战,在秦州内部压力达到顶峰的时候,要么她的兄长在秦州自溃,要么不顾军令出兵,届时以违抗军令为由,即便她兄长的命可以保下来,但所有的职位爵位很大可能被一举削掉。


    当然,也有别的出路,领兵反攻京畿便是一条。只是这一条路也分外艰难,以目前兄长的兵力,在没有人员配合的情况下根本不足以拿下长安。况且私下反攻长安和当时崔谅入京亦或是兄长强行出兵打武威,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都是缺少合法的官方诏书。即便攻下京畿之后,还需要控制宫禁、控制皇帝、矫诏出诏、与各方磨合后,补上一个合法合理的出兵许可。


    代价很高,风险很高,唯独收益却不可观。


    一般来讲,做到如上步骤之后,便可以行废立之事,甚至改朝换代。但偏偏陆家不能。陆家乃前吴遗族,虽然居外戚之幸,但政治法统与底蕴却依然薄弱。无论是丞相霸府还是做皇帝,都无法以南人身份号令北人。


    退而求其次便是继续出任藩镇与中书令等实职。但是带兵入京、控制皇帝、矫诏等这么多的风险都抗在肩上了,最后却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很可能还是给别人做嫁衣裳,以及要面临最后的反倒清算。这对于陆昭与整个陆家来说都是不能够接受的。


    一个个颇有激情的想法此时此刻被陆昭冷静地梳理掉,最终她在寒风中只得到了两个字——无解。


    此时再站在这里等一个结果已经没有意义。魏钰庭今日的谏言,无论是以人臣的角度来看,还是以皇权的角度来看,都没有任何问题。手法老道,且精准。而元澈的父亲毕竟无数次以生命为代价,为他换来了每一个生存机会,这注定让他选择魏钰庭的谏言。如果他放弃了这条路,她反倒是看不起他了。陆昭默默转过身,回到房间里。


    元澈回到床榻上,见陆昭似睡得实,也就不再言它,转身径自去了屏风后面。他脱去氅衣,将发间的雪粒抖落干净,又用一条毯子把自己从上到下裹起来,待身子和手都暖透了,才重新回到了床上。


    姿势依旧是那个姿势,此时心境却两分了。


    陆昭假寐,徒闭着眼,眼皮啪嗒啪嗒跳,不过因背对着元澈,未被发现。她的思绪冰冷,而环抱着她的身躯却异常温热。先前墙畔的情话此时却起了作用,耸动着,一点一点地将她冰冷的思绪挑断。


    这样的境况,她实在不该盼他凯旋归来,而是要盼他身首异处。那一天,元澈问过她爱不爱他,她僵硬地躲避了过去。那一个字,她实在不愿惊动。只要她永远不惊动那个字,摆在她面前的便没有两难。


    “昭昭。”元澈靠近过来,俯在了她的耳边,“我已告诉魏钰庭,不会让车骑将军参加武威之战。”


    寂静的黑暗中,元澈见她没有动静,也不再追问,默默地躺了回去。窗帷映着月光,好似薄冰之白,一只飞蛾伏在上面,露出突兀的影子。元澈望着它,它的翅膀时而轻轻抖动,仿佛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


    在元澈失神的一刹那,纤瘦的身躯滚入了他的怀中。她上身微微支起,细硬的手腕箍向他的脖子,不知是索命还是索情。一线冰凉滴落在他胸口,眼周亦不知是汗是泪。


    她慢慢俯下身,笑意清艳得刺目,冰凉的唇瓣扫过了他的眼角、鬓角,以至耳垂:“你做你的决定……我,来做我的。”


    第206章 虎变


    窗外的雪下得燥了, 细密的黑影穿过交领,爬向灵与肉的深处,黑暗中, 元澈“嗤”的一声笑了。


    陆昭静时就像一只虎,修长的四肢, 意态沉而静, 偶尔微睁双眼,也不肯让人看到全部的凶光。平日在树影下行走,寒潭边静卧, 敏捷得让人觉得乖巧,卧时垂着眼, 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毫无威胁。


    然后在某一刻, 风吹林动,云聚雨兴, 黑暗中的虎匍匐而行,獠牙毕露, 目光里尽是杀机。百兽闻之纷扰, 连深夜的竹林都要惊战耸动,在竹叶如刀的夹缝间,敏捷而至锋利, 沉静而生窒息。在它跳出竹林的那一霎那,獠牙触碰猎物喉管的一瞬间,一切就这样焕然可观了起来。


    大人虎变。


    领口交织的金线如刚刚覆在耳边的薄唇, 只需一点, 便将元澈刺痛了,点燃了。他缓缓伸出手, 将织金的缘领向两旁抹开,晴空旭日晃朗,雪山凝却胭脂,浓重的粉彩浇以绛绡清泪,化开淡淡的霞晕。


    恨海情天,空花梦幻,内心的萧条献给升腾的情.欲,眉眼间的寂寞瞬将金身剥落。


    陆昭第一次俯瞰着元澈,他的脸渴极了,明明是一双温柔至极的汉人的双眼,在每一次挤压时都看得更用力些。看到最后,连陆昭也累了,整个身体滑着退了出来,连手臂都撑不起,细条条伏在上面。


    元澈微微抬起头,透过鼻尖薄薄的汗水看着陆昭满头乌云散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好生疏。”


    陆昭的指甲毫无征兆地在元澈的胸口陷了半寸,只是一下,元澈便被烫到了。他猛然翻了身,前星归于正位。这一次,陆昭亦没有闭眸忍受,只单单望向鲸翳一般伏动的身影。潮热漆黑的雨夜,雨水渗入肌理浇透了骨骼,深险的峡谷变成水涧激流,在天雷的低吟中泻出了声音。


    日与月在这个世界轮换着,间隔不过晨昏霞光。潮汐与海岸互相侵占着,雪浪翻涌之处,也不过是一寸潮湿的浅滩。最诚恳的交付无需言语,信任与依赖既不可得,能有一只臂弯也是好的。


    风停,雪静,月色的呢喃中元澈睡着了。一片静默中,陆昭从他的怀里抬起了脸,清冷淡薄的雪色映上她的面孔。她静静地看着元澈的脸,疲倦的眉,深邃的眼,还有尚沾津泽颓废至极的唇。陆昭俯身,想在他的额头吻一吻,做一个郑重的告别,想了想还是悄悄走到床尾,捡起内贴衣物穿好。她跨过他下了床,没有点灯,借着一点点月色重新换上衣靴,随后打开门,出去了。


    迅猛灌入房间的寒风刺得元澈睁开了眼。借着模糊不清的神识,在黑暗之中他只看到一片清光,仿佛陆昭身体里极其冷酷的部分。或许他已离她足够近,因此这一夜,他看到了。


    出了这样的事,小侍也不可能放任陆昭不管,命人提着灯笼,无论去哪里都护送着。陆昭一向行得快,踏着雪,一深一浅地走着,竟也将一众人甩了一段距离。最终,在看到前面那一片橘黄色的暖光后,她停下了。


    昳丽的面容从白狐氅下流探出来,点缀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雪深人静时分分外妖冶。“陆中书。”王叡惊讶又矫揉又造作,在看到陆昭鄙夷目光后,方才转为正常,“家父已在尚书署衙等候许久了。”


    尚书印已在太子离开行台署衙前交割完毕,在听闻魏钰庭等人跪求太子罢去陆归参与武威之战的资格后,王济便执印来到衙署。而彭耽书也在听闻此事后,在所有人赶到之前,开锁内阁将中书印带入署衙与王济等人汇合。


    世家正以庞大的网络与心知肚明的默契汇聚到了一起,准备进行最后的反攻。所谓祸不单行,寒门既已对陆归下手并且成功了,如今舆论也对陆昭不利,日后中书之位或许有失。许多事情需要早做准备,毕竟陆昭一旦出事,魏钰庭作为中书四侍郎之一,便有资格填补。


    “金城郡旧族逃到安定的有不少,现已安家,可以往凉州匀一部分出来。邓钧随太子攻武威,金城郡内政……”陆昭顿了顿后向耽书道,“张瓒那边只怕还需要你父亲拖一拖。”


    金城被攻克前,大量的世族受凉王逼迫逃亡,留在安定的就有不少。再加上中秋宴上陆昭在容与堂缅怀凉王妃,因此与凉王妃交好的世族悉数景从,这笔政治遗产算是拿下了。兄长陆归也将这些人的新住所安排妥当,又下发了一笔安置费,以安顿家小。


    现下这批人陆昭准备不疾不徐的反哺回去,家小捏在安定,这些人也不会太过出格。至于需要多少,陆昭还是以彭家的意见为重,毕竟日后在北凉州与邓钧分庭抗礼的是彭烨。


    不过现下可以在人事上做文章的岗位仍是一千石以下以及非郡府征辟官员,并且不包括军职。在将楔入金城的部分人事安排妥当后,陆昭则开始着手秦州。部分免税、免徭役的法令开了口子,这也是能使小民迅速安定下来的政策。关于物运方面,陆家也撤出了大半对行台的支持,只保持与各家的联系。


    最后陆昭开始在军事上打主意。虽然王济领尚书印,但并非所有的决策与命令都可以下达,毕竟太子仍是督中外诸军事。而陆昭也下定了打算,决定在北面与东面等地拥有一些出兵权。


    决战禁战毕竟会对兄长所统辖的军队造成大量的不满,唯一的方法就是疏导——打每一场看得见的仗,挣每一笔看得见的军功。


    “镇抚三辅、关陇,镇压流民军与不附的羌胡部落。”陆昭蹙眉思考,以军事战略出兵还是太过跳脱,因此在写诏书的时候,还是从辅助本土内政的角度来阐述。陆昭一边叙述一边看着舆图,指着一大片空白,忽然问道:“安定北面是什么地方?”


    彭耽书就在陇西,护羌校尉的祝雍亦常来常往,多少也知道一些:“这一片是羌胡杂居之地,再往东北便是平城。”


    平城乃拓跋鲜卑的故都,当年拓跋氏之所以选址在此,是因为此地是草原、并州与河北的完美分割点。平城再往北则是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除了防戍屯边,牧马耕田,六镇可以说是鲜卑贵族和凉州武人独占膏腴的军政脉络。


    在巨大力量的整编与改革下,六镇拥有着同时代下最强的战斗力。只要魏国出现内部矛盾,第一选择就是带着六镇的大军去周围的国家进行劫掠,宣泄矛盾的同时又创造了可观的收入。这也是为何以往六镇都是鲜卑贵族与凉州大军阀才可以拿到的编制——不是自己人你都没有资格去抢。


    而后来拓跋汉化改姓,摒弃此地,随后门阀执政,堵死了鲜卑贵族和凉州武人的晋升出路,北境的荣光也渐渐被世人遗忘。


    陆昭笑了笑,细洁的手指沿着凹凸构画的长城遁走:“凛冬既至,居此镇者,亦为治下之民,吾不忍其冻馁于此。”


    太子元澈出征,临行前亦处理了从尚书传来的公文。其中有擢彭耽书从女史担任女尚书一令,元澈想了想,最终还是批了。女尚书本职乃辅佐皇帝政务,如今自己既摄朝政,再加上陆昭处可能不得不暂时疏离,最终还是需要彭耽书作为一个桥梁。


    然而此议刚刚批下,便从城外军营里传来消息,王叡已领部分兵众下陇山,准备东归洛阳。至于南凉州的彭家和驻扎在祖历的陆归,到没有什么大动作。


    此事已经有一家摆了脸子,若是彭家倒也罢了,偏偏是汉中王氏。元澈神色阴郁,但因王叡本身就有使持节,因此也无可奈何。


    临出征前,行台百官依礼相送。这一日天气晦暗,浓云掠在头顶,带着一丝不怀好意与阴谋的味道。金城北门,众官分列,王济以尚书令之位领人站在最前,陆昭则随其后。


    兜鏊下,元澈瞥见了陆昭苍白的面孔。额前发丝在风中细碎地划过眉宇,嘴唇亦干得龟裂,眼周不乏暗青,形容颇为憔悴。然而元澈扭头,却看见最前面的王济亦是如此。他他皱了皱眉头,陆昭昨天是被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的,谁又折腾王济了?


    军号再度吹响,元澈没有功夫再去想这些细节,只看着陆昭,心中怜惜,却碍于百官之前实在不好表达。想了半天,方道:“西北冬寒,诸公也不要忘记添衣加餐。”众臣谢了体恤,元澈离陆昭很近,也未听见她的声音与旁人有任何不同,目光旋即黯淡了几分,遂调转马头,命众人列阵行军。


    冯让骑着马,在一旁笑得颇有噱意:“殿下临别之言,虽壮怀略少,但也甚慰人心啊。”


    “你闭嘴。”


    主仆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四周嘈杂,一声凄厉的呼喊从身后传来:“臣请杀国贼!”


    第207章 保护


    居室内没有点灯, 炭盆徐徐燃烧,一红一暗,竟也将不大的屋子照的如夕阳晓霞一般。魏钰庭除下落雪濡湿的氅衣, 烤了烤冻红发僵的双手。太子终归还没有糊涂,答应了不让陆归参战。


    如今陆家领秦州三郡, 陆昭总领中书, 已是表里兼具。现下唯一的问题是秦州组成的人口较为复杂,陆归所领兵众也是南人、北人、羌胡杂居。安定郡初经清洗,制度规划皆要草创, 此外还有大批北凉州世族相继投奔。


    一切总结为一句话,那便是需要重新分配原有利益。


    而政治是分配利益、调和矛盾时代价最小、收益最高的手段。只有在最后矛盾再也无法调和, 利益再也无法摆平的时候,上位者才会摆开一场对外的战争。既转嫁矛盾, 又树立权威,可谓鱼和熊掌兼而得之。


    现下, 他已经杜绝了陆家对外部发起战争的所有可能,只需要切断中书令陆昭——陆家这最后一条腿。如此一来, 秦州内部矛盾如选官、安置政策等难以通过中枢解决。陆家即便不在秦州烂死, 这些内部矛盾也足以将陆家拖住几十年。


    要做到推翻陆昭,现下可能的办法就是利用王家与彭家。只需要展示陆昭被挤走后巨大的权力漏洞,这些世家们即便不会个个喜闻乐见, 至少也有了不拒绝的理由。


    既想定了,魏钰庭决定明日一早与王济私下碰一个面。此时已过子夜,正要躺下, 魏钰庭只听门外廊下僚属徐宁急切切地拍门:“魏詹事, 魏詹事,中书与尚书已俱往衙署。”


    太子答应不让陆归参战后, 魏钰庭便提心吊胆,命僚属轮班在中书、尚书两处署衙守着,生怕对方有任何大动作。听闻徐宁之言,魏钰庭从榻上起身,慌忙之中只趿了一只鞋,开门后问:“还有旁人没有?”


    “王叡与彭女史都在。”徐宁气喘吁吁,“旁的人再也没有。”


    魏钰庭只道不好,世家反应如此迅速,讨论又仅仅限于如此小的范围,必然是密谋着什么。太子出征,金城城防与玉京宫宫禁虽在寒门出身的邓钧手中掌握着,但也难保世族方面不会有渗透。


    现在,每个人都在有限的时间内进行最大限度的布置,对方在太子出征之前碰面,必然要在关键人事岗位与政策诏令上动作。


    会是罢免自己的侍郎之位么?先前庭议,自己倒也算得上无功无过,但刚刚力谏太子,若真细究,也可以扣上一个轻议属长的罪名。既然如此,那么必须要在太子离开之前把陆昭拉下马。削弱陆家现下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与其说他与陆昭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战,倒不如说是人与时间的对战。


    “张沐现在在哪?”魏钰庭此时已满身冷汗。


    徐宁情急道:“詹事还要用他?先前詹事不是已经发现彭家欲调此人谱牒,如今时局,不可不防啊。”


    魏钰庭语气尚算镇定:“只是想调谱牒而已。那时候分秦州,张沐勇进,退无可退。彭家那时候多半是想借此机会,营造一个你我无法庇护同袍的舆论。只是咱们太子也是行的极稳,衣带诏的事既不深究,那么庭议的争端也就不必再论。彭家调谱牒之举,倒是可以利用几分。我记得谱牒调用记录都是你在管?”


    徐宁道:“正是。虽非彭刺史亲自调用,但几次都是陇西郡府出面,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


    “把记录保存好。”魏钰庭殷殷叮嘱,“叫张沐他过来吧,此事,必得是他。”


    满庭雪色下,张沐垂手而立,浩浩白光如银镜一般涌动,在廊下那片黑暗中,他听到了属长沉重而悲慨的声音:“明日留名青史者,或许你我。”


    元澈的马鞭僵在了半空中。


    “臣请先杀国贼,再讨外寇!”发言者仍旧不依不饶。


    马蹄踏却的尘烟慢慢弥散开来,正午明亮到晕眩的日光浇透了干涸的土地。张沐双手将奏疏奉过头顶,胸口因紧张剧烈地伏动着。他能够感受到两旁与身后的百官注视的目光,那份炙烧之感与西北爆烈的阳光一样,似要将他胸腔撕裂。


    自从他在庭议与世族据理力争后,张沐便知道,太子离开之后自己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昨夜,魏钰庭与他商议,趁着太子还在金城,弹劾世族,在尽可能给予对方更大重创的同时,太子想必会暂先罢免自己。世族的怨气得以释放,同僚们受到的压力也会减轻,待行台归都,总还是会再调任的。


    元澈调转马头,徐徐行至张沐的面前。看了看眼前这个依旧难缠的年轻文员,又环视了燕翅而列的百官,只肃然道:“不知你口中所说国贼到底是谁?”


    太子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警告,张沐仍低着头。眼前四只马蹄掌时不时的抬起,惹起一小团灰尘——这是一片寂静中唯一的声音。压抑中,张沐只觉得一团气憋在胸前,待那马蹄再抬起时,他只觉脑海一片混沌,强忍住退却的念头后,破口而出道:“是那些荫庇流民的地方豪族,是以权谋利的世族勋贵。还有……中书。”


    元澈下马,脸上仍旧一副好脾气。他慢慢走到张沐身边,看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也曾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只不过在现实的鞭笞下悉数沉寂,因为他的宗亲、他的父皇无时无刻在用生命告诫他,在没有实力触犯别人利益的时候,只会死的更快。


    元澈自不忍这个满腹才华的寒门新秀就此陨落,因此走到他的身边,附耳轻声道:“天下浑浊已久,如今督将家属,多在关中长安,崔谅多以此招诱,人情去留未定。洛阳更有一宗王,镇抚中原,函谷关以东世族,莫不翘首望之。如今王叡业已东行,若使众将归三辅,世族附关东,行台何以称为行台,国又何以称之为国?而你觉得,现在把所有世族、军阀聚集在这里的人,是谁呢?”


