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山海自逢(四)
自混沌一劫过后, 修真界原本的三块大陆就只剩了平泽大陆,望月大陆碎裂成了许多零星的小岛,最后停留在在极南之地附近,形成了一片灵力充沛的群岛, 而沉曜大陆则带着诸多神殿一起, 彻底沉没到了海底,随着那支救世的桃花逐渐凋零枯萎, 半仙一族自废修为, 自此修真一界再无神降。
而修真界的势力也随之重新洗牌, 以江家为首的周、林、宁等诸多世家实力雄厚, 以阳华宗为首雀鸢、平逢等宗门也逐渐开始崛起,而常平安和温修霁等半仙一族则退而避世,重新修炼以期来日机缘,萧澹则集结了一部分旧部下和修为强横的散修,重建了烟雨台……浩劫过后, 百废待兴, 各方势力都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无论背地里如何暗潮汹涌, 至少明面上大家都在休养生息。
江家作为实力保存最为完整的世家, 家主又治理有方, 如今在平泽大陆已是首屈一指。
江向云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
但现在他却身在江家某处幽静的院落,聚精会神地看着法阵中隐约凝聚成形的元神。
“这元神碎裂得太过严重,即便有浮罗花,要想彻底凝聚起来少则数百年, 多则上千年, 而且要一刻不停地用天材地宝温养。”扈惊尘如今已是青年的模样,他熟练地结阵, 将那破损的元神重新笼罩在了阵法内,“江家主,此人可是你血亲?”
“正是。”江向云道,“他是我亲舅舅。”
当年他侥幸从母亲的指骨上寻到了姚立的几片魂魄,此后又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才勉强找回了这些元神的碎片,但这些元神终究和陆离雨藏于龟壳中的大部分元神不同,即便他用元神温养多年,又按江顾的法子以浮罗花重塑,甚至他剖了剩下的大半元丹,仍旧见效甚微。
“既然如此,有江家主的元丹温养,我能有七成的把握。”
扈惊尘自回到平泽,便与父母团聚,他父母皆是医修,他归来后亦传承了此道,后来又和林庭雪结为了道侣,二人闲云野鹤做了散修,但因为林庭雪是林飞白和周听然的女儿,他们和世家终归是脱不了干系。
江向云曲折回绕了许多关系,才终于把人请到了江家。
陆离雨看着扈惊尘和林庭雪远去,转头看了一眼江向云,道:“你还真放心把姚立的元神交给他们,万一他们动了手脚,又或者反过来利用要姚立要挟你要挟江家,你怕是连哭都来不及。”
“扈惊尘此人洒脱随性,骨子里却温良正直,他不会如此。”江向云道。“何况小舅舅修山海一道,他应该会喜欢。”
“呵,你什么时候信这些鬼话了?”陆离雨嗤笑一声,他见得肮脏手段不计其数,江向云当江家家主这么多年,经历过的只多不少,说他相信别人的人品,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年江顾飞升后曾提点过我,扈惊尘身世不凡,和上界渊源颇深,有他在,小舅舅的生机只多不少。”江向云拢起袖子往外走。
“江顾到底通过那桃花枝给你透露了多少东西?”陆离雨啧了一声,“他就差把你一块儿给拎上去了。”
“那是自然,我与七弟手足情深。”江向云道。
“看出来了,你挖自己的元丹像挖灵石,只多不少。”陆离雨道,“你挖得就剩这么点元丹,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飞升?”
江向云道:“无妨,只是需要多用些时日修养,不必担心。”
陆离雨哼笑一声:“我担心你还不如担心江家门口那俩石狮子,它俩还会摇尾巴呢。”
“……不要随便给它们赋灵,上次它们偷跑出去玩,江家的大阵险些溃乱。”江向云还要继续说,丹田处忽然传来一阵热意。
他愣了一下,神识入海一观,便看见了半颗灰色的元丹添补了丹田处的空缺,尽管无法与原本的相比,却仍旧缓解了他大半的压力和疼痛。
“当初是你救了我,没道理让你白救。”陆离雨嬉皮笑脸,混不在意地冲他挑了挑眉。
江向云神色复杂,道:“多谢。”
“不用客气,万一你实力不济被人杀了,下一个就轮到我。”陆离雨很有自知之明,“这家主夫人也不好当啊。”
江向云笑了笑,抓住了他的手。
陆离雨缓缓地眯起了眼睛:“江大公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干什么呢?”
江向云道:“听闻极南之地再往南的十方群岛有位大能擅治魂魄不全和元神不稳之症,你如今每隔上一段时日便会离魂散魄,我们去十方群岛看看,说不定有机缘能寻到他,顺便查一查萧澹最近的动向,给烟雨台一点警告。”
若只是单纯求医,陆离雨未必肯去,但一听还能去找烟雨台的麻烦,他瞬间就来了精神,他和萧澹可以说是不共戴天,当初他在八阁时便对此人恨之入骨,否则也不会背叛八阁入焚台殿,即便当年江向云和萧澹合作,众人同心协力抗争混沌之气救世,但也不妨碍危机过后又斗得你死我活。
而此时距离当初那场灭世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十方群岛,夕照岛。
夕照岛位于群岛的最西端,虽然不起眼,但岛上灵力却无比充沛,岛上多是些花鸟灵兽,除此之外便是一片茂密的紫竹林,林间有座竹屋,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澎湃的灵力。
一个少年推门而出,将笼罩在竹屋外的灵气收进了个葫芦里。
这少年一袭白衣身量颀长,他眉眼清隽容貌生得极好,只是周身透着股生人勿进的疏冷,一看便十分不好接近。
江顾已独自在这岛上生活了十六年。
不过说是独自也不准确,他有一位——姑且算是一位师父,只是对方不肯告诉他姓名,也不教他如何修炼,只是确保他不会被饿死,偶尔做些小玩意带些书来哄他玩。
他初生时不知事,自己悟出了修炼之法,又从那些书中明了理,五六岁时就孤身游遍了十方群岛,才知道世人并非生来都有师父,而是有爹有娘。
他以为师父是自己的爹娘,一连七八日蹲在师父闭关的山洞外。
师父出来,他喊了声娘。
他师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片刻后又有些幸灾乐祸。
江顾早已能熟练地分辨他们,声音清脆地喊了声爹。
这下另一个师父也笑不出来了。
当时降下的雷劫险些把整个夕照岛劈碎,他师父神情复杂,告诉他爹娘另有其人,待时机成熟自会见到。
六岁的江顾点了点头。
他自小便隐约有些记忆,只是那些记忆零碎又模糊,极难分辨,后来他年纪大一些,试着将那些记忆串联,结果元神险些溃散,若非师父及时出现,他怕是要魂飞魄散。
“时机未到。”
他师父总是如此告诫。
江顾向来沉得住气,几番试探过后,便不在执着于恢复那些记忆,毕竟每次他有想起来的迹象,那些劫雷便会像疯了一样往他头上劈。
他也许曾经是什么灭世的魔头。
江顾偶尔也会去平泽大陆上游历一段时间,对十几年前那场浩劫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浩劫时他尚未出世,结合这些信息,他推断出自己应该和那场浩劫有一定的关联,对自己可能是魔头的身份也接受良好。
他师父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他幼时都是趴在他师父怀里一块儿跟着睡觉,后来年纪大些,便在山洞里待不住,开始到处游逛探索,而他师父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救上一人,他猜测这也许是某种气运上的交换——好几次“两个”师父吵架,飞升的劫雷就会盘旋在岛上迟迟不散,像是在催促他们离开此界。
