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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分野


    “熊主簿!”


    堂内詹事府一种僚属见此情景, 脸色不仅惶然大变。几名侍卫立刻冲上前去,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刃,并探他是否还有鼻息。上座的彭通、刘庄等人愕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王泽素居任军旅, 对于此类血腥场景倒还见怪不怪,然而他虽然还能保持几分冷静, 却仍在血流蔓延至脚下时, 向后跌坐了几寸。


    “快看看能不能救一救。”元澈起身从座位中走下,而后对冯让道,“封锁署衙, 不得令人何人出入。堂内侍卫实职,所有人罚奉一年。”


    魏钰庭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方才熊应裘所言仍句句在耳。他明白,自熊应裘与王氏媾和, 并决定以那样一种方式构陷陆昭的时候,他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世家大族相争便如同象棋对弈, 先死的都是卒子马。两大家族的最高决策者在峭壁上搅弄风浪,想要不玩了便可拍拍衣袖转身而去, 但寒门却必须要付出一条性命用以恭敬地退出。


    俯身检查的侍卫摸了摸熊应裘的脉搏, 不需要他回话,尸体涣散的眼神与僵直激睁的双目,早已将答案告诉了所有人。


    “时谤杀人, 血溅三尺……”元澈负手而立,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至每个人的身上,“行台尚未成立, 便已出了这么多条人命。孤也好奇, 这是否就是你们这些名仕风流,清谈雅量的人所乐见的结果。”


    元澈拨开围在尸体前的一名宿卫, 慢慢蹲下身,用手阖上了熊应裘的双眼。


    他此时明白了陆昭写信所言,若应裘有功,则可在会稽寻一官职与其后代之事。今日看来,熊应裘死前慷慨直言,不愿以一己之身来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朝局,已经在极力阻挡事情向更为恶略的走向划去。这一封书信的提点,熊应裘的死虽然不会有所改变,但比在王泽与陇右世族的联合逼迫下,认罪而斩,要更有意义。


    时人崇尚风流与气节,这样的死法至少能为豫章熊氏博得一个刚耿义士的美名。有了这个以死相换的美名,他的后代终于可以在这个令寒门庶族窒息的世道,有了一丝呼吸的空间。


    人之在世,生死为大。进取、享乐、修身齐家,封妻荫子,皆是为此。然而门阀政治之下,名与利的双重逼迫,壁垒与天堑的生而有之,被驱使的卑微之人,生死早已不足为念。


    元澈解下氅衣,盖在了熊应裘的尸身上,而后对魏钰庭道:“暂停尸于别院,现在就去通知他的家人。”


    王泽闻言后神色一凛,太子似乎并不想要将消息封锁在内部了。除却陆归,毕竟崔谅还在长安,凉王亦在西北金城,此事所涉干系太大,一旦各方声讨,汉中王家也难以从容。此时王泽感到,这样一个结果,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如此事态被高高举起,却因一个微不足道的青袍小官之死,被轻轻放下,他所准备的那些后续手段,不仅都用不上了,此后的处境也变得格外被动。


    詹府内臣在各方逼迫下死于明堂,这件事情可以上升到很高的政治层面,也可以作为一个私人恩怨来处理。但太子多半会将这件事导向前者,激起各方声讨,行台自然就会收到各方的关注。


    他太了解那些在中枢无人的方镇底色,但凡有兵有马的,恨不能逮着个机会就在中枢插一嘴,以问责行台来换取更大的事权或是政治优待。而此时的太子未必不能顺势把汉中王氏推到前台,替行台挨刀子。


    现下,陆昭的嫌疑经由与崔映之同车而乘、熊应裘临死慷慨直言,已经完全撇清。最后,熊应裘之死到底为何,暗害崔映之之事到底由谁主谋,已经不是汉中王氏一人可推动的了。


    王泽深吸一口气,必须要在各方问责之前,把陆昭谋害崔映之并胁迫熊应裘自戕一事做成定局。


    无边无际的黑夜,与茂盛的枝丫铺设的阴影一道,堆积在窗棂边。室内一灯如孽海孤舟,在不易察觉的室风中摇动明灭,似要被黑暗湮没。灯烛下,一柄崭新的铜制节杖,如有流光浮动。


    陆昭提笔写完最后一封书信,吹干了墨迹。她辟居于崇信县,但对于略阳的情报却还清楚。熊应裘之死,足矣让王泽无法借题发挥。但若想将汉中王氏整体从日后行台驱逐出去,却完全不可能。如今最好的策略就是借此机会,将事转移到每个方镇都有资格评论的话题上,汉中王氏不甘于自己的分润均摊,想要赢家通吃,就难免要使出一些过激的手段。


    如果事态真发展至此,她也乐意奉陪。论过激,大家都是军阀,谁又玩不起了,只是战场具体涉及哪些方面,却只有她才能说得算。


    “将此信送至凉王处。”陆昭吩咐后,转身回到内室,待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骑装。


    院落内外,由张牧初所率五百名亲卫已围护成铁桶一般,见陆昭从屋内行出,张牧初拱手道:“城外两千骑已集结,等候陆中书调遣。”


    “知晓了,张将军辛苦。”陆昭穿过回廊,走到崔映之的房门前,轻轻地扣了扣。崔映之闻声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


    时间紧迫,陆昭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道:“略阳恐将有变,王泽的人在官署多有渗透。我这里整理出了一份名单,是之前你我浏览人事档案时,我觉得有蹊跷的地方。如果你觉得日后你父亲可能会败,不若早做打算,借以此事助太子一臂之力。想来日后清算,你至少可得活命。只是此时入略阳城也有危险,我会拨亲卫与你,但也无法保证你绝对安全。如果你不想,我会让他们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如何选择,皆在于你。”


    崔映之想了想,先问道:“略阳行台是否出了什么事?”


    “熊应裘揽罪自戕,以平时局。”如果崔映之想要去,陆昭还是希望她能够提前知晓事态发展到了哪一步。


    崔映之忽然对陆昭冷目而视:“那日熊应裘之子见你,是不是……是不是你逼迫他自戕以平息时局?王泽主谋,尚能安坐,熊氏卑从,如今却只能命陨。手握铁证却不敢给汉中王氏论罪,陆昭,你是善恶不分,色厉胆薄!”


    陆昭静静望着崔映之,她自无持守正义的立场,却也羡慕对方永葆良善的能力,但这个世道不会如自己一样,羡慕着眼前不染纤尘的美人。不过既然对方提到了王泽论罪,她也不得不让崔映之认清一个事实。


    “手握铁证给王氏论罪?”陆昭笑了笑,“造反、构陷,从来都不是给世族论罪的证据。地位高到一定程度,最后栽死的罪名往往与其实际罪行毫无关联。至于你说的善恶,那么你来告诉我,孰为善?孰为恶?崔映之,这个世道并不能给予每个人善恶的答案,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用自己的善恶准则,去一厢情愿地对接这个世界。”


    月暗星稀,云密雾繁,城外的鼓角与一声声军号响彻四野,在一片深茫中极尽苍凉。陆昭骑马立于高丘之上,目之所及,丹崖崄巇,青壁万寻。陇山细密如织的脉络,在凉薄的夜色下蔓蔓纵伸南北,依稀可以想象它的揽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崎岖的山峦上荒草栈道相掩交错,在夜色下如同几笔墨皴,与残破的房屋和百年断墙,一同点缀着这幅千里江山卷。


    西凉的金戈铁马聚起的长风,与秦汉的慷慨余哀扶摇直上,振起玄色的衣袂。此中独立的玉树早已脱于庭中,与面颊上如山峦的眉峰,一同融入了画中。


    陆昭默默拔出那把百辟长刀,冰锋直指西麓之巅。众人困于略阳,各家必不能敏于时局,自以为作困兽之斗。利益滋生的胆量,黑暗酝酿的野心,每个世族所虑的一家利害,都是每一场祸乱的肇始之机。或许她早已不满于一笑释然的暗流博弈,既然有人要在略阳做定大局,那她也不妨将这片大地肆意清洗。


    大量的固有实力盘固其上,陆家的根基又如何能够稳稳扎根。权力的板结永远无法诞生新的制度,此战之后,她便要在陇山划上一条自己的分野之线。


    略阳衙署内,熊应裘的尸体已被抬走,妥善安放。王泽坐在席位上,目光冷冷扫了刘庄一眼,冷笑一声:“呵,此案所有人证皆死,如今竟成了悬案。不知刘明府可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刘庄道:“熊主簿生前慷慨陈词,竟不能振王使君之耳以发聩,我等只求大局之稳,倒王使君意欲何为?”


    “慷慨陈词?”王泽挑了挑眉,“呵,激愤之言或可扬名,体中曲直正邪自存。刘明府若是渴听,我王某人也能在此吆喝吆喝,倒也不必他熊应裘踽踽独行于世间。听闻明府数万部曲已悉数侯备,散于乡野,不知若此番熊应裘临阵狡辩,将明府往日所做悉数吐露。明府将以何面目面对刺史,以何面目面对储君?”


    熊应裘已死,脏水虽然不能再泼倒陆昭身上,但是未必不能污名他人,从而连带出陆家。刘庄方要出言反驳,此时互有士兵慌忙进入,禀报道:“城内外有县民生乱,似乎是为得先前刘太守劝阻屯粮一事。”


    刘庄愣怔在原地。


    元澈只是意味深长地和魏钰庭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看来这场祸患终究如陆昭所预言,将要波及四方了。


    第162章 民变


    刘庄劝阻屯粮, 于大义上而言,乃是在战前维持粮价稳定,但以民众角度而言, 却与剥削薄利无二。然而此时乃数月前发生,如今才酝酿出变故, 却也令人颇感蹊跷。如今熊应裘已死, 汉中王氏如果能对此结果有所认可,甘于与各家分利,局面必会大安, 然而来略阳的偏偏是王泽。


    不得不说,王泽是王氏子弟中, 唯一一个行事风格强悍暴戾之人。先前凉王事败,此人携大军逼临金城之下, 索要王韶蕴尸体,那份对生命的淡漠, 即便元澈未曾亲眼见到,也颇为齿寒。然而此人也算是门阀子弟中的一股清流, 时人不爱以兵事称才, 此人却从不任文职,时评虽然不堪,但耍起狠来, 旁人也要忌惮三分。


    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元澈索性将议事停下, 只是仍不允众人走出衙署, 只遣刘庄和詹府的几名文员先去查看城内民变情况。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趟崇信县, 问问陆中书的意思?”如今略阳早已风声鹤唳,此次虽不像在吴国时,太子有虽是殒命的风险,但是一旦王泽有大动作,波及四周,以后即便能够平定,首要责任只怕还是自己。魏钰庭目前最怕的就是有人以此为要挟,继而撬动整个詹府,“依卑职看,王泽似要挑起刘庄,与陇右本土强争啊。”


    元澈此前并没有再收到过陆昭的信,他明白自己不在略阳这两个月,王泽已完成对各方的渗透,许多事情转达到自己这里时,大概是捏造未必,泄露却是必然。但此时他也看清了整件事情陆昭的手段。熊应裘之死虽是注定,但于陆家还是有着暗暗的关联,而前期她的隐忍,无疑让寒门和陇右世族自觉地替她顶掉了所有的风险。


    现下王泽强要中书之权,不惜窜动民众,摆明了是不想按着规矩玩。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以陆昭的个性怎么可能再置身事外,坐看云卷。在不能其乐融融,相忍为国的大环境下,只能催生出汉中与安定的争霸。而已经撕破脸的权力斗争,只有穷图匕现后的你死我活,毫无中立之地。


    一方被彻底清出牌桌,一方拿到大额利益,局势只会更加明朗,元澈自己这个中间人,倒没有什么不满。他只是担心陆昭的安危。


    “这时候派人出城,只怕会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元澈无奈笑了笑,“孤给了你两千宿卫,带着这些人,先试试看能不能和这些陇右世族讲讲道理。”


    现在讲个道理,都得带上拳头。


    不过尽管魏钰庭的能力足够,元澈仍不认为此事有什么好的结果。前期有凉王大敌当前,众人尚能精诚协作,眼下却是内斗。而政治利益问题,大多是宁与异乡客,不舍比邻人,如今要让汉中王氏忍让都是苦难,那么在法理与大义上有着绝对优势的陇右世族和陆家,又凭什么去忍让。


    时近傍晚,魏钰庭回到衙署,神色疲惫。今日一天,他奔走各方,见了不少陇右世族与略阳附近的乡民。刘庄有着杀弟之仇自然不愿放弃追究,而彭通等借题发挥,也表态了不愿让汉中介入中书。至于那些被撺掇的乡民,则想借此事扳倒刘庄,因此言语之间,竟将整个案件的走向如在旁直观一般,将所有嫌疑泼在了刘庄身上,更暗指陆昭从中操纵。


    元澈听到魏钰庭的汇报后,苦笑了两声,既然陇右已然如此,那么王泽与陆昭两方就更不用再提。


    “冯让,现下你替魏钰庭执掌武兴督卫一职,守住宿卫,务必要将略阳控制在手中。”元澈向冯让传达了命令,魏钰庭毕竟是文职,两千宿卫不仅关键时刻可能指挥不动,现下略阳城防在人事上是否到位,魏钰庭只怕也不能知,“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务必把王泽拖死在略阳。”


    陆昭与张牧初一行人向西奔袭,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华亭县,此时华亭县乃由邓钧驻守。城门下,陆昭率先亮出节杖:“略阳将有大崩之势,还请邓将军出面镇压。”


    尽管手握节杖,但是中书并无领兵之责,两千精骑的编制行走在非自己治下的天水郡内,多少也有些吓人。这样的力量在如今各个方镇无皇权约束的时局下,实在不宜直接亮在人前。须得等如邓钧这样,出身太子嫡系,并且掌握天水郡内用兵权的人到达略阳,她才好有一个不突兀的场合用兵。


    邓钧速将陆昭请入城中,感叹道:“想不到略阳竟有如此险恶之事。早年汉中王氏尚讲君子之道,奉名仕之誉,没曾想如今竟败坏人伦,更行暗室之谋。”


    陆昭闻言却不免无语苦笑,政治斗争哪有什么君子之道,能够守住一道底线,已算是不易。前朝卫瓘计杀无辜的邓艾,不可谓不阴狠,但是卫家仍是京兆执政高门,后期还有着联姻琅琊王氏高门的名望。至于琅琊王氏,兄弟相弑,人伦败坏如斯,王导照样是人言阿龙超,阿龙故自超,后世晚辈离婚郗公之后而尚公主,也没有想过什么名仕之誉。


    陆昭不予置评,只是担忧略阳境况:“战争日久,各地都是缺粮,如今寒冬已挨过,却逢战乱,饥馑尚可安忍,世庶矛盾却难以调和,想必这些民众的情绪早已近崩溃边缘。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起来,百姓易被煽动,届时民乱爆发,时局会糜烂到何种程度,不可预料。若再有人借民众闹事,镇压流窜,大肆侵吞人口,日后行台建立,必将更为艰难。”


    邓钧点了点头,陆昭虽为世家,但如今也是在为自己这方作以考量,他倒是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忙。“既如此,那末将便与中书速往。”


    略阳城内,王泽在衙署中闭目养神。尽管此处戒备森严,但因先前已对此处有所渗透,所以这些宿卫当中,也有不少是他的自己人。如今城外民众的叫嚣声,他在署衙内已经能依稀听到。面对这群极易被煽动的人,王泽也是留有后手。趁着涉事各方皆在略阳,从而引发这一场动乱乃是早已策划好的。无论熊应裘的结局如何,早晚都要付诸实施。


    这些流民自四面八方汇聚,旋即便有王氏子弟混入其中,引导这些人的情绪,将一群本无明确利益诉求的人打造成一个充满愤怒的发声团体。


    先前在襄武袭击车队化作山匪的那些流民军,已经被他赏以重金,只要时机合适,便可冲击这些民众,以扩大这场动乱。而略阳本地本就不适合大规模置兵,太子兵力虽众,但也分布各方,虽然能守住略阳,但对于这场动乱则完全无法处理。现下他又是带兵前来,切断内外联系,控制住两三天,也是完全没有问题。


    元澈与魏钰庭此时已经行至略阳城门上,略阳城门已然封锁,城门外竖起了竹栅,并有一卫戍卫维持着最基本的境界线。这些人已在此地聚集近两个时辰,其中不乏哀嚎大吼。被愤怒裹挟的民众,在嘈杂的声音中,情绪更加难以安定,聚在一起之后,许多言行早已偏离了本来的目的,开始如走向断崖一般崩溃。


    刘庄站在城上,面色惨白,汗如雨下,跪在元澈的身后,叩首道:“卑职治民无方,还请殿下责罚。”他很清楚,如果这场动乱无法再后续的一个时辰按压下去,那么自己可能要被杀掉,以平民愤了。


    元澈一手将刘庄扶起,道:“禁止民间屯粮,也有孤的意思在。若你有罪,孤也定当先行罪己,岂有舍弃下臣的道理。”


    刘庄闻言,泪眼滂沱,道:“吾愿散尽家中钱粮,以散民众,救济乡里。实不忍众人相戮如此啊。”


    元澈听罢只淡淡道:“太守明白就好,现下便想一想,如何着手此事吧。”说到底,政策的管控下,这些世族极尽剥削,用家中巨量的储量影响市场粮价,无疑也是剥削这些底层人民的一把利刃。虽然这些人受王氏煽动,但本土世族也有责任。


    只是如今局面已经至此,这些受裹挟的民众,终究还是受害最重的一方,即便是平安年代,大多也是忍辱负重过完一生。


    而这些人也最为顽强,即便经历战乱与磨难,也都在夹缝中坚韧求活。一旦给予他们一片安宁的土地,便会如雨后春草,复苏而生,成为盛世下的一片片新绿。


    但是在如今的情形下,却也暴露了民众最为凶恶的一面。群聚而起所带的戾气,以及不加思考而盲目从众的心态,足以催生出吞噬一切的破坏力,很可能将天水郡劫掠得屋无全瓦,野无粒收。


    天色渐暗,众人聚在此处多时气势也渐渐有些衰弱下来。元澈见耗得差不多了,便对冯让下令道:“你带刘太守想办法出城,出城后在离乱民三里之围设立七八个粥棚,让这些人先去吃些东西。有什么诉求,让文吏试着先去沟通。”


    先把这群人打散,以期减少聚在一起产生的恶劣影响。如果能够顺利与这些人对话,也就不难揪出那些暗自煽动的别有用心之人。


    刘庄应下,刚要随冯让离开,便听城下有人高喊:“那个太子的亲随要带着刘太守要逃!军官勾结,他们不想给我们活路!”


    元澈听罢,面色一沉。自己的亲卫和太守的样子,一个普通人那么老远都能辨识出来,这场民变的策划者,用心也足够险恶了。不过,在手段上离昭昭却差了太多。


    此时忽有侍卫禀报:“殿下,邓将军与中书已近略阳了!”


    元澈忽然脑中一醒,既然陆昭带了邓钧来,看来是不想善了了。“冯让,把你的配剑给刘太守。”元澈笑了笑,陆昭想玩一场大的,他又怎能不奉陪,“血亲复仇,自古有之,刘太守可自便。”


    第163章 生民


    民众节节逼近, 不乏对宿卫拳脚相向,或用手中的农具攻击。同时,这些维持警戒的宿卫在受伤流血之后, 也是极为恐慌,已有将领拔刀示威:“尔等再越雷池, 杀之无赦, 速速后退!”


    民众忽见白刃,更是惊惧不安,心中亦不乏赴死的悲戚, 将往日委屈,尽数道出:“战乱连年, 我等饥馑一冬,上交粮草以资军用, 就连太子也是受我等乡民之惠,为何频频剥削, 还要刀剑相向!”


    此言一落,众人更加愤慨, 人流涌向前, 已近突破栅栏。此时,那些藏在乱民中的王门子弟也有些慌乱,一旦这些人失去控制引发人命, 那么整件事情的定性便会完全不同。届时各方都有足够的理由,将为乱者绞杀。这种聚众请愿虽然要激起情绪,但若情绪过于失控, 反倒会被一力打压而顿时消散, 挨不到达到诉求那一天。


    “大家莫要冲动,我等乃是良民, 不能做为乱叛逆之事啊。”理智的声音刚一响起,便如大海沉沙一般消失不见。此时最前方的人已绷不住冲击的压力,跌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爬起便已被后面的人相继践踏。一时间,哀嚎声,求救声,以及失去理智盲目栽赃宿卫杀人的声音,不绝于野。


    舆论的野蛮生长,终于与愤怒的乌合之众一并燃烧,化作熔岩,粉碎栅栏,开始冲击最后一道城门。


    王泽居于署衙内,听闻城外忽然涌起一波喊叫声声,心中一沉,蓦然从席中起身。开弓没有回头箭,撺掇乡民闹事的时候,他是打定主意要借由这些民众向太子施压。现下,韦钟离已然前去和太子交涉。然而一旦难以控制住这些乡民,情绪过低抑或过激,都不能达成诉求。退缩意味着息声无果,而过激则意味着血腥镇压,同样也意味着交涉的结束。


    王泽本是行伍出身,与同族子弟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对于这些清流文人的做派多少有些看不惯。他披甲走出官署,在一众同僚的陪同下,准备前往城门直接与太子挑明。让汉中王氏族人出任中书令,并在尚书也安置两名人选,时局已经至此,还有什么好顾及的。若太子仍然强硬,那他也不惜动用城外守备力量与官署内安插的底细,直接控制略阳。


    这些陇右世家就算想要有所援手,论出兵速度,可能还不及汉中来的快。况且略阳守城最易,他以两千余人占领此地,说不定还能从东汉故事效仿先贤,一举成名。


    “王泽獠奴!”


    王泽于街上疾行,却不料迎头便见刘庄携剑汹汹而来。刘庄身后不乏仆从部曲,数量虽不过十几人,但因刘豫新死,气势不弱。


    王泽先是一怔,随后便意识到刘庄要做什么,忙不迭地后退了几步。原本围在他周围的僚属以及宿卫却也忽然散开。跟随王泽的人中虽有汉中死士,但也不乏家在天水郡的人。涉及到乡土人情,这些人即便在王泽处得以见幸,却仍害怕刘家事后报复,因此大多也都躲避开来。


    王泽见势不妙,命随从死士向前拦住,却仍不免节节败退。刘庄且攻且追,王泽仓皇间只好逃至城墙上的一栋碉楼中,从内部堵上门,暂作喘息。碉楼可望城外,此时在城外待命的汉中军队赶来,见王泽有难,先令众人射箭于城墙上,逼退刘庄。


    “快取绳索,用弓箭射上来!”


    王泽颇有急智,城下众将也迅速领悟,军中不乏善射且臂力惊人者,片刻之后便有一名壮士取了一把八石拓弓,箭缚绳索。待王泽等人后退至一安全距离后,一发射至碉楼的木栅板上。


    略阳城墙虽高,但此时涉及性命,王泽也算能豁得出去,在几人的护卫下,匆匆顺着绳索下到城外。待喘息片刻之后,翻身上马,正准备敛兵先行归营,却忽见前方已被持矛甲士重重围堵住。


    邓钧从阵列中走出,冷笑一声:“王使君意欲何为啊?”