    元澈声音极轻,一口气说了许多,之后便不再看此人,如果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无任何所得,那也实在是朽木难雕。届时,他也会让魏钰庭辞罢此人。


    “自领二十鞭。”元澈厌恶地瞥了一眼张沐,而后转身,“然后滚回城去。”


    然而元澈尚未走远,便听张沐继续道:“若殿下不为此,臣请罢官。”


    元澈听闻此言,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即便是先前与关陇世族、汉中世族打交道,他都从未觉得这些人事有多么难缠。元澈回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张沐,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有世族官员出列道:“张沐数次出言毁谤两千石,臣请将此人绳之以法,以避免祸乱朝堂。”


    不少人亦纷纷走出列,高声附议。


    元澈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一旦允许彻查此案,这些世族会和自己纠缠多久。他出征在即,陆归方面他好不容易一力压了下去,若再行拖延,不知还有什么变数。此时他决定再救张沐最后一次,因此只身返回到张沐身前,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边吩咐冯让道:“命禁卫军列阵。”


    军令甫下,禁卫军迅速列阵完毕,骑兵长槊当风,枪兵首排执盾,后排一一架枪,呈突刺之势。


    元澈不由分说,将张沐拎起,疾行拖至军阵前,一把丢在地上,而后将身上的佩剑解了下来,丢给他,沉声道:“拿着它,穿过这个阵即可。”


    张沐此时满面尘土,颤颤巍巍拾起元澈的佩剑,吃力拔出后,却连握都不知怎样握。他小心翼翼地把剑举至胸前,缓缓向看上去最安全的枪兵阵中行走。尽管走得极慢,极仔细,然而当银色的刀锋密密麻麻的划过他的发,掠过他的脖颈时,他的两手早已战栗得不受控制。


    最终,佩剑应声落下,张沐的双腿也再难支撑,跪倒在地。丝丝汗水从额间一滴一滴划过鼻梁,最终滴落在长槊的寒锋上,将倒影的面孔化开至扭曲。


    元澈冷眼而望,见张沐双肩颤抖,跪成一团,方叹了一口气道:“矢虽注而不射,刀虽举而不击,槊虽按而锋未刺,马嘶鸣而蹄未起。此非四战之地,存亡之处,你竟也如此惧怕,犹如亡魂,胆魄尽丧。”


    元澈徐徐向前,指向这些列阵的兵士,对张沐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开府勋贵,那些世家豪族,无一不是在此刀光剑影中拼杀,尸山血海中滚打,头飞流矢,身犯锋镝,百死一生而立于今日明堂之上。其以功勋分州领事,抚军牧民,即便所取者甚大,隐匿荫户者甚众,又怎能以常理而论之?”


    这或许是一个大义伪装的世界,但更是一个利益打底的世界。现在把这些利益集团以法论处,明日就是他带着四万孤军在北凉之地,嘴里含着沙子,在日下化为白骨。元澈只想告诉张沐,让他清醒一些,他说的这些话,他


    都知道,也都明白,只是现在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他希望张沐赶紧服个软,哪怕做一做姿态。他和魏钰庭一路踉踉跄跄走来,知道先行者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些死在世族手里的皇室、宗王、寒门中的佼佼者,哪一个的分量不比他张沐重上万倍。这些死去的人牺牲的初衷,正是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再付出那样多的鲜血。


    所以,快开口认个错吧。元澈目光灼灼地望向张沐。


    第208章 自辩


    两厢僵持中, 一名驿官快马近城门,见到太子的身影,即刻请命求见。来人自不知此时发生何事, 只念要报事项万分紧急,便匆匆行过张沐, 在元澈身前行一军礼, 并奉上奏疏道:“车骑将军请入行台自辩!”


    元澈闻言,看了看站在最前的王济、陆昭二人。他免去陆归参与武威之战的诏令是今日一早才下达。消息之所以传得这么快,无非是王叡下陇路过安定时告知, 也多少说明了前一夜王、陆两家已有合谋。


    元澈也不再理会张沐,反而走到陆昭身前, 温言软语道:“陆中书,车骑将军何至于此?”


    陆昭深吸一口气, 作惭愧之状道:“回殿下,恶评诽谤, 有如风刀,忠义之血虽热, 也实难常禁彻骨之寒。因此臣传信家中, 让兄长入行台自辩。”


    “不可苦劳车骑将军。”陆昭话音未落,元澈已一言否决,说完还向陆昭温和地笑了笑, 心里只想着把陆昭身上这张无辜的羊皮狠狠揭掉。只是到底生着闷气,嘴角仍不自觉地抽了两下。两人情到浓时也真算得上是一.丝.不.挂坦诚相见,但朝堂上的虚与委蛇, 陆昭真认真演起戏来, 他也着实有些接不住。


    元澈稍作深思,而后安抚道:“秦州分州未久, 诸事待决,何必引车骑将军为小事奔波劳碌。时人妄语而已,魏詹事门下自决即可。”


    魏钰庭立刻叩首道:“臣惶恐。”


    如今行台各方平衡变化微妙,武威大战在即,若让方镇轻移,以至各方动荡,对于自己来讲是绝对无法承受的。而所谓入都自辩,看似是受尽委屈,想来申请冤屈,但背后则是逼行台对魏钰庭等人问责。真等到车骑将军这种地位的人入都自辩,那就不是一个人负荆请罪了。你朝廷安抚了,那我叫申请入都自辩,你若不安抚,入都自辩分分钟钟都能变成入都叛变。


    这兄妹二人元澈早就看清了,一个个风仪濯濯,江表衣冠,真动起手来,那真是隼羽为帜,反骨作戈。


    元澈既定下基调,方才出列想惩处张沐等人怎能允许魏钰庭自决,因都相继发难,言必要惩处张沐,以慰车骑将军忠义之心,中书筹谋之劳。


    众人正激情愤慨之际,陆昭道:“殿下可否允许臣和张沐谈一谈?”


    那些为自己伸张的众臣之所以愤慨激昂,乃是因为寒门数次出手打压世族,所积累的不满已经到达了一个顶峰,急需一个宣泄的途径。即便太子现在不论责张沐,但在太子离开之后,这些世族也一定会报复。且由于没有尊位者坐镇,报复会更甚。


    从长远来看,陆昭宁可让事情解决在元澈尚在行台之时,也不想让后续各家失了分寸。须知,之后闹起来,若寒门被斩尽杀绝,那她身为中书首当其责。若包庇这些人,在两方矛盾的高压下,由于太子不在,最终的宣泄目标也是自己。


    况且张沐谏言之事也并非全假,自己以女子身份执掌诏印本易受侧目,与太子共一枕席也是事实。一旦世族决意以诽谤罪论处张沐,那以魏钰庭为首的寒门执政集团未必就会善罢甘休,届时受损最大的只怕还是自己。


    见陆昭想要出面解决,元澈自然允准。


    陆昭走上前,眼前的年轻人早不复方才意气风发之态,惊恐与羞惭将原本奕奕明亮的目光,侵蚀了个干净。陆昭笑了笑,弯腰伸手道:“同朝为官之道,若坦诚直言与尊卑之别只能取一,我更愿向前者,张君以为如何?”


    元澈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冯让过去搀扶,不要劳动陆昭。张沐的倔脾气先前他已有领教,他都救了两次,若此人再不悔悟,也不值得陆昭弯腰劳累。


    张沐一怔,对方的口气并非请求,也并非威胁,而是以一个论道的姿态询问他的看法,心中先是一热。要知道即便是在詹事府,资历与年龄也不可能让他与同僚有任何类似此景的谈话。


    张沐默默起身,而后道:“中书既取前者,直言无妨。”


    对于张沐尚未全褪的火气,陆昭只是笑笑:“张君在詹府只怕并无乡人或是好友吧。”


    被说中心事,张沐也不免悻悻,他身负才华,勤勉于事,也不喜私交,只觉得公事公论自然最好。因此形影单只,同僚之中也未有一二把酒言欢者。能被魏钰庭看重,他已是分外感激,更是勤于表现,生怕难以回报对方的提拔之情,这也让他更加孤立。因道:“我虽傲物,人亦嫉才,此乃世情,倒无需政必乡党,酒必朋友。”


    陆昭此时也对元澈当时的心情体会了几分,叹息道:“张君才华是否堪之妒忌,可否恃之傲物,姑且不论。只是人但凡有一二智计,总能看出自己是否被当了刀子使。魏钰庭三番五次让你谏言,无非是试探世族与太子的反应。如果我兄长真的入都自辩,你即便死在金城,他们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你……寒门聚此,俱是清流。若是不幸身死,自当留名青史。”张沐此时反驳的声音已是极弱,然而还未说完却被陆昭止住。


    陆昭指了指在远处的魏钰庭等人:“你自己去看那些人。江恒远避,不愿惹事。徐宁只知跪立,不发一言。至于你的魏詹事,他的的确确说过话,只是说了三个字,臣惶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意思是太子让他保护你,但他不想。他不想一个人揽下所有世族的仇怨,不想一个人担当触怒方镇的后果。他只想让那群世族把你生吞活剥掉,然后将你身上热乎乎的血液泼到新的一群年轻人身上,然后大喊一声,中书祸国。自然又有无数个你,站起来,为其发声。”


    陆昭叹了一口气:“至于留名青史,呵……此处并不设史官,最终定事也要归都作论,能活下来的才有发言权。张君,强作直言未必青史可载,断头送命或许张君当先。”


    张沐仍欲开口反驳,然而目光去不自觉地扫向一起共事的人。虽然这些人或肃穆而立,或匍匐而跪,但虚张声势有余,上前劝慰者竟然一个没有。见此光景,张沐不由得双眸垂懒,心底冰凉如坠寒潭。


    “你自己去向太子请罪吧。”陆昭顿了顿,提点了一声道,“不要徒害人命。”


    虽然可以借此机会将寒门一力铲除,但血腥与暴力也会将时局拽向不可预测险谷。有些东西一旦解锁,便不可挽回。元澈的态度对她来说自然也是重要的。而另一方面,寒门执政对于世族是一种制约,也是一种团结,当寒门彻底消失的时候,也是世族们内斗的开始。


    张沐虽失魂落魄,但闻言后也慢慢走回去,在元澈面前跪下道:“殿下,臣性燥智浅,难堪此任,不求恕罪,只请受鞭刑,罢免归乡。”


    然而元澈正要答应时,只见魏钰庭跪行而来,恳切道:“张沐所为,臣作为属长,身有罪责,愿一力承担。”


    张沐一时怔忡,方才陆昭说魏钰庭并不会为自己说话,但现在魏钰庭到底也是跪着帮自己求情,心中的怨怼也就减了几分,因道:“殿下,非魏詹事之责,实乃臣之过也。”


    旁边有人见二人相互揽罪,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道:“殿下,魏詹事既如此恳切,不如从情。”


    彭通也是对魏钰庭厌见万分,虽然本质上此人不能给自己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失,但是此人还任着治书侍御史一职。魏钰庭执掌刑讼,身负才华,又得亲信,而自己作为世族又不可能一点瑕疵都没有,日后被揪住不放,也是麻烦。


    况且,他又想到陆昭先前的嘱咐,因也附和道:“殿下,魏詹事身为长属,实以教责,当有惩处。张沐年轻,血性方刚,倒也不乏菁华可取。臣治下文员有缺,若殿下贬斥张沐,臣愿意以一地方文吏之职征辟。待火气烧尽,顽铁亦可百炼成钢。”


    旁人听彭通竟然为张沐说话,初时仍觉惊讶,后来细细思想,亦发觉其中大有余味,此时只恨自己无先见之明。然而顿足未已,却见徐宁忽然抬起头,一手颤颤巍巍,直指张沐:“你……你……我道是为何彭刺史几天前便要调你谱牒,原来早已串通!”


    说完,徐宁疾行至魏钰庭旁边,跪下拉住袍袖,“魏詹事莫要为此人揽罪,此番詹事或许要葬送一生,却不知小人早已备好退路啊。”


    张沐旋即一怔,虽然他虽素来与徐宁不和,但彭通要征辟自己一事他也确实不知,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如此陷害未免太过勉强。张沐旋即叩首自辩道:“臣敢担保断无此事,徐主簿若要论罪,好歹拿出真凭实据。”


    徐宁道:“彭刺史着人调取谱牒两次,署衙俱有记录。若非提前串通,怎得今日你落罪刚要陈情,彭刺史便为你谋求官位。你若要自证,也要拿出证据。”


    张沐此时又气又急:“我自身清白,并未为此,怎么可能有事情可作为援例证言。”


    此时魏钰庭也道:“张沐为人我是知道的,不会为此,徐主簿仅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不要作此言论。况且此事未必不是他人构陷,致使你我相残。”


    彭通见自己即将深陷泥潭,也自辩道:“殿下臣调谱牒,却非为私,张沐之才,庭议初显,臣也是对此人极感兴趣,因此才想要调阅。魏詹事怀疑臣离间詹事府,徐主簿又早知道臣有调谱牒之举,岂不知是否串通了张沐,作此戏码,陷害臣于不义。”


    张沐见局面已是一片混乱,转向元澈叩头道:“臣请彻查,若臣真勾连彭刺史,自请斩于市。”


    魏钰庭阻止道:“张郎不可!张郎你本就无罪,若自投罗网,后果不堪设想。”


    徐宁则笑道:“张君既作豪言壮语,不负我寒门之志,那我也舍命陪君子。若我、张沐、魏詹事串联,我与张沐、魏詹事自请死罪。血洗庭门,倒也干净,或还可为后世做个表率。若是彭刺史你私下串通,也请法效张沐,自斩于市,如何?”


    彭通自不会与徐宁作意气之语,因冷笑道:“徐主簿,国有国法……”


    日头仍是烈烈,四周嘈杂不休,张沐只觉得一小撮幽焰在颅顶燃起,眼前的情景扭曲且荒唐地印在眼底。他忽然仰天狂笑道:“我就是傻。陆中书……你看,我就是傻。”


    第209章 赤血


    耀目的阳光之下, 寒冷的北风灌入胸口,将张沐的一呼一吸逼至绝望的边缘。


    此时,他恍惚看见苍鹰在天空摇摇欲坠, 铁蹄纷踏时扬起了尘埃,百里之外的兵戈相交碰撞, 而后骨碎肉裂, 鲜血横流。而由行台百官、太子以及他的千军万马组成的高高围墙,将所有的幻景裹挟、旋转,那些或炫目、或刺目的人物与事物, 渐渐溶为血腥,化为黑暗。而黑暗背后, 他听到了阴谋者的密语,怀疑者的妄语, 权衡者的私语与决断者的苦语。


    方镇得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问责借口,世族得到了这样一个诱惑的宣泄出口, 寒门也得到了自己追从已久、完美无缺的时机,将中书从行台剔除, 将彭通从南凉州刺史之位拔下来。每一方都有着不容言退的理由, 张沐起身自视,他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刀锋口上。


    张沐的狂笑逐渐化作无声,世间的万象, 宇宙的千声,此时都与这副躯骸隔绝了。他扶着僵硬的膝头,走到魏钰庭与徐宁的身前, 还有詹府众人的身前。戚哀的目光将他们一一扫过, 那是他曾经瞻仰过、平视过、倾慕过、嫌恶过的身影。他们曾群情激昂地走过同一条道路,然而当他在半途四望时, 不过是野草裹足,寒风凛骨,仅此一身而已。


    张沐的嗓音因疲惫而喑哑:“你们可愿与我一道死谏?”


    魏钰庭平静目视:“分道或许,同归必然,张君取烈,余者也不过各取其道而已。张君自有振聋发聩之声,我等何尝未有改革救世之心。”


    张沐笑容愈发讽刺:“好……好……我的好长署,好恩师,寒士之魁首,人臣之楷模啊。”他仰头看向天际,万里无云,碧蓝澄澈,一如他干净的袍服一样。他低头草草扫了一眼魏钰庭,沉声道:“改革救世之心或有温度,却无温暖。振聋发聩之声或为寒庶,却更杀寒士。”


    他且言且行,不避坑洼,任由尘埃与泥泞沾染一切,乌黑的发丝被风卷起,逃脱于官簪之外,最终他执起了那把佩剑。


    “我无朋友,无有所托。亲人早亡,不需赡养。为国直言,不负忠贞。只是陆中书,抱歉,终究是把你也牵连进来了。”他最后回望,剑指天心,“我愿你们这些执戈前行之人,断首于更远一点的道路。愿天下抱薪之人,迟一点感到我所凌受的彻骨之寒。我愿江山海清河晏,六军旗开得胜,百姓再无饥馁,天下万统归一!”


    剑锋倏而落下,意料之中,没有人阻止。血肉迸裂的声音混杂着激动者的心跳,无关者的哀叹,随着飞洒的猩红抛向天际。数点鲜血在万里澄碧下,所污不过一隅方圆,落于尘埃之上,所溅也不过是三尺之地。


    天空飘下雪来,好生奇怪,张沐之死无关冤情。是了,如果是一人之冤来抵万人之死,那便算不得冤。陆昭默默走到张沐的尸身前,才解下身上的披风,却见玄色的氅衣抢先落于其上。掩盖好张沐的尸体,元澈低下头,帮陆昭重新将披风系好。


    “中书节哀。”元澈言止于此,此时他的手尚没有立场来承托她悲哀的面庞,他回身走到重臣面前,却仅仅垂目,他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目光,“谁有罪,谁可恕,还有何不平,还有何不公,诸公尽道出来吧。不过孤想,大概没有人要请罪吧。”


    “臣等万死。”未跪地者再次跪地,已跪地者匍匐叩首。


    万籁俱寂许久后,终有一人言道:“殿下,彭刺史调谱牒之事是否要彻查。”


    元澈无需抬头,声音出自詹府。张沐已死,借由魏钰庭治书侍御史之位给彭通定罪,似乎并无不可。这是第二个需要拔掉的方镇了。元澈知道一旦这个提议发起,会引起南凉州多大的反扑,而以他目前的军力,以及彭通本人掌握在手里的优势,不是不可以解决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对这场莫须有的内耗与一个个卑微生命的流血牺牲闭上双眼。


    雪越下越密,天高地阔,涌着浓云和裂隙中趁虚而入的天光,如同敦煌壁上飞天的艳影。陆昭回到众臣中,亦跪地,在元澈惊诧与不忍的目光中,脱下了簪冠。


    “殿下,让彭刺史调张沐谱牒,乃是臣一人所为。臣请辞中书之位。”华丽的簪冠就这样被她平端在手上,仿佛不过是平日里的一只茶托,脱手只因烫手。她不是不得已为此,她难道感受不到他为了保住她中书之位而做的拖延与选择,还是说一切只是与他无关而已。


    元澈只盯着陆昭的面孔看,凝视它,探究它,以寻找他爱人的出路与政治的困境——然而什么也没有。她冰静的皮相之下永远深潜着晦暗,那片空间既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既无法被触碰,也无法弥合。当他们利益相同时,一切被掩盖得很好,当立场有差时,它才不惊动地显露出来。


    他忽然怀疑,那所谓的太子妃的名分,皇家的礼教,真的能将她禁锢在身边甘心陪伴吗,如果不能,他还要怎么做?君与臣之间,除了卑微屈从的心甘情愿,尔死我活的一方上位,是否还有另一可能?