也因此,岛上偶尔会有人来求访,但能不能得救,都要看各自的机缘。
这日晌午,江顾正在竹屋后面喂自己养的两尾游鱼,忽然觉得到了岛上结界有异动。
他放下鱼食,转眼间便到了结界前。
只见结界前站着两名男子,一个玉冠束发面容俊美,一个笑意盈盈举止轻浮,虽然修为都已近道祖境,但江顾一眼便看出这二人元丹双双受损,那个乞丐更是魂魄不稳看上去命不久矣。
乞丐?江顾疑惑地皱了皱眉,那白皙俊秀的青年虽然穿得有些落拓不羁,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无论如何都与乞丐搭不上边。
但他就是觉得这厮又脏又欠揍。
“这位小道友,在下江向云,携道侣陆离雨前来拜会夕照前辈,不知能否有幸一见。”江向云拱手行礼。
江顾见他礼数周全,不得已撤了结界回礼,道:“你们来得不巧,我师父正在闭关,回去吧。”
结界撤去,江向云抬起头来,顿时愣在了原地,愕然道:“七弟?”
“江顾?你怎么会在这里?!”陆离雨亦是震惊。
江顾眼底多了一丝戒备:“你们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那个会吃人的小徒弟呢?”陆离雨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卫风从哪里蹿出来把他活吞了。
江顾愣了一下,一些零散的记忆倏然而过,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阳华宗,一团黑雾自清平峰地底缓缓而出,惊得整个宗门的镇魂铃齐齐作响,护山大阵应声而碎,宗主和长老们霎时一惊,纷纷御剑赶往清平峰。
碎石破开,一只伤口斑驳蠕动着无数鬼纹的手自黑雾中伸出,黑长锋利的指甲重重扣在了龟裂的地面上。
第312章 山海自逢(五)
曲丰羽御剑挡在了最前面, 抬手拦住了众人:“都别过来,好像是个魔物。”
红发少年耸了耸鼻子,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熟悉的味道,眼神带上了些疑惑:“这个味道好像……”
玄之衍道:“千凝师妹, 你带人速去修补护山大阵, 诸位长老,结伏魔大阵。”
“之衍等一下。”乌拓化作了原形, 又仔细地嗅闻了一下, “这个味道很像是卫——”
他话没说完, 那团黑雾中逐渐显露出了一个人影, 强横的威压逼退了众人数十丈,待那黑雾缓缓散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看向周围,最后和玄之衍对上了视线。
“卫风?”玄之衍惊讶出声。
对方还没来得及答话, 就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卫风醒过来时, 看着床头上褪了色的青色帷幔有些愣神。
那帷幔上的系绳缺了一截,是在很久以前, 他受了伤趴在床上疗伤无聊时扯坏, 团成了一团, 不知道被他扔在了什么地方。
那时候他兴致勃勃花了大半积蓄,在清平峰为江顾盖了一座宫殿,只可惜他们没能住多长时间,就离开了阳华宗, 在某个春暖花开的午后, 便再也没有回来。
此后离散生死,望月烟雨阁, 沉曜通天路,飞升过天门,三界九州十六重天,是那些话本里都写不出来的故事。
他于七杀树上重生,被风无忧发现带回了曜琰仙宫,凌鄞和曜朔虽未言明,但奇珍异宝疗养圣药每日都如流水一般往仙宫里送,他修炼化形较之以往简直堪称神速,紫光和逢疾等人时不时也会来仙宫看他,逢疾致力于推算出江顾在何处是何境地,紫光则借口来看他,总要来曜琰宫的仙池中钓鱼,临风和平明则坚信江顾会回来,兢兢业业地按照他的吩咐打理着上重天和逐渐收复的三界九州……卫风的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聊。
最开始他懵懵懂懂没有记忆,风无忧在宫内忙得团团转,他还未满周岁就被接去了凌鄞仙宫,由凌鄞亲自抚养长大。
随着修为增强,他的记忆也开始逐渐回笼,只用了几年便想起了一切,自己一个人又默默地搬回了曜琰仙宫,凌鄞见状也未阻拦。
他八岁那年,执意要下界寻江顾。
风无忧急得头都快秃了,连忙请来了曜朔和凌鄞,紫光和逢疾也匆匆赶来,临风和平明挡在宫门前苦口婆心地劝他。
“小殿下,您才八岁,不能下界,只这下界的劫云就能把你的魂魄冲散。”临风恐吓他。
卫风冷声道:“我心中有数。”
“你没数!你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我怎么向江顾交代?”风无忧急忙道,“小祖宗,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十六重天,就凭你师父那脑子,没情劫拖累,估计用不了十年就能从下界飞升。”
卫风皱眉道:“我答应去接他。”
“卫风,不必着急。”凌鄞走过来,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再等上几年你的修为稳固了,再下界不迟。”
他刚开始不知事,学着其他小仙君喊凌鄞娘亲,凌鄞只是愣了一下,说了句也没喊错,便由着他去了,只是后来他恢复记忆,便怎么都不肯再喊了。
因为当年被强行流放下界的事情,卫风对凌鄞多少有些怨气,但也理解她这样做都是为了江顾,更多的还有认错母亲的尴尬和不自在,毕竟恢复记忆之后,他到底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
但凌鄞这样轻声细语地哄他,卫风又实在不好硬闯。
就这样又生生拖了七八年,他才终于寻到机会下了界,但事实证明凌鄞和风无忧等人的顾虑是正确的,他这具身体年纪太小,强行下界的途中险些被灵云冲散,神魂也受了伤,修为大减。
不过放在修真界也是够看的了。
“你醒了。”玄之衍推门进来。
卫风起身,看着如今青年模样的玄之衍,有些恍惚:“多谢你相救。”
“也算不上救,我和曲姨乌拓他们还以为是什么魔物来袭,吓了一跳。”玄之衍拖了个凳子坐在了床边,看着同昔年并无两样的好友,笑道,“当年望月一别,我以为你我二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他们自幼相伴长大,曾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又在年少时最意气的时候分道扬镳,后来各自尝尽苦楚再遇,却因为中间隔着生死之仇再也回不到当初,当年玄之衍在那桃花瓣上看到卫风的宗门印记,也只能徒然感叹。
却不想经年一别,还有重逢的一日。
玄之衍如今已是一宗之主,而卫风却还是少年模样。
窗扇大开,窗外野花漫山遍野开满坡,卫风靠在床头看着他,看到了在望月为了他粉身碎骨却宁死不屈的阿浊,也看到了即便决裂也依旧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的玄之衍,不管过了多久,原来还是那一个人。
“大概有缘分的人总会再重逢。”卫风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落在阳华宗,若是落在别处,恐怕真要被人当成魔物抓起来,再生出许多波折。”
玄之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道:“清平峰和连云峰还是当年的模样,你和江顾的东西都还在,夏岭念旧,不许我们动。”
“当年的事情……”卫风听他提起江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契地选择揭过。