    此时城门处忽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咆哮。


    被这些民众逼至城门的宿卫们因受到巨大的挤压,已有人窒息而亡。城门凹陷,宿卫退至的地方是在城墙弓箭手的射程盲区,元澈和冯让有心相救,却也只能引弓射箭试图逼退这些人。城门外的其余宿卫也无法忍受,不得不挥剑反抗。


    “停止冲城,伏地不杀。”冯让与众将向城外的民众发出最后的警告,然而仍有人继续冲撞城门,其中不乏用铁质农具对门栓加以破坏,可见警告并未起效。


    “殿下,何故屠杀良民啊。”韦钟离赶到时见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震惊质问。


    元澈看都没有看他,直接向守军下达命令:“射杀前排那些冲撞最厉害的。”箭雨应声而落,守卫的弓箭手箭术极其精准,除却最前排那些鼓噪激愤的暴民被射中肩腿,其余人暂时毫发无伤。


    人性之恶已然催生,在人群的聚集下,便如过境蝗虫,啃食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过于容忍而不用杀伐,只会纵容这些人为恶。


    韦钟离仍不罢休,跪求元澈道:“这些乡民皆为地方所害,并非……”话音未落,疾风骤起,一柄环首刀应声斩来,眨眼间,韦钟离的人头已然落地。


    局势已失控至此,此时再挑战主将的威严,无疑是要将事情推向更不可控的方向。元澈深恨王泽这些人,韦钟离更是伪善,词词句句看似为民发声,实则是在煽动民众奋死反抗,并将他们推入死地。


    届时自己就不得不将暴民清杀,威望大损倒是小事,留下的无穷隐患以至此地难安才是大事。一旦人口的大量缺失,天水郡想要再度恢复元气少说也数十年。而一个空虚疲敝的天水郡,对于汉中郡的北向挺近,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元澈将环首刀交还给身边的宿卫:“再有阵前惑军,不从军令者,立斩。”


    第二轮威慑的箭雨自城上飞射而下,鲜血飞溅,饶是战乱时期苟活的乡民,面对自己的邻里亲人横死在眼前,也一时震惊。死亡的恐惧在人群中悄然蔓延,已有些人情绪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地呐喊并向回逃窜。


    人流翻涌,如泥浆裹挟着沙石瓦砾,乱木沉枝,幸者随波逐流而浮其上,不幸者被埋于万念俱灰之下,再也不见天日。


    不远处的山丘,陆昭望着那些疯狂扭曲的面孔,被箭矢穿过血肉横飞的躯体,那些曾经或安忍、或卑微的目光,最终在煽动者的别有用心以及愚不可及的操作中,化为了黄泉敝鬼,九原恶刹。陆昭闭目叹息,她终究是来晚了。


    此时已不能再作仁慈之态,如果不能给这些暴民足够的狠色,数万民众一旦突破城门,扩散开来,城内即便有再多宿卫也无法抗衡。


    天低近水,云动移山,百辟刀的寒锋直指天心,便如有清光自苍穹落下。刀身上的银澜随光浮动,锋脊将玉面一折为半,半面的尘静雪明观音相,半面的太白入月修罗骨,唯有刀身所映微睁凤目,不注一丝情感,无关半分善恶,冷冷俯瞰着伶伶众生。


    “众将列队,突刺冲阵。”


    军中本多吴国旧将,听到曾经的少主吩咐,便将长槊架起,作角形阵,待张牧初再发军号,便撒缰纵马,自长坡而下,冲向城门处的人群。


    高丘之势,长坡之距,足以将战马的速度飚至最大,尖锐的槊锋自骑阵最前端沿城墙外侧防线划过,仍在冲击城墙的暴民或被槊锋挑起,或被具甲的战马冲翻,但大部分人还是在混乱中向外逃散,躲避过了冲阵。而黄土原野上,一道鲜红分割线,将生者与死尸隔绝开来。面对尚有血水流淌的残躯,原本的戾气已随马蹄践踏的尘埃落下,余者只有面对死亡时深深的恐惧。


    陆昭被护于骑阵正中,身旁护卫手持节杖,待一轮冲阵过后,陆昭再举佩刀,遥指城楼台鼓。元澈立即会意,喝令道:“击鼓一巡后,未退于百步之外者,杀无赦。”


    随着击鼓之声,大部分民众匆匆退到了较远的地方。


    “中书。”小民们看到眼前之人,心中尚还残存的一丝希望顿时燃起。早先陆昭申请军功授田之策,有不少曾经的军户落籍为民,不必再世世代代劳服兵役,因此也都寄往眼前人能够替自己发声。但如今这些人扪心自问,陆昭的声名也是经由自己之口而殒,如今已是执刃前来,若再请求也是令人羞愧难当。


    “中书……请中书为我等上言……”


    陆昭刀锋如令,那些再度跨越警戒线冲向她的民众便被周围士兵用马槊据倒在地,试图冲破围阵的更被当即斩杀。陆昭双唇紧抿,并非她残忍杀生,如今时局若仍宽待这些民众,日后便无余地为他们上言求情。


    况且事出有因并不能成为聚众作乱杀害宿卫的理由。此时,杀掉激进者,保全被裹挟的大多数,是她必须要做的选择。


    她太清楚城墙内外那些世家大族打的什么主意,此事平息后这些民众论罪以处,剥夺良籍,最后在世家手中辗转腾挪,必然会再度被划进荫户之中。而大战前夕,太子或许宽仁,但面对舆论和行台的压力,最终的政策只会与世家妥协,绝不可能论小民无辜。这个世道,法不责众当然有,却永远与小民无关。


    情绪激荡的民众渐渐退息,散至陆昭所划的警戒线之外,终于不再有闹事之意。陆昭与张牧初等归于城下,下马跪拜道:“臣领兵来迟,幸不辱命。”


    元澈站在城上,环视了周围瞠目咋舌的众人,面容肃穆,沉声道:“尔等如今当知,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俱是大慈悲。”


    第164章 世间


    数万民众徐徐退至城门外, 继而城门大开,元澈与一众人行至城外。


    彭通先前便已派人逃出城区各自联络乡里,此时大批的物资正运往略阳。同时刘庄亦命人从自家田庄取出储粮, 率先解决这些民众的饭食问题,只是惧于太子盛怒, 到了现在仍不敢露面。


    魏钰庭等则组织略阳属官将城门外的尸首移入城中妥善安放, 并通知各乡,让乡人前往领任,记录姓名。银钱上, 按阵亡标准抚恤,并派人护送回乡。


    “中书与众将军请起。”元澈亲手将陆昭扶起。彭通等人也都前来, 亲自扶起那些将领,心中虽思绪万分, 嘴上却不吝赞赏之语。


    元澈本想在众人前为陆昭盛言战功,但见陆昭脸色着实不好, 心中也是不忍,干脆按下不表。只是身后那个薛氏幕僚忽然开口道:“中书身为女子, 竟如此狠戾果决, 难怪可任高位,青云直上,远煞我等。旁的不说, 中书亲自掠阵,斩民之首犹如禽兽,成功于血肉之上, 我等便是望尘莫及。”


    陆昭神色阴冷, 漠然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位是?”


    王泽随员仍有一些留在了城中,旋即解释道:“这位是征南将军帐下司马, 河东薛芹。”


    得知此人身份,陆昭也多少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上赶着来自己这里找死,冷笑了一声:“上有太子殿下神归睿算,下赖骁勇众将用命当敌,某不敢夸功。你若真心仰慕,某也愿倾囊相授,下次你家主上行事,至少不会酿成今日之变而慌不择路。”


    “今日之事,尔敢污谤征南将军……”薛芹目眦尽裂。


    陆昭挑了挑眉:“我只说你主上行事,也未说何事,薛司马急什么?”


    见这些王泽幕僚还要出言,陆昭也不想听这些人聒噪,直接走到元澈身边,低声道:“那众山匪,我等已然查明,如今在略阳西南附近,似要与某人呼应。”


    元澈闻言问了问冯让:“刘太守现在如何了?”


    冯让手下早已探明了先前刘庄追杀王泽之事,并且汇报给了他。冯让只是暗示性地摇了摇头。原本元澈就是想让刘庄困住对方,倒并非让他取王泽性命。王泽间接戕害刘豫,说到底也是毫无凭据,若以此为名让刘庄真的寻仇成功,各方反倒不好交代,因此自己在略阳城内外也有安排。


    如今邓钧想必已经将人控制在了手中,他已命人传话给邓钧,散播消息给那些“山匪”,想来这些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营救。


    正说话间,忽然见西南边的山丘上已有隐隐蹄尘,并有吹哨声杳杳传来。


    怎么竟来的这么快?陆昭微微皱眉。


    “上马!快上马列阵。”元澈常在军旅,此时比众人的反应都要快,旋即又对冯让道,“先护送中书入城!”


    冯让正要奉命,却见身后的城门忽然关闭。果然出了内奸了。


    略阳城内,忽有乱贼四起,魏钰庭疾入官署。而崔映之与云岫早已在门口等候。崔映之笑了笑:“属内细作名单先前中书已试拟出,请詹事对照捕人。”


    略阳城外,元澈等人并未骑马,彭通也有些不知所措。


    “没时间了。”元澈回身,忽然横抱起陆昭,让她先行上马,而后自己则坐在她身后,揽过缰绳,继而拔出了佩剑,“坐稳了。”


    他出城时没有带太多亲卫,亲卫中也不知混有什么样的人,较远的村庄又不乏之前闹事的民众与世族们的部曲。把她放在这些人中间,还不知会出怎样的差错,倒不如带在自己身边,亲自守护。


    匪众来袭,迅如疾风,来不及他布置太多,便已将至一射之地。元澈将缰绳一振,便随众人策马而冲。


    张牧初领众将在前抵挡正锋,元澈则率领小部从侧翼冲击。张牧初这些兵众在凉州历练多年,大槊横扫,无坚不摧。而汉中的郡国兵因地缘之故,对于突骑战法习之甚少,这一支扮作山匪的部队并非正规军的建制,带甲率不高,素质亦低。因此在几回冲阵后,便溃散四逃。


    元澈护着陆昭,多在边缘袭缴,并不陷阵。


    邓钧围守王泽所领的正规军见援军赶到,却不堪敌,绝望之下,继而抄起武器拼死抵抗。邓钧因要防备凉王从陇道南下,所以所带兵力不多。王泽率人奋死抵抗,又因征南将军本身持节,邓钧即便假借陆昭的节杖,法理上也无资格处置。好在陆昭先前曾与他推演过诸多结果,对于王泽的反应,他不过略作围堵,旋即放走了这些人。


    战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王泽的人马虽然逃脱,却不敢与这些山匪汇流,场面一度混乱。王泽骑在马上,遥遥望见陆昭,心中深恨,但毕竟面对的是太子,也不能过分放肆,遂先将人马围过去,喊道:“貉子谄言殿下陷我,臣请殿下诛杀佞臣。”


    此时陆昭正窝在元澈身下,听闻王泽的喊话,心中一乐,而后轻轻对元澈道:“走,跟他玩玩,带着他们往北边跑。”


    元澈也是一笑,陆昭肚子里藏了什么坏水,他现在多多少少也都清楚的。


    天水北临金城郡,这些所谓的“山匪”主动袭击太子以及邓钧的军队,已经构成谋反的罪名。只是很可惜,这个世道谋反并不能给世家和方镇定罪。先前薛琬给宗王和贺家定的潜怀异志,直接把自己从尚书令的位置上捅了下来。


    如今蜀国犹在,王家把守阳平关,除非终魏国一朝都不想伐蜀统一,若以谋反罪问以王家,无疑是毁掉了汉中王氏在魏国的未来。届时汉中王氏投靠蜀国,则雍凉不卸甲,关中难释鞍。而陈留王氏,所在的函谷关以东,只怕也要生乱。


    如今杀掉王泽乃是当下必然之选,民众哗然,罪责一在刘庄,二在王泽,且王泽罪孽更重。若把此獠安然放归,那么民怨与舆论的压力,就不足以清除,王氏的门生还有机会活动在这些乡民的中间。只要稍有疏忽,便会出现第二次暴动与血腥的镇压。


    把这些人赶至金城郡凉王的辖区内,凉王因王妃之死深恨王家,必不会轻易放过。


    元澈一边策马,一边回身道:“我家中书一向谨言慎行,性格温婉,从未言非过将军啊。”


    王泽素知元澈爱重陆昭,闻言心中不禁暗骂,谨言慎行,或许有之,性格温婉,那是扯淡。“殿下,妖女祸国,殿下不能不察啊。”


    元澈亦回道:“陈思王作《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后只闻司马昭谋蜀而篡曹魏,未闻有妖女祸国之论。”


    王泽本不善辩论,如今被元澈呛了两回,刚想再出言驳回,却听陆昭道:“征南将军速随殿下上前杀山匪立功,刘豫为这些人所害,将军当奋力杀敌,斩贼首回城以示刘太守,洗却自身污名啊!”


    王泽此时怒不能言,不管身后众人,执戈冲上前追了出去。


    元澈未具甲胄,陆昭身量又极轻,两人飞驰,轻轻松松将王泽甩出了一段距离后,又适当地慢了下来,引诱其追上。一众人前杀山匪,后引王泽追兵,还未入夜,便将一众人赶到了金城边境附近。


    夕阳炎炎,陆昭的衣香被炙烤蒸腾,浓郁的白檀气味便扑进了元澈的怀中。白檀香清冽有杀气,萦于她的泠泠凤目之间,便有浑然天成的英气而生。马儿驰过千沟万壑,天高云远,尽头乃是一望无垠的凉州辽原。苍鹰自关塞峻岭盘旋而过,鸣声尖厉,伴随着振振长风,俯瞰铁马金戈。


    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颈侧,冰凉如同一泓清水,鬓角的发丝有如轻灵的软羽,在他的耳边来回擦荡,有些痒。莽原的植物一向渴饮,奔驰于这样的天地之间,元澈觉得只要拥着她,便如获甘霖,复苏而生。


    “昭昭快看,是皋兰山。”


    陆昭略抬明眸,睫如轻烟,眼如吊尘,夏日的光晕却在她的眼底映成一片澄明清凉。平江水落,广漠来风,仿佛驰骋此间,便可体注游云,身带松风。她本如遥远传说中天地间饮露的蛟龙,可自如游走于八荒九原,其身不受风的捕捉、其神不受雷的震喝、望霹雳而无惧、观露仙而无惑。


    而此刻,元澈微微底下头,看着陆昭,看她惊叹于金山浮玉的吟落日月,沉迷于雪透千峰的醉红万里。


    皋兰山远接昆仑,相闻那里有四宝筑成的佛阁,金沙铺就的天阶,水轮与风轮托承着铁山,碱海,名须弥,著妙光,有八功德水,映四方虚色。


    当业力风起,击于水上之时,便可见金轮,有十一亿二万由旬之深。再往上,有九山、八海、四洲构成的国土,一须弥便作一世界,三千大千界,便是一佛的化境。


    典云,此处有天有人,有地狱,有恶鬼,有畜生,亦有阿素罗。而佛说,这是有情的依处,即器世间。


    元澈吻着陆昭的额发:“昭昭……我心悦你,你可知否。”


    第165章 长夜


    夜色下, 元澈与张牧初等率领的追骑分批从小路悄悄撤回,仅留百骑,马拖草捆, 继续追赶那些乔装的山匪。王泽等在后方遥遥跟着,只见前方蹄尘漫漫, 却不知还有多少人在。


    追了有一会, 王泽心中生疑,见部队多有离散,一旁命人集结, 一旁令斥候去查探界碑。片刻之后,斥候复命, 只说已到了金城郡内。王泽心中暗惊,忙命人调拨马头回撤, 忽见远方蹄尘复现,火光摇曳, 但旗帜却已大不相同。


    是凉王的军队。


    元祐亲自领兵而来,身后的道路尘埃飞扬, 尽是败卒的死尸。王泽望了望身边的将士, 马匹和士兵俱是疲惫,但当他向后望去的时候,则更加绝望。他早已陷入凉王的包围圈中。


    凉王也不欲多言, 横戟冷指王泽:“本王为王妃,取尔等首级。”


    先前凉王初败陇山,为家族计, 族长商谈后, 令王泽的妹妹王韶蕴与凉王和离。然而杜太后不允,王泽便让安插在妹妹身边的侍女劝其自行了断。对此, 王泽感情上虽有愧疚,但义理觉得并无亏欠。既受家族荣光之沐,一饮一啄皆为世族之恵,危急存亡之秋,自然要担当起家族的责任。


    他不怕死。


    广袤原野的上空升起一轮冷月,王泽笑了笑,慢慢抬起了槊锋。


    元澈与陆昭回到略阳城,此时内乱已平。魏钰庭等人将涉事者诏捕入狱,城中认领家人的百姓也相继离开,暂且回到各个乡亭,由乡老们安排后续事宜。


    元澈与陆昭回到房间,各自除去了沾染血水的衣衫。今日略阳大乱,所幸没有酿成巨变,那些村民们已被劝返归家,日后也会陆续拿到补偿。


    “那些煽动民众作乱的王氏子弟已然被抓,如今迁徙关押在华亭县内,我先让邓钧看着他们。”元澈洗了一把脸,转身出门,“我去冯让屋子里洗。”


    “啊,好。”陆昭看似有意无意地答着。


    此番安排也是对日后快速掌握天水等地军政有所帮助。陆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对于日后整个西北统筹与掌握的人选,元澈属意的并不是彭通,也不是自己的兄长。


    元澈回到官署还有事情要办,陆昭便带上一些伤药去看望云岫。城中内乱虽然平定,但混乱中云岫亦受了伤。然而走到回廊下,却遥遥看见一抹著青衫纶巾的瘦削身影已立在云岫的房门前,手中也托着各种伤药。


    陆昭悄悄把药藏回了袖内。


    “钟先生。”陆昭心中也是奇怪,她与钟长悦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先前她在安定,便没有在兄长身边看到过他。


    “见过中书。”钟长悦见陆昭前来,眼神略有不自然,俯身施礼后问,“中书可是找云岫有事?”


    听闻此言,陆昭顿有自己已成外人之感,反正等云岫伤好,自己也想让云岫帮忙去做这件事情,如今钟长悦既然来了,交给他做倒是更为妥当。陆昭遂笑了笑道:“我找先生有事。”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西北格局日后有变,烦请先生有机会致书彭刺史与我兄长,行台尚未建立,今有大乱,地方上哪些人家该做拉拢,那些人家需要趁势抹去,都要尽快筛选。”


    钟长悦点了点头,又问:“殿下所定人选是谁?”


    “邓钧。”陆昭皱了皱眉头,“三十岁许,很年轻。”


    权门执政的时代,寒门子弟是挣脱不出来的。只有在太子崛起,风起云涌的世道,寒门才有一丝出头的希望。而时间,是寒门所能够达到成就的极限。三十岁便可进望刺史之位,那么在此后的二十年,在有着太子的庇护下,必会青云直上,一跃而起。


    太快了。


    钟长悦笑了笑:“中书想拖住他,只怕没有那么容易了。况且彭通受刘庄牵累,风评上只怕一时难以挽回了。”


    魏钰庭,邓钧,这些人最终都是在与时间较量。陶侃荆州分陕的传奇,刘裕临终托孤的笑话,来不及布置,来不及缓步而行去避免那些权力路上的不得已,回顾青史万卷,不免掩卷叹息。


    魏钰庭走的是中枢进位的路线,能干扰他的力量太多。而邓钧则是走军功上升,从她自身角度讲,并无太多施展空间。


    不过也并非全无方法。


    “邓钧的事情,我来试着处理。彭通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能倒,安定并入北凉州也好,分成秦州也罢,必须是我们的。”陆昭说完之后,佯装闲话拜别,敛袖而去。


    不远处一个房间的窗后,元澈的望着眼前的一幕,目光黯了黯。


    回到房间,浴桶里的水已经烧好。陆昭除去里衣,让身体慢慢沉浸在水中,上臂伏在木桶的边缘,一只手慵懒地搅弄着桶中的热水。湿气氤氲,连同夕阳下他轻轻说出的情话,随雾气盘桓在她的周身。闭上双眼,仿佛自己早已置身于一个温柔的夏日,与花好,与风轻,远离了那些血腥与罪恶。


    炽热的体温贴上了她的上脊,环上了她的颈部。陆昭猛然一睁眼,雾汽早已散去,水中是绛纱倒影的红色,无数乡民的尸骸与死前的面孔,在那片光影之中游荡穿梭,如同置身血海深孽。


    她的手禁锢在环绕在脖颈上那双坚实的臂,隔着衣料,深深陷入其中,便感受到了他血液的滚烫。指尖似被灼烧一般,她忽然抽回了手,却在半空中被元澈生生抓了回去。


    “还以为你睡着了,正想要叫醒你。”元澈低头,顺势吻了吻陆昭的额发,“你泡得太久了,我让云岫扶你出来。”


    “她受了伤,别去打扰她。”似是怕对方有所误会,“我缓一会儿,自己出来就好了。”


    元澈轻轻托起陆昭的脸,过烫的水温让她的双颊泛起一丝轻柔的潮红,下颌沿着脖颈勾勒出的那条线,指向对欲念的拥迎,而那一双冷漠的凤目则指向对欲念的破除。她的鼻尖几乎和他相碰,两片薄唇微启,气若游丝。


    元澈感受到了陆昭虚弱的气息,没有再给她拒绝的机会,从衣架上取下干净的氅衣,从身后替她披上。没有挽起衣袖,新换上的素白衣衫浸入水中,隔着这一层仅有的克制与分寸,元澈将她托出了水面。


    深色的氅衣交领如同两片花托,包裹着洁白微胀的花苞,花瓣莹润,尚存着一丝丝水痕,仿佛在与那双手的间隙中添加一层细腻的触感。黑色长发如曲流,湿湿地蜿蜒在他的臂弯之中,意图要沿此扎根于肌肤之下,侵蚀他每一寸骸骨。


    陆昭着实在水里呆得太久了些,连同那两片薄唇都要比往日更红,如沾酒泽。她的双臂有意无意地在身前遮挽着,却终因虚弱而垂落。


    已是晚夏,陇山的夜风早已凉透,穿过那些不易察觉的缝隙,蹿进屋室,顿生冷意。陆昭的身体早已全无知觉,被元澈放在榻上,又因尚未擦干而又着风顷刻坠入冰窟。在这个冰窟,有他的凝视与窥探。


    元澈俯着身,用手拨开她紧贴脸颊的额发,低声道:“这件乱子料理得差不多了,钟长悦我看……可以让他去一趟扬州。”


    “扬州……”陆昭面无表情地低喃了一句,“看来殿下心里有了好主意。”


    元澈微微侧着身子:“等长安平定,你我的婚事也当敲定。让钟先生回去一趟,你叔父外任了这么些年,也该进京看一看,贺一贺你的喜事。”


    “我的喜事……”陆昭轻轻地眨了眨眼,折了翅膀,锁在金笼子里头,林子里的夜鸮子听了都笑不出来。


    话尴尬在这里,元澈也不想再继续: “这几日你太累了,不如明日休息休息。”


    休息么,陆昭笑了笑,这是尚无法做到的事情。元澈的所有动作,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是对陆氏以及世家的一种打压,这是皇权世界的天理。而她所在的位置,则近于将权力的私有化为了极致。与皇权政治不同,没有大义的光环加持,门阀政治注定是极尽理性的选择,同时还要在表面涂满人情的色彩。


    无论彭通等人在这次事件中有着怎样的罪恶,她都没有立场将他们弃如敝履,任其自生自灭。门阀政治的无限轮回里,注定要将人情放入筹码之中。皇权至上自是赢家通吃,而他们必须要让牌桌上永远有足够的人,吃一张吐一张,生存的天理推动着他们,让这场游戏永远玩下去。


    这是属于门阀的永恒诅咒。


    “是啊,我好累。”陆昭微微一笑,目光极尽冰冷,连带眉梢都透露出一股狠意,“殿下不累吗?”