    “中书要辞官,也不能无视纲法。”元澈道,“先上辞表交印,最终结果,等待决议。”说完元澈看了看陆昭,希望方才只是她的惺惺作态而已。


    陆昭道:“臣会尊从纲法,只是还望殿下深察,一家怨望终究可解,两方震动天下难安。”


    陆昭的话熄灭了元澈最后一丝希望。她仍是贯而如一的四平八稳。若陆昭不辞官,或许陆家在中枢仍有地位,但上位者如不能庇护追随者,内部也将面临分列,世家平衡与平和的局面会再度打破。而辞官之举在维护彭通的同时,既是对所有追随陆家的世家有所表态,也将陆、彭两家紧紧绑在了一起。寒门若要再挟君发难,即将面对两家联合,或将有所考量,张沐之事也会由中书的退位到此为止。


    她的私心完美无缺,她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心同时又令他难以拒绝。继而,元澈再度望向陆昭那一双手,她不过十八岁的年纪,然而这双手提笔已老。那双手下所出的诏令,所有的决策,似乎早已参透了权力本身的衰朽,平衡之道早已用至庄严地、般若境,偶尔的锋利反倒透出阴沉的清冶。


    元澈不得不目视他人,以免被刺痛到眼睛。他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中书署衙的一众人身上:“张沐,赠中书侍郎,其余哀荣,由中枢商议着来。下葬诸事,陆侍中……”他叫着她仅存的官称,以避免情难自禁造成的失态,“他既已无父母,便葬在金城脚下吧,此事由你来办。”


    洗去血腥与杀戮的是水和时间,前者灭其形迹,后者灭其心迹。也不必供奉,来日金城脚下熙来攘往的人流都是后来者,对于发生过的事,多半也是心感漠然。这便是历史的沉痛,知道的更多的人也注定承受更多。


    元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中书侍郎何弼假中书丞暂掌中书印。顾承业捐粮有功,素有雅量清望,擢补中书侍郎之职。治书侍御史一职乃前中书所设,今不宜留,江恒假廷尉左丞暂领诏狱诉讼之事。彭女史,啊,女尚书,为殿前预事,参备顾问,与魏詹事一同随军。至于这尚书印么……”元澈冷笑了一声,“暂且还由孤代管几日吧。”


    魏钰庭的命还是要先保住,王济等不掌诏印,总归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往来军营与行台的书信消息,世家、寒门各有一个明确的通道。中书在引入新南人的同时,则以关陇世家为首,作以补充,与凉州、益州世家抗衡。元澈一口气说完,他也配合着陆昭做出了最后的平衡决策。


    几人交印,几人谢恩,众人各自退于队列中后,元澈对冯让道:“军机不宜延误,命六军开拔。”


    浓云排山倒海,四野八面来风,元澈目及于天边,只见林海苍茫,远山如黛,两只鹰隼在空中艰难的扑着双翼,相对而飞,盘旋而上,不知是借北风青云之力,亦或是因羽翼扶持之功。元澈只是徒然羡慕着,却已无力追究原因。


    目送着元澈远去,陆昭只觉得心口总有言语要跳出,然而她试着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百官回城,中枢臣僚们亦回到玉京宫。既已交印,陆昭也不便在玉京宫居住,因此要回去收拾行装。廊下众人行迹匆匆,王济携众人回属,和魏钰庭打了个照面,不过冷笑几声。魏钰庭也只做无视,待陆昭走过时,他忽然开了口:“陆中书。”


    陆昭停下。


    魏钰庭继续道:“今日中书所失,未免过重,中书原不必辞官。”


    陆昭亦冷冷一笑:“魏詹事,我是损失过重。但只怕詹事永远不会明白今日失去了什么。”


    “那还要请中书指教了。”魏钰庭面色波澜不惊。


    此时雪色初霁,夕阳的余晖燃烧在两人的面庞上,红似战火,而真正的战火早已在张沐死亡的那一刹那熄灭。


    “有些人,或许禀赋不足,能力有差,但他们所拥有赤诚的热血,单纯的心迹,却是拉动世道向前最有力的力量。”陆昭道,“不过,张沐已经死了,愿魏詹事能如愿吧。”


    第210章 丹青


    张沐安葬之事体面风光, 墓碑选址在金城脚下,顾承业自去秀安处打了招呼,由陆家出钱, 诵经做了法事。忙碌了半日回来,陆昭便歇在了屋内, 一个小内侍方才进来禀报道:“上官弘已去凉王那里了。”


    元澈既点了彭耽书与魏钰庭随驾, 两人也不好耽搁,都是匆忙收拾了东西。只是彭耽书女儿身随行军中,也是多有不便, 好在元澈那里片刻后也派了人来,说让彭、魏二人可晚一些启程, 不必随军赶路,并派了两卫保护, 另并几名侍女,后日再出发。


    彭通听了也是高兴, 北凉州气候恶劣,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女儿在那边寒之地吃苦。虽然太子大胜得归女儿亦可授功而返, 但现在他也是能多留一天是一天。原定后日要为长子彭烨接风洗尘, 如今邓钧已不在,陆昭也从中书之位退了下来,然而彭通并不因此罢事, 反而轰轰烈烈张罗起来,官宴改办家宴,还将庞满儿与顾承业一道下帖请了, 另单送一封请帖给宫里居住的崔映之。


    给崔映之的请帖表态意味大于邀请, 毕竟崔映之仍是太子方面的人质。彭通以南凉州刺史身份亲自邀请,多少也是在表达对太子此次亲近寒门的不满。最后还是彭耽书只手拦下了, 自携了请帖私下去找了崔映之。


    “爹爹这几日劫后余生一般,行事还不及平日稳当,这贴一下他那里倒不至于怎样,映之孤身在这里,是要过苦日子的。”


    陆昭与彭耽书同行,她既要搬离玉京宫,许多东西也就用不上。脂粉钗环虽玉京宫都有,但先前军队抢掠不少。再加上部分东西或作赏赐,或填充军饷,落到几人身上的用度也就不多,因此各色首饰大家都是穿插轮换着带。如今彭耽书既要离开玉京宫,陆昭也不在此居住,庞满儿走的又是清流女名士的路线,自然也用不上,索性都放在崔映之那里。


    彼时崔映之还在作画,陆昭与彭耽书只在一旁坐着喝茶,并不打扰。崔映之囚居于玉京宫内,但行台也给予了她一定的自由,至少屋内布置都任由她去。屋内原本的家具物用被撇去大半,两张大檀木案拼在一处,上头置了全套的笔墨粉彩。


    囚居不能肆意在外玩乐,唯有琴棋书画可以寄托。只是琴生幽怨,书生错智,下棋又非得棋逢对手,想来还是作画最易消磨时间,多少也能恢复一个囚居之人对外界的寥寥感受力。


    崔映之喜工笔花卉,半纸的绚烂花事,杜鹃带血,芍药留红,枝叶舒展摆动间,仿佛森然有风。且她作画格局大,人高般的绢纸铺落设色,不过疏索,亦不过满,左右顾看皆成风景,俯仰成趣。饶是陆昭与彭耽书要作有礼宾客,此时也按捺不住上前观看。


    绢纸上,大赤飞金与箭头朱层叠交染,花青与清水流淌浸没,试探与抵触,交融与越界,千种暗喻,万般隐藏,在陆昭的眼中,竟窥得忘死的缠绵与深情的抵抗。


    待一图落成,崔映之收笔,陆昭只觉得那朵大红芍药在自己的心底烫出了个窟窿,分外妖冶。当她抬首再看崔映之时,只觉得一片静默。在这片纸张上,她自是此疆域的神祗,泼墨如马,点彩成兵,所有的情思延展铺开后,落笔无悔。


    耽书看过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何苦供着那些宫廷老画匠,依我看,日后若回都,皇帝也不拘弄个宫室来供着你。既当了人质,又任了画师,既赏了你父亲的忠心,又能悦目。”说完又道,“先前在长安,也不见你玩这个?”


    “不过找了这边的一个女史,现学起来。”崔映之语气中带着自足,又怕自己这番话太显卖弄,忙补充道,“丹青自在,水墨无方,纵使落笔时心有失意,画中却可得圆满。你看,多好。”


    陆昭闻此言也兀自笑了笑,现实的扭曲歪斜,经由墨笔自可构画以新,人情冷暖浓淡,也自有诸般色彩调和,诸多可能性,原就是希望本身。


    “昭昭,你既辞了官,不如也来映之这里学画。”彭耽书建议着。


    “她的性子是学不出来的。”崔映之一边洗笔,一边道,“丹青这行事,须得挥洒豪迈,不拘常理,颜色用得大意,清水染得不拘。她呢,惯是会做中书令的,只是他们那行事有谋略,有规则,时时刻刻都是针锋相对的算计。她能画出来,那满儿也早成名士了。”


    说起庞满儿,彭耽书也想到先前存了半盒香要给她,不便久留,旋即又和崔映之说了宴请的事。意料之中,崔映之谢过了并不去。彭耽书目的也是周全礼数,另送了兄长沿路带的特产,种种色色,与送给陆昭的倒没有半分不同。陆昭也把东西带到,另送了兄长猎的两张狐皮与她过冬裁衣。崔映之对两人去留也不多问,开心收了东西,送别时到底还是有些一一不舍。


    回到了住处,陆昭才算是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搬家不啻为一场盛大的豪杰,小小的院落下人来人往,那些用惯了的、不曾碰过的、早先丢过的、现下尚陌生的,统统普摊开来与陆昭面面相觑。


    这项甄别工作比案牍更令人劳形,陆昭最后只倒在榻上,不想去看。彭耽书带的东西不多,收拾的也快,旋即便来帮忙,恰巧庞满儿也来了。两人替陆昭挑挑拣拣,大到被褥,小到花钿,哪些要带,哪些要留,只要不过分,满儿的意思是都带走。


    趁着满儿挑拣的功夫,彭耽书悄悄走过来,将怀里的东西放到陆昭枕边,拱了拱她的手臂。原是那只血玉镯和那本字帖。


    “这本字帖上沾了你白檀香,想来你是常看的。”彭耽书对当年元澈送陆昭字帖入金城的事情知道不少,笑语间又带了一丝玩味,说完又道,“镯子是数月前是冯将军交给邓将军,邓将军又交给江恒,最后转到我这里来的,让我交给你。”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陆昭拿起来,在腕子上比了比。许是自己又蹿了一蹿,先前带着还有点大,如今看来却是正好。


    彭耽书笑了:“想来冯将军是怕直接给你你不接吧。”


    陆昭想了想,还是顺势套在了手腕上。彭耽书又望向眼前一片狼藉道:“带这么多东西走,这是不打算回来了?昭昭,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吗?”


    陆昭沉默着,倒是一旁拿着花钿比来比去的庞满儿笑着说:“耽书姐姐这事你问昭昭?倒不如去找南街那个算命的算上一卦,或许知道的比昭昭还多些。”


    陆昭则起身笑着走过去,戳了戳满儿丰润的脸蛋,道:“成天在南城混,何时才能出名堂。”


    其实此次离开,即便不住在玉京宫,陆昭只怕也没有多少空闲回来。安定等地还需要诸多布置,另外后续她也要有诸般大动作,此时辞官全名,倒也便宜。


    如今彭家与邓钧还有着合作的这层关系,太子也在北凉州经营,那么陆家也不好在西边过分插手,南边动作时也要留有余地,因此经营的重心主要还是偏东偏北。如果能和北地郡还有淳化的抚夷督护部有所联合,那么反攻京畿获取军功这条路,或许也有着诸多可能。


    为彭烨办的家宴兼接风宴,到底还是弄成了官宴的架势。尚书令王济难得出席,王谧因任大铨选一职,不好公然参与,但也派人送了贺礼来。前几日彭家与王家议亲,彭通的庶女彭慕画与王友议亲,已下了小定。


    陆昭与彭耽书收好了东西,一道乘车而来,如今她在金城并无住处,彭通却已在金城购买了宅邸安家,也是为了一双儿女平日方便。陆昭也有心购买,奈何实在钱上捉襟见肘。如今为了河运一项,陆家已泼金洒银,外加为南人安置产业,供养自家部曲,也是耗费颇多。自己在陇西唯一一处房产还是靠元澈默许收受贿赂而得,可谓悲哀。


    陆昭对于北方世家大族往来交际还不甚习惯。江东本土世族面对新官上任通常要赠送大笔安家费,待本地主官离任还要送上巨额的盘缠。自家对待外任官如此,那么自家子弟官居别地时也自会受到同等礼待。一来一去,动辄百万钱的流动。


    而作为上位者的自家对此也并非束手无策,如果急需用钱,派亲信亲族上任地方收钱即可,等回到建邺再上交,充以国用。


    陆昭在车里隐晦问起彭耽书此节,彭耽书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北地风俗,或有不同。


    这一问下来,陆昭也是颇为咋舌。北方四战之地,不及江南富庶安稳,因此太守刺史离开时会在地方贪墨一笔,等新太守和刺史来到地方,先要给上一届官员平帐,等到自己离任时,也可自取一笔。


    “这种事新官上任一般都不会去追究前任官的贪墨,仗说打就打,钱粮说要就要,有这功夫上书弹劾等着中枢回复,还不如赶紧把权抓到手。平账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何必把事情捅上天,那叫不上道,吃不了亏。”


    “对了,你们那是什么样?”彭耽书问陆昭。


    陆昭只笑得意味深长,乱世求存,大哥不说二哥。张沐说他们是国贼,却是没冤枉。


    两人正攀谈着,只见车已停了,而外面并不喧闹,寂静一片。彭耽书与陆昭由侍女扶着下了车,只见彭通率领彭氏一众族人,亲自从府门迎出,深躬施礼道:“恭请陆侍中赴宴。”


    第211章 家宴


    西北民风开放, 金城虽有宵禁之令,但也仅限于玉京宫周围。彭家所购置的宅邸乃在金城东,规模宏大, 西造榭池、别馆,如此气派几乎已是笃定日后要为彭烨谋求可居金城的主官之任。


    此时站在彭通身后作陪的也不乏名流, 刘庄自任上赶来, 另有一二现任著作郎,都是年少履任清职。站在最显眼之处的乃是陆昭的表兄顾承业。


    如今顾承业亦要上任中书侍郎,同样面临着暂无住所的困境。彭通自然是乐得揽下雅客, 并让不少在陇西的子弟北上,来金城同在园中常住。毕竟顾承业曾力辩秀安, 清谈功夫亦是不低,偶尔求教沾染, 来日也可自成一番气象。


    而王济作为尚书令,排场更是宏大, 身后陪客首当其冲的便是卫渐,而立于其身侧的正是吏部尚书谢云。王济与王泽的母亲乃陈郡谢氏, 谢云是王济的嫡亲表弟, 其女已嫁淄川王为妃,而兜兜回回转到顾承业身上,又算是谢云父亲的授琴门生。而谢家既也上了台, 园中近百名宾客也就不足为奇了。


    门阀网络的延伸无边无垠,连家的概念也变得颇为宏大,也不外乎人人都有化家为国的梦想。虽然眼前半个行台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但陆昭意识到这的的确确就是家宴。


    彭通此次宴请之所以弄出如此大的排场, 一是感念先前陆昭在张沐之事上对他做的回护,二是如今陆昭声望实在颇高。


    张沐是否与南凉州有所勾连, 已涉及到太子私府是否被南凉州渗透这一问题。事情可大可小,然而一旦盘查,惊动各方,谁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作为站在浪尖的彭家,无论世家整体胜负为何,总是受害最深的一方。


    陆昭身为中书,又是凉州乃至于益州世族的魁首,在这样一个关节上,自己担当起了所有后果,于世族、于国家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功劳。


    如今陆昭虽从中书退位,但其权力本身已不完全仰仗于官位,即便是她连女侍中职位都无,身边也一样不乏景从之士。


    陆昭因整理行装迟到,身为晚辈,又受众人迎接之礼,以此也连忙回礼请罪:“晚辈因苑中羁绊迟来,令贤长恭候,实在不该,望请恕罪。”


    饶是谁都对有才谦逊的后辈喜爱,说实话,若非陆昭声名盛极,爵位显贵,彭通也愿将陆昭视作自家女儿看待。只是如今陆昭虽是晚辈,但与台辅阁臣臣们的关系,已非后起之秀逐浪而追那般简单。彭通听罢微笑道:“麋集于此,或立或坐,既观玉树东归,又赏琼花逐席,此乃风流适意之事。”


    王济在一旁笑而不语,虽说看上去彭通仍是说陆昭,但其实连带着自己的女儿也夸赞了一番。老骥甘为女儿驽马啊,王济心中笑叹。


    陆昭随众人一同入园,宴席的名义原是为彭烨上任而办,如今彭耽书新升女尚书,名位上反倒远胜于刺史别驾,也算是此次主角之一。只是彭耽书去日新封,各家准备礼货也都极为匆忙,反倒是邓钧所备甚是足全。


    前线军情来的急促,邓钧随军出征自然也无法如约出席,但仍命刺史府的人将礼品奉上。不同于魏钰庭等寒门清流,邓钧到底是军功加身,封赏都是一等一的好,让人打作礼品入乡随俗,场面倒也颇为可观,连带着近日最恼寒门的彭通也愿意给来使假以辞色。


    “这一份是单送给彭娘子的,恭贺娘子荣升女尚书。”李锴身为刺史府私臣此时正殷勤介绍着礼货,“西域诸国产的乳香和降真香娘子暂且将就着用,这蔷薇水却最好。”说话间便见随从捧出一只蜡封的琉璃缶来,不过片刻,便有馨香满室,“西域工匠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而蒸,屡采屡蒸,再加上异域蔷薇香气辛烈,故而积香不败。”


