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进宫


    兄弟俩正要去弟弟屋里看看小孩怎么样了, 一抬眼,看到弟弟蹿了出来,径直从俩人身边儿擦着过去,边往茅厕快走, 边回头喊, “大哥, 二哥, 你们去我屋等着我呀。”


    睿哥儿一脸无奈,“大哥,你瞅瞅, 辰哥儿这都什么毛病,非得等憋不住了才往茅厕跑。”


    宋景茂看着弟弟弯着腰不大自然的跑姿, 掩唇笑道:“估摸着是做什么事情太专注了,人有三急,随他去吧。——对了,二弟最近功课如何, 可有什么需要大哥帮忙的?”


    “正有一处不明, 想要请教大哥呢。”


    宋景茂笑道:“二弟莫提请教二字, 叫大哥汗颜,睿哥儿天资聪颖远比大哥有潜力, 大哥不过仗着比他人勤奋一些,加上运气好罢了, 论读书的悟性, 不及二弟。”


    宋景睿忙道:“大哥太过谦虚,天下有几人能同大哥一般, 放下书本两年,重新读书还能取得如此成就, 我同辰哥儿一直把大哥当做榜样的。”


    闻言,宋景茂莞尔一笑,睿哥儿把他当榜样倒是有可能,要辰哥儿像他那般拼命读书?


    呵呵……


    兄弟俩一边交谈着,一边站在廊下等辰哥儿。


    小孩放完水长舒一口气,可算轻松了,这被人照顾太过也是不太舒坦,水喝太多,光跑着上茅厕。


    兄弟三人进到堂屋,绕过屏风径直去了宋景辰的房间,秀娘瞧见,拾了一盘点心,一盘干果蜜饯,还有一罐百合绿豆汤给一并端了过去。


    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离晚饭还有一会儿,先给垫吧一下。


    宋景茂、睿哥儿忙起身道谢,“多谢婶婶。”


    秀娘叫他们别客气,转身去屋外忙自己的去了。


    宋景辰脱掉鞋子,爬到榻上,盘腿儿坐下,招呼哥哥们一块儿坐,宋景茂坐过来,抬手摸了摸他脑瓜,“辰哥儿头还晕不晕?”


    说不晕,一会儿怎么指使哥哥们替自己做事?


    说晕,荀大夫都说自己没有大碍,显得多娇气一样。


    宋景辰道:“多谢大哥关心,比早起那会儿好多了,大哥在翰林院辛不辛苦?”


    “还好,大哥不辛苦。”


    宋景茂在翰林院主要负责皇帝的文书工作和礼仪事务以及书籍的修订工作,虽说做得事情多一些,不过接触到的都是朝廷的核心事物,又能有机会得到皇帝的赏识,是别人求之不来的,宋景茂觉得这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并未觉得多辛苦。


    兄弟三人说了一会儿小话,宋景辰从桌上捏起一块点心先递到大哥手上,忙碌一下午,宋景茂正有些腹中饥饿,顺手接过来往嘴里填,只还没来得及放入口中,就听宋景辰大叫一声:


    “大哥,不能吃!”


    宋景茂被他冷不丁一嗓子吓得手一哆嗦,旁边正要伸手去拿点心的睿哥儿也吓一跳,两人不解地看向辰哥儿,心说你咋呼什么,搞得这点心好像有毒一样。


    宋景辰尴尬地摸摸自己小鼻子,“对不起大哥,我刚想起来,我忘记洗手了。”


    忘、记、洗、手——了。


    你好像才刚刚去过茅厕吧,所以……


    宋景辰抬头道:“大哥、二哥,好像你们俩回来也没洗手吧?”


    得,这下谁也不用笑话谁,三个人光顾着说话,竟是谁也没想起洗手这回事儿。


    兄弟三人对视一眼,不由笑作一团,宋景茂催促两个弟弟一同去旁边耳房净手,往外走着,宋景辰顺口说道:“幸好大哥你动作慢,不然我就不提这茬了,省得你膈应。”


    宋景茂和宋景睿齐齐看他!


    宋景睿眯起眼,搂住宋景辰的小脖子,“臭小子,说,你平日里给我吃东西的时候不会也来这一出吧?”


    宋景辰回瞪他,“二哥你想什么呢,我才没有这般不讲究,今日还不是光顾着同你们说话忘记了嘛。”


    “再说了,有你也吃下去了呀,吐也吐不出来,还问他干嘛。”


    宋景睿没好气道:“那你倒是有还是没有呀?”


    宋景辰不耐烦推他,“没有,没有,没有,都说了一万遍没、有!二哥你真的好啰嗦哦。”


    “大哥,你听听,辰哥儿惯会狡辩,这倒成了我啰嗦了。”


    宋景茂一抚额,其实吧,睿哥儿这种问题就不该问,有还是没有都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最主要,估计小孩他自己都忘记有还是没有了。


    宋景茂安慰睿哥儿,笑道:“ 往好里想,反正给你吃之前,他自己得先替你尝尝,剩下的才给你吃,这样一想,咱们心里就平衡了。”


    宋景辰点点头,“是啊,好兄弟嘛,自然是有难同当。”


    宋景睿气得想揍他,“可去你的有难同当。”


    宋景辰往宋景茂身后出溜,“大哥救命!睿哥儿又又又恼羞成怒了。”


    宋景茂笑着拉架,兄弟仨打打闹闹去洗了手,洗过手回来,几人吃着小点心,宋景辰对宋景茂道:“对了,大哥,你得帮我一个小忙。”


    “嗯,说吧,你想要大哥帮你什么忙。”


    宋景辰挪了挪腿儿,凑到宋景茂跟前,“是这样的,大哥。先生要我们写篇文章,就是《大学》的那个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顿了顿,宋景辰道:“我知道大哥最是擅长写锦绣文章,陈大儒经常拿大哥的文章给我们读呢,所以我想让大哥写一篇给我参考,让我学习学习。”


    宋景茂蹙眉,“让你学习学习?”


    “是呀,大哥,你都不知道,快愁死我了。”宋景辰抓起宋景茂的衣袖,可怜巴巴哀求,“好大哥,快救救弟弟吧,睿哥儿知道我喜欢算术,最不擅长写文章,今日在家里憋了一天,我除了头晕脑涨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难为死我了。”


    宋景茂睨他,“怎么不让睿哥儿帮你?”


    宋景辰:“大哥,睿哥儿还要帮我抄《大学》的释义呢。”


    宋景睿:“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要帮你抄《大学》的释义了?”


    宋景辰:“先生讲得那么快,我年龄又最小,写字又慢,二哥不帮我抄写出释义来,等下次上课时,我岂不是更加两眼一黑,什么都听不懂嘛。”


    宋景睿:“……”


    宋景辰连耍赖皮带忽悠,逼着两个哥哥“帮助”他学习。


    宋景茂觉得弟弟虽说读书不努力,起码态度还是端正的,至少懂得寻求帮助,比那些直接找人代写,直接抄的纨绔子弟强多了。


    爱读书的小孩有一点学得不好就是不够努力,不爱读书的小孩有个读书态度,一家人就美滋滋。


    好与坏,不过是由期望值决定的。


    五日后,天还未亮,宋景辰就被秀娘从热被窝里拎起来,今日爷俩要进宫面圣,也不知道是皇帝疏忽了还是怎么着,也没说要他们父子具体什么时辰面圣。


    当时问来传口谕的小太监,对方说皇帝却是没说具体时辰,不过这种事只能他们等皇帝,不能让皇帝等他们,只能赶最早去。


    宋景辰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呢,扒拉秀娘,哼哼唧唧不肯起来。


    秀娘气得捏了捏儿子的小耳朵,“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能睡得着,娘可真服了你,忘记今日你要进宫面圣了吗,赶紧的,咱可不能误了进宫的时辰。”


    秀娘故意吓唬儿子。


    宋景辰一听“进宫面圣”清醒了,揉了揉眼睛,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外面还黑黢黢的呢,心又放回肚里去了。


    宋景辰淡定道:“娘亲不必着慌,皇帝肯定要先上完早朝才会见我们呢。”


    秀娘道:“我儿就不想想,万一今日朝堂上就一句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然后早朝就结束了呢?”


    宋三郎换好官服进屋来,听到秀娘这句话,被逗乐了,道:“你娘说的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辰哥儿快起来吧。”


    宋景辰淡定不起来了,皇帝可不是书院里的先生会偏心他,让皇帝等不是好事。


    宋景辰一骨碌爬起来,忙紧得趿拉上鞋子跟着秀娘去耳房洗漱,秀娘先给他披了件斗篷,新衣裳等洗漱完了再换。


    宋三郎的意思是时间还来得及,可以让孩子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秀娘不同意,这进宫见皇帝的机会谁知道一辈子是不是就这么一回,可不能搞砸喽。


    这吃完东西万一放屁怎么办,打嗝怎么办,撒尿怎么办?


    总之还是不吃得好,少喝一点点水倒是可以,但也不能喝多,防止撒尿。


    秀娘这边正给儿子换着衣裳,老太太、大房、二房都过来了,挤满了一屋子。


    王氏、姜氏帮着秀娘一块儿给小孩整理衣裳,不能有一丝不稳妥,宋大郎和宋二郎则帮着三郎检查官府有无不妥之处。


    老太太问辰哥儿早上去过茅厕没?


    秀娘说孩子已经去过了。


    宫里的礼仪规矩,刘老太君特意过府来同三郎睿哥儿讲过了,张璟也同三郎讲过,自不必多说。三郎做了三年的官,自然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太太主要是又对着孙子叮嘱一番,嘱托孙子不可乱说话,不知道该不该说的,就不说。


    宋景辰点头:“祖母且放宽心吧,有爹爹跟着我呢。”


    “好,好孩子,时候不早了,快跟你爹出门吧。”


    一家人把父子俩送到家门口,宋三郎带着辰哥儿上了自家马车,朝众人挥挥手,放下车帘。


    一家人看着马车出了巷子口,这才转身回去。


    从宋家到皇城有一段距离,宋三郎叫儿子可以先睡上一觉,宋景辰道:“爹,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睡吧,到地方爹叫你。”


    宋三郎紧了紧儿子的斗篷,揽过小孩的肩膀。


    宋景辰:“爹,我睡不着。”


    “那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爹,皇帝没当皇帝之前也是普通人吧。”


    “嗯。”


    “那就是说皇帝其实也是普通人喽。”


    “嗯。”


    “皇帝若不穿龙袍,去到汤池子里,有人能看出他是真龙天子吗?”


    宋三郎扑哧乐了,“大概不能。”


    宋景辰:“那我就不用太紧张了。”


    宋三郎摸了摸儿子头,“一切自有爹爹替你做主,放轻松,就只当皇宫一日游好了。”


    “好。”


    马车晃晃悠悠把小孩晃困了,宋景辰眼皮不自觉耷拉下来,安心地倚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


    ……


    天色渐亮,整个皇城都沐浴在晨光的照耀下,飞檐翘角,碧瓦朱甍,一派金碧辉煌。


    父子二人被小太监引着自皇城侧边小门进入,一路引到偏殿等候皇帝下朝。


    再入皇宫,宋三郎心情复杂。


    第122章 智斗帝王


    小太监遵照内侍张公公的指示, 将父子二人引到养和殿外,便去忙碌其他事情。


    皇宫不是普通人家,去了主人家不在,你可以坐在人家屋子里等, 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小太监没有给安排专门等候的地方, 那就得站在殿门外等。


    在外面等, 你还得老老实实, 不可东张西望,更不可累了蹲地上歇一歇,被人瞧见了便要被治一个不敬之罪。


    总之, 这皇宫里处处都是规矩,不可行差踏错。


    ……


    今日皇帝朝会的时间似乎格外地长, 三郎同辰哥儿从天不亮入宫,如今等到日头升起老高还不见皇帝半点踪影。


    小孩子不扛饿,宋景辰蔫巴巴地靠在他爹的大腿上,对皇帝不满。


    还以为被皇帝召见是多好的事, 这简直就是皇宫受罪一日游嘛。


    宋三郎大手轻抚着儿子的头, 无声安慰。


    忽地, 宋景辰精神一振,立即挺直了瘫靠在他爹腿上的身子, 他眼尖地瞅见一队太监宫娥举着五彩羽扇浩浩荡荡朝他们这边走来,前呼后拥, 好不威风。


    宋景辰忙拉了拉父亲的大手, 激动道:“爹,爹, 你快看!”


    宋三郎自是也看到不远处的仪仗队,拉着儿子避让到道路一侧, 恭身拜倒,低声叮嘱儿子不可抬头乱瞄。


    宋景辰随着父亲跪在地上,看到片片衣角从他眼前拂过,除了能听见吱扭吱扭的步撵声,这些人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这种异常的安静平白叫人觉得心里紧张。


    一直等到步撵过去,宋景辰这才悄悄抬起头来,只看到步撵上一个后脑勺,云鬓高挽,竟然是个女子!


    “是皇后的仪仗。”宋三郎拉着儿子站起来,低声解释。


    宋景辰对传说中的皇家威严头一次有了具体的感受,在皇家面前,他只是个小蚂蚁,就像他幼时可以任性地折腾小蚂蚁一样,皇帝也可以任性地把他当成小蚂蚁一样折腾。


    皇后很威风,估计皇帝会更威风,以后这俩都不太想见了。


    宋景辰有些庆幸自己笨,他那水钟折腾了五天竟然没有折腾出个囫囵个的样子来,他一开始想得很简单,等实际做起来遇到了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困难。


    得亏是没有做出来,跟皇帝做生意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他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为了给人家当奴才。


    爹爹叫他凡事三思而后行是对的。


    在爷俩的漫长等待中,终于——


    手持兵杖御器,举着黄罗伞的皇帝仪仗队这次真得过来了。


    又是一通下跪叩拜,结果皇帝的轿撵连停都没停一下,径直走了。


    今日朝会上众臣吵架,从大清早吵吵到半晌午,皇帝又烦又饿,回来后用过午膳就直接歇下了,同时吩咐禁止任何人进来打扰。


    召见宋家父子这等小事,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一忙起来早就忘到了脑袋后。


    旁边大太监张公公记得,可记得归记得,也犯不着因为宋家父子耽误皇帝休息,再者说来,这会儿陛下心情不好,见着也没什么好处,不若等皇帝休息好,养足精神再说。


    这边皇帝吃饱喝足躺榻上休息了,宋景辰却是从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就连水早上也只喝了一点润润喉咙,直饿得他头昏眼花,再次清醒地认识到帝王的霸道。


    宋三郎心疼小孩,自家宝贝儿子打从生下来都没这么挨过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着皇帝的面是一套规矩,不当着皇帝的面,那是另外一套规矩。


    宋三郎举步上前,叫住一个在保和殿值守的太监,拱手一礼,“公公还请留步。”


    眼前的太监四五十岁,从一身衣着来看,是个管事的。


    管事太监驻足,侧身回头,见是宋三郎,笑道:“大人招呼咱家,可是有事?只陛下才刚睡下,大人怕是还要耐心等候片刻。”


    宋三郎好歹是皇帝点名要召见的人物,谁知道后面会有什么际遇,万一飞黄腾达了呢,老太监不好得罪,说话很客气。


    宋三郎忙道:“陛下为国操劳,如此辛劳,在下同公公一样心疼陛下,怎敢打扰。”


    说着话,宋三郎借对方宽大衣袖的遮掩,递过去手里攥着的金元宝,那公公一入手,便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低头一瞧,金灿灿得晃人眼,竟然是金的!


    宋三郎轻声道:“陛下为国事操劳辛苦,公公伺候陛下亦是辛苦,身子的担子不轻呀。”


    这话说的,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宫里的太监身为阉人,为人所瞧不起,宋三郎这话一下子就把伺候人的活儿给升华了,你伺候的是皇帝,而皇帝的身体可是关乎江山社稷的。


    管事太监脸上的笑瞬间真实了几分。


    宋三郎趁机道:“公公莫要误会,宋某请公公过来,并非是要打扰陛下休息。”


    “那你是……?”


    宋三郎解释道:“在下是担心小儿又累又饿,待会儿面见陛下时因为精神不济,扫了陛下的兴,倒成了你我的罪过了。”


    管事太监一听,忙一副深以为然,道:“这等了一上午,大人能顶得住,孩子确实不行,咱家看着也心疼,饿过头,待会儿见到陛下没有精神也是不好,咱们陛下向来爱民如子,想是也不忍心孩子受罪。”


    “这样吧。”管事太监手一指,“您带孩子到旁边拐角偏僻之处休息片刻,我叫人送些吃食过来,等会儿陛下醒来,我自会派人过去通知你们。”


    宋三郎忙躬身道谢。


    管事太监又叮嘱一句:“切勿乱跑,待会儿陛下醒来找不着人,你我担当不起。”


    宋三郎连声应是。


    于是累得腿也软,肚子也瘪的宋景辰,品尝到了想象中的皇宫大餐——


    一小碗白米饭,几片菜叶子,两小片肥猪肉,还是大锅饭做出来的,真的不好吃呀。


    不过人饿了,那还顾得上好吃不好吃,先填饱肚子不让自己那么难受再说。


    宋三郎对小孩解释道:“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一般都饮食都清淡,若身上有异味,被主子闻见了,视为大不敬的罪过。”


    宋景辰咋舌,越发想早点回家了,这个皇帝见不见的,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认识到皇宫里的可怕,宋景辰只敢吃了个半饱。


    等到下午,皇帝睡醒起来,大太监张公公一边服侍着,顺口提了宋家父子在外面等侯召见的事。


    皇帝微怔了下,方才想起这档子事儿,遂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吧。”


    “奴才这就去宣他们进见。”


    张公公躬身退出,出来宣父子俩入内。


    宋景辰紧跟在父亲身边,随着张公公往养和殿里走,宋景辰有心瞧一瞧这养和殿长什么样,想起宫里的太监宫女身上有异味都被认为是大不敬,好奇心又被吓回来了,只能盯着脚底下的地板砖瞧。


    皇帝没说让抬头之前,抬头就是不敬。


    这也不敬,那也不敬,总之就是一个打压人,不让人舒坦。


    他正盯着脚底下的地板砖研究,忽听张公公高声道:“户部主事宋文远携其子宋景辰见过皇上。”


    宋景辰在家里被教过见皇帝的流程,忙跟着三郎跪拜。


    “臣,宋文远见过皇上。”


    “草民宋景臣给皇上请安。”


    须臾,一道淡淡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因为屋子里太过安静又空旷,这威严就又凸显了几分。


    “起来吧。”


    宋景辰暗想,皇帝可真会摆架子,还不叫人马上起来,先把人晾一会儿,晾到人心里发毛,才给起来。


    心里吐槽,嘴上不慢,宋景辰跟着爹爹同声道:“多谢陛下!”


    文昭帝姿态放松地斜靠在金丝软垫上,垂下眼帘,淡淡扫过台阶下父子二人。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敢同野猪硬杠的小子长什么样?”


    进宫后吃了一连串的下马威,宋景辰有点紧张,被皇帝一叫,心里一紧,下意识抬头先看宋三郎。


    宋三郎目光中满是鼓励和镇定,温声道:“去吧,陛下叫你呢。”


    宋景辰这会儿完全不想在皇帝面前出什么风头,既然皇帝认为他胆子大,那他就演一个憨憨的傻大胆儿好了。


    想到此,宋景辰目光不带打弯儿的,直愣愣看向上方的帝王,一副满是好奇的模样。


    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皇帝,文昭帝直起腰来,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你再看什么?”


    宋景辰挠了挠头,“刚才听到陛下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甚是威严,辰哥儿脑袋里莫名就跳出一条金色巨龙,可等我抬起头来,却发现巨龙变成了真人,陛下,现在才是您的真身么?”


    这傻大胆也不能是真傻,惹怒了皇帝他可不管你真傻还是假傻,得一边装傻一边夸一夸皇帝,大家对夸奖自己的人总是格外宽容。


    夸人,宋景辰是拿手的。


    文昭帝被小孩的实诚逗乐,自古帝王以真龙天子自居,小孩子听得多了,信以为真并不稀奇,想当初,他自己也曾真的这样天真过。


    文昭帝嘴角噙着笑意,朝宋景辰招招手,“孩子你过来,到朕的跟前回话。”


    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是一种说不出的慢声慢语,抑扬顿挫间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这种语气语调是帝王多年养成的习惯。


    宋景辰依言步上殿前台阶,踱步到文昭帝的椅榻前。


    小孩走近了,文昭帝抬眼打量,顿觉眼前一亮,似乎整个大殿都跟着敞亮起来,这孩子长得当真灵秀,一下子就让人感受到雨后被荡涤过的清新与明亮。


    皇帝道:“过来告诉朕,你是喜欢朕的化身还是朕的真身?”


    这题不好回答,弄不好就是送命题,前边都说了害怕皇帝的巨龙化身,自然不能说两个都喜欢。


    宋景辰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辰哥儿喜欢陛下的真身,长得慈眉善目,就像大相国寺里的老神仙一样,辰哥儿双手合十许个愿,只要心诚,老神仙就会显灵。”


    “陛下,您是真龙天子,辰哥儿能跟您许个愿吗?”


    文昭帝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大太监张公公在一旁亦是忍俊不禁,这孩子说话太逗乐了,逗乐还讨人喜欢。


    文昭帝坐直了身子,爽声道:“既是如此,朕就准了你这个请求。”


    宋景辰忙跪倒在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文昭帝:“说说吧,你许了什么愿望?”


    宋景辰闭着眼睛,不搭理皇帝,继续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不动,暗地里脑子急转,进一次宫受这么大罪,这罪他不能白受,该许什么愿望好呢?


    啊啊啊啊啊,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宋景辰慢慢睁开了眼睛,道:“陛下突然就准了辰哥儿许愿,辰哥儿一点准备都没有,刚才陛下催促,辰哥儿一着急,就许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寿无疆,辰哥儿浪费掉的机会可以转给我儿子,转给我孙子,转给我孙子的孙子,陛下金口玉言,许了辰哥儿的,可不能耍赖。”


    童言童语,逗得帝王开怀大笑。


    张公公发现这小孩儿出现这么一会儿,皇帝已经笑过三次了。


    皇帝同意不耍赖,不过也要求宋景辰的愿望不可以违背理法道义。


    宋景辰干脆道:“成交!”


    说完伸出小手指要跟皇帝拉钩。


    其实他可以不拉钩,但他得让皇帝记住这个约定,不然皇帝贵人多忘事,说不定又像今天一样,忘记召他进宫的事。


    他相信自己大概是第一个敢跟皇帝拉钩之人。


    文昭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是朗声大笑,一把年纪了,宋景辰是第一个同他拉钩的人,也是第一个敢跟帝王拉钩的人,一时间搞得帝王想收眼前小孩为义子的心都有了。


    皇帝慢慢伸出小指来,大手小手拉到一起,就听宋景辰脆声道:“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准变!”


    文昭帝也跟着小孩轻声念,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从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变回了幼时天真却快乐的孩童。


    皇帝命张公公给小孩赐坐,沾宋景辰的光,三郎也被赐了坐,只不过是在殿下坐着,皇帝允许孩童接近他,对其他人防备心却是极重。


    其实他也不是允许孩童接近他,只是宋景辰很合他的眼缘,让他觉得看着小孩舒心。


    宋景辰规规矩矩坐下,皇帝又命张公公给小孩上糕点,一般孩子就算是皇帝让了也不敢真吃。


    宋景辰现在给自己的定位是傻大胆儿,吃得理所当然,不然以后怎么跟兄弟们说自己进过宫了,难不成跟他们说自己怎么一路挨饿,一路磕头?


    多没面子。


    宋景辰吃得是真香,主要他是真饿,文昭帝被他带的也有了食欲,捏起一块儿填嘴里,边吃边问宋景辰一些日常。


    “辰哥儿今年几岁?”文昭帝温声道。


    宋景辰回:“陛下,辰哥儿今年八岁。”


    “嗯。可有读书?”


    “正在书院读书。”


    “那么都读了那些书?”


    “先生教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孝经,现在正在教大学和论语。”


    文昭帝点点头,道:“可都会背?”


    宋景辰道:“三、百、千、还有孝经会背。”


    文昭帝笑道:“那就是《大学》和《论语》还不会背喽。”


    宋景辰实诚的点点头。


    太子当年才刚六岁,四书五经就都已经会背了,眼前这个都八岁了,《大学》和《论语》还背不下来呢,不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皇帝遂歇了因对小孩生出喜爱,想要召进宫来陪太子读书的想法,目光落在殿下坐着的宋三郎身上。


    第123章 我知道该怎么办啦!


    宋三郎感觉小孩话有点多, 思忖自己是不是对儿子太过放纵,以至于让他性子张扬,转念一想,人不轻狂枉少年, 正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年纪, 且纵他肆意几年吧, 到了自己这个年纪, 你想让他张扬,他亦张扬不起来。


    人生经历多了,终究会沉淀下来, 一辈子鲜衣怒马的时间不也就那么几年,自五六岁起便被教导要老成持重, 温文守礼,学做大人模样,到头来,仿佛从未有过少年模样, 也从未真正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


    年幼时的荒唐未尝不是一杯回味悠长的陈酿。


    “你就是宋文远, 五箭连珠, 射杀掉那头行凶野猪之人?” 宋三郎正想着,皇帝探究的目光扫视过来。


    往事如梦境, 醒来只余断断续续的残缺碎片,拼凑不出真实, 眼前的帝王让宋三郎感觉到陌生了。


    宋三郎缓缓起身, 朝着帝王躬身一礼,平声道:“臣惶恐, 当时救子心切,能够命中属实侥幸之举, 传闻夸之过甚,臣愧不敢当。 ”


    见宋三郎举止有度,不卑不亢,文昭帝微微颔首。


    对一名武将来说,十八至二十五岁才是发展的巅峰时期,眼前的宋文远已经三十多岁,巅峰期已过,再者说来,若为将军光靠一手好箭法一身好武艺远远不够,要么是家学渊源从小培养,要么就是韩信那样的天纵奇才,即便如韩信那般的奇才,亦要有机会给他施展。


    是以,弃文从武并不合适。既然在户部干得不错,那就继续待着吧,积累两年若做的好,自不会埋没他。


    因着小孩讨人喜欢,文昭帝心情不错,难得替宋三郎考量一番,实际上他召宋三郎前来,只因对方五箭连珠的本事让他想起一位故人,现在见到了人,发现眼前之人与那人相貌气度毫无相像之处,对故人的一点怀念也就散了,遂没了兴致,草草问了宋三郎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称有折子要处理,命大太监张公公把父子二人送出宫去。


    临走前倒是又与宋景辰逗趣两句,赐了宫里专供皇帝食用的点心两盒,又赏了些银子丝绸之物,还给了宋景辰一个特权,以后若想要进宫里玩,可直接找张公公给通报。


    金银吃食都是皇帝寻常赏赐之物,不足为奇,最后皇帝给的这个特权就不一般了,不仅仅是一种特殊待遇,亦表明皇帝以后还想再见到宋景辰呢,——小孩前途不可限量。


    另外,皇帝着自己的贴身大太监将父子二人送出宫,也是给足了面子。不要小瞧这小小的举动,官场上俱都消息灵通之人,对三郎,对宋家的好处不言而喻。


    爷俩随着张公公往外走,迎面碰上过来请安的太子赵鸿煊,张公公忙侧身避让,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宋景辰忙也随着三郎一起给太子行礼。


    赵鸿煊见是两个生面孔从父皇处出来,尤其是其中还有个小孩,不免好奇,上下打量父子二人。


    张公公忙解释道:“殿下,这就是前些日子被野猪追赶的辰哥儿,这位便是辰哥儿的父亲,亦是当日射杀野猪之人。”


    赵鸿煊恍然,这事儿他曾听赵敬渊提过一嘴,知道有个小孩面对野猪的追赶反其道而行,亦听说了有人五箭连珠,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养心殿走去。


    刚才一个照面的功夫,宋景辰看清了太子的长相,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比赵敬渊大不多少,但看着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宋景辰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太子周身都冷飕飕的,让人压抑。


    宋景辰忍不住有些替赵敬渊操心,想必时时陪在太子身边,赵敬渊压力会很大吧,但好像从未听他提过。


    遇见太子只是个意外,宋景辰并未放在心上,跟上了父亲的步伐。


    出来皇宫的时间,已经是斜阳西下,柔和的夕光反射到高高的宫墙上,为这森严的皇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温情,小孩牵着宋三郎的手顺着宫墙外的小巷慢慢走。


    “爹,皇帝陛下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嗯,每个人都有很多面,辰哥儿见到的是皇帝温情的一面。”


    宋三郎垂眸。


    无情和冷漠才是这座皇宫的主色。


    “三叔,辰哥儿!” 拐角处响起一道欢喜的招呼声,循声望去,茂哥儿正大步匆匆迎上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


    “家里人等得心急,叫我过来接接你们。”


    爷俩一大早去的皇宫,现在才出来,一家子人都快急疯了,再着急那皇宫也进不去,只能干等着,秀娘急得直掉眼泪,唯恐爷俩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皇帝,尤其是小崽子才八岁,说秃噜嘴了,嘴里冒出句啥都有可能,越想越是害怕,想不出什么原因皇帝会留父子俩一整天在宫里,这也太反常了。


    宋三郎不在家,宋景茂比宋大郎、宋二郎还要沉稳些,道:“祖母同婶婶不必过于忧心,三叔向来妥当,辰哥儿亦是个机灵的,想来不会做出不妥之举,即便礼仪规矩或是言语上有不当之处,想来陛下不会太计较。”


    停了停,他又道:“这样吧,我先去宫门处打听打听消息,若有麻烦,则遣人立即回来告知,届时婶婶可去尚书府求救,娘陪祖母去刘老太君处,爹同二叔一道去寻曾与祖父关系不错的御医,多跑几家,看哪家能说得上话。”


    宋景茂说的在理,亦只能如此,只是宋景茂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一下午,问题是没有消息传出来,他亦不敢贸然行事,若三叔同辰哥儿无事,却兴师动众把几拨人都惊动了,皇帝会如何想?