    白檀香气入骨,天生带着侵略性的挑衅。


    或许是累的,但却比遇见她之间要好很多。不必在烂泥与腐肉里摔打,她为他营造的战场干净得不染纤尘。以往的权力勾缠令他疲累,而如今她携着他,走过高山低谷,一场又一场的酣斗掀起了他愈发高涨的兴致。他直视她,一如直视权欲的本身。


    “累。”他的手覆着陆昭身上那抹青色的交领,蔽体之物原来并非宽大便好,而薄如蝉翼的丝绸压根不足以压制那些细微的起伏,也不足以隔绝任何欲念,“可是,我想做。”


    陆昭勾着嘴角笑了笑,她前倾起半个身子,那张小巧的脸整个贴在了他的耳畔,冷漠的声音犹如毒蛇的信:“那么……就做你想做的。仔细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时间,只怕我就没有这个心情。”


    双手拉扯的衣料忽然被捻至床头,细腻的绸缎随着扭曲的身体勾连辗转。清与白,冰与玉,非宝榻与香车不能承载,非金珠与绿翡不能装点,非撕碎绮丽的蜀锦、割裂丰腴的猞猁皮毛,而不能尽显风流。


    元澈扯起那条宽阔的衣带,连同陆昭的腰一同拎起。软云在汗中揉碎了,而他看着眼前的无情神明仰落人间。


    潮湿的衣袂渥在雪白的方寸之间,大肆润泽着怜悯。深陷的十指直接撕开礼教的圣衣,展现出绝无仅有的杀机。衣冠下的血孽,群带下的罪恶,这些生而有之的东西于此夜不过一一展现而已。


    夜雨一次又一次来袭,汇成浅流与低洼,在青灰的石板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污色。风在黑暗中低啸,掩盖着君与臣的厮杀。


    这样一个漫漫长夜,单弓扯尽,双弦张满,唯有目光中的烽火将冰冷的黑夜一次又一次的点亮。


    第166章 早膳


    陆昭和元澈睡醒比平日要晚足足一个时辰, 小侍见元澈等人昨夜归来晚,因此今天也没有叫门,等到了时辰, 才端了东西站在门口。


    元澈先换好衣服,开了门从小内侍手中接过一应洗漱之物, 并不让人进来。帷帐内, 陆昭对着满榻狼藉发愁。


    “你先去洗漱,我来想办法。”元澈将纱帐系好,转头看向那片斑斑点点的床褥, 顿时对自己的莽撞有些后悔,旋即表示, “先吃饭吧。”


    陆昭梳发颇快,她本不爱繁琐的发式, 鬓髻极简明快,且多用蔽髻。元澈就着陆昭用过的半盆水洗了脸后, 陆昭已经插戴完毕,坐到了小桌前。随餐食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一张字条, 陆昭打开来看, 隔着屏风,将消息告诉了元澈:“王泽战死。”


    对于这个结果,出身世家的陆昭并不感到意外。从某种层面来讲, 她甚至深刻理解着王泽。男


    儿从军,征战沙场而效死,女子出嫁, 换取政治联合而生殉。战败者亡命而不辱其家, 失势者离断而不祸其族。换做是自己,想必也会从容赴死, 更何况是刚毅性烈的王泽。


    屏风后,元澈的动作顿了顿,随后道:“王子卿只怕今日便到,三辅来报说他已奉皇帝诏,使持节,很麻烦。消息先压一压吧。”


    征南将军战死在了西北边,以王叡的头脑,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只怕便能窥得整个事件的全貌。陆昭必须将这个消息尽可能地压住拖延,从而将两方之间拉扯出一个足够的时间差,便可以做出相应的布置。


    不过王叡真的是今日才要到么?陆昭将纸条用火折子点了,看着一点点化作灰白的火光,细细思索着。


    昨日那群山匪来的实在太快,且目的并非去就被邓钧围困的王泽,而是直接杀到城门口。盗贼自西南来,王泽也在城南,怎得这些人就没有发现。这些山匪一连串的反应只说明了这一点,他们并非是来救王泽的。


    既然这些山匪的最终诉求与基本利益点已经改变,那么可以断定这些人在此之前已被王氏的另一个人接手,并尝试在行动中做出破局之举。


    如此一来,昨日便该到场的王叡嫌疑最大。


    不得不说让这些人冲击城门守备是一招秒棋,既将这些山匪从王泽这层关系上摘除了下来,更让这些日后可能任职行台臣僚的人,甚至太子都难保性命无虞。能如此理智并且冷漠地将家人当做棋子一般使用布置的人,陆昭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王叡了。


    有了这样一个论断,陆昭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也有了些许预判。


    “王子卿既归,只怕要拿住王泽的死,渲染一番。”陆昭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粥,“王泽死在西北金城郡境内,可以说是遭遇凉王主力立战而死,那就是殉国,若如此,行台方面只怕要拿出一个超规格的大封。”


    元澈此时已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在陆昭对面,脸上原本观之可亲的神色也作不见:“这么一个大封,一场战争打下来,朝廷能够给的,也仅够两三人而已。”


    陆昭颔首明白,如今战事频繁,立功者甚多,不算她兄长那一份,单是其余中低层将领的封赏,对于权门执政的朝廷来说,无论在财政还是事权上,都是难以负荷的重担。先前尝试在安定试行军功授田制度,能不拖沓地在一年之内完全实施,完完全全仰赖于贺家对于乡土实资保护的需要,以及皇帝为首的中枢不想再做太多的利益割让。


    虽然这件事情上陆家所获实资少了一大块,但是有助于羌胡兵以及部分南人将领安心扎根于安定,并且对于安定人口增长,也有着一定的引流作用。只要用心经营,一两年后若有哪一方想打安定的主意,那必将遭受这些人的集体反噬。


    譬如眼下,王泽的死一旦涉及到大封,那么爵位、封邑、米禄等,便是一桩大事。但如果哪一方想把王泽的封地弄到安定郡,则会受到强烈的不满与打压。


    “这个世道,做成一件事不容易。”陆昭慨叹着,在粥里夹了一箸小酱瓜,“光是米禄,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照着今年大仗小仗接连不断的情形,米粮必定短缺,就算是拖到年末发放,朝廷一时也未必拿得出来。”


    陆昭粗算过,陇右以及关中各地都在打仗,郡国兵与部曲总共加起来,单单陇西一郡便有大小军功千余。如果朝廷拿不出封赏的钱物,对于郡国兵来说,最差的结果也是不愿为国而战,而对于部曲来说,可能还会造反。对于这些人的安抚,朝廷如果没有米粮就只能动用一个方法,那就是分割地方的执政权与财政权给予那些出兵的人家。


    元澈正替陆昭揭笼屉里的包子,显然是没做过这样的活计,颠弄了半天好不容易夹了上来,却在放入碟子的时候失了准头,掉在桌子上。元澈悻悻地将失败品放到自己的碗中,就着方才的话头继续道:“家兵部曲大盛,正源由于此啊。朝廷一步步退让,地方一点点蚕食,弊政恶果也就一代一代地循环下去。”


    虽然此时陆昭与元澈所处地位相异,但陆昭对于元澈也有超乎常人的理解。幸而安定被兄长折腾了一通,如今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清算下来,在籍土地便有不少。但如果换到三辅地区,光是理清土地这一项,就足够引发一场叛乱。


    前朝实行土断,引发王敦发兵建康,吴兴沈充举兵响应,最终结果便是元帝幽禁,迫于压力,忧愤而亡。随后颍川庾氏以外戚擢幸,执政中书,打压方镇,随后大司马桓温崛起,其间二十余年进行地方土断之策,聚集国力。


    胜利在即,然而最终在谢安执政的时代,为了重新将这些世家捆绑在东晋的破船上,将前人正果一夕而废,时人称其为定民之制,而土断为时之弊政。由此可见土断的阻力有多大,亦可见所谓的时人都是些什么人。


    随后,天师道为乱,孙恩裹挟江南血流千里,致使王谢门庭凋零,晋祚将终,可谓悲矣。再加上谢安与胡儿眉来眼去,未拒绝胡儿所给的大铨选一职,也是颇令陆昭有所不齿。这一段读史经历配合着当年陆昭父亲在扬州试行的籍田清查,让陆昭对谢安整个人的评价与观感,往下掉了一大截。


    不过如今她虽然能理解元澈的许多做法,但对于自家来说,时势早已易位,她现在需要效仿的则是谢安的那一套打法,这么一想,也是颇为讽刺。


    “先想办法在王泽之死上做做文章吧。”陆昭接过元澈夹过来一个皮光馅大的包子,“轻敌侥幸,不听军令而深陷敌营,先抛出来这个说法,试探一下各方的反应。对了,听说凉王就杀了王泽,其余人,这张字条里倒是没怎么提。我先前留了一部分人在那边,如果有他们的人逃回来,暂且圈禁看管。”


    这也是陆昭小心翼翼留得一个后手,与元澈让邓钧掌握那些煽动民众闹事的王氏子弟一样,掌握着王泽的这部分人,日后事态如何发展,看王子卿的态度没错,但也要取决于自己的处理方式。


    元澈皱了皱眉,其他人不知生死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的不确定。对于王叡来讲,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要往哪个方向去闹。这进而让他联想到邓钧如今的境况,在王叡处理王泽之死这件事之后,也必会找到邓钧。


    如果王叡仅仅是只找到自己,那么万事好说。但若王叡大概率是要以此事发轫,直接对上邓钧,抓住邓钧的应对不当,借题发挥。以邓钧的能力似乎也难以招架。


    “既如此,王家这两件事,先由你这个中书一并监管着吧。”元澈胡乱吃了几口,放下了筷子,“邓钧还要守着华亭,每日往返行台也是麻烦,若只涉及这件事,他暂在你手下听用。”


    陆昭停了筷子:“殿下这么偏心的么?”这个时候把邓钧塞在自己手里头,分明是让她把邓钧需要得罪人的地方一同担待了。


    元澈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嘴:“你循着略阳城满世界打听去,谁不知道本宫最偏心陆中书。”说罢他起了身,也不给陆昭回绝的机会,斜着身对着镜子理了理官服,“我吃好了,去前面去了,你今日要不要待在屋子里歇一歇?”


    昨儿个俩人都累。


    她死死地扣着自己,面对自己的痴缠与索求,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满眼写着施舍,唇角挂着轻慢。他便紧紧地抬着她,后仰的雪颈以及膝骨的抵痛,反倒把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抛向了云端,而后颓废地跌落。


    “不需要啊。”陆昭吃的也快,除了酱瓜,素菜基本没动,荤腥全都见底,“也没怎么折腾,睡得也还不错。”


    轻描淡写地话落在元澈的耳中,却像对自己能力的抱怨。难道第一次,不都会第二天疼得走不动道。那个……陈都尉成亲回来的时候,偷偷跟冯让说的。


    “既然没怎么折腾……”元澈忽然一把将陆昭横抱起来,然而转念一想今日确有公干,便轻轻把她放在床沿边,指了指斑斑被褥,“这一堆东西你想想办法?”


    陆昭颇为无奈地翻了元澈一眼,走到桌前取了盛放酱瓜的碟子往被褥上一淋,原本旖旎的情景,一下子变了味,酱油味。


    “还有公干,殿下叫他们来收拾吧。”陆昭早已换好了公服,推门而出,“先走了。”


    第167章 发力


    七月高阳焚瓦, 陆昭行至中书署衙,不大宽敞的院落内已然站满了人。


    陆昭先命人开了房门,请众人入内议事。待大家各自落座后, 陆昭又命人奉了一轮茶,彭通等或各呈文移, 或先禀公事, 陆昭也都一一决断。


    略阳民乱方定,王泽战死之事众人虽未知晓,但昨日太子与张牧初追击山匪之事大家是有目共睹。此番众人前来, 请罪是自然,除此之外也是要探探太子对于略阳民乱之事的态度。是否论罪, 论罪何人,波及至何种程度, 这些只有中书令这种任秘书之职的实权派才能够第一时间了解的。


    陆昭对此并不排斥,对于此类事件, 身为行台之首的元澈不可能亲自在第一时间做出表态,而是要保持一个引而不发的状态。一旦元澈亲自出面定论定性, 必会波及凉州全境, 许多事情也都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因此这种大事发生之后,与各方交涉的任务,必然会落在自己这个行台二把手的位置上。


    仗要开打, 三五日之内,行台的人选也要初步定下来,乱事甫定, 此时正是权力的过渡期, 亦是各方最敏感的时候,因此她的每一个表态, 隐隐然就代表着最高层的意思。


    此时詹事魏钰庭,南凉州刺史彭通、张瓒以及刘庄等人都已到场,其中还不乏那些王泽幕僚。那些幕僚见陆昭已至,也顾不得权位尊卑,先来后到,急切地问起王泽的境况来。


    陆昭眉头微皱:“缴杀山匪,自然是完事既归,怎么,王使君没有回汉中?”


    那几名幕僚面面相觑,但祝悦旋即隐而不言,唯有薛芹与王谌还是想知道一个具体的结果。王谌拱手道:“世道大崩,战乱连连,天水虽是王化大治之地,但金城凉逆虎视,征南将军若在外流连太久,也颇令我等担忧,回到汉中,阴平侯那里我们也是无法交代。”


    陆昭莞尔一笑。说天水是王化大治之地,无非是表态天水民变他家会支持彭通、刘庄等人无罪。而后面的话,是对王泽的去向表达一种猜想,或陷入凉王之手,或是被自己这一方扣押囚禁,仅如蜻蜓点水一般。若闻者知晓王泽的去向,必然能领会其中的意思。最后则表达出自己这方必须要拿到一个可以给阴平侯一个交待的结果,并且隐隐透露出自己已经做好对王泽已死这一结果的对应准备。


    王家辞令果然还是名不虚传,不过短短几句,向各方表达的意思该给到的都给到了。包容,猜疑,警惕,甚至威慑,都能有所表达,并且还不着痕迹。若是王谌直接说怀疑王泽被凉王杀了,或是被自己和元澈囚禁了,那她可是要好好借题发挥一番,把汉中郡的陇右世家都给撬回来。


    陆昭闻言点头了然,旋即叫来一名亲信道:“想必邓将军和张将军还没有走远,去问问看王将军是什么时候和他们分道而行的,在哪里分道的。”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殿下那里也有劳你禀明情况。”


    随后陆昭转脸对王谌歉意微笑:“子信君莫怪,我实不知兵事。”说完又关切问道,“怎么今日不见子静兄?”


    众人对王谧与陆归二人的金兰之交多少知道一些,也知道王谧此时已经不在略阳,因此屏气凝神不敢多说一句。简单来说,根据陆昭对这两个陈留王氏子弟所表达出的态度,至少可以窥度出中枢要对略阳民变事件的追责程度。


    王谌神态则有些落寞,对答道:“家兄今早已启程回车骑将军府。”


    陆昭闻言不由得慨叹:“萧墙之外,兵戈似荆棘纷扰,门庭之内,是非如尘沙漫天。飞鸟尚且不过,只怕你我一时难以再闻子静之清言雅音。”


    众人还在咂摸,只见王谌忽然躬身,神色凄怆道:“城外兵戈,不敢有预,门庭是非,自当决断。泾渭之流,又怎能混淆。至使高贤不能共同坐而论道,乃吾之过也,请中书稍待,我自快马出城,挽留子静。”


    此言既出,坐在一旁的彭通便是为之一震。陆昭和王谌这一番对话,哪里是什么挽留旧友的意思啊,分明是让王谌赶紧站队,跟着王谧留在车骑将军府。对于陈留王氏和汉中王氏之间的关系,陆昭一言便定在门庭之内的是非,只要王谌识相,自己把自己摘出来,她便会不予追究。


    对于陈留王氏来讲,虽然王谧在安定与陆归仍是互惠合作的关系,但由于行台设立在略阳,离安定很近,陆昭又任中书,目前对于王谧这个北门执政外壳,并没有十分迫切的需要。反而,由于崔谅还在长安,来日各方勤王,陈留王氏想要将这部分事功拿到手,最好还是从离长安最近的安定出兵。


    如果王谌还执意任职王泽幕僚,亦或是陈留王氏想与汉中王氏捆绑施压,那作为车骑将军持节督护,把王谧从安定送走都不需要陆归亲自动手。真走到这一变化,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借由自身的优势,陆昭选择这种打法,把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先剥离开,除了照顾到函谷关以东的情绪之外,剩下的意思就是要彻底论罪汉中王氏了。


    彭通了解到这一层后,旋即向旁边的刘庄使了个眼色。


    刘庄旋即跪于陆昭座前,悲愤道:“吾弟死于王贼之手,昨日城中,护卫王泽的死士与数名宿卫、暗线闹事,若非中书派云岫娘子等人回护,几乎要丧命于此。肯请中书下令,将我家弟之死与此事一并彻查。”


    见刘庄求助于陆昭,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王泽幕僚薛芹忽然转向魏钰庭道:“昨日王使君被刘太守污蔑杀刘豫一事,旋即遭到追杀,城中护卫惶恐,这才发生了一些冲突。若有妨碍詹事治安略阳者,愿伏法受罚,若只是护卫王使君,还请詹事宽恕,把人先放出来吧。王使君至今未归,这些人护卫主君多年,也能为此出一份力。”


    “污蔑?”原本坐在一旁的魏钰庭听闻薛芹所说,脸色忽然沉了沉,旋即道,“妨碍略阳治安人等,俱是现行,人也是本詹事命人抓的。至于那些护卫,乃是刘明府部曲拿的人,因涉及太守本人家事,所以才检举移交到本詹事这里的。既然你觉得这些人有冤……”魏钰庭忽然转向陆昭,“中书,詹府本是太子内臣,实不该过问讼狱之事,还请中书令人查明,也好还些人一个清白。”


    薛芹此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先前王泽便是利用魏钰庭等寒门与陆昭的对立,从而引发种种舆论,给予重击。怎么如今此时魏钰庭反倒要放出事权,把整件事情交给陆中书?


    陆昭了然一笑,旋即拟招下令:“如今廷尉不在行台,烦请刺史、詹事各推一人共任廷尉评,与本中书一同查明此案。此事涉两千石要员,京中皇帝陛下处,也当有所禀明。”


    魏钰庭此时看都不看薛芹一眼,诚然,他与陆昭的确有着权力上的竞争,但此时他与陆昭更想把略阳的局面赶紧稳定下来。


    什么冤屈,什么污蔑,这世上哪里没有冤屈,哪里没有污蔑,那些百姓、寒门所受到的冤屈和污蔑,难道会比一个王门子弟门生还要少么。只是他自己清楚,涉及到汉中王氏这样的高门,许多罪名是否能够敲


    定,不是自己能够决断的。


    既然如此,他索□□出事权,并用自己的信誉为陆昭在此案决断上的公信作保。这件案子在自己手里,顶多就定性成一个乡民械斗,但如果落在陆昭的手里,可以牵连到多少人,那便是无可预计了。


    而他也明白,陆昭也需要自己递过去这样一个话柄。略阳民众闹事如果单独立案追查,那么刘庄本身就难以免责。刘庄不能自善,则彭通与陆昭必不会乐见。


    这件事倒不如借由这起寻仇引发的械斗来瓜蔓搜查,网罗罪名,王氏高门,最终必会蔓延到那些煽动乡民闹事的子弟头上。只要给这件事定下一个大基调,王叡不日来到行台,能够发挥的空间也就大大地减少。


    中书之位如果仅在陆昭身上,来日陆昭无论是嫁人还是太子班师回朝,中书的权柄最终会移交到自己的手里。但如果让王叡插足,其人本身就有中书令的任职履历,一旦回都,这个职位便不再好卸下了。因此,经由这件事和陆昭一起抗衡即将到达略阳的王子卿,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双赢。


    政治上的发力无关对错与大义,只要权衡得当,拿出一个理由或者借口,就可以把后面的牌一点一点地打出去。


    陆昭其实着实佩服魏钰庭在权变上的能力。如果说彭通的聪明是在自己有所提点之后,仅仅是做出一个合理的保护姿态。那魏钰庭则是利用薛芹的一句小话,死死抓住契机,进而拉扯出一个对自己极为有利的战场。既可以保全陆家与寒门这一方的力量,又避免触及道陇右和汉中双方最敏感的人物与事件身上。


    此时魏钰庭也是颇为感慨,在詹事府内,以往能够和自己做出这样默契配合的人几乎没有。现下两人能够在一瞬间达成共识,借由此事,引起各方对行台的关注,稀释掉王叡在此间话语权,同时也能打探出各方对太子以及行台的态度,为最终的反扑长安做出准备。


    高门与寒门的联合,若能长远如此,那该多好。


    这是两个人各自的相重与叹息。


    第168章 待讼


    大方向既已定下, 彭通等人各自心安,魏钰庭也领人回到自己的署衙。呈上文移大多涉及庶政以及行台方面提议的人选,而除张瓒以外, 彭通、刘庄等陇西世族以及王泽幕僚王谌在文移之后还奉上了长长的礼单。彭通另外还书信言明,已将女儿彭耽书与女史庞满儿送回略阳, 如今住在略阳内一个小院落里。


    陆昭笑了笑, 将礼单单独整理出来,并当着彭通等人的面,放在了自己书案的抽屉内。彭通与刘庄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各自回去。


    陆昭继续处理公文。如今各方所呈中书人选颇多,除了詹府没有举荐布置之外, 陇右本土举荐两人,汉中方面举荐有四人, 王叡虽不在此列,但是王叡的父亲王济却被推举为中书监。可以看出王峤在长安宫变时抱守不出、应对失当之后, 汉中王氏和陈留王氏内部也有了充分的沟通。


    现下王济的呼声不可谓不高,他与王峤同辈, 又是汉中王氏嫡长, 履历文武皆备,出任中书监可称当时之选。历来中书监与中书令并重,且中书监清誉更盛, 一旦此议作成,那么陆昭的事权将要被分去大半。


    不过眼下也不是没有运作的可能。


    王济原任益州刺史,后因慕容宁为益州刺史督军事, 王济便为自己运作了一个益州大铨选, 总理益州人事,瓜分了慕容宁的事权。又因王泽时任征南将军, 持节,再加上凉王妃王韶蕴已自杀,王氏与凉王彻底剖清,在慕容宁到任之前,督军事之便最终被撤了下来,彻彻底底成了单车。


    随后慕容宁耐不住压力,潦草请辞,准备回长安。当时皇帝让他继续接替被打死的郑崇,出任京兆尹。或许慕容宁这一生注定要劳碌在路上,又一次,还未到任,长安失陷了。


    陆昭提笔,旋即草拟了一份拒慕容宁请辞益州刺史之职的诏令,并加其持节,分拨两千兵力,随后送到元澈办公的房间。既然已经把益州和长安的道趟熟了,大概慕容宁也不在乎再多走一遍。


    审理王泽仆从械斗一案两方推举的廷尉评人选也都定了下来,彭通所推乃是祝雍长孙祝维安,而魏钰庭所推乃是一位白衣门生江恒,举荐原因是此人颇通法律刑名。陆昭望着彭通送来的祝维安厚厚的履历和江恒的一张白纸,不由得慨叹世家和寒门的天壤之别。几乎是同样的年纪,祝维安已经在陇右各个地方的实职岗位上转了一圈了。


    对于祝维安的履历,陆昭不过粗粗浏览,祝雍本身曾任护羌校尉,陆昭也仅仅关注祝维安任职期间的属长以及推举人的名字,随后便对祝维安出任廷尉评有了一个直接的定性——这个人是用来把搅在汉中的陇右世家子弟捞出来的。


    而对于江恒,陆昭当然相信此人有刑名大才,不过她觉得魏钰庭推举此人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白身。事成则显名,事败也不会牵连到詹府的头上。既然双方都没有摆出一个实权派来参与此案,陆昭倒是乐见,她准备再安排一个自己人。


    如今中书署衙没有其他文员,陆昭索性让人去请彭耽书与庞满儿两人入署。时下政治环境相对宽松,个人的名望与实力如果能达到一定的高度,出任的门槛则会降低许多。


    以她自己而言,之所以可以进身中书令之位,除却有兄长这个强大方镇之外,自身便囊括了一个庞大人事织网。这意味着背后关联的利益群体已经足够庞大,以至于贬抑自己无异于贬抑自己身后的关陇世族、陈留王氏以及陇右世族。


    对于彭耽书与庞满儿日后的发展,陆昭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对于庞满儿来讲,本身并不具备时人所注重的家世,因此开始的时候必须要借助玄谈等个人色彩浓重的行为方式,最大限度的获取声望。


    但家世也不能够完全忽略。这个时代的底色,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想要走好仕途,在族谱上也要尽量往世家上靠。这样做的目的表面上看是注重虚名,其实它只表达着最简单的一个意思——我想和世家搞串联,我是可以被门阀政治争取的对象。


    对于彭耽书,情况则有不同。其本家已具备新出门户的种种特质,彭通的南凉州刺史之位兼具方镇之实,彭耽书更要借势进取。任职履历首先就是要丰富起来,此外形象与风格上也要有所经营。彭耽书本人不是清水出芙蓉那一挂的气质长相,倒不必非要走玄风路线,法家刑名反倒更适合她。


    前朝玄学大昌,许多名仕更是由儒入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浮浅的表象。玄风本身始于曹魏,残酷的政治斗争引发极致的痛苦并不适合直观地表达,借由庄子的那一只蝴蝶,飘飘然,栩栩然,在这一方乱世之间逸荡开来。所有激进的情绪,偏如此,方能妥善安放,那些政治上得意或失意的人生,也便有了着落。