“前些日子后山有两名要好的小弟子不知因为何事争得头破血流,发恨恨得指天为誓,长老们都没当什么大事。”玄之衍说,“不过世事无常,可能以后等他们再想起来,也会觉得不至于此。”
少年意气,爱恨都是最浓烈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夏岭念旧,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有些话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你重伤不宜太过劳累,好些的话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四处走走。”玄之衍并未停留太久,卫风这一落落得惊天动地,各方都来探听消息,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外面花开得正好。”
大概是因为外面的阳光实在暖和,也可能是那片山花过于烂漫,他起身出了内殿,在清平峰散步。
有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跟了他一路。
待他看得差不多准备回去时,一道带着些颤抖的声音喊住了他:“公子!”
卫风转过身,对着花丛中的人笑了笑:“夏岭,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夏岭鼻子一酸,跑到了他跟前,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遭,红了眼眶:“公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到死都见不到你了。”
卫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好歹已经是阳华宗的长老了,怎么比我还爱哭?”
“公子……”夏岭扑上来将他抱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人松开,“我让人准备了你以前最爱吃的灵食,还热着呢。”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
“谢谢。”卫风接了过来,拿出来吃了一口,他已经记不清当年这零嘴的味道了,陌生粗糙的口感让他愣了愣,但又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很好吃。”
夏岭开心的笑了。
乌拓有些稀奇地比了比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卫风,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高了?你不是飞升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卫风摸了摸他的头,“好久不见。”
乌拓笑了笑,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江顾呢?”
“我此行便是来找他的。”卫风看着春风和煦的清平峰,下界前那股焦灼不安莫名地平息了下去。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身在何处。
——
十方群岛。
江顾站在山洞前,看着师父留下来的字条,陷入了沉默。
这应该是那个坏师父留下的。
“上面写了什么?”江向云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顾看了陆离雨一眼,“看来他还有救。”
陆离雨忍不住凑上去看了一眼,就看见纸上什么都没写,只是画了个奇丑无比的铃铛。
“你这师父靠谱吗?”陆离雨实在难以从那只丑铃铛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你们以后也不必再来寻他。”江顾感应着师父留下的些许残念,师父恐怕已经离开了此界。
江向云的脸色有些难看,蹙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当年魂飞魄散是因为望月神殿的神力之故,如今世间所有神殿都已消散,该去何处再寻神力?”
陆离雨看起来反倒比他轻松,混不在意道:“这有何难,望月之祸归根结底是因为萧澹,说不定是要我们去把这个老东西杀了。”
江向云:“……”
虽然听起来有些胡闹,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师父的意思是要我帮你们解决此事。”江顾收起了那张纸条,“既然如此,我便随你们去一趟平泽。”
江向云现在已经知道眼前的江顾并无之前的记忆,只有十六岁,但举手投足间都给他一种熟悉感,闻言道:“如此便多谢七——江道友了。”
“无妨。”江顾道,“我有些记忆尚未想起,或许你我此前的确相识。”
江向云笑道:“我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弃,可以唤我声大哥。”
江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
陆离雨凑上来小声道:“看这样子肯定是江顾没错了,他只有在用到你的时候才会喊你大哥。”
江向云看着少年冷漠的背影,笑眯眯道:“真可爱啊。”
“……脑子有病。”陆离雨实在理解不了他这诡异的评价。
但无论如何,江顾最终还是从最南端踏上了前往平泽大陆的飞舟,就像他尚未想起的许多年前,他也是混进别人的飞舟里,去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只是这次有人来接,也有人在等。
一叶飞舟越过了浩瀚无垠的海面,穿过了翻腾舒卷的流云,盛着初春和煦的暖风,一路向北飞去。
第313章 山海自逢(六)
三日后。
平泽大陆, 弃障城。
弃障城位于平泽大陆边缘,城内水系发达,河流纵横交错,因为地处十方群岛和平泽大陆最近的落点阵法, 数十年间已经十分繁荣, 聚集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
“望月分崩离析,沉曜沉入了海底, 浩劫过后幸存的各族都聚集在了平泽。”江向云行事十分低调, 替江顾伪造了身份, 变成了江家的一名普通弟子, 陆离雨闲不住,自己出去探听烟雨阁的消息了,他便带着江顾去附近的客栈歇脚。
现在平泽大陆上人、妖、魔、鬼、精怪、罗刹、半仙等各族混居,海中的鲛人一族也自立门户,如此多的种族自然不可能和谐共处, 幸而平泽地域广袤, 混沌核消失后灵气复苏,各族占据一方休养生息,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太平能维持多少年。
“当年的浮泉神殿沉入海底一路往南, 大约就停留在此处, 不过如今神殿都已消失,若要找到遗址恐怕不容易。”江向云看向江顾,“你同我说句实话,陆离雨他还能活多久?”
“天机不可泄露。”江顾冷淡道。
其实只是他观这二人感情甚笃, 若是说了实话, 只怕会平添许多麻烦。
“这附近有处灵兽售卖场,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灵兽, 像雪兽、金尾猫和魅兽之类的应有尽有——”江向云见他眉梢微动,又补充道,“或者鸢鸟、华彩琉璃鱼那些单纯赏玩的,听说还有长了翅膀的鱼。”
江顾脚步微顿。
江向云笑眯眯道:“正好顺路,不如去看一看?”