    那真就是害了人家,亦害了自家。


    这会儿看到爷俩平安无事的走出来,他自是激动难言。


    宋三郎看到侄子,知道家里人等急了,上车后,同宋景茂简单解释了这般晚才出来缘由,又把面见皇帝的过程省去不必要的,简单说了一下,说皇帝对辰哥儿印象不错,赏了些物件。


    叔侄俩说话的功夫,宋景辰早已经累极,脑袋歪到宋三郎肩膀上沉沉睡去,宋三郎顺势把小孩抱起来,给调整了个舒坦的姿势。


    宋景茂递过去一条薄毯给小孩盖上,宋景辰的皇宫一日游就这样结束了。


    从皇宫回来的第二天,宋三郎特意去了一趟张府致谢,不管他愿不愿意进宫,张璟都是在替他谋划,自当过来答谢一番,张璟听宋三郎讲了面圣的过程,对自己的这次安排很是满意。


    他并未想着皇帝见宋三郎一面就给升职提拔,这是不现实的,他只是想让宋三郎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只要皇帝肯召见宋三郎,就代表对宋三郎的好感,那么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有皇帝的好感做背书,后面他再想提拔宋三郎就简单容易得多了。


    各方利益牵扯,成人的世界有多复杂,宋景辰并不知道,对他来说就是单纯的去皇帝家里串了个门儿,皇帝家里的规矩很大,但皇帝老头儿人还不错,皇帝是讲道理的。


    宋三郎也只认为这件事是儿子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却想不到宋景辰对皇帝对皇权的误解会让后来的景辰公子真的胆、大、包、天。


    他不想灌输给小孩太多负面的东西,他想要儿子有一颗赤子之心,血是热的,但年轻的景辰公子血不光热,还是沸腾的,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宋家人行事一向不招摇,三郎父子被皇帝召见的事并未四处张扬,对宋景辰来说进宫之前对帝王对皇宫各种想象,真去了,神秘感没有了,就那么回事儿吧,他也就没了与人谈论的心思。


    陈宴安是知道父子进宫之事的,特意寻来辰哥儿问了两句。


    宋景辰信任自己的老师,陈宴安在书院里对他再照顾疼爱不过,遂一一作答,陈宴安听完忍不住轻点了下辰哥儿的额头,“你个皮猴子,胆子倒真大,敢同皇帝提要求。”


    宋景辰说是皇帝叫他提的。


    陈宴安心说你把皇帝比做老神仙许愿,皇帝若不准岂不显得他小气,自然是笑着应下,至于给不给兑现,那就要看这愿望是不是一个小孩子应有的愿望了,若不是,那就是家里大人唆使的,不要说给你兑现愿望,不治你的罪都算好的。


    心里这般想,陈宴安却是没有说出来,多大的孩子做多大的事,八岁个小孩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很好,雏鸟学飞之时不可打击折断他的翅膀,当他大鹏展翅之时亦是磨炼他之时。


    宋景辰想着自己赚钱给书院改善伙食,又继续捣鼓起他的水钟来。


    道理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两个大小相同的铁桶,其中一只桶用来滴水,一只桶用来接水,一天一夜共计十二个时辰,只要测好一个时辰的滴水量,并在接水桶上标注水位线,把十二份相同的水倒入装水桶中,使其慢慢往下滴。


    问题是滴水太慢,水位线密集,滴水太快,水位线又太稀疏,一个桶不够用。


    这倒是容易解决,不断的调试滴水快慢,找到最合适的就可以了。


    可很快又有新的问题,滴水的快慢并非一样,水位越低,流水越慢,这样时间就不准,那就想办法保持水在同一个水位就好了。


    宋景辰想到了用三只桶来滴水,三只桶放在不同的高度,依次向下滴水,最后一只桶的水滴到接水桶,如此,接水的快慢就基本一致了。


    新的问题又来了,他无法透过铁桶看到里面的水位刻线!


    宋景辰就琢磨要是这桶能透明的就好了,他想到了透明的水晶,但这是拍脑门的办法,他的目的是造出便宜的水钟,水晶哪有人用得起。


    要是能造出又便宜又透明的桶来就好了,宋景辰脑子里不期然浮现出塑料桶三个字,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往下面什么都想不出来。


    宋三郎知道儿子在捣鼓一个叫什么水钟的东西,但小孩捣鼓得有点走火入魔,宋三郎不想让儿子太过沉迷,拉着儿子去钓鱼,宋景辰就差一步弄不出水钟来,实在不甘心,不想去,被三郎硬拖着出来了。


    三月春光正好,清风徐徐,天晴气爽,清澈的小溪潺潺,石板路、小木桥,绿柳如烟,宋三郎甩出鱼竿,浮子漂浮在如镜的水面上。


    宋景辰眼睛盯着那浮子,盯了一会儿忽地一拍脑门,蹦起来蹿到宋三郎后背上,两只手搂紧宋三郎的脖子,激动到不行,“爹,我知道怎么办啦!”


    第124章 早晚还不都是我的


    宋景辰之前把精力全部放在如何解决透过水桶查看水位线的问题, 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制作出透明的水桶,刚才水面上的浮子一下子让他想到了曹冲称象。


    是啊,随着船上载重的增加,船体浸入水中的部分愈深, 反之, 倘若自己在接水桶中放入浮标尺, 随着水位的升高, 浮标尺亦会慢慢升高,依据升高的水位,在标尺上刻出对应的时辰即可, 如此,不必查看水位线就可直接读取标尺上的时辰, 岂不是更加方便?


    最难的问题解决,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为了让水流速度最大程度不受水位高低影响,宋景辰还给改进了一下, 在中间的分水桶上开了分水口, 当水位超过固定好的水位时, 水会自动泄出。


    爷俩在屋里捣鼓了一整天,一款相当简陋粗糙的水钟终于被制作出来了。


    因为白天只要是眼睛不瞎, 看日头就能估摸个大概时间,是以更夫只在夜里敲更报时, 每日自晚上戌时开始, 直到寅时五更打更结束。


    这会儿已经吃过晚饭,天色渐黑, 爷俩守在水钟旁边等到戌时一更的梆子一响,便把下面接水的桶中注入相应的水, 直到浮标尺漂上来的刻度正好对应戌时,如此,等下一次亥时二更的梆子响起,对照一下浮标尺的刻度,便知道准不准了。


    秀娘在大房屋里坐了一会儿回来,探头往小孩屋里瞧了一眼,见爷俩还守着那三只桶呢,忍不住好笑,用三只桶就能计算时辰了,这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算了,俩人不嫌累得慌爱折腾折腾去吧。


    秀娘转身去了耳房,洗漱后她还要敷面膏呢,孙记胭脂铺今儿上午才着人给送过来的人参珍珠粉,刚才她就是给大嫂、二嫂和竹姐儿送过去。


    宋家在明面上没有开一家铺子,实际上这洛京城里有名的大商铺跟自家都有合作,拿辰哥儿的话来讲,那就是——


    宋家不开铺子,只做货物的搬运工。


    这把京城铺子里的好东西运到千里之外,再把千里之外的好东西运到京城,这一来一回的差价就足够宋家吃了。


    宋家的商队从最初往返西北和京城之间的一支队伍,已经发展到现在的四支,东西南北,只要有人的地方,宋家的商队基本都能到。


    短短三年时间下来,自家积攒下的银子,除了自己同三郎知道有多吓人,就连老太太都不知道具体数目。


    这才是闷声发大财!


    腊月的时候,宋家后头的宅院和右边邻居的宅院都已经跟人谈妥买了下来,等天气再暖和些,选个黄道吉日,就可以开工扩建,届时三家人就可以各自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子。


    等有了自己的院子,辰哥儿要有自己单独的卧房和书房,自己也要像郭家娘子一样弄个专门的衣帽间,里面挂满一屋子自己喜欢的衣裳……


    秀娘坐在梳妆台前,边往脸上涂抹用温水化开的人参珍珠粉,边畅想着有了自己的院子该怎么收拾布置。


    “关门闭窗,防火防盗——”


    巷子里传来竹梆子有节奏的敲击声,伴随更夫拖着腔调的叫声。


    “爹,你看,你快看!” 宋景辰抓着宋三郎的胳膊,激动得一蹦老高,就见那浮标尺浮出水桶的刻度正对准了亥时,与更夫报时的时间正好吻合,他成功了,他真的成功了。


    宋三郎亦是欣喜惊奇,原本以为小孩子异想天开,不成想小孩还真的做成了,实在令人开心。


    东西是做成了,宋景辰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玩意儿赚不来银子,因为太简单了,只需看上一眼,很快就能模仿出来。


    算了,本来就是要让天下人都能用得起,好模仿才能更便宜。这样一想,宋景辰又高兴了,同宋三郎道:“爹,到明天早上,若这滴漏仍能同更夫的报时对上,我就把它带到书院去,捐给我们书院。”


    宋三郎忍不住笑,“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你们书院,“陈宴安收你不亏。”


    宋景辰道:“爹,两个师傅都待我极好,萧先生前天又给我来信了,信里说他现在正在碧波岛寻仙问道,还送了我两幅画。”


    “一幅日出碧波岛,一幅缥缈仙境游。”


    “爹,等我再大些,也要如我师傅这般,游历天下,足迹遍布名山大川,方才不枉此生。”


    说完,宋景辰又理所当然道:“这事宜早不宜晚,趁爹和娘腿脚还走得动,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


    什么叫趁你爹娘腿脚还走得动?


    好像你爹娘就快要老得走不动一样。


    不过想想自己身体还不错,秀娘又年轻,一家三口出去游历一番倒也并非不可。


    “爹,我打算给师傅一份回礼。”宋景辰道。


    “嗯。”宋三郎赞同道:“理应如此。”


    宋景辰:“碧波岛在东州府,师傅信中说要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呢,咱们去往东边的商队正好路过那里,我想给师傅带几坛北边来的好酒,那地方潮湿着呢。”


    “好。”


    “再捎上些驱除蚊虫的香料。”


    “可,你想好了列个单子给爹,爹叫人去安排。”


    “谢谢爹。还有,爹,我们书院太穷,先生想要把书院扩建,整整三年了,辰哥儿都八岁了,他老人家的银子还没攒够呢,要不你帮帮老人家,给我们书院捐点银子,做我们的名誉院长算了。”


    “名誉院长?”宋三郎挑眉。


    宋景辰挠了挠头,“名誉院长就是……就是,就是字面意思,你在我们书院挂个名,实际上什么也不用管。”


    什么也不用管其实就是什么也管不了。


    宋三郎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你爹掏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就为在你们书院挂个虚名?”


    宋景辰:“爹,怎么能是虚名呢,你想想我们书院的人都是你名义上的学生呢,若是他们出来以后做了官,哪个不得对爹客气三分,若是不敬,那便是目无尊长。”


    宋三郎摇头,“这等没有用的假客气不要也罢,依爹看,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更靠谱些,。”


    宋景辰:“你的银子早晚还不都是我的,爹不用替我太省着,该花就花。”


    宋三郎:“……”


    “就这么说定了,时候不早,爹快些回屋歇着吧。”宋景辰不给宋三郎说话的机会,推着往屋外走,宋三郎嘴角抽抽,你可真是爹的好大儿。


    打发走自家爹,宋景辰又看着桌上的水钟滴漏琢磨了一会儿。暂时想不到什么改进之处,暂时就先这样吧,小孩脱了鞋袜上床,扯过被子钻了进去,又取了手边的吹灯神器,一支手柄三尺来长的扇子,冬天脱掉衣裳以后都不用爬出被窝就能把灯熄灭了。


    屋里暗下来,不多会儿响起小孩均匀的呼吸声,夹杂着胖虎的呼噜声。


    一夜无话,翌日一大早,五更的梆子声才刚一响,宋景辰就从被窝里爬出来了,忙紧得趿拉上鞋子,摸过桌案上的火折子,吹着后点上灯,端着灯凑近水钟的浮标尺查看,正是寅时五更天,不能说是丝毫不差,也差不多了,对普通百姓来说完全够用。


    这会儿宋三郎也正进来查看,瞅见小孩已经起来了,走过去道:“如何?滴了一整夜,准吗?”


    “爹,准时。”宋景辰举着灯,给三郎看。


    三郎定眼瞧去,果然那浮标尺正卡在寅时的刻线上。


    “等会儿爹帮我搬到车上去,注意里面的水不要洒出来。”


    “嗯。时候还早,你再躺下睡回儿,一会儿爹过来喊你。”说着话,宋三郎把小孩拎起来硬塞回被窝里,“早晚凉,下次披件外衣再起来。”


    “知道啦,爹好啰嗦。”


    被儿子说啰嗦,宋三郎轻轻揪了下逆子的耳朵,帮小孩掖好被角,笑着出去了。


    后面秀娘听三郎说儿子把水钟捣鼓出来了,计时还挺准,不敢相信地跑来儿子屋里瞧,待瞧清楚之后,欢喜得在饭桌上显摆自家大聪明儿子。她不支持儿子捣鼓的前提是小孩子“瞎捣鼓”,现在孩子捣鼓出实实在在的真东西了,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这个世界还是唯结果论的。


    一家子被勾起好奇心,兴冲冲跑来“见证奇迹”,对小孩做出的水钟啧啧称奇,没有人认为小孩做的水钟太过粗糙简陋,都惊讶这么简单的几个桶就能计时了,也太过神奇,小孩怎么想出来的?


    其实宋景辰还真不是什么天才少年,他虽然前世的记忆丧失得零零落落,不成体系,但一些来自现代的意识还存在着,比如制作水钟的过程中,他会有一些关于压力,关于浮力理所当然的认知。


    这种来自现代的本能他从出生就一直有,否则再是聪明的小孩,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哪就会如此得心应手的拿捏家里所有人呢。


    宋景辰造的水钟带到书院后,陈宴安喜得仰头大笑,笑出了豪情万丈的痛快淋漓,他命人把水钟放到书舍前边的空地上,召集所有的书院师生前来观看。


    他要告诉众人,这就是他要搞数理书院,重视算学、重视格物学、重视农学、重视天文学的原因,因为这些东西可以实实在在地改变百姓的生活,给人们带来便利。


    陈宴安站在水钟旁,环视众莘莘学子,朗声开口,“民以食为天,古有曲辕犁出现,致耕田细作,省力财,增粮产,粮丰则民饱,民饱则国安。”


    微顿:“又有活字雕印,致文之广传,书不复为富贵之物,使庶人亦得观读,岂可谓造曲辕犁者,创活字雕印者,不足与圣人比肩乎?”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语毕,他又道:“今我数理书院之弟子景辰,造此水晷,虽小器也,然能甚便民生。若在座诸位,皆能为世间添一分便利,则我大夏之百姓,其受惠无量矣。”


    众人齐声称是,谨遵先生教诲,宋景辰在下面听得小脸一红,先生这也太抬举他了,抬举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最开始的想法真的单纯就想赚点小钱,改善一下书院伙食,别的事可以让老爹资助书院,这事儿也找老爹要银子,岂不让人书院之人觉得他宋景辰是个吃货?


    就知道吃。


    不过,先生不愧是先生,话到了他嘴里,格局一下子这不就打开了。


    宋景辰忍不住沉思,小孩感觉自己还是应该好好读书的,语言的力量和感染力比他想象中更大,他就算做一个闲人,那也得做一个不讨人嫌的闲人吧,闲不等于没用,没用的不是闲人,那是废物。


    废物是没有尊严的。


    第125章 鄙视链!


    不管陈宴安如何鼓励推崇算学格物, 现实就是科举不考算学,不考格物,不考的东西学来就没用——


    毕竟,学生们读书的目的都是习得文武艺, 卖与帝王家。


    古往今来, 提起盛唐, 人人皆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 有哪个会对曲辕犁感兴趣?更不会感兴趣曲辕犁这东西是哪个创造出来的,甚至就连受益最大的农人也不会关心是谁让他们受益,他们只会关心东西好用不好用。


    收成好不好老百姓更喜欢求神拜佛, 而不是寄希望于能工巧匠。


    宋景辰小孩的算学在书院里公认最好,据说没有他解不出来的题, 现下又造出这等奇巧之物,确实天赐聪颖很不一般,可那又如何,搞这些东西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不?


    不能!


    既不能升官发财, 又不能光宗耀祖千古留名, 就问这格物学来有何用?!


    比起宋景辰, 学生们更推崇的是知耻后勇,勤学苦读的宋景茂, 从两次考秀才不中,到重拾书本, 再到科举逆袭, 一路过关斩将杀到殿试前五,如今更是官拜翰林院庶吉士, 前途无量,这才是吾辈读书人的楷模。


    数理班的学生在科举班学生眼里就是一群未来的工匠而已, 而他们科举班的人是学圣贤文章的读书人,是奔着封侯拜相、安家治国平天下去的。


    焉能与习研奇巧之匠齐名乎?


    是以,现如今能安心在数理班读书的只有四类人,一类就是宋景辰这样的,不差钱,不差官,没有家族重坦要他挑,家里人也宠着,妥妥的闲贵之人,他自然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为了兴趣而读书。


    另一类是赵敬渊那样的勋贵子弟,爹娘管教不了,放家里头疼,放陈宴安这里至少眼不见心不烦,反正都是玩,在哪里玩不是玩,书院里还有一堆学生们陪着玩儿呢,还能锻炼一下小孩的人情世故,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类就是郭午这样的,商贾之家出来的,送来学算账的同时顺便结交一下人脉。


    最后一类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陈宴安的数理班一天管三顿饭,表现好还给发钱,这等好事去那里找?


    这滴漏水钟,看着其实也挺简单的,不就三个桶嘛,只是一般人想不到这么弄而已,众人瞧了个热闹也就散了。


    又不是写出了惊艳的诗词文章,奇淫巧计尔,不足登大雅之堂。


    人群中,于兴业目光在那水钟上停留了一会儿,默默移开,他年后已经转入科举班,做工匠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不想自己将来的子孙同他一样,又穷又窝囊,科举是他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他不会轻易放弃。


    他爹于同光现在是彻底废了,成日里酗酒,没钱买酒了就来找他们娘几个闹事儿要钱,后来雪柔娘亲花银子雇了几个壮汉,教训几次,他爹再也不敢来了。


    原来他爹只敢同妇弱耍威风而已,于兴业对他爹的最后一丝怜悯消失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科举班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去课堂上课,数理班的一众人却仍围着宋景辰造的水钟好奇地指指点点。


    与科举班主要教授儒学经典不同,数理班的学生们涉猎非常之广,算学、天文、地理、农学、水利,无所不学。


    他们亦不知道学这些到底能有什么用,会写诗词可以扬名,可以换银子,学会了“鸡兔同笼”能当饭吃吗?


    明白“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 ”这些跟他们的一日三餐有何相干?


    还有那农学不就是教他们如何种地嘛?人家读书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们读书却是为了回去种地?


    数理班的孩子们有太多的不理解,对大多数人来讲,数理班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若有机会,几乎人人都想如于兴业一般,可以跳到科举班那边去,那才是正经出路。


    这也是陈宴安苦恼的原因,他的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把他的理想硬生生削成剔了肉的骨头,看起来挺大的骨头上,目前粘连着的唯一的一块肉就是宋景辰。


    ——正如那为先贤所感慨,大夏朝没有培养数理人才的土壤,这一点无法改变。


    陈宴安是个倔脾气,从不信什么无法改变,只有改变多少的问题,不存在没有改变!不是没有土壤吗?


    那他就甘愿将一把没用的老骨头化身为土壤,那怕这数理班最后只剩下宋景辰这根独苗苗,他也要坚持下去。


    利国利民,利子孙千秋万世之事,当为之。


    现下,宋景辰造出的滴漏水钟出现得正好,使得在黑暗中摸索的学生们看到了一丝光亮,原来他们学得东西真能用得上。


    别人都在琢磨这简简单单的三只桶为何能计时这般准确,为何两只桶就不行?郭午闪着一双不大的小眼睛,悄咪咪凑到宋景辰跟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辰哥儿,我看你这水钟准能赚大钱。”


    宋景辰嘴角轻扬,亦小声回道:“人无我有,短时间内肯定能赚一波,不过长期不行,用不几天这东西就能被人仿制出来。”


    郭午深以为然,忙不迭点头,“你说得没错,得抓紧时间,前面人吃肉,后面人喝汤,再后面汤都没得喝。”


    宋景辰:“所以我打算以书院的名义,开间铺子。”


    郭午:“啥?为什么要用书院的名义。”


    宋景辰:“回头儿咱们俩再细说,我先去找先生谈笔买卖。”


    跟先生做买卖?


    郭午:“……”


    宋景辰拉着陈宴安说有事情同先生说,陈宴安以为小孩要聊这水钟的事,捋着山羊胡呵呵笑道:“好啊,我正要问问辰哥儿造这水钟之时是如何想的。”


    “先生,我其实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宋景辰解释道:“非是我独创,其实我只是改进了前人的做法。”


    陈宴安目露欣赏,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得很好。”


    “不过即使如此,辰哥儿也很了不起,那曲辕犁亦是承前人之基,其开创之新,沿用至今。”


    “先生若再夸我,我就要飘着走啦。”


    陈宴安哈哈大笑,摸了摸小弟子的脑瓜。


    两人一路说笑着,来到陈宴安在书院里的休息之所,一进小小的院落,推门进去,院儿里种着两畦小青菜,才冒出两片叶子,绿油油的,墙角还喂着几只鸡,鸡粪可以做肥种菜,鸡可以下蛋,亦可以宰了给学生们吃,数理班办学三年多,陈宴安越来越懂省钱之道了。


    进到堂屋,房里布置十分简洁,一张翘头矮脚案,案上摆放着一摞书籍并文房四宝。陈宴安的老仆一见是宋景辰小孩,不用老爷吩咐,便乐呵呵端了糕点茶水上来,宋景辰冲他笑笑,道谢,“谢谢陈叔,还记得我爱吃栗子糕,我做了个灭灯神器,回头儿给您送过来,用着省事儿。”


    陈叔最稀罕小孩,一脸慈爱地瞅着宋景辰笑道:“老爷,您瞅辰哥儿竟还惦记着我这老家伙呢,就是嫡亲的孙儿也未见得有辰哥儿想得这般周到。”


    宋景辰忙道:“您嫡亲的孙子孝心都放在心里呢,我这外人就是卖一个嘴儿甜,好叫您老下次继续给我栗子糕吃呢。”


    俩老头儿哈哈大笑,陈宴安好奇道:“何为灭灯神器?”


    宋景辰道:“先生见过痒痒耙吗?我就是把团扇按了一个三尺多长的把手,晚上睡觉时不用起身熄灯。陈叔不是眼神不好嘛,晚上熄了灯什么也瞧不见,如此,可以躺下后再熄灯,方便些。”


    闻言,陈叔大为感动,他想不到小孩竟然还记着他眼神不好的事儿呢。


    陈宴安纠结:辰哥儿这小子天生就会做人,若要混官场,定能风声水起,可他实在太舍不得小孩去考科举了,古来从不缺为皇帝出力之人,缺的是能为普通百姓做事之人,缺的是曲辕犁、造纸术、活字雕印。


    宋景辰在陈宴安对面坐下,简单同陈宴安说了一遍自己制作水钟的全过程,话音一转,他道:“先生,我爹让我来找您的,他想同您做笔生意。”


    陈宴安微微一怔,大为不解:“你是说你爹想与我做生意?”


    宋景辰点点头,“没错。是这样的,我爹通过我造出水钟这件事,看到了咱们数理班的潜力,想以咱们书院的名义开一间铺子,若以后我们书院里又有人造出了稀罕玩意儿,同等条件下须得优先考虑我爹的铺子,作为回报,我爹会把铺子的五成利润交给先生,用以支持咱们书院的数理班发展,鼓励大家造出更好的东西来。”


    陈宴安听得眼睛一亮,被现实摔打过后,他也看出来了,光靠理想和一腔热血成不了事儿,几两碎银愁死人,他自己可以不图名利,但没有资格要求学生们不图名利,学生们是要吃饭的,出来书院以后亦要养家糊口,这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绕不开的问题。


    宋三郎这个主意当真是极好,既解决了书院缺钱的问题,还变相为书院扬了名,不过这一半的利润全归书院却是大大不妥,自己不能占这个便宜。


    想到此,陈宴安道:“辰哥儿,你爹的想法极好,此事怎么看都是书院占便宜,书院要五成的分红却是太高了,两成即可,回头儿老夫请你爹喝酒,这事须得见面谈。”


    宋景辰忙道:“先生不可,我爹爹要与先生合作,其实他的初心亦是为咱们书院出一份力,并非全为赚钱,他知道您一直想要扩建书院,只苦于没有银两,如今正有这个机会,便想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先生若真的当成生意同他谈,岂不是辜负了我爹爹的一片心意?”


    顿了顿,宋景辰又道:“再者说来,若以后我们的数理书院造出越来越多有用的东西来,别人有样学样也来找先生谈合作,先生推拒起来亦是麻烦,我爹心里也忐忑,不若我爹少赚一些,您顺便给他个名誉院长当当,把他变成咱们书院的自己人,以后做事更方便些。”


    “名誉院长?”


    “就是挂个名,其实不管书院的具体事务,平日里也不来我们书院,若是书院有什么重大活动,出来露一下脸什么的。” 宋景辰解释道。


    陈宴安被小孩逗乐了,他以为这些话都是宋三郎的意思,辰哥儿转达了一下,对自己弟子清晰的理解表达能力表示很满意。


    搞定了陈宴安,回过头儿来,宋景辰又用同样的说词对付宋三郎,宋三郎原本以为儿子是要自己无偿捐银子给书院,万万没想到却是这种意向不到的走向,三郎忍不住摸了摸鼻尖,真、好儿子。


    把先生和爹爹同时搞定,宋景辰就坐等着书院改善伙食啦,其他的事自有先生和爹爹去搞定。


    宋三郎也不爱管太多事,赚钱对他来说只是为了养家养儿子,不是兴趣所在,把郭大有找来入股,一应具体事务全都交由郭大有去办。


    自从交好宋三郎,郭大有的格局算是彻底打开了,两家现在联系紧密,郭大有只恨自家大儿子不是大闺女,若是闺女的话直接嫁给宋景辰,再给宋景辰生个大儿子,两家这不就成一家人了嘛。


    郭午同宋景辰说了他爹的奇葩想法,宋景辰白皙的指尖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搂过郭午的肩膀,“小午,我想象不出你得多有才华,才能弥补上我的审美,咱俩还是做兄弟合适,做兄弟我不挑嘴。”


    郭午贱兮兮道:“我也想象不出做你媳妇儿得多痛苦,天天一照镜子就自惭形秽,你说人家累不累呀,还是嫁给我这样的人好,每天一睁眼,看看我,再照照镜子,立马神清气爽了,别人好看那比得上自己好看舒坦呀。”


    “我要是姑娘家,就辰哥儿你这样的长相,走在路上我瞧都不再瞧一眼的。”


    “辰哥儿,我跟你说,我还偏就喜欢牛粪,看着磕碜,但好处多呀,养得我又香又好看,关键这种好处只有我自个儿知道,还没人来跟我抢,我得多滋润呀。”


    宋景辰拖着腔调道:“哦——原来如此,那我觉得牛粪还挺可怜的,人家招谁惹谁了,碰上你这朵鲜花。”


    “你就没想过鲜花把牛粪吸干那日,就是它凋零之时,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不是互相滋养吗?”