    说完,李锴又调来一张大架,上面是清一色的毛皮料子。轻盈盈的灰鼠大绒,如同西北浓云一般阴郁华美。柔滑的狐腋清白亮眼,仿佛披上此物便有月光缠身。另有厚厚的黑夹褐的猞猁狲,体贴按压着一切。“这些是刺史前些日子猎的,天冷,娘子裁衣穿。”


    李锴说完,还不等众人回过味,先撤了下去,片刻后才走过来对陆昭道:“侍中和车骑将军那里,我家刺史也备下了,只是不知车骑将军喜好,侍中可否拨冗参详一二。”


    陆昭知他有话,所幸在后面排队奉礼的人也有不少,因此也不做多问,抽了个空便随他去了。待至苑中人烟罕至处,李锴忽然跪地道:“卑职是来替邓刺史向侍中请罪的。”


    陆昭心里已猜出了一二,然而依旧听李锴继续道:“先前将军得报,苍松县令请降,魏侍郎当时留中未送达东朝视听,而是拖延了一日才上交。”


    拖延一日,便正巧赶上自己休沐,若当时元澈顾念自己休沐而不让入朝听事,只怕魏钰庭等人会提前发难。届时自己再做布置,也会十分被动。留中扣押素来也是中书弄权的常用手段,不过要做到完全没有痕迹也并不可能,毕竟邓钧上奏的时间点在那里。魏钰庭即将随军远行,中书仍在关陇世族之手,这件事情被有心人纠察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如果魏钰庭有意,大可拉邓钧一起下水,联合抵抗。


    不过以陆昭看到李锴这番做派,也知道邓钧是要私下找自己说清楚。不管事情究竟如何,其目的都是撇净嫌疑,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陆昭也懒得探究,只道:“刺史为国辛苦,也是颇为不易,迟一天晚一天的,只要不误事,倒也无妨。”


    李锴又陪笑道:“魏侍郎处也请侍中手下留情。”


    陆昭定定看着李锴,此时北风吹得廊下的灯笼溜溜地转,那些光或从屋檐、或从枝丫间漏进来,那些鲜妍、辉彩且各有隐喻的影像也在陆昭的身上翻腾起来。


    邓钧在中书没了倚仗,仰人鼻息,阿附世族连遮遮掩掩都省却了,反而像是光明磊落利国利民一般的大大咧咧。


    “魏侍郎是做了什么需要我手下留情?”陆昭静了半晌,方笑了笑道,“大家都是相忍为国。中书这摊事,已经搅得我糟心极了,既退了任,也懒怠管这些。倒是盼你们大军早日旗开得胜,反攻京畿。我思父母心切,也欲早归家。”


    李锴见陆昭话说得圆滑,却藏了三分厉害,便也奉行言多必失的道理,不再提此节,因而道:“卑职自会替侍中把话带到。对了,那批礼货部分已送往车骑将军处,侍中这边也暂时入了彭刺史的园子,其中部分有太子殿下的赏。”


    陆昭亦回身致礼道:“替我谢殿下的赏,谢你家刺史的礼。”


    该说的已然说完,李锴折身返回。片刻后,廊下渡处一抹人影来,却是卫渐。大抵是要与顾承业同席而列的缘故,今日卫渐并没有效仿其穿衣风格,而是换回了素日所穿的鹤氅。既见到陆昭,旋即道:“尚书令正让我找侍中来,说是大尚书也在席,不知侍中现在是否正忙?”


    大尚书乃是吏部尚书的别称,吏曹原是尚书省下一部,又因其职事之重,故在前朝单辟于尚书之外。虽然尚书并不完全掌握官员升迁渠道与具体职位,但所有官员名籍也是多由吏部保管,若谱牒不入吏部,便算不得入士履职。如此超然之位,拔于诸部之上,也难怪主官都要被称一声大尚书。


    “尊长有请自当速回。”陆昭应道,旋即又补了一句,“实不宜令尊长为我担忧。”


    自己毕竟也是与邓钧僚属私下会面,未免引起不必要与不好的解读,陆昭也算提前表态。彭家与王家刚刚结亲,如今邓钧对彭家大献殷勤,又背地里把自己叫走,实在很难不给以王家一种孤立的感觉。王济或是担心,让卫渐出来探探风,想来也是有的。


    卫渐了然一笑,目光依然望着离开身影消失之处,道:“邓刺史只怕要比魏钰庭更加难缠啊。一出手就是给彭家这么多礼货,莫非是真想依附?”


    陆昭冷笑一声:“这么大的场面,邓钧花了这么多心思送了礼来,背后必然是有太子默许。”


    卫渐点了点头:“没想到魏钰庭落寞,此人反倒站到了台面上。”


    陆昭一边随卫渐走着,一边道:“这些从深渊谷底爬上来的人,其辛酸、其艰难,乃是你我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平民百姓跃至富庶,尚需才智,寒门晋升入士,已是精英中的精英。而那些以此身资载入史册之人,闭上眼睛想想,何其可怖。他们的目光如鹰,嗅觉如狼,心智可摧折玄铁,手段更是辟山斩岳。一旦我们与这样的人对上,所拥有的优势不过是阀阅与财资。”


    陆昭深吸一口气道,“现下仍不能放松警惕,以后亦不要轻易和这种人对上。一旦遇到,必要倾尽全力,在初显之时扼杀。”


    “是。”卫渐道,“稍后我便回去,与中书通个气。”


    廊下烛火幽微,两人轻身一转,重回到光明境地。


    第212章 旧俗


    陆昭随卫渐归位, 宴席已开多时,几轮敬酒下来,彭通已是满面通红。陆昭与卫渐等人奉酒又贺了一轮, 归席时,只见王济一手倚案, 若有若无之间正向自己频频挥招。陆昭又命侍者再满一盏, 之后才向王济走去。


    王济此时与谢云并坐,见陆昭过来,便亲自引荐道:“侍中可曾识得大尚书?”


    陆昭先前与卫渐归席前也略有打听, 并非不知谢云大尚书其名,而是好奇他为何会在此处。原来谢云早在长安出事前便已称抱恙, 暂时告假,于京畿庄园内将养, 因此并未受长安乱局影响。行台建立后,其人也是因京畿纷杂, 家中事务颇多,也未急于前往略阳。


    世事大多如此, 世家盘根错节, 枝蔓网联,许多大事一旦有了一丁点的迹象,够资格的人早已能够知晓并做出自己的判断了。谢家因联姻淄川王元湛之故, 对于长安宫变自有消息渠道,而又因与王家联姻,也得知略阳方面会因新中书上任与益州的出拳有一番动荡。直到行台转移至金城, 谢云才上陇任职, 而尚书令就是王济,交接不难。


    只是谢云如今面对的是与王峤一样的困境, 先前表态不明确。毕竟宫变这种送命的大事若非杨宁、王谦这种天子近臣根本无法逃脱,或是像陆家这般急需通过高风险的参与与高调的表态来获取政治利益,实在不需要介入过深。待胜败有定后,无论是哪一方,为了维.稳,首先要拉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世族。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再度拉拢虽是必然,但是否还是第一补位便不一定了。如今谢云在台中已经谙声自处了一段时日,太子等在官吏任选时基本全都绕过了此人。至于行台归都后是否还可胜任大尚书,也都要再论。


    想到这一层,陆昭也大概猜出了王济盛情邀请谢云来此的用意。以前执掌中书的是自己这个南人、外戚与世族的结合体,算是各方所推出来的一个“共主”。“共主”的责任是维持稳态,并且在维持稳态的过程中,继续平稳地产生利益,平稳地分配利益。


    可如今这个“共主”已易,中书落到了关陇世族手中,而关陇世族与王谢等人交情并不算深,甚至经年可能还会有龃龉与不满。大尚书在行台归都后注定是天子近臣担当的实权派,炙手可热。


    关陇世族执掌中书,很有可能借此将谢云从大尚书上撬出,即便不现在动手,至少也会有所铺垫。在何弼假中书丞,接手并熟悉各项事务之前,王济和谢云还是希望通过陆昭这个前人中书对关陇世族出身的何弼施加一些影响。


    不过转过头来,要说陆昭见过大尚书谢云,却也不能够。先前贺家掌权,丞相霸府,尚书令尚且需要与皇帝相互依存得以喘息,像大尚书这种可以直接参与官员遴选的实权派,又怎么可能不被关陇世族打压。两千石官员遴选,那是丞相府东曹掾该做的事情,大尚书不过是掌管谱牒宗籍而已。就连陆昭履职,也是走的女官路线,人事信息直接送到保太后手中,而非一个大尚书手中。


    陆昭手持酒盏,谦恭一笑道:“两台行走,晚辈不敢唐突。却忆今岁春朝玉兰花开,恰路过吏部院墙处,庭中清风解意,吹沾故衣,是以留馨日久。”


    王济悬起的一颗心旋即放下,遂笑道:“花香留馨,人亦留心,因缘际会,当是如此。”


    卫渐立于陆昭身畔,微笑地听着几人清雅之谈。他虽出身于关陇世族,但对陆昭以晚辈之身对王谢等人所表达的谦和恭敬之态并不反感。关陇世族当时之所以鼎力支持陆昭,正是看重她对老一派旧勋的尊重和回护。即便贺氏这棵大树已经轰然倒下,但关陇世族在她手里也获得了最大的保存和利益让渡。


    的确,这个世道是纵向的,分南北、分地域、分派系,但更是横向的,分长幼、分资历、分阶层。无论南北士人、东西世族、高门寒门还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有老去的一天。在老者感叹沧海桑田、前浪后浪的同时,也都无一例外地希望自己曾经的辉煌被尊重、被善待。


    谢云闻言也是一笑:“侍中雅量恢弘,襟胸独具,落花流水皆有著意,清风送香,理是自然。”既然对方已谦恭有礼,自己也算有求于人倒也不必时时以长辈之资倚老卖老。


    此时院中已设投壶之所,亭台水榭间也有世家子弟开始玄谈辩论。王济遂指向不远处的顾承业,问一旁的卫渐:“那边可是顾散骑?”


    卫渐应是。王济道:“顾散骑玄理深奥,不知关陇之家,可有对手?”


    面对略带怂恿的话,卫渐连忙拱手:“关陇虽崇玄者众,亦知益州有王大家。”


    “呵。”王济笑意慵然,时人以王大家称呼自己,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我已非年轻盛时,且藏拙意吧。卫郎君后起之秀,何不试一试?”说完便强拉卫渐离席了。


    王济与卫渐都适时离开,陆昭明白接下来便是自己与谢云兑子儿的时候了。果然,谢云从身侧取出一方漆匣,道:“听闻侍中属意北镇,这些乃是侍中任中书时调用的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或许日后也可为车骑将军所用。”


    北六镇的人事文移是否调用过陆昭最为清楚,显然,王济是把自己有意借北六镇用以兵事的谋划向谢云透露过。如今谢云来这里做一个人情,也同样是希望收获一份回报。


    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已足够让陆昭对北六镇疏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其中的工作量想必也是颇大,毕竟长安陷落,这些档案不可能运到金成来,也是谢云凭着自己的记忆乃至联络各方送上备案,最终才整理出来,可谓珍贵非常。


    陆昭重礼谢过,而后道:“秦州内政,车骑将军也是仰赖枢部颇多,幸得两台顾念,郡长官曹也都有所补全。日后北镇诸事,只怕还要有所请教,烦请贵部举荐贤才。”


    来兑换这份人事资料,陆家自然也要有所付出。不过如今行台尚算平稳,自己又是初从中书之位退下,倒不好置喙。如果中书的关陇世族想对谢云出手,陆昭既无必要也无立场为谢云发声。唯一可以帮忙的地方便是让谢云转任地方,出任安定等大郡太守。待回攻京畿的时候,秦州便是西北的桥头堡,谢云也可以借此挣一份军功,洗刷自身的污点。


    但秦州如今已经满员,不大可能为谢云挤出一个太守之位。而秦州大铨选陆昭与兄长商议后也有共识,打算继续和陈留王氏合作,让王谧兼任,而非交到一个外人手里。其实如果不看谢云在长安宫变中表态不明这个污点,其资历已足矣备选三公,如今沦落至此,也是唏嘘。


    听陆昭话里话外的意思,谢云也知道秦州运作有难,但却隐晦地提到了让谢家参与北镇的建议。这让谢云惊诧万分,他敏锐的发现陆昭利用北镇,并非仅仅引导秦州因不能参加武威之战而积压的不满,而是要利用北方六镇的力量,立一个足以让一个大尚书洗刷不忠污点的军功。那么要立这个军功,必然是反攻京畿,且是最先攻入宫城的主力!


    然而这也让谢云万分警醒。北六镇多是鲜卑贵族,其没落完全是因门阀执政之故,而且本身更是带有宗王背景。引宗王入局,作为世族本身的谢云虽然嫁女于皇室,但心中仍不乏警惕。


    于是谢云微笑道:“北镇人事上车骑将军必有权宜之选,倒是那里的一桩旧俗,不知侍中可曾听说过?”


    “大尚书请讲。”


    谢云道:“天赐年间,道武皇帝曾定下祭祀之策,于元春之日,集百官于平城西郊祭天。是日置方坛,设七根主木,东设二陛,四方设门,以白犊、黄驹、白羊各一为牲。皇帝列东方青门,皇后率六宫自北黑门入,而鲜卑贵族等帝部十姓遴选七人执酒,百官则在最外围。祭祀时,女巫升坛摇鼓,帝后百官尽拜,而后杀生,七人以酒洒天神主,如此往复。”


    “如今已是十月中,车骑将军北上定事只怕也要过元春。祭祀之事在汉化改制之后不复,但北镇旧人亦不乏行此祭祀者,可见怨望。譬如让我等汉祚衣冠腊月不过除夕,冬至不行大傩,此事此情不可以不深查。”


    陆昭听闻立刻会意。谢云所说的祭祀传统乃是拓跋鲜卑初立国时需要宣扬君命天授。这场盛大的祭祀活动中,一共有三个群体,那便是皇帝、皇后与六镇十姓。祭祀除了给予皇权赋能之外,还在给另外两个群体赋能。而这两个群体中,有一个是陆家必须要利用,却让世族不喜欢的一个群体,那就是北镇的十姓们。


    祭祀乃是六镇最为固守的传统,如果要联络六镇的感情,这个传统陆家必须要给予承认。一旦这一批因门阀政治郁郁不得志的六镇老人们接触到长安困居的皇权,那么时局必将更加动荡。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支持,那么秦州是否能够冲入长安,也是一个问题。


    陆昭明白,谢云既是在表明心迹,也是在提醒自己,她永远不能剥离世族这个力量源泉。即便是利用六镇,也必须要考虑世族的感受。谢家的身份既是世族,同样也有宗王的关系,进入时局帮助陆家促成此事没有问题。但如果让这些人喧宾夺主,那么谢家绝对不会认可这种回报方式。


    陆昭了然一笑,也给予了答复:“祭祀事,都中具有内线,皇后手书宜取,只是陛下病重恐不堪辛劳。或可淄川王代书,有大尚书作保,北镇大抵可以安抚。”


    谢云举杯亦笑曰:“如此甚佳。”


    第213章 密议


    酒过三巡, 众人也三三两两散开,顾承业自挟琴登楼,手挥五弦。卫渐玄谈虽未与顾承业有同台之幸, 却也雄辩三场,如今正指点着庞满儿。而陆昭、王谧、王济、谢云、彭通与祝雍等人则早早前往一处安静地院落商议后续事宜。


    桂栋兰橑, 熏风湛露, 广厦之内自是万点灯火;万点灯火之下自是锦绣貂裘;锦绣貂裘下包藏的则是一颗颗谋算的心。


    “不知陆侍中此次前往北镇,要假何身份?”身为尚书令的王济此时最有发言权,如果陆昭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或官名出使六镇, 总是绕不开尚书台的。


    此时已有侍者奉上茗茶,因席中祝雍的官位爵位皆逊于陆昭, 所以暂越过祝雍,向陆昭奉茶。陆昭则礼谢推过, 示意先奉祝雍,而后亦认真回答王济道:“六镇勋贵, 皆为鲜卑旧族,多与宗王姻亲。依晚辈浅见, 不若就以女侍中身份北上, 只是还需中枢帮忙,女侍中之位或要重划于皇后名下。”


    从六镇所注重的祭祀仪式而看,对于皇后的认可是极其看重的, 因此陆昭此次前往六镇谈判所执身份,所代表的必须是皇后。


    王济点头道:“你如今有持节之便,倒也不算是单车。子卿如今东归洛阳, 有使持节之权, 若六镇实在桀骜,也可与他通气商量。”


    谢云与王谧闻言, 心中也长舒一口气,至少在人事方面,陆昭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要知道北镇镇抚之责,朝廷基本上都是先派亭侯,也都是有分量的两千石,其中不乏宗室背景。但现下尚书印不在自己人手里,运作起来也是太困难。


    谢云道:“皇后处,侍中想来沟通无虞。不过既是持节赴任,随众属官也是不能少。诸多名目,若是四百石或是皇后名下女官,我等自可为之,若再往上,可能要请示太子,于事于情反倒不美。”


    时下任官,多要自辟掾属,名额多少,则由属长而定,台中也会斟酌给予拨款来支付这些掾属的工钱。可如今陆昭的属长算是皇后,皇后能给出的掾属名额不可能有武将,更多是较为底层的人员与女官的配置。这样的配置不可能征辟到一流的世家子弟。但若无这些子弟充任,主官的威势也会有所下跌。


    陆昭明白,自己的声望诚然已高,但男尊女卑的观念仍是千百年之久。此时先不必做无谓争斗,毕竟为利益发声的永远都是群体,而非个人。


    陆昭道:“文吏杂簿,兄长处当有所补全,只是还想向祝太守请借夫人,加以女尚书之名,随我同往,不知尊夫人是否方便?”