    但玄谈本身,并没有解决世人的问题,只是将所有的矛盾给予一个逃避式的解答方法。在一次次宴饮中,在曹植做出《公宴诗》,应玚写出“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的时候,映射出的只有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有为与无为的焦灼。


    对彭耽书而言,世家底蕴已然具备,玄风高谈终究只是华丽外衣上的刺绣而已,法家的内在却足以催发出世家本身的力量。前朝王导的简然为政终是于普世无益,而庾亮的过于耿介重于刑名也让他常食恶果。彭耽书本身性格圆融,反倒更适合执掌给人以过重锋利感的刑名。


    既有定论,在彭耽书与庞满儿前来之后,陆昭也不再隐瞒,旋即道出了对她二人的安排。庞满儿仍以女史的身份跟随自己左右,帮忙处理绝大部分非机要的文书,与此同时,对


    于道家等诸多典籍的阅读,也被安排在她日常的课业里。


    至于彭耽书,陆昭准备安排她前往华亭,与邓钧交涉,并审理略阳民变中那些王氏门生。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要先带带彭耽书在略阳,和祝维安、江恒他们把整个司法流程走上一遍。


    庞满儿领了自己那份活,开开心心地离开了陆昭的值房。陆昭请了彭耽书落座,便开始将审理此案的一些深意透漏给她:“这些执械为乱之人多为汉中王氏家生子,其中也不乏死士,想要让他们交代出什么实质性的罪行,却是不可能。先前崔映之整理出了宿卫中和汉中王氏有瓜葛的人员名单,魏詹事按此名单,依实迹抓了人。这些人大多本家在汉中,既比为临,乡土上的龃龉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倒可以抓住了,细细查问,不可有任何模糊之词。”


    彭耽书一一应了。


    陆昭又嘱咐道:“若这些人既不属于家生子,本家又不在汉中,则务必查明本家极其履历,整理出来之后,发书各方州府,这些人是否要论罪,终究也要考虑他们的意思。”


    彭耽书亦是冰雪聪明,对于陆昭的意思哪能不明白。以那些长居汉中的乡人为切入口,在涉及乡土之争的小罪名上挖开一个口子,随后瓜蔓罗织,总会牵连到押在华亭那些撺掇乡民闹事的王氏门生身上。这样一来,民变的案子也能避免让刘庄等涉入太深。


    另外就是要考虑各方,网罗的罪名与涉及罪名的人不能引起物议,也不能刺激到其他方镇的利益。而且涉及到其他方镇时,书信询问,也是试探各方对行台、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态度。


    在交待完之后,彭耽书也匆匆下去准备。王子卿或在今日抵达略阳,所有审讯工作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最后,陆昭又手书一封给三辅孔昱,先前淳化已有所准备,收到此信后,即日在郊祭祀孔圣。


    完成诸多布置,陆昭复从抽屉内取出那些礼单,前往了元澈的办公居所。时至夏末无风,陇山千山万壑的上空是整整一片鳞状的云,仿佛天心也因西北燥热的风,产生了一丝丝皴裂。元澈手中的狼毫亦不能幸免于此。


    陆昭入内时,元澈正专心致志,试图将狼毫上那根永远抚不平的分叉从笔上揪下来。暖风拂过毫毛的尖端,身不由己的颤颤巍巍让纤细毫毛更加难以捕捉。透过此间光与影的间隙,元澈看到了推门而入的陆昭。而陆昭则看到了世族魁首们的闻风而动,与寒门卑流的惊弓而落。


    “你来了,坐。”元澈将坐垫拉到自己的近处,引陆昭坐在身旁,见陆昭将一摞书信递给了自己,便放下手中的事情,一一浏览。


    “收了吧,收了好。”元澈看着一张张礼单,总有种自己突然多出了一笔大进项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陆昭一定已经妥善的向彭通等人有所表态。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局,如果陆昭拒绝收彭通等人的礼,那就意味着此次民变一案的清查会将他们彻底地牵连进去。如此一来,彭通和刘庄会想办法寻找其他出路,比如与汉中王氏谋求联合。相反,陆昭收下了礼则表明这些人事安全的,太子是愿意和他们继续合作的。


    权力通过高层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策,最终一层一层地放大,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就这件事?”元澈问的声音饱含了某种期许,在陆昭落座的那一刻后,仰望终化作近身的平视,那清肌莹骨上所著的那一丝神意,便得以亲狎,得以抚触。


    陆昭偏头想了想,而后道:“一会儿要去审理案子,不想回后院了,你帮我看着,我梳个头吧。”


    金沙落尽般的日色中,陆昭的左手环握住如瀑的长发,额轻轻偏向了元澈那一侧,黑与金的妩媚,落入他的胸口上,便如光明境下的恨海情天,空花梦幻。陆昭右手执梳,微微垂头含胸,锁骨下那一捧细纱领在光下模糊成一片耀白。


    “是偏左还是偏右了?”她的疑问声最终化在了脖胫后那阵阵灼烧的呼吸之中。


    流光溢彩的午间,语噎的王孙心魄一荡,失神地凝望着。观音放下了手中的净瓶,在万千光辉下不以为意,径自梳头。莲华台上,她不过在做一件妩媚的常事而已。


    第169章 布置


    陆昭自元澈办公居所而出, 行至廊下,便接到急报,王泽已确认被斩于金城境内, 其颅首现已被凉王带回金城,尸身却留在了战场上。


    “别去动尸身, 把人都撤回来。”陆昭的命令简单而直接, 凉王仅仅带回颅首回到金城,想必有一番政治目的,但是尸身却留在战场上, 摆明了是要来恶心自己。一旦自己这一方擅自把尸身带回,那么将会代替凉王承受来自汉中王氏的第一波怒火。


    “少主放心, 吴副都尉一直只在金城边境外,是找人扮作樵夫探明了尸身的情况, 倒也没有动。”


    “王泽那里还有活着的人没有?”陆昭低声问道。


    来者出自车骑将军府,乃是陆昭的亲信, 看了看四周,低声言道:“尚有十几人, 如今在吴副都尉手底下看管起来了, 但凭少主处置。”


    陆昭长舒一口气,她对兄长麾下将领了解不多,但是觉得这个小小的副都尉处理事情十分得当, 因点了点头:“那便好。让他领人,赶紧先去崇信县避一避。王氏的追责不是这几个人可以受得住的,就算是以命相抵, 王氏只怕也未必善罢甘休。暂先解职吧, 我稍后去书一封,关陇世族不乏有八校尉出身的, 打点一下,转去关内。”


    这些人皆在自家兄长任下,又是为自己做事,汉中王氏自己作孽,她可不会为了推卸责任拿这些人的命去抵偿。


    报信人闻言十分感动。至少,这位陆中书对待他们这些属下,是极有担当的。


    出了这件事,陆家自当是被最先怀疑的对象。边境多少双眼睛,陆家参与其中肯定早晚都要被汉中王氏知晓。不管最后王氏的结局如何,这些沾染了脏血的兵卒们最难善终,或被推上前去替属长承受罪衍,或许贬抑一生而不得用。


    陆昭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彭通等人给她送了一笔豪礼,连存放的地方都替她买下来了。“我有一个院落,就在崇信县城内。领他们住下,从礼单上列明的财货中,挑选几样上好的另并十万贯送至崇信县令处。令他务必领兵据守崇信县,封锁城门,无殿下或是我的手令,不得开门。”持节还是有这一点好处,这种调令即下即达,也完全合法。


    “给吴副都尉的部下每人十金的安置费,吴副都尉二十金,等八校尉处定信了,再将他们送下陇山。”陆昭将钥匙往那人手里一放,“你也从里面自取二十金,这几日要辛苦了。”


    那人忙道不敢。


    陆昭又吩咐道:“送那些人回崇信县路过华亭的时候,顺便拜访一下邓钧将军,王泽余部先交到他那里看管,再让他务必守住安定和行台之间的陇道。各个驿站若遇到王叡,能拦多久拦多久。待回到安定,让大兄派人马协防,驻守崇信,人倒不必多,但仪仗、声势都要大。速去吧。”


    待吩咐完毕,陆昭便火速叫上彭耽书,准备前往衙署审理略阳城刘庄和王泽手下械斗一事。必须要把这件案子对汉中王氏的恶劣影响发挥到最大。事情到了这个层面,陆家、太子和汉中王氏肯定不会直接兵戎相见,这件事说到底,对于她而言人命的麻烦并不大,借由人命而发挥,向各方索要利益才是世家大族们解决此类事件的关键点。


    说得更直接点,就算是阴平侯横死在自己的刀下,双方在台面上,也不会提什么偿命不偿命的事情。她陆昭死不死根本不重要,但陆中书滚不滚,滚走之后位子给谁,这才重要。


    必须把略阳的案子定性,这样才会大大减少汉中王氏索要时身后的筹码。


    陆昭离开,绀青色的衣袂在树影下簌簌而动,回廊之下,自脚底而生的蜿蜒步道,在人影下化为纯然黑暗,如同蹈海于万仞之深。


    片刻之后,元澈那里也得到了几乎同样的消息,他笑了笑,而后吩咐道:“调天水郡中部兵马速速南下,封锁厉城、漾水和木门关。也不必打旗号,汉中那边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奉中书之命。”


    王氏虽郡望汉中,但全家所居乃是位于阴平城的开国阴平侯府。府中得到王泽死讯已是傍晚,此时府内空旷,王氏煊赫,族人大半多有任职,且在各方俱有布置。阴平侯本人驻守在武都郡南的阳平关,长子王济现为益州大铨选在武都郡郡治下辨城,而其余儿孙或守马鸣阁等战略要地,或在家乡汉中操持产业。


    当使者将消息传来的时候,阴平侯的三子王润恰巧从桥头谷领守备轮休而回,闻此消息,心中却是一震,忙遣了一名使者将消息带至阳平关请父亲决断。


    王泽去略阳行台争取事权一事,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闹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太子那边自然脱不了干系,而任中书令的陆昭,他也不觉得能够置身事外,从利益上看,她甚至很可能是整个事件的主谋。王润随后又问了天水郡等情况,当他听到与武都郡接壤的天水郡南中书已调兵镇守时,不免有些慌乱。


    王润领兵守桥头谷,兵员并不富裕,遂赶忙召来自己的儿子王友:“速去通知本郡郡守集兵屯羌道和漾水渡口,你再自领一千人守住北兰坑。”益州不比别州,一旦让对方站住地势之险,那么益州本身也就任人拿捏。在确定太子是否对汉中王氏抱有杀心之前,举兵占领险要,也是最大限度地给自身提供一个保障。


    王润之所以如此做,一是要防备太子真要借此事下黑手,二是要给予天水一定的威慑力,他们王家也是有武宗底蕴的。


    王叡日夜兼程,已至汧县境内,车厢描金嵌宝,以一顶青色小双层纱盖作以隔帘。马车徐徐而行,便有清风浮光绿溶溶地漾在一抹雪白织金的袍服上,王叡正于车内闭目,看似养神,口、耳却都没有闲上一刻。


    “呵,陆中书善妒。”王叡轻笑,“也亏得是魏钰庭能想出来。”


    “郎主,这事怎么说?”旁边侍奉的是他的小侍宏儿,方才便是他将略阳城内近几日所发生的事一件一件讲给王叡听。


    王叡饮了口水,方才道:“这个角度切得妙,太子中意陆氏,陆氏善妒则太子乐见,只怕这个舆论不会轻易被压掉。”


    主仆两人正一言一语,忽然遥遥有一骑奔来,打的是汉中王氏自家的旗徽。骑者行至王叡车驾前,慌张报道:“相国,征南将军已殁,已查证属实,尸首在凉王处,尸身阴平侯已命人领回安置。”


    王叡闻言,目光中略有悲悯:“稍后回去替我向婶母致哀。”随后他便开始问道,“天水郡与安定郡现下兵员调动如何?”


    传信的人回话道:“天水郡中书下令陈兵于南境,安定方面倒没有什么回音。如今三郎君之子已奉命调郡国兵据守,老侯爷和汉中郡本家那边还没有消息。”


    “子悌怎能如此行事!”王叡听罢脸色蓦然一沉。王泽之死的内情他大概能够窥得一二,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探明各方在王泽之死一事上的倾向和状态,以及王泽死在金城郡内是否有目击者,以及查明当时具体情况如何。就算是掌握了所有的信息之后,也不能即可用兵,而是要考虑是否以用兵的方式介入后续的谈判。


    可是如今王友竟然不容分说动用了郡国兵,无疑已经把这个事件上升到益州与陇右对立的高度,虽然可以扩大影响继而借力各方向行台施压,但一旦稍有信息不明,也会受各方波动,从而失控,彻底崩盘。


    “子悌……罢了,大父之明,必不为此,只要武都不乱就好。”王叡喃喃道,但心中仍对陆昭的行为略有不解。他知道陆昭有持节之权,但她下令调动天水境内兵马,无疑也会落人以话柄,这不大像陆昭的为人。


    “我在三辅也有些旧部,关陇人家素日也有联络,你素派人携上货礼,走访那些人家,让这些人为征南将军之死发声,务必谋求一个大封。”王叡此时明白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必须在力所能及之处迅速做出布置,“我此次带了扈从千人,宏儿,你稍后先行上陇,联络与我们交好的陇右旧家,令私兵部曲与我们汇合,无论如何,先去拿下崇信县。”


    崇信和华亭乃是安定与略阳联络的要道,拿下崇信县,完成陆归和陆昭之间的地理切割,一时不能通信,则陆昭在中书发声亦会有所减弱。


    宏儿应着,又问道:“郎主近几日是否要去拜祭征南将军?”


    王叡闻言只是淡淡道:“事从权宜……”


    这已经是很委婉的拒绝了。他十八岁任中书令,权势滔天,对于一个世家子弟的生死早已司空见惯。对于王氏这样一个顶级门阀来说,一个宗族子弟的死亡早已超出亲情人伦的范畴。


    无需流泪,无需怀悯,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静思考。思考这个死亡能给家族带来的潜在价值,这一条生命会给各方带来多大的冲击,进而考虑这些冲击和价值又会给整体时局带来怎样的变数。


    当所有的信息总览于前,所有的力量都把握到位,他便可以出手。不是泄愤,不是复仇,仅仅是理智地将种种情况引导至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面,进而在后面权力的平衡上,争取更大的筹码,喊出更高的要价。


    这是一场他格外熟稔的战斗,而他的对手,同样令人期待。


    第170章 刑名


    审讯之地定在原略阳武兴督护府大狱内, 彭耽书提前让狱卒安排,将闹事之人按王氏家生子、汉中本土乡人以及本家在外郡者一一分开。刑狱大门豁喇喇敞开,陆昭与彭耽书先后入内。祝维安与江恒已经早已立在一旁, 见陆昭后,先以下属身份行礼, 并请陆昭入主座后, 两人方才在侧方坐定。


    对于魏国的司法架构,陆昭在举家入长安之前做过一些功课。定罪取证多用刀笔文吏,但过程却并不十分严谨, 涉及人命刑决,则要问于太守而做定论, 至于所依据的律法,目前仍是沿用前朝杜预的《泰始律》与《律本》。


    乱世重典, 盛世恤刑,战争催发出人性最为卑劣的一面, 注定要用重刑给予威慑。三国时期,曹魏减汉《九章律》而成《新律》, 最终在西晋一朝加以调整成以《泰始律》。太康盛世时, 这种轻平简易的风格自然是好,然而过渡到东晋,在这个玄风大盛、个人色彩极重的时代, 经手于门阀政治,司法环境则宽松的无以复加。


    回到本朝,时下环境兼具三国之乱与门阀之重, 面对这个畸形的世道, 律令俨然也成了一个怪胎,而廷尉等法职更是毫无尊严可言。


    这次能够亲身涉入大魏的司法架构, 陆昭也是有些公心和私心,行台如果能在此时推出一部可用的律法,则意味着所有方镇要按照行台的规矩来玩,如果能够参与制定,那么陆家在制定游戏规则的时候,也能根据自身做出调整,在今后的世家拼杀中占据远超于旁人的先瞻优势。


    陆昭看了看眼前跪在正中的人,此人名为周勇,出身于汉中乡县得选为戍卫,算是征南将军府门下。其非王氏家生子,乃是此次审问的重点对象。


    祝维安望着忐忑不安的周勇,笑容和煦地走过去道:“小壮士不必害怕,此次行台调审,陆中书与彭侍中亲临查问,所问也不过是当日征南将军在略阳城内持械与人恶斗一事,旁者……不涉”最后一句被祝维安着重强调了一番。


    陆昭先前浏览过祝维安的履历,有着祝悦这一层关系在,祝维安竟也在征南将军府任过半年的文职,随后又转入汉中出任郡功曹。此时此刻,陆昭也能够猜出他与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故谊,故而彭通推举此人出面。


    周勇闻言仍有些怯懦,犹豫道:“祝小郎君,征南将军一向治下严谨,即便是那日与人私斗,也是那刘太守要取人性命在先,许多事情,皆是我等不得已而为之啊。”


    周勇说完,却被一旁的江恒喝令道:“有冤则伸,有诉则讼,私下以武力决之,视王纲国法如何物?”


    江恒出身寒门,对这些高门纵容手下人为恶之事深恶痛绝。虽然魏钰庭先前已经交代过他,务必要以陆中书的意见为重,不可与其他人等有所冲突,但是此时,他看陆昭似乎也不反对他露出凶恶嘴脸,干脆也借这件事情,发泄一下心中积累已久的怨气。


    陆昭笑了笑:“祝评,他既一心为征南将军效死,不若就随从他愿,以之顶罪吧。”


    那周勇蓦然抬起头,惊惧地望了一眼上首处的中书令。高髻、裁鬓,绀蓝直裾,一双凤目低低垂着,颇有男相的英气,却也清艳的不怒而威。日光自栅栏窗漏下来,便是两道刺目的尘柱,沿着绣金的领口,垂入阴影,仿佛将是非浮世穿凿了个通透,厉害夺人。


    祝维安知道陆昭这是在配合自己,对周勇加以威慑,于是赶忙道:“中书息怒,周君这几日被关押狱中,在外许多事体皆不清楚,所思所言难免多误会,少权衡。请中书容卑职为周君讲明,莫使壮士从昏。”


    祝维安打了个圆场后,便将略阳民变一事、陆昭率兵护卫一事,以及王氏门生煽动乡民甚至之后薛芹在众人面前要求陆昭交出一干人等悉数告诉了周勇。


    周勇闻言却皱了皱眉:“小郎君说得这些事体,我等身份卑微,怎能得知呢。至于这薛郎……薛郎身为征南将军幕僚,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仗义执言,也是本分。”


    祝维安听闻最后一句,忽然沉了脸:“忠人之事或是可嘉,只是这仗义执言四字,我却不敢苟同。薛芹身为幕僚,不顾尊卑之义扰乱明堂,在诸君面前大斥征南将军与城中贼人之冤。若只是私下抱怨,倒也罢了,陆中书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当时在场之人甚多,薛芹之言骇人听闻,已是污谤。中书先前以身入险,除以民害,声名却遭此蒙尘,行台甫立,却遭一个小小幕僚乱言质疑,此事之严重,还望周君深思。”


    “有这么严重么,中书……”周勇支支吾吾,刚要说下去却被旁边的彭耽书喝令打断。


    “你为何要言中书?”彭耽书略微蹙眉,对这个不大上道的小小戍卫十分不悦,“此事并非中书要如何。太子草创行台,中书不辞辛劳,各个将领备战,护卫四方,每人每事,都不敢有须臾之松懈,唯恐辜负长安圣君重托。莫说微末之人,寒伧武夫,如此时局唯忠义显名。征南将军令薛芹意言如此,乃是污众人之名,致使行台崩塌,朝廷怎能允许大义不彰,法理不明。”


    周勇见祝维安早已无先前和煦的神色,心中也不免惴惴:“此事我真无涉,这……到底交待什么啊?”论忠义,论乡谊,自己自然是要保住征南将军。但此时对方逼迫的实在太紧,他知道若是什么也不说,这条命怕是交待在这里。若是有选择的说一些,自己或可安度余生,汉中王氏树大根深,一些小事,也不会动摇根本。


    祝维安头一次捞人捞那么费劲,索性将周勇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此事连詹府都从中书之意,彻查王氏门生,中书是太子的人,这是要深究。你若不说出点实在东西,休想离开,至于说多说少,言深言浅……”祝维安戳了戳周勇的左肩,“你自己掂量着办。”


    周勇恍然有些明白,点了点头,忽然央求道:“我自然交待,只是事后祝小郎君务必看在先前共事的情分上为我美言几句,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小事,这些都是小事。”祝维安应着,“只是一样,务必言实,不隐小恶。”


    周勇看着祝维安,心里也明白起来了,卖一次也是卖,卖十次也是卖么。


    待在回到正中间,周勇的眼神已无先前那般飘忽,略清了清嗓子,而后道:“征南将军在汉中郡府守土数十年,可谓恪尽职守。我家在郡府有得几亩田地,与将军也称得上是比邻而居了。将军治军虽明,治乡却有失公正……”


    周勇叙述,彭耽书则做笔录,祝维安在一旁,每到关键之处便做一些提点,而江恒则将可能用到的律法条目逐一列出,供陆昭阅览。


    话头一旦打开便再难收住,周勇滔滔不绝,彭耽书一卷供词写下也洋洋洒洒,其中有堪入耳的,不堪入耳的,不疼不痒的,骇人听闻的,一件件事体被记录下来,竟有万字之多。


    陆昭接过,过目一番,冷冷一笑:“周君所言,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下首周勇跪求道:“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句句属实啊。”


    陆昭闻言,将案宗放置一旁,喟叹一声道:“周君所言,有祝郎君作保,本中书自然是信的。只是周君也要清楚,征南将军出身汉中王氏,高门名流,仅凭这一纸证词,放置整个南凉州与益州,只怕也无人敢相信啊。所谓单人孤证则不立,己说臆断则无信,不若周君再从诸事中仔细考量,若能得引旁人佐证,待满三人,便可算论据足矣。不知周君以为如何?”


    所谓瓜蔓罗罪,世人多有薄鄙,但在这个律法薄弱,刑名难为的世道,许多事情并不能单一而论。汉中王氏势大,必须借此机会一举而定论,不然等王子卿从洛阳归来,阴平侯等前往行台问罪,这一纸案宗莫说是给他们定罪,只怕还会让这些人抓住不放,反咬一口。


    毕竟周勇这种没有势力的乡人,能够在这个时候为了脱罪求活咬一口征南将军,来日未必不会反告他们这一干人一个逼迫污蔑之罪。


    但如果让这些人相互检举作证,则是引有着巨大能量的乡望信誉作保,同气连枝,汉中王氏很难将此推翻。


    周勇闻言也只无其他选择,既然自己已经言出那么多事实,如果自己不顺从叫来更多人佐证,那么刚刚供述的卷宗也会被陆昭等人作为自己构陷名门的证据。即便日后执掌行台的是汉中王氏的人,面对这样一纸愤慨之言,只怕也会将他杀之而后快。


    “好,我供,我供。”周勇咬了牙,即便要将自己的同袍与乡人得罪个死,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至此,审问基本已经告一段落,口子一旦撕开,剩余的人审问也并未花太多时间,甚至祝维安与彭耽书等人都能够独立完成。那边审问的时候,这一边陆昭则独自浏览这些证词。


    彭耽书和祝维安所呈上来的卷宗大致相同,江恒呈上来的罪名则要少一些。陆昭浏览一遍,随后将彭耽书和祝维安所呈文书中那些大逆不道、通凉叛国等重大罪名悉数划去,最终留下的全是一些为祸乡里、欺男霸女等小罪。这些问题并没有出现在江恒的卷宗里,陆昭心里一乐,这个寒门出身的小文员倒有些门阀政治的智慧。


    重罪以论门阀,注定会让时人侧目,对此,汉中王氏也绝对不会认罪,力抗到底,甚至不惜抛出一切代价,到各方运作,尽力反击。乱世之中,有这种大污点的门阀不在少数,一旦闹得众怨沸腾,不仅难以追究下去,行台反而会受到各方攻击。别人不说,陆家自己谋求安定的时候,就可以说是一桩通敌叛国的大罪,而现在呢,大兄那里开府都仪同三司了。


    想要重创世家,必须要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罪,反反复复地追究,施行刻碎之政。一是乡争小罪数量上就比较多,能牵连出来的事体也多。二是世家的乡名和清名徒然受损,无论如何发声,都将难以洗白。只要将世家的清名和门望践踏干净,即便世家不死,也终究在政治上没有任何进望的资本了。


    将所有的卷案整理好,陆昭淡淡一笑,命几名文吏分别抄送长安、洛阳、安定以及汉中。在踏出诏狱的那一刻,一名戍卫跑了过来,通知道:“中书,王叡王子卿已至崇信县!”