    郭午哭丧着脸:“刚才代入我媳妇儿了,辰哥儿,我才是那可怜的牛粪呀。”


    第126章 百样人百样命


    郭大有祖上三代经商从街头小货郎一步步发展到今天, 靠得是一步一个脚印,亦是一点一滴经验的积累,处理起一应生意上的事务早已经驾轻就熟一面办理选址定铺,装修招人等等, 一面联系京城的铁匠铺子。


    郭大有预估这滴漏水钟一旦开卖必然供不应求, 因为实在太方便了, 这白天可是没有更夫打更报时一说, 再说即便是晚上,那更夫一晚上也只报五次而已,辰哥儿做的水钟可以随时看时辰不说, 还给精确到了刻,比起更夫敲更实在是太过方便。


    最重要这水钟只需要三个桶一个浮子就行了, 材料简单,制作也简单,自然卖的也便宜,人人都能买得起。


    郭大有自己是生意人, 可太明白最赚钱的东西可不是利最高的, 而是买得人最多, 人人都需要,最好这东西用一段时间还得接着买, 你就比如灯油、火烛之类,再比如针线等。


    这水钟就是, 基本能买的起的人家都会想买, 是以,郭大有对宋景辰造出的水钟信心十足。今儿正好赶上郭午不用去书院上课, 郭大有一大早就带着儿子过来家附近的铁匠铺子。


    郭大有现下也想明白了,儿子这考科举是没啥指望, 压根不是那块料,不是那块料就不强求,子承父业也不错,如今小孩八岁,不算小了,可以跟着他出来学些东西。


    想当年,他自己六岁就跟在老爹屁股后面走街串巷的卖货了。


    他看着他爹如何进货,如何与人讨价还价,自己也就自然而然的上道了,如今小午也一样,生意上的事讲再多,不如带在身边儿让儿子看,见多识广,他自己慢慢就会悟了。


    铁匠铺子前,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铺子前边空地上的大火炉子烧得正旺,火苗一蹿老高,刚一靠近热浪就扑面而来,炉子旁边的铁砧上正放着烧得通红的模具,被不断敲打,火星四溅。


    郭大有指着火炉子旁边打着赤膊吭吭哧哧拉风箱的小孩对郭午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人都得有一技之长方能安身立命,你比人家命好,不用吃这份苦,且得珍惜着,好好跟爹学做生意。”


    “这技多不压身,生意得学,书你也得好好念。”


    郭午点点头,他看那小孩也不过和他差不多年纪,小脸被炉火熏得通红,这么半天两只胳膊就没停下来过,一直在用力拉风箱,这样做好像是为了让炉火一直保持最旺的状态。


    看着真是辛苦,若是能想出个法子改进一下这风箱可以不用这么频繁的拉动风箱也能让火苗烧旺就好了。


    念头在郭午脑子里一闪而过,不及多想,看他爹抬脚进了铺子,也忙紧着跟进去。


    郭大有的野心很大,他打算联系洛京城所有大大小小的铁匠铺子,给足对方好处,条件是只能为自家的铺子打造水钟。


    如此,就算有人想模仿,他也找不到人给他做,若那铁匠铺子想自己做,就要给自家他们承受不起的赔偿。


    至于签下如此多的订单能不能卖出去,郭大有也不发愁,要知道自家可是有任何商家都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宋家遍布东西南北的商队,京城吃不下,不还有广阔的天下嘛。


    当初于同光只认为他自己在马球场忙得脚不着地,郭大有三五天都不露一次面,却不明白,他看到的只是他理解能力范围内的东西,实际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郭大有做的事情很多。


    郭大有之所以不同他解释,是因为没必要,郭大有只需向宋三郎负责,于同光如何想与他有什么关系,于同光多大的脸面呀,需要他向他解释,看不清自己位置嘛。


    郭大有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任何时候都是官比商大,宋家三个读书人,前途无量,他不要求做老大,只要做大哥最信任的人,跟着大哥一块吃肉。


    是以,虽说宋三郎放权给他,但比较重大的决定他都会征求宋三郎的意见。


    郭大有是纯粹的商人,怎么赚到钱怎么来。与郭大有不同,宋三郎的格局会更大一些。


    三郎不同意郭大有过度贪婪,行军打仗讲究一个穷寇莫追,把人逼到死路上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


    这做生意也一样,虽说是你自家造出来的水钟,可也不能把事情做太绝,你吃肉总要留些骨头和汤给别人,否则树敌太多,一旦自身出现危机,其他人必会群起而攻之。


    宋三郎的意见是可以做此约定,但要有一个期限,就以一个月为期,过期契约作废,但绝不可顶着自家铺子名号卖水钟。


    郭大有觉得一个月的期限太短,至少得两个月的期限,他算过帐了,这一家铁匠铺子一天满打满算也造不出多少水钟来,自家太亏了。


    这等细枝末节宋三郎倒是没有想到,让郭大有自己做主即可。


    郭大有长得富态,一团和气,虽说他自己现如今在洛京城也算是数得着的富商了,但在同这间只有几个伙计铁匠铺掌柜谈买卖时,仍旧客客气气,对方一听是如此大的生意上门,哪里会不答应,边在契约文书上按手印边道:


    “这行有行规,就算郭掌柜不提,小老儿亦不会做出那等不敞亮的事,不能客人拿了图纸来,这图纸就成了我们的,如此,以后谁还敢来找咱铺子做买卖。


    郭大有呵呵一笑,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贪只能说明值不当的你贪,若你知道这东西到时候卖得有多红火,你还能如此干脆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人心不可度量,先小人后君子没错。


    郭大有笑道:“刘掌柜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不过这是咱家铺子的规定,东家定下的,郭某不能违背,我们东家其实最欣赏似刘掌柜这等实在人,这契约亦是防小人不防君子,刘掌柜若是把这批东西做得好,以后少不了合作的机会。”


    刘掌柜忙躬身拱手道:“您且放宽心,小店虽不大,但有口皆碑。”


    郭大有哈哈一笑,“这也是郭某来找刘掌柜的原因,口碑这东西可不好起来,但毁掉却容易得很喽。”


    他这话一语双关,刘掌柜惶恐,忙连声应是。


    这就是郭大有给儿子上的第一课——


    第一、与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说话要客气,因为他们的面子很值钱,你只需对他们稍微客气点,他们便受宠若惊,甚至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第二、客气是面上的,但该争的利益一步都不能让。


    第三、光客气不行,得懂得敲打,你的客气在对方眼里值不值钱,全看你敲打的他狠不狠。


    这第三点是郭大有从宋三郎身上学来的,因为不管宋三郎对他多客气,他都畏惧宋三郎,宋三郎甚至都没有敲打过他,不光没敲打他,于同光做出那等事,宋三郎也没有追究报复。


    但郭大有就是知道惹怒宋三郎的后果会很严重,他承担不起。


    郭大有是谨慎之人,他不想将水钟造出一批卖一批,拉得越久,不可控的东西就越多,先囤他一个月的货再开卖,届时就算真有人模仿也跑不过自家。


    ……


    现下正是四月初,风光最为明媚之时,洛京城中各种宴会,郊游、赏花祈福开始流行了起来,伯府刘老太君邀请老太太过府赏花,同时还邀请了宋家三个儿媳、以及竹姐儿,当然还有两个小孙子。


    宋家三个孙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当娘的自然母以子贵。


    老太太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还藏了点儿小心思,让自家竹姐儿去露露脸儿,说不得能遇见桩好姻缘呢。


    秀娘因为张夫人的看重,大小宴会没少参加,现下收到邀请已经波澜不惊,不再当成个天大的事兴奋得睡不着。


    王氏同姜氏却还是头一遭收到这样贵重的邀请,也是头一次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俩人根本没有任何的宴会经验,一时又是开心又是忐忑。


    这可是荣幸之极的事。


    都是俗人,谁还不喜欢有优越感呢,尤其是困于后宅的女子,那一点点优越感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否则该爱自己什么呢?


    秀娘以前在两个嫂嫂面前暗搓搓的自卑,到现在隐隐在几个女人中最有话语权,凭什么呢?


    凭秀娘有底气了,她亦读书识字,她比两个嫂嫂见识更广,家里男人仕途平顺,闷声发财,儿子聪明伶俐,这种底气让秀娘不自觉就带出大度平和。


    只有什么都有的人才不会在乎什么优越感,因为他就是优越本身,比如辰哥儿,无欲无求的人也不在乎优越感,因为置身事外,压根儿不在同一个世界。


    秀娘能理解两个嫂嫂的激动,因为她自己就是过来人,张罗着要带俩人一块儿去买胭脂水粉、买衣裳买首饰,总之就是要大买特买,风风光光去参加侯夫人的宴会。


    比起风风火火准备起来的三妯娌,竹姐儿反而显得平静许多,她感觉她现在有一点点理解自己的师傅楚娘子为何要嫁给她最喜欢的刺绣了。


    其实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男子是娶来女子为他服务的,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的那些奴仆相比,只不过身份高贵一些罢了,并无实际的不同。


    就如爹娘,就如二叔二婶,三叔和三婶有点特殊,或许是三婶比三叔年轻太多,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模糊了三叔三婶之间那条名为“尊卑”线。


    但世上有多少夫妻能如三叔三婶这般呢,她是没有见过的,她对爱情的期盼远不如现实中男子带给她的破灭。


    娘亲或许是知足的,二婶和三婶也或许是知足的,因为她们不会有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若是同以前那样稀里糊涂,或许她嫁个对她还不错的夫君亦会知足而幸福得过完这一生,就如同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子一样。


    但她遇见了师傅,遇见了能让自己愿意倾尽一生去钻研的刺绣,她更愿意独善其身,做自己喜欢的事,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竹姐儿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同任何人说,她最好的小姐妹放弃学刺绣嫁给富贵人家做妾,她亦没有劝说。


    她知道她劝得了一次,劝不了两次,她觉得若这是小姐妹想要的,那就大胆去争取好了。


    没有什么是对的人生,亦没有什么错的人生,自己做自己,也允许她人做她人,自己承担不嫁人的烦恼,小姐妹承担嫁人的烦恼忧愁。


    就如那观世音菩萨,知道众生皆苦,却从不干涉,百样人百样命,这就是众生。


    宋家的男人们光芒日盛,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宋景竹默默学习,默默成长,茂哥儿书房里的书,她读了大半儿,无声无息中,小姑娘内心的力量柔软而坚定。


    因为习惯,所以习以为常,宋家人天天见到竹姐儿,不知道小姑娘身上渐渐有了一种普通小姑娘没有的淡定与从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没有艳压群芳,却不会被任何人比下去。


    “竹姐儿,快点去换身衣裳咱们现在就出门,娘带你去孙记胭脂铺,得买些遮盖好的水粉,你这额头上起了个小红疙瘩这几天怕下不去,得遮一遮。”


    宋景竹一笑,“好的,娘,这就去。”


    宋景辰:“为什么要遮住呀,我却觉得我姐姐这样很可爱,若是因为一个小红疙瘩就挑剔我姐姐,这样的人家我姐姐就承让了,谁乐意谁嫁,我姐姐不捡垃圾!“


    第127章 乖娃


    永昌伯府刘老太君这次名义上是举办赏花宴, 实际上则是给府上几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孙女儿露脸的机会。


    是以,刘老太君对邀请哪家的来赴宴,心里都是提前盘算过的。


    宋家如今发展势头正好,尤其宋景茂年纪轻轻就进了翰林院, 听儿子说才堪大用, 再加上自己同宋家老太太这层关系, 自然是不错的结亲对象。


    刘老太君目的是为了让自家孙女儿露脸, 但肯定不能做在明处,因此只邀请了各府的女眷以及孩童,并未邀请成年男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长辈的看上了比什么都强。


    刘老太君如此想,老太太也不是个傻的, 永昌伯府的孙女儿配茂哥儿是极好的,另外趁此机会也让各府上的认识认识自家竹姐儿。


    宴会头一天晚上,老太太把竹姐儿叫进屋来,语重心长深谈一番, 竹姐儿坐老太太跟前儿认真听着, 虽说未必认同祖母说的那些话, 但老人家的一片疼爱之心她明白的。


    大房之中,王氏坐在梳妆台前, 忙着挑选明日要戴的首饰,眼角细细的纹路昭示着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一晃眼的功夫, 她竟然已经嫁进来宋家二十多年,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普普通通的过下去, 不成想儿子大器晚成,她亦有了母凭子贵的这一天。


    王氏拿着两根精致的金簪在头上比划半天分不出孰好孰坏, 扭过头儿去,问躺在逍遥椅上看书的宋大郎,“大郎,你瞅我戴哪根簪子好看些。”


    宋大郎头也不抬道:“都好看。”


    王氏无语,嘟囔道:“你连看都没看呢。”


    宋大郎道:“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儿子都快娶亲的人了,就算戴上满头珠翠,也是半老徐娘。”


    王氏没好气道,“怎么,老了老了,嫌弃我这半老徐娘开始肖想人家小姑娘了?”


    宋大郎瞥她一眼,不悦,“说什么浑话。”


    王氏冷哼,语带讥讽道:“你们男人还不都这德性。”


    宋大郎丢下一句,“不可理喻。”自顾自低下头看自己的书去了,不再搭理王氏。


    王氏亦转过头去,两人各忙各的。


    过了会儿,王氏道:“宋大郎,你觉得永昌伯府邀请咱们过去是几个意思,我听娘说他们府上有三个丫头都到了婚配的年纪。”


    一听这话,宋大郎一下就有说话的兴趣了,不计较王氏刚才还唤他“大郎”,这会儿就变成了“宋大郎”,忙问道:“可知品貌如何,都读过书否?”


    王氏:“我哪里有人脉能知道人家那等人家的事,即便是咱娘也不过是去伯府时碰见过一回,哪就知道的如此详细。”


    宋大郎:“明日宴会,你当细细替茂哥儿留意才是,不肖是哪个府上的丫头,能去伯府饮宴的人家,都是有头有脸之人。”


    捋了把胡须,宋大郎又道:“还有竹姐儿年纪不小了,拖不起,你须叫她明日好好表现才是,莫要在宴会上失了礼数。”


    “这等事自不用你提醒。” 王氏关上首饰盒子,站起身来往榻上去,宋大郎也跟着上来,俩人凑到一处,开始说起一对儿女的亲事。


    王氏顺手给宋大郎腰后塞了一只靠枕,让他倚着舒服些,宋大郎笑道:“那支蝴蝶簪你这个年纪戴,略显浅薄,还是梅花点翠簪大气些。”


    王氏嗔他,“这会儿你又会说好话了。”


    宋大朗:“是你先浑说,你我夫妻多年,你不想想我可能会纳妾么,就算是为了茂哥儿我也不可能胡来,就单凭我宋家不纳妾这一条,得叫京城中多少高门家的女儿愿意低嫁?”


    “什么玉环飞燕,在我眼中都比不得家族兴旺,身为长兄,我若开了混账的头儿,二郎会如何,三郎又会如何?倘若我宋家的子孙全都有样学样沉溺于美色,焉是家族兴旺之相?”


    王氏撇了撇嘴,“原来你不是不想,是不能。”


    宋大郎:“还不都是一样。”


    王氏挑眉:“怎能是一样。”


    宋大郎不耐烦:“你关注那么多干嘛,结果是你想要的不就行了。”


    王氏没法与他交流,气得一扭头背过身去,面朝里侧。


    宋大郎也没法同王氏交流,也把身子背过去,为了表示他自己的愤怒比王氏强,他还故意离王氏远了些。


    王氏气不过,亦把身子更往墙里侧靠了靠,宋大郎听见动静,接着往外拱——


    扑通!一声巨响。


    宋大郎拱过头儿,从床沿儿上滚了下来,王氏听见动静忙一回头:榻上空着,宋大郎在地上扶着腰呻吟呢,王氏急了,慌忙起身查看,外面竹姐儿刚从老太太处回来,听见动静,忙隔着屏风问道:“爹,娘,你们无事吧?”


    屋里传来王氏焦急的声音,“竹姐儿,快去喊你哥,你爹摔了,我扶不动他。”


    宋景竹一听大惊,忙冲宋景茂屋那边招呼一声,自己先进屋查看,宋景茂听到动静顾不得披上外衣,急匆匆赶过来。


    大房这边一片兵荒马乱。


    东厢房这边也亮着灯呢,姜氏亦是小户之女,父亲是一落榜秀才,姜氏嫁给宋二郎时,宋家已经落败,是以姜氏也没机会参加什么豪门贵府的宴会,难免忐忑,怕自己去了有什么不妥当给宋家丢脸,给儿子丢脸。


    宋二郎有点好为人师,不过没什么机会给他施展,大哥自然不可能听他的,老三他不敢指点,如今儿子大了也开始不听他的,他倒乐得同姜氏说道大宅门里的规矩。


    平时姜氏不爱听宋二郎絮叨,这次倒是难得一副洗耳恭听模样,宋二郎开始没完没了……


    三房这边,秀娘已经睡下,这几天陪着大嫂、二嫂买衣裳买首饰买胭脂水粉,是真累得慌,沾枕头就睡着了,宋三郎看了一会儿书,准备睡下,往对面瞅了一眼,见小孩屋里的灯还亮着。


    屋里的滴漏水钟显示这会儿已经戌时一刻,时候不早了。


    宋三郎披上衣裳,起身趿拉上鞋子过去查看,小孩正倚靠在床头看书呢,低眉敛目,静谧的长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剪影。


    “早些睡吧。”宋三郎道。


    “嗯,我知道了,爹。”宋景辰头也不抬得回道。


    宋三郎:“明日还要早起。”


    “一会儿就睡。”宋景辰嘴里嗯嗯嗯的应着,头却歪向另外一边继续看自己的,视线自始至终没分给他爹半点儿余光。


    宋三郎有种自讨没趣的憋屈感,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你看什么书这般入神?”


    宋景辰:“话本子,爹不爱看的。”


    宋三郎:“怪不得你能这般废寝忘食。”


    宋景辰听出他爹不高兴了,终于舍得抬头看向宋三郎,“爹爹找我有事么?”


    宋三郎来气,“没事爹还不能过来?”


    这就是故意抬杠了,宋景辰这下确认他爹今天气儿不顺了,放下书本道:“爹,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宋三郎:“没有,时候不早,你早些睡。”


    话没说完,指尖一弹,宋景辰桌子上的烛灯熄灭了。


    黑暗中的宋景辰:“???”


    出来儿子的房间,宋三郎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辰哥儿八岁了,他却仍旧是那个三岁娃的爹,孩子成长了,他还没有……


    翌日一早,秀娘起来梳洗收拾,顺便将宋景辰今日要穿的衣裳找出来,让宋三郎给送屋去。


    宋三郎道:“多拿出来两套,让他自己选吧。”


    秀娘道:“小孩子懂什么好看难看,这件衣裳穿上气派。”


    宋三郎坚持:“辰哥儿如今大了,应该有自己的喜好了,不可总是强加与他。”


    今日的宴会重要,秀娘正忙着呢,不明白宋三郎突然较真儿这种小事儿做什么,不过秀娘有个好处,大事听宋三郎的,管教孩子的事听宋三郎的,银子的事得由她管着,账本儿她得拿着。


    家里的银钱多了以后,秀娘可是知道女人不读书有多可怕,想管家都没有那个本事管,自己没本事管让别人管,最后很可能就成了自己也被别人管。


    儿子再好,他总有娶媳妇儿的一天;男人再好,他也是个男人,诱惑多了保不齐变心,母以子贵不假,妻以夫荣也不假,但贵不贵得起来,荣不荣得长久还不得是看女人自己。


    秀娘甚至还想过宋三郎官越来越大,她自己年老色衰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得是银子在手,要啥都有,只要银子在自己手里攥着,这个家就永远都是宋三郎老大,她老二。


    秀娘又找出一套衣裳递给宋三郎,她今天早上的事儿多着呢,待会儿还要帮大嫂、二嫂还有竹姐儿上妆呢。


    她现在可是高手。


    秀娘身上永远有股子兴致勃勃的劲儿,今儿早上盘的发髻好看她都能高兴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满足点特别低,宋三郎无法理解,也羡慕不来。


    还有辰哥儿现在也是,只有用得着宋三郎这个爹的时候才跑出来营个业,其他时间人家忙着呢。


    宋三郎一时间还有点小失落,带着衣裳过来儿子房间,宋景辰刚睡醒,抱着胖虎正在被窝里撸猫呢,见他过来,放下胖虎,道:“爹,你昨晚上是心情不好嘛,对我阴阳怪气的。”


    宋三郎若无其事道:“有吗?你想多了,你现在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能让你爹天天乖儿长乖儿短的哄着你不成,别赖着了,赶紧起来。”


    “好吧,现在就起。”


    “爹,今天要去永昌伯府,待会儿你帮我梳一下头发。”


    宋三郎:“嗯。”


    宋三郎正帮小孩梳着头,秀娘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嘴里念叨着:“三郎,大哥昨儿晚上不小心摔着了,好像摔得不轻,茂哥儿一大早去叫大夫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好端端地在自己家里怎么会摔着,还摔得这般严重?” 宋三郎不解道。


    秀娘:“说是晚上熄灯的时候身子往外一抻,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给滚下来了,也是个寸劲儿,就没听说过谁家熄灯愣把自己给摔下来的,这得亏大哥岁数还不算大,这要年纪大的摔这么一下可受不住。”


    宋景辰忙道:“爹,我们快去看看大伯吧,回头儿我这灭灯神器得多做些出来,家里人手一把,防患于未然。”


    爷俩进大房屋里的时候,大夫已经请来了,正在给开药房呢,好在没伤着骨头,说是抻着筋了,须得休养一段时日。


    宋景辰把自己正用的灭火神器递给大伯,“大伯,你以后晚上熄灯用这个。”


    宋大郎脸色几变,最后摸着好大侄儿的额头,道——


    乖娃!


    第128章


    忙活完宋大郎, 时候已经不早,一家子女眷并两个孩子收拾妥当出门,宋家的马车足够宽敞,五个大人两个孩子倒也装得下, 虽坐在一处略显拥挤, 却也显得一家人热热闹闹, 回想几年前宋家捉襟见肘的日子, 再看如今蒸蒸日上的红火之姿,众人都觉得知足。


    老太太看着自家打扮得体的三个儿媳不由点头,所谓人靠衣装, 诚不欺我。


    目光又落到打扮素雅的竹姐儿身上,老太太觉得孙女儿穿得有些过于低调了, 转念想到这毕竟是伯府上几位姑娘露脸的时候,喧宾夺主也是不好。


    妯娌三个正说着竹姐儿的亲事,茂哥儿自是不急,如今前途一片大好, 不愁求娶好人家的女儿, 再者说来男子二十五岁成亲也不算什么, 先立业再成家在大夏朝比比皆是,这姑娘家就不一样了, 岁数越大越不好嫁人,竹姐儿眼下就已经十八, 再拖延不得, 拖来拖去可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小,真就把姑娘害了。


    坐在一旁的竹姐儿倒显得安静许多, 既无对自己亲事的担忧,也无被讨论的羞怯, 有股子宠辱不惊的淡然,让老太太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入朱则赤,这几年跟在楚娘子身边学习,孙女儿大有不同。


    挨着竹姐儿坐的两个小孙子这会儿俩小脑瓜碰到一处,正捧着同一本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与第一次去伯府时的紧张、忐忑完全不同,这就是自家有底气与没底气的区别。


    骨气骨气,有骨头才有气,没有骨头,拿什么撑起那口气呢,仅靠一张皮能支棱起来吗?再入永昌伯府,老太太一时间有些感慨。


    以往都是她主动过去联络感情,或者刘老太君使人过来传个话请她过去唠个家常,像是今日这般郑重其事的提前下帖子邀请还真是头一遭。


    面子果然不是人家给的,都是自己挣来的。


    不多时,马车拐入伯府胡同,眼见胡同里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还有正在停着的,找了一处合适的空地,李把式停好马车,上前掀开车帘,“老太太,伯府到了。”


    辰哥儿和睿哥儿坐在靠外边的位置,先从车上下来,搀扶着家里的女眷们下车,宋家是老太太一个寡妇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别的不说,三兄弟对老太太绝对的尊敬孝敬。


    老太太是个有同理心的,深知女子的不易,至少在儿媳面前对儿子媳妇一视同仁,不会像别家的老太太偏袒儿子,儿子拈花惹草便说是媳妇儿没本事不招男人待见,逼得男人委委屈屈去找外面的野花野草将就,孙子不长进便说是媳妇儿没教好,媳妇儿若真管教又说心狠如斯不是慈母,总之儿子没错,孙子没错,错的都是儿媳妇。


    家风这东西是在无声无息中腌制入味的,老太太对儿媳的态度影响几个儿子对媳妇的态度,儿子对媳妇的态度又影响孙子们对女子的态度。


    是以,睿哥儿和辰哥儿虽小小年纪,却被教导得很好,知道照顾家里的女眷。


    别家的女眷下车多是被贴身丫鬟搀扶,孩童亦是一样,像是小哥俩这般站在车旁,一个一个搀扶着家里女眷下车的还真是不多。


    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京城里没有新鲜事,王氏同姜氏是生面孔,秀娘却是不少人都认得她的,张夫人看好宋三郎也看好宋家的三个小孙子,尤其是已经初露峥嵘的宋景茂,她便认了秀娘作干妹妹,当时还特意办了认亲宴,请了不少人。


    秀娘好认,宋家人也好认,身边连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不是据说发展潜力不错的宋家还能是谁家。


    想到宋家那位才貌双全的嫡长孙宋景茂,再想到宋家一无妾室二无通房的家风,如今瞧着宋家这俩孩子的做派,不由得让一些贵妇人有了掂量。


    嫁高门固然好处多,可坏处亦是显而易见,若是真疼闺女,反倒是宋家这种更好,要才貌有才貌,要人品有人品,要前途有前途,家世不高,却也是书香门第的清贵人家,况且现在不高,可不代表将来不高。


    “可是宋家的老太太?”


    老太太刚被两个小孙子搀着下车,就听见斜下里有人出声,老太太侧头看去,见一约莫四十来岁,身穿襦裙,体态微胖的妇人正笑盈盈走过来,身后跟着个绿衣小丫鬟。


    老太太正自纳闷眼前之人是谁家的,如何会认得自己,就听秀娘在旁边笑道:“娘,这位是刑部郎中高夫人,之前舅舅家徐哥儿的案子亦多亏了高郎中帮忙,高郎中亦是李老爷子的门生,高夫人同我那干姐姐张夫人亦是好姐妹,说起来都是熟识呢。”


    三言两语同老太太交待完来人背景,秀娘热情地迎上去,笑道:“高家姐姐,这是我家老太太,这两位是我两位嫂嫂还有我侄女儿,后面两个小的是我侄子还有我家小子。”


    秀娘介绍完,双方自是一番热情客套,一路说着话往伯府里走,高夫人赞竹姐儿气质娴淑,又赞俩孩子长得好,气质纯然。


    一路上秀娘不但照顾着高家夫人的话头儿,亦不忘照顾家里的女眷,老太太还好,大嫂二嫂都是头一次来这种宴会,不免拘谨。


    老太太看在眼里,暗暗心惊老三媳妇儿的表现,不知道是见识的人多了事儿多了,这秀娘竟然隐隐有独挡一面的架势了呢。


    作为宋家的嫡长媳,王氏难免有些犯酸,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原来不如自己的人骤然变得比自己强上许多,是个人就会有失落之意。


    她转念又一想如今老三仕途平顺,手下又有商队那么多人管着,秀娘能干是件好事呀,反之她若不能干,就能论到自己了吗?


    说不得遭了宋三郎嫌弃再娶个厉害的进来,对自己对宋家有任何好处吗?左右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能干总比外人能干强吧。


    穿过一道月洞门,此时永昌伯府后花园中一片笑语嫣然,金钗步摇、裙带蹁跹、满园珠翠香风,各府的女眷们三五一群,驻足说笑,似辰哥儿一般大的小子们自有伯府的下人们带到一处玩耍。


    秀娘回头朝儿子道:“辰哥儿,你同祖母来伯府的次数最多,对伯府最是熟悉,你二哥哥娘就交给你了。”


    宋景辰忙道:“有我二哥哥在,祖母和娘亲也请宽心,我们兄弟自会互相照应。”


    旁边高夫人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暗道这辰哥儿比他娘更懂人情事故呢,一句话就挽回了哥哥的面子,秀娘虽是好意,却忽略了孩子虽小,却也是要面子的,刚才那话哥哥听来未必顺耳,小孩顺其自然的一句话就替他娘把话圆上了,当真了不得。


    说到底,秀娘所处的环境还是单纯,如今就算见识广了一些,既无宅斗经验更无宫斗经验,言谈话语不够谨慎也是难免的,再者对着自家人她本来也放松。


    宋景辰在接人待物上的通透是天生的,不能拿普通人跟着也比。


    宋三郎几乎极少会因为秀娘说错话而苛责于她,不管怎么说,秀娘已经是走出了一大步,敢说不怵人,至于其他,栽几个跟头也就慢慢学能了。


    相处这么多年,宋三郎已经摸透了秀娘的性子,多鼓励少打压,一件事只要作对一处,那么就夸她这一处做得好,如此秀娘方能越变越好。


    与之相反,儿子宋景辰就得多打压,这小子不压着,扑棱扑棱翅膀,他能给你上个天。


    秀娘陪着老太太等人去了花园宴客厅那边,宋景辰则同睿哥儿随着伯府的下人去到另一处。


    这边厢都是半大小子,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不过十二三,都是随着家里的大人出来玩的,亦是家里有意识培养自家孩子与各家子弟建立交往,学会接人待物。


    这些人非富即贵,其中不少人都是陈宴安书院里的学生,还有一些是在国子监或者自家族学读书的,一群人正在玩着投壶呢,看到宋家兄弟过来,熟识之人纷纷围上来打招呼,“辰哥儿,睿哥儿你们来了。”


    宋景睿有些不适应被众人环绕的感觉,有点儿手脚无处安放的不自在,宋景辰嘻嘻哈哈跟人勾肩搭背要糖吃,有人剥了颗松子糖递给他,宋景辰一转手塞宋景睿嘴巴里,笑嘻嘻道:“兄友弟恭,得先孝敬我哥吃,还有吗,再帮我剥一颗。”


    一众人被他这小无赖样逗得哈哈笑,又剥了松子糖递给他,宋景辰接过来塞嘴里,边吃边道:“我口渴着呢,先去那边喝点水,等着我啊,待我回来把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牛皮吹得太大,当心吹爆了丢人。” 人群中一个八九岁的锦衣小男孩皱着眉道,一副看宋景辰极不顺眼的讨厌表情,本来他是人群中的焦点,宋景辰一来,立即抢了他的风头,小孩不忿儿。


    众人不由看向他,有点儿脑子的都能看出宋景辰这是在调节大家玩乐的气氛好不好,怎么还有人当真了?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看向他,“你很介意我丢人吗?”


    锦衣小男孩道:“你丢不丢人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丢人。”


    宋景辰点点头,扭头拉着宋景睿走。


    锦衣小男孩:???


    这会儿旁边有人憋不住想笑,可奈于眼前小孩的身份又不敢笑:是啊,你也知道丢不丢人不关你事,那你还操人家那门子的心。


    小哥俩到旁边小花厅里去喝水,宋景睿道:“刚才那小孩身份不一般,周围的人似乎都在让着他,你少得罪为好。”


    宋景辰道:“哥哥没看出来吗,我的存在本身就得罪他了,我若示弱你信不信他敢蹬鼻子上脸,身份不一般又如何,左右是孩子间的玩笑,他们家大人还能因为这个治我的罪?”


    宋景睿忍不住拧眉,“你总是这般不吃亏的性子,当心哪天吃了大亏。”


    宋景辰嘻嘻笑,“我不想憋屈嘛,所以二哥你要努力考科举,随时做好捞弟弟的准备,若你同大哥哥全都封侯拜相,那我岂不是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宋景睿没好气地捏了一下弟弟的鼻尖,“你这都什么荒唐无聊的想法,只有那螃蟹才横着走呢,你是想被人活活上笼屉清蒸不成?”


    宋景辰摸了摸鼻尖,道:“那还是红烧吧,我死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活着不行。”


    宋景睿被他气乐了,端过一杯甜水堵住弟弟的嘴。


    宋景辰喝完水,掏出帕子抹了抹嘴唇,道:“二哥,这水还挺甜的,荔枝味儿的,这永昌伯府看来挺得皇帝宠信,这会儿除了皇宫里的贡品,市面上可没有荔枝可卖。”


    “哥哥,你也喝一杯,不喝白不喝。”说着话宋景辰端起桌上精致的瓷壶,给宋景睿倒上满满一杯递过去。


    宋景睿接过来道:“你今年的荔枝还少吃了?缺人家这一杯。”


    宋景辰爱吃荔枝,去年赵敬渊没少给送,宋三郎不想让儿子欠赵敬渊太多人情,特意从商队抽出人手快马加鞭往京城送荔枝,今年没等赵敬渊给辰哥儿送,直接先送到赵府一大筐。


    宋三郎不想儿子欠赵敬渊人情,伴君如伴虎,赵敬渊虽说不是“君”,那也是皇家的子弟,相处起来还是君臣那一套,皇帝可以跟你称兄道弟,你敢跟他称兄道弟一个试试?


    小哥俩喝完水,宋景辰又从果盘里摸了两块点心,自己吃一块儿,塞哥哥嘴里一块,宋景茂是真的不爱吃甜食,看见就觉得腻,宋景睿是嘴上说不吃,心里很想吃,又要面子,不喜欢在人前吃这些小孩吃的小食。


    宋景辰边吃着点心,边拉着宋景睿往投壶处走,见小哥俩竟然敢回来,刚才到锦衣小男孩,斜着眼睛道;“某人刚才说要把我们杀的片甲不留,我倒要瞧瞧看,不若我们比试一番?”