    祝雍未料到自己也被提及,他任护羌校尉多年,所娶妻子是鲜卑旧勋的女儿嵇氏。借六镇勋贵的余威,这场政治联姻也为他在西北打开了局面。现下,陆昭所提出的请求不可谓不诱人。六镇如今没落,自己的妻子已无法再为家族提供助力,反倒因为出身而让自家后续乏力。


    祝雍也非趋炎附势之人,对待妻子亦是如常,所谓年少夫妻老来伴,倒也适意。只是儿女婚事终于是老两口心中的愁事,相较于其他太守的儿女们,他们可以选择高门的余地并不多。


    如今祝雍自己已是年高,很难再有进望,寿终于太守之任,几乎已成定论。或许朝廷肯施恩,给自己一个中枢清职归都养老。但天下士族何其多,与其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倒不如争取眼下的实惠。毕竟如果自己的妻子有皇后女尚书这一份履历在,单论和陆家的感情,日后子女议婚,也会更容易一些。


    在敲定了自己的任职后,陆昭也当即内拟了参与北镇的其余人事规划。


    六镇各有镇主,出身也俱是不同,其中以鲜卑贵族居多,凉州武人次之。如果想要介入北镇,也必要摸清楚六镇人的态度,愿意合作者哪怕是中立者,陆昭都要想办法给予拉拢。但如果对方敌意过重,陆昭也不介意一刀斩下,毕竟时局早已与道武年间不同。


    魏祚南移,平城荣光不再,六镇已彻底沦为防守边境的戍卫。至汉化改革罢祭祀旧俗,身处中原熠熠生辉的元氏们早已与汉姓门阀融为一体,而破六韩、贺拔曾经的立国之本,如今在长安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费钱费力供养的毒瘤罢了。


    如果一个群体已对大局可有可无,那么随手除掉也不会引来任何怨望。


    考虑到领军背景,祝雍之子祝悦被最先拿下,祝雍甚至不为儿子求官位,允其以白身领部曲随行。由于后续人事上陆昭仍需与凉州大铨选通气,日后参与者也要分食夺回京畿的功劳,因此在王谧的首肯下,陈留王氏的王谌也成为了备用人选。


    而谢云的嫡长子谢颐虽不在行台任事,但本身还身兼淄川王友加督护之职,明显是宫变前皇帝的安排,一同随行既可瓜分利益,又更名正言顺。


    至于王济处,那自不必说,日后夺回京畿,少不了洛阳用兵协助。这是早在陆昭辞任中书的前一夜,双方就商量好的内线搭配。


    一场酒宴兜兜转转下来,大事已定的差不多。王济竟不由得回想前事,笑着慨叹道:“这小女貉早年与我家角力,至今思来我都耿耿于怀。如今共事日久,见此权谋手段,才知当年角力仍是幸事,未有一交才是祸根。”


    陆昭连忙拱手道:“初时孟浪,还望尚书令见谅。”


    王济的态度早已有所转变,诙谐玩笑颇显亲近之态:“我又怎会因此见怪于你,只是恨玉树不能生于我门庭之中。”


    谢云笑道:“老伧夫得麒麟子尚觉不足,不若认个义女。”


    王济闻言一瞬间笑容凝滞,如今陆昭的势位自己必然不能认下。况且自己长子婚事又搁浅,日后王叡求娶帝女只怕困难较大,他反倒更倾向于与陆家联姻。如今陆家虽然尚未同意,但待归都,他自会面见靖国公商议此事。毕竟与自己长子同处尴尬境地的还有陆归这个车骑将军。


    陆家之所以不同意这门婚事,本意还是要借陆昭与皇室联姻。但如果他以王家主动退出备选帝婿,转而大力推举陆归为驸马,未必不能在满足陆家需要的同时,也为自己长子聘一佳媳。一旦此事定下,日后伐蜀功成,东取荆州,陈留、汉中两宗合力,或许在儿子这一代可以化家为国。


    至于太子那边,他自然也看到了一些苗头。不过趁着先前魏钰庭生事,他也不介意挥锄头挖一挖墙角,于是笑对谢云道:“或许日后你举荐我为三公,再为此亦是不迟。只是见幸难久,见疏易得,你我两个老伧夫,暂且自保珍重吧。”


    说到“见疏”二字,彭通也是颇为陆昭不平:“太子也是不明,陆中书持重见幸,各家众望所归,那是多好的局面。魏钰庭纵使宠信,这么大一个摊子,他会吆喝么。中书见疏,不祥,不祥啊。”


    陆昭听着一来一往,心中也不乏警醒,“见幸”二字看似荣耀,但若没有魏钰庭这个寒门在,自己只怕也要备受议论。思来想去,还是不愿大家再往此处引导,遂道:“见幸见疏,本是世情,纵观古今,也未必独中书见幸,也未必独中书见疏。且拿尚书台来说,不同朝代势位不同。起先不过是隶属少府的属官,直到东汉年间,中朝官设立,才渐收政事,被用以分权三公。”


    “而中书前身,不过是中书谒者令罢了,所行事体乃是掌收纳尚书奏事、传达皇帝诏令。可是到曹魏乃至前朝,又嫌尚书台尾大不掉,因此处处提防,设中书掌管诏命,尚书失势而见疏。再往后,连中书也被提防,皇帝命寒门执掌机要。”


    “我也曾好奇,这些尚书、中书、秘书本皆近侍之臣,乃是皇权集力的最大推手,怎得最后都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想来应是见幸得权,得权见疏,两者本是同生,互为始末罢了。”


    彭通闻言苦笑:“按照侍中这么说,这循环无解啊,不知寒门之后却又是谁?”


    陆昭作若有所思状:“寒门后面,那自然是阉宦。”


    “那再往下呢?”


    彭通追问,陆昭只笑而不答。王谧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祝雍只是强忍着,假意观赏桌上的茶具。谢云则一手揽过彭通,道:“魏钰庭失势必然,何苦追问,咱们先回席上去吧。”再走到不远处,方在彭通耳边轻声道,“阉宦下面什么都没有。”


    王济见话头被岔开,便也随众人向外走,出门前,回头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看陆昭。以一个阶层的见幸来掩盖一人的见幸来减少各方怨望,以一个阶层的见疏来疏散大家对自身见疏太子的失意,这样的转移手法已比许多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要老道许多。


    为避免嫌疑,彭通与王济、谢云先行回去,随后王谧、祝雍再由后门兜转到水榭亭台路面,最后陆昭才由几名侍女领出,出来前又换过衣裳。


    彭通既回到席间,谢云与王济也两厢攀谈。远空中,乃是彭家命人燃放烟火,一簇又一簇的盛大绚烂。


    “阉割皇权的最后一举,你我筹谋已久,如今竟交予这个小女娃手中。”谢云望着又一朵凋谢的烟花感叹着。


    王济只喃喃道:“最终之事如何,实难定论。或许她会有所不同罢。”


    谢云微微挑眉:“那岂非坏事。”


    “或许对世族来讲,亦非坏事。”最后一朵烟花盛放,带着清异的白光,消失在了天际。


    第214章 北镇


    将金城一切安排妥当, 陆昭与随员一同北上,而后在萧关与兄长汇合。此时,长安送来的皇后与淄川王手书已至, 众人遂集齐兵马,再沿泾水折返向东。


    轻雪随舟飘摇远上, 红泥暖炉, 绿璧载酒,竹帘纱帷半卷白浪,只需微垂睡眼, 便如回到江南。


    陆归于船内懒坐,案上仍错隔堆放着秦州事务的文移, 他随意翻检着,最终将这些案牍推到一边。


    禁止秦州参与武威之战所爆发出的矛盾, 此时已接二连三显现出来。现有的土地已不足以进一步分配,最终的军功尚未结算, 在行台返回京畿的一段时间内,怀疑、压抑与不满统统爆发。方向直至太子, 而最终施压点仍在陆归的身上。地方与中枢之争, 南人与北人之争,汉人与胡人之争,新贵与旧勋之争, 眼下他急需打造一场外战,来重新打造地方政权上的凝聚力。


    “贾充战吴国,司马昭战费祎, 司马懿战诸葛亮。”陆归闭目养神, 开始对古往开来身为战争最高统帅,却在最后撤兵不打进行盘点, “都快打赢了,临门一脚,却三番两次地上表收兵。呵,无非是不想让非嫡系之人建功立业罢了。太子这是学会了三个权臣做到极致的老王八蛋那一套啊。诸葛恪要是也学这一套,江东执掌哪里轮得上孙氏兄弟。”


    陆昭知兄长坐镇不易,对于太子不乏有怨气,因此放下手中簿册,开解道:“依我看,咱们这位太子倒不大像唯嫡系以论之人。外戚、宗室、勋贵,世家、寒门、宦官,哪个是嫡,哪个非嫡,难以一概而论。诸般皆可嫡,只是不能仅用一家而已。皇权集中,终在制衡。”


    “话虽如此。”陆归坐起,伸了伸脖颈,斟酒自浮一白,而后道,“太子对邓钧是否太过偏重了些?”


    船身轻轻摇晃着,一线雪色天光透过竹帘的缝隙,顺着陆昭的侧颜劈开,割裂出一缕清寂的芳魂。如水缎面的狐裘随目中秋水蜿蜒波动,随后江河入海般湮没在眼底的黑暗之中,连同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


    “大兄可还记得那时祖父与我们说的那段话?”陆昭意态幽远,“皇后是吕雉、弟弟是刘秀、太子是刘劭、岳丈是王莽、辅政大臣是司马懿、禁军统帅是檀道济,这样的局面对于一个皇帝难不难?事实上只要各方平衡,抓住每一个人的诉求,对于皇帝来说都不叫事。太子之所以捧出寒门,扶植邓钧本意还是在平衡上。而寒门之所以奋进,之所以效忠,不是为了继续做寒门,而是为了不做寒门。待邓钧走到这一步,也会被打压的。”


    陆昭明白,元澈走的太稳,稍不留神,世家就会被温水煮青蛙。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把牌桌支起来,让大家打的有来有回,场面看起来都差不多。最后在所有人稍不注意的时候,抢下一张胜负手。制衡不过是手段。暗自作大才是世家的嘴脸,赢家通吃,才是权力的最终目的。


    船至泾水河谷后便不宜再行,众人旋即换马北上,几日后方越过安定郡北边境,接近六镇领地的边缘牧区。时至冬季,安定以北的平原已是衰草漫天,不见哀鸿,偶有零星牧人驱赶牛马,却在不久后亦被督军拦下盘问。陆昭等打听后方知,戍卫六镇者不得私逃,但如今凛冬天寒,武人们的出路与这片土地的存粮、毡房一样,稀缺到令人绝望。


    如今六镇虽各有其主,但统御的御侯仍是皇室宗亲北海公元丕,算辈分乃是今上的叔叔,已是七十余岁的老者。车骑将军并无督六镇军事之权,因此过境前也要上书请御侯放行。


    陆昭一行人规模并不大,然而与北镇的萧条相比,倒也称得上是声威赫赫。陆归自点一千精锐随行,祝悦带部曲力士五百,谢颐亦领兵五百,其中不乏世家故旧。而祝雍的夫人嵇氏则带了五十名娘家陪嫁的家仆,令人书信给沃野镇主、自己的弟弟嵇髦。与此同时,众人亦向北海公府投了各自的名刺,其中皇后的郊祭令谕随陆昭名刺奉上,而淄川王替皇帝手书则随谢颐的名刺奉上。


    送信的人回来的也快,身后跟着一名元丕的帐下督军话。督军入帐内回话道:“北海公已闻车骑将军与中书之名,才备礼驾,还望诸位稍候。”


    陆归只笑施一礼:“北海公国之干城,皇室勋贵,怎劳久候。至于礼驾,我等亦不敢以晚辈之身而僭越,待我们稍作准备,即刻前往面见北海公既是。”


    虽然职位上车骑将军仍压御侯一头,但对方毕竟是皇室宗亲,爵位勋望俱在,他们这一方也不必要求这些虚架子的东西。不过陆昭也听出来六镇之中肯定有人对他们抱有不满,甚至敌意。毕竟陆家仍是世家底色,而这些鲜卑贵族在魏国建国时留了最多的血,最后却被世族打压至死,心中怨气,可想而知。


    陆昭之所以强意北上,乃因为六镇无论是现在亦或是未来,都是她注定不可绕开的一部分。诚然,陆昭与陆归需要这支力量的加入来实现以一己之力短期收复京畿的目标。但这支力量亦是拓跋鲜卑一脉的最后底蕴,皇权最后的支点。与其让它在门阀权力板结后的夏天怒火燎原,倒不如现在着手,把火苗扑灭在最冷的寒冬。


    最后,按照北海公元丕的意思,陆归、陆昭、嵇氏及其所带家仆可以入境。


    “嵇镇主如今还任着朔方丞……”路上,督护亦将北镇需要注意到人事说给一行人听。然而所提到的人或是嵇氏故交,或是中原旧臣,示好之余,防备也是极其明显。


    相对于陆归的两府构架,元丕的班底构成则要复杂的多。首先便是北海公府,府内掾属大多是从中原带来的行政班底,其中亦不乏关陇世族旧人,只不过家世都已衰微。毕竟在门阀执政的时代,真有路子的世家不会把子弟往北境填。


    其次则是镇北将军府与御侯府,这个班底下大多是统御六镇的军事力量。譬如原先跟随自己的亲卫,还有当地乡土的武装力量。历来中央派人执掌地方,第一要剪除的便是这些乡土武装,换言之,是乡贼。这些人早年在北境作乱,如今已划在朝廷的正规编制下。世道动荡,万事从宜,乡贼是永远剪除不净的,不过是以不同面目出现在时局中而已。


    如此一来,地方豪族构成中级幕僚,而中原旧族则代表着朝廷以及中原世家们的利益,给予北镇以脆弱的支持。


    庞大的架构需要极大的威望,元丕以皇族长者的身份,凭借着早年的开国军功,在萧条的六镇镇守了几十年。然而在他之后,由于皇权衰微,朝廷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这看似是六镇的问题,事实上亦是世家要面对的问题。


    陆昭在临行前已经能够隐隐感受到谢云传达出的一些意思——利用这股力量的同时,一定要在最短时间消化掉他们。这其中不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担忧,亦是阶层利益的殊死之斗。


    细雪飘坠,在马蹄下碾作银膏,北风吹起的尘埃化作漫天的冰雾,令狐裘更重。此时若令名士临风,自有一番慷慨歌咏,而陆昭只在漫天雪色下看到心底那簇鲜红的火苗,它因欲望幽幽而然,将所有的浪漫遐思悉数燃成灰烬。她明白她终做不了风流雅士,即便她表面功夫已臻化境,但那颗任事进取的心与刻进骨子里的世故告诉她,即便骗得过别人也终究骗不过自己。


    一行人停在山寨最外边的拒马前,督军前去通报,然而等了近半个时辰,对方依旧不肯放行。


    “呵,阎王易过,小鬼难缠。”陆归冷笑道。


    陆昭闻言也是深以为然,以元丕尊位,对于自己这一方是否召见,并不需要摆出这样的姿态。觉得可谈放行就是,若觉不妥自会当即拒之门外,而不会矫揉摆弄,反失了气度。如今境况,必是下属部众恶意为之。而且由此也可看出元丕对于这些部众的掌控并不牢固,至于原因,想必年龄、大势俱有。


    此时陆归身后不少亲随已经颇为愤慨,其中一名壮勇已下马抽出佩刀,直接在拒马外用以照明的铜火盆上磨起刀来,霍霍之声大有警告意味。


    果然片刻后从营寨内行出一名军士,语气颇为有礼道:“末将薪曹赵源恭迎车骑将军、女侍中、女尚书入营。”


    先前陆归面色尚算平和,然而在听到对方报上官职后,当即拉下脸来。军中曹部众多,譬如大将军府,便近有三十二曹,每曹曹首职位薪俸虽然相同,但职位却有高低贵贱。譬如吏曹,乃是掌军中人事备选,自然是亲信中的亲信。而薪曹则是负责掌管柴火草料等物资的官员,虽说不一定是诸曹最末,但地位只怕还不如一个给北海公做饭的厨子。


    且不说自己一行人有三位两千石,光是车骑将军开府的名头也不应当被这般对待,其中的侮辱之意已经不言而喻。只见对方面色仍是从容,甚至走近陆归的身畔,道:“请车骑将军下马解剑,随我入营。”


    陆昭闻言眉头一皱,却见营前兵众连拒马寨门都不曾移动半分,只在寨门一角开了一个小门,显然是要让一行人除去武器,连随从都不能入内,只身去见元丕。


    陆昭冷笑一声,调转马头,而后对陆归道:“听闻门下老犬多作吠声,乃是厌客,既如此我等回安定便是。”


    然而话音未落,那赵源忽然牵住了陆昭的缰绳,死死拽住马匹,厉声问道:“女侍中似不从北镇军法,想来必是汉贼。”


    陆昭冷冷望向赵源,此时他身后的部众也纷纷拔出佩刀,一副要大动干戈架势。陆昭知道,一个薪曹竟敢如此放肆,背后也必然有人撑腰。她明白来此处必然不会迎来笑脸,但是对于对方的杀气腾腾也不打算无视。


    百辟刀翁然出鞘,手起刀落之间,赵源已然应声倒地。


    第215章 老朽


    “北镇有军法, 秦州军亦有军法。犯主将者斩!”