    第171章 难分


    “意在笔先, 神于言外。”王叡凝眉,立于夏季收梢的陇山长风之中,眉峰恰似出鞘的剑锋, 面向崇信城头,如望无垠之际, 高与云齐, “陆中书乃是有备而来。”


    先前的布置现在已从各方反馈而来,半喜半忧。首先便是王叡的祖父阴平侯上书行台,弹劾中书令私调兵马, 扰乱军政,然而得到行台的回复却是中书奉太子令彻查襄武山贼刺杀刘太守之弟刘豫一事, 调兵围山。反过来,私自调动郡国兵的王友被南凉州刺史彭通弹劾, 如今已被剥夺军职。


    听到这个消息,王叡也明白这件事意味着现下并非仅是王氏与陆家争夺中书之权, 太子也在将自己的意志打入这场乱局之中。继而,当他继续望向崇信县严阵以待的士兵之时, 目光中多了一种讽刺感, 他决定刺探一番太子的立场。他明白任何的情爱只要在问及“想要什么”这四个字的时候,便会自行裂开一道深渊。


    “拿上长安的诏命,告诉里头的人, 不想死就赶紧开门。”王叡轻轻抬了抬下颌,命宏儿将一封诏书和一柄节杖示与城头上表情复杂的县令。


    节杖红旌,错以阴文, 加施金彩, 缀以碧玺,崇信县令望着这柄熠熠生辉的节杖和加盖天子印玺的诏书, 从嘴角挤出了三个字:“使持节。”


    使持节可杀两千石以降官员,这柄权杖是王叡在长安以皇帝曾封陆昭为渤海王妃的诏书来换取的。崇信县可以说是陆昭在中书执政的咽喉,只要卡住这里,即便陆昭不失其位,发声也必然微弱许多。而崇信县,也是太子与陆归的边界感所在,这也是为何太子可以令邓钧驻守华亭,但是对于崇信县,双方都没有想要争取。


    崇信县与陆昭一样,是世家与皇权那道可以缓解冲突的地带,也是太子与陆归可以论以情分的纽系。


    崇信县令如今严阵以待,王叡想看看其背后站的到底是谁。若是太子下令坚守,那么崇信县令便是领的假节钺所授之命,自己这个使持节自然无法与之抗衡。


    但如果太子没有照顾到崇信县,那就颇值得玩味了。至少表明太子不想让陆家借由此事,插手行台过深,正如其在天水南境边界的布置,也是在警告自家,不要借题发挥。


    太子想要的是一个平稳的局面。


    王叡此时坚信,在崇信县上,陆昭虽身为中书与持节,但是并不敢明令表达任何主张,以免这块缓冲之地沾染过于浓重的陆家色彩。崇信县令的坚守八成是通过贿赂所得来的,但这一切在使持节的权威下,实在是微不足道。


    果然,不过片刻,崇信县令出城而迎。王叡笑了笑,帝王权术又如何,到底是让自己得了先机。


    王叡对身旁的宏儿道:“一会儿替我去安定把信给王谧带到。”他下一步要保举王谧任凉州大铨选,分割安定。


    诚然,王谧在临事时离开略阳,无非是要与汉中王氏进行切割,但这个行为说到底,还是因为王泽的阴谋事败不能给予陈留王氏一定的利益。如今他作为洛阳方面的使者赶往行台,并奉天子手书使持节之事,在控扼陆归与行台互通信息的通道后,为王谧谋求一个一州大铨选,还是有足够的力量的。


    先前王谧任职安定太守与陆归共事,乃是进望方镇不得已而做出的政治让步,但如今王谧的人望与经验已经可以往州任上调,但陆归的车骑将军府却已经成为了阻碍。现在能在这方面帮上王谧的忙的,就只有汉中王氏了,且由于地缘之故,汉中王氏比远在函谷关东的陈留王氏本家还要合适。


    无论这个凉州大铨选是否会设,至少在两千石上品这一进位上,已经足够预支王谧的支持。


    不过事情也有不顺利的一面,譬如先前去三辅联络那些关陇旧族的人已经带信回来,淳化县陆放与孔昱即将在泾水祭孔,声势极为浩大,许多世家大族的关键人物已经离开本家,前往淳化。王叡听闻扯了一抹笑意:“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陆中书。”只是这般昳丽的笑容化在风中,只有异常的冷静。


    崇信县的事情落在陆昭耳中已近傍晚,对于王叡如何讨到使持节这一权力,陆昭也无心过问。“速去告知兄长,勿要用兵夺取崇信县,另外派人接应吴副都尉等人出城,将沿途驿使传信之所控扼住即可。”


    即将到来的对手远比她想象的要难缠,所幸淳化方面进行的还算顺利。借由这一件大事让孔昱等人出头,这些人作为前任相府最为得力的幕僚,借由祭孔这个颇具政治色彩的时间进行整合,进而为自己所用。


    孔昱并没有其他选择,孔圣人千好万好,落在孔昱眼里便也会嫌其子孙多。这个位子孔昱不想坐,有的是孔家人想坐,若要名位不倒,一刻也不能离开权力的旋涡。而对于陆昭来说,有着先前丞相府相救的情分在,维系政治信赖的成本,也是最低的。这也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双赢。


    祭孔虽然定在泾河边的淳化郊外举行,但是祭典之后孔昱的本房族长还要前往鲁地奉告。王谧不仅在祭孔的受邀名单之列,还是鲁地祭祀奉告的行台代表。如此一来,王叡在拿下崇信县后如果想要谋求分裂安定,只怕也要无限期拖长了。


    陆昭长舒一口气,而后传令道:“备车,去华亭,让耽书他们都一块,速去,速去。”


    略阳王泽械斗一事的案卷基本已经整理完毕,借由这件事牵扯出大量的王氏门生以及跟随王泽陷入金城郡的扈从,如今便被关押在邓钧驻守的华亭里。对于太子之于崇信县的保护,陆昭是并不寄望的。


    情爱的欲望一旦满足 ,便会渴望厮守。爱侣一旦得到今朝的美好,便会追求万年千古的许诺。这些,在权力场上,并不合适。她宁愿孤身一人自己守住这场权谋最卑劣的底线,也不愿将生死荣华寄往于他人最宝贵的真心。不要以身试法,脆弱的东西高高摆起就好。


    有着在略阳审讯的经验,在审讯这些王氏门生的时候,也就顺利许多。不同于对略阳那些人的宽松之政,对于这些子弟,在陆昭的示意下,煽动民变图谋反叛的罪名,便安插在了这些人的身上。但陆昭也有明示,那就是不要让这些罪责再往更上一层牵扯。


    江恒听到陆昭的表态时先是有些愤懑,而后也便理解了。煽动民众暴.乱,导致一连串的血腥事件纵使是王泽本人,但王泽已死,难以追责,行台本身也没有汉中王氏直接插手的证据。而百姓的怒火又需要宣泄,所以也必要给这些门生以重罪,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汉中王氏不受半分影响。


    尽管王氏门生论以重罪,但陆昭还是释放了部分不大相关的人出城返乡。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这件事在益州得以发酵。


    夜色下,数十名门生骑马回到益州境内,将华亭发生的所有事情带到各家。不一会儿,几家人奔走相告,顷刻间,数县皆有回应,旋即来到阳平关与阴平侯府门前,央求阴平侯等人为他们出头,救出家中的子弟。


    望着关外跪侯的一干人等,年过花甲的阴平侯王业不由得苦笑:“陆中书端的是好手段。”


    现下陆昭手中证据确凿,甚至在过程中还帮汉中王氏抹平了所有嫌疑,这一切都落在了这些门生眼里。


    其实对于略阳民变之事,王泽已经为其失策付出了代价,王业并不想在此事上牵连过深,以破坏之后政治上的布局与谋求。但如果不帮助这些人发声,那么落在这些人眼里,汉中王氏便是遇事自己脱罪,让门生出命抵罪这一形象。这种形象一旦深入人心,王氏便再难改变。


    出面了,此事闹开,那么王泽难免会失去一个大封,王氏在这一轮的行台竞逐,不得不趋于末势。这种做法,如同选择饮一杯发效缓慢的毒药,但是不喝,很遗憾,死的只会更快。


    王业叹了一口气,上一次给他以这种压迫之感的还是远在长安的老狐狸吴太尉。“备上车马,上书太子,去一趟略阳吧。”


    陆昭回到略阳已是深夜,早在华亭县,便有元澈所派的五百名戍卫跟随保护,到底算是有情。陆昭匆匆交代了亲信几样事情,一是找一个和汉中王氏有关系的人家,去金城郡,把王泽的尸体领回来。二是找个机会怂恿那些益州世族,去漾水岸等着阴平侯,为其造势。


    陆昭回到后院却不忙进屋,院中月色正好,刚下了一场薄雨,连风也变得温润可亲了起来。路上就听闻三辅来的两名掌天文历法官员说起来,这几日陇地怕是都有雨,过几天可能还要下雪。


    院子里积水洼洼,合欢却开的正盛,万枝香袅,经风一吹,看着竟有半数堕入水洼中。合欢花儿落水而不沉,白色的底部花丝润入泥洼中顿染污色,唯有花冠上那几缕红丝,迎风挣扎着,死要与一片深潭剥离开来。疾风骤起,红丝也舞得刚劲,夜色下艳丽非常,一分一寸尽是不容驯服。


    陆昭轻轻蹲下身去,试图将红色的花丝剥离开来,然而仅是轻轻触碰,那红丝便不再刚劲,随着指尖的温度与湿气曲成一团,一片死气。


    权力与爱欲的抵死纠缠不过如此,尽管她尽力维持着横在自己与元澈之间那两条政治与情感的界限,但她注定无法将它们完全剥离。


    一抹白色的中衣倒映在水中,元澈不知何时推门而出。


    “昭昭。”元澈的声音原本低沉的令人踏实,但是这一刻却莫名地带了一丝不忍与惧怕,见陆昭抬起头来看她,他的心仿佛离胸口才稍稍近了一些。


    陆昭的身体被轻轻揽起,耳鬓探近那片声音的源头,薄薄的灯影笼了两个人一肩。


    第172章 无求


    时至深宵, 窗外树影摇曳,形迹凄清。


    陆昭很累,换过衣服便在榻里侧躺下, 眼睛却仍怔怔地盯着那扇屏风。素色的衣带在深浓的檀木上搭落,如水的夜色中, 元澈的目光便随着屏风莹润的边缘滑向她。


    陆昭不自觉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在束起的帷帐上胡乱抓了一把,那几层薄纱便次第坠散开来, 而她也在隐蔽中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月色下的一切都是那样分明,她看到了他在天水南境的用心布置, 也看到了他在崇信扼要的刻意忽略,他以君王思想平衡一切, 也在以爱侣的身份照看她独独一身。这种照看也包括尝试擦掉她身上太过浓重的世家印记,用手段, 也用身体。


    但这又有什么呢,沾了一点爱欲的政治动物而已。更何况她早早安排孔昱, 筹备着祭孔礼, 连带着把制约自己兄长的王谧也打法过去充排面,到底没怎么吃亏。她风风火火地带着筹码上桌,嚣张的气焰仿佛要压过元澈这个庄家。而这个庄家, 不过是将骨牌你一支他一支地分派开。而后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偷偷蹭着她的腿——你的牌面大一点。


    情感上,她已无法要求他更多, 而理智上, 她也不会要求他更多。


    陆昭思绪游出神魂之外,连元澈走近她都没有发现。


    元澈只手掀开纱帷坐了进来, 见她肩头如雪,忍不住落了一吻,待感受到冰凉时,心里只笑,果然是雪。此时,陆昭也如同神魂归位一般,用指尖将他的鼻头轻轻点开。


    元澈识趣,也并不索要更多,只同陆昭一样静静地躺着,仿佛等待她能开口说话。最终,他怕她真的寂寂睡去,索性先问了:“需要我再帮你些什么吗?”


    陆昭轻轻地眨了眨眼:“没有,不用了。”


    帷帐内皆是白檀清醒理智的香气,元澈忽想起他的母亲似乎也曾以同样的方式拒绝了父皇的关切,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的父皇对母亲不能算是有心,且他们的对话更加冠冕堂皇一些,符合帝王与妃妾的范本事体。后来他明白了,只有对爱的人,他们才会诸般挑剔,对于余者,哪能要求更多?


    他忽然侧过头,而对方却在同一时刻作了熨帖的补充;“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陆昭闭着眼,连同声音都带着昏昏欲睡的恍惚。身上依旧是那件荔枝色的主腰,只是夏季之末已有凉意,一条薄被柔柔搭在臂弯里。脖颈却敞开着,两条细细的锁骨埋在肌肤下,如剑脊直戳心口处。元澈光是看一眼,便如自己被刺到一般,心疼了。


    清晨,陆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简单梳洗后,换过衣服,便往前院去了。一名亲信忙赶了过来,陆昭问:“先前让你找的去领尸体的人家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天水付家,和汉中王氏有些故旧。”


    “派往汉中迎接老侯爷的都安排妥当了?”


    那亲信道:“小主公放心,汉中那边声势浩大着呢。”


    陆昭笑了笑,人的行为,果然是最容易受利益驱动的。想到这里,她又对自己与元澈那些说不清的东西退让了一分。


    阴平侯王业子夜时分拔营出发。虽然已上书太子陈明缘由,乃是为迎回儿子尸骨,但因太子未有批示,且自己急于北上,所以在郡州内部报备的是以巡防武都以北的山贼为由。索性那些山贼本是王泽豢养的一众部曲,如今他借机发声,也能在某种程度上为儿子洗脱一部分罪名。


    清晨时分,王业已到达漾水,然而并未涉水过境,仅吩咐一众人暂且驻扎,自己则登临崮山。


    崮山不算高,王业行伍出身,很快便登了顶。蜀地的山峰天生吐纳不出君临天下的气概,多回形,多崎岖,围着那些平原与河流,窝成了一个安宁的囚笼。唯一一个冲破这个困龙之地的是高祖刘邦,而那条支援他暗度陈仓的水脉,早在他称帝的那一年因一场地震,断了。


    王业深吸一口气,他年事已高,人一旦过了知天命之年,欲望便呈断崖式下跌。爵位上没有进望,回头瞧一眼,又是一屁股的儿孙债。蜀地的风湿润地吹拂着,连带着老人的眼角,也有些朦胧了。原本横眉冷目的无情卦相,也穆然悲凉。王泽长得最像他,行事也像,长子王济其实更像王峤,至于自己那个嫡长孙,鬼知道为何成了这般妖孽。


    “听说尸体迎回来了?”王业问旁边常年跟随自己的吕伯。


    吕伯点头道:“迎回来了,听说天水付家的人去金城境内伐木的时候看见了。”


    王业喟叹道:“礼货准备好,总要谢谢人家。”


    王业心里五味杂陈,于政治上考量,最好是尸体谁都不去动,逼着太子给奉回来。如今尸体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付家人手里,自己这一方,便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但坦白讲,无论付家图的是什么,于情,他的心里只有感激。


    王业低头看了看山脚下沿着漾水蚁行般忙碌的部下和各家浩浩荡荡前来送行的车马,紧张的事态不允许他悲伤太久,终于,王业长叹一口气:“回去罢。”


    吕伯应着,准备抱槊陪主人下山。然而王业走了几步,忽然将长槊拔起,力道之狠戾,连同四周那些模糊的湿气都轰然退开。


    旋即,一声长啸回荡在山谷之间。


    王业下山了,几个亲卫懵懵懂懂地跟着,只觉得老将军仿佛忽然老了许多。王业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依旧虎步行入帐中。没有了崮山的氤氲霞蔚,他又变回了那个理智又老道的阴平侯,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一场更大的麻烦。


    送行的人家络绎不绝,众人陆续请入营帐,王业的长子王济已应承了好一会。益州罗氏、常氏等两大豪族皆派嫡支子弟前来拜会,更有蜀国谯夫人的弟弟谯显宗前来致哀。除却这些人,以往有交情的,没有交情的,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家都来了。


    席间的茶水喝的有零零半半,这些人已经在此处坐了好一会,见王业入营帐,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含泪陈情,怒诉陆氏中书祸乱行台,谋害宗族子弟。


    “陆氏妖佞,以南人之身恬居台臣,践踏我益州世族,视阴平侯于无物,恳请阴平侯出行略阳,为我乡人发声,莫使那貉子得势张狂。”


    王业当然明白,这些人如此踊跃,如此愤慨,一切皆与王泽无关。除了期望他救出那些子弟之外,便是要他出头,驱逐行台的陆昭,给予陆家当头一棒,而后好由得他们将这些空白的势力与权位一一瓜分而食。


    王业赶忙扶起众人,面上虽然感泣,但内心却苦叫连连。太子的处理方式已摆明了告诉各方,不要酿成什么变动,谁也不要借题发挥索要无度,简言之,就是要维护陇右以及行台的稳定,从而迅速拿下凉王,为反攻长安做准备。这是大势,任何想扭着太子的意愿做事的,最终都会被清理掉。早先,那个吴中貉子陆中书在王叡拿下长安的时候,不也是干认了一回,转而运作孔昱来打王谧的主意么。


    如今两方都算有默契,后续自己这一方则是看王泽之死能够发挥到多大的程度,而陆昭那一方则是要极力把这边的价码按到最低。至于王泽是怎么死的,在漫如洪水的时局中,不过一片树叶那般微不足道。如果各方能由此契机,将原有的乱局拨回正道,从而再得以利惠,那王泽之死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于泰山。


    可是如今,这些乡人受利益驱动一窝蜂地赶过来,无疑把乡怨和物议拔到了最高点。一旦他坐下来和陆家谈点什么,亦或是仅仅摆出一副想坐下对话的姿态,只怕落在这些人眼里,反倒成了后继乏力,软弱无能。他现在最希望的便是陆昭自己找上门来,他也好关紧大门好好谈。


    于是在送走这些宾客后,王业叫来王济,嘱咐道:“尸体既然已由付家人送回,倒也不必让他们紧往汉中赶。索性我要在略阳呆上几天,让他们在略阳武兴督护府门口设一个路祭棚吧。”


    说完,王业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如今他是否能成功进入略阳,还要看太子的意思,剩余的部分变要看他的孙子王叡能在陇右和三辅打开什么样的局面了。


    吴玥自崇信县出来,带着那兜子不少的黄金,眼见着王子卿勒令将崇信城封了个干净,扭扭头,带了随后的几个弟兄快马下陇。崇信县令之后的晋升之路他一眼便能够望到头,太近了,官撑死了也就能坐到现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王子卿,外表光鲜的世家公子,手段狠戾得那叫不是个东西。


    果然走了不到半里,城内便有几人慌忙逃出来,像是旧县令的亲戚。“死了,刚开门就杀了。”说者仍心有余悸,“可惜了大舅,当县令还没个两年。”


    听者邈邈:“这有什么,只怪他投错了胎,要么姓王,要么姓陆,这年头你就算姓个吴,那都差点意思。”


    吴玥牵着马闷在一边,见周围的兄弟几个大有不满地看着那些人等,兀自冷笑了一声,悄悄对众人道:“这么好的机会,不一起升个官发财?”


    几人闻声了然,于是带了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渐渐向刚刚逃出来的一行人围了过去。


    第173章 虽死


    “崇信县令死了?”陆昭收到情报, 眉头紧锁,心情可谓恶劣到了极点。崇信县令虽然在陇右没有什么呼声,但是这个中立小官的最终结局却潜含着巨大的价值。


    王子卿既然敢顶着太子假节钺, 去行使使持节的特权,怎么可能还会容忍一个朝三暮四的小小县令执掌崇信县这样一个枢纽。崇信县令畏惧使持节的权威, 她可以理解, 但是那个时候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稳住守城士兵的军心,快马加鞭请示身在行台的太子。


    陆昭相信太子得到这个请示后,必会以假节钺之名下令崇信县令关门固守, 甚至可以说,太子一直在等这个崇信县令的请示。因为在不知道崇信县令是否已经被陆家收买的时候, 太子是不可能用假节钺的权威来保住他的。这个请示则意味着崇信县在最关键的时刻,向太子表明了忠诚的态度。即便他崇信县令来不及请示太子, 请示近在华亭的太子嫡系邓钧总是可以的吧。


    陆昭不在乎崇信县令最后是跟她还是跟太子,只要不投了王叡, 怎样都好。毕竟王叡占领崇信县,她的兄长则会和行台彻底失联, 但若是太子占领, 安定的日常公文和君臣通信至少不会被截流。她给了崇信县令钱和资源,这些不是让他当崇信县豪首的,是让他稳住那些兵的。结果呢, 连撑都没撑一会,直接开门了。


    如今王叡杀了崇信县令,则无异于向所有人表示中书令的辖权已经无效, 极损中书威严。如果对于此事她不能及时拿出一个强硬的态度, 这种情绪与感官必将蔓延开来。


    “崇信县令的尸体如今在哪里?”崇信县令必是在城破后为王子卿所杀,而以这位权巨的手腕, 尸体应该是已经处理了。虽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陆昭还是想问问看。


    传信的人道:“尸体没带出城,倒是吴副都尉从城里逃出来的时候,看见一同逃难出城的县令亲属,便相邀同行,想问问中书有没有什么打算?” 现下一个死了的崇信县令反倒比一个活着的崇信县令有用,也让陆昭有着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昭闻言眼前一亮:“王氏不是在武兴督护府对面设了路祭棚么?我们也给崇信县令设一个,就在他们旁边。让吴副都尉把那个县令家父老乡亲们都带过来哭,哭得好的,我还有赏。另外,再选出一个县令的血亲,有胆气的最好,让兄长派几个王家不认识的部曲护着,迅速下陇前往淳化。旁的不必做,你先……”


    陆昭将事情悉数交代完毕,随后从书案中找到了那封王业请入略阳的那些上表,并还找到了王业建议将安定、新平两郡成立秦州,并请王谧秦州刺史一职的请奏。


    陆昭将请奏装好,交予亲信:“速将此信交与兄长,如今崇信县被王子卿控制到何种程度,你我谁都不知道。你拿出此信也不必再绕远路,直接穿过崇信县往安定去即可。”


    虽然崇信县被王叡控制在手,但想要抵达安定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向北绕到萧关附近便是一法。但对面毕竟是有颖拔绝伦之号的王子卿,陆昭也不敢保证在这些要道王子卿没有任何布置。如果真被人拦下,那么刻意绕远这件事反倒让人怀疑送去的书信是不是阴平侯本人的意思。


    当所有的事情布置完毕后,陆昭不由得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个吴副都尉的完美运作,她已经不止看见过一次了。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索求着青睐,他是聪明人,也是要回报的人。


    阴平侯既要到访,陆昭也不打算在略阳久留。在后院打点一番后,她决定带上彭耽书、庞满儿与崔映之三人前往华亭。现在火已经烧到这种程度,益州世家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此时的阴平侯必急于找到一个让陆家与益州世家内部和谈的方式。如果撒火的对象迟迟没有出现,那么结局只会有两种情况。一是这把火自己内耗,最终熄灭。二是这把火烧到最近的人身上。


    而元澈,她又怎么忍心烧到他呢,陆昭笑了笑,深深的眼眸仿佛将世间的一切沉入了晦暗。


    时至中午,太子允准王业的车驾进入略阳,只是随行部曲只允许带两百人入内。芦席作成的玲珑窗格,舍宇牌坊端然立在了武兴督护府的对面。尽管略阳县本身已为王泽提供了停灵场所,但王业等人拒不使用,也颇见强硬。


    陪同王业前往的乃是孙子王友,王济则作为坐镇益州的人暂代征南将军王泽生前之务。这样一个姿态多少摆明了谈判的条件,如若在行台不能够拿到一个险要位置的话,王济则必然要出身益州刺史督军事,从而隐形地将益州彻底化国为家。


    王业行至武兴督护府门前,见大门紧闭,迎他的乃是太子与南凉州刺史彭通等人。而身为中书令的陆昭,则影子都看不着。而太子等官方给出的说法是,陆昭已前去华亭,再度过问略阳民变一事。


    于情,王业心里有怨,作为行台的执掌人之意,征南将军战死在治下边境,礼问一声总是应当的。于理,王业也知道这个小貉子打的什么主意。如此一毛不拔,摆出一副无可商谈的架势来,不仅让自己无处着手发力,他身后的那些益州世族更是为之痛恨。此时这些人已经开始在自己左右,怂恿王家与陆家奋力一争,而自己也被逼着推到战场的最前方。


    王业先向元澈行了礼,寒暄几句,随后入祭棚祭奠。此时他只希望嫡长孙王叡能够敏锐地察觉事情的动向,赶紧在陆昭前往华亭县前截住她赶紧谈判。现下他家携益州世家巨威逼至行台,一旦华亭县民变之事做了定论,那么他家就太过被动了。这只小貉子的手腕,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看似平静如水,手底下翻出来的刀子却凶利非常。


    哭过、祭过,王泽之死也就有了一个初步的定论。王业没有再死因上做更深的追究,陆昭与太子借刀杀人是没错,但是王家本身也要对王泽的死负有一定的责任。


    王泽首级如今还在凉王手中,那么礼遇规格则以战死做定论。只是最后的封赏到底如何,肯定还是要中枢来与地方协商。


    走出路祭棚,王业忽闻不远处有阵阵哭声,定睛一看,却是在王氏的路祭棚不远处,一群乡人暂时架起了一只小棚,正在哭泣祭拜。王氏几名门生嫌其晦气,又与王氏祭棚挤在一处,更兼厌恶,于是勒令几人走开,当即动手要拆。倒是王业悲戚道:“家中既有逝者,世人悲怆与同,怎有驱赶的道理,快快令人住手。”


    那边厢,正准备拆走祭棚的几名子弟顿时停手。祭拜那几人连忙跪于王业身前,道:“使君宽宏,得允我家人安眠此地。只是不知使君执掌何处,我等也好牢记下,以报使君大恩。”


    然而还未等王业开口,那些僚属便立刻道:“我家家主乃是汉中阴平侯,一向宽仁待民。”


    一语未竟,原本感激涕零的几人旋即沉下脸来,连王业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几人也不多言,转身便走,回来时手中已有数支削尖的竹丈。王氏一众部曲护卫与元澈的护卫见之不禁迅速当在众多贵人身前。


    然而这几人终是不发一语,将数支竹杖狠狠戳在地上,入土数寸,用白麻缠绕,作以屏障,而后拂袖离开。崇信县令家人所设的祭棚原就简陋,且规模小的可怜,如这数支青竹杖俨然向阴平侯等一众人发出一种驱逐的态度。即便家世与实力皆弱小,甚至拼命都不足以抗衡,但也要势与仇人泾渭分明,世不相见!