    有人拉了拉宋景辰的衣角,小声提醒道:“这位太子殿下的表弟。”言外之意是提醒宋景辰这人不好得罪,赢了他或者是输给他,都没有好果子吃。


    若是太子殿下,宋景辰或许要掂量掂量轻重,跟人家服个软,毕竟太子殿下驾到,有如皇帝亲临,人家是君,宋景辰是臣,万没有臣对君无礼的道理,那叫以下犯上大不敬,牵连整个家族的,宋景辰真不敢。


    你一个太子的表弟,难不成你跟别的小孩怄气,你家太子表哥还要过问一下?那太子殿下成天也太闲了,再者说了,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坏了自己的名声。


    太子殿下,可是未来的储君,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但凡行差走错会为人所诟病,太子殿下吃饱了撑的才会管这种闲事儿。


    想到此,宋景辰回头冲提醒他的同窗笑了笑,道:“多谢提醒。”


    对面太子表弟耳朵尖着呢,听到有人提醒宋景辰,一脸得意的瞧着宋锦辰,心说看我怎么治你。


    他故意大声道:“怎么,你不敢跟我比?不敢跟我比也行,你从我□□里钻过去,我就饶了你。”


    他这话一出,周围众人皆惊,全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人群中的太子表弟,也太过分了,今日乃是永昌伯府举办的宴会,所邀请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且与永昌伯府交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但凡懂点事儿的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荒唐事。


    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丢人遭人耻笑不说,还打了永昌伯府的脸,再者说来,这种事情传江出去对太子的名声也不好呀。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


    宋景辰的脸色瞬间变了,面若寒霜,恶心至极,为什么这些皇亲国戚侮辱人的方式总是如此雷同,他想起了当时于兴业被驸马家的侄子逼着钻□□。


    宋景辰小孩平时虽然看上去一团和气,整日里面的人笑嘻嘻的,跟谁都很合得来,但人家是宋三郎的儿子,被宋三郎一点点教养大的,又如何真的是一个没有脾气的?


    宋景睿冷冷地看着对面人,弟弟虽不是显贵人家的孩子,但在他心里却是最贵重之人,全家人如珠如宝疼爱的小孩,如何能让人如此作践,他真想现在就上去狠狠抽这货几个嘴巴子,嘴巴如此之恶毒,活该打烂!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打,对方混蛋论不到他来教训,真要打了,必为宋家招惹麻烦,这一刻宋景睿头一次在心底生出对权力的渴望。


    那位太子的小表弟见宋景辰兄弟俩站在哪里不吭声,不由更加得意,趾高气昂道:“宋景辰,你刚才不是挺能吹的嘛,原来不过是孬种一个。”


    第129章 教训太子表弟


    宋景辰之前揍过驸马家的混蛋侄子, 给爹爹惹了祸事,那件事让小孩明白不能蛮干,得讲策略。


    刚才他一直没开口,就是在考虑如何既能教训到太子这嚣张的表弟, 又能全身而退。


    ——结论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只要不揍人, 对方身上没有伤, 问题应该就不大, 是非黑白对方家长又不是不明白。再者说了,因为太子的这一层关系,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闹大了连累太子殿下的名声,说不得反会被太子怪罪。


    后果都想清楚了, 宋景辰伸手把睿哥儿往身后挡了挡,这事儿不能让二哥插手,他惹了事,赵敬渊会捞他, 张尚书看在爹的面子上会替他说话, 实在不行, 皇帝陛下可还欠着他一个承诺呢,寻求一下庇护总是可以的吧?


    宋景辰上前一步, 走到那位太子表弟跟前,眼角微微往上一扬, 眼尾带起挑衅的弧度来, 小孩弯了弯嘴唇,慢条斯理道:“谁说我不敢和你比, 我倒还怕你不敢跟我比呢。”


    小孩尾音凉凉的那个劲儿,说不上来他是想表达讥讽、瞧不起、还是什么, 反正听在太子表弟范庆阳的耳朵里就觉得眼前的宋景辰十分欠抽。


    听在宋景睿耳朵里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弟弟要使坏。


    范庆阳狠狠地瞪了宋景辰一眼,冷哼道:“谁怕谁是乌龟王八,少废话,有本事跟我比试,你输了就按刚才我说的,你当着众人从我□□钻过去,我输了我从你□□钻过去。”


    宋景辰故意把嘴角儿斜斜一撇,一副不屑的样子,道:“别别别,你太能抬举你自个儿了,你哪能跟我比,更不能跟韩信大将军相提并论,你从我□□钻个来回,我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再者说来,你能做出人让钻□□这种缺德事儿,可见你也是个没脸没皮没操守的,钻个□□对你来说没有难度,这赌约不公平。”


    宋景辰这话一出口,逗得周围人闷笑出声:辰哥儿真、毒、舌、呀!不过人家毒舌归毒舌,不无耻不龌龊,不是范庆阳这种阴损的整人招数。


    对面的范庆阳肺都要气炸了,面孔涨红,恨不得扑过去把宋景辰咬死,扬手就要甩宋景辰一个耳光,宋景辰哪能让他打着,一把攥住了范庆阳的手腕儿,声音一冷:“怎么,恼羞成怒就要不讲武德了?”


    范庆阳被宋景辰钳制住,想抽回手腕儿却不得,连抽三次都失败,他终于明白论力气,他比不过宋景辰。


    宋景辰甩开他胳膊,呵呵一笑:“这样吧,你若输了你就对在场所有人都说一遍,说你出门不刷牙,你嘴巴臭,你嘴巴贱,你嘴巴欠抽。怎么样,还敢不敢与我比?”


    范庆阳咬着牙,恨恨道:“你输了光从我□□钻下去不行,你还得学狗叫。”


    宋景辰:“你要我叫几声?”


    范庆阳:“三声!”


    宋景辰:“要学什么狗叫,狮子狗,还是猎狗,还是看门狗?”


    范庆阳:“当然是看门狗,你只配当看门狗。”


    宋景辰:“看门狗怎么叫来着?”


    范庆阳:“汪、汪、汪。”


    宋景辰点点头:“清楚了。”


    周围有人别过头去,用力捂住嘴巴,怕自己憋不住笑出来,惹怒太子爷的小表弟。


    宋景睿嘴角抽了抽,拉过宋景辰,在弟弟,低声道:“这种无耻之徒你同他比什么,赢了输了都不是什么光彩事,自古只有狗咬人,哪有反过来人咬狗的道理。”


    宋景睿当然知道弟弟投壶投得好,在书院里是出了名的,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可莽撞。


    实际上宋景辰确实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一定赢对方,不过他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不钻对方的□□。


    宋景辰无视掉范庆阳要喷出火来的眼珠子,道:“可以呀,只要你愿意说自己嘴巴贱的同时自扇耳光,我就同意学狗叫。”


    宋景睿拽不住弟弟,气得跺脚。


    范庆阳狠狠一瞪眼,“那就比吧!”


    周围的小孩一片唏嘘声,窃窃私语,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俩人谁输了都挺刺激人的,不过大家都盼着范庆阳输,跟宋景辰熟识的自然向着宋景辰,同范庆阳熟识的平时受够了范庆阳的窝囊气,巴不得有人替自己教训他出气。


    再者,想想曾经趾高气扬的范庆阳对着自己抽嘴巴,说他嘴贱,想想就解气!


    投壶比赛的规矩:一人手里十支箭矢,站在规定的距离外,向箭壶中投掷,箭头入壶有效,箭尾入壶不作数,共计三轮比赛,三局两胜,若分不出胜负来就加大难度继续比。


    “谁先来?”宋景辰道。


    “我先来。” 范庆阳想要给宋景辰来个下马威,杀杀宋景辰的威风。


    宋景辰让到一旁,让他先来。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范庆阳站定,屏气凝神,身子微微前倾,轻轻向前一掷,箭矢稳稳落入壶中。


    范庆阳投完得意了斜了宋景辰一眼,又看向身后。


    身后范庆阳的小跟班反应过来,忙大声叫好。


    宋景辰瞅了他一眼,怪不得这般嚣张,原来是有底气的,宋景辰亦不慌不忙上前,只众人还没见他准备呢,就听叮咚一声,一支箭矢稳稳入壶,箭尾犹在轻颤,比起范庆阳的小心谨慎,宋景辰像是顺手一抛,随意得很。


    就这举重若轻的一出手,瞬间把周围一帮小孩子震住了。方才明白人家所说杀个片甲不留,是来真的。


    范庆阳脸色不好看,有了心理压力,不过他也是投壶的老手,从小就迷恋这个,不说是百发百中,也差不多了,他又取了一支箭,瞄准,轻抛,命中!


    旁边又是一阵叫好声响起。


    两人各投掷了五箭,均都成功投进,又该轮到宋景辰了,宋景辰勾了勾嘴角儿,露出一丝坏笑,都说了要给对方教训,就必须给教训。


    宋景辰这次一下抽出五根来,


    旁边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明堂?


    没让他们久等,大家只听到一阵密集的叮咚声,宋景辰刷!刷!……刷!


    五箭连中!


    众人忍不住轰然叫好,连范庆阳的小跟班都被宋景辰的箭术折服,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大声给宋景辰叫好。


    宋景辰倒没有多得意,其实投壶和射箭还是有所不同,拉弓放箭是需要消耗臂力的,投壶不同,找到了手感,节奏又合适的话,连投的命中率甚至比一根一根投更高一些。


    宋景辰朝对方抬了抬小下巴,那意思是该你上了。


    压力一下子给到了范庆阳,投壶最讲究心态要稳,宋景辰使坏,一上来就用出人意料的碾压把对方的信心和士气打下去,让范庆阳开始对他自己的水平产生自我怀疑。


    果然,范庆阳见宋景辰的投壶技术竟然如此高超,心里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握着箭矢手心出汗,也就是说他也必须五箭连发,才算胜过宋景辰,否则就算十支都投进去,那也是技不如人。


    宋景辰可是被他爹从野猪嘴底下用五支利箭救下来的,回来以后发了狠的练习射箭,投壶同射箭一样,角度,力度,心态、手感、稳准狠。


    实力相当就比心理,心理相当那就比运气。


    范庆阳懵了,涨红着脸,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他也是连发五根,只不过中间停留的时间比宋景辰长很多,即便如此,也只是连进四根,第五根投歪了!


    其实他的水平已经相当可以,在小孩子当中更可以,但凡事就怕比较的对象厉害,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范庆阳本来压力就大,又失手一支,开始发慌,他额头上全是汗,刚才最后一根出手的力度大了,他一出手就感觉到了,但箭已经出手。


    第一局宋景辰胜,也是就说第二局,范庆阳绝不能失手,宋景辰却有失手的机会,宋景辰的心态更为放松,范庆阳的心态却紧绷到随时都要断掉。


    这局范庆阳让宋景辰先发,他得缓缓。


    宋景辰继续打破范庆阳的节奏,刚才范庆阳最后一箭显然已经慌了,不能让他把状态找回来,否则怎么叫完虐他呢。


    输有很多种的,体面的输,和被打的惨不忍睹是两个感觉,宋景辰现在不想让对方体面。


    这次宋景辰来了个三箭连发。


    范庆阳深吸一口气,开始准备,只是准备的时间有点长,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宋景辰知道这把范庆阳输定了,准备的时间越长,杂念越多,杂念一多不失手才怪。


    果然,范庆阳一箭投出去,竟然没有入壶,周围嘘声一片。


    范庆阳脑门儿上,鼻尖上都是汗,拿箭的手开始发抖,第二箭居然又没中!


    范庆阳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连连失误两根,就算后面全中也不可能赢的,以宋景辰的水平,失误一根都难,更不要说两根。


    第三根箭,范庆阳却是怎么也投不出去,如果第三根再投不中,他就太丢脸了。


    宋景辰见他半天没动静,笑道:“你还要继续比吗?”


    范庆阳死咬着嘴唇不吭声。


    宋景辰呵呵一笑,手里的最后七根箭,唰唰唰全部入壶。


    范庆阳的脸色青红交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围一片安静。


    宋景淡淡道:“你输了。”


    范庆阳站在那里不吭声。


    对方不兑现承诺完全在宋景辰的意料之内,就因为自己抢了他的风头,就能跑来找茬,可见是个多好面子的人,就这样的人,你让他边自扇耳光,边自己骂自己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实际上宋景辰敢跟他赌,并非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胜过对方,是因为万一要输了,他也不会真钻对方的□□去,君子一诺千金不假,可守诺的前提是对方是君子,谁要跟无赖人渣讲什么规矩。


    比起当众认怂让人踩,他宁可用无赖的手段对付无赖。不然这种人得逞一次,以后会变本加厉,还真以为你怕了他一样。


    大不了他就通过赵敬渊找太子殿下评理去,倒要看看太子让他钻还是不让他钻。


    宋景辰早就有所预料,这会儿范庆阳不遵守赌约,宋景辰倒也不生气,笑嘻嘻拉着睿哥儿同几个相熟的人跑去玩儿了。


    范庆阳仍木木地站在原地,显然就受的打击不小,之前同他玩耍的几人谁也不想自找没趣儿,这会儿凑上来承受范庆阳的怒火,不远不近的在旁边站着,倒也不敢走。


    过了会儿,范庆阳怒气冲冲踹翻了一旁的箭壶,拾起一把箭恨恨地朝着宋景辰的方向扔去!


    远处,一帮人簇拥着宋景辰满脸崇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辰哥儿,你刚才那投壶真绝了。”


    “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东西,改天约了一起玩呀,我可以教给你们我投壶的独家秘笈。”


    “真的假的?”


    “必须是真的,谁叫你们都是我的好同窗呢,将来你们都做了官,我的好日子不就来了。”


    “哈哈哈,辰哥儿你真够意思,什么时候来我们科举班上课呗,咱们一块考状元,同朝为官。”


    宋景辰忙摆手:“不行不行。”


    旁边有人问他:“有何不可,谁都知道辰哥儿你最得宴安先生器重,你想进科举班,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宋景辰:“我从小就有懒病,咋能抢了我二哥的活儿干。”


    宋景睿;“……”


    一众小孩反应过来,被逗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这边热闹,后花园女眷这边也是热闹,小姑娘们吟诗,作画,弹琴,下棋各显才艺,这些都是竹姐儿所不擅长,她也没有机会学这些,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三妯娌大为惊叹,感叹大家族里出来的姑娘家就是不一样,往那儿一站就有股子贵气。


    王氏原本还觉得自家竹姐儿不差,来时还存了钓个金贵婿的想法,现在一看才明白差距,自觉自己当真想太多了,跟人家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还是要多少门当户对些的好,对竹姐儿也好。


    因为备受打击,王氏遂歇了在宴会上推销自家闺女的想法,竹姐儿倒是轻省自在许多。


    只是对竹姐儿感兴趣的人不多,对宋景茂感兴趣的人倒不少,因此倒有不少过来攀谈的,王氏从一开始的略带紧张,慢慢开始适应,见人三分笑,与人客客气气倒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秀娘这边同高夫人以及一位刘姓的御史夫人坐到一处,边喝茶边拉家常,聊得正是兴起,都是通过张夫人认识的,又因为这几位夫人名下都有自己的铺子,同宋三郎的商队都有合作往来,且借着宋三郎商队的便利,没少赚银子。


    因此,她们同秀娘的关系很不错。


    秀娘道:“前些日子我家商队从南洋那边运过来批成色不错的珍珠,我选了几颗大个头儿比较大的,找工匠给打成了珍珠簪子,改日给你们送过去。”


    高夫人忙道:“这怎么好意思,才刚吃了你们家的荔枝,又来要你的簪子,那我们也太贪心了。”


    秀娘笑道:“这不是守着咱自家的便利嘛,不给自己人方便,那还能给谁方便?再说了,以后有用到姐姐们的地方,我定也会厚着脸皮开口的。”


    刘夫人笑道:“行,有需要我们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高夫人:“秀娘,我听说你们家商队跟京城好多铺子有合作呢,这买卖是越做越大发了呢。”


    秀娘一笑:“越做越大倒是不假,可这摊子铺得大,风险也大,咱们常居后宅是不知道这天下可非处处都像天子脚下这般太平,遇见山贼劫道那是常有的事,说不得就是财货两空,一趟就算白走了。”


    顿了顿,秀娘又道:“这财货两空倒还算好的,若是出了人命就更麻烦,咱这商队雇的人都是青壮,个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以说是上有老,下有小,人要是没了,咱们家里也是得给银子补偿,让一家子人能活下去的;若是赶上家里孩子小的,三郎都承诺给人孩子养到十五岁。”


    御史刘夫人惊讶道:“你们这东家也做得太仁义了吧?”


    秀娘:“这也不是仁义不仁义的事,这商队风餐露宿本身就极辛苦,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不给够好处,也没人愿意做的。”


    “那倒也是,赚钱都是不容易的。”


    “正是呢。”


    几人正说笑着呢,忽听到有丫鬟的惊叫声传来,“夫人,夫人,不好了,前边谁家小孩出事了!”


    第130章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名小丫鬟步履匆忙地闯进花厅来, 满脸急切之色的,气喘嘘嘘道:“老夫人,不好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落水了!”


    “你说什么?”刘老太君猛地站起身来, 动作太急, 带倒了桌上的茶壶, 茶水泼洒一桌, 人命关天的大事,刘老太君顾不得这些,忙急声问道:“可有使人去救!”


    那丫鬟忙回道:“回老夫人, 在场的小厮不会凫水,跑去喊人来救的时候, 另一位小少爷跳下去救人了。”


    她这话说完,刘老太君,身子就是一晃,差点儿没栽倒, 今日来人非富即贵, 掉下去一个就够麻烦了, 好嘛,这一下跳下去俩, 哪个不是家里的眼珠子。


    旁边伺候地人忙扶住她,只是不等刘老太君缓过劲儿来, 在座有带着孩子来的孩子娘们早已经坐不住, 慌里慌张朝着伯府荷花池那边跑去确认了,心里祈祷着出事的千万不要是自家孩子。


    刘老太君这边忙吩咐人速去叫府上的医官过去查看, 另外加派救人的人手。


    伯府管家娘子,刘老太君的大儿媳薛氏叫人快去皇宫里请御医来, 明知道落水的话,这用上的可能性不大,但必须得做出样子来,叫人知晓伯府尽力了。


    永昌伯府离皇宫其实不算太远,朝廷官员的府邸距离皇城越近,就越靠近权力的中心,身份愈加贵重,永昌伯府这样的人家有特权朝宫里递牌子请御医过来看病。


    人群中秀娘慌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家儿子六岁之时三郎就带着他学会凫水了,夏天的时候三天两头去河里耍,儿子熟识水性,就算不小心掉水里他也能自救。


    秀娘拍了拍胸脯,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马上又想到自家侄子睿哥儿不会凫水,又开始提心掉胆起来,心里埋怨二嫂姜氏胆子小,不敢让孩子下水,说白了就是不相信小孩能行,现在遇见事着急了吧。


    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若睿哥儿真掉进水里,辰哥儿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念头及此,秀娘的心猛地一跳:自家那个傻小子不会就是跳下去救人的哪个吧!”


    秀娘一下子就急了,这会凫水可不代表就能救人,这因为下水救人把自己搭进去的还少吗?就算是去救睿哥儿她也是不愿意的,救别人就更不愿意。


    秀娘这次真着起急来,再不管什么仪态,撒开腿飞奔,把一众妇人远远甩在了她身后……


    永昌伯府的荷花池子接的是护城河的活水,足足有丈余深,通往水榭的浮桥,以及经常走人的这一面都装有木制栏杆,其他三面为了美观并未全围起来。


    刚才那会儿,范庆阳被宋景辰杀得片甲不留,又羞又怒又怨,他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待过他,他也从未受过这样的打击。


    他娘正是皇后的嫡亲妹妹,也就是当今太子的姨母,被封三品淑人;他爹官居三品通政使,官署上奏皇帝必须经由其手,上通下达,说是朝廷喉舌也不为过,乃是握有实权的朝廷大员。


    他们范家更是京城九大家族之一,曾经的萧楼如今就归了他们范家,改名萧楼,身份本就极其显赫,他又是家中唯一嫡子,从小到大哪里受过一星半点的委屈。


    这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哪怕是他先挑衅在先,哪怕他输了宋景辰也并未追究赌约,但在范庆阳这里,宋景辰就是应该去死!


    实际上他平日里发起火来,也从未把别人的命当命,手里有什么东西就朝下面的丫鬟仆人扔什么东西,曾经用铜灯盏甩到身边丫鬟身上,把一个正值妙龄的小丫头直接砸破相。


    这种事情,他娘每每只会训斥下人做事不力,惹少爷发火,不加制止不说,反过来各种哄儿子。


    同他一起的小跟班之一,也是他的庶弟,过来哄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不对他心思的话,范庆阳把刚才从宋景辰那里受的气尽数发泄在这位庶弟身上,一脚踹开庶弟,踹完一脚仍不解气,还要继续踹人。


    庶弟后退躲避不及,不慎落入水中。


    宋景辰为首的一帮孩子正在不远处玩耍呢,听到扑通重物落水的声音,以及有人大声呼救,忙跑过来查看。


    宋三郎曾同宋景辰多次叮嘱过,即便自己水性很好,救人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尤其是孩童力量不足,下水救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把自己搭进去的可能性倒是极大。


    这是因为水下行动不比在岸上,要费力许多,救人需要腾出一只手拖拽对方,凫水的难度增加不说,再加上对方惊慌失措下的挣扎乱动,施救者所需要消耗的力气就更大,而在水中一旦脱力,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时,你就算想反悔不救他都做不到,对方出于求生的本能是不可能放开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会死命扒住你不放。


    宋景辰懂其中的危险,他自然是不想冒这种风险,忙朝着水中大喊:“不要慌张,来救你的人就快要跑过来了,我保证你不会死的,现在你听我的话,跟我做!”


    “不要乱挣扎,来,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双手放到胸前,头向后仰,让你的身体浮起来……”


    很快,一众人就看到对方挣扎地更加厉害了,落水的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不要慌张,慌张之下,就更不知道怎么屏住呼吸,怎么头向后仰,只剩下本能的挣扎!


    范庆阳站在一旁,看到庶弟不听宋景辰的话,莫名觉得十分解气,他们府上的庶子庶女多了去,都是下贱坯子生的,死上一个两个又如何,谁敢怪他这正经的主子。


    宋景辰眼睁睁看到那小孩的身体不断下沉,若要真的沉下去,救人的难度更大了不说,等把人捞上来能不能活都是两说,宋景辰着急地往四下里张望,看有没有长竹竿之类的救助工具。


    可惜,不要说长竹竿,就连根树枝都没有。


    宋景辰很怕死,吃喝玩乐,享受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他不想这么早死,落水的又不是自家兄弟,一个陌生人而已,他犯得着冒这个风险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爷头的,不救!不救!不救!


    人家自己掉下去的,关我什么事,我不要做冤大头!!!!!


    扑通! 一声,水花四溅。


    宋景睿只感觉眼前一道白影,他什么也来不及抓住,只能干巴巴伸着胳膊,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跳下水了。


    “辰哥儿,你快给我回来,他那么胖,你拖不动他,你会害死你自己的!”宋景睿急得大叫。


    宋景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跳下来的,可能他实在是太着急了,一着急也就顾不上许多了。


    你爷头的,小爷天生就是做好人的命!


    跳进水里,被冷水一激,宋景辰头脑清醒了些,他知道如哥哥所说,凭他的力气拖不动这小孩的。


    宋景辰分开水面,迅速划向落水的小孩,宋景睿见阻止不了弟弟,急得大喊:“宋景辰你给我听着,你若不回来,我现在就跳下去,你救他还是救我!”


    宋景辰没功夫跟他哥解释,在落水小孩身边不远处停下来,喊道:“不想死,你就照我的话做,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我的力气救不了你,也不会为了你搭上自己的性命,你看清楚了,吸气,双手放胸前,头慢慢向后仰。”


    宋景辰边说边示范。


    那小孩看到宋景辰果然漂浮起来,生死时刻的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跟着宋景辰照做。


    宋景辰鼓励道:“很好,我看到你已经飘浮起来了,现在把你的两只手臂慢慢伸到头顶上方,下巴稍稍仰起来。”


    “你做得很好,你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不要慌,现在两只膝盖微屈,救你的人马上就到了,我会陪着你。”


    宋景辰不慌不忙的声音像是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安抚着落水孩童的心,也让岸上的一帮孩子莫名产生相信宋景辰一定能把人救上来的信念。


    四周一片安静,宋景辰继续道:“你战胜了你自己,现在轮到老天开始帮你了,你要做的就是放松身体,相信老天不会放弃你,你很快就得救了……”


    宋景睿:“???”


    还能这样救人,不过怎么感觉弟弟像在给人下咒语一样呢。


    不光宋景睿这样想,周围人俱都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他们感觉宋景辰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淡定从容,犹如佛音,就好像……?


    好像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连跑来救人的家丁都看傻了,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不会水的人也能安生的漂浮在水面上,淹死以后浮上来倒是挺正常。


    宋景睿见来救人的家丁傻站着,气道:“还不去救人,要等人淹死了才下水吗?”


    几个家丁这才如梦方醒般,扑通扑通接连跳下去。


    秀娘这边心急火燎地跑过来的时候,落水孩童已经被永昌伯府的家丁救上来,宋景辰也自己游到水池边,宋景睿正拉他上来。


    看到周围一众小弟朝自己投来佩服的目光,宋景辰又感觉自己行了,这水没白下,扬起头来朝众人一笑,众人只觉得眼花了,宋景辰笑得也太——


    他们不懂什么叫“飒” 就感觉难以形容,觉得宋景辰笑得真好看,但更重要的又不是好看,反正别人笑不出来他那种。


    秀娘大步过来,看到自家儿子安然无恙,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可看到儿子浑身湿漉漉,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呢,好事做都做了,她又不能真得当众责备小孩,只能紧紧拉住儿子的手,嘴里说着:“你个小崽子,可吓死娘亲了,吓死娘亲了!”


    怎么听,都有一股子咬牙切齿恶狠狠的劲儿,听起来更像是“叫你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可气死你娘我了!”


    宋景辰假装没看到他娘眼珠子里朝他飞刀子,笑嘻嘻道:“让娘亲担心了。”


    两孩子俱都浑身湿透,被带着去洗澡换衣裳,一众妇人们这会儿也都赶到,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无不啧啧称奇,夸赞宋景辰善良、机智、遇事不慌乱,是个有大智慧的。


    后来赶过来的刘老太君、薛氏婆媳俩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暗道辰哥儿这孩子当真是个福星,把两个哥哥送到陈宴安的书院,自己被野猪追大难不死,现下来自家做个客,竟也能帮着自家化解麻烦。


    当真是谁靠近他,谁有福气。


    秀娘这会儿也知道儿子刚才并没有蛮干,气儿又顺了,笑呵呵同众人招呼,说自家儿子打小就是个心软的娃,一只小蚂蚁他都舍不得踩死呢,看到有人落水,说什么也要救的。


    宋景睿在一旁听完婶娘这话,嘴角直抽抽,弟弟是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撒尿水漫蚂蚁洞,火烧蚂蚁窝,他可全都干过。


    他的确不杀一只,


    他诛蚁九族,老窝都给人端了。


    秀娘一顿海夸儿子,只是夸着夸着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夸得太上头,忽略别人家娘亲的感受了,这谁不希望自家的娃好,她再显摆,有几个是真心愿意听的。


    算了,反正事实就摆在眼前,你们都有眼睛看,都有耳朵听,那就不用我多说了。


    秀娘又忙找补几句,说是小孩脑瓜儿是不笨,就是不用到正地儿,不肯好好读书,若是能把这股子机灵劲儿用到读书上,她也就不操心了。


    在大夏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知道宋景辰读书不行,一帮孩儿他娘就放心了,看着自家被人比下去的崽又开始稀罕了,看宋景辰小孩就更加顺眼,毫不吝啬夸奖之词。


    反正你再厉害,也妨碍不着我儿考科举,乐得多夸小孩两句。


    被冷落忽视的范庆阳却不高兴了,他看到宋景辰又莫名其妙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崽,忍不住大声道:“他既然会凫水,为何不第一时间下水去救人,万一我庶弟没有学会他的办法,岂不是白白送命?”


    众人:“……”


    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范庆阳还真不是厚颜无耻,他是打小就被骄纵坏了,说是一点是非观都没有也不为过,简单来说就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错都是别人的。


    若非宋景辰的原因,他就不会生那么大气,若非生那么大气他就不会把庶弟踹进水里,归根结底还不是宋景辰的错,宋景辰救人是应该的。


    这就是他的逻辑,所以他说话理直气壮,继续道:“宋景辰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秀娘并不知道这讨厌孩子是太子表弟,被他无理的话气到,就要开口,宋景睿却抢先上前一步,站到范庆阳面前。


    不管范庆阳说话有多无理,若是婶娘过来说道就有以大欺小之嫌,说不得引发大人间的矛盾。


    小孩可以不懂事,你大人不能,最主要俩家身份地位悬殊,在范家看来,旁人哪有资格教育他们家金贵的小少爷。


    宋景睿看了一眼范庆阳,眉宇严正,他道:“这位少爷质疑我家弟弟为何没有第一时间下水去救人,那少爷可知看到有人落水,第一时间跳下去之人要么是水性极好,知道自己不会有事,要么是情急之下,顾不上许多的英勇之士。”


    “然则两情皆可敬也,我弟弟恰恰是第三种,他明明知晓自己水性不好,下去之后莫要说是救人,他自己都可能有危险,不仅仅是枉送性命,更使我家叔叔婶婶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乃不孝也。”


    顿了顿,宋景睿又道:“佛曰救一命胜造七屠,可佛祖亦言众生平等。我读圣贤书,闻圣人言,未闻有圣人要我以己命换他之命,圣人绝非教人迂腐。”


    “少爷您不妨把手伸到水中感受一下,看这水是否冰凉入骨,乍然入水加上紧张之下,极有可能会使人抽筋,在水里抽筋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说到此处,宋景睿的声音忍不住扬了上去,少年似是努力隐忍怒火保持平静,他朗声道:“我弟弟明知有危险,却甘愿冒着丧命的危险下水去给你弟弟示范自救之法,你现下却责怪我弟弟救人慢了,请问是何道理?”


    宋景睿继续上前一步,义正词严道:“倘舍命救人,却没把人救上来,那我弟弟是否还要被贵府上赖上不成!”


    少年一番话掷地有声,怼得范庆阳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只恨恨地盯着宋景睿,只恨现在当着人,不能命人把眼前人的嘴巴撕烂!


    旁边范庆阳的娘亲李氏,一身绣工精致、用料极其考究的藕荷色梅花罗裙,满头珠翠,富贵尽显,这会儿见自家宝贝儿子被人“欺负”脸色顿时不好,站出来把儿子挡到身后道:


    “我儿只是质疑你弟弟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救人,你却如此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难道这就是圣人教你的君子所为?”


    宋景睿目光淡淡,先是朝她拱手一礼,平声道:“想是这位夫人误会了,所谓事不讲不透,理不辩不明,我只是想让贵府少爷明白一个道理,他这种想法很危险。”


    “倘有一天他自己深陷险境,试想何人敢去救他?倘人人都学他这般,试问天下还有谁人敢舍身救人,莫不个个自扫门前雪,又岂是圣人所愿?”