    陆归说完便命众将拔刀起槊。恶意的侮辱与挑衅无法用仁爱解决,使用强势的反击却可以让对方意识到得罪你的成本极高。


    汩汩血腥如藤木匍匐蔓延在雪地上,此时以赵源为首的兵将们也都纷纷亮刀出列, 大有一决死战的架势。然而陆昭亦发现一名小卒缩身一溜,事不关己地回到了营寨的箭楼上。


    陆归麾下的秦州军强悍不输六镇, 而对方亦未料到陆归等人竟这般硬气, 不仅没有俯首入彀,反而奋起反击。几轮冲杀下来,陆归所带精锐并无一人伤亡, 就连在一旁的嵇氏也被保护得很好。


    终于,对方在愤懑浇头后, 也有一二清醒者。毕竟陆家功勋爵位俱在,且镇中尚有沃野镇主的嫡系血亲, 下手时也有了顾及。只是陆归与陆昭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毕竟对方犯将在先, 且事情闹大,反倒可以让深在营中的元丕知道。


    若己方真应那赵源所言, 丢盔弃甲, 只身前往营寨,等待自己的将是毫无底线的羞辱,甚至连性命都将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果真到了那样的局面, 即便是这些军将有错在先,元丕身为外镇人也不会出面苛责,反倒会安抚嘉许, 赞赏这些人为鲜卑旧勋与北镇的失意之人向世家出了一口恶气。一旦真的陷入这种局面, 六镇只会看轻秦州军,团结一力, 泄愤打压,而非各动心思,争取合作。


    嵇氏尚车在内,见此情景已经气得双唇发抖。她的名号并非没有报上去,然而这些将士竟仍无礼羞辱。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家丑,若放大来看,要么是六镇中早有人对沃野镇主嵇髦见恶已久,要么是元丕本人意欲打压嵇家。


    想至此处,嵇氏便走出车外,她早已头发斑白,然而声音中却带着特有的强势,用鲜卑话说道:“元丕老匹夫若不堪掌六镇,宜早归家。使镇将亲眷受辱,又是什么御兵之道。”


    此时营寨上有不少戍卫开始议论纷纷,片刻后,营寨大门忽然大开,一名带甲壮士领两列戍卫前来。那壮士先行下马施礼道:“车骑将军、女侍中、女尚书远道而来,六镇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勿怪。末将魏明,御侯帐下督护,现为将军带路。”说完又向那些六镇执刃者环视一番,而后怒喝道,“弃械归营!伍长以上有军官之任者,稍后自绑来见我。”


    事情发展至此,双方也难有好心情。陆昭早已知晓六镇各自为政,元丕各府内亦派系林立。赵源受人指使羞辱自己,这位魏明将军来时之巧,决断之快,也不见得就是善辈。不过先前赵源之事也让陆昭隐隐感受到一种世家独有的阴柔手段,想至此处,兄妹二人不由得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六镇背后的水与中枢对此举的默许与支持,远非表相那般浅明。


    魏明先将陆归、陆昭等人安排至一间毡房内等候,而后命人再次禀告北海公。不久,营帐外便有行刑的惨叫声,应是元丕已下令处死今日闹事者。


    待外面人禀报行刑之事后,魏明点了点头,转身从营外取了酪浆、奶饼、炙烤羊肉等热食奉入帐中,解释道:“如今虽是午膳时,但草原军旅皆是两餐。如今凛冬已至,六镇多缺人力,伙夫平日也要做牧马拾柴等杂物,因此未能提前预备,还望贵人们见谅。”


    陆归曾与羌胡杂居,草原少树木,薪柴不易得,再加上草原饮食多以肉奶为主,两餐制既减少薪火损耗,又节约时间。况且仅从餐食上看,对方也是精心准备,并无苛待,因道:“餐


    食乃小节,军中法度为上。”


    魏明先谢过陆归体谅,而后道:“车骑将军此次带了不少人马,骤临北地,难免有缺,若有粮草急需,还请将军派人提前告知,末将这边也要有所准备。”


    陆归微微一笑,六镇疲敝他自入境便知,不打自己粮草的主意已是万幸。现下又领受了对方的满满恶意,若再讨要军需,也太不知人情,也就谢绝道:“粮草本应本部各供所需,怎敢叨扰北海公与将军费心。只是我等一路北上,也履见逃难镇户,沿途略有救济,徒然插手北海公家务事,还望莫要责怪。”


    所谓镇户乃六镇居民,早年魏王大破高车柔然,获得十万部众。而这些部众身份种族混杂,不能安置在内地,因此魏主设六镇,将这些部众迁移至此,历代在六镇方牧耕作,不得私逃,而六镇镇主军将则负责安抚统治。


    魏明听陆归所言“粮草本应本部各供所需”,言下之意则是秦州的粮草也不会平白无故援助六镇,至少六镇要做交换,因此不由得强作苦笑,示弱一番:“六镇早年之繁荣,末将父亲犹有所忆,常常道我。早年魏国都平城,以北镇为重,盛简亲贤,拥麾坐镇,配以高门子弟,所待独厚。当时执掌人物,莫不是公侯贵子,王室宗亲。”


    “只是国祚南移后,北镇不过一边戍穷乡,虽非得罪当世,但中枢贵胄也渐少与我等为伍。一生驱使,若能得虞军、白直等位已是万幸,万人一生推迁,到死也不过是一个镇主。同族当时偶有留长安任职者,皆是上品清官,徒然见异,犹如天地两隔,因此在镇者心多不豫,逃亡四散者甚众。”


    魏明说至此处微微一顿,似是意识到自己满腹牢骚之语一般,又转作笑脸道:“诸位贵人莫嫌我谤政,其实先前王中书更化改制,与谢尚书也有所调整,以任职年限取才录官,晋升羽林,时谤或有缓解。”


    陆昭闻言淡淡一笑,问道:“敢问将军父亲是?”


    魏明道:“家父魏允,曾任羽林中郎将。”


    魏明说完,也认为自己的话已经点到,于是施礼告退道:“贵人慢用餐食,稍后会有侍者前来通传。”说完忽又想起一事,“谢郎君的名刺北海公未收,稍后末将会讲名次转回给谢郎君。”


    待魏明走后,陆昭方才低声道:“我说这个人怎么来的这般巧。”


    魏明到底还是有一些门阀背景,其父受益于谢云与王叡的更化改制,通过资历遴选入士。即便现行体制仍然在对北镇五官极力打压,但作为政策本身的受益人且与长安有联系的魏明,终究还是为谢云和王叡圆了一个场。一个和长安有关系的人不会轻易得罪世家,且要趁着对方危难拉一把,攀个交情。这既说明了北镇出头不易,也暗藏了御侯府下的各怀鬼胎。


    不过既然已了解了这些人的面目,陆昭也对接下来面见北海公元丕更为自信。自己有求于六镇,六镇未必也没有求于自己。


    待真正行入元丕的营帐,陆归与陆昭等人还是解了兵刃,并让扈从留在外面。之后,陆归、陆昭与嵇氏三人入帐。


    此时元丕正坐在一张胡床上,一名侍者端来一个木桶后,侍奉元丕除去鞋袜,将脚浸在水中。这样的接待可谓失礼,但当陆昭等人看到元丕腿上遍布的刀痕与因冻伤而生的龟裂后,也都默然了。


    一行人旋即上前,各报名姓官称,先行见礼。


    元丕已是满头银发,面部亦不乏刀剑伤痕,两个眼袋如下垂糜烂的果实一般,褶皱地叠在颧骨上。他半阖着双眼,声音十分苍迈:“老朽久病之身,风湿难愈,故而时时用热汤缓解,倒让贵客见笑了。诸位先坐吧。”


    陆昭见人闻言,也不免慨叹。在门阀执政的围追堵截下,开国宗室以老骨病躯坐镇北方数十年而不堕,既是个人成就的无上荣耀,也是整个国家体制的无上悲哀。


    陆归自坐在离元丕稍近的东侧,陆昭与嵇氏依序后坐。


    待众人坐定,元丕先望向陆归道:“小儿辈破贼立功,位居车骑开府,倒是让人艳羡啊。”


    陆归忙起身拱手:“晚辈侥幸,恬居高位,不敢比北海公,国之宿老,顶梁三朝。”


    元丕只是轻笑一声。对方虽是外戚见幸,世家经营,但他活到这个份上倒也没有必要去酸一个年轻人。元丕摆摆手示意陆归安坐,随即又看向陆昭道:“妮子狠戾刚强,刀快言厉,似不同高门闺秀。”


    陆昭闻言也起身恭立,对答道:“北海公清理门户,枕戈垂目,自是用以正道。”


    营寨前陆昭把事闹开,在法理上是六镇戍卫站不住脚。元丕之所以按捺至现在都不曾让人出面请自己与兄长入内,就是要借由这次六镇军的错漏清理门户。陆昭也避讳当面点出,毕竟老权奸不骂小权奸,自己玩火过头,对方也是借火煅剑。


    元丕朗朗而笑,连同嘴边的白须也不由得微微翘起:“我不害你,你自也不能薄待了我。听闻魏明和你谈论更化改制的旧事,如今贺贼已死,你又任过中书,和谢家小儿走的颇近,按你们世家拟的那套选官良策,给我弄个丞相当当,应该不难吧。”


    陆昭稍稍抬起头,满面的忧国忧民之色便从狐裘中托了出来:“北海公竟要屈从资龄选官这样的稗政,晚辈深为北海公不值。”


    第216章 稗政


    “稗政?”元丕沉吟微笑, “可是谢尚书之格制,时人不乏赞许。”


    陆昭道:“谢尚书奏为格制,不问士之贤愚, 专以任职年限为断。使六镇中年久者可入京任羽林,或授厚爵。年久者得用受赏, 自然称其贤。而六镇武将, 长居苦寒之地,偶有兵事,常有未满五十而病卒, 未满三十而战死。故而以资年遴选,六镇得任者更少。至于剩余空位, 各家皆有所补,又怎能不称快?”


    谢云与王叡的吏制改革虽然大幅降低了朝野的不满, 但是从体制上几乎堵死了鲜卑贵族与六镇武将的出路,最大限度为门阀世家谋求利益。


    元丕双目微合, 缓缓移动了一下浸泡在热水中的腿脚,而后道:“曾闻汉祚前朝九品中正, 不考人才行业, 空辩姓氏高下。你们陆家世居江东,以此上位,不知与我魏国谢尚书选任制度相较, 孰优孰劣呢?”


    “九品中正,阀阅审举,虽未能尽材而用, 但堪任者尚有十之六七。”陆昭顿了顿, 语气中不乏谨慎,“谢尚书之政, 贤愚同位,泾渭同流,朝野或有较量,不乏砥柱中流,但六镇人事,已是死局。南朝柔士即便改朝换代,亦需要门阀利益的交换。而北地巨人则如虎陷泥沼,利爪尖牙犹在,却不知死期将至。”陆昭说完静默而立。


    元丕不置可否,默默将脚从热水桶中抬出,一旁的侍者连忙敢上前来,为其擦拭,随后将护腿靴袜一一为元丕穿上。事毕后,元丕摆了摆手,示意侍者下去。


    “呵。野兔自嫌腿长,池鳖犹烦壳硬。”门阀对皇权阉割的顶级手段竟被一个出身门阀的人批判成这样,元丕一时反倒猜不透陆昭的想法,心中先带了一丝回护之意,稍作呵斥道,“稗政切政,朝野自有公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辈品评优劣。”


    说完也再不理陆昭,转而看向嵇氏。面对嵇氏时,元丕却换了鲜卑语,两人一问一答,陆昭与陆归听不懂,也只能摒弃凝神。随着问答,嵇氏的容色越发温和,元丕的眉宇间也多了一分亲切之感。最后元丕依旧用鲜卑语换了侍者来,而嵇氏则在其带领下拜别元丕,旋即退下。


    此时元丕重新看向陆归,道:“车骑将军拨冗来此苦寒之地,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陆归和手道,“只是现下凛冬已至,灾民多有外逃,我等虽暂且救济一二,但终非治下之任,如此反倒越俎代庖,令北海公不得善誉。根据大魏律法,镇户无令不可南下,但若镇将统御南进避寒,倒无不可。北海公若有此意,与秦州提前商议,倒也便宜。”


    “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元丕一手缓缓按摩着头穴,“你们要北镇拿什么换。”


    老头子直刀直枪,陆归反倒不大习惯,只隐晦道:“崔逆占据京畿,南下乃生民之策,晚辈怎敢再惹乱使国事不安。若得北海侯北坐泾水河畔,即便只观日升月落,也能使大局安定。”


    “哈,原来是要让老子替你们当头兵。”元丕心里自有算计,但嘴上还是不乏调侃。陆归被立为秦州刺史一事,他已经听说了,且太子勒令秦州不许参与武威之战,他也有所亦会。此计会使秦州因土地、资源、人口、军功等诸多方面积累的不满在持续高压下完成内耗。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在京畿反攻上寻求机会,在战斗的同时泻掉内部高压,并取得一个旁人难以比拟的巨大功勋。


    这样一个机会,秦州需要,北镇也需要!


    谢云吏制改革,官员选举已然固化,北镇官兵不得重用。京城偶有派人,也是本着捞一把就走的心态大行贪污之事,镇民、镇将都苦。羸弱老小之辈不得不在放牧耕种之余,去深山伐木,谷地采石,来供养这些官员。长此以往,六镇的人口越来越少,派来填补缺口的也大多是南方的盗贼、赌徒、奸吏之流。良民有心改变,却囿于政令和镇户的身份无法自行求生,不过苟活在壕沟之间而已。


    元丕早觉得北镇爆发不过早晚的问题,不过却没想到陆氏兄妹能够运作一个这样难得的机会来解决。


    元丕轻咳几声,清了清略微喑哑的嗓子:“出兵勤王,南下援亲,这些虽是本分,但经年旧事,老朽之身,犹不敢忘。”不敢忘更化改制灭掉了民族的信仰,化掉了皇族的立身之本,堵死了六镇武人的生路。“若南下夺回京畿,谢云仍任大尚书,吏制仍如前者。我倒不如在这片冻土里坐观,看看那崔谅能不能杀天杀地,血洗出一个清明的世道。”


    陆归一时语噎,的确,以元丕自己的角度看,皇权已腐烂到不值得去拯救。出身武功阶层的崔谅,似乎有着更为贴近的观感。


    气氛正胶着,陆昭忽然道:“崔谅虽为寒门武人,但北海公以为此人真能改变世道?门阀执政固然令北海公生厌,但形体肉骸上屠杀又何其低劣。门阀执掌数年之久,世风早已不复从前。规则已定,长安天子脚下,天下士族的跑马场。崔谅不过一外来莽夫,并无半分根基。所掌荆州与天下相较,他能有多大的势力?又有多大的资本?贺氏虽死,但卫氏、王氏、谢氏、柳氏、薛氏俱在,日益做大,职权官位由此架构而定,舆论时评亦由其笔下而生。即便崔谅上位,崛起的仍是世族。宇宙大将军侯景毁天灭地,大杀四方,江东也未见有清明之日。”


    元丕反驳道:“你说崔谅不行,那老夫也可以坐定北方。镇民镇将受迫已久,自有一日会闹起来,到时候你们那些王谢高门,还不是要出钱出力来安抚北镇。”


    陆昭看了看元丕十分不忿的神色,最终只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北海公,北方早无强敌,塞外荒原渺无人烟。六镇在这里闹,没有意义。”


    而在长安附近闹,全是意义!


    元丕忽然深吸一口气,连同垂下的双眼都睁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反.动的暗语,奋力咳了半晌,方才长舒一口气,道:“陈年老朽了,也不知能为时局做些什么。闹,都是年轻人的事,人老好静,志趣多埋于壤啊。”


    陆昭也明白元丕也是同意南下,具体的军事影响主要还是由北方镇将们来操作,他这样的老宗亲、老勋贵,活到这个地步,更在意的是对时局的影响力。只有对时局有所影响,死后才会有一份哀荣可享,子孙才会有一份政治遗惠可以立身。譬如王泽,本身所为很难说是石破天惊的功勋,但对政治时局的影响实在太大,因此哀荣颇重。老家伙这么说,是要问问自己对他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陆昭也意会,见兄长点头示意自己拿主意,便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非讷于行,而是厚积致远。回攻京畿,便是王师,届时以勤王之功,入朝听事,自然名正言顺。北海公为家执戈,为国执言,虽不能使吏政一朝改革,但亦可以一己之身撼动朝局。太湖困于陆内,即便物产丰饶,却不惠别地。大江东流入海,来日波涛万顷,未必不是一脉之功。”


    元丕闻言朗声长笑,白须微颤,一口老牙也来不及遮掩:“只叹你个小貉子生得略晚了些,要说老夫年轻时,那笔墨间也多有纵横厚朴之气。当年亦有上言,令南北边诸藩、郡府上下官员乃至于统军、戍主,施行察举推选之制,唯才是举,不论阶级。若称职,举荐者亦有所封赏,若失职,则举荐者并罪重罚。只是奏疏虽上,但先帝与今上皆不能用。”


    元丕语气中半是慨然半是抱怨。陆昭却默默腹诽,你这奏疏皇帝能批才是怪事。“唯才是举,不论阶级”这话比自己说的“六镇在这里闹,没有意义”还要反.动。逼着皇帝把世族得罪个死,哪个皇帝都不能明着批啊。况且统军、戍主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军贪问题,这里头水多深,谁也说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一帮武人带着兵,会将所有的怒火倾倒在皇帝身上。


    不过元丕年高至此,历经沧桑,行事也是老而弥辣,大概对此也早已明悟。


    既然对南下之事已经有了共识,元丕也将要求与考量直接提了出来:“六镇南下是否为王师,也要请示都中。无论崔谅是否把持朝政,给今上上书还是有必要。行台方面的诏令,你们去弄。另外镇民冬季难活,难保不生乱事,彻底解决,六镇才能放心南下。粮草之事,你们打算出多少?”


    陆归道:“今次已有一批余粮运到,或可转运泾水淳化,但秦州亦要供应京畿,具体数额也要有所探问。至于安抚镇民,晚辈会联系长安与行台尚书令,稍稍放开镇户所限,各得其便,不必再奔命于役使。”


    元丕皱了皱眉,随后看向陆昭:“中书令执政,陆令倒不及王令乾纲独断。”


    陆昭不意元丕还会点到自己,旋即道:“安定等郡也是初经战乱,略有余力,到底有限。六镇尽供较为困难,若只供养一二劲旅,倒是尚可。”


    元丕目中精光一闪,旋即撇嘴一笑:“老子掌兵自有量度,还轮不到你置喙该供养哪家。”说完又将陆昭上下打量一遍,瞅了一眼陆昭身上因冲突而沾染的血迹,“军事安排,我自会与车骑将军商讨。你去府后换身衣服。”说完又吩咐一名鲜卑老仆道,“琅儿出嫁前有一套裘衣没有穿过,你去让人找出来。”


    陆昭听闻却连忙辞谢道:“虽说衣不如新,但故衣仍需见故人,谢郎君处,终要有所交代。”


    元丕


    也知道今日俩人把谢家父子埋汰了个遍,遂摆摆手道:“那你自去吧,谢家小儿名刺我已命人送回,非我无礼,实在是人老眼花,厌见杂物。”


    待陆昭一行人离开后,元丕方召见一名老亲将,问:“之前闹事的人都办了?”


    老亲将道:“已被魏督护处决。”


    元丕冷笑一声:“让魏明卸去督护一职,去各营拣一个月马粪。老子尚能喘气,蹬腿之前都不必急着改换门庭!”


    第217章 穹顶


    陆昭与陆归一行人并未在元丕营寨中逗留过久。嵇氏已被嵇髦接回家中小住, 元春之后才会南返。


    谢颐请见未允,心中不乏焦虑,早早等在驿馆门口。元丕处已有人探明情况回来报信, 说明了当时赵源与陆昭一行剑拔弩张的境况,场面可谓惊悚。谢颐自幼长于庄园, 习惯了风雅安恬, 听闻报信的人叙述,面色已难看了几分。然而他又不得不忆起父亲临走叮嘱,家中看似花团锦簇, 烈火烹油,实则早已空虚。


    朝中大势谢家已有数年不曾左右, 此次宫变谢家亦是无功。这个家族已经太久没吃过亏,太久没生过气, 太久没有被这个世道狠狠地摩搓。在面对陆家这样的新出门户时,谢家甚至难以找到一个可以在时局中与陆家一拼的下一代。因此, 他的父亲谆谆叮咛,反攻京畿一定要占据一个显眼的位置, 即便丢掉性命也值得。


    谢颐听闻只是苦笑,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他的父亲在宫变的时候没有护卫在皇帝身边,唯一到场的只有自己的妹妹, 淄川王妃。当初既然如此珍视自己的性命,为何如今又让他来舍去性命。


    况且如今北海公连见都不愿意见自己一面,魏明和赵源那里, 他早已有所打点, 想着若陆昭等人出师不利,自己也可以借着世家身份有所参与。可如今事情似乎未朝着自己预想的一面有所发展, 赵源与魏明那里后面就再也没了消息。


    不久,陆昭等人已回到驿馆,人数并未有所减,反有所增。元丕北海公府的长史符明安与几名掾属跟随众人返回,以期在后续合作中有所联络。


    谢颐见人已回来,也顾不得去细究这些人事,自迎上去问道:“车骑将军此行可否顺利?”