    不久后,街坊巷里的传言蔓延到了阴平侯与太子的耳中——王业嫡长孙王叡杀崇信县令。


    元澈闻言轻轻皱了皱眉,而后向阴平侯温和道:“倒不必先下断论,不若等子卿归台,先问明缘由。”又向魏钰庭道,“魏卿,先让廷尉评请崇信县令的家人过府,看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魏钰庭此时上前道:“回禀殿下,廷尉评两人如今不在略阳府中,已随陆中书前往华亭,审理略阳民变一案。”魏钰庭说完又向王业抱歉一笑道,“最近署中案件实在过多,件件棘手啊,还请阴平侯海涵。”


    元澈听闻却忽然阴了脸,道:“略阳之事,中书不是早有定论,此乃小人鼓动,与征南将军无关,还有什么可棘手的?速去让廷尉评了结此事,回到台中,处理崇信县令家事。孤要为征南将军议封。”


    时至如今,王业也听出来了,要么承认王泽之过,放弃大封,救出乡人,平摊责罚。要么放弃这些乡人与世家,求得一个荣封,为后面入台作为铺垫。要面子,或是要里子,他现下必须要做出选择。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些世家被太子的一番话术给激起来了,此时只怕正怀疑王氏是否早与陆家达成了什么勾连呢。


    场面正僵持着,这时冯让走向前来,俯在元澈耳边低语了几句。王业站的颇近,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王叡已于华亭县外与陆昭碰上了面。


    第174章 试探


    夏风已没, 炎热的光阴匆匆而过,初秋的风终在这个尘埃满面之地,扫去了陇山褶皱中岁月的尘灰, 徒留一道浅薄的金辉。


    时下名士结交,往往不拘于场合。华亭县外, 巨大的银杏璨若明月, 于其下张一纱帷,设两三短榻,一张几案, 已足矣。尔虞我诈的政治一般被隔绝在纱帷之外,清议则化作清谈与清酒, 以细长的青釉酒注承载,静静安卧于施以淡粉的甜白釉莲花温酒器中。温酒落肚, 浩渺的玄理与不安的灵魂便都落了地,最后则以温柔的笔触诉一句“公子敬爱客”以做结尾。


    陆昭带了酒器, 王叡自带了一坛紫金醇,两人各自下马, 就这样一拍即合地开了宴。王泽死于金城, 所有的暗斗已然化为明争,各方的利益诉求也都悉数浮上水面。席间王叡对酒而歌,妖异的外表下却有一把周正的好声线, 他一开口,仿佛四野倏然安静,连空气也都变得凝重。银杏树叶自上而下坠落, 在光下细细闪碎, 照得周遭如有金粉铺天的明灭。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为王泽致哀。


    或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在意自己的方式为利益诉求作以铺垫。


    政事难以开宗明义, 但是王泽的死亡还是在席间被当做开场谈论起来。


    王叡止歌而入座,眸中仍存泪水,慨然道:“可惜,终是我对叔父有负,倘若能早日赶来,有所接应,恐不至此。”


    陆昭一向怀疑放任王泽向北追击乃是王叡一手运作。彼时王泽所导的局面已是糜烂,与其日后被一连串的瓜蔓追责,让汉中王氏彻底失去参与行台的可能,倒不如战死沙场。谋求一个荣封之后,王家子弟趁机嵌入行台中枢,所得之利比王泽或者要多的多。


    家族内斗并不常见,譬如陆家,新出门户,刚刚在安定站稳脚跟,此时正是迫切于在各个关键岗位上安插自家人的时候。人都嫌不够,怎么可能有功夫去拿人命来换利益。唯有到了汉中王氏这样的人家,家中人才过剩,每一支都堪称优秀,利益已经到了不够分的时候,如此才会裁减冗余。譬如给家族带来负面效益的子弟就会被果断除掉,以换取场面上更多的筹码。


    如果以魏国朝局来看,伐蜀征南乃是国之大计,而介于地缘政治原因,征南将军不会落到除王家以外的外人手中。以一个家族百年发展的布局上讲,征南将军掌握着王家最高的利益点。王泽既死,如此一来,征南将军一衔则会暂时落在王叡祖父阴平侯王业的头上。


    王济出任行台中书仍是短暂的,待行台归都,洛阳方面也无王子卿深度参与的必要,进而王子卿回领长安的中书之位,王济回领益州的征南将军,如此方是正理。


    陆昭对此看破却不点破,随之开口安慰道:“兵乱骤起,人智有缺,征南将军血抛疆场,也算死于家国,其志无憾。”对于王泽之死的定性,陆昭还是把控在为国捐躯之内,政治原因当然只是一方面。她虽然对王泽了解不深,但以前线亲信的描述来看,王泽所行绝对称得上是于国无亏。“如今天下忠义俱起,共讨诸逆,想必征南将军泉下有闻,也算可以抒怀了。”


    陆昭顿了顿,“只是略阳民声已呈沸汤,薪柴虽已不再,鼎仍未冷,若轻易触之,犹有燎手之患。”


    王泽之死对于时局之所以如此重要,除却世家本身的原因之外,便是各方皆可以借此机会向行台发声。尸体的背后除了有汉中王氏伸出的双手外,还给其他人留下了巨大的可以运作的空间。


    王叡闻言了然,王泽之死的定性已经不需要过于追究,但是略阳民变的定案如今仍是未决。他也十分清楚,当时撬动清查略阳民变的案子,最终要归于王泽与刘庄持械私斗一案所作出的串联供述。


    于是道:“牵涉人命,死者亲人自是激愤难平。此事,子卿心情自与民同,想来刘明府当时亦是如此。对了,我有几位门生,如今仍在华亭被拘,中书打算如何处理?”


    陆昭知道王子卿接下来必要以法理人情阐述发轫,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道:“以为害乡里而论罪,自是从法而戮。”


    王叡听罢果然一笑:“中书若作此论,吾倒有一问,请求中书解答。”


    “子卿请讲。”


    “报仇雪恨,乃儒家义理人情。罪而伏法,乃法家刑名制度。刘庄以杀伐私了恩怨,不问则不公。门生煽动民变却仅论乡罪,偏执亦是不公。如此情法混杂,偏颇有失……”王叡目光幽微,望着一脸诚然坦荡的陆昭,“但想请教,此事中书打算做何以论?”


    如果说这些乡人的罪名是汉中王氏的软肋,那么刘庄的罪名则是陆昭的软肋。况且刘庄身上并非仅有持械而斗那样简单,在任期间圈地荫户,屯以粮草,虽放在世家中都不算什么,但拿到场面上来说,那就是污点。


    此时,所有的事情仅仅止于小节的探讨,既是打探对面的虚实,也是借此划清一个相互可以接受的底线。况且小节上的穷追不舍多少也有些赌的成分,大局最终如何还是两家实力的比拼以及各方共同平衡的结果,但如果对方言语有失能借机索取一些好处,也是不错的。


    王子卿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陆昭也是一样。


    陆昭思索片刻后,简单回道:“刘庄所求之果,不敢有讼。王门所论之罪,亦不敢有全。吾不愿以世家而迫国法。”


    王叡闻言默然。


    刘庄与汉中王氏相较,实如蚍蜉撼树,若刘庄以刘豫之死付与有司而作公论,那么最终的结果则是被行台以维.稳的名义压下来。作为利益的交换,刘庄在天水郡所为不会被追究,而王泽杀死刘豫一事,也不会论以法。


    同理,陆昭也没有以煽动民变之由而将王氏门生论罪,一旦如此做,无疑将激起汉中与天水两地的仇恨,各方角逐,最终台中可能还是会息事宁人。如果以乡土之争而论罪,诸多矛盾仅在益州内部消化,同时平息天水,在人民来看,这些人亦是罪有应得,反倒可以两全。


    这两件事论以诉讼,付之公正,在如今这个世道,反倒是世家对法治的压迫。


    不过这两件案子在陆昭眼中却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一是若能借此与汉中王氏抗衡得成,则可以扬名立威,吸拢关陇世族的人心。


    二来借由这件事,她也在尝试用一些刑名手段介入,以此来维持住国法皇权那仅存的那一点公信力。先前略阳民变让她刺目而痛心,如此也能为小民发声一二。而从利益上考量,如今她家已不同以往,安定的落袋几乎是可望,日后还要搭建起陇山的物运,加以巩固陆家扎根关陇的势头。


    对于已经上岸的陆家来说,不必再寄往于混乱中夺取利益,保住凉州与陇右地区的稳定对自家更有利。日后陇右物运的搭建肯定会涉及许多纷争,届时如果还是一个世家各自为政的乱斗制度,陆家别说获利,自己也会陷入一场巨大的内耗之中。


    陆昭见王叡沉默思索,忽又添了一语:“天水若能得安,想来民怨也可平复,或许能为征南将军谋一善地,也未可知。”


    得到了陆昭这样一个论调,王叡也看到了陆昭所划的那一条线。王氏门生的论罪,她不打算退让,至于王泽死后的封赏,会有,但封邑设在哪里陆家有着自己的看法,至少不能设在安定境内。时局至此,刘庄势弱,天水民意平复,太子的压力得到解决。此时如果两家合力,发声行台,那一定能够推动各方,在天水郡为王泽找一个封邑。这也是汉中王氏愿意放弃那些乡人可以得到的实利。


    至于封邑的大小,王叡也大概能猜出若行此举,封邑不会很大。毕竟牺牲了那些乡民,进而在王泽与那些家生子作恶乡里一事上,那些人一定会死咬不放,作以报复。


    当然,最终结果也是取决于汉中王氏的选择。如果他家执意要为乡人发声追究到底,那么陆家也有把王泽埋汰至死的手段。毕竟那些从天水逃回来的王家部曲还在邓钧手里握着,想要运作点什么罪名出来实在太过容易。选择这种做法的最终结果,多半是陆家、刘家和彭家捆绑在一起和益州对打。由于陆昭仍掌握着崔家的崔映之,届时长安则不能够为汉中王氏发声,而之后汉中王氏则必要仰太子鼻息,多少也有一些沦为皇权附庸的意思了。


    “大父如今神伤。”王叡深吸一口气,“或许可等回到略阳,将此言告知,或可慰聊一二。”这件事终究不是王叡自己可以拍板做主。


    陆昭也是明了:“阴平侯为国戍边,如此时局仍能深明大义,一心为国,晚辈归去,亦当拜望。”


    王叡听罢,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若真要拜望,此时为何她在此地,她分明是故意躲出来的。不过这样拖着也好,王谧那里想来不日将有消息,届时他也不介意给陆昭抽一冷子。


    此时各自的边界也大致有定,接下来两人自是要回到略阳各自与背后的利益之家商谈,而后推行。


    王叡最后望了一眼陆昭,而对方亦朝他轻俏一笑,凤睫斜飞入鬓,明晃晃的清艳端得是锋利。她与他一样,是危险的,因而也是美丽的。


    第175章 醋意


    王泽的尸体虽然未归汉中, 但自汉中、天水、阴平等各郡王门嫡支和旁支,已是内外举哀。


    王门宗人众多,除却陈留王氏这一大支已派人前来, 仍有不少门生故吏悉数赶往略阳,以期为王泽之死发声。其中便有王泽的母亲谢氏, 面对已无首颅的尸体后, 当时便哭到晕厥,醒来时勒令仆从备好弓刀,直言要杀掉扰乱中书的貉子。


    然而阴平侯王业仍是持已一个中立的态度, 对待门内子弟则不乏严厉,令所有人无令不得擅自闯入武兴督护府。王业这两日几乎精神衰败, 两鬓斑白,双目垂垂。虽是客居略阳, 但也不乏对前来支持的世族迎来往送。对于治丧一事,更是事必躬亲。如此忙碌, 除了刻意逃避失去爱子的痛苦,也是要表达自己对王泽之死的重视, 并且突出王家本身是受害者的身份。


    然而他又是为数不多得知内情的人, 王泽之死与其论罪于凉王,怪罪于太子与陆昭,倒不如说是自家操作变形导致的一场悲剧。更何况早年间, 家族中人逼迫王韶蕴,也是为王泽之死留下祸根。不然凭借自家底蕴与人望,放眼凉州, 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他的爱子一根汗毛。


    阴平侯安静地坐了下来, 开始对长久以来家族的种种策略进行思考。自先帝始兴,再到嫁女于凉王, 自嫡孙王叡如长安侍奉新帝,再到凉王兵败与其割裂,他的家族参与到了每一次的核心博弈,并在其中尽以全力,扭转局势。每一次历史关头的投资,他的家族都成功了。然而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以及家族的每一个人开始患得患失。


    当一个个机会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如同嗜血的野兽一般,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猎物的身上。眼光已经日趋狭窄,心态也早已不再平和,甚至于极度扭曲。那些经营算计的无数日夜,让他的爱子们寝食难安,每一个动作因为恐惧,也都变形到偏离正轨。


    阴平侯忽而了然,当他把每个人都投入到了权力的战场中的时候,得到的并不是最好的回报。没有给自己做任何留量的政治游戏,注定要让他没有精力去冷静思考。而那些留量才是权力场上的珍贵筹码,是让人永远看清大局的定海神针。


    王业慢慢起身至供案前,上面安放的是略阳官署临时制作的一尊小小的牌位。他拈了一柱香,徐徐点燃,而后插进香灰炉中。燃火在夜色中冥冥发亮,忽而光明,忽而暗沉,如同生者的呼吸。逝者已矣,生者仍要在时局中求活。王业闭上双眼,他真心祈求自己的儿子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从今日起,暂不接待那些来客了。崇信县令家先备好礼货钱帛,待陆中书回行台有所定论,再酌情交给那些家人。未有定论前,不要自己先示弱。”王业向左右简单下达着命令,“王叡若归台,即刻提他来见我!”


    许多事情需要在近两三天内进行调整。世家除了姻亲、土地以及政治资源之外,能否延续,能否荣昌,最根本还是要看自身的权力架构。他是家主,现下,他有资历、有威望对这个庞大的家族进行切割与调整。而这些天他接到陇右与三辅地区的情报时,也隐隐发现,那个十八岁的陆中书,早已完成了对家族权力架构的搭建。


    陆昭与王叡同道而归,如今阴平侯住在略阳城内一家驿馆中,此时已有家人前来接迎,陆昭则在晚一些的时候,再乘车入城。


    王叡入城时已是夜晚,元澈亦骑马路过城门边,王叡遂下马叩拜相见。元澈曾在长安见过王叡两次,但彼时两人皆是年少,如今各自长成,倒也不乏感慨,不过此次见面,君臣的意味更重。


    “孤也是恰巧路过。”元澈下了马,亲自扶了王叡起身,“洛阳离这里远,如何,来时路上可觉劳累?”


    或许是隐隐闻到王叡身上的淡淡酒气和那一丝白檀香,元澈的说话的时候仅仅将唇角扬了扬,眼中则一分笑意都不肯给。


    察觉到了元澈这一份小心思,王叡则抱着一丝看戏的心态,应道:“臣途中偶遇故人,相谈甚欢,一时倒也不觉长途之苦。”


    “故人?”元澈微微皱眉。


    王叡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陆令玉履金城时,臣有幸见过一次。”


    元澈忽然忆起陆昭从金城逃回时曾受箭伤,当时他仅知王泽曾率军前往金城,倒是不知王叡是那一次去的,还是之前曾有去过。因此元澈言语之间也多含打探:“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若故人故事引人不快,倒还不如不见的好。”


    王叡依旧是不露声色,面上却仍笑容和煦:“陆中书虽是故人,却是常见常新。”


    对于王叡的油盐不进,元澈几乎不欲再跟他说话,此时陆昭车驾恰巧也入略阳城。陆昭在车中原与庞满儿说话,见元澈既在,又与王子卿攀谈,碍于君臣之礼也不好不下车。几人相互见礼后又寒暄一番,元澈也不想让王叡在这里碍事,遂道:“阴平侯怀伤征南将军,身边还需家人关怀劝慰,渤海相国不必多留了。”


    王叡应声,忽而转身对陆昭道:“大父渴才日久,也曾言及想见一见陆中书,殿下途径此处,想必还有要务。中书何不随我见一见大父,你我倒也不必在此以尘埃之身而遮目于东朝之前了。”


    路过,确确实实是他说的,现在元澈后悔死了。


    元澈轻咳一声,径自上马执缰,三晃两晃不知不觉已挡在陆昭与王叡之间,面色大不悦,道:“道若不同,即便同路也会分而扬镳。道若相同,即便殊途亦可同归。”随后叫来身边一个随驾侍卫道,“孤尚有要务先行一步,如今夜深,你为中书执鞭。”随后也不等王叡几人拜送,径自骑马去了。


    王叡有心看戏,却也无意去做恶人,在一众家丁的带领下,回到阴平侯所居的驿馆。陆昭则与庞满儿回到车内,任由那个侍卫执鞭而行,回到署衙。


    步入署衙内后,陆昭并未先回后院,而是将之前那名亲信叫来:“明日我要见那名吴副都尉,今天晚上你先去探探他的口风。过几日关陇世族或要派头面人物来略阳,会有八校尉的人来,若他有意,我来安排。”


    那亲信听完却道:“少主,吴副都尉下午接到了家书,说是父亲重病,想先行回家一趟。”随后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军号牌,“吴副都尉说,职务交割,不敢有误,只怕还要劳烦中书,代为回禀车骑将军门下。”


    陆昭把军号牌拿到手中,瞧了瞧,牌面上书“吴乐”两字,心中半是欣喜,半是遗憾,随后道:“倒是忠孝两全,既如此,也便不难为他了。其余人先留下听用吧。”


    先前乍一听还以为是太尉之子,她在中书省浏览过吴淼的谱牒,他的儿子便名吴玥,如今当在陈留。


    此时已有侍者来问,说是后院已经准备好了晚膳,请陆昭和庞满儿回去用。庞满儿闻言连忙推辞,陆昭道:“太子既然也请了你,不如一道。”


    介于略阳剑拔弩张的形势,陆昭把崔映之留在华亭交与了邓钧,而彭耽书也留在那里,随时准备在略阳民变一案上呼应她在略阳的后续动作。至于庞满儿则被她带在了身边,如今略阳名门齐聚,想要把庞满儿引上名士的道路,这样的大场面还是要多见见才好。


    庞满儿骨相精细,面皮白,不需要傅粉便有风流之态,唯一的缺点就是笑起来过于甜美,性格也不够冷淡。


    既入席,元澈却仅略用了几样,现下本就比平时吃饭要晚一些,因此他此次陪同的成分更大一些。之所以也邀庞满儿,元澈是想见见经常陪伴在陆昭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能有个小娘子陪着她一起开心,他也是乐见。


    庞满儿本就是自来熟的性格,再加上先前在王叡和陆昭边陪席,将王叡带的点心吃了个遍,也不大饿,待陆昭吃完,几人便闲聊起来。


    “不要逢人就笑。”陆昭谆谆叮嘱。


    聊着聊着就不免要说到把庞满儿培养成风流名士这件要务上。元澈支持,也感兴趣,索性在一边观摩。


    陆昭则如同从匣子里取出偷偷私藏的小宝贝一般,将一些技巧传授给庞满儿。说实话,名士风流行为上效仿并不难学,颇有套路。原本字字如金的教条,楞给陆昭说成了白菜价:“若有人兜搭,就要说玉瓦不同陈,若要玩的再绝一些,掀了桌子,拂袖而去,别人也只赞你高标。”


    元澈先前在一旁只顾笑作一团,见陆昭这么歪着教,索性对庞满儿道:“庞娘子若要效仿名士风度,我这尚有鹤氅青纹衣一套,乃是母亲少时所留,你若想要,我可命人取来送给娘子。”相熟之后,元澈也懒得用官称了。


    庞满儿听罢旋即脸上现了容容笑意,连眼神都光彩流溢起来,而后道:“那先多谢殿下了!”


    元澈原本诓她,未曾想庞满儿答应的如此爽快,先是一愣,而后颇为同情地笑着看了看陆昭:“中书令教人,尚需努力啊。”随后便以醒酒为名,出房间发散。


    先前在谈判中矫矫而胜的陆昭,此时几乎挫败到尘埃里。庞满儿也意识到刚刚陆昭便说自己不够高冷,如今元澈这样一兜搭,就兴高采烈地应声,实在有些枉受谆谆之教,便有些想要弥补,因此怯怯问道:“昭昭,方才我应如何对答?”