偌大的售卖场里熙熙攘攘,各种灵兽或被关在笼子里,或被放在法阵中,大部分都是些未开智的,售卖的修士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多喂养灵石不久就能开智,少部分真正开智的灵兽则会在法阵中,这些灵兽都价值不菲,但即便出得起价,也得看它们乐不乐意,若是灵兽不喜欢,交易是达不成的,即便是售卖者也无法强行使其认主。
“这倒是稀奇。”有些外面来的修士啧啧称奇。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这弃障城是宁家的地盘,宁家那位家主宁顺脾气古怪,这些阵法都是他设下的……”有人解释道。
“宁顺这名字耳熟,我依稀记得好像和灵龙宗有关系?”有人问。
“没错,这宁顺曾经是灵龙宗前任宗主景苍的二弟子,说起来这还和江顾有关系。”一个卖灵兽的人修道。
“和江顾有关系?”对方一听便来了兴趣。
江顾的大名如今在修真界可谓无人不知,不管是他那奇差的资质还是他修的那狠辣的无情道,又或者是望月和沉曜两次大战,乃至于据传他杀妻证道成了几万年来第一个飞升的修士……不管拎出那一段来,都让人津津乐道。
“这故事说起来可就长了,当年江顾还在平泽时,去了阳华宗当长老——阳华宗你知道吧,如今在各大宗门里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当时他名气还不大修为也平平,但灵龙宗的首席大弟子路真仪就死在了他手里,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宁顺才在灵龙宗露了脸。可惜好景不长,望月一战平泽损失惨重,灵龙宗的掌门景苍还有江家周家那几位家主,全都陨落在了这一战力,最后还是江顾一剑斩了萧澹的分神。
景苍陨落,那宁顺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被排挤到一个小岛上看守封印,江家的人对封印动了手脚,宁顺即便发现了真相也一直受打压,根本没人信他的话。”
“哎,那后来呢?”
“原本啊,大家都以为江顾死了,他那徒弟卫风疯疯癫癫地找了许多年,竟真给他找着了,俩人大张旗鼓地结为了道侣,却是直接打开了望月和沉曜的封印,宁顺这才终于翻了身,但他早就对灵龙宗失望,干脆就来到了这弃障城自立门户,想当年这弃障城可还是一片荒凉,比旁边的极南之地好不到哪里去,谁成想能有如今这般繁华,我看往后呐,这世家里说不定就有宁家一个……”
“你这就有些夸大了,宁顺虽然天资高,但比起江周林几家还是远远不够看,不能不能。”
“这可不好说,现在神殿都消失了,再过上几万年,说不定都没人信有神降这回事儿,你看现在的年轻修士,有几个知道……”
那群人还在谈论着宁顺的生平,江顾路过听了一耳朵,在其中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卫风。
是江向云所说他之前的那个小徒弟吗?
不过在这些人口中,卫风是个疯癫狠辣不择手段的魔物,江顾竟还与他的徒弟结为道侣,最后杀妻证道才得以飞升……
江顾皱起了眉,不知为何,他有些反感。
不过这些故事对他而言实在有些陌生,无论是结为道侣还是杀妻证道,在他看来都有些不伦不类,他在夕照岛上生活了十几年,一直尊师重道,两位师父虽然时常吵架,但也勉强算恩爱缠绵,在他看来道侣之间共用一具躯体都比师徒结为道侣正常得多。
他停下脚步,站在了一个笼子前。
“小公子,要买一只雪兽吗?它们都很乖的,只要多喂养灵石,不出一年,保管能开智。”那修士极力推荐。
七八只小雪兽抱团在狭窄的笼子里睡觉,雪白的毛发脏兮兮的,有一只格外瘦弱,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肚皮的起伏十分微弱。
见他视线停留,那修士笑道:“这只生下来就孱弱,软趴趴地像没有骨头,恐怕活不过今日了,小公子看看这边,都很强壮好养,我这里还有更好的。”
他打开笼子,大概是觉得它半死不活的样子妨碍做生意,拎起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雪兽就要扔掉。
“等一下。”江顾忽然出声。
那修士眼珠子一转,又把那只雪兽放了回去,笑道:“小公子可要买下它?”
“多少灵石?”江顾道。
“不多,一万中品灵石就够了。”对方笑道。
江顾脸色微冷:“若非我开口,你已经把它扔了,方才你卖了一只健康的雪兽也不过两千下品灵石。”
“小公子许是听错了,我这好的雪兽都要两万中品灵石的,您若是嫌贵也无妨,再去转转看一看,这种孱弱的左右活不过一日,趁着没死将元丹剖出来,还能再卖上几千灵石。”对方看他年纪小又衣着华贵,打定主意要冒这个险抬价。
江顾皱眉:“你——”
“我买了。”亮银色的护腕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红色的衣角扫过,一袋子灵石砸在了那修士手中。
那修士两眼放光,满脸堆笑将那只快死的雪兽递给了对方。
江顾转过头看向他,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一袭红衣劲瘦利落,腰间束着鲛鳞制成的腰带,他生得俊朗干净,黑亮的眼睛和笼子里的雪兽很像,马尾被一条红绸高高束起,两条缠着彩绳的小辫子底下坠了银铃。
像一簇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火苗。
江顾没来由地想。
“你好啊小道友。”少年抱着那只脏兮兮的小雪兽,见江顾看向自己,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胸腔里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江顾微微蹙眉。
这少年有些奇怪,他只是这样看着对方,就从心底里生出丝欢喜来,十分地想亲近对方,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江顾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我见你在这里站了许久,想来是很喜欢这只小雪兽的。”红衣少年摸了摸怀里小雪兽的耳朵,“你帮我个忙,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江顾警惕更甚,他自然不会相信对方,但那只小雪兽竟在他怀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江顾卖力地叫了一声,竖起来的耳朵又有气无力地耷拉了下去,红衣少年可惜地摸了摸它的耳朵:“好像真的快死了。”
“什么忙?”江顾问。
对方眼睛一亮,掏出来了枚漆黑的戒指,道:“我在寻一只神鸢鲛,想用它心口的神鸢鲛鳞给我家师父锻柄长剑,只是我天生怕鱼,那神鸢鲛又躲在江家的地界上,我看你的打扮应该是江家的弟子,我只想请你帮忙探听一下消息,它具体在何处,无须你动手,可以吗?”