    陆归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血渍斑染衣袍的陆昭:“刀剑无情,我等差点便成恶客啊。”


    谢颐此时的心稍稍落地,陆昭姿态可谓狼狈,想来北海公与两人相谈也不会太过愉快。然而他还是想探究兵营中到底发生何事,不管怎样,他们应该都与魏明搭过话了。然而还未开口,陆昭先前去符明安处,为其安排住所。陆归则将祝悦等人也招呼过来,压低声音道:“晚膳后一起议事。”


    北镇驿馆来往人不多,自更化改制后,六镇没落,官驿住的人就更少。陆昭等干脆将驿馆大半包下,单开出一间宽广开阔的独院,供一行人商讨事宜。


    此时房间内已聚集了王谌、祝悦、谢颐三人,屋内烛火明如白昼,而屋外则由陆归麾下署名亲信把守,可谓紧张非常。陆昭之所以要摆出这样一副暗室之谋的架势,本身还是刻意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营造一种大家一起做坏事的氛围感。


    说到底这些人算是她继承了王泽的老班底,至于谢颐本人,陆昭此时已对谢家背后的谋划有了很高的警觉。


    自门阀执政之始,谢云与王叡可以说从吏制上一手将架构板结,其中自然也不乏贺氏之功。现如今掐死皇权临门这一脚落在自己的头上,功成却未必能够身退。将魏国唯一的根系与老一代勋贵元丕扼杀在北境,已非人事上的政治斗争。而是将魏国的符号与辉煌悉数抹去,并且对整个皇权说,你们的祖先不值得祭祀,你们的文化不值得被尊重,你们的族人也不配在这片土地上掌权。


    这样的事一旦陆昭做了,如果家族不能篡位而上,那么便将面临最终的反倒清算。诚然皇权已然无力绞杀陆家,但世族需要有人承担这样的黑历史。台子陆家已经搭好,后面的桃子自然不需要陆家来摘了。汉中王氏与谢家的合谋终究是要在这个乱局中兑掉陆家,完成最终的上位。


    “安抚镇民,设立郡府,免除部分徭役,允许其在泾水之北谋生。北镇各将也需有所统筹,镇将南下必要一份行台太子的手令。”陆昭再看向谢颐时,已隐去了所有的警惕,换上了和颜悦色,“谢君身系中枢,此事还需谢君与中枢方面沟通。”


    此事谢颐已完全融入到气氛中来,和手道:“随后我便去联络。”


    陆归随后也对祝悦道:“六镇镇将尚需祝郎君走一趟,这些人多说鲜卑语,祝兄出面必然事半功倍。”随后又转向王谌道,“出兵时间大抵会在元月之后,王国相那边,或要有劳子信。”


    待众人领命而去,室内只剩下陆昭与陆归二人。陆归起身,将一层厚厚的帷幕扯下,一副一人之高的长安与三辅的舆图映入眼前,上面已做好了密密麻麻的标注。其中有预判元洸与王叡关东联军的路线,谢颐部队也被以朱笔在泾水入渭后的东面构画圈出。而最密集的却是长安的内宫,都是两人最近商讨如何在内宫挑起内部政变的谋划。


    陆昭默默拿起笔,自北镇的标注向南,连到了谢颐的标注处,随后在朱红色的圆圈内划了一个墨色的叉。


    “昭昭你有如此自信行台会让六镇镇民随谢颐避开淳化,就食此地?”陆归先前见陆昭将镇民与镇将之事托付给了谢颐,心中仍有几分不安。


    “行台与谢家都会促成此事。”陆昭将笔放回笔架,裘衣上细细的风毛勾缠着她的嘴角,连后面冰冷至极的话语都显得格外温柔,“他们会认为这些镇民在淳化就食,最终会被淳化背后的秦州网络吸纳,成为我陆家的人口红利。人不患寡,但患不均,大势上,行台的每一个人都会为镇民避开淳化而做努力。”


    “王谌是陈留王氏之人,与谢家并无直接利益关系。祝悦本身就有鲜卑背景,一旦得到这股力量,引人景从,必然会成势。立功之后若使六镇重归繁荣,那么日后谢家和汉中王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只有落在谢颐的手里,他们才会安心。而谢云也太想让谢颐立功,一定会借由这件事,动用所有的关系,把这股力量划到谢颐的手中。”陆昭说得不疾不徐。


    “谢颐以为自己可以以此占据主导,那可就太天真了。京畿周边早已被各个世家占领,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让这些六镇的人就食。他们是六镇的苦难人,更是一群曾经有力量的军事武装。当这个在北境受尽磨难的群体南下,进入到了中原最为繁华的地域,他们会做什么呢?”


    陆昭再度执起笔,沿着标注谢颐部队的地方继续向南构画,明亮的大红色焕然一新,如同浴血重生:“人性需要约束,更何况是见过血的人。谢颐拢不住这些北镇人,这些人也不会听王叡的,届时元丕必会借机彻底接手整肃这支力量。不过即便已经接手,血味早就飘到长安了,长安可是有人等着呢。”


    陆归会意一笑,拾起另一支蘸墨狼毫,斜锋自长安勾挑而出:“崔谅见元丕大军内部不定,必然主动出击,我们的机会便来了。”计策既定,陆归也不由得问了一句,“只是此事之后,北海公必然功勋加身,实力更盛,这于我们来说真的好么?”


    “北海公即便未有八十,想来也有七十了。他一辈子忠君守国,最后也该有一份体面在。况且北海公老而弥辣,此次豪情壮志,到底是想要过一把瘾再去。拦死了他,他不和我们拼命?”


    陆昭将笔浸入笔洗之内,墨线柔柔化开,初时泾渭分明,渐渐便溶为一色:“况且北镇亡了,随后到来门阀板结的时代,阶层固化的时代,世族的后进者已经不需要去努力的时代,离乱世的崩塌又有多远呢?”


    “门阀政治,看似注重门第,其实核心仍是人才。王导、王允之即死,琅琊王氏旋即没落,承接其后的却非如日中天的一流高门,而是略有家世的一流人才。庾亮由儒入玄,虽行事多错,但到底后续以铁腕收住了乱尾。当扛起门阀大旗的庾亮、庾冰、庾冀相继而亡时,世家们再次选择了桓温承接。随后桓冲、谢安共同执政,抵御外敌。而后三谢二桓相继离世,门阀也再也没有人才可以顶上去。北面已经没有强敌,内部上位又太过容易,门阀已经不可能产出之前的大才了。司马曜慨叹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可复得,不过是道出一个门阀衰落残忍的真相。”


    “大兄,天下世家大族何其多,我们不过是新出门户。即便从利益来看,门阀板结,执政的未必使我们。日后还会有更多的谢家、王家对我们出手。只有面对危机,门阀才会把最好的人才顶上去,这才是陆家最有力的保障,也是世族长存之道。”


    “你我虽不必使元丕在朝堂做大,但也不可使北镇消亡。中原的汉人,安逸的世族,仍需要北方异族的愤怒与威慑时时警醒。而能平息这些的人,是要懂得税收、城防、练兵、漕运、门阀之间的平衡、皇室之间的沟通。要让雅士吟诵风雅,名士服散裸行的时候永远不踏实,知道支撑门阀的穹顶不是一个又一个的姓氏,而是维持一切保护一切的栋梁。”


    “大兄也是看着祖父与父亲从门阀中杀出来的,门阀板结后烂的有多快,也应心知,司马道子之后,不过几十年而已。”


    陆归闻言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温和笑道:“昭昭虽是利辞,却对世道不乏温柔,那太子何其有幸。”


    第218章 见疑


    武威寒夜降了一场霜, 一轮满月爬上皋兰山头,月光瘦了骏马,冷却西风, 随后横剪了边笳的断断续续,落到地面, 染成一片塞草衰白。当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洒在草叶上时, 黑与白、光与影交织的世界,方添了一抹色彩。


    苍松县令诈降,前军几乎已被冲散, 索幸元澈压住了中军,自带骁勇破阵突围, 十个日夜后,最终先登苍松, 拔下了这座险要石城。


    营帐内,元澈一边让人处理着伤口, 一边阅读行台连夜送来的文移。诈降也是常有之事,虽然邓钧等人请罪, 但元澈也并未责怪。如今凉王大势已去, 属下叛变投效朝廷者甚众,也难免对方利用这一点设计诈降。所幸军队战损不大,元澈也就没有立刻深究, 只让人暗地先探问着。


    然而行台中书送来的一份文移却让元澈心生疑窦。这份文移不仅包含了原本的投降表书,以及沿途送递中各个关卡的同行封章,还写明了魏钰庭最终批示的年月日期。之所以要调用, 则是元澈意欲根据这份请降表来查出诈降涉及的人事。


    可是按照这份文移来看, 邓钧接到前线送来的投降表书乃是在大军出发三日前,然而呈送到手上的时候既没有中书省的存档和时间, 也没有中书令的复核。


    “大军出发前一日,陆中书没去署衙?”元澈问侍奉在左右的彭耽书与魏钰庭。


    魏钰庭先道:“那一日陆中书休沐,至于是否到过署衙,臣则不知,不过确实未曾见过。”


    待魏钰庭说完,彭耽书只补充了一句道:“前日晚与当日白天,陆中书都与臣女在一起。”


    元澈只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把这份文移重新放置在一边。文移到达自己的手里已晚了一天,但到底是魏钰庭私自扣了文移一日,还是邓钧迟交了文移一日,都因陆昭休沐不在场且无存档日期从而无法查证。而大战在即,元澈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让一个方镇大将和中枢内臣失和。


    况且文移拖延这件事本身,如今看来应是冲着陆昭来的。那天陆昭休沐,匆忙应诏,妆容未卸,便引得那些寒门造出奸佞得幸,以色事君的妄语来。随后又是雪地谏言,阻止陆归参加武威决战,可谓舆论大义皆战优势。如今事态平息,人事也不复如初,真正追查起来,未必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再让陆昭卷入其中。


    元澈叹了一口气,心里到底起了一丝不快,原来陆昭为中书令的时候,哪会有这些疏漏。他将笔放下,随后也将邓钧上报军功的奏疏移到了案头的最底下。


    魏钰庭见元澈没有发作,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敢私自扣押文移,恰恰是因为陆昭休沐这个时间段实在太过有利。不过对于为何文移上没有存档日期,魏钰庭也是疑惑,他已经不大记得了。或许是中书知道苍松县诈降的事,怕担责任,索性去掉了,或许是当时中书事务繁忙并来不及记录,毕竟许多军事急件根本来不及存档,都是事后补记。然而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总归是好的。苍梧县令诈降谁也没料到,如果真惹出事端,他也没有把握能够保全自身。


    彭耽书淡淡瞥过魏钰庭阴晴不定的面容,继续执笔誊抄诏令。陆昭早已吩咐卫渐与柳旷如、顾承业将内嵌的存档日期换做空白,原本一处闲笔,如今竟然由魏钰庭一人下水换做两人吃亏,看来寒门也要喑声一段时日了。


    入夜已深,元澈先让彭耽书回营帐休息。女尚书除了协助政务,然而出行在外也少不得担任奉茶之责,彭耽书走之前为元澈换上新茶,随后方依言退出。


    待人走远后,他才将一封来自行台的奏疏交与魏钰庭:“北镇人心浮动,北海公请求镇民与镇户就食泾水之北。”元澈只作简单询问,“行台虽未反对,但以为应避开淳化等地。魏卿以为如何?”


    魏钰庭早已不主动过问机要,如今见元澈询问自己,欣喜之余也不乏有些愧疚,因此思考片刻后,也据实回答道:“淳化对接秦州,秦州与南凉州贯通水网,六镇数十万人口红利,实在不宜偏移此二地过多。”


    元澈亦是点头认同。六镇南下就食简单,但是就食之后再北上便困难了。且不说世家大族要挖空心思取得这些劳动力,六镇军民本身就常受困苦,南下初见繁华,也是极易被有心之人收买。不过王济奏疏中也举荐了谢云的长子谢颐来主理六镇就食问题并假节杖,可见也是世族内部也有意加以平衡,元澈索性也做了顺水人情,批复允准。


    然而他并不认为谢颐是上佳人选,镇民闹事此人终归难以制约,最后六镇之权还是要回到元丕手上。他同意谢颐暂时接手,还是意在为这个年事已高的祖叔抬一抬名望。


    待回到座位,元澈只觉口渴,顺手拿起茶来喝,然而刚刚托起茶盏,却发现杯盏下黏着一张字条。元澈仅仅一观,不由得怔住了。纸上字体已无需再作猜想,上面只书了一句简短的话,“西郊祭祀请太子手诏。”


    此时的长安并无明月可赏,浓云阴翳,连同平日灯火通明的永巷如今也如御渠一般黑暗。相对于长安外城较为宽松的守卫,宫城内则要严密的多。其中不乏巡逻的荆州兵与刚刚整顿不久的长乐、未央两宫宿卫。


    类似于这样的潜入敌营,路敏先前也在军中经历不少。彼时还是跟着吴乐吴副尉,但如今吴副尉已因故归家,随后他们一行人便跟随陆昭辗转各方。最后则是在王峤等人的安排下入职宫中,又得了老太尉的特批,担任宿卫。


    然而即便是宿卫,宫中行走也规矩森严,因他们是王峤、吴太尉带的人,所以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长乐宫以南靠近山麓偏僻殿宇。若要走到北面,除了要有王峤这样的重臣持有的谒者令之外,也不得不乔装成别部宿卫。光是做到这些,路敏等人便摸索了近一个月,记录了沿途每一部军的军号暗语与巡逻时间,这才打通了一条行走至宫室监、丞相府等处的路线。


    崔谅沙场宿将,亦居方镇已久,守将安排也井井有条,譬如皇帝所居永宁殿等重地,都是安排不同势力且彼此略有龃龉防备的武将共领戍卫。路敏小心翼翼,最终到达了王峤告知他的一个偏僻院落,从墙角抽出一块松动的石砖,随后把一只泥封的一指长的信桶放了进去,随后把石砖弄成原先的模样,再匆匆返回戍守之地。


    后半夜时,一群负端茶食的侍女行过这附近,其中一人假言自己更衣,暂时脱离了队伍疾行入内。她先左右环视了一下,随后把墙角的石砖移开,在看到里面的信桶时,眼眸一亮,旋即将其揣入怀中。


    片刻后,这一支信桶便呈现在了陆振的书案上。陆振自取了书案上作画削颜料用的削刀,撬开泥封,在观过之后,丢入了火盆中——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次日晚上,陆振只闻得外面砰砰敲窗之声,披衣前去看门,只见陈霆身裹一件旧袍,神色疲惫,额间淌着一缕缕汗,须发一团团地贴在了一起。


    “陆振,你狡诈!”陈霆低声怒吼了一句,也不待陆振相请,径直走进屋内,待陆振关门后方才呵斥道,“我待靖国公不薄,公何故害我!”


    陆振满面惊诧,却也看见陈霆所穿旧袍上有几道血痕,应是受了军法笞刑。陆振掌管宫库,此时道:“陈君有怒无妨,我先写一份手令,陈君稍后派人去府库取伤药回来。”


    陈霆连忙摆手止住,语气中依旧不乏愤懑:“你那张字条可是害苦了我,你既有意为此,想来日后也用不到我陈霆,不若今日该了结了结。”


    陈霆方才被崔谅急令入丞相府,随后才知,同僚检举他与金城行台有所串通。那字条并未写明用途,只是简单记录了数字,确实难以辨别其真实用途。这也是当初陈霆感到奇怪的原因,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自己通敌的证据。


    陆振心知陈霆所说的字条必然是上回他从皇帝处出来,所记录皇帝裁衣尺码的字条,遂忙辩白道:“陈君,那字条是你执意索取,我可不曾要求给你。况且同僚检举陈君,必然是妒忌陈君才华。某与陈君虽有交谊,但若能影响诸多崔将军僚属,有何故独居于此不得与夫人爱子团圆?”


    说完见陈霆仍是不信,陆振旋即叹气道:“罢了,既得陈君如此见疏,我也不便再居此位。” 说完将腰间绶印解下,恭敬奉上,“今日既然辞官,也就顺道与陈君作别。当时请任宫室监,乃是身为魏臣,需为皇帝陛下分忧,再与陈君结下一份善缘,以期日后引陈君行入正途。如今陈君见疑,我与陈君情谊众人皆知,某若再居此位,只怕也是对皇帝百害而无一利。今日作别,有志者或能执剑北上,来日相见,与君王,与旧友,也算坦然!”


    “什么?”陈霆忽然起身,一手拉住陆振,“你……你要私自逃出长安?”