    宋景睿深吸一口气,“夫人固然爱子之心,又岂知不是害了他?”


    周围一众人也不由深吸一口气——这孩子,实属了得!


    李氏实在太不占理,想要狡辩也无从辩起,一张保养得当的俏脸气得粉白交加,刘老太君忙朝自家儿媳薛氏使了个眼色,薛氏会意笑呵呵上前招呼众人道:


    “哦弥陀佛,老天爷保佑,孩子们都没事儿就好,他们没事儿就是咱们天大的福气,大伙儿快别在这边站着了,该到用饭的时间,我看孩子们也都饿了。”


    两句话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之后,薛氏才道:“阳哥儿也是太过关心自家庶弟,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到太多原也正常。”


    “睿哥儿呢,为自家弟弟鸣不平也是心疼弟弟,两个都是好哥哥,想必在家里亦是兄友弟恭叫人羡慕,都是极好的。”


    李氏自知理亏,纠缠下去只会更丢人,再者刚才情急之下那话说得委实没水平,忙顺着薛氏的话道:“妹妹你也知道,我就只这一个儿子,九死一生才把他给生下来,也是平日里娇惯了些,回家定要好好说道他。”


    王、公、侯、伯,伯府的大娘子满脸陪笑地给李氏找台阶下,旁边宋家妯娌三个不由对视一眼,知道这李氏身份定然很不一般。


    不过自家孩子好心救人却落个这种结果,也是叫人心寒齿冷,以后碰到这等贵重人家的孩子,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免得好心没好报还来个惹祸上身,怄气死了。


    也只有跟在范庆阳身边的那几个人,知道他那庶弟到底为何落水,不过却没一个人敢说出实情,不敢说归不敢说,却是对范庆阳是什么人都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即便攀附上他们家又如何?范庆阳太危险了,对自己的庶弟都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外人呢。


    范庆阳不正常,远离为妙。


    用过午饭,一众宾客纷纷离开,刘老太君留宋家人晚些时候走,等到家里没有外人了,刘老太君才拉过宋景辰笑呵呵道:“今日可多亏了咱们辰哥儿机智,若非如此,那孩子真出了什么事儿,虽说是庶子,咱们主家也是不好交代的。”


    宋景辰道:“老太君下次可使人在水边放一些长竹竿,如若下次有人落水,只要路过之人把竹竿递过去让人抓住,落水之人就可以获救了”


    旁边薛氏笑道:“娘,辰哥儿这法子可真是不错,您说他这小脑瓜到底怎么长的,装着的可都是寻常人想不到的新奇主意,咱就说今儿他教人这套自救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若是人人都知道了这个法子,不知道会少了多少水下冤魂呢,可真是造福无数。”


    刘老太君也笑,拉着宋景辰道:“是啊,辰哥儿这法子是如何想出来的,是书里教的吗,还是你们那什么数理班学来的?”


    刘老太君问宋景辰,宋景辰都不知道问谁去,情急之下他就那么教人做了,至于为什么要那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对方既然提到数理班,小孩必须得给自家数理班脸上贴金呀,他含糊其词道:“回老太君,我们宴安先生的数理班学的正是生活之中处处用的着的实用之道。”


    薛氏若有所思,道:“那还真是不错呢,毕竟这科举之路艰难,并非人人都能走得通,学一门实用的本事,也是生存之道,我那娘家侄儿就是个不爱读书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怎么打磨也没用,回头儿我就叫我嫂子把我那小侄子送到宴安先生的数理班去。”


    “到时候辰哥儿可要帮婶娘管着他点儿。”


    宋景辰:“婶娘还请放心,落到我师傅宴安先生的手上,没有学生敢不听话,就冲他老人家这么长这么宽的打戒尺,我也只能是望而生寒,乖乖听他老人家话的。”


    小孩夸张地比划着,一脸小生怕怕的表情,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气氛活跃了,同时也略过了刚才的话题,人家要你管着点儿,那是客气,你若认真,未免就自大了,再说宋景辰才不想揽这活儿。


    刘老太君看着宋家的两个孙子,当真是越看越喜欢,当然还有一个更稀罕的没来,她真恨不得把三个都招为女婿,忍不住有些发酸地拉着宋老太太的手道:


    “老姐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茂哥儿也好,睿哥儿也好,还有咱们辰哥儿,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羡煞旁人,你瞧瞧当时咱睿哥儿怼李淑人那话,当真有张仪、苏秦之口才,叫人难以置信他才是个刚刚十二岁的孩子。”


    老太太忙谦虚道:“这还不都是宴安先生教得好,若无妹妹当初的引荐,他们也没机会拜到宴安先生的门下,妹妹的情谊,姐姐一直都感念在心。”


    其实当初自家起了多大作用刘老太君心知肚明,再者说来,这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得是看个人,刚才那帮孩子在陈宴安书院读书的可不少,不还是辰哥儿同睿哥儿最是出挑。


    不过听到老太太如此说,刘老太君心里高兴,又拉着老太太说了一些刚才李氏的家世来历,叮嘱辰哥儿和睿哥儿躲着点儿,尽量不要招惹,单一个范家,她们永昌伯府还真不怕。


    这不是有太子那层关系在嘛,不敢得罪的。


    听刘老太君如此一说,宋家的女人们都有些后怕,寻思着自家皮猴子这得亏是救人,不是“揍人”。


    除了小哥俩,众人谁也不知道宋景辰与范庆阳之间发生的事儿,小哥俩不会傻得去跟家里人说,如此丢人之事,范庆阳更不会大肆宣扬,他又不傻,宣扬出去,他是想更丢人,还是想兑现承诺呢?


    显然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薛氏见自家婆婆拉着宋家老太太说个没完,趁机同一旁的秀娘攀谈起来。


    永昌伯府看着显赫,家中却无擅经营之人,名下的田庄铺子看起来不少,大多半死不活,盈利的不多,平日开销除了吃俸禄和老本就是一些不能说的收入,薛氏这个管家的难着呢。


    好在府里虽无擅经营之人,可也没有特别能败家的,倒也不算捉襟见肘,只不过薛氏自己名下经营的两家布匹铺子投了不少银子进去,却经营不善,积压了一堆不时兴的布料,贱卖就亏,不贱卖又压着银子,左右都不是,愁死个人。


    刚才在宴会席间,她见到刑部郎中高夫人同御史薛夫人都同秀娘这个八品小官家的娘子很亲热,又想到户部尚书张夫人竟还认了秀娘作干妹妹,知道这其中必有原因。


    再会做人那也只是锦上添花不得罪人而已,只有利益才能恒久远,她们如此热络,必然是能从秀娘身上捞到好处。


    心中好奇,她就忍不住伸过去一只耳朵,听着三人聊天,这才明白原是这俩人都沾了秀娘的光,都因为宋家的商队赚钱了。


    薛氏有意无意把话题往做生意上引,长叹一声,就说起了自家那不争气的铺子来。


    三年的历练,秀娘现在也学能耐了,可再不是当初的傻白甜,她知道这些官夫人大多数时候说话都是带目的,家丑不可外扬,没事儿薛氏同她说自家生意亏本儿这种事做什么?


    说出来让人看笑话吗?


    自然不是,观薛氏刚才一番和稀泥的精明劲儿,就知道此人是个极圆滑的,要把事儿解决,还不能让事儿沾身,两边都不得罪。


    这般精明之人,可不是胡同巷子里的怨妇,逮着个人就大吐苦水,同情的人少,看笑话得才是更多,解决不了问题不说,还叫人看不起。


    薛氏这样的人肯自揭短处,多半是要求有回报的。


    秀娘稍一琢磨,就听出来她那意思了,不过他们家的商队确实可以把京城过时的东西倒卖到外地去,不但不赔钱,打着京城的名号,还能大赚一笔,不过她没必要让旁人知道自家的利润,夫君有句话说得特别对——


    千万莫要让人知道你家具体赚了多少钱,知道得越多,你家的麻烦就来了,就比如上次的马球场。


    想到此,秀娘假装替薛氏着急道:“方才听薛姐姐这般说,压的布匹还真是不少,薛姐姐的铺子既然是开在大相国寺附近,那卖得必然都是好货,如今京城不时兴了,确也是两难的境地,有钱的不想买,没钱的买不起,叫人发愁。”


    秀娘深表同情,但就是不表态,不揽活儿,这主动揽活倒显得这事儿有多好办一样,我得让你求着我,我才能勉为其难的答应你,你得领我宋家,领我秀娘这份人情。


    想当初我们家老太太求到你们头上,那可是把祖传的陪嫁都搭上了,诚意满满。


    不过薛氏要实在张不开口,其实秀娘也会帮她的,不为别的,她得让人知道宋家的生意,她许秀娘可以拍板拿主意,得让三郎看到她许秀娘对自家生意的贡献。


    薛氏脸皮子薄,不过脸皮子再薄,在银子面前也得厚上一厚,这可不是公家的铺子,全都是她的陪嫁铺子,将来是要传给姑娘做嫁妆的。


    第131章 我才不吃亏


    薛氏抿了下嘴唇, 笑呵呵道:“妹妹,我听说咱家的商队货通东西南北,有些在咱们京城卖不动的货,运到别处却能成了香饽饽, 能卖得很好呢。”


    秀娘看了对方一眼, 一笑接口, “不瞒薛姐姐说, 这京城里的货物运到地方确实要好卖一些,不过这钱却不是咱们家可以独赚的。”


    秀娘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故意卖了个关子, 等着薛氏来问。


    果然,薛氏顺着她的话道:“这是为何?”


    秀娘笑了笑, 解释道:“薛姐姐你想啊,这地方上的老百姓不知道咱京城里的行情,可人家当地那些商家却不可能是傻的,人家在京城的也有人家的人脉关系, 货好货赖, 都什么价位, 人家心里门儿清,给咱们的也就是个跑腿儿的钱。”


    “原来如此。” 薛氏不由有些失望, 她好像刚才抱的期望有点儿太大了。


    不过泄气归泄气,薛氏还是不死心, 斟酌了下, 略带试探地开口:“那若依照妹妹的经验,你看咱家铺子里积压的这些布匹拉到外地能不亏本卖出去吗?”


    言罢, 薛氏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说老实话, 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也就是花色还有纹样上不是那么时兴了。”


    秀娘:“……”


    什么叫“也就???”您可真说得出口来。


    秀娘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人穿衣裳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好看,你这花色和纹样全都过时,等于是妙龄少女成了半老徐娘,你自己说好不好嫁出去?


    你还想不亏本卖?


    薛氏这种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性子,秀娘是不打算深交,笑道:“这种积压布收来再卖,亏本的风险其实极大,就好像薛姐姐要把铺子开在大相国寺附近而不是南城,那南城的铺子再便宜,可它不赚钱,也是没人愿意要的。”


    薛氏表情有些不大自然,讪讪道:“这生意上的事都是下面人在打理,我还真是不大了解。”


    秀娘不想同她深交,也不想得罪她,她只是依据宋三郎教她的策略,与人施恩,一定要先把对方的期望值降到最低,最后给她的时候则要超出她的期待。


    秀娘笑道:“薛姐姐咱们都是自家人,就不说那么多了,这样吧,我就按——”


    秀娘正要说话,坐在旁边的宋景辰突然开口,“娘亲,我喜欢伯府,喜欢老太君,也喜欢薛姨,娘亲可不许让薛姨亏太多,那样的话,我可就不好意思来伯府混吃混喝了。”


    宋景辰在旁边无聊,听着俩人聊天,不想让她娘把话说死。


    什么叫不能亏太多?


    亏一成还是两成、三成?


    主动权全都掌握在我娘亲的手里,我娘帮你的忙,总不至于还叫你拿捏了我娘。届时娘亲只要看薛氏老实不老实,给的价格是不是真的是进货价,再决定让她亏多少。


    薛氏大喜,拉着小孩亲得不行,笑道:“薛姨也喜欢咱们辰哥儿,咱就说谁不喜欢辰哥儿这样的。”


    她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家那些货有的都积压好几年了,想要出货不赔本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几个铺子里的货多着呢,就算赔本零卖不知道要卖到什么时候呢,这出给别人,先不说有没有人要,就算有人要,又有几个能一口吃下这么多。


    钱压着出不来,铺子里就不能去进新货,新货来不了,店里就更没客人,恶性循环,现在关键是要先把压着的钱周转出来,把铺子盘活。


    小孩子这么一打岔,秀娘你好意思让我亏太多吗?


    旁边刘老太君虽说同老太太说着话,可也听着儿媳妇这边的动静呢,儿媳妇那几个铺子亏了钱,她从那儿找补?还不是动府上银子的心思。


    这下宋家能给解决掉麻烦,实在是太好了。


    秀娘现在想得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京城里像是薛氏这等因经营不善而积压货物的铺子可是不少,如此的话,自家能不能以低廉的价格将这些库存收购再转卖出去呢?


    江南那边的商家确实消息灵通,京城这边流行的新东西要不多久就会传过去,可还有消息闭塞的北边,西边,还有南边呢,这不都是赚钱的机会么?


    ……


    一家人从永昌伯府折返,待到家时已经是酉时许,宋三郎也刚刚下衙回来换下官服,听到外面动静,从里间出来,正看到娘俩挑门帘儿进来。


    “爹。”宋景辰扑过来,抱了下宋三郎的腰,不等宋三郎说话,人跑没影了,这就是跟你意思意思,然后人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可不是抱着大腿黏糊着你给他买糖吃的那个三岁娃了。


    宋三郎就笑,他注意到儿子身上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合身,貌似也不像是出门时候穿的那件,道:“辰哥儿身上的衣裳好像不是他的。”


    “可别提了。” 秀娘进屋来,走到桌旁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又给三郎倒上一杯递过去,这才坐下道:“你儿今日跳下伯府的荷花池救人去了。”


    宋三郎拧眉。


    秀娘便把上午伯府发生的事同宋三郎说了一遍,讲到太子表弟范庆阳时,仍忍不住来气,道:


    “三郎你说说,咱儿帮他们府上救人,人家还嫌弃我们儿子没有舍命相救了,我呸!这得多无耻才能讲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好像别人家欠他们的一样,气死我了!”


    “我还心疼我儿在水里凉着了呢。”秀娘不忿道。


    说到这儿,秀娘忽然意识到点儿什么,有些担心道:“三郎,咱睿哥儿跟那孩子说话也挺不客气,还当着众人的面儿指责她娘纵子荒唐,我听伯府的薛姐姐说那小孩的娘亲是皇后的亲妹子,夫家也是洛京九大家族之一的范家,得罪他们不会影响你和茂哥儿这边吧。”


    做生意这几年,秀娘深知有官家背景这层身份的重要性。


    宋三郎抹了下眼皮,淡淡道:“外戚而已,到不了只手遮天的地步,况且还是太子的外戚,就更需谨言慎行,言官们的眼睛们可都盯着呢。”


    听他如此一说,秀娘稍稍放心了些,又高兴地同宋三郎说起想要低价收购京城里一些经营不善铺子里的库存货。


    宋三郎觉得可以,让秀娘挑选一些族中能干的子弟去做此事。


    秀娘忍不住道:“咱们宋家落难的时候可没得他们半点好处,倒像是把咱家除外似的,干嘛现在上杆子给他们送好处去,还不如叫我娘家那边的人干呢,至少……”


    宋三郎抬起头看着她。


    秀娘被他盯得不自在,声音不由越来越小,“至少人家知恩图报……”


    宋三郎:“是否知恩图报不是看你现在,要看人家从你身上无利可图时对你的态度,辰哥儿的根基在宋家,宋家的根基与宗族密不可分,宋家落难时不被宗族重视乃人之常情,即便是自己一家子人,有出息的同没出息的所受待遇亦有所不同,这都正常,平常心看待就好。”


    说到这儿,三郎和缓和了口气,帮秀娘续上水,笑道:“许家自有两位弟弟撑起来,秀娘插手太过,也未见得是好事,如今大郎已经成家,却还要处处听你这姐姐的,你叫他当家人的权威如何立起来,你这跟戏文里垂帘听政的太后有何区别?”


    秀娘被说得脸红。


    宋三郎半真半假地笑道:“时间久了,大郎该对你这个姐姐有怨气了。”


    秀娘道:“他敢!没有我这个大姐拉扯,哪有他今天的好日子。”


    宋三郎:“话不能这般说,大郎从大字不识,到如今独挡一面,其中付出的辛苦绝不会少,再者你帮大郎乃是出于姐弟情谊,是你自愿,无人逼迫你,回不回报你也是大郎的自愿,而非你强迫。”


    “什么强迫,什么自愿,爹娘你们说什么呢。”


    宋景辰洗完澡,换了身衣裳,出来了,小孩子洁癖不想用人家侯府的浴桶,因此在侯府的时候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并未冲洗。


    宋三郎拽他过来,“怎么头都不擦干就跑出来了。”


    宋景辰:“头发披散着呢,待会儿就晾干了。”


    “那怎么行,当心着凉。”宋三郎道。


    “我去帮他取干巾。”秀娘忙趁机站起来结束谈话,三郎说得话在理,但权力这种东西不光男人上瘾,女人也一样。


    谁不喜欢掌控他人,唯我独尊的感觉,秀娘在娘家现在说一不二,确实有点儿享受这种感觉,宋三郎刚才哗啦一盆冷水把她浇醒,她心里上知道对方说得对,但她面子上过不去。


    秀娘往耳房去,宋景辰走到桌旁捡了果盘上一颗樱桃塞嘴巴里,“爹,你和我娘说什么呢?”


    宋三郎:“爹说救人乃是自愿,不可强迫他人。”


    “理他作甚,无耻而不自知,令人生厌而不自知,一个全无自知之明的可怜家伙而已。”宋景辰又捡了一颗樱桃塞宋三郎嘴里,“爹,今年的早樱还挺甜的。”


    宋三郎看他这没心没肺的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笑道:“你倒是大肚能容。”


    宋景辰舌尖一送,熟练地将樱桃核吐到旁边的小碟子里,道:“爹,我一般都是先把人教训一顿,肚子里的气撒完了才能有容人之量。”


    宋三郎:“你教训他了?”


    “嗯,我跟他比试投壶来着,他输得挺惨。”


    说着话,宋景辰从宋三郎身后趴上来,伏到他爹肩膀上,搂着三郎的脖子,软唧唧亲热道:“爹,我同窗约我去登山,不是去打猎,完全没有什么危险,就是去登高望远,吟诗作画什么的,陶冶陶冶情操。”


    宋三郎:呵呵。


    宋景辰:“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四五月的春光岂可辜负,不如你同娘也出去转转,上上香拜拜佛什么的,我就不用爹娘操心了。”


    宋三郎点点头:“嗯,你慢慢长大了,是不该让爹娘操太多心了,不如这样,你也操操爹娘的心,陪爹娘一块儿出去吧。”


    宋景辰:“……”


    这会儿秀娘捧了两块干布巾过来,正要递给宋景辰,三郎接过来道:“我来吧,你看他像是好好擦头发的人嘛。”


    秀娘就乐,道:“我看没你惯着,他自己受凉两次,难受了下次就知道擦干了。”


    宋三郎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秀娘知道宋三郎就是乐得伺候自家大儿子,见宋三郎不好意思,她也不点破,不过刚才丢掉的面子瞬间感觉找回来了,腰板儿又硬了,脚下生风地去忙活别的了。


    刚才三郎的话侧面提醒她了,她太过信任自家的娘家人,只要是娘家人那边送过来的账本基本没怎么看过,虽都是同自家走的很好的亲戚,也都是老实人,可钱财动人心,就连薛氏那种贵女为了银子都肯低头呢,何况其他人。


    这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没有猫腻,她得心里有数。


    宋景辰这边搂着宋三郎各种腻歪,蹭脑袋,扯胡子,坐到他爹身上哼哼唧唧。


    “爹,我求求你了,你就答应我呗。”


    “我把樱桃核剥了喂您吃,儿子这般孝顺,爹不感动嘛?”


    “甜不甜?甜不甜?这么大个孝顺儿子爹上哪儿找去,你快点儿答应我吧。”


    宋三郎被小孩磨到没脾气,答应他若所说属实,便允他出去玩。


    见目的达到,宋景辰笑嘻嘻一迭声地马屁顺口送上,“爹,您可真是我的好爹呀。”


    把他爹利用完了,小孩拍拍屁股跑出去了,多一刻钟他都不带营业的。


    这跑出去估计不是去二房找睿哥儿玩,就是去大房找大哥去了。


    宋三郎扶额,低头看了下自己被儿子弄得皱皱巴巴的衣裳,还有被小孩编成小辫儿的胡须,笑骂了句“小崽子。”


    听秀娘方才所说儿子救人的法子,再加上小孩造出的水钟,宋三郎对陈宴安的数理班有了全新的认识,这文可兴邦,武可治国,那么这数理便是造福百姓了,而百姓才是国之根本。


    宋三郎不由陷入了沉思……


    卧房内,秀娘则手指翻飞,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写写划划,夕光透过窗子落在她的侧脸,晕上淡淡柔光。


    或许这就是一家人最好的样子,互相扶持,各自成就。


    然,美好的从来都不是嫁娶,遇到正确的人,合适的人需要多少的运气和修行才可以呀,世间又有几个宋三郎,有大人物的智慧,亦有经历种种后,对人性的包容。


    皇宫内,天下至尊至贵的一对夫妻,文昭帝同皇后娘娘此时正上演着虚情假意和算计。


    第132章 这就神清气爽了


    皇后的延福宫中, 帝后相向而坐,忙碌一天,皇帝略带倦色地说了声“传膳吧”,宫人们便鱼贯而入, 迅速摆放好碗碟, 又悄无声息地有序退出, 只余帝后惯用的宫女太监留在外间垂首侍立, 以便听侯传唤。


    一时间殿内静寂无声,只余轻微的碗筷撞击声。


    “陛下,您尝尝这道汤膳, 臣妾命人文火熬制了一整个下午,御医说有疏肝健脾的功效, 臣妾看您最近操劳国事,嘴唇都上火了。”


    皇后柔声说着,从精致华丽的掐丝珐琅高足碗里盛出一小碗奶白的汤汁,递到皇帝手边儿。


    皇帝轻“嗯”了一声, 敷衍地舀了一小勺放至唇边尝了尝, 道:“味道极是鲜美, 皇后有心了。”


    “都是臣妾该做的。”


    皇帝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显然是没了敷衍皇后的耐心, 现在的大夏朝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内忧外患, 没人真正理解他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操劳。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国君, 甚至是兄弟当中最没有存在感之人,落魄时宫女太监都敢甩脸子给他看, 能登上皇位,纯粹是捡漏, 因为有能力夺嫡的几个全都死在了夺嫡路上。


    登基以后,在摆脱外戚的路上,他走得实在辛苦,对这帮子外戚深恶痛绝,但又不能不用,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温水煮青蛙,终于把萧家的隐患瓦解,现在李家竟隐隐有了想冒头的趋势。


    实际上打从一进到皇后宫里,他就看出来皇后这顿饭有目的,今日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云鬓高挽,繁复缛丽的宝石步摇金丝垂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


    只是再华丽的宫装也无法掩盖皇后令人生厌的野心。


    头顶八角鎏金宫灯晕出的冷黄光晕,落在皇帝半是明亮、半是晦暗的侧脸上,让皇后忍不住心生忐忑,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自家爹爹那件事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皇后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在皇帝阴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把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下去,近几年皇帝不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年龄原因,亦或者是兼而有之,越发的喜怒无常了。


    皇帝吃得不多,尤其是晚膳,只喝了一小碗汤,夹了几口菜便放下碗筷,拿起巾帕擦了擦嘴角儿,似是随口一说道: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既要做好六宫表率,亦要替朕管理好六宫,前日仪嫔太不像话,竟然想借助耳边风,干扰前朝政务,当朕是什么人了,荒淫无度的亡国之君吗?”


    皇帝这番明里暗里的敲打不可谓不严厉,皇后心中一惊,忙起身跪下,惶恐道:“陛下息怒,是臣妾失职。”


    皇帝让她跪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起身,搀扶着她起来,道:“怪不得你,朕自认登基以来兢兢业业,下面亦难免有奸佞之臣,皇后管理后宫同朕掌管天下一样辛劳,难免有疏漏之处,以后对她们多加约束就是了。”


    “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行了,你歇着吧,朕今日还有公务处理,就不在你这儿留宿了。”


    皇后咬了咬嘴唇,福身垂首,恭顺道:“陛下操劳国事,亦要保重龙体,臣妾恭送皇上。”


    “嗯。”


    皇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起身离开,明黄龙袍掠过皇后的指尖,冰凉一片。


    皇帝走后,好半天皇后才缓过情绪,眼圈微红,朝着旁边贴身嬷嬷道:“这就是皇宫,这就是皇后,宫里的人想出去而无门,宫外的人挖空心思找门路想要挤进来。”


    喟然一叹:“嬷嬷,你说若当初本宫嫁的是寻常富贵人家……”


    “皇后娘娘慎言,您乃是一国之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呵呵……”


    皇后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世间从无后悔药,人生亦不可走回头路,除了迎难而上她别无选择,做皇后不自在,那就做太后,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活一个折腾,不折腾活着干嘛。


    皇后淡淡道:“嬷嬷,我那妹妹不是一直埋怨我这做姨母的不疼爱外甥女吗,过段时间安排她进宫来陪陪本宫,本宫人老珠黄了,陛下操劳国事是该有几个清新娇嫩的解语花伺候着,红袖添香也能让陛下心情好些。”


    “是,娘娘。”


    “另外告诉本官的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叫他们警醒着点儿,皇帝的言官不是吃闲饭的。告诉他们少给本宫和太子惹事,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太子的错处,我们娘俩够难的了。”


    “是。”


    ……


    夜色瞑瞑,宫灯一路摇晃着,映照出前路,抬头望去,偌大的宫殿尽是深幽冷寂,文昭帝发出轻微呓语,“朕贵为天子,三宫六院竟无一处可去。”


    大太监张公公在一旁不敢多言,皇帝的惆怅也只是随口一提,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他真正所需,文昭帝朝张公公道:“明日叫户部同工部的人一块进宫来,商讨今春的旱情。”


    想了想,他又道:“叫太子也跟着旁听吧。”


    打完巴掌,总得要安抚一下皇后同范家。


    与此同时,范家。


    范庆阳咽不下从宋家兄弟处受的窝囊气,非要她娘替他出气,李氏不知道儿子同宋景辰比试投壶的事,只以为宋家那两个小孩让儿子当众没脸了,可这事儿的确是自家不占理,虽说她没把家里的庶子当回事儿,可在外人眼里,宋家确实对他们家有恩,你再去找人麻烦岂不是恩将仇报,叫人说闲话?


    李氏试图同儿子讲道理,可惜范庆阳不听,言说她娘不替他出了这口气,他就绝食!


    这可把李氏吓坏了,旁边范庆阳的姐姐范芷兰原本懒得管幼弟的闲事儿,俩人年龄相差大,加上李氏得了这个宝贝疙瘩后对她多有冷落,她其实心里厌烦这个弟弟。


    只不过她听到“宋家”两个字儿不由耳朵支棱起来,假装好奇道:“什么宋家?那个宋家,我可没听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有姓宋的。”


    李氏没好气道:“谁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家,不过貌似同永昌伯府关系交好。”


    范芷兰道:“那俩兄弟叫什么名儿呀。”


    范庆阳一脸不耐烦,“一个叫宋景辰,一个叫宋景睿,都不是好东西!”


    范芷兰眉心一跳,“宋景辰,宋景睿,宋景……茂?”


    想到那日惊鸿一瞥,又想到打听到的信息:对方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家中也算是清贵的书香门第,宋家从上到下还没有纳妾的先例,不似自家姨娘、小妾、通房乱七八糟一大堆。


    眼珠转了转,范芷兰开口道:“娘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也说了宋家同永昌伯府交好,因为这点小事就找人家麻烦,您叫伯府怎么看咱们家,未免有仗势欺人之嫌。”


    范庆阳一听立即不干了,怒冲冲朝范芷兰嚷道:“什么叫这点小事,你知道他们怎么欺负我的嘛,你不帮我出气,还敢胳膊肘往外扭,你个赔钱货!”


    范芷兰一听他这话,怒极,扬手就要打范庆阳,被李氏一把拉开,“行了行了,你弟弟气头上的话,你也跟他较真,那还有当姐姐的样子,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


    李氏不是第一次拉偏架了,范芷兰怒极反笑,恨恨地一跺脚,扭头便走!


    范庆阳拉着李氏告状,“娘,姐姐就是妒忌你疼爱我,所以各种看我不顺眼。”


    李氏见女儿被气跑,心里有些不落忍,没好气冲儿子道:“你也是的,说话不过脑子,怎么能对你姐姐说出那种混账话来。”


    范庆阳:“本来女人就是赔钱货,祖母说的。”


    李氏:“那老妖婆的话你也能听。”


    ……


    范芷兰从李氏处怒冲冲出来,眼圈通红,伸手用力抹了把眼泪儿:这个家她是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只想快点嫁出去,有了自己的家就好了,不受这窝囊气!


    她凭什么要用自己的一辈子给范庆阳铺路,就范庆阳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将来不把家业败光、牵连到家人就算是好的了,她还想着沾他的光?做梦呢!


    不行,她得自己为自己打算。


    想到那人风光霁月的面容,范芷兰不由把对方代入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话本子中,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一转身,范芷兰饶过一座假山,带着小丫鬟快速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这个家里能管得了范庆阳那小混蛋的只有真正的一家之主——父亲大人。


    母亲的心里儿子最重要,父亲的心里官位最重要,范庆阳如此癫狂,若影响到父亲的前程,父亲可不缺儿子。


    宋家,大房书房之中,烛火明亮。


    宋景辰举着饱蘸墨汁的狼毫硬毛小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时而悬笔沉思,时而快速勾描或是涂抹。


    宋景茂站在旁边帮弟弟认真研墨,鸦青色宽袖衫称得人松竹一般,低敛的眉眼在灯光下平静柔和。


    桌案上的紫金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屋内极是安静。


    浪费了无数张宣纸之后,宋景辰笔下的图案终于开始渐渐有了轮廓。


    “辰哥儿,你们俩忙乎什么呢,时候不早,你娘过来接你了,明天再来找你哥玩。”


    蓝布帘子挑起,王氏笑呵呵进屋来喊人。


    宋景辰正是聚精会神专注得很呢,突然有人进来,吓他一跳,手一抖,用力重了些,笔尖下黑墨晕开一片。


    宋景辰也不着恼,笑嘻嘻放下毛笔,抬头道:“我知道了伯娘,这就来。”


    他又侧头朝宋景茂道:“大哥,我心里大概有数了,让我再想想,明天继续完善。”


    宋景茂目光落在宣纸上,按下心中震惊,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笑道:“累了吧。”


    宋景茂是累也说不累,宋景辰相反,不累也说累,何况他是真累,小孩甩了甩手腕,抱怨道:“哥,我手腕儿酸。”


    “大哥给你揉一下。”


    “这毛笔画图什么的可太费我手了,回头儿我得弄出些粗细合适的木炭笔来。”


    “木炭笔?” 宋景茂帮宋景辰活着手腕子,不明白他说的木炭笔是什么笔。


    宋景辰:“嗯,木炭笔适合画图,做起来应该也简单,回头儿烧来试一试——算了,大哥,你别帮我揉了,你这不成,揉得我一点都不舒服。”


    宋景茂没好气地敲了下弟弟的头,“可把你难伺候的。”


    宋景辰嘿嘿笑,趁宋景茂不注意,跳起来反敲了下哥哥的脑门儿,敲完就跑,片跑边嚷,“大伯、大伯娘救命呀,我哥欺负我!