    虽然感受到了落败,但陆昭见庞满儿还算自知,又兼实在架不住她可爱可怜的模样,遂将答语告诉她:“殿下高门广厦,自有华衣而堵流俗尘嚣。吾家草庐寒舍,自将爽明以借清风皓月。”


    陆昭随后又教了庞满儿几句常用的清谈之语,庞满儿也知自己再多留也不大好,答应陆昭好生练习后便先行离开回到居所。


    夜风下,陆昭关门而出,忽被元澈从后面一把抱住。


    轻柔的话语带着一丝迷醉的酒气:“昭昭,我想你。”


    原来,他们竟已一日未见了。


    第176章 强求


    略阳驿馆内, 王业饮了一口茶,目光扫向下首跪在身前的王叡。作为嫡出孙辈,王叡的确有着不同常人的眼光与聪慧, 身为祖父,王业也时常带在身边提点。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近几年因着什么事忽然乖张, 王业觉得不能再任由他继续脱缰野下去, 该收一收缰绳了。


    王泽遣人在崔映之那里做的恶事,如今王业已经知晓,对于计谋设计者本人, 他并无什么责骂。王泽处理这件事上确实欠了火候,如今死在金城, 既把所有加害崔谅之女的证据链断开,又掩盖了王氏纵容山贼扰乱行台的罪名, 的的确确已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这样的手腕,由眼前这个年仅二十五的年轻人用出来, 未免太狠戾了一些。


    想至此处,王业开口道:“前些日子, 司州有几家派来问亲。我和你父母商量过了, 阳翟褚氏素有底蕴,虽不是司州一等一的高门,但在郡里也是豪首。褚胤如今在宫内侍奉皇帝左右, 虽不是两千石高官,但胜在亲厚重信。这件事就这么定下罢,洛阳方面先不必着急回去, 一个月后和褚家完婚。你在司州任相, 这桩联姻对你有好处。”


    王叡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一切但听祖父安排。”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 年轻时收敛收敛锋芒。不是坏事。”王业见王叡并不抵抗,也便放了心。


    说实话,他嫡孙的婚配之事之所以搁置到现在,无非是因为太子的妹妹雁凭公主尚未婚配。以王叡的才华容貌以及家世,尚公主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今王泽之事既出,想来太子也对王家的感观大为不佳。现下太子掌权,早日不可同日而语,对于雁凭公主嫁给谁的话语权颇大。与其攀附帝戚惹新君厌烦,倒不如在东藩结下一份亲谊,牢牢的把渤海国相坐实。


    皇帝偏爱渤海王,王业看的出来,这一日王叡来略阳,也带来了皇帝有意将陆昭婚配给渤海王的消息。虽然不知此议是否能定,但日后渤海王妃之出身,想必与陆家富贵等同。届时王叡身为相国,运作得当,也能获得一笔不小的政治惠泽。


    稍稍退一步,不必把所有的好处占尽,即便偶有错步,却也不会至死地。


    “略阳民变一案,乡人那边,祖父可要发声?”在将陆昭提供的条件悉数交待给祖父后,王叡问道。


    王业缓缓叹了一口气:“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恩无所感,利尽索求,既然不能雪中送炭,我家又何必燃火于冰窟。”


    王业缓了缓而后道:“阴平李氏和武都刘氏如今安排人固守兰坑,顶着太子数万军的压力,为我家声援,这一份恩义不可忘。中书之位不必强求,但务必要为这两家人在行台谋求一分善地。听说王谧那边,你也有所安排?”


    王叡听罢也是明了,回答道:“总是要给以两千石高官。”


    王业点了点头:“如此你我倒想到一处去了。明日行台朝议,之后你便与陆中书商议此事罢。太子录尚书事,尚书令多仰以鼻息,只怕无人愿意涉足,倒是好运作一些。地方上如何交换到实利……你祖父也老了,你和你父亲商议着办吧。”


    次日清晨,略阳民变一案初有定论。有士民煽动各家,撺掇民众攻入行台,罪似谋反,但因大战在即,不宜以杀伐害情,遂刑仅止于个人。刘庄作为天水太守有失察之责,暂留职,安抚民心。


    刘庄也颇为识相,除却自己拿出大笔钱财贴补之外,出事的家庭由本郡劳役替去这些家口今后的耕作之事。陆昭为此也询问了当地乡民的意见,怨恨虽然已随着王氏门生的就地正法而消除,但是百姓本身的痛苦却在更为实际的方面。杀人偿命对于贫苦的人家并非最终诉求,如何解决生者日后的生存问题才是重中之重。因此她也与刘庄商量了这个解决的办法。


    出血的是刘庄,得了贤名的也是刘庄,百姓也能拿到一些实际的好处,这一件大事也算对上对下都有了交待。


    而远在淳化县的郊野,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孔典礼也随之展开。如今由于崔谅在长安的掌控,抚夷都护部已形同虚设,扶风、冯翊郡也都不在行台等管辖范围内。因而淳化县借由陆放与陆归的关系,暂时划在了王谧这个安定太守的辖区内。


    作为祭孔大典的主礼官之一,王谧与孔昱等人几乎徒步在泾水岸边行走了个遍,回到驿馆已是深夜。正走到驿馆门口,忽听背后传出一阵喊杀之声。只见一众儒冠轻衣的年轻人执刀而冲,王谧只觉不妙,随身护卫连忙将其护送入驿馆内,其余人则负责堵住驿馆的大门。


    然而门外执刀者依然大声叫嚣着:“王门孽子,杀我父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危言耸听,不过片刻,驿馆周围便围满了人。只听门外之人继续道:“王叡杀我叔父婶母,吾此番必以王门之血偿还此命!”


    虽然陈留王氏与汉中王氏早已分宗,但是在余人眼中仍是同祖同源。此时周围已有不少乡人,而且有不少同回到驿馆的关陇世族之人也出房门看起了热闹。


    双方正僵持着,却见一众车马踏尘而来,为首的却是陆放。陆放先令官兵将这些人手中刀剑夺下,而后拘在一边,厉色道:“王明府乃是陈留北平亭侯之子,与汉中所为何干?”随后令两侧人道,“先暂拘留县中大狱,来日审问。”


    之后陆放命门口众人退散,快步行入官驿中,见王谧神色慌张,也不由得叹道:“世道竟沦落至此,吾等今日虽奉圣人,却还任重道远啊。”


    王谧惊魂稍定,问:“幸得陆君相救,陆君深夜赶来可有要事?”


    陆放压低声音道:“略阳行台欲诏明府,陆中书或要为明府运作一两千石之位,还请明府速归。”说完又拜见了同在驿馆的孔昱等人,说明行台建立事宜,与陆昭欲为孔昱等谋求职位等事。


    “虽要前往鲁地供奉先圣,但若能请得行台正名,也是大善。”孔昱曾从贺祎丞相府,如今转投成功,有些按捺不住将得官位的心情,然而又不能作出顷刻抛下先圣牌位去领官的动作,故而找了这样一个借口。


    众人看破也不点破,毕竟关陇世族如今要合力抱团,也就一一附和道:“如此,我等自然也要拜望太子,促成行台之成。”


    月色下,陆放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帮老人精这么好煽动的么。


    月光照的正好,廊下却漆黑一片,丝履与皂靴凌乱地牵绊着,在门落锁的一刹那,投奔入内。在炽热的呼吸中,陆昭不止一次冷静的思考,她自可以选择一处没有体温所在的僚属与驿馆,缘何每次都要跌入这个温暖而湿润的怀抱。


    然而未待站稳,一记吻便落在了陆昭的唇上。她半靠在一张窗边的几案上,元澈大半个身子压探过来,这一吻又深又久。夜风凉薄,而她的情人却又这样的炽烈,连同陆昭被扳过的肩头都轻轻地颤抖着。


    银红的窗纱上,缠绕着刚刚扑过来的呼吸,陆昭的整个上身被元澈抵在门上,没有一丝空隙。乌黑的发髻半堕,发梢碎散在月光中,一丝一缕,沁着檀香与酒泽。元澈便将它们一一拨开,如同拨开迷雾的黑暗,随后露出的则是她清冷的眉目,这是属于她的强横。而当视线游移至她的双唇与软舌时,也可看到黑暗中对温柔与□□的索需。


    元澈轻轻捏开了陆昭的口齿,再一次滑向了那片温软的舌。


    尚未入深秋,窗纱仍是极薄,凉风从边边角角涌入,冰冷地刺着陆昭的后颈。这让她的喉收缩得更紧,声音一息一息地从嘴边逸了出来。终于,陆昭抵住了元澈胸口早已揉皱了的衣衫,在突如其来的半晌凝望中,低低念了一声:“外面能够听到。”


    黑暗中,元澈忽然笑出了声。


    他忽然箍起她身上那条云水蓝的帛带,狠狠地连人带物撂在那张桌案上,玄色的袖袂绞着绀青的继袵。笔筒笔洗一一滚落在地,白竹与笔毡发出细密的摩擦声响,挲在人心口上,最终攀满全身。


    屋外夜风涌动,硕大的树影剧烈而跌宕的起伏。黑暗的浪潮中,不知翻涌着谁的脸,如此妖冶,如此幻灭,催促着那片阴影摇曳得更加猛烈。


    雨水拍打着石台,连同桌案上的皎皎熟宣都殷开湿润的影子,滴落的声音同样清脆。“听到又有什么不好。”最好让声音传到略阳的驿馆里,传到洛阳城辉煌的宫殿里,狠狠将他们的耳朵鞭笞一番。然而四野寂静,白海棠的枝头,只有夜莺克制的嘤鸣。


    修长而坚润的墨锭在桌子的轻颤中滑动,最终因元澈失控的动作重重地击入了墨池。月色下,白海棠的枝丫应着寒风微微躬起,似有摧折之态,夜莺惊起,飞向云霄,便失声了。


    漂亮的腰线渐渐与淌落的府绸分离开,绀青的裙摆与月白中单化成雨过天青的湿润。


    元澈吻了陆昭的额,如宣告,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你从属于谁?”


    他缓缓退身,留下一个足够看清彼此的空间。


    陆昭的双手从元澈脖颈上渐渐滑落,在那抹讽刺的笑容下,用修长的指甲轻轻刻画出对方内心深处的软弱。在刺痛中,元澈也知晓了她的回答——她并不从属于他。


    沉默且意料之中的拒绝,元澈也颇为自知地笑了笑。


    月色下的树影继续张牙舞爪,最后的暑热将白檀香气蒸腾。雕栏玉阶,花萼细蕊,被疾风骤雨打成斑斑点点。


    元澈继续强求着,此时他正是强求一切的年纪。


    第177章 分饼


    略阳民变一案既有定论, 王泽的荣封也自行台出诏而发。王泽下葬除保留征南将军之职成礼,亦加封侍中,赠清水县侯, 谥号曰桓,爵位由其子王叙袭承。而王泽棺椁也于下诏次日从略阳城出发。


    行台自太子元澈起, 中书令陆昭、太子詹事魏钰庭、南凉州刺史彭通, 陇西郡太守祝雍,天水郡太守刘庄等出城相送。而孔昱、王谧等人也相继赶到,未作歇息, 也都浩浩荡荡地加入这场送别中来。


    此次阴平侯也随棺椁归乡,见太子出城后下马跪拜:“犬子福寿浅薄, 未能有幸久聆殿下教诲。”


    元澈连忙将王业扶起:“征南将军意气风发之姿,孤仍记忆犹新。英魂虽与你我两隔, 热血于凉州仍然未冷。”


    阴平侯起身,抬头便见跟在元澈身后的陆昭。陆昭自事出之后便在华亭等地辗转, 即便回到行台也是称病不见。阴平侯王业虽明白陆昭的回避主要还是不愿在这个时节把脖子递到自己刀下,但作为一个年长者, 还是对眼前这个晚辈的礼数有些怨气。


    陆昭身为晚辈, 爵位又次之,如今见面自然也要先行施礼。“这几日署中公务繁多,华亭、崇信皆不安宁, 实在是分身乏术,多有施礼,还望阴平侯勿怪。”


    阴平侯见陆昭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时只想拿着兜鏊往对方头上抡, 忍了半天,最终眉眼微颤, 从嘴里挤出几句话:“凉州豺狼横道,家中子弟不察,失于防备,遂逢祸殃。”


    陆昭倒并未因身为豺狼而有愧,目中哀婉之态,温言道:“羁旅山川,不能识途,至此辍仙驾于殊乡,惋惜,惋惜啊。”


    阴平侯闻言冷然:“狐死首丘,陆中书亦身处故国之远,又何必久立于此?”


    陆昭强忍住笑,最后皮里阳秋地答了一句:“阴平侯方言豺狼横道,如今实不宜复问狐狸。”


    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此语乃出于《汉书·孙宝传》,时值侯文任东部督邮,掾属于京兆尹孙宝。朝廷下达抓捕恶人的指令,需要在辖区内抓一人作以应付。孙宝问侯文应该抓捕谁,侯文刚正不阿直言应当抓捕霸陵杜稚季。但这位杜稚季着实又和孙宝有些瓜葛,涉及到孙宝的恩人淳于长的托付,因此孙宝又问侯文有没有别的人选。侯文则对答出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之语。


    虽然先前阴平侯所说凉州豺狼横道,或指凉王,或指陆家,但如今陆昭从属于太子,就如同侯文从属于孙宝。如此一来,阴平侯又引狐死首丘的典故暗骂陆昭,反倒将太子也骂成了豺狼。


    此时阴平侯的心情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恨不能拂袖而去。元澈在一旁也是忍俊强禁,陆昭这一句话,实在是把阴平侯得罪死了。


    不过眼下陆家谋求的乃是输人不输阵,即便是在实利上有所退让,但在场面上仍然是要给所有世族释放一个信号。那就是陆家的崛起连同汉中王氏也不能打压,高门旧勋盛况难在,需为后起之秀退避一席之地。陆昭之所以选择和阴平侯在这场谈话中正面交锋,就是要让在场众人对时局有一个清晰地判断和权衡。没办法,也是阴平侯自找的。


    元澈不好让阴平侯在此时落了面子,因道:“征南将军归乡,孤亦有别礼。”说罢对冯让颔首示意。


    冯让得令,旋即领骁勇两百出列,背南向北而立,随侍又取来元澈的拓弓,交到元澈的手中。元澈立于众人前,不着箭矢,徒手引弓如满月,直指天穹,身后两百勇士亦景从随之。弓弦松而嗡鸣,其震撼仿佛能惊落天日,如此鸣弦三次,元澈方落下拓弓,转身对众人道:“征南将军以躯殉国,行台更当扫叛逆,复故土,以慰此战千百英魂。”


    王泽身死殉国,旧事不论,自此行台万众一心,以平定凉州,而后收复京畿,再论功勋,各方也就有了共同的诉求。


    此次王门与陆家的争斗基本算是尘埃落定,虽然双方都未竞全功,但也算是尽其妙手。对于行台,陆家并不打算插手过多,所求的乃是安定本土实力以及家族声望。而汉中王氏则是摒弃了部分本土乡望,转而谋求政治架构的调整。


    一连几日的疾雨惊雷忽然化为绵绵柔晴,落在众人眼中也各具意味。不过再王家与陆家两位执掌人眼中,之所以不彻底撕破脸豪斗到底,不过是因为这么做,任何一方的胜利都只能是惨胜,甚至连胜利的果实都无法落到自己手里,反而要由别家来瓜分。


    接下来,汉中王氏则留下王济与王叡在略阳主事,其余人等悉数归乡。而行台方面,具体职务的划分也在接下来的议事中有所定论。


    王谧任凉州大铨选没有争议,陈留王氏无人在行台中枢,安定太守之位意义也是不大。与其在重镇杵着来日和车骑将军生隙,倒不如提前进望一个大州实职。凉州大铨选掌一州人


    事,如今行台在此,这个职位不输吏部尚书。


    其实这个职位本就会在各方合力之下运作而成,到谁手里都是便宜买卖。但王叡因杀崇信县令而未得先机,惹恼了王谧,这个人情也就只好由陆昭笑纳了。不过随后王叡在崇信县安排了自己族人王友,频频要求与陆家议亲求配,王陆两家也暧昧得不得了。


    “王使君如今既入行台,殿下也属意使君接掌尚书,还望使君鼎力而任。”议事厅内元澈自坐于上,陆昭则将元澈的意思表达与众人。


    王使君说得乃是王叡之父王济,尚书令也是清晨时王叡找到陆昭谈好的。先前陆家与王家也是试探良久才达到如今的共识,元澈录尚书事,王济对他构不成实际威胁,因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王济欣然接招,而后落座不再说话,然而随后便见识到了陆昭绵里藏针的手段。


    席间,魏钰庭也有谏言:“古分九州,汉平帝则分十一州与而刺史部,合为十三部。至于三国,凉州多动乱,是以前朝太康元年另分梁、秦、宁、平四州,今宜当效之。”


    陆昭听罢也是慨叹,该来的终究要来,魏钰庭要分州了。所谓宜当效之,不过是分州的原因不宜说出口——如今凉州已经一割为二,索性再一割为三,设立秦州,是以减小整个凉州对于长安的威胁。这个提议原本陆昭也是要促进的,但并不是现在。


    如今自己的兄长领督护,而王谧则领安定太守,秦州设立会将安定囊括进去,王谧领秦州刺史,乃是正理。但如此一来,在金城一役后,自己的兄长便不可能领秦州刺史,最大的可能则是成为北凉州刺史。而陆家的根据地又在安定,落袋于他人之手,无异于被扼咽喉。


    察觉到魏钰庭的不怀好意,陆昭也不客气,直言道:“分州大议,必要等行台归都才能定论决出。”


    陆昭有所表态,元澈与孔昱等人也大概摸清楚了,陆家是对秦州刺史动心思了。元澈即为行台魁首,此时断然不能表态,而孔昱则与陆昭站在一边,并言道分州至少也要到此战平定后才能再拿出来讨论。


    彭通对南北凉州合并一直有着寄望,如今祝雍已从护羌校尉一职退下,而凉州的权力大体也可以分为凉州刺史督军事之权、护羌校尉、西域都护府三部分。如果能将护羌校尉一职拨在自己儿子的名下,那么以后自己的后代接掌凉州,也是水到渠成。既然陆昭有意分出秦州,想必对凉州是无意的。想至此处,彭通的小眼神便开始一通地往陆昭那里递。


    然而这件事却会触及到元澈的底线,须知晓元澈也是要把邓钧往凉州刺史上培养的,西北边陲和重镇总不能全都掌握在世家的手里。


    陆昭把这个僵局看在眼里,忽然看了看落座一旁不发一语的王济,旋即向元澈道:“殿下,王尚书既从益州退任,益州方面是否也该安排?”


    元澈听闻也乐得充作好人:“益州刺史当由阴平侯主掌,只是关卡险要上……征南将军已去,是否有合适人选填补,尚书举贤可不要避亲啊。”益州是旧勋贵老世族的底盘,元澈是不准备往这里面插人手的,但如果能腾出个位子,让彭通的人占一个,这边厢也就能为邓钧腾出一个合适的空间。


    王济□□通变,闻得此言也知道大家要做置换,因道:“兰坑与迭部,未有人选。”这两地皆近天水边境,若能好好运作,来日倒不失为进望南凉州刺史的好地方。况且南凉州日后是否要与北凉州合并还要两论,对于彭通来讲,与其去扣那个护羌校尉,倒不如把经营的重心移向南凉州。


    王济也不是毫无所得,益州治所旋即在陆昭的倡议下,由汉中迁到了武都。日后向蜀国用兵,攻下剑阁,王家以此进望益州以南,辐及梓潼,得利也颇为可观。


    牵线既成,护羌校尉与西域都护府也基本有了人选,不过这些都要等打下金城。届时元澈有了功业,邓钧也有了战功,以金城为支点徐徐经营,日后转任北凉州刺史,世家们也没有办法再做阻挠了。


    地方上大体已定,中枢方面各家也都有所斩获。孔昱将行鲁地,领侍中,乃是文臣一大荣封,日后进望台辅也是指日可待。王叡仍任渤海国相,加督护,封彭泽县男,爵位上乃是当朝年轻人中的首马,足可为其婚事增光。只是彭泽原在豫章郡,汉中王氏先前利用豫章熊氏,此人虽是寒门,但无疑把豫章乡人得罪了个死,这个封邑也颇有恶趣味。


    元澈坐于上,笑晏晏地望着陆昭,换做任何人坐在中书的位置上,想来都不会如他一般将一切安排的面面俱到。陆昭愣是利用每个人那一点小心思,将秦州刺史这个重镇两千石,不声不响地给挤了出来。


    第178章 无谓


    行台既设, 战事也被提上了日程,粮草调动、费用核算、泾水渭水官渠上的船只往来需要和当地世族通气。这些政务乃是关陇世族做惯了的,分尚书台所领, 因此关陇世家部分都在尚书台下。


    而魏钰庭处也并非没有布置,因魏钰庭日后是要领中书令的, 如此一来反倒不好在中书省安插一个自己人。而以魏钰庭的身份地位, 也不好为陆昭做副。而在中枢有地位权势的光禄大夫、侍中等职位,以魏钰庭的履历和名望又是无法肖想的,最后还是陆昭想了一个办法, 从旧典里抠出一个治书侍御史一职。


    治书侍御史原出汉宣帝一朝,昔年汉宣帝幸宣室斋居, 每逢决事,便令侍御史二人治书在侧, 名字由此得来。到了曹魏一朝,治书侍御史便掌律令, 后沿用至前朝,品轶与御史中丞等同, 编员也扩至四人, 负责掌诏狱以及刑案廷尉处决有不当者。说白点就是查漏补缺的岗位,但是名好听,虽非清贵官职, 却是最显亲重。


    陆昭倒非好心刻意抬高魏钰庭,这个堪比御史中丞的官位其实也有一些缺点。作为监察之官,前朝武帝司马炎便有评“能使台阁生风, 贵戚敛手”, 听上去威风凛凛,却实在是得罪人的官。


    翻一翻《晋书》就当晓得任此官者都是些什么人, 庾峻、周处、李憙、刘毅、傅玄傅咸父子。颍川庾峻乃是太中大夫庾遁的儿子、侍中庾纯之兄,起家官是豫州刺史从事,还在混资历的时候已是颍川郡功曹。李憙乃是东汉大鸿胪李牷之子,起家官就是并州别驾。刘毅则是丞相掾属刘喈的儿子,起家官也是豫州刺史从事。


    至于傅玄傅咸父子更不用提,傅玄本人便是北地第一流世族之后,其家荣耀可追祖父,家学更是颇有底蕴,曾官拜侍中,之后因事才转为治书侍御史。就连出身最不堪的周处,其父周鲂在吴国时便已拜基德侯,转仕晋朝则任楚国内史,散骑常侍。


    台阁生风,那是因为台阁都是自己人,贵戚敛手,不过是因为贵戚更需要这些人的援手。政令的自上而下少有认同,多有阻力,而这些世家的身份和关系网,减少了这个阻力。而这些都是魏钰庭所不具备的。不过既然魏钰庭一向爱与世家对立,陆昭也乐得提供这个机会,让他尝尝□□的感觉。


    先前陆昭在略阳民变一案上,将世家们的子弟都交与邓钧,也算作分摊压力。如今她既脱身,魏钰庭便要替邓钧分压,以推动日后邓钧出任北凉州刺史。这一个提议在元澈那里也很快地批了下来。


    将这些难缠的老人精们妥善安放后,陆昭便开始着手身边几个小姐妹的去处。中书自是男子的主场,中书令则是权力战争的重心,不知要吃多少暗箭。而引女子前来弄潮生风多半要被人提刀来杀。彭耽书等人是看着陆昭如何站在这个高位上挨刀子的,自认为没有这般豪情壮志。除了彭耽书尚愿意为著作郎替陆昭分担,其余人则谋求其他的出路。


    如今保太后丧,其麾下的女官架构便不具备合法性。最后由陆昭运作,将彭耽书的女史之位暂时转到皇后名下,此时先与江恒一同研习律令。因姑母也有自己要用的人,庞满儿便暂去女史一职,毕竟养清名也不在为官上。云岫则随她礼法上的兄长钟长悦回到安定,关陇物运还需要她出力谋划,既然有机会走出去历练,陆昭也不愿为了冯让或是元澈强留。


    崔映之自接二连三的事情后,也看得比往日通透,不再寻求为家族发声。每日点茶作画,偶尔还会研究一些好吃食,连神色都比往日更加生动。她做的茶点好吃,众人也乐意买账。


    这一日几人便聚在崔映之处,如今她已有了单独的房院,来去也颇为方便。彭耽书不日便要与江恒下陇前往京兆拜寻杜氏律,云岫也要走,几人一路走来也算是缘分一场,便提出来在崔映之这里一聚。


    听得众人的去处,崔映之笑着清洗茶具,忽而问陆昭道;“昭昭,你打算怎么办?我听闻行台有风声,等太子归都前,中书一职你终是要下任的。太子喜欢你,可如今也未见他诏令封你为正妃。”


    对于未下诏一事,陆昭并不在乎,她父亲眼下还在长安,徒然下诏无异于与崔谅撕破脸,那时她的父亲才算是岌岌可危。


    “去职乃是应有之意,不过却不是行台归都之前。”陆昭喝着清茶,满心满眼闪耀着却都是对权柄的渴望,“至于名分么,说真的,太子妃没什么意思,当中书令那才是人生快意。”说完回望崔映之笑了笑,眼梢吊吊,斜飞入鬓,“你当一天就知道了。”


    崔映之无奈地笑了笑表示无法理解,彭耽书却放下茶杯道:“我也想试,却怕家破人亡。”


    倒是庞满儿笑嘻嘻地从席上爬起来,养了有半月的名士风度果然撑不过一刻:“耽书姐姐别被误了,都像昭昭姐姐这般,做得这个位置,旁人便会想,天大的事你都抗的来,天大的委屈你都受得住,哪会有人怜惜。我便做不来。况且软弱一些又没有罪,说不定就有一个极爱你的人,愿意呵护你一生呢。”


    陆昭面对凑过来的庞满儿,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额,满眼的宠溺,语气却不乏谆谆告诫:“还没睡着就来梦呓了,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爱自己更多一些。”


    彭耽书不料陆昭说出这般直白的话来,缓缓回眸,却仍见她笑着。窗外红芍药在与凤仙花斗狠,而阳光洒在陆昭尖俏的脸上,目光寂静,仿佛长出了尖刺。


    庞满儿最近颇下了口舌功夫,此时也不气馁:“或许呢,或许就有这么一个人,爱你总是比自己更多一些,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陆昭此时缓缓起身,细白的脚踝露在桌角外,如同一只幼鹿:“这种爱又有何用呢?”这么卑微,这么隐匿,其背后透露的是刻骨的绝望,“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拿来取暖,总不能拿它来换中书令吧。”随后陆昭现实的找补了一句。


    “你们在谈论什么?”