他怀里的小雪兽的尾巴已经耷拉了下去。
江顾看了他一眼:“好。”
那红衣少年一笑,将那只小雪兽递到了他怀里,江顾在接过来的瞬间,便将自己的灵力渡给了它,那只小雪兽无声地抽噎了一下,竟从眼角落下了滴眼泪来。
江顾垂下眼睛,摸了摸它的头。
对面的少年眼底划过一抹暗色,在他想摸第二下的时候,便被少年抓住手腕,放了枚戒指在掌心。
江顾愣了愣,对方的修为在他之上,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那只神鸢鲛鳞的半生戒,有劳了。”那红衣少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
这有些太过亲昵了,江顾心底有些不悦,结果对方率先松开了手,等他抬起头来,那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顾。”江向云挤开人群进来,看见他松了口气,“你真是要吓死我,我还以为把你丢了,都要动用神识找人了。”
“抱歉,我走得有些远了。”江顾抬头看向他。
少年宝贝似得抱着只脏兮兮的小雪兽,仰起头来看着他,冷淡的神色里夹杂着点别扭的歉意,江向云笑眯眯道:“没关系七弟,随便逛,喜欢什么大哥给你买。”
他抬起手来,透明的瓶子里装着几条流光溢彩的小鱼,道:“我看你在夕照岛上养了鱼,待到了江家,我让人在你的兽园了挖个漂亮的池子。”
“兽园?”江顾疑惑开口。
“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那里面的灵兽要比这里多得多,一个个白白胖胖……”江向云带着他往外走,绘声绘色地同他描述兽园里的各种毛茸茸的灵兽,看他听得聚精会神,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带回去。
人群里,卫风盯着少年模样的江顾,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他一旦下了界,找起江顾来便容易了许多,尤其是二人心脏相连,江顾的后腰上还有他的鬼纹,但他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师父尚未恢复记忆。
而且大概江顾这一世过得十分顺遂,性子虽然冷漠,却不见多少狠辣,连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贩都能“欺负”到他头上,而且对那只小雪兽的喜爱毫不掩饰,连卫风都能看出来他囊中羞涩……
卫风原本是打算暗中跟随,再伺机想办法让江顾恢复记忆,但少年模样的师父实在太过可爱,江向云那个没用的家伙自己跑去买鱼把人丢在这里,他实在没忍住,这才出手买了那只小雪兽,又随口编了个理由——那枚戒指是他按照记忆中的模样捏出来的,随时都能被他感应到。
至于那只雪兽,卫风如今算是强行神降下界,看到的东西只多不少,这是上一世江顾养得那只被周怀明剖了丹的赤雪,因为被剔骨剖丹死得凄惨,所以转世后也格外虚弱。
不过若细究起来,当年他飞升失败尸骨被曜琰藏在海底,后来他又生出新身,遗落的尸骨沾了曜琰的一些仙灵,自己生出了魂魄化作了只雪兽,千里迢迢去找江顾认了主,因为沾了曜琰的仙灵,性子也有几分相似,既然是他的尸骨所化,也难怪当初让他觉得本源相似。
没想到转世之后,这小畜生又找上门来了。
江顾对他只有警惕,对着赤雪倒是挪不开眼睛,可惜这醋他也没办法正经地吃,赤雪是他自己的尸骨所化,江顾不喜欢才怪了。
卫风颇有些怨念地盯着江顾的背影,勾起了嘴角。
江顾后背一凉,转头回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314章 山海自逢(七)
“现在总该可以告诉我了吧?”江向云拎着那两条小鱼在少年面前晃了晃。
那两尾鱼的鱼尾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江顾沉默了片刻,而后伸手接了过来,道:“长则十载,短则数十月。”
江向云愣住。
“他神魂受损严重, 本就是靠外力强行凝聚塑体, 原本尚有几百年的寿命,只是强行将半数元丹给了你, 撑不住了。”江顾道。
“你如何知道?”江向云低头看向自己的丹田, 里面半颗灰色的元丹正在安静地运转。
“气息。”江顾不欲解释, 只道, “若他没有给你这半颗元丹,你如此损耗自身元丹,也活不过百年。”
他天然就对江向云有些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天资奇高,若潜心修炼, 不出百年必定飞升, 如今就算能找到办法活下来,纵使修行千年, 恐怕飞升也难了, 你何必为了别人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你问我这个问题。”江向云笑了笑, “其实我问过自己很多次,陆离雨这人虽然混账了一些,但我喜欢他了很多年,最后他为了救我死在了我怀里, 姚立是我小舅舅, 他也同样是为了救我死了在我眼前,他们运气好尚且有一线转机, 但许多人连这丝机会都没有,一个人顺利飞升固然很好,但有亲人爱人在身侧相伴,纵然只有匆匆数百年,但于我而言也很不错。”
江顾垂眸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小雪兽和水中游得正欢的两条小鱼,若有所思。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上界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能让你如此义无反顾选择下界从头来过,必定不是小事。”江向云说,“也许等你想起来,就能明白我此时的感受了。”
江顾道:“你是说卫风?”
江向云道:“你还记得他?”
江顾摇了摇头,道:“不过方才听别人说了几句,你记忆中的那个‘江顾’,杀了卫风?”
“只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当年卫风不顾一切追你上去了。”江向云回忆着桃花枝看到的情形,“我观上界他也与你在一起。”
江顾脑海中的记忆破碎而凌乱,但听江向云提起卫风,他却没来由想起了方才那名红衣少年。
在世上这十六年如梦似幻,总让他感觉不真实,他只是单纯地吸纳天地灵气,并未正统修炼,也不修世间的各种“道”,对所谓的无情道也并无太多感触,他观天地万物实则并无太大区别,所以这些细微的熟悉、在意、好感和警惕,都显得格外特殊。
也许在他身为‘江顾’的人生中,这些人或物都曾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出江顾所料,那名红衣少年没过多久又找了过来。
此时他刚安顿好自己的灵宠们,小雪兽被治疗了伤处放在了床头,两条小鱼被妥善地安置在了鱼缸中,江顾把雪兽和游鱼放得稍近,分了团灵力疗养着它们有些不安的神魂。
窗户被轻轻敲响,他走过去打开窗户,便见那红衣少年纵身跃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连串的小玩意儿。
“你还有事?”江顾问他。
“半途忽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同你说,若是找到那条神鸢鲛,千万不要伤它。”少年笑了笑,肩膀上坐着的傀儡小人扑闪了一下翅膀。
那小傀儡和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看着有几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江顾皱了皱眉。
那小傀儡扑棱着翅膀飞到了他面前,黑亮的眼睛对着他眨啊眨,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
“这是我从街上买的小东西,想着也许你能用上。”少年把一小袋子离雪叶和一个小窝放在了桌子上,“幼年的雪兽都喜欢吃这种叶子,对了,这只小傀儡能当个储物空间,也很有灵性,你若不嫌弃,便留着逗逗闷吧。”
江顾道:“不——”
“就当我提前给你的一小部分报酬。”对方打断了他的拒绝,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我走了。”
说完便要翻窗户出去。
“卫风。”江顾忽然开口。
少年猛地转过头来,眼底迸发出惊喜和期待,却在看清他隐约疏离的神色后又归于平静。
他的反应几乎就是默认了这个名字。
“虽然我现在并未记起前事,但我会想起来。”江顾看着他,淡淡开口,“只是需要些时间。”
卫风虽然想过自己贸然现身会暴露身份,但是没想到会暴露得这么快,不过仔细想来也不意外——江顾这么聪明,就算前尘尽忘,单是从些蛛丝马迹中也能推测出真相,遑论神降与转世还有所区别,本身也会有所感应。
“好。”他笑了笑,纵身翻出了窗户。
晚风徐徐吹过,小雪兽趴在柔软的窝里啃着新鲜的叶片,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那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傀儡一会儿好奇地戳戳小雪兽蓬松柔软的尾巴,一会儿趴在鱼缸边看小鱼吐泡泡,玩够了之后,飞到了江顾面前,从翅膀上取了一根漂亮的羽毛递给了江顾。
江顾接过来,它又开心地去看雪兽和小鱼了。
那片羽毛的边缘泛着鲜艳的红,江顾端详了许久,才将这片羽毛放进了袖间的储物袋里。
——
陆离雨回来时受了伤。
江向云脸色有些难看:“你碰见谁了?”