    正要追出来的宋景茂:“……”


    脑门儿冒黑线。


    外面响起宋大郎爽朗的笑声,王氏大声道:“他敢,大伯娘替你教训他。”


    秀娘:“大嫂,您可听他恶人先告状,他不作弄茂哥儿就是好的了。”


    宋景辰见大哥没有追出来,吐了吐舌尖,站在秀娘身后装乖,“大伯,大伯娘你们早些休息吧,我和娘亲也回屋休息了。”


    “我送送你们。” 王氏起身。


    “大嫂,你快别出来了,就这两步路。”


    ……


    院子里渐渐没了声响,夜深了,宋景茂修长而倔强的冷白指尖落在宣纸一角,一阵风吹进来,跳跃的烛火映衬出青年漆黑不见底的瞳仁。


    ——当年马厩中的人都得死。


    一夜无话,天光渐亮起来,随着天气暖和,天明得越来越早,宋景辰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不情不愿地把眼撑开一条缝,眯了一眼桌上的滴漏,薄被一扯,翻了个身继续倒头大睡,最美不过回笼觉,最香不过回锅肉。


    “回锅肉?回锅肉!” 宋景辰一下子醒盹了,他昨晚做梦吃一种叫回锅肉的美味,肉而不柴,肥而不腻,香死了。


    问题是回锅肉怎么做的?


    顾名思义,肯定得要回锅,炒两次?煮两次?这样干没有意义呀,那就是先炒后煮?


    不对不对,必然是先煮后炒!


    老天,他可真是个大聪明,宋景辰兴冲冲起床穿衣洗漱,他得让家里的厨子好好研究一下,若能成功,就把菜谱高价卖给范楼的死对头。


    嗯,气也出了,钱也赚了,可太神清气爽了。


    吃着早饭,宋景辰白嫩的小脸儿上洋溢着灿烂到晃人眼的笑,小白牙一闪,黑宝石一样的眼睛亮晶晶,更晃花人眼了,一家子全都看出小孩儿今天高兴来了。


    宋二郎好奇心大,忍不住逗弄小侄子,笑道:“辰哥儿,你想什么呢,脸上都快笑出花了。”


    宋景辰看他一眼,一本正经道:“二叔,生活如此美妙,我不应该微笑以对吗?”


    第133章 人与牛


    一家人用过早饭, 上衙的上衙,去书院的去书院,各自忙碌去。


    出门前,宋三郎叫住儿子, 叮嘱他在书院里要多喝水, 春天天气干燥, 避免上火, 又给小孩整理了一下领口,道:“一早一晚凉,等到中午又热, 记得把外面的长衫给脱下来。”


    宋景辰嫌他爹啰嗦,紧走两步跟上睿哥儿, 睿哥儿捂着嘴儿偷笑,宋景辰道:“我爹就这样,时不时就把我当三岁小孩儿。”


    宋景睿:“我爹也是。”小哥俩说笑着出门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停至书院大门口,宋景辰趋身下车, 一抬眼, 正看见几个科举班的学生拦着他们数理班新来的一个小孩不让人进书院大门, 手里还拿着树枝满脸嫌弃地把人往外轰。


    看见宋景辰兄弟俩走过来,那几个撵人的学生忙大声喊住他们, “辰哥儿,睿哥儿快到这边来, 离他远些, 他身上可臭死了。”


    宋景辰走过来,看了那孩子一样, 好奇道:“怎么回事儿,他拉肚子了?”


    “不是, 他们一家子都是粪夫,天天给人掏茅厕去,恶心死人了。”


    宋景辰走上前,把那小孩从地上拉起来,凑到对方身上闻了闻,道:“哪来的臭味儿呀,我怎么闻不着。”


    说完他对那孩子道:“你衣裳用的好像是茉莉薰香,跟我身上一个味儿。”


    那小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这粪夫确实是遭人讨厌,人家见了他们家人全都躲着走,可实际上粪夫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那真是个赚钱的活计。


    以前他都吃不饱穿不暖,还是走了他娘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人家给家里人介绍了这营生,现在他们家顿顿能吃上肉不说,他都能穿得起新衣服了。


    因为周围邻居都躲着他们家人走,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身上好像真的有臭味儿,衣服都是跟家里人分开放着,还熏香的。


    宋景辰又拽过宋景睿道:“二哥,你闻闻,有味儿吗?”


    宋景睿装模做样闻了闻,摇头:“我没闻到。”


    宋景辰朝那几个学生笑骂道:“你们属狗鼻子的不是,确定闻到人家身上有味儿了?”


    其中一人拧着眉头道:“这还用闻,光是想想就够我恶心了。”


    宋景辰笑呵呵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弟你是不是傻,恶心你还想。”


    “我控制不住。”


    “你控制不住去想,人家也控制不住怎么投胎到你这样的富贵人家去,若这洛京城里没有这些粪夫,你我就得成天生活在屎尿味儿里,到时候你就不是想象,而得亲身体验了。”


    对方想干呕,宋景辰笑道:”是不是无法想象没有粪夫的生活?”


    “不说别的,就咱们这书院里的茅厕,一天这么多人造孽,没有收拾残局的,那就只能自己造的自己收拾呗,不想收拾的有本事别造,兄弟你行吗?”


    周围几人扑哧笑出声来,不过细细琢磨,真是这没个理儿,这种脏话若要没人肯做,还真是个大问题。


    那人被宋景辰说得哭笑不得,轻轻捶了宋景辰一下道:“辰哥儿你就是太好心。”


    宋景辰道:“那你们就多跟我学学呗,赶紧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当着这么多人把人拦到门口,你们也是真够缺德的,再让我碰见,我可饶不了你们。”


    “走了走了走了。” 一帮人呼呼啦啦笑着跑开了。


    宋景辰回过头儿道:“二哥,你快进去上课吧,我带他去我们班。”


    宋景睿点了点头。


    被欺负的小孩泪汪汪,一脸感激之色地瞅着宋景辰,喏喏道:“谢谢你,辰哥儿。”


    宋景辰点点头,“别客气,都是同窗,他们说的话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人被分三六九等,志向却不分高低贵贱,你爹娘同你一样无法决定他们自己的出身,他们已经给了你所能给的全部,莫要觉得爹娘给自己丢脸才是。”


    “我明白,我都听你的。”


    “听我的,那就快走吧,迟到要挨先生戒尺了。”


    “我替你挨,打多少下都行。”


    宋景辰就乐:“那行,等我用着的时候找你。”


    “一言为定。”


    好吧,这实诚孩子。


    书院里数理班的小孩大多出身不高,挨欺负就没断过,不是特别过分的,宋景辰也不想管,根本就管不过来。


    可总得想个办法才是,这数理班总被他们科举班欺负也是不爽。


    中午用过饭,趁着休息的时间,宋景辰跑去找陈宴安。


    陈宴安的老仆一见是他,脸上乐开了花,笑道:“辰哥儿,你那灭灯神器真不错。”


    宋景辰跨步进屋,“您老用着好用就行,我师傅呢。”


    “辰哥儿,进来吧。”陈宴安听到外面动静,在里屋招呼宋景辰。


    宋景辰一掀门帘儿进屋来,陈宴安停了手中毛笔,抬眼笑道:“你小子大中午不好好午睡,跑来找师傅有何事。”


    宋景辰拽过旁边小凳坐到陈宴安对面,“师傅,有点儿不爽。”


    陈宴安自然而然意会了这个“爽”的含义,笑道:“哪个欺负你了,跟师傅说说。”


    宋景辰调皮地眨了眨眼,道:“谁敢欺负我呀,师傅对我的偏爱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想在我们书院混了么?”


    陈宴安被他逗乐,他偏爱宋景辰那是理直气壮的,他道:“那是何事让我辰哥儿如此不爽。”


    宋景辰小嘴巴一瘪,痛心疾首道:“师傅,是我这该死的正义感。”


    “你这……该死的正义感?”


    宋景辰点点头:“是的师傅,徒儿看到不平事就像大猫瞅见了老鼠,总是忍不住想要教训对方一顿。”


    徒儿这形容当真绝了,陈宴安哈哈大笑。


    这会儿,陈伯端着煮好的绿豆百合汤进屋来,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道:“天气干燥,老爷和辰哥儿喝点清火汤。”


    一整个春天都没怎么下雨,今年较往年要干燥上许多,陈宴安想起今春的旱情,心下一叹,招呼宋景辰喝汤。


    宋景辰谢过,端起小盏喝了一小口,继续道:“师傅,看不见的我自是不想管,也懒得管,可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的,若是不管,就感觉我在助纣为虐,很不爽。”


    宋景辰把今天早上书院门口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这种事情是难免的,陈宴安除了从道德上约束学生,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等级就放在那里,科举班的学生看不上数理班的学生是不争的事实。


    实际上他们在书院不被看上,出了书院依旧不能同科举入仕之人相提并论,这不是谁说两句就能消除的,甚至悲观地说,除了辰哥儿这样的,数理班的学生自己都无法认同自己的价值,只是谋条生路而已。


    这也是他一直想单独建数理书院,不让这些孩子们混在一处互相影响的原因。


    只是苦于没有银子买地。


    宋景辰道:“师傅,今日之事让我明白权力的重要。”


    陈宴安:“辰哥儿何出此言?”


    宋景辰:“若无权力,我就只是个劝架的,人家还觉得是给了我宋景辰面子;若有权力,我就是在执行公务,做我分内之事,他们敢对抗,就是在与我背后更高的权力制定着对抗,他们岂敢。”


    陈宴安眯起眼来。


    宋景辰:“所以师傅,我想我们书院应该成立一个学生会。”


    “学生会???” 陈宴安重复道。


    “是的师傅,专门为学生设立,为学生而服务的,当然也可以辅助书院处理学生之间的一些纠纷事务,就比如今日之事,我若是学生会长,就可以行使权力,维护我们书院的风气。”


    陈宴安点点头,赞道:“不错,言之有理。”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问宋景辰,“那若是权力给到学生会,学生会却也要仗势欺人呢?”


    宋景辰想了想,道:“那就要考虑到学生会长以及学生会成员的任免由谁决定了。”


    “你且说来,该由谁定。”


    宋景辰:“自然是代表谁的利益就由谁来举荐,学生会是为学生们服务的,理应由学生们来选才能代表他们。”


    好一个代表谁的利益就由谁来举荐,陈宴安不由暗自心喜小徒弟看问题之透彻,继续道:“那若这学生会之人在行使权力的过程中权力滥用呢?”


    宋景辰:“师傅,我是这样想,咱们学生会的定位是服务,定位就决定了权力可以用在那些方面,这就避免了滥用,其次学生会还应当接受书院以及学生们的共同监督才好。”


    人人都能看到问题,问题是能真正解决之人却是不多,陈宴安心里惊叹宋景辰小小年纪却隐隐已经有了治国治世之端倪,决定好好栽培,至于孩子将来走到那一步,往哪个方向发展,那就天意来决定吧。


    不过想法是想法,落到实处绝非易事,听起来可行,真正做起来必然困难重重,陈宴安决定以此为契机锻炼一下小孩的组织能力,捋着胡须笑道:


    “既然此事是辰哥儿你提出来的,那就由你去做,届时拿出个具体章程来,师傅从旁配合就是,咱们书院的第一位学生会长就由你来担任。”


    宋景辰:“师傅,别的章程都好说,但我们学生会得需要经费。”


    陈宴安理所当然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宋景辰立即道:“师傅你一毛不拔,将来我们学生会的收入您可别惦记。”


    陈宴安以为小孩是要用罚钱的办法管理学生,他知道辰哥儿的分寸,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你们的钱书院不管,师傅的钱你也甭惦记。”


    “成交,白纸黑字师傅你得写上,省得你到时候不认帐。”


    “师傅是那样的人吗。”


    “不要考验人性,师傅这是您教我的。”


    “臭小子。”陈宴安笑骂着提笔给宋景辰写下字条。


    宋景辰自然知道陈宴安说话算数,况且学生会的收入他亦会用于书院建设,孰不知严肃老头儿就是这样一步步在学生的放肆中失去权威的,除了宋景辰,谁敢在老头儿面前如此随意,便是宫中的皇子也是不能的。


    成立学生会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在陈宴安的配合下,学生会的成员很快就推选出来,数理班的孩子比科举班少,除了宋景辰这个学生会长,还有一个名额。


    郭午想当官儿,同他爹要银子,给数理班的孩子们一人送了一套不错的笔墨纸砚,拿人手短,大家全票通过郭午。


    财大气粗也是一种能力不是。


    数理班的孩子抢着入学生会,科举班恰恰相反,没人愿意瞎耽误功夫管些没用的闲事,有功夫多读读四书五经不好吗?


    睿哥儿给自家弟弟捧场愿意加入,宋景辰不同意,这学生会都成自己的人了还怎么服众?


    于兴业倒也想给宋景辰捧场,可他跟郭午不对付,想了想还是作罢。


    宋景辰没有预料到竟然会出现这种情况,你爷头的,爱参加不参加,还求着你们不成?


    老朱开局一个碗,自己最起码还有郭午这个兄弟呢,先干起来再说,有陈宴安这虎皮,他怕什么。


    宋景辰决定先给科举班这帮傲气的家伙洗洗脑子,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读书人的责任,什么才是读书人真正该关心的。


    眼里只有科举没有同窗,即便将来官居一品,眼里怕也只有那顶乌纱。


    平时书院里经常有各种诗会,以诗会友,基本没有数理班学生的事儿,这次宋景辰要举办一次大型讨论会,每个人都必须要参加!


    陈宴安说的。


    不光陈宴安说的,陈宴安还亲自主持,就问你敢不来试试?


    人人皆道陈宴安偏心宋景辰没边儿。


    事实上还真不是,陈宴安的偏心是有原则的,并非一味偏袒,那样对宋景辰并非什么好事。


    实在是宋景辰给陈宴安的议题实在很有意思,他也想听听学生们对此是如何想的。


    一大早,风和日丽,枝头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地跳跃着,全体书院师生汇聚在书院广场,席地而坐。


    科举班的学生们脸上俱是无奈,数理班的孩子也是一脸茫然,书院的先生们无法理解陈宴安陪着一个八岁孩子瞎胡闹。


    虽然他们也很喜欢宋景辰,可现在也不得不说又是学生会又是讨论会,这孩子太能折腾,也太任性了点儿。


    陈宴安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就是每一个改革者所面临的困境,无人理解,无人认同,孤独前行,直到披荆斩棘为他们破开光明。


    书院里一个小小的改变尚且如此,更何况大到国家的改革,涉及到无数人利益的改革,想到如今朝廷所面临的困境,陈宴安眸光暗了暗。


    清了清喉咙,陈宴安给出今日议题:为何耕牛对农人如此重要,朝廷亦鼓励养殖,禁止随意宰杀,可耕牛却一直处于缺乏状态。”


    此问题一出,一众学生面面相觑,不是一直都如此吗,而且这般简单的问题还需要讨论吗?养的人少自然就缺呗。


    下面没人吭声。


    郭午一看要冷场,忙站起来道:“因为牛吃得多,需要牛的穷人养不起,富人养得起,但他不需要牛耕地。”


    “如此的话,想养的没钱养,有钱的却不想养,自然牛就多不起来。”


    “牛有什么养不起,不就是吃草的玩意儿,漫山遍野不都是野草吗。”科举班的一个学生不服,站起来嗤之以鼻。


    数理班这边立即有学生站起来气呼呼道:“这位少爷当真是何不食肉糜,你以为是个草就是你们家的吗?,再者说来,谁告诉你满山遍野都是野草,你不知道还有寸草不生的荒山荒地吗,草能长得好,粮食必然也能长得好,这种地又岂能是无主之地。”


    “没错,草没有那么多的,再说了春夏尚有草木,到了冬季万物凋零,草从何来?”数理班这边有人站起来附和。


    “牛不光要吃草,它还要喝水呢,喝得还多,有的农家自己吃水都要跑老远去挑,再加上喂牛,洗衣,一天不干别的,光挑水了。”


    “还有,这牛就跟人一样,若是公的,农人就想养,因为不用生小牛耽误干活儿,若是母的,它怀孕不能干力气活儿,生完崽没力气干活儿,养它不划算,估计就算是母牛也能当公牛养!”


    郭午接口道:“没错,这母牛越来越少,不光少,还不下崽,牛的价格自然也越来越贵,农人不光是养不起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买不起!”


    这时科举班一个学生忍不住站起来反驳道:“农人买不起,养不起,可地主家不缺银子呀,据我所知,我大夏朝的地主可不比自耕农少。”


    陈宴安听着众学生你一言我一语,目光微闪,果然是理不辩不明,表面一个简单的问题实则有其深层的原因,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便也不同,当这些不同的问题碰撞到一起,便会接近事情的本质。


    这样的辩论会可以有,应当有!


    科举班这位学生的发言一时让数理班这边的学生无言以对,他们也不明白耕牛好用,为何地主养牛也不积极。


    宋景辰淡淡开口道:“因为人不光可以当牛使,还比牛更便宜,不像牛一样干活的时候要养着,不干活的时候还得养着它。”


    “辰哥儿,我们坐在这里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吗?”人群中有人站起来道:“牛合适就用牛,人合适就用人好了,这不是很简单的问题。”


    第134章 一头牛被引爆了。


    自己书院的学生能说出如此让人无语的话来, 陈宴安脑门儿冒黑线,只能说勋贵子弟们远离平民百姓的生活太久,不知世事,亦不把人当人,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


    宋景辰没有着急反驳对方, 他点了点头道:“这位同窗的想法亦是一种观点, 我想在座之人有这种想法的亦不在少数,其实在没有做调查之前,我亦是从史书中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耕牛对农人很重要, 具体有多重要从未深想过,只觉耕牛也好、农人也好, 都不是我要操心的事。”


    “直到我了解到更多关于农人与牛,这些我们暂且不谈。”略停了一下,宋景辰道:“我想问在座诸位一个问题。”


    郭午配合地大声道:“是什么问题?”


    宋景辰:“诸位试想,我炎黄子孙从刀耕火种发展到如今盛世繁华, 究其根本是因为什么?”


    问题太大, 镇得四下鸦雀无声, 就连陈宴安以及书院的先生们都陷入了深思。


    呃……冷场了,宋景辰朝郭午使眼色。


    郭午头大, 心说哥们儿你这太坑啊,他们都不知道我能知道?


    郭午硬着头皮接话:“是啊辰哥儿, 这是为啥呀?”


    宋景辰:“你觉得呢?”


    郭午眼珠子转了转:“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洗耳恭听,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宋景辰扑哧乐了, 露出两小虎牙,他那两颗牙还是乳牙呢, 小小的带一点点尖,可爱得很。


    一众师生都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宋景辰清了清喉咙道:“ 既然没有人说话,那我就抛砖引玉,说说我的一家之言。”


    科举班有人起哄,“辰哥儿,你就赶紧说呗,我等洗耳恭听你有何惊人高见呢。”


    “——我看不若你先去洗洗嘴,欲言而不言,他人言之,又乐见其败,阴阳怪气、害人不利己!”


    说着话,宋景睿一甩袍袖,振臂而起,“羞于你为伍!”说完,便冷着脸走到离说话之人最远的角落处。


    众人:“……”


    起哄谁不会呀,郭午忙不迭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对对对,你行你上,大家若谁觉得自个儿能回答出来,赶紧抓紧喽,俗话说得好,出名要趁早,人甘罗十二岁就拜相了,说得好没准儿入了陛下的耳,连科举都不用考了一步登天,机会难得,大家别犹豫,是骡子是马您赶紧出来溜!”


    郭午这话也够损,不敢说你们就是一群蠢材,站出来说你们不是骡子就是马。


    一众科举班的学生怒视他。


    郭午两手一摊,“可别说没给你们机会呀,给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呀。”


    “跳梁小丑尔!” 科举班有人气得回怼他。


    郭午不要脸道:“你急什么眼,我跳你家梁了?怎么,兴你跳,就不许别人跳,有涵养你憋住别吭声呀,跳出来显那门子眼。”


    陈宴安嘴角直抽抽,郭午这小孩读书不成,吵架拌嘴有一套,给他换上身衣裳,大鼓一敲,他能给你整成相声场,瞅了郭午一眼,陈宴安老神在在不吭声,他想看宋景辰如何处理。


    陈宴安都不吭声,其他先生们自然是以陈宴安为准,也都不吭声,心下却暗自偷笑:你别说,这郭午说话一套一套的,还挺逗趣儿。


    先生们喜欢吃瓜看戏,学生们也一样喜欢看热闹,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上来劝架的,最主要数理班的学生见己方力压对方,看着解气!


    而科举班的学生则是没人敢出来同郭午应战,郭午不考科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难听说什么,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得注意影响。


    俩人越吵越来气,眼看就要打起来,按理说当人面宋景辰肯定得先管自己人啊,宋景辰偏不。


    那个说用人和用牛都一样的学生纯粹是无知,他不与无知之人计较,刚才起哄的学生却是不怀好意了,凭什么惯他这臭毛病?


    宋景辰朝郭午看了一眼,道:“郭午,我们学生会之人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对方固然不对,亦不可恶语相向,回去坐好,罚你抄写论语五篇交上来。”


    一句话给事件定了性,我方教训得没错,只是方式有待改进。


    郭午见好就收,学着宋景睿的样子,来了句:“羞与你辩解。” 遂退回到数理班这边,迎接他的是数理班学生们赞赏的目光。


    如果说众人之前选他入学生会是看在钱的分儿上,现在是真服气了,就冲这张会怼人的嘴,站在自家这边的时候,那是真解气呀。


    对方那学生被郭午噎得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不过人家都撤了,他也没办法追过去继续跟人家吵,吵也吵不过,只会更加自取其辱,一甩袖子,冷着脸坐了回去。


    宋景辰目光扫视一圈儿,淡淡道:“既然是讨论问题,便是要畅所欲言,我等讨论问题的目的乃是认清问题进而更好的解决问题,而非为了辩而辩。”


    “各位莫要弄错了重点。”


    好一个“讨论问题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非为了辩而辩。”陈宴安乐呵呵捋着几缕短须,老怀甚慰。宋家三兄弟,茂哥儿同睿哥儿各有不足之处,辰哥儿才是真正的潜龙在渊,悲天悯人之怀与宰辅之才同具。


    关键他还懂算学、致物,更为难得,这莫不是天降此等奇才于我大夏子民?


    陈宴安正想着,就听宋景辰不紧不慢如讲话本子般娓娓道来:“话说在没有耕种土地之前,我们的老祖宗都是以狩猎为生,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食不果腹。


    “他们活着便是为了吃饭,吃饭就是为了活着,每天不是在挨饿就是在挨饿的路上,要么干死野兽,要么被野兽干死成为野兽的腹中餐,能不能活命全靠机缘。”


    “再后来,我们的祖先学会了采集植物的种子种地,也学会了用石块、木头,骨头等来制作简单的工具辅助捕猎和种植。慢慢地,他们不用再东奔西跑寻找猎物,逐渐开始有了相对固定的居所,于是部落形成。


    “同时,工具的使用让人们获取到更多的食物,亦使得部落中的女子有时间和精力留在部落中照顾幼儿,使得更多的幼儿存活下来,部落人口开始得到繁衍。”


    “然,随着部落人口的繁衍,现有的生产工具和部落土地不足以解决部落中的吃饭问题,于是人们开始开垦更多的土地,不断改良农具,自此王朝逐渐形成。”


    “我等都听闻过大禹治水,夏商王朝除了的对生产工具的改进,还懂得开河挖渠、引水灌溉,据史料记载,自夏商开始人们便懂得驯养耕牛、骡马等来帮助耕种,衣食无忧,文明与礼仪开始得到重视,《周礼》出现。”


    “及至大唐,曲辕犁出现,大大节省人力畜力不说,更是适应平原、丘陵各种地形,水田旱田皆可用,使得深耕细作进一步发展,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忆昔开元全盛日,稻米流脂粟米白,焉知大唐盛世无曲辕犁之功?”


    “远得不说,就说近的,我等皆有绫罗绸缎可穿,难道不是因为纺车进步,纺织品的供应大大提高。”


    “综上所说,历史的发展离不开生产工具的发展,离不开农耕的发展,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农耕乃是生命之源,文明之母。”


    “再往深里去想,诸位觉得有哪一次的王朝兴衰与土地无关,与农耕无关,与天下百姓能否吃饱饭无关!”


    “耕牛对农业关系重大,在座诸位都是将来国之栋梁,难道这样的问题我们读书人不应该关心吗?讨论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吗?”


    ——广场上鸦雀无声!


    学生们无比新奇,先生们讲礼仪,讲君王,讲人治,却从未从这个角度讲过历史。


    先生们集体沉默,这娃是读了多少书呀,这谁教出来的崽呀,肯定不是自己教的,问题是宴安先生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呀。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高人带出来的妖孽呀。


    不要说先生们沉默,宋景辰一番话把陈宴安都干懵圈了,陈宴安懵,宋景睿更懵,这还是自家那个吃货调皮崽子吗,这莫不是被人附体了吧?


    宋景辰顿了顿,又道:“刚才那位同窗说哪个合适就用哪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来算一笔账。”


    “一头牛拉犁,一天可耕三五亩地,而人若没有耕牛的帮助,纯靠人力拉,至少需要三个,甚至三个以上的青壮才能拉得动犁,且这三个青壮拉上一个时辰就已经是筋疲力尽,需得再换上三个。”


    “如此,一天下来能耕上一亩地就不错了,若遇上盐碱地、旱地、困难就更是加倍。”


    “若是无牛又无犁,那农人就只能用铁锹一点点翻地,一天能翻多少,诸位不妨回去在自家花园里尝试一下。”


    “还有,犁地只是第一步哦,后面还有翻地、播种、盖地呢,纯靠人力,诸位不妨再想想,播种的时机能不能等人?”


    “播种的时机不等人,工具不给力,人力有限,那么能种的粮食必然有限,好了,重点来了,我们再来算另外一笔账——”


    宋景辰道:“据户部的记录,我大夏朝约四亩地能养活一口人,注意是养活,不是吃饱,更不是我等这种山珍海味随便吃的富贵之家的标准。如此算来,一个四口之家就需要二十亩地才能活。”


    “刚才我们已经算过了,在没有耕牛和先进的生产工具的情况下纯靠人力种地的成本,那么诸位想想这天下有多少人在忍饥挨饿?”


    “听闻我朝今春大旱,受灾州省达三个之多,若是有更好的灌溉工具缓解旱情,将会救活多少百姓?”


    “反之,朝廷若无解决之道,则饿殍千里,易子而食,流民遍地,人间炼狱,更甚者,百姓揭竿而起,骚动战乱,战乱一起,朝廷便要出兵平乱,大军一动,钱粮开路,如此对朝廷,对天下百姓而言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若诸位还觉事不关己,那么你们可知我大夏朝东有倭寇,西有西戎,北有北勒,南有南弥,若趁乱出兵,群起而攻之,诸位可安然否?诸位父兄姐妹可安然否,五胡乱华之惨状诸位的史书上字字带血,可记住否?”


    “一犁之功,造福千秋。诸葛弩,投石车,一器之利可抵千军。”


    “如此,诸君敢言格物无用,工匠低贱否?!”


    第135章 古有孟母,今有睿哥儿!


    宋景辰一连串的反问, 把在座之人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迷茫是暂时的,虽承认宋景辰所说不无道理,但却无一人愿意承认或者是认同工匠可以同读书人一样平起平坐。


    科举班一位学生站起来道:“士农工商,自古皆是如此。”


    宋景辰:“士农工商皆为国之基石, 缺一不可, 不当忽视其任何一个, 我朝之前奉行的亦是重农抑商, 正因我朝开国宰辅取消对商人的各种限制,才有我大夏如今的盛世之景,又岂知重视格物学, 重视工匠,不能让这盛世愈加国富民强?”


    对面学生忍不住道:“汝欲与吾朝先贤比肩乎?”


    “不欲与先贤比肩, 汝读书何为? ” 宋景睿霍然起身,冷声道:“吾弟之言,以为天下苍生谋福立命,汝等巧言令色真小人也, 不足与之为辩!”