    外面一个声音响起,众人抬头,却见王叡从花丛中探出身来,暗却一片艳光——红芍药与凤仙花再无胜者。


    王叡也即将前往行台,因其身份贵重,又有使持节的权力,出入这类地方倒不算什么。


    庞满儿见人颇为不满:“又给你那个堂弟拉媒作保来了?”


    汉中王氏王友如今卡在崇信县立着,王叡那边则催促陆家找一个家中合适的娘子,促成两家联姻。这场联姻自然是无关爱情,陆家在安定经营,需要南面有所呼应。而汉中王氏如今要进望蜀中,来日也不希望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关乎拉煤作保,却并非在下堂弟。”王叡虽势位荣极一时,但待下却异常随和,而后转向陆昭,“可否恳请陆中书赏个面子?”


    陆昭知道他有事情不便在此处说,和屋内几人告了退,便随王叡来到别地。


    王叡索性也开门见山:“今上欲封中书为渤海王妃,中书想必也是知道的?”


    陆昭笑了笑:“看来今上有生之年还是想在长安见到渤海王啊。”这个诏令赐婚是小,政治暗示则更多一些。


    如此陆昭也知道王叡究竟使用什么从崔谅那里换到了使持节的权柄。崔谅从长安往各方发出的诏书,元澈都不会认的。但是对于这个使持节,元澈却没有做任何抵触的动作,无他,元澈知道皇帝真的写过封自己为渤海王妃的诏书,这个诏书被王叡从元洸处带到了长安,随后做出了交换。而这场交换的背后,有着崔谅的促成,但更可能有皇帝的默许。


    陆昭之所以觉得行台归都也绝不能辞掉中书之位,便是洞观到了这一层。一旦她失去了这个中书之位的庇护,便会成为各方在长安进行拉锯博弈的筹码,最终会沦为某一方的附庸。


    王叡似乎有所察觉,慢慢靠近了陆昭一点,俯在她耳边说:“中书的封邑在阳翟,如今又有了开府,卸任之后,就不想去封邑看一看?”


    陆昭恶看了王叡一眼:“王子卿,你的婚事怕不是存心恶心我的。”她的封邑在阳翟,而王叡又和阳翟的褚氏联了姻。豪门之间搞串联是没问题,可是若她真的为了逃避长安的乱局选择规避到阳翟,最后只怕还是要面临当地豪族的打压与王叡在司州的全面收割。


    王叡闻言却笑得极其无辜:“中书冤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我也是前几日才从大父那里得知的。若我为此,即便终生不娶也绝不与中书封邑犯之秋毫。”说完还诚恳地向眼前的人深深注目一回,然而最后还是无法克制地多问了一句,“但是我堂弟还是要娶的,陆家那边,还请中书再帮忙多问问。”


    “怎么,王友的崇信县令快当不下去了?”当不下去那可快走吧,陆昭扬起眉毛颇为高兴。


    王谧既为凉州大铨选,那么崇信县令的人选也由其掌控。鉴于王叡在崇信县闹出的人命,使得自己深陷危境,对于王友他自然没有那么好说话。况且崇信县的地理位置甚是关键,王谧也想让自己的人来掌控。王友之所以现在还崇信县杵着,不过是陆家和王家的联姻尚未完成,以此催促而已。


    见王叡恳切,陆昭也如实道:“非我家推诿,实在是族内没有什么好人选,小的太小,除非王友肯像相国这般,为了公主等上这些年。”没有人选倒是次要,陆昭并不喜欢将族里女孩子们礼货一般的塞来塞去,对保媒一事也不甚热心。


    “陆家也不是没有,中书不肯罢了。”王叡一句话说的阴阳怪气,徒见那腰间缀着那块硕大的玛瑙妖冶得毫无节制,落在他身上竟有说不出的服帖。


    “这话说的倒像是怨我不够躬身尽力了。”陆昭皱了皱眉,“相国似乎仍有未尽之意啊。”


    因这一次难得的任性,王叡说错了话也不觉得,抬起头来再作笑容时,只觉得那双幽深的双眸下埋藏着隐隐火光。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徒然陷落了一个深深的空洞,联通着对方的眼睛。至此,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会在这个黑不见底的深渊中有着幽黯而可怖的回音。


    第179章 心算


    下午略作闲叙, 陆昭便领彭耽书赶往署衙。整个上午尚书台在做整个关陇户籍以及赋税资料的整理,现下应该已经得出大致的数据。


    果不其然,自陆昭行入署衙, 便已有数人奉上文移,将早先核算的结果呈递。中书令掌收纳章奏、草拟及发布皇帝诏令之机要政务, 贵重尤甚, 虽资位逊于尚书令,实权则过之。如今丞相既废,中书令秉政事笔, 势位便如半个丞相。


    行台初设,许多政务为避免纠纷以及责任不明, 早在初期便划分开来。如今已至下半年,各州上半年的赋税核算已陆续汇总在行台, 接下来便是由治粟内史掌司农印对这些赋税进行分配与调拨。元澈早在先前便夺了司农印在手,此时在法理上不容置喙, 上午时便与新任尚书令王济将各州税务理清。而赋算则更为复杂,牵扯利益盘面极广, 涉及的政令也复杂多变, 如此一来,相关汇总以及考评就落在了陆昭的头上。


    彭耽书一路随行,此时尚书台有不少关陇世族, 趋奉陆昭者不在少数。她看着陆昭以一女子之身,达到权势煊赫这般地位,钦佩之余也心向往之。然而她也十分清楚中书令一职的艰难, 谋国持重, 慎斡枢机,一举一动都会牵扯极大的利益, 稍有错漏或须以命而殉。


    本非弄潮儿,何必蹈深海,如今彭耽书自问家世能力均不过硬,既然没有急需阶层跃迁的必要性,时下平流进取,亦是稳妥。


    回到署衙落座,陆昭便将所有文移大致浏览。赋为计口发财,税为收其田入,所谓赋税其实是两样东西,也是国家两种不同渠道的收入来源。


    赋者,从贝从武,自古以来便是军赋为重。大部分军事行动都要靠民赋来拨款。如今魏效汉制,仍是人口计赋,所收取的名目乃三种,算赋、口钱和更赋。其中算赋与口钱分年龄而收,若按汉制,口钱自孩童七岁起收至十四岁,十五岁至五十七岁便收算赋。


    陆昭浏览了口钱明细,如今孩童已从五岁开始收口钱,除二十钱之外,还有三钱上交司农以充入国库。而算钱已被延长至六十岁,且取得是较高的每人百二十钱。陆昭没说什么笑着抬首望了众人一眼,那神容又冷又静,几人俯首立在下面,只觉寒冰凿脊一般。


    “这几日略阳城里可热闹?”


    几名属官相互看了一眼,道:“太子鹤驾在此,略阳国之行台,各家皆来瞻仰,自然比以往繁华些。”


    陆昭继续翻看已至更赋核算部分。更赋是由徭役转化,民众每年缴纳三百钱,以代戍边之劳,每户仅一人出,家中无男丁则不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部分数额则较为容易掺杂虚假。


    此时陆昭已将文移悉数浏览完毕,旋即执笔复算,得出结果之后,便与尚书台所提供的结报进行比对。显然,比对后相差甚大。


    陆昭将两份数据示与众人,却并未表现得过于严厉,只淡淡道:“尚书所得户数约合一千二百万户,民口约六千万人,以此得算,每人每户约为五口之家,倒像是西汉承平之年。诸位治民,也是颇有功劳。”


    中书令徐缓的语气如同深谷清泉,虽然并不激荡,却似隐隐而发,“所谓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似是二大三小。那么算赋则是六千万人取十之四,每人百二十钱,是二十八亿八千万钱。口钱则是六千万人取十之六,姑且先算作每人二十钱,总和则是七亿两千万钱,更赋每户出一人,每人三百,折合出来是三十六亿钱。最后总计当时七十一亿钱。按半年来算,至少也应收三十五亿钱。”


    众人看了看尚书台所提供的最终核算,不过十亿钱而已。


    陆昭继续道:“自然,边郡若有事也可自留部分。可是昔年西汉三十万大军屯边,《汉仪注》与《新论》均有计,六十万万钱留都内钱四十万万,扣留与折损,总共也不过三分之一而已。如今三十五亿钱取三分之一作为折损,所耗也不过十一亿七千万钱,这份结报。”陆昭晃了晃手中的那份文移,“折损了有二十五亿钱。这十四亿钱,诸位,是何缘由?”


    众人静默,虽然在场的右不少关陇世族的人,但如今战时,如果太子较真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蒙混过去的。现下所有的流程尚且卡在中书令陆昭这里,陆昭的语气也算客气的了,无疑是在表明一个态度——有苦处、有难度、有私心,这我都懂,但是问题是要解决的。如果对方上来就拍桌子,对于他们来说,解决问题倒非主要,如何避免肃清纠察才是重点。


    有了这一层缓和,也有人提出了各自的难处。意料之中,有人在更赋里做了文章,如今在外征战者不在少数,便有人说家中有人出战,则免更赋。


    陆昭则笑了笑:“太子殿下与车骑将军所掌十万人,以每人每半年一百五十钱计,乃一千五百万钱。这十四亿的亏空才补了百分之一,若全补上,大魏需有兵员千万,看来众人还需努力啊。”


    方才提此建议者原本便是站在最末的一个议郎,此时已然收声,不过片刻便被站在稍稍靠前的长官示以眼神,从而退下。


    时任尚书金曹卫渐则出列谏言道:“陇地行军,耗费者巨。前日吾观略阳北门送粮车马与记录事宜,当日进车十二辆,以每车二十五石计,则十二辆车共三百石,但当日卸下粮草总计不过两百四十余石,折损率近以二成。然而这还只是陇地平路运输。若是上陇,只怕折损更高。”


    陆昭闻言不仅感慨卫氏执政之言较于前者,高出了一大块。方才那个人以兵员数量为由,假设所言确是事实,陆昭也不会考虑在向元澈汇报时提及。那一番话无疑是将赋税折损的问题划了一部分在太子的头上,总不能让太子把兵散了回家吧。这种言论既影响执政者的感观,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而卫渐所言,政治立场无任何纰漏,所述之中还体现了自己亲历亲闻,由此也加重勤政这一考核指标。


    世家子弟初入台省,虽是有着高于旁人的起点,但日常公务诏对,就足以筛下一大批资质不合格的人。方才的建议者,大概日后不会出现在任何重要场合中了。


    卫渐所言的确有理,但陆昭心里也进行了核算。时下养兵费用也大抵分为三个部分,军官俸禄、衣物供给、口粮供给。虽然陆昭不知魏国具体的细项,但在江东时也经手过这些核算。边防军官几乎无太多两千石,而细则难考,如今官制薪俸与汉朝相差不大,她的父亲便教他用《汉书·百官表》来进行粗算。


    “吏员自佐使至丞相,十二万二百八十五人。汉宣以来,百姓敛赋,一岁四十余万,吏俸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藏于都内,为禁钱。”至此便可算出官奉平均为一万六千六百万钱。如今魏国编军用的是十人制,即凡十人设一长,那么十万军队的军官数量便是一万,一年俸禄开支则约为一亿七千万。“军官俸禄近一亿七千万钱。”


    “衣物所跨冬夏,夏有单衣、单绔,冬有复袍、复绔,另有巾、袜、履。假设一年仅各供一……所费三亿钱,现下半年,以一亿五千万……《居延汉简》中便详细记录了这些事务的详细价格,如今物价较汉时有所涨,最终折算下来每人近三千钱支出,“最后这口粮么……”陆昭细洁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十万军一年所用约合两百万石粮,僦费一千三,长安金城表是之距一乘十,一车万钱,一年八亿,半年确有四亿之数了。三项总和约莫十一亿钱,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卫金曹言之有理。”


    这笔账其实还是高估了,如今陇西各地设置军屯,士兵就地取用,所费应较少。


    陆昭心算,众人自下而立也都是屏气凝神,如今他们也知道新任的中书是明白人,不好蒙。她的专业与历练令她不怒而威,仅仅落座便自有气场。


    不过现在仍有四亿的差额,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由一尚书郎出面言道:“战争所困,田亩残破,所出或许有难。”


    陆昭暂未回答,先翻看了尚书台所呈税帐,虽然更为详细的条目没有呈报上来,但是目前的数据也足够使用了。“各地税粮总和约两千万石,大魏三十税一,合计田亩六亿,六千万人,人均不足十亩。”陆昭说完笑得意味深长,“的确不大够,诸公,如此只怕要施行土断分田。”


    在场的几乎皆为世家出身,知道土断对世家来讲意味着什么。况且太子大军盘踞于


    此,绝对有着进行土断的军事实力,而以魏钰庭所领导的寒门,对于土断查户也是摩拳擦掌已久。


    不想土断,就得想办法凑钱,小民早已剥削殆尽,最肥的终究还是他们自己。


    最具胁迫力的话语既已放出,陆昭随即也放了一条口子:“钱粮之紧,关乎此战,京畿不复,在坐哪能得安?至于关陇之地运输耗费问题,本中书也有所构画,既然各家都聚到略阳来,不若明日一起商谈。”说完又笑了笑,“我这中书之位,说到底不过是个空架子,诸位当家为官想必也极为不易,各自勠力而行吧。”


    恩威并施,利益大义皆讲透。绀青色的衣袍旋即消失于官署门前的一片阳光下,北地草木坚细如刀,将众人眼前的明亮切割成了片片光晕。这是秋刀出鞘前最后的柔和。


    第180章 远景


    赋税运输历朝历代皆是问题纷杂, 边远郡县常年因为道阻坚信、无人为任,或拖欠赋税,或干脆罢交。此次核算所得赋税尚不包括青徐等东部州郡, 东部粮草走河水,至三门峡处便要全部卸下。如今豫西通道与河东都未能有所联络, 因此行台不能得全部赋税。


    不过这些钱粮也并非都留在了函谷关以东。崔谅毕竟手握皇帝, 司州以及荆州部分郡县还要输送课税至长安。至于长安以西的陇右,则因地势险要,几乎无人问津。


    行台虽然官吏已初备, 但眼下仍不具备尽调各地资税的能力。在云岫去安定之前,陆昭已和她拟好物运通道的规划草图。兄长陆归据安定有平凉城, 陆放据淳化,执泾水两端, 中有高渠渡、北渡等诸多渡口,更有郑国渠、南渠、通利渠等水网。而泾水上游途径崇信县北, 华亭县南,离行台距离颇近。


    如今陆家在安定扎根, 若能打造一个黄金水道, 便可大大减少物资上陇与下陇的转运成本。安定河渠脉络深广,自身便是陇西的大粮仓,沿途设置仓廪, 各家便可以承担起运课税之务。而陆昭身在中书,在政令上配合也十分方便。各家运送课税的同时,扣除部分数额以作运营耗费, 如此经营数年, 在西北也会极具竞争力。


    这个构想虽然有谋国以自肥的嫌疑,但一旦提出, 对于元澈来说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多一条运输通道直达长安,对于三辅的修复和长安的给养颇有裨益,同时也能减少荆州、函谷关东等地,对长安物资命脉的影响力。而且水运所耗的成本和陆运相比,近乎于零,更何况还要穿走于陇山。


    陆家则是打算引关陇各家入资,共同经营。毕竟水网庞大,以陆家一己之力难以完成,许多地方上的沟通也要仰赖世族的乡资。而对于朝廷来讲,这种工程若想做成,除了寄望世家,并无其他方法。而陆家作为发起人与中枢的发力点,便可以借助此事立起自己地盘的规矩,从而完成侨立安定最深的一次根植。


    次日,当这一份构图呈现在太子与几位仍在值守的中枢重臣面前的时候,大家皆是震撼。这项浩大工程的详要先以陇右水网与山川的比例绘图为首,随后便是各个要道以及水网的构画图。这些布置中不仅有舟市、仓廪,还规划有军事防区。并且在议案后,还附有数卷对劳役以及工期的估算。


    元澈手捧着这份文卷,他明白这背后有陆昭与云岫的多少苦心,自然也就容忍了陆昭背后的小小私心。时人多少受前朝慕玄崇虚的影响,多侃侃而谈、轻言臧否,风流举止下,勾心斗角,谋权图利,但真正堪任国事的却少之又少。


    世家借助这项水网工程得利,元澈本人并不反感,反过头来看,国家若用军兵胁迫世家出钱出力,最后却一杯羹都不分,与茹毛饮血剥削穷苦百姓的禽兽也就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而这些事交给寒门来做,如今国家的权力根系尚未深植,这些人空有权力,也无法调动世家的能量。如果因为无法让寒门和世族一样获得同等的得利便放弃这项利国利民的大业,那么潜藏在这些世家中的能量便会自己找到出口,那时才是真的要有大麻烦。


    王济观览后直接赞叹道:“陆中书心藏沟壑,俯仰山川,我等老朽也当避之一席啊。”


    王济是否真心称赞元澈倒无所谓,不过时下陆昭身居中书,难免也有谤议微词,此时他生怕陆昭遭受捧杀,哪怕被有心之人传出,对于陆昭的精力也都是一种损耗,因此连忙回护道:“人生在世,各有所长,若世人都百般皆通,孤也要引退避世了。”


    最后,众人也不免谈及各家如何分配工程这一事项。


    陆昭道:“水网输送,日后免不了担当课税运输之劳,所任者自然必得以国是为重。如今税赋转运行台,大军即将发往金城,粮草也需要捐输。倒是可以以此为考核,择其优者,以任事劳。”


    元澈点了点头 ,其余人也并无异议,说白了就是要让这些世族出两次血而已,倒是一举两便。此事敲定后,陆昭便把议案留在元澈处,随后去与那些世家协商。给那些世家的议案还是做了一些删减,去掉了不必让他们知道的军事不妨规划,以及重要仓廪的位置。


    与各家议事完毕后,陆昭沿路回到衙署,此时已近夜晚,天下起雨来,廊下已无人。


    自陆昭与那些世家往来逢迎的最后一刻,她便觉得小腹有着隐隐的痛,好容易控制住了微微颤动的声线,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面对一个现实——她的月事已迟来六日了。


    雨下的极大,扑向青苔与石阶,零落成细碎的声响。湿润与雾气在陆昭的心里氤氲成一片有一片的焦躁,只在那滩积水中,映着她目中尚存的那一丝侥幸。


    浓云如聚,状如奔马,寒风与冷流盘桓在陆昭的鬓发和衣衫之间,让她的整个身体变僵变硬。陆昭渐渐放慢了脚步,然而疼痛却仍在下腹不断涌起,愈演愈烈,如同一把刀在里面越来越快地搅动,仿佛要割裂她的七魂六魄。


    最终,陆昭支撑不住,在离房间门不远的地方蹲下身来。她曾经陪伴过母亲分娩,那一夜颇为艰难。原本以为疼痛会令人喊叫,然而那时她发现,至始至终,她的母亲除了抽搐并险些昏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事后她的母亲告诉她,太疼了是喊不出来的,胸口堵着一团气,它既不能吸进肺腑,也不能呼之而出,如同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入了心脏。


    冷汗与雨水混合着,自脖颈汩汩而下,将交领的一袭月白染出一片深深的湿渍。陆昭大概明白那种疼痛是怎样的感觉了。她依在栏杆下,瘫坐在冰冷地雨水里,双腿止不住的颤抖。雨水顺着她的裙衫慢慢向上侵蚀,有血的味道。


    陆昭这才有点慌,她没有婢女,也未带随侍,眼前一明一黑的闪着,仿佛濒临死亡。在晕倒前的那一刻,元澈自房门走出。他的身影呼啸而至,托起她,如同五月的暖风托起一片梨花瓣。陆昭用仅存的一丝神智望着元澈,他的眼睛柔软,粼粼生光,如同永不封冻的涓流。而她的身影则穿栖其间,湮没在那片深色的欲望里。


    郎中前来诊断,没有惊动任何人,匆匆来,匆匆去,结论也简单。陆昭来了月事,只是这次格外痛而已。


    陆昭长舒一口气,却没有抬头去看元澈的目光,无论对方眼中是欣喜还是失落,都是她没有准备好去接受的。如果某一天,这个担忧即将成真,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逃离开。围绕这个新的生命,有太多政治的议题与利益的考量,与她独自一人挺着孕肚站在海啸中没有任何区别。


    这一晚,对于某一个话题,他们都没有开口。


    数日后,


    粮草和课税之事终于有了结果,各家捐输外加补贴,凑齐了近四亿的资材。从这些积极应诏的人家中,陆家也重新整理了肯于依附自家的关陇世族。粮车与辎重源源不断地自各地调运集中,行台振奋,元澈也乐得开心,多饮了好几杯。


    如水的夜色下,姿势比往日更热烈些。浪潮之汹涌,将陆昭撞向无依无靠的悬崖,已非一体可以承受。元澈的力道用得巧,在隐晦与潮湿的一隅死追讨要。陆昭每向后暗暗退着,他便又追挺过来。她的头轻轻伏着元澈,手中却仍紧紧地攥着他轻薄的衣衫,半埋着面颊,鬓发垂在他臂弯下,死咬着自己喉间那一丝残存的声音,同时也承接了他在耳边颤抖的喟叹。


    “明日我要到前线去。”元澈提前退了出来。


    上前线,就是要与凉王决战了。刀剑无情,自古打仗没有万无一失,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会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我没有什么托孤的兴致。”元澈侧着身子,深深地看着陆昭,“如果我死了,你的婚事大概也不会很难吧。”


    元澈不知不觉间忽有些失落,先前汉中王氏把王友安插在崇信县以求陆家婚事,意图还是颇为明显。看看两家是否有合作的意思,若要敲定,王叡那里也未必不能重做布置,最终总是要在嫡支上做文章。若是不成,王友作为庶子,退一步撤回来也无伤大雅,各有体面。


    元澈望着陆昭,烛光挑的明亮,照的她一袭中单好像薄纱一样,嶙峋而清艳的伏线仿佛呼吸间便可触及。她的腰身那样细,似乎欲折,冰静的外皮下,暗藏着一簇凶焰。他终是自私地想将她据为己有,无论生前,哪怕死后。


    “到时候我要让冯让送你回扬州。”元澈轻轻地吻了吻陆昭的睫毛,“把你藏得好好的,谁都找不到。”元澈笑起来,仿佛这样死亡的恐惧与失去她的恐惧都会变得很淡了。而此刻,涌上他心头的温暖与凄凉他知道,那就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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