    第219章 寒躯


    陆振负手立于烛光之中, 室内有风,斑驳的宫墙上,苍黑的身影幢幢跳动。他脸上的笑容冥冥一闪, 连同声音也如寂寂夜色下的更鼓。“陈时隐素有黠惠之名,如今何故不能知趣达节?非我要离都而逃, 而是时隐你若再留此地, 只会徒丧性命啊。”


    因那记录裁衣尺寸的字条一事,陈霆心中仍有怨气,闻言只是轻笑一声, 道:“某跟随丞相多年,剖心明迹, 赤胆忠心,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如今小人迫我,丞相一时或有失察, 但路遥方知马力,日后终能体悟。”


    陆振斜眼望着陈霆, 仍是笑容煦煦:“陈君或知北方六镇异动之事吧。”


    “哈。靖国公身为宫室监, 知道的倒比外监还要多。”陈霆冷笑,自择席端正而坐,双手将衿袖一振, 全然一副志在必得之态,“国公或言北镇动乱,流民南下掠夺, 或言北镇镇将勇猛无挡, 北海公元丕将要出师勤王。且不说我荆州将士也是百战厉卒,这长安城又是何等形胜之地, 高固之城,岂是区区北地野豺可以轻克。莫说是元丕老家伙亲自上阵,便是加上国公世子,也不见得是对手。”


    “老国公既知北镇事,却不知武威事。苍松县令诈降,太子大军绊于西北,冬季大漠无情,此战归京可谓遥遥无期。而北镇与皇室早已疏离,皇室祭祀不行,宗亲旧俗不重,徒崇汉祚而尊世族。若北镇擅自南下取功,用兵京畿,届时世族恐慌,太子忌惮,必然难得行台下诏之大义。若太子欲引北镇为援,则北镇诸将愤懑已久,亦难忍气吞声,甘为驱使。如今我等占据大义,围拱皇帝,出诏四方,东困渤海王于洛阳,物用又得河东之地薛氏诸家滋养,南望荆州亦不乏父老支持。今年凛冬或许难熬,但冻死者当在北矣。”


    陆振素知陈霆脾性,此时竟滔滔不绝,声色跃然,强作震喝的同时,未必不是慰藉自抚。他亦相对落坐,松青色的袍服宽而清逸,意态超然如空谷幽风:“北海公府魏明曾受大尚书谢云之惠,如今已然去职。老夫一双儿女亦携太子诏令与皇后谕,会拜北海公。”


    陈霆静坐不语,眼睫微覆,似不欲让更多的烛光刺痛双目。陆振背光的身影如同一团黑雾,在他的心底化成一点一滴的恐惧。人事的调动固然有执政者本身的好恶,但它所呈现的结果已是诸多方面已达成一致的最终证据。


    甚至,陈霆怀疑苍松县诈降一事或是陆家刻意促成,毕竟在吸纳北凉州世族之后,陆家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左右战局上的细节。太子不能顺利攻克武威,北镇动荡在即,太子不得不允准西郊祭祀,与六镇达成和解,以避免其南下投敌。而陆家作为促成者,西郊祭祀中出场的唯一外戚势力,在疲敝多年内部纷乱的北镇与无暇东顾的太子的衬托下,或将是反攻京畿的最大受益人。


    而北镇与秦州的联合,在太子大义的加持下,军力本身的影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这种联合所产生的政治符号,已足够令长安内外与函谷东西翘首以待,继而蠢蠢欲动。


    见陈霆不语,陆振继续发力道:“当然,时隐俯瞰天下,纵观内外,对于时局剖析自有见解。或许各方反攻京畿,在崔将军的金戈铁马之下,亦是胜负难分。但这几日依我所观,即便长安无事,时隐所处,亦非善地,还是宜早谋身。今日时隐身受鞭笞,原因或许在我,但深思一层,崔将军与时隐的上下之宜,同僚与时隐的守望之心,似乎并非如此赤纯。”


    陈霆扪心自问,自崔谅攻入京畿后,初时自己尚有显用,但日久天长,虽然官职未变,但权势已有滑落。初时自己得任丞相府东曹掾,并以左卫将军假节护卫长乐宫,随后这支力量便渐渐缩小,仅限于永宁殿周围。随后,崔谅的嫡系将领许平纲假卫尉,崔谅的内侄崔孝任右卫将军,一同介入永宁殿把守一职。


    而太尉吴淼的话语权在幼子吴玥入居逍遥园后,也略有提升。虽然许多重要与实质性的政务从来不接于他手,但是崔谅抬高旧勋拉拢世族的姿态,也令局势更加稳定。但是在他看来,先前允诺陆振宫室监之职,甚至默许陆振随意苛待吴家父子,且陆家迟迟不与崔家合作,抬用吴淼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


    如此种种,虽有陆家的原因在里面,但陈霆经此也能感受到自己被慢慢排抑。陈家虽然落没,他们兄弟却也各有部曲,对于崔谅而言,合作的意味更大于从属。此时在京畿趋于稳态的状况下,崔谅也在内部班底进行换血。部分原先得势的寒门子弟正被慢慢换血,顶替上来的则是隶属于崔谅本人的军功嫡系。


    这样的苗头或在他人眼中并不明显,但陈霆本人能担任谋主一职,对于权力的嚣张与势力的制衡也比他人更为敏感。


    陆振只身坐起,取来酒壶,先为陈霆斟了一杯,随后自斟,一边道:“陈君看我家虽算是门楣光耀,但如何自卑微而谋荣耀,老夫狂妄说一句,也算得上是颇有所得。时隐从崔谅将军,不问事迹,只问心迹,想来也是欲伸展一番宏图大志,恢复前丞相之门楣吧。可如今事态,时隐也是看的明明白白,崔谅既无高祖生于草莽的大开大合,亦无寄奴气吞如虎之势,上不能改天革地,下不能哺抚寒庶。太尉仍是太尉,中书仍是中书,北平亭侯不失爵位,舞阳侯府不失砖瓦,假使崔将军大功竟成,来日分封各方时,不知时隐这个东曹掾一职,最终能换来什么职位呢?”


    话锋如同鹰羽,光洁的羽瓣自陈霆颅顶一滑而落,轻描淡写地抚平了厉色与厉声的同时,亦用那锋利的羽翮刺破了陈霆的心。


    他忽然想到那一日蔡永对他说的话,如今已被一一印证了。高门仍是高门,曾经他们跟随荆州军,跟随崔谅而喊的口号,在这片高耸的宫墙内已无任何回音。


    维.稳,大局,所有不同于此道的言论都在当权者每一次高声发话中更加暗弱。曾经,他们在南阳郡穿着草鞋,理着渔网,讨论着天下苍生与渔获的兴奋与壮志,如今看来却是最为讽刺的画面。


    先前他们不是没有建议过将这些高门严惩,但最终不过是贺家一家遭殃,甚至连卫遐的两个儿子都逃出生天。高门已渗透得如此明显,而崔谅则装作不知,甚至丝毫不予追究。在崔谅的眼里,出身决定了价值。大局永远是靠高门来笼络维系,但打仗送死的只能是他们这些渣滓。


    信仰的崩塌与信任的自毁将他的脊骨碾作泥尘,陈霆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用最后的力气愤而起身,咬牙恨道:“陆振,我知你家是前朝清流,江东世家。但如今高门尸位素餐者众,豚食犬材者众,即便我等不得显重,终是与丞相同荣同辱。来日长安血战,寒门庶子挥剑,更不知王谢几家死此剑下!”


    “同荣同辱?”陆振朗朗笑开,“陈君,崔将军女到底在太子身边,来日之事,谁也难料。许平纲如今已拜吴太尉为师,与旧时宿卫打得火热。崔敬以巨资至王门,学习雕龙之技。你的那些东曹旧属,相府同僚,更是王中书之座上宾。这些人都早已找好后路,却不知时隐有何自信可以同荣,有何立场可以同辱?”


    啪!


    酒杯执地,瞬间粉碎,陈霆的鞋履碾过如冰屑一般的白瓷,瘦骨嶙峋的右手蓦地扼住了陆振的咽喉。他望着眼前仍作笑意,笑意满是讽刺的陆振,怒吼道:“你住口!住口!我现在就可以让侍卫杀了你!”


    陆振略显枯瘦的身躯纹丝不动,坐如槁木,仍意态散漫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请东曹自便。虽不能引东曹入正道,但以命相酬挚友,总算是不负,后世当有一段佳话。以人臣之身而死社稷,虽曾为降国遗族,但死后哀荣足以惠及子女。我赴黄泉即近,尔落冥府不远,来日忘川河畔共渡舟,再与时隐把酒言欢!”


    扼住咽喉的力道忽然松懈下来,转而携袍袖拂却桌面,笔洗,笔架,瓷的,木的,零落满地,与陈霆双目中的火光一同没入暗影之中。他匍匐跪在一地狼藉之上,粗厚的手掌按压在碎裂满地的瓷片上。这双手与自己一样,在满庭的珍贵皎洁中,经无立锥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陈霆才缓缓起身,他默默摊开自己的双手,鲜血斑斑点点地从指缝与掌纹间冒了出来,在一片死灰中迸发出最后的生机。


    “世事悲凉,寒躯染血。人情冷漠,冻骨犹伤。”最后一分戾气自陈霆的面容消退,他执起陆振的衣角,任由碎瓷在皮肉中搅动,神情萧索道,“残骸尚有余力,暮景仍望桑榆,先前或有踏错,今日还请国公教我!”


    第220章 祭祀


    苍松县既下, 大军仍需修整,因连着四五日都无事。西郊祭祀的诏令,元澈已以皇太子名义发出, 另加有太子印玺、尚书印,特意寻锦帛装裱好, 才命人送到北镇去。


    自苍松往北镇并不难走, 渡了河水东奔祖历,随后继续往东北直行便是了。又过了几日,派去查苍松县令诈降一事的人回来了, 入内后向元澈禀报道:“都探问过了。苍松县县令曹蒙恩是杜真的亲家,想着武威太后到底是先帝发妻, 又无谋反实迹,如今重病在身, 因此便与杜家合谋要投降殿下,或许殿下一时善念, 可以饶得他们性命。故而曹蒙恩先写了降表,也是为杜家打个前哨。”


    “但因杜家先前得罪了凉州本土派, 又杀了上官弘一家, 上官弘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连夜潜入凉王宫进言。如今杜真反倒被杜太后下令赐了鸩酒,杜氏参与者皆死, 曹蒙恩也被杀于苍松县,那一日出战战死的县令并非曹蒙恩,而是凉王的一个家将。”


    元澈叹了口气:“既然这样, 后面的倒也不必去查了。”说话间, 他忽想起西郊的事,旋即拿起笔来, 书信一封,随后交给那人道,“去金城,直接找玉京宫府库的管事,让他们找出一套凉王妃的章服出来。”说完又从阁子里取出一封诏书,“带上这个一起,去北镇,直接交给北海公。对了,莫要让谢尚书知道。”


    交待完诸多琐事后,元澈便出营帐散心,迎面竟撞上魏钰庭。自张沐死后,魏钰庭甚少见元澈开怀,此时也不由得疑惑问:“殿下何故笑得这样开心?”


    元澈直径走过去半个身子才意识到魏钰庭正问自己,旋即扭过头笑言:“前几日出门被一只鼯子绊着了,后来鼯子又回来陪不是。”


    魏钰庭听得云里雾里,却见元澈眉眼间尽是温柔,大抵也能猜出所为何人,呆了半晌抬头时元澈早已走远,不由得遥遥喊着提醒:“殿下,所谓深山藏虎豹,瓮草生鼪鼯,必得深察,有鼯则必有鼪啊。”


    只见元澈并不停步,只招了招手道:“魏卿果然知我,鼪鼯同游,蓬藋柱宇,今虽不能同游,来日必共柱宇。”说完也不待魏钰庭反驳,径自骑马与冯让巡营去了。


    几日后的金城玉京宫,王济听到亲信汇报玉京宫府库取凉王妃章服一事,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告诉大尚书了。”


    历史车轮碾过平民百姓的身躯时,世家大族也不免泥沙俱下。力不足者,终究会被淘汰掉。


    西郊祭祀日期既定,北海公府方面也有了较为详细的安排。由于帝族十姓近几十年多有亡迹,如今寻得七个体面人物竟不得齐全,仍少一名。后来北海公府长史又与陆昭等人商议,遂推了有鲜卑血统的祝悦顶替。更何况北面还有羌胡杂居,有着祝家的名头,十分吃得开。


    但因祝悦是白身,陆昭少不得去请问彭通,对方倒是爽快地直接给了南凉州别驾的征辟书过来,如今祝悦一跃已成了官位最高的七姓之首。


    经由此事,彭通与陆昭的默契已不必多言。原本南凉州的州别驾未定,给了祝悦也算是给自己人,而北海公那边也相当于给足了面子。按照台中目前正商讨的安抚事宜,北镇或要重效汉法,分出一部分来立朔方郡。如此一来,同时有着西郊祭祀背景与汉人背景的祝悦已经是最好的人选。


    而原本彭通所担心南凉州别驾日后会威胁到自己长子承接刺史之位,现在也因祝悦朔方郡守的前景而变得颇为顺心。即便日后祝悦离开,还有新别驾补任,但这期间少说也要有三年时间,那时候自己的长子早有资历接棒了。


    经此布局,以彭家、陆家、祝家为联合围绕雍州的西北网络已经基本形成。即便现在行台仍是以汉中王氏谢氏联盟与关陇世族二分相抗,但是在未来行台归都,中枢的话语权一大部分将回归于西北。


    此时陆昭已在会客室内见到了上官弘,上官弘早已不复当年任国相时的意气风发,丧妻之痛,丧子之恨,都化作一道道苍老的腾纹。


    上官弘见陆昭刚要下拜,却见陆昭已拦下他,反而自己下拜道:“当年恩公救命,没齿难忘,只是我在金城,不能得见恩公亲谢,今日必全以礼。”


    上官弘也是老泪纵横:“当年娘子向我索要快马,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如今多亏娘子与车骑将军遣人一路护送我,才得见凉王,报此血仇。”


    陆昭道:“救命之恩吾之所报,不过万一。此次西行,上官相国也是辛苦,不妨在驿馆多住上些时日。只是现在风头正紧,相国若要为官,只怕还要等上些时日。”


    “不必了。”上官弘道,“我如今家破人亡,也无眷恋,不过等死而已。”


    陆昭也不知再如何安慰老者,只得允诺其供养终老。过了许久陆昭才试探问道:“那苍松县战况如何?”


    上官弘道:“娘子放心,苍松县的马倌曾受我家照拂,先前喂马只喂了个半饱。他们冲阵虽凶,但也只能破前阵,后续乏力,不曾伤到太子殿下。倒是殿下立了先登大功,年少英雄,人物风流。”


    陆昭不意他说了这许多,略显尴尬拂了拂头上发钗道:“顺遂就好,顺遂就好。”


    祝悦既得了任令,也少不得来拜谢陆昭。陆昭先送了上官弘,又转身来贺祝悦,仔细叮嘱,让他细心经营朔方,待送祝悦走后,已是日落西斜。陆昭疲惫,正准备回房休息,却见长史符明安携众人捧着一应物事前来,一面笑盈盈道:“向陆侍中道喜。”


    陆昭见这番阵仗,有看到托盘里的各色事物,笑容不由得僵在脸上。


    符明安满面堆笑:“恭喜侍中得封太子正妃,诏书如今还在北海公处,已经召集六镇诸将宣读过了。既有了诏令,西郊祭祀的流程多少也会有变。如今帝后不便出席,太子既以诏命代身,由北海公代行礼,那皇后这边自然也要由太子妃担待。如今只剩下半个月了,北海公想请太子妃去公府暂住一段时日。府内本有鲜卑贵族的阿嬷,西郊祭祀礼仪繁琐,太子妃或问或练,也都方便。”


    陆昭此时也明白元澈打着什么主意。先前她趁苍松县县令投降,在攻打武威一事上绊住了元澈,让元澈不得不点头来支持她与元丕联合南下的事。如今元澈虽然无法立刻回身下陇,参与夺回京畿,却少不得要在西郊祭祀上做文章。既然陆家已经决意要与六镇联合,粮草都调来了,怎么可能说不玩就不玩。而元丕提前向六镇宣读此旨,事情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若是陆家悍然拒绝,则无异于让六镇跌了面子,与太子和六镇翻脸。


    现如今,陆家从仅仅代表了皇后戚族,在加了太子妃这个头衔之后,无疑也加重了太子参与的比例。来日陆家回宫京畿若是首功,其中自然也少不得他元澈一份。原本是世家与宗室方镇两厢合谋,现在居然平添了几分皇室运作的色彩,可以说元澈没有下半分力,却要夺走三分之一的功劳。


    陆昭先笑着推谢了:“今上尚在长安,册封之事于礼不妥。况且我家人也在叛逆之手,崔谅本有意嫁女,若此诏昭告天下,逆贼必以为太子与陆家皆不可联合,届时若下狠手,我今日为此岂非大不孝。”


    “侍中这便多虑了。”符明安赶忙劝解着,“太子殿下书信至北海公,特地交代了不要声张。北海公宣诏也仅限于六镇诸将与副将十二人,也告诫这些人为国计,不要再公论此事。卑职这次来,也特地赶了谢家郎君和闲杂人等不在的时候,托车骑将军亲自安排,才进院里来见侍中。”


    说罢也不待陆昭再推辞,便将东西交给了陆昭的身边人,而后道:“北海公府的车明日一早便来接侍中,章服的服制只怕还要再改,侍中先去试试衣服大小合不合适,北海公那里也等人复命呢。”


    元春初五,祭祀便于牛川西郊盛大展开。其礼制颇为繁琐,未等日出,由六镇文官组成的百官便先静候于郊祀地十里之外,由北海公元丕宣读太子元澈的诏令与皇后谕令。依礼制,陆昭乘四望车,北海公乘象辂,由车骑将军陆归御驾前,六镇镇将与祝悦执酒侯于祭坛之南。


    三牲俱上,北镇镇将拔刀杀之于祭坛,鲜血自上而下绵延四周。壮士振臂高呼,勇者拔剑歌咏,弱者如牛羊,不过哀嚎一声寂寂倒地,自古人性的祭坛,莫不以鲜血为底色。


    待众人各归其位,北海公元丕奉太子诏正欲向前祭拜,却听远处有呼叫之声,旋即皱眉低声问左右道:“是谁在叫喊?”


    左右侍卫压低声音道:“是大尚书之子谢颐。说既已请淄川王替陛下书,何故不用?还问北海公是否要行篡逆之举。”


    元丕闻言只冷笑一声:“打发了他去百官队列里,也不必告诉他太子诏的事情。他若再闹,便打发了他去休息的毡房里等着。”


    谢颐在外圈等了许久,见元丕随从回来,忙赶上前去,追问道:“你们北海公怎么说?”


    侍卫也不多言,指了指百官跪侯的石门处:“北海公让你去那里。”


    谢颐忽然怒道:“竖子尔敢!我乃行台遣使,安抚北镇,更奉淄川王书过问西郊适宜,理应与车骑将军等同,护卫驾前,怎能与武夫老卒共列于泥草之中!”


    话刚说完,便见那是为一脚踢在他腰骨上,谢颐跪于地,满身脏污,仍是破口大骂。那侍卫却啐了他一口,愤恨道:“武夫老卒守卫北境,尔等才得安寝,不思回报,反倒辱骂,凭你也配为人?今日我等看在北海公的面子上,不打你这猪狗东西,若识相,赶紧给老子滚。”


    另一人更是皮笑肉不笑道:“谢郎君衣服脏了,实在不宜出席祭祀,先回毡房吧。”说完便抬了抬下巴示意随从把谢颐架走。


    谢颐整个身体忽地离开地面,此时远处的礼乐声已然响起,谢颐的呼喊声也渐渐被淹没:“带我去见陆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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