    说罢, 宋景睿再次振袖而起, 又换了个地方呆着。


    那人辩不过宋景辰便想从“为人”上找突破口压倒对方,不想被宋景睿直接扒皮, 如此一对比,他与宋景辰的格局谁高谁低自然是高下立现。


    下面有人捂着嘴儿偷乐, 宋景辰也忍不住笑了。


    这下子大家全都看明白宋景睿了, 原来这货平日里少言寡语不是不会说,人家是懒得同你们说, 一遇到他家弟弟就立即化身为宋怼怼,骂人都不给人家留条底裤的。


    宋景辰其实也没指着自己随便动动嘴皮子就能改变人家的思想, 俗话说温水煮青蛙,思想不是一天形成的,观念自然也不可能一天就改变,他只要埋下一颗种子,让大家有这种意识,说不定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就生根发芽了。


    自己无所谓,自家哥哥说不得将来还要与这些人同朝为官的,想到这儿,宋景辰笑道:“诸位,你们都看见了,当着我哥的面少来招惹我,我哥哥见不得自家弟弟受一点委屈。”


    宋景辰得为他哥的毒舌开脱——我哥是心疼弟弟,所以说话狠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后再有这种事儿,那就不是我哥哥说话难听,是你们自讨没趣。


    说到这儿,宋景辰意味深长地看了面红耳赤那位一眼,道:“不过,我哥哥为人正直,向来以理服人。”


    这话正好回应了宋景睿刚才那句:“不足与之辩。”


    好嘛,兄弟俩混合双打,都够毒舌。


    宋景辰又笑嘻嘻冲宋景睿的方向道:“古有孟母三迁,今日我哥哥为弟弟挪两回地儿了,二哥你辛苦了。”


    二哥——你——辛苦了——


    这句话仿佛回音般灌进众人的耳朵里,顷刻间,众人轰然大笑。


    见气氛放开了,宋景辰做了个“停”的手势,冲众人道:“停停停,大家都别笑了,咱们绕回来,继续说牛。”


    继续——说——牛——


    笑不活了,学生们笑得东倒西歪,先生们也维持不住严肃表情,陈宴安笑得见眉不见眼,别人都是被宋景辰的话逗笑。


    只有陈宴安这样久居庙堂之人看到了宋景辰的另一面——强大的控场能力,以及小孩的狡诈。


    面对科举班第一个学生的无心刁难,辰哥儿没有上来就反驳对方,而是把他自己代入到对方立场后,再娓娓道来讲道理,无形中把对立之人拉拢到己方。


    第二个学生明显是不怀好意找茬,辰哥儿看似随意的三言两语却直接为对方定了性——无理取闹。


    刚才这出,辰哥儿更是处理地高明,维护了自家哥哥,同时打击对手,最后转移视线,把话题又扯回到牛身上。


    改变他人的想法谈何容易,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暂时搁置,改变能改变的,有了前面的铺垫,至少众人对耕牛的重要有了共同的认知。


    这是……


    求同存异?!!


    陈宴安目光灼灼,他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政治天才,他的改革之路是失败了,若是谁还能当此大任,这人必是辰哥儿!


    陈宴安的想法突然就改变了,他要让宋景辰读书考科举,天下不缺工匠,不缺会算学之人,天下缺得是真正有本事的改革者,制度的改变才能真正让王朝改变。


    学生们关于牛的讨论正热火朝天。


    有懂牛之人讲到这牛跟猪不一样,一年就生一窝,一窝就产一个崽儿,而且这母牛特别容易难产,一失两命也是常有的事,好不容易买头牛,因为生崽赔进去,老百姓根本承担不起损失。


    这也是大家不愿意让母牛生崽的原因,不仅仅是怀崽不能干重活儿,伺候月子什么的。


    另外这春夏秋不管怎么说,只要想办法还是能给牛找到草料的,难得是冬天,这冬季只能喂干草、稻草、豆秸之类,这豆秸同稻草之类充足不充足,那得看当年的收成。


    再者大夏朝不是处处都有山,老百姓可以进山砍柴,平原地带的百姓冬季那来的做饭柴火?还不都是地里的稻草秸秆之类。


    有人问:不可以春夏秋三季多砍些草料储存起来吗?


    这又绕回到了老百姓从事生产的能力问题上,这种庄稼,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没有不忙的,光种地照顾秧苗就忙不过来了,哪有多余的时间去给牛砍草,只能让家里干不了活的老幼去放牛砍草,这些草也只能够当季吃,很难存储下多少。


    总之,养牛的话,你家得有一点小钱,光有一点小钱不行,还得劳动力充足。


    一番讨论下来,不少学生忍不住发出感叹:想不到这种田的农人有这般不容易,所谓何不食肉糜,其实就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人间疾苦,脑子里对疾苦二字仅仅是字面上的理解,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做支撑。


    宋景辰最后做出总结,这耕牛的重要性大家都清楚了,那么就要解决耕牛数量上不去的问题,无非是两个方面——


    第一、农人买不起。


    第二、买了养不起。


    这便是这次讨论的真正目的,要众人写出一篇关于耕牛的策论来,对数理班的学生有用,对科举班也同样很有意义。


    你考科举总要写策论吧,且这几年皇帝看重策论,策论在进士科中起的作用越来越大,刚才一番讨论,大家的思路都打开了,这不正是很好的练习机会?


    要知道策论,尤其是到了殿试环节,那都是要问实事的,光会念书不行,你得会解决问题。


    同时,宋景辰还宣布,这次策论将由宴安院长与各位先生们一同评选,选中优胜奖、优秀奖、以及积极参与奖,凡获奖者皆由奖励。


    科举班的学生们面面相觑,辰哥儿这是什么意思?


    只要参与就有奖?


    真行,见者有份儿呗。


    呵呵,可真能为他们数理班的学生着想,就那帮人还写策论呢,文章能写通顺都很了不起了。


    数理班的学生们刚才听说要写策论,个个蔫头达拉耳,完全没有了刚才“说牛”时的神采飞扬,没办法,这是人家科举班的学生们所擅长的,他们不行。


    这会儿听宋景辰说只要肯写就有奖品拿,瞬间又高兴起来。


    宋景辰道:“诸位,历朝历代对耕牛都极为重视,我大夏亦不例外,若各位的策论真能写的好,亦或是我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真能替陛下分忧,岂不是大功一件?”


    猝不及防,泼天的鸡血哗啦一声从天而降,一帮不经世事的学生们被宋景辰忽悠懵了——


    还能这样吗?


    真能这样吗!!!!


    这时,刚才质问宋景辰“汝欲与吾朝先贤比肩乎?”的学生忍不住又冒头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历朝皆不能解之事,朝中文武亦不能解之事,我等可解乎?”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宋景朝朗声道。


    “岂不闻长江后浪逐前浪,我等后浪站在前人之肩,超越前辈又有何不可?长江之浪滚滚向前,历史车轮未尝停歇,岂非正因后辈之人常胜先辈之人乎?”


    小小的少年站在光里,短短几句话掷地有声又豪情万丈,纵然是陈宴安一把看透世事波澜不惊的老骨头也被他激起豪情,昂首阔步走出,抚掌叫好。


    老头儿朗声道:“景辰说得不错,少年强则国强,汝等做人当心怀凌云之志,做事当脚踏实地行。”


    “难字出口,便有千难万难等着尔等,凡事莫问难不难,当问该不该做,若是该做再难也要做,成与不成,我等都是在做有意义之事,无愧于心。”


    “你等当中,若真有人提出真知灼见,先生可将汝之文章交于陛下阅览。”


    陈宴安绝非迂腐之人,自然懂得几句鼓励之言或许能让人当时激动两下子,却不可能长久,得给出实实在在的甜头来才能真正激励到他人。


    果然,他话音落地,科举班的学生们越发激动起来,人一旦激动起来就像打了鸡血,自觉无所不能,人人都有自己乃是天选之子的错觉,学生们这叫一个群情激湃,恨不能现在就伏案疾书,唰唰唰一气呵成,一篇华彩文章就此横空出世,皇帝拍案叫绝,群臣赞不决口,名利双收!!!


    学生们都正是爱幻想的年纪,忍不住飘飘然神往,宋景辰发出灵魂拷问:“诸位有没有想过我等后浪凭什么可以超越前浪,又凭什么可以解决前辈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是啊,凭什么啊?


    凭自己比前辈们年轻?凭自己走过的路还不如前辈们走过的桥多?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全都汇聚到了宋景辰的脸上,想要知道答案。


    第136章 陛下的口谕!


    面对大家期待的眼神, 宋景辰很认真道:“那是因为我们书院不仅仅重视经史子集,亦重视格物学,如此,我们解决问题的途径就比他们多了一条。”


    广场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随之学生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人嚷道:“辰哥儿, 你可真行, 绕一大圈儿敢情还是要往你们数理班脸上贴金呗。”


    众人嬉笑着散去。


    宋景辰:“……”


    我是认真的。


    这时,宋景睿大步过来,揽着弟弟的肩膀, 温声道:“辰哥儿,你说得太好了, 改变了二哥对格物的偏见,以后二哥还要向你多请教。”


    宋景辰:“哥,我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刚才说着说着激动起来, 就有点忘乎所以。”


    宋景睿:“不是。你讲话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亦没有一个人走神,包括先生亦是, 大家都被你讲的话吸引住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郭午兴冲冲凑上来,满脸自豪道:“辰哥儿, 你刚才整个人都在发光。”


    宋景辰眨巴眨巴眼, “那我这学生会长还不算丢人?”


    郭午挥舞着拳头,“当然!以后看他们谁敢不服你这个会长, 你不光算学碾压他们,文章也一样能碾压他们, 论打架他们就更不是咱们对手了。”


    宋景辰点点头,“那还行,不过打架就算了,咱们学生会以理服人。”


    郭午:“听你的,讨论会开完,咱们下一步要干什么呀。”


    宋景辰拍拍他肩膀,“先歇歇,会长也要休息呀。”


    ……


    两日后的早朝。


    一大早,外面艳阳高照,偌大的紫宸殿气氛却压抑冰冷到极点,这该死的大晴天。


    二月份以来,以中州为主的三地旱情越发严重,老天爷吝啬到滴雨不下,当地亦无有效抗旱措施,眼瞅着再这样下去,三地就要绝收,中州三地乃是产粮大省,共计七千多万亩耕地,二千多万人口,一旦颗粒无收,后果不堪想象。


    这么多人的口粮该如何解决,若解决不了,流民的数量可以想象。


    更加糟糕的是,有些地方的旱情已经严重到人都喝不上水了,急需把灾情最严重地区的人口转移分散到周边。


    可这中州周边省份一个赛一个穷,接纳能力也是个大问题。


    龙椅上,一身明黄色龙袍的文昭帝面色阴沉得滴出水来,微微向下的嘴角紧绷成线,一双幽深冷酷的眸子在群臣头顶一一扫过,半晌后,最终停驻在才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张璟头上。


    “张璟,你怎么说,让朕听听。”


    张璟心头一震,慌忙向前快步出列,朝着上面一拱手,硬着头皮回道:“回禀陛下,抗旱所需一应物资,臣必当尽全力筹集。”


    皇帝问他怎么说,他能有什么高见,自古抗旱就那几招儿,刚才群臣不都讨论过了嘛。


    皇帝这会儿找他这户部尚书,无非是要银子,只是这户部的银子各有去处,官员的俸禄不能动,军队的银子不能动,不能动、不好动的太多,他亦只能东挪西凑,老鼠洞的钱都得想办法给扣出来。


    别以为应付过去抗旱的银子就完事了,这后面还要有大笔安置流民的银子等着户部出呢,若再发生个暴乱,简直不敢想。


    处处都是难处,各种难处你是一处也不能说,若你带头说难处,这满朝文武俱都开始哭诉难处,事情还要不要做?


    张璟的难处文昭帝自是清楚,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道:“眼下能筹集多少?”


    帝王看似轻飘飘一句话,这是完全堵死张璟的退路,什么叫全力筹集?没有具体数目,一万两银子你也可以说是尽了全力,十万两银子也可说是尽了全力。


    张璟一时说不出话来,说多了做不到,乌纱不保;说少了当下就要丢乌纱。


    当真是左右为难。


    皇帝不管你为难不为难,你干不了,自有别人替你干,文昭帝淡淡道:“怎么,户部有多少银子可以腾挪,张卿家心里没数吗?”


    皇帝这是不高兴了,张璟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一咬牙,拱手道:“东挪西凑,应该能凑够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解决不了多少问题,不过文昭帝自己心里有数,把张璟榨干他也拿不出更多来了,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张璟暂时松了一口气,一阵风吹来,感觉后背凉飕飕,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当真是官做得越大,责任越大,也越战战兢兢。


    后面文昭帝安排工部、户部全力配合抗旱,又安排三名钦差大臣下去全力辅助地方抗击旱情。


    文昭帝也是发愁,这各种大大小小的灾情年年都有,年年都得发愁,小灾小愁,大灾大愁,一旦灾情严重老百姓就没有活路,老百姓一没活路就豁出去造反,一造反他这龙椅就坐不稳当。


    说到底这做皇帝最重要的就是让老百姓有饭吃,老百姓有饭吃便天下太平,若是这天下可耕之地更多一些,生产的粮食更多一些?


    文昭帝不由想起昨日路过尚书房,听到陈宴安说的那番言论,以及给皇子们布置的作业,关于农事工具,关于耕牛。


    他忽然开口道:“牛废则农废,这耕牛对农事的重要不用朕多说,只是我朝历来提倡百姓养牛,却收效甚微,诸卿可有良策?”


    众臣面面相觑,这正说着抗旱呢,怎么突然就跑到“养牛”上了?


    细一琢磨,倒也不奇怪,这是中州大旱引发皇帝对粮食的担心了,众臣纷纷进言,左右是那些老生长谈的东西,皇帝没兴趣听,命众臣每人上一道关于如何增加耕牛数量的折子上来,要求须得有新意,不得敷衍。


    下早朝,皇帝一身疲倦地回到养和殿,下面人忙摆了早膳上来,张公公服侍着皇帝换上一身常服,小太监端着水盆过来,皇帝净过手,想了想,对旁边张公公道:


    “你去传朕的口谕,叫宋景辰那小孩写一篇关于“养牛”的策论上来。”


    张公公一愣,忍不住轻声提醒道:“陛下,那孩子才八岁。”


    文昭帝:“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八岁又如何,我看他比朕的满朝文武都更有想法些。”


    张公公心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也就您自个儿说行,下面谁敢在您面前说这种话呀,那不是找着送人头吗?”


    文昭帝踱步到餐桌前坐下,方才徐徐道:“朕倒也不指望他一个八岁小娃娃真能帮朕解决这耕牛的难题,惟其年幼而心系国事,实堪嘉许勉之。”


    张公公忙躬身道,“陛下拳拳爱才之心实在是那孩子的福气,奴才这就去办。”


    文昭帝道:“这样吧,你就告诉他,若他能想出让朕满意的好点子来,朕重重有赏。”


    “老奴明白。”


    “嗯,你去吧,顺便带上今年进贡的荔枝、樱桃之类小孩子爱吃的玩意儿,就说是朕赏的。”


    张公公领命出了养和殿,暗自心惊皇帝对宋景辰一个小娃娃的重视,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能劳驾他亲自去传圣旨的人家可不多,这宋家不可等闲视之。


    只能说是张公公凡事习惯想太多,皇帝确有爱才之心,说宠信却还不至于,不过这样的误会对宋家只有好处罢了。


    因着宋景辰在书院读书,张公公想了想,陛下的圣旨既然是特意传给宋景辰小娃的,那他索性就去书院跑一趟吧。


    张公公骑马带着两名小太监到书院门口,守门的是陈宴安府上的下人,见识颇广,一见张公公这身打扮,就知道是宫里来的,慌忙上前行礼询问。


    张公公翻身下马,手里的缰绳顺手扔给旁边人,目不斜视往书院里走,道:“陛下口谕,着你们书院宋景辰出来接旨。”


    守门的下人不敢怠慢,慌忙跑进去找陈宴安禀报,“老爷,老爷,陛下的口谕,要辰哥儿出去接旨。”


    陈宴安一听是皇帝给宋景辰的口谕,联想到他同皇帝说那番话,心中有数,知道是好事,袖子一甩,乐呵呵召集全体书院师生赶紧跟着宋景辰出来接旨。


    一路往外急走着,宋景辰有点纳闷,忍不住小声问陈宴安,“师傅,陛下怎么突然给我传旨呀?”


    陈宴安笑着摸了摸他头,“别怕,陛下赏识你呢。”


    “赏识我?”


    “嗯,快走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别耽误了接旨。”


    师生们跟在后面不敢吭声也不敢问,走廊上只有衣裳窸窣和杂沓凌乱的脚步声,这可是圣旨呀。


    一众人呼呼啦啦迎出来,远远地,陈宴安看到一身锦衣华服的张公公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皇帝竟然派身边的大太监亲自过来传旨,忙轻推了辰哥儿一把,“辰哥儿,快去接旨。”


    宋景辰大步上前,朝着张公公躬身一礼,“景辰见过张公公。”


    张公公一甩手中拂尘,白净面皮上素来寡淡冷漠的眸子露出几分笑意:“辰哥儿,陛下给你的口谕,快跪下接旨吧。”


    宋景辰依言跪下,张公公转达了皇帝的意思,又命人把皇帝赏赐的食篮拿过来,交由宋景辰。


    宋景辰谢过,近前一步,眨了眨眼,小声道:“张公公,我可以让我的同窗们一同分享皇帝陛下的赏赐吗?”


    张公公微愣,作为皇帝的心腹之人,他随口一句话便可送人上青云,反之亦可断人仕途甚至生死,身上积威甚重,宋景辰竟然不怕他。


    张公公笑道:“陛下既是赐给了你,你看着办就是了。”


    “多谢张公公。”


    “不必谢我,记得好好完成陛下交给你的策论,完成的好,陛下有重赏。”


    “我会的,也请张公公替我向陛下谢过。”说着话,宋景辰举了举手中的食篮。


    “时候不早,老奴还要回宫中复命,就不与你多说了。”张公公朝宋景辰身后的陈宴安点了点头。


    陈宴安拱手:“张公公慢走。”


    张公公折身出门,后面一群学生都傻了。


    青天白日的,他们莫不是在做梦。


    皇帝陛下他竟然真的很关心“养牛”,亲自下旨给辰哥儿要他好好表现,竟还送来了赏赐!!!


    众人正晕乎着,宋景辰举了举手中的食篮,道:“见者有份,大家一块都来沾沾陛下的福泽。”


    “啊这……?”


    众人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疑问,书院里的学生这般多,东西就一小篮,咋分?”


    就听宋景辰朝陈宴安道:“师傅,呆会儿让后面食堂把荔枝和樱桃做成冷饮子发给大家喝吧。”


    众人:“!!!”


    还得是你辰哥儿牛。


    学生们簇拥着宋景辰,发出阵阵欢呼声。


    陈宴安笑得见眉不见眼,御下之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皇帝的赏赐实在太过难得,人人都渴望,要么干脆不分,分就要人人都有份儿。


    辰哥儿这学生会长做得不能再好。


    宋景辰的一番“牛”论,害得满朝文武抓耳挠腮写折子,自己还发愁写不出来呢,结果家里的小子从书院跑回来满脸急切好学之色,向老子讨教这“养牛”之道。


    究其前因后果,全都是因为那个叫“宋景辰”的八岁小娃。


    牛,实在是牛!


    ……


    风轻月明,柔和的清辉洒满院落。


    宋家正厅,烛光明亮,一片欢声笑语,宋家人这会儿自然也知晓了小孩的一番“牛论”。


    这种事情发生在别家府上,还真未必有这般和谐,没有多少人愿意别人家孩子比自己家孩子更有出息,也没有多人愿意原本不如自家的人突然超越自家很多,这都是人之常情。


    是宋三郎悄无声息的布局让宋家保持了微妙的利益平衡。


    当初明明是自家儿子做出了鸡兔同笼那道算学题,他默认小孩把功劳让给睿哥儿,不是因为大度,那是因为自家儿子已经有了萧衍宗做保证,而对睿哥儿来说,这个机会关乎命运。


    当然,睿哥儿主动同陈宴安坦白题不是自己做的,那是另外一回事,属于意外之喜。


    一家子唯有三房独强,要么就是三房得不停为其他两房操心,要么就是兄弟离心,对儿子对三房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后来他又不惜重金,不惜送名画,想方设法把宋景茂弄进陈宴安的书院亦是同一个道理。


    大房、二房都有了希望,不为别的,就算为自家儿子的仕途着想,也会尽力让三兄弟互相扶持。


    如此,辰哥儿愈强,愈能帮助两个哥哥,不会招人妒忌;同样辰哥儿若真就成了纨绔,两个哥哥亦会感念三房的恩情,不会不管自家弟弟,定会让他做一个富贵闲人。


    至于家庭里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摩擦,有银子就行了,家务琐事几乎没有钱搞不定的。


    这会儿子,姜氏忍不住问宋景辰,她道:“辰哥儿,二伯娘也没见你怎么念书,你说得那些是怎么想出来的呀?”


    宋景辰眨了眨眼,道:“二伯娘,我只是不爱背四书五经,我一直都博览群书的呀。”


    姜氏:“……”


    你那奇侠怪传类的话本子也好意思叫“书”?


    秀娘出来替儿子做证:“二嫂,辰哥儿除了正经的科举书不爱看,什么书他都爱看,连他爹带回家里处理的公文他都好奇拽过来瞅瞅,我的账本他也得看,不光看,还帮我想了个记账的好法子呢,好用的很,我都不舍得告诉别人。”


    宋三郎微微垂首,长指抚着眉弓,唇角微微上翘,辰哥儿不好读四书五经,他便把书铺里各种类型的杂书一股脑给小孩买回来,反正都是书,看总比不看强吧,重要的是他想让儿子明白书本是另外一个人世间。


    宋二郎不由凑过来半信半疑道:“这么说来,这杂书也并非全是坏处?”


    宋景茂难得在一旁插话道:“是的,二叔。如今景茂在翰林院亦会时常接触到一些朝廷文书,很多涉及到的基本都是实实在在的民生问题,仅靠科举书本上学到的那些东西不足以解决具体问题。”


    停了一下,他又道:“小侄以为观群书,可博识、可广见,可识微见几,自有其益。”


    宋景辰深以为然,更同情二哥被二伯娘管得严,忙点头附和道:“大哥说得没错,杂书包罗万象,今古奇观、诸事妙趣、风物人情可尽收眼底。”


    宋二郎同姜氏对视一眼:莫非他们俩不让孩子看杂书是管错了?


    宋景睿目光闪了闪,对宋二郎道:“爹,我朝近几年的科举越发重视策论与时事,世殊事异,爹考科举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外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久远,大哥刚刚才考完科举,他的经验才更为现实。”


    一家子听着三个小辈儿侃侃而谈,话都插不上,莫名有一种“后浪拍前浪,前浪摔在沙滩上”的憋屈感。


    难道他们老了吗?


    不,不,不,只是娃们真的长大了。


    二十一岁的宋景茂现在已经比宋大郎高出半个头有余,骨肉匀称,如松似竹,温润内敛。十二岁的宋景睿也像春天田地里拔高的秧苗,噌噌噌肉眼可见地蹿个子,现在都已经快到宋三郎的肩膀了,言行举止间逐渐有了大人模样。


    八岁的宋景辰,眉眼间已经逐渐有了舒展的轮廓,只两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神情间带着小孩独有的调皮娇憨,这会儿正接过他爹递过来的水杯,喝一口不合口味,放一边儿去,凑到宋景睿耳朵边儿,说小话。


    宋景茂笑着凑过来,“你们俩小的嘀咕什么呢,有什么是大哥不能知道的吗?”


    第137章 宠儿


    “大哥, 你快坐这边来。”宋景辰拉着宋景茂坐自己旁边,“我和二哥正说那牛的事呢。”


    关于宋景辰的那篇牛论,宋景茂自然也听说过了,不光他听说, 整个翰林院都听说了宋景辰的大名, 正是在宫里讲学的一位翰林官在宫里听陈宴安讲完后, 又在翰林院传开的。


    本来论调就新颖, 关键是竟然出自一个八岁孩子之口就更加为人津津乐道。


    宋景茂与有荣焉:神童弟弟,自家的。


    宋景茂坐弟弟身边,忽地眉头皱了皱, 身子朝旁边侧了侧,挡住门缝里吹过来的过堂风, 虽说是春天了,这种夜间吹过来过堂风还挺凉的。


    只可惜兄弟之间的冷暖有时候并不相通,宋景辰怕热,刚才还感觉小凉风可舒服了, 突然风就没了, 小孩看了哥哥一眼, 心说大哥也喜好凉快。


    小哥仨头挨着头,凑到一块儿说小话, 家里其他人则坐到一处商量家里宅院扩建之事。


    预算过年的时候就已经打好,不缺银子。宋二郎在工部当着差, 工匠方面的人手也好找, 眼下春暖花开不冷不热,动工正是时候, 等建好之后再晾晒一个夏天,冬天便能搬进去住新房了。


    因着灾情之事, 宋三郎最近一段时间肯定会很忙,抽不出空闲来管房子这边,老太太便让大郎、二郎盯着这事儿,三个儿媳从旁帮补着。


    另外徐家那边,托自家商队的福,娘家侄子生意越做越好,这两年徐家算是缓过劲儿来了,虽说没有能力把徐家老宅赎回,改善一下现在的宅子还是可以的。


    那边也是也打算今年春天建宅子,老太太的意思是宋二郎在户部认识的好工匠多,让他顺带也帮着舅家那边挑些实在能干的人手。


    宋二郎办事还是很有一套的,如今在工部混得很开,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欣然应允了。


    一直聊到晚上亥时许,一家人才起身散去。


    回了屋,秀娘去孩子屋里铺床,辰哥儿是火力旺盛的小孩,才刚进入到四月份薄被都盖不住了,经常半夜热到蹬被,宋三郎一晚上能给儿子盖上好几回。


    秀娘索性给儿子把被子撤换掉,换上今天才晒洗过的双层被单。


    宋三郎则带着宋景辰在耳房洗漱,宋三郎净手洗脸向来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宋景辰则跟打仗似的,水哗哗地往脸上泼,弄得头发也湿,衣襟也湿,袖口也湿。


    宋三郎看得脑瓜子疼,皱眉道:“辰哥儿,我说你洗脸能别这么潦草吗?”


    宋景辰笑嘻嘻甩了甩手上的水,拽过旁边架子上的软巾胡乱往脸上一抹,道:“爹,我哪里潦草了,你看我脸洗得不干净吗?”


    “爹,你看我多白呀。”宋景辰抻着脖子给他爹看他脸白不白,又道:“我这脸也洗了,耳朵后面也洗了,脖子也洗了,全都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我明明是面面俱到,哪里就潦草了。”


    宋三郎:呵呵。


    宋三郎:“你要非喜欢这么洗,爹也没意见,回头儿你自己弄湿的衣裳你自己洗干净,洒到地上的水你蹲地上擦干净,如此,你就算把洗脸盆里的水全都扑腾出来,爹都不拘着你。”


    宋景辰小脸一垮。


    宋三郎道:“我儿不就是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嘛,不想爹娘唠叨你,嫌烦,那就公平起见,你也不能麻烦爹娘,你造的这些,待会儿爹娘都得替你收拾,爹娘也不喜欢搞这些,我们也喜欢自由自在。”


    宋景辰被他爹说得小脸通红,三郎每次叫他好好洗脸,他下意识就不想那么干,凭什么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叛逆期的小孩本能抗拒被教导,你叫我干什么,我偏就和你对着干。


    越对着干,小孩内心的自我就越得意,越觉得自己厉害,爹娘的话都可以不听了。


    关键是不听了,爹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得意加倍。


    宋三郎倒是不反对儿子挑战他的“父权”,恰恰相反,反抗爹娘的约束和权威对儿子并非全是坏处。


    问题是辰哥儿你不能太过分。


    宋景辰听他爹如此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是任性了,爹娘却平白多了很多活儿。


    心里明白自己做错是一回事,当面跟他爹承认自己错了那也绝对不能行,宋景辰丢下一句“我要去茅厕。”撒腿就往外跑。


    转身太急,没注意脚底下,小孩被自己刚才扑腾的一地水滑得脚下一个趔趄,身子直挺挺往后仰去——


    宋三郎眼疾手快托住他,宋景辰眼睛眨了眨,看他爹一眼,一张小脸儿简直没处搁,着急忙慌道:“哎呀,爹,我快憋不住了。”


    宋三郎强忍住笑,放开小孩。


    宋景辰落荒而逃。


    秀娘铺完床到耳房来,看到宋三郎蹲在地上擦地,忙过去夺过他手上的抹布,“三郎我来吧,这那是你们男人干的活儿,你洗好了快歇着去吧。”


    刚才的事宋三郎越想越好笑,憋不住笑出了声。


    秀娘被他笑迷糊了,“三郎你笑啥呢?”


    宋三郎止住笑,把儿子刚才的糗事同秀娘说了一遍,秀娘也被儿子逗乐了,笑骂道:“这小崽子。”


    嘘——!


    宋三郎朝秀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听到儿子进屋的脚步声了,秀娘捂着嘴儿,把头扭到一边。


    宋景辰回了自己屋,往床上四仰八叉一趴,身下的单子柔软而干燥,仿佛阳光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小孩拽过被单往头上一蒙——真是的,好没脸。


    翌日清晨,宋景辰一大早起来,瞄着他爹从耳房里洗漱出来,这才施施然进去洗漱,这次他好好洗了,尽量不把水扑腾地到处都是,不小心溅出来的水也随手擦一下。


    洗漱完后,他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他爹让他改,他马上就改,这也太听话了吧?


    想了想,宋景辰故意掬了一点水洒在自己的衣襟上,低头看了看,这下心理平衡了,大摇大摆出迈出耳房,朝着爹娘的厢房走去。


    “爹爹,娘亲,你们起来了吗?”宋景辰站在门帘外喊了一声。


    “辰哥儿进来吧。”是宋三郎的声音。


    宋景辰挑门帘进去,秀娘正对镜梳妆,三郎则在整理腰间的束带。


    宋景辰故意杵到他爹面前,让他爹看到他衣襟上的水渍。


    宋三郎如他所愿,垂眸看去——


    宋景辰趁机说道:“爹,我都习惯那样洗漱了,一下子肯定改不过来。”


    宋三郎见儿子身上只是湿了一小片,知道小孩听进去了,点了点头,道:“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对了,皇帝要你写策论给他,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有一些想法,但还没想太好,等我想好了告诉爹,爹帮我参谋参谋。”


    这时秀娘忽然转过身来,有些担心地对旁边爷俩道:“三郎,若是你帮着咱辰哥儿写那什么策论,皇帝不会怪罪,说咱们欺君吧?”