“烟雨台的几个人,不小心被发现了。”陆离雨道。
江向云盯着他,陆离雨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举起手道:“好吧,碰到萧澹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弃障城,我就跟上去看了看,结果这老东西警惕得很,追了我一路,好不容易才把他甩开,不过你放心,我的气息掩藏得很好,他应该没发现我的身份。”
江向云拿出灵药工给他疗伤,道:“烟雨台在平泽根基尚浅,他来这里也许是想拉拢宁顺。”
“呵。”陆离雨冷笑了一声,“真不要脸。”
“宁顺和灵龙宗不对付,各大宗门世家抱团,有灵龙宗在,宁家始终难以彻底融入,宁家如今根基尚且,长此以往也难有出路,与烟雨台合作对宁顺而言是条不错的出路。”江向云想的却多一些,“但这对宁家而言不是最好的选择。”
陆离雨道:“你想拉拢宁顺?”
“世家和宗门虽然亲近,但终归有所不同,宗门广收弟子不拘一格,世家却代代相传倚重宗族,宁顺如今要在宗门里挣得一席之地是难了,不过若是壮大宗族,若有依仗,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江向云道。
“没必要帮他。”陆离雨皱起眉,“灵龙宗那群人小气狡猾,你若出手,肯定会给你使绊子。”
“谁说没必要?浮泉神殿的遗址就在弃障城的地界里。”江向云按住他的肩膀,“再说七弟本就和灵龙宗不对付,我也早就看灵龙宗的人不顺眼了。”
第二天见到宁顺的时候,陆离雨就知道对方的选择了。
“江家主,陆道友。”宁顺笑着同他们拱手行礼,在看到江顾时微微一愣,“这位是?”
“他叫江七,是江家的一位小公子,随我出来见见世面。”江向云笑道。
“原来如此,江家的公子们果真是一表人才。”宁顺见过江顾,自然知道面前这小公子同江顾十分相像,但江向云不多说,他自然也不会多问,只是多看了对方两眼。
宁顺身后带了不少人,他道:“江家主,我这些人都是水灵根的修士,颇擅水性,让他们随您前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江向云笑道,“宁家主此恩,江家来日必定相报。”
“何足挂齿。”宁顺道,“江家主,请。”
随众人入水的瞬间,江顾便察觉到了一丝极其熟悉的气息,他转头看向宁顺送来的那些人,却没有发现异样。
“七弟,为何一定要来这遗址?”江向云放出神识探寻四周,多是些残垣断壁,神殿的主体早已消失不见。
江顾道:“若如你所说,陆离雨是被神殿神力冲击致使魂飞魄散藏于龟甲,后又借助浮罗花塑身凝魂,而当时你们二人是互换了身躯,你们的魂魄互有残留,若能找到些碎片以魂养魂,你们二人或许都会有救。”
陆离雨听了一耳朵,越听越不对劲:“什么叫我们二人都有救?”
江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江向云将他拽到了一边:“过来我同你说。”
于是江顾便不再管他们,而是专心搜寻起了那些极其微渺的残魂碎魄,这里死去了太多的人,找到准确的碎片并不容易,他聚精会神屏蔽了所有的感官,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寻找。
无数残损的魂魄和生人的魂魄在黑暗中宛如星子,明亮者若星月,黯淡者如萤火,他穿行在这些星星点点的光海之中,猝不及防看到了一小团温暖的、灿金色的光芒。
那气息有些熟悉,仿佛与他同根同源,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他朝着那团金光游了过去,他初步判断这应该是片破损的元神,于是伸出手去,指尖凝聚了些许探寻的灵力。
不对,是活人。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所有感官瞬间回归,指尖传来了温热的触感与强劲有力的心跳,周围弥漫着浅淡的香气,银色的长发在海水中飘摇扫过他的脸颊,银蓝色的鲛尾亲昵地卷住了他的小腿,水中的鸢翅缓缓扇动带起了水流,将他重新笼罩回了黑暗。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对方握住了他的手,凑上来在他唇边落下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吻,而后瞬间化作了无数气泡消失不见。
掌心多了一个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中安静地放着陆离雨和江向云的魂魄碎片。
还有一枚晶莹剔透圆润柔和的夜明珠。
第315章 山海自逢(八)
江顾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当然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水底莫名其妙被一条长着翅膀的鲛人亲吻——尽管对方只是出现了一瞬, 但他还是认出了对方就是卫风。
卫风这样亲昵的举动有些冒昧,但他又帮忙找到了残魂,以致于江顾对他的这种冒昧感触有些复杂。
却并不抗拒。
唇边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江顾皱了皱眉, 将盒子递给了江向云。
“这么快便找到了?”江向云有些惊讶。
“有人帮忙。”江顾如实回答。
海浪拍打着礁石, 咸腥的海风吹乱了衣袍,江向云闻言点了点头, 向还在海底的众人传递消息示意他们上岸。
陆离雨饶有趣味地看着江顾手中的夜明珠:“七弟, 这是什么好东西?”
他故意伸手去拿, 江顾立刻将那夜明珠收了起来,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离雨搭着江向云的肩膀笑道:“难不成是那个谁谁给的定情信物?”