    宋三郎被她问笑了,道:“写得好大概不会怪罪,写得不好那就不好说了。”


    皇帝不是傻子,这种事情落到谁家头上,家里大人肯定是要帮助孩子一二的,痕迹不要太重,既显得你们家对皇帝的重视,又显得小心谨慎不敢欺君,把握好度就行了。


    皇帝的心思其实很简单,要你既敬又怕,关键还得听话。


    秀娘:“那三郎你可得替咱儿好好琢磨琢磨,若咱儿真能入了皇帝的眼,说不得咱连科举都不用考了。”


    宋三郎笑了笑,“嗯,我尽量。”


    宋景辰拽着他爹一只胳膊往外走,“爹,咱俩比划一会儿再去吃饭。”


    “好。”宋三郎笑着跟儿子出屋,刚一出屋门,宋景辰就来一招黑虎偷心偷袭他爹,被三郎一把抓住手腕,反手一个扫堂腿袭击,宋景辰耍赖抱住他爹腰耍赖皮。


    宋三郎不可能真踢自家儿子,只是意思性的一个虚招,见小孩不躲反而扑上来耍赖,只能无奈收了脚,爷俩打打闹闹往后院走去。


    宋景辰五、六岁便开始跟着三郎学站桩、学马步,现在宋三郎开始系统地教授他一些基础简单的拳脚功夫,既能强身健体亦能防身。


    之前郭午说书院里没人打得过宋景辰并非是玩笑话,在宋三郎的培养下,小孩确实能打。


    茂哥儿的年龄偏大,其实宋三郎想过让睿哥儿跟着一块儿练些拳脚功夫,奈何小孩自己不乐意学,宋二郎同姜氏也不愿意让儿子练这些没用的东西,便没强求。


    至于自家辰哥儿,愿不愿意由不得他,不过坚持下来,辰哥儿倒是挺愿意学。


    秀娘从窗户里朝着爷俩的背影笑骂了句“小崽子没大没小。”折身忙活自己的去了。


    ……


    吃过早饭,宋三郎上衙去,本来今日是朝廷官员休沐的日子,张璟现在忙得脚不着地,整个户部都跟着忙,作为张璟的得力手下宋三郎自然也轻松不了。


    这银子还好说,无非是先亏空,后面慢慢填补上来就是,主要是粮食没法亏空,只能想办法筹集,这才是最令人发愁的。


    倘若此事办不好,张璟这户部尚书的能力在皇帝眼里将大打折扣。


    宋景辰今日倒是不用去书院,在自己屋里琢磨着怎么给皇帝写关于养牛的策论,听见他爹爹出门的动静,探着身子朝外面嚷了一声:“爹爹慢走。”


    宋三郎脚步一顿,咬了咬牙:小崽子这敷衍劲儿,出门送送你爹能累着你腿呀。


    秀娘送三郎出门来,今年春天没有雨全是风,今儿早上的风还不小,秀娘帮三郎整理了一下领口。


    宋三郎叮嘱她盯着小孩多喝水,秀娘笑道:“我说宋大人,您就别操心小没良心的了,瞅瞅你自己最近忙的,嘴唇上都起皮了,我一会儿去孙记拿些润唇的膏子来,男女都能用的。”


    宋三郎摆摆手,“无妨,不用麻烦。”


    忽然想到什么,宋三郎又转身过来,改口道:“那你去吧,多买些回来。”


    秀娘:“???”


    宋三郎:“最近天气太过干燥,风又大,给小孩手上涂抹一些有好处。”


    秀娘:“!!!”


    可真行,风再大也吹不着你家大儿子呀,这车接车送,在书院里也吹不着晒不着的。


    还有,您知道孙记的膏脂有多贵嘛,尤其今年春天干燥,人家都供不应求,合着人家往嘴上抹,你儿子往手上涂。


    你儿子手可真贵。


    秀娘哭笑不得送走宋三郎,回屋没多久,灶上的婆子在廊下窗户处朝屋里喊了一声,“娘子,外面有贵客来访,在门口等着呢。”


    秀娘微愣,这个时候是谁过来拜访呢,也没提前收到帖子呀。


    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秀娘迅速换了一身衣裳迎出门来。


    第138章 来人


    范芷兰被身边小丫鬟搀扶着从自家马车上下来站定, 抬眼望去,看到宋家宅院,不由微微怔愣。


    宋家不是什么豪门大族,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 只不过在范家那样的高门住习惯了, 乍一对比, 她心里有些无法接受。


    ——她真的要嫁到这样的人家吗?


    范芷兰紧了紧身上的素纱斗篷, 来都来了,先观察观察再说。


    睨了一眼身边的姨娘和庶弟,范芷兰冷声道:“来前叮嘱的话卢姨娘都记住了吗?”


    卢姨娘忙喏喏点头。


    范芷兰目光转向旁边庶弟, “还有你,若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趁早闭嘴, 别像范庆阳似的给我们范府丢人显眼!”


    “我都听大姐的。” 范庆晖低着头小声道。


    “把你腰挺起来说话,低头哈腰跟你娘一样的奴才相,知道范庆阳为什么敢欺负你吗,因为你是个怂货, 满脸都写着活该。”


    范庆晖眼圈儿一红, 就要掉眼泪, 范芷兰不耐烦看他这没出息样儿,倒也没有继续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只觉家里一群兄弟全都是废物,没一个能撑得起范家来。


    这会儿秀娘从里面迎出来, 她不认得范芷兰, 但却认得范芷兰的那位庶弟,看到几人, 心里大概有数。


    “芷兰见过宋家娘子。”范芷兰对着秀娘微微一礼,遂又慢声细语道:“前几日庶弟不慎落水, 得府上小少爷仗义相救,本该早早过来道谢的,只庶弟受了惊吓,病了些日子,拖到今日才过来。”


    说完,范芷兰看了旁边姨娘、庶弟一眼,母子俩忙过来同秀娘见礼。


    秀娘也是被范家这态度绕糊涂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过来登门道谢,你也不能把人往外撵吧,再说对方势大,即便不喜,也不好得罪。


    秀娘笑道:“原来是范家大小姐,快请进屋说话吧。”


    两人并肩往里走着,范芷兰道:“我家姨娘常居后宅之中,基本没怎么出过门,胆子小,亦不善言辞,怕失了礼数,家母便叫我陪着过来走一趟。”


    这是解释了为何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陪着姨娘过来的原因。


    范芷兰说着话,不动声色地打量宋家的院子,又不自觉暗暗期待宋景茂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知道今日是朝廷官员的休沐日,所以特意选了今天过来的。


    秀娘就算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明白范芷兰的真正来意,只觉被这小姑娘绕得更晕了,心说你家娘亲莫不是有什么病?


    怎地这态度一会儿一个变,前几日在伯府趾高气扬的那嚣张劲儿,简直是无理搅三分,完全看不出她有一点点感恩之心。


    今日却又派闺女带着姨娘庶弟前来登门道谢?


    实在是想不通。


    莫不是自家辰哥儿入了皇帝的眼,他们家害怕了,好像也只能如此解释。


    西厢房那小厅自然是不适合招待客人,秀娘领着范家三人进了正房堂屋的会客小厅,请人落座。


    宋家除了灶房上的几个人,并没有买其她伺候的丫鬟婆子,这会儿有客来,总不能秀娘又陪客,又上茶,灶上的婆子便给端了茶水送上来。


    好在这婆子也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懂些沏茶待客之道,倒也不会太丢人。


    秀娘寻思着同三郎商量商量,自家是该买些下人回来了,这来个客人啥的,显得太过寒酸。


    在范芷兰这里却觉得宋家这点甚好,进来半天了,竟连一个稍有姿色的小丫鬟都没见到,这家风实在甚好,不似自家姨娘一大堆不说,丫鬟们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包括自家爹在内,各房的男主子们都好“偷”这一口。


    范芷兰同秀娘说了些感谢之词,着重夸了宋景辰,又说自家兄弟不成器,从小娇惯得不像话,代他向辰哥儿道歉。


    她这样一说,秀娘也就一听随声附和着,没太往心里去,眼前这范家大小姐看起来倒是通情达理,但秀娘可不相信她娘李淑人是个善茬。


    眼见着快要中午,范芷兰施施然起身告辞,秀娘心说这丫头还真能聊,范芷兰却想着都到中午用饭的点儿了,说不定宋景茂会出来。


    来之前,她把洛京城里与自己家世身份相配的人扒拉了个遍,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宋景茂无论是品貌才情还是仕途前景在她看来都是上上选。


    宋景茂过往的种种被她派人调查了个底朝天,越是调查她就越是欣赏,科举接连不利,做了一年账房先生回去读书,仅仅三四年的时间就考中进士,她可不相信宋景茂是什么天赋异禀,若真是读书奇才不至于之前连秀才都考不中,她更相信这是一个有野心有大毅力的男人。


    若她也是男子……


    即便她不是男人,她也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对宋景茂满是憧憬的范芷兰此时并不知道她宫里的姨母准备接她进宫了。


    秀娘送范芷兰几人出来时,外面阳光正好,宋家三兄弟站在廊下说笑,宋景茂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腰间的束带有些松散了,慵慵懒懒的样子。


    又不知兄弟仨说了些什么,逗得他闷笑,不想失了仪态,又憋笑太狠,咬着下唇,脸上霞色成绮,一旁被惹怒了的宋景睿追着宋景辰要打,宋景辰往宋景茂身后躲,嘴里嚷着“大哥救命,二哥他打我。”拉扯间把他大哥的腰带扯得更松了。


    宋景茂给两个弟弟拉架间,不经意一抬眼,看到婶婶领着几个陌生人从堂屋出来,见是年轻女眷遂移开目光,拉着两个弟弟回避。


    再次见到宋景茂,范芷兰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外表看似弱不禁风,内里无比坚韧,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一定要得到这个男人。


    晚上,宋三郎下衙回来,秀娘同他说起范家人今天早上过来道谢的事,宋三郎再精明他也想不到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也以为是皇帝特意传旨给自家儿子,对方跑过来扑救那天的失礼,没太当回事儿。


    秀娘同他说起买下人的事,宋三郎的意思是可以留意着看看,有合适的就买下来。


    秀娘玩笑道:“要不买几个漂亮的,你也学学人家红袖添香什么的?”


    宋三郎道:“只要你没意见,我便也没意见。”


    秀娘气得挠他胳膊,“哼,你想得倒美,我专挑不好看的往家里买。”


    宋三郎道:“好看难看都是伺候你的,帮我选个利落的小厮就好,辰哥儿这边暂时就先别安排人了。”


    “这是为何?别人家里的少爷小姐哪个没有丫鬟小厮的,咱家现在也不缺他这点儿银子。”秀娘不解道。


    宋三郎:“孩子还小,容易被人影响,长大些再说吧。”


    “说得倒也是,想想他也没什么需要人伺候的,我这边倒是需要两个帮手,找自家亲戚总是有各种不便,买来的人卖身契在咱们自己手里,用着也放心。”


    宋三郎笑着摸了摸她头,“越来越像个管家娘子了。”


    “我本来就是咱们家的管家娘子。”秀娘娇嗔道。


    宋三郎:“嗯,回头儿再雇两个账房先生吧,账本倒也不必总看,更不必本本都自己亲自过目,其实每个月的流水基本都有定数,若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不定时抽查两本就行。”


    想了想,宋三郎又叮嘱,“另外这帐本上的事若较了真,给账房先生们的月银就要大方些,逢年过节的礼物也要丰厚,时不时给些奖励鼓舞一番。”


    “人人都爱占便宜,大处不给人占便宜,小处你就要让出些便宜来给人占,如此方能让人家愿意为你做事。”


    秀娘深以为然,忍不住道:“三郎,你们这做官的人果然比我们做生意的精明许多。”


    宋三郎笑了笑,道:“你先歇着,我去辰哥儿屋里看看他今天写的策论如何了。”


    “呦,对对对,这是正事儿,咱儿的前途可比这点银子重要多了。”


    秀娘起身往外推宋三郎,“你快去吧,我看咱家这小崽子四五不着六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机会难得,今儿中午还跟茂哥儿,睿哥儿两个闹呢,人家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着急,什么叫发愁,我看他心比我们家磨豆腐的磨盘还大好几圈呢,天塌下来,他都得先尝尝天上那云彩是甜的还是咸的。”


    宋三郎被她说得直笑,秀娘下床趿拉上鞋子,“我去灶房让人给你们爷俩煮些去火的汤膳去。”


    宋三郎:“别吝啬,多少给他放些冰糖,你得让儿子能咂摸出点甜味儿来。”


    “我知道了,你快去帮他看看吧,皇帝的事儿哪能拖着。” 秀娘急匆匆出去,宋三郎往辰哥儿房里去。


    第139章 这是为何?


    宋景辰正伏案整理白天写好的草纸, 小孩天马行空,他想到那里便写到那里,也不管想法是否靠谱,反正是个想法就赶紧记录下来, 全无章法, 这会儿正准备梳理一番, 听到他爹的脚步声靠近, 拖腔拉调地叫了声“爹”。


    宋三郎摸摸他头,温声道:“还在写呢。”


    宋景辰仰起头来,后脑勺搁在他爹掌心里蹭了蹭, 撒娇:“爹,要不你模仿我的笔迹帮我誊抄呗, 写字好累。”


    宋三郎把小孩头扶正,“好好说话。”


    宋景辰偏不好好说话,脑袋拱得更狠些,“爹, 我写一天字肩膀酸, 你心疼心疼我, 替我写呗。”


    “你那两笔字爹可模仿不来。”宋三郎两只手放到小孩肩膀上,替小孩揉捏。


    宋景辰舒服地眯着眼, “爹,我写字有那般难看吗?”


    宋三郎:“还行, 人无完人, 总不能天下的好处都叫我儿一个人全占去。”


    宋景辰撅嘴:“爹,本来我写的字乃是中上之姿, 都怪我长得太好,人家见了我的人再看我的字, 三分丑便也成了七分丑,你说是也不是?”


    宋三郎忍不住就笑,敲了下小孩的脑门儿,“你哪里长得好?不过是小孩子长得白嫩喜人了些,人家夸你两句,你还就当真了——今日在家一天,皇帝要你写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嗯。爹,其实我在出那道题目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应对之法,今日又完善填补一番,等明日整理誊抄出来就可以回给陛下了。”


    “哦?让爹瞧瞧你都写了些什么。”


    宋三郎拽过桌上儿子记录的那些稿纸,瞬间头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天书一样的鬼画符?那些横七竖八的箭头和画线都什么意思?


    宋景辰小手指着自己的草稿纸同他爹解释,“爹,若要解决我朝耕牛不足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买不起和养不起两方面的问题。”


    继续,“那我们就先来分析为何买不起,买不起的原因无非是牛太贵,老百姓手里的钱太少。”


    “喏,先说牛太贵的问题如何解决,牛太贵只要是因为牛的繁衍能力差,不似鸡鸭猪等一下一窝,关于这点是无法改变的,且略过,我们来说下一个问题……”


    配合着儿子条理清晰的讲话再看小孩手指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画线,宋三郎只觉豁然开朗,原来这些画线竟有如此之妙用,这对整理心中杂乱的想法实在妙极。


    这会儿秀娘端着汤膳走到门口,见爷俩一个讲得认真,一个听得入神,想了想又轻声轻脚退出去,这汤凉了可以再热,儿子的前程凉了可不能搁锅里热热,陛下的青睐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的。


    等宋景辰把自己的想法通篇讲完,宋三郎几乎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他握住小孩的手,严肃道:“辰哥儿,你这篇策论写好后必须要在落款署上你们兄弟三个的名字。”


    宋景辰满不在乎道:“当然可以呀,皇帝器重辰哥儿有什么用,辰哥儿就是个小孩子,顶多得些赏赐罢了,我们家如今又不差钱,反倒是我大哥被陛下看重升官,我正可以享福呢。”


    宋三郎摇摇头,郑重道:“不是因为这个。”


    宋景辰不解,“爹,那是为何?”


    宋三郎:“我儿的策论一出,仅就“养牛”这件事来讲,满朝文武几乎无人能与我儿争锋。我儿才刚刚八岁之龄就把自己置身于声名之巅,往后我儿该怎么办?”


    “往后我儿无论做任何事,皇帝也罢,世人也罢,便都会用这篇策论做标杆衡量我儿,我儿做得好是理所当然,我儿若做得稍微不尽如人意,便要被人扣上一顶江郎才尽的帽子。”


    “为人做事,在乎一收一放,如此方得自在。我儿之前在书院的那番言论已经入了众人的眼,那么眼下就当收敛些,不必继续锦上添花,当知日中必昃,月满则亏。”


    宋景辰眨了眨眼,道:“爹,我想要自在和实惠,才不稀罕那些虚名。”


    宋三郎忍不住搂住他,“好孩子,老天给你的已经够多,分出去一些去就当为我儿祈福了,爹不指望你名高天下,只望你平安。”


    宋景辰:“爹你快去给我倒水,我说得嘴巴都干了。”


    “好吧,爹去看看你娘煮的甜水好了没有。”宋三郎拍拍小孩的肩膀,笑着转身。


    宋三郎转身的一刹那,宋景辰的眼泪掉出来了——


    真是的,他爹真能煽情。


    翌日,下衙后宋三郎见小孩已经把策论誊抄完毕,趁着一家人吃晚饭的功夫,大致讲了儿子写的策论内容,宋家人除了秀娘是后来才开始读书认字,其他人都是读过不少书的,孩子写得如何自然能分辨出来。


    就算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秀娘都能感觉到儿子想的办法可实在太新奇也太妙了。


    不理会众人的震惊,宋三郎继续语出惊人,“辰哥儿这篇策论,我打算让家里三个小的都署上名字。”


    他话音落地,茂哥儿同睿哥儿齐齐站起来,几乎异口同声道:“这如何使得!”


    宋景茂朝宋三郎拱手道:“三叔一片好意,景茂心领,茂虽不似弟弟天资卓绝,却也绝不愿踩着亲人的肩膀往上爬。”


    宋景睿亦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睿哥儿也断断不能做这种抢兄弟功劳之事,莫说是自家亲弟弟,就算是他人之功,睿哥儿也不屑为之。”


    秀娘一听宋三郎这话也急眼了:为什么!凭啥呀?


    三郎这当爹的知不知道他自己在搞什么?


    搞劳什子孔融让梨吗?


    我呸!我儿的前程也是能跟兄弟分享的吗?


    秀娘咬牙切齿,气得在桌子底下猛掐宋三郎的大腿。


    这次是气得狠了,真掐。


    宋三郎一手按住她作乱的手,面色不变,慢悠悠对俩侄子道:“辰哥儿是我亲儿,莫非你们以为我当爹的会害他不成?”


    宋景茂同宋景睿被问愣了。


    秀娘气得瞪三郎,那意思是:你这就是在害你儿子!


    宋三郎继续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弟弟才八岁,此策论一出,盛赞之下,就他这性子还肯好好读书?”


    宋景辰:……


    爹,我就这么禁不起夸吗?


    宋三郎:“凡事过犹不及,以他的聪慧好好静下心来读书,多读些书或许将来会走得更远些,倘被声名所累,对他未必是好事。”


    “再者,你们兄弟三人同气连枝,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替他分担些盛名既无损皇帝对辰哥儿的好感,又对我宋家有利,有何不可为?”


    宋三郎绝口不提昨晚对儿子说的那番话,只说孩子年龄小,出名太早对小孩没什么好处。


    宋景茂同宋景睿面面相觑,三叔说得是很有道理,可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别扭?


    宋三郎见俩侄子不吭声,道:“三叔知道你们读多了圣贤书,心中有标杆尺量,认为做这样的事不符合你们的行事准则,若是如此迂腐,三叔劝你们也别想着做官了,治学更适合你们。”


    “这为官之道,唯取舍二字,三叔且问你们,今春大旱,中州百姓面临饿死渴死的绝境,若是起来造反,你们说要不要血腥镇压?”


    宋景睿道:“镇压可以,为何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死手?”


    宋三郎:“若非逼到绝境谁敢造反,既然敢反那就是豁出去了,你让手下的兵将留情,饿急眼的灾民可会对你的兵将心软?两者之间谁的命更贵些?”


    “再者说来,若你不当机立断行杀伐果断之举,灾民们群起而效仿,你当如何?”


    “此时,你的心软只会把更多人拽入深渊之中,那你道是行善多,还是做恶多一些呢?”


    宋景睿小孩完全被三叔说傻了。


    宋景茂若有所思,片刻后抬起头来,冲着宋三郎俯身一礼,“三叔点拨,茂哥儿受教了,常言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茂哥儿只想着不当贪弟弟之功,却并未真正站在弟弟的需要上考虑,是茂哥儿浅薄了。”


    宋大郎同宋二郎对视一眼,二郎碰了碰大郎的肩膀,“大哥,老三的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厉害了。”


    宋三郎认真想了想,捋着胡子道:“好像是打从他做官之后,这官场是真能造化人呀。”


    一家人当中,最高兴的当属老太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孙子们出息,媳妇们不闹事儿,当真不能再好。


    秀娘虽说心里还有点儿不情愿,不过她也知道三郎比她看得深看得远,不会害自家儿子。


    王氏同姜氏当然知道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自家儿子跟着沾光是事实,寻思着如何找补找补多疼疼辰哥儿。


    最后,兄弟三个一同在策论上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宋景茂坚持要写上自己只是从旁辅助,睿哥儿亦是一样,这宋三郎就不管了,让小哥仨自己看着办就行。


    等兄弟三人都签完名字后,宋景辰拿着纸张左看右看,越看越伤心,一转身,把头埋到他爹肚子上,抱着宋三郎的腰哭唧唧——


    “爹爹,救命,哥哥们把我的字衬得更丑了呀。”


    一家子人哄堂大笑。


    秀娘好奇地凑过来,老实说,她感觉自家儿子写得挺好的呀,虽说比不上他爹,比自己这当娘的可强太多了。她不太懂书法,好看还是能看出来的,看完一捂眼,得,没眼看了。


    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感受:货比货该扔!


    不行,以后不能由着小孩犯懒,每日回来必须得练字,一天至少三张!


    ……


    与此同时,皇宫中,皇后正怒不可遏!


    第140章 不爽


    皇后的慈元殿中, 宫女太监们大气不敢喘一声,小心而快速地收拾地上狼藉一片的碎瓷片,李皇后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着靠在一旁云榻上, 脸色铁青。


    旁边侍奉的贴身嬷嬷踱步过来, 站到皇后身侧, 轻捶着她的肩膀劝慰道:“国舅爷是国舅爷,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陛下定能查清案情,断不会冤枉到太子头上。”


    皇后咬着牙根子狞笑道:“我真恨不得他死了去, 也省得我们娘俩受他连累。”


    说着话,皇后冷冰冰扫了下面人一眼, 众宫女太监识相退下。


    待宫殿里只剩下老嬷嬷一人,皇后这才红着眼圈儿对其道:“孙嬷嬷,我与皇帝多年夫妻,最是了解他的为人不过, 眼下朝廷正是用银子之际, 皇帝恨不得把老鼠洞里的钱抠出来用, 这当口我哥哥被查出贪污如此多的银两,皇帝必然震怒, 他本就对本宫不冷不淡,现下怕是都不想再踏进我这慈元殿了。”


    “娘娘想多了, 陛下与您多年夫妻——”


    “夫妻?呵呵。”皇后冷笑道:“皇权之下无父子, 哪来的什么夫妻,经此一事, 我李家不死也要脱层皮,太子是万万指望不上他们了。”


    “娘娘, 您不要多想,太子殿下乃是陛下亲定的储君。”


    “亲定的储君又如何?只一日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便随时可废立。”皇后恨恨道。


    “娘娘,太子仁德,拥护太子的并非只国舅爷这边。”


    皇后悠悠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可那些人都是虚的,他们就似那墙头草,随时都可以倒戈,眼下只太子妃的娘家人算是靠得住的,我妹妹的夫家范家那边,还有安和郡王这边也算稳固。”


    “娘娘您的的意思是?”孙嬷嬷小心请示着。


    “嬷嬷,你就说本宫最近身子骨不爽利,叫我那外甥女进宫来陪伴本宫一段时间,皇帝最不喜打破平衡让一家独大,如今太子的势力失衡,皇帝必然要调整朝中势力。”


    “只太子妃的父亲乃是武将,握有军权,皇帝既要用又忌惮着,不可能轻易提拔,范家倒是个好人选,他会宠幸我这好外甥女的。


    “老奴会尽快去办。”孙嬷嬷点头应下,她完全不担心皇后的外甥女会怀上龙种威胁到太子。


    皇后又恨恨道:“派人给本宫去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在背后整我李家,断我儿臂膀。”


    皇后心情不好,太子本就阴晴不定的性子遇上此事越发喜怒无常,赵敬渊身为小郡王,虽说不像太子手底下那些奴仆战战兢兢,日子也是不好过。


    夜深人静时,赵敬渊不由问自己:这就是他赵敬渊以后要效忠的君王么?


    这般经不起风浪的君王将带带领大夏朝走向何方?


    他赵敬渊有生之年还能平蛮夷迎姐姐回家吗?


    赵敬渊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丝迷茫。


    ……


    李国舅倒台,追缴银两数额巨大,无形中倒是解了张璟的燃眉之急,只不过高兴之余张璟亦是头疼,不知道的指不定会怀疑是他张璟整倒了李国舅呢。


    朝廷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皇帝龙颜震怒,太子郁闷不已,宋三郎自然不会傻得现在显眼把儿子写的策论递上去,反正皇帝也没有给儿子规定时间,大不了就说小孩子认真,到农户里实地考量之后才开始动笔写的。


    四月中旬,睿哥儿这边顺利通过府试,李国舅的案件也过去一段时间,宋三郎这才将儿子写的策论递了上去。


    宫人递上来时,文昭帝正忙着批折子,顺手放到了一旁,后来忙完折子倒把这事儿给忘记了,说到底,他下那道圣旨意在鼓励,对小孩并没有什么期待,满朝文武递上来那么多关于养牛的折子都无甚新意,若能指望一个小孩子破解,他这帮文武百官干脆回家抱孩子好了。


    因为没太放在心上,文昭帝完全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中州那边的灾情一直得不到根本性的解决,他也实在头大。


    宋景辰到底还是个孩子,嘴里说着不在乎,心里仍是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得到皇帝的认可,等了好几天宫中全无一点动静传来,宋景辰忍不住有些沮丧。


    不止宋景辰沮丧,宋家人也隐隐失落,他们都觉得辰哥儿想出来的办法简直前无古人,特别好的法子,怎就让皇帝看不上眼呢?


    宋三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皇帝不至于如此没眼光吧,莫非是因为什么原因,皇帝并未看到儿子的策论?


    宋三郎正想着如何帮儿子打探一番,看皇帝是否有看到那篇策论,宋景辰却又搞出个新鲜的小玩意儿来。


    宋景茂如今在翰林院上衙,每日须得整理各种文稿,宋景辰得知后,前些日子帮他哥设计出个多层分类收纳夹来,中间分层部分用牛皮纸制成,封皮同封底则是用薄铁片,有点类似于现代的手风琴,可做固定支撑,亦可像手风琴一般拉开。另,每一个分层上可粘上书签标明本层文稿类别,十分方便。


    前几日一直在反复改进,今日算是正式做出来了,宋景茂第一次看到弟弟画的草图就对弟弟的奇思妙想震惊不已,如今拿到手上更是爱不释手,他再也不用焦头烂额各种翻文稿了,文稿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关键还不占书桌上多少地方。


    这东西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再实用不过,


    宋景茂喜欢,宋三郎见到后同样稀罕,这东西对他们户部的人来说同样是再实用不过的好东西。


    宋三郎想着这样的好东西竟是自家大儿子特意为他大哥做的,三郎心里还有点不是味儿。


    宋景辰又说既然爹爹也喜欢,那就再叫人多做些出来,爹爹,大伯,二伯都可以用。


    听小崽子如此一说,宋三郎心里那个不是味儿呀:听听,他这当爹的都沦落到跟他大伯、二伯划拉到一堆儿里去了,还什么既然爹爹也喜欢。


    三郎心里不爽,当着侄子的面,他一个做长辈的哪能真表现出来,只得笑呵呵摸着儿子的头,夸小孩能干。


    等到夜里,宋三郎这一向宽宏大量不爱计较之人,忍不住同秀娘絮叨起来,道:“我看咱们家里三个小的,还挺亲的,不是亲兄弟,倒似嫡亲的兄弟一般。”


    秀娘今天约了高夫人,在外面逛一天,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回来,这会儿累极了,打了个哈欠道:“那不是挺好。”


    宋三郎:“你说若有一日,你我夫妻同他两个兄弟同时落水,辰哥儿会救谁?”


    秀娘有一搭没一搭地,“三郎你说什么胡话呢,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咱们一家子都会凫水,那自然是先救茂哥儿同睿哥儿呀。”


    宋三郎:“……”


    宋三郎抿了抿唇,“秀娘,我是说倘若,倘若我们俩不会水呢?”


    秀娘:“你这不是瞎抬杆吗,哎呀,三郎我都困死了,你自己问你儿子去不得了,我又不是小崽子肚子里的蛔虫,我哪知道他整什么幺蛾子。”


    宋三郎扒拉过秀娘的身子,“最后一个问题,若是辰哥儿先救兄弟再救你这娘亲,你会伤心吗?”


    秀娘迷迷糊糊敷衍道:“不会,做长辈的让着小辈都是应该的。”


    宋三郎:“……”


    合着就他这当爹的是个小心眼子,小肚鸡肠呗。


    翌日清晨,宋三郎早早起来,习惯性去宋景辰屋里扫一眼,看小孩有没有蹬被子,其实换了单子以后宋景辰几乎很少蹬被子了,但就像例行公事一样,宋三郎不看一眼总觉得不放心。


    这会儿宋景辰睡得正香,三郎又轻手轻脚退出来,转去耳房洗漱。


    没多久,秀娘跟着起来,看了眼桌上的水钟,时候不早,起来换了衣裳,趿拉着软布鞋,转到宋景辰屋门口,朝着屋里喊了一嗓子,“辰哥儿你该起来了。”


    宋景辰不想起,不吭声,秀娘不客气道:“娘洗漱好后你若还没起来,今晚回来多练半个时辰的书法,你自己看着办。”


    屋子里传出宋景辰不高兴的嚷嚷,“娘,你就会用这一招对付我,你就不能来点儿新鲜的。”


    秀娘:“不能,娘就觉得这招管用,不想被罚你就别墨迹赶紧起来,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三更天就起来推磨了,那时候……”


    宋景辰忙道:“停停停,娘亲,你别说了,我马上就起。”


    秀娘朝屋里瞪了小孩一眼,气鼓鼓去洗漱,等她洗漱完毕宋三郎都在外面活动一圈儿又回屋了,秀娘忍不住同他抱怨,“越大越不像小时候那般听话,说他两句就开始顶嘴。”


    宋三郎摸了摸鼻尖,道:“那就少说他两句,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孩子大了,不喜欢被唠叨。”


    秀娘:“谁想唠叨他来着,明知道一会儿要去书院上课,磨磨唧唧不肯起来。”


    宋三郎:“嗯,那就别管他,爱起不起,我们自去做自己的事。”


    秀娘:“三郎说得轻巧,噢,三天两头晚到,叫人家先生怎么看他,叫同窗们怎么看他?”


    “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若觉得没问题,那我们便也没问题。”


    秀娘还想说什么,宋三郎推着她往外走,“好了,我们儿子不傻,他比谁都精明,该怎么做,他心里比你我还有数呢。”


    在屋里偷偷听墙角的宋景辰闻言撇了撇嘴巴,正要倒头再舒服一会儿,抬眼一看桌案上的水钟滴漏——哎呀不好,今日朱雀大街那边有集市,得早些起来,他这学生会长自己都晚到,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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