“好了,我们该走了。”江向云伸出胳膊捣了他一下,揪着人去同宁家的人道谢去了。
因为取魂的过程异常顺利,所以很快他们便启程离开了弃障城。
出发那日春雨绵绵,江顾抱着赤雪, 肩膀上坐着只红衣小傀儡, 腰间还坠着枚透明的水玉,里面空间延展两尾小鱼在欢快地游逛, 他先江向云和陆离雨一步上了船, 去了后面的甲板。
“现在这小孩儿虽然性子冷了些, 却比江顾有意思多了。”陆离雨看着他坐在了甲板上,拢起个灵气罩放自己的小宠物们出来玩,手里拿着羽毛和夜明珠不知道在炼什么东西,丝毫不在意天空飘落下来的雨丝。
“七弟年少时也很爱玩, 他与江林在一起也闯下了不少祸, 只是上无师长亲族庇佑,下无法宝修为傍身, 吃过几次苦头后他们便收敛了许多。”江向云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情形吗?”
陆离雨猜测道:“以江顾的性子,不是杀人就是在修炼。”
“错了。”江向云笑道,“他在和江林种花。”
*
那是江向云刚以杀戮立道,杀性最重的时候。
他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浑身戾气冲天,跌跌撞撞回到了江家的地界,那里离江家主家尚远,是个偏僻的山头,不过离江家的族学倒是很近,有些无父无母的子弟便会分到山头几人一伙居住,这个山头灵气贫瘠,江向云以为没有人。
他浑浑噩噩走在林间,便听到了两道清朗的声音。
“……这些种子是宋掌教留下的。”眉眼细长的少年正拿着剑鞘挖坑,衣服上脸上都沾了些泥巴,江向云一眼便看出他应该是个半妖修,看样子是只红毛小狐狸。
另一个清俊的少年正在往坑里放种子,闻言道:“宋屏的东西不好拿,你答应帮他做什么了?”
“他想要我一点心头血回去研究,我只给了他一点点。”江林揉了揉鼻子,“这花种可是紫灵花,开得时候可好看了。”
“又不能增长修为。”江顾冷淡道。
“但是好看。”江林笑道,“你多放几粒,只放一粒万一没长出来呢?”
“只要多放些灵力肯定能长出来,按照固定距离,我们可以把这里种一大片。”江顾伸手把土埋上,“春天就能看见了。”
江林说:“等花开了,我要化成原形在这里睡觉。”
“江利他们看见会把你关进笼子里。”江顾皱眉,“算了,我在旁边看着你。”
江林笑道:“够仗义。”
江顾冷淡地嗤了一声,拍了拍袍子上的泥土,又继续帮他挖坑。
这紫灵花除了好看一无是处,但两个少年人却种得兴致勃勃,江向云杀性未消,现在回到江家碰到那群糟心的东西只怕要大开杀戒,捏死眼前这两个小东西跟玩一样,他隐匿了身形,坐在树枝上,看着俩小屁孩儿种了一夜的紫灵花。
天色蒙蒙亮,江顾和江林已经趴在一只雪兽的身上睡着了,那只小狐狸还露出了条狐狸尾巴,那只雪兽睁开了眼睛,把小狐狸的尾巴藏了起来,毛绒蓬松的尾巴盖在了两人的身上,随着他们的呼吸一起一伏。
江向云看得百无聊赖,在捏死他们与放过他们之间摇摆不定,他知道自己正处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等他再抬眼,雪兽身上少了一个人。
他目光一凛,低下了头,猝不及防对上了少年冷淡的目光。
他的隐匿之术出神入化,对方应该看不见他,但看样子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毕竟他身上的血腥气十分明显。
江顾从袖子里掏出来了瓶止血丹,放在了树下,然后转身走向了雪兽,摇醒了还在睡觉的江林。
“江林,醒醒,该去上课了。”
江林了个懒腰,耍赖不想起,最后变成了只小狐狸耷拉在了他的肩膀上,江顾抱着似睡非睡的雪兽,扛着耍赖的小狐狸,跳上了飞剑匆匆忙忙去上课了。
江向云低头看向地上那个小瓷瓶,是最低阶的止血丹,他们分到的山头偏僻荒凉,房子也破破烂烂,就连那个什么掌教也欺负他们,半妖的心头血只能换些没用的花种子,这两个小孩儿过得实在有些艰难。
却还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种了一大片紫灵花。
可惜他俩修为不够,没看出这些花种早已失去了生机,算是白忙了一晚上。
大概是忙着嘲笑着两个小傻子,胸腔中澎湃呼啸的杀意慢慢地消退了下去,江向云跳下树来,将那瓶低阶的止血丹放进了袖子里,将丹田中精纯的灵力洒在了那些枯死的花种上,看着那些种子生出绿芽破土而出,才拖着带血的玄阳戟优哉游哉地离开。
身后已经是漫山遍野的紫灵花。
他很期待那个冷淡的少年看见这片花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虽然大概率也只会冷淡地在同伴惊呼时点点头,附和一声好看。
*
“很久之后,我再见他,就是在江家的名鉴里,他一个四灵根也位列其中,听说无情道修炼得狠辣决绝,很是厉害。”江向云道,“让我很是诧异。”
“因为那瓶止血丹?”陆离雨挑眉。
“是最低阶的,但我猜那应该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了。”江向云笑道,“不过那瓶止血丹确实救了我一命,不然我那天肯定走火入魔。”
“我七弟,本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甲板上,江顾终于将那片羽毛炼化成了条红绳,然后穿过了那枚夜明珠,做成了枚耳坠,放进了木盒中。
红衣小傀儡跑过来,示意自己想要看看。
于是江顾将木盒放到了地上,小傀儡踮起脚扒在盒子边缘去看,赤雪也凑上来闻了闻,两个小东西都很疑惑地看着他。
江顾扣上了盒子,低声道:“算了,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他还是要另选东西做回礼。
返程的路上一连三个月,卫风都没有再出现过。
江顾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院落。
他对这院落中的每条路每个房间都十分熟悉,甚至隐约知道卫风曾经住过哪个房间,对方似乎还在这里闯过不少祸。
但那些记忆却如同蒙上了厚重的纱布,他越想看清楚,便越发模糊,似乎有什么在阻挠他想起这些事情。
这十几年来,师父同他说过的话少之又少,他能感受到师父对自己的关心,但似乎又碍于什么十分克制,每隔一段时间救人更像一种交换以借此留在修真界,再结合前因后果……若他真的飞升成功又再次下界,恐怕真如江向云所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可惜下界之人并不知晓上界之事,师父现在又彻底消失,唯一知道真相的恐怕只有那个红衣少年了。
但整整三个月,对方都杳无音讯。
如今已经入夏,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泉水叮咚作响,院中或躺或卧着几只漂亮的灵兽,小雪兽正和小傀儡在院子里扑蝴蝶,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俱是关于卫风,眼前忽然出现了少年灿烂的笑脸。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出剑,剑身却被对方轻松的夹住。
卫风倒挂在窗户前,马尾和红发绳间的银铃轻轻摇晃,他夹着剑将剑尖挪开,冲江顾笑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江顾挽了个剑花收回了剑,冷淡道:“没有。”
卫风顺势翻进了窗户,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江顾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你来做什么?”
“拢云城最近新出了样糕点很好吃,用冰冻符冰起来酸甜可口,我便想着给你带一份来。”他丝毫不将自己当成外人,解开了那纸袋,招呼江顾,“过来尝尝,我可是跑了一路,以前从没觉得传送阵这么慢。”
江顾看了他一眼,卫风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到了桌子前:“快些,这些符一扯开,很快就化了。”
江顾放出些灵力,确认没有其他东西后,才接过了他递来的勺子,吃了一口。
卫风笑吟吟地望着他:“好吃吗?”
“尚可。”江顾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又吃了一口,才将勺子放下。
有些甜了。
“你不喜食甜,也许有些太甜了,我只是想着你或许没吃过,才买了一份让你尝个鲜。”卫风拿起他用过的勺子,三下五除二将他剩下的全都吃了。
“那日在海底的神鸢鲛可是你?”江顾问。
卫风抬起头来冲他笑:“你觉得呢?”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然神鸢鲛是你自己,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托我寻找?”
“若非如此,只怕你对我更加戒备。”卫风摸了摸鼻子,“只是临时寻了个借口。”
江顾语气微顿,说出了这三个月有些困扰他的问题:“那你——为何要亲我?”
卫风白皙俊朗的脸在他冷淡的视线里慢慢涨红。
其实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没忍住。
仅此而已。
但江顾的神色太过认真,卫风绞尽脑汁,同他对视良久,然后撑住了旁边的桌子,凑上去吻走了他嘴角的冰渍。
江顾眼底浮现出一丝愕然。
卫风灿烂一笑:“也许这样能帮你快点想起来。”
第316章 山海自逢(九)
江顾皱起眉:“这样不妥。”
“为何不妥?”卫风见他没有躲开, 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想必这段时日你也听说了不少我们以前的事情,我们在下界时不止是师徒,也早已结为道侣, 飞升之后依旧如此, 江顾,若说别的你不信, 你自己难道不了解自己吗?我吻你时你都不躲。”
若换做旁人, 哪怕是现在的江顾, 恐怕也早就动了手, 更不要说再一再二了。
江顾道:“没有下次。”
卫风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师父,从前你也总是这样说,可每当我再亲你,你还是不会把我怎么样。”
江顾觉得这少年有些放肆:“我不是你师父。”
卫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那我叫你江顾?”
“随你。”江顾道, “你还有别的事?”
卫风望着他, 点了点头,然后卸下了护腕, 挽起了袖子, 露出了少年人结实修长的手臂, 上面的疤痕触目惊心,像是被无数劫雷劈过似的,他看着江顾道:“我从上界下来,受了重伤, 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迟迟不见好, 每日每夜都疼得厉害,根本无法入睡。”
江顾皱起了眉, 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手臂上狰狞的、还在往外渗血的疤痕。
眼见卫风又低头解开了腰带,江顾赶忙移开眼睛:“你干什么?”
卫风已经脱掉了里衣,露出了后背:“师父,后背和心口处也有许多,我孤身一人,都没有人帮我处理伤口。”
江顾迟疑了一瞬,还是转头看了过去,少年身上焦黑的伤痕纵横交错,他却笑道:“不过这些伤换能记住你也值得,若是你我二人如同上一世般全都前尘尽忘,那不知还要蹉跎多少岁月。”
江顾看着少年坚定的目光,没有再拒绝,只道:“我在岛上曾自学过一些医术,若你不介意,我尽量帮你,就当做你送吃食的谢礼。”
卫风笑道:“好啊,多谢师父。”
江顾没有再纠正他,从储物袋中寻了些草药和丹药出来,让他坐回了凳子上,分了些细微的灵力探查他身上的伤,道:“若是怕疼,可以屏蔽痛觉。”
卫风笑道:“我不怕的。”
江顾点了点头,将他身上的伤口一一查过,这些伤的确有好几个月了,应该也被人处理过,但寻常灵力和丹药对这些伤根本不起效用,这少年体内的灵力非常稀薄,力量却十分强悍,只是再强悍,也无法自愈。
江顾察觉到他元神上的气息和自己同源,便试着分了些元丹内的气息过去,覆在了他的伤口上,原本迟迟无法愈合的伤口竟然开始缓慢地生出了新肉。
江顾先帮他处理了心口和丹田几处要紧的伤口,道:“与灵力不同,我元丹内的气息很少,每日只有一星半点,若要完全治愈,恐怕需要花费些时日,若你还有事要忙,可以过段时间再来找我,我会将气息聚集在法器内。”
“我没有事要忙。”卫风笑着看向他。
江顾给他披上了衣服,道:“那你就暂时住在我旁——”
“谢谢师父!”卫风开心地躺到了他的床上。
江顾:“……”
这人实在有些得寸进尺。
卫风这段时间神魂都累到了极点,也没睡成个好觉,如今在江顾身边才总算踏实了下来,四面八方都是江顾的气息,他也不担心江顾会离开,整个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顾有些莫名其妙,但从心底里并不抵触,他看着少年有些疲惫的睡颜,顺手在他眉心画了个安神符。
画完符之后他愣了一下——师父从未教过他安神符,他也从来没有自己学过。
但他就是自然而然顺手给卫风画上了,而且他知道卫风怕疼,怕黑,胆子还小,若往常伤得这么重,是一定要掉几滴眼泪的。
可他现在只是笑笑,说不怕疼。
江顾观他元神沉睡,身体也陷入了沉眠,寻常修士只会在感到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会这样,这种时候经脉不运行,躯体是无法自主御寒的,他想了想,拽过了被子给卫风盖在了身上。
他掩上门,便看见江向云站在院子里。
“卫风来了?”江向云察觉到结界异样,在江家搜寻了一周都未发现生人,最后找到了江顾这里。
江顾点了点头:“他受了重伤,在休息。”
“想起来了?”江向云有些诧异他让人留下。
江顾摇了摇头:“但是我看见他便觉心安,下意识地便知晓关于他的许多事情,也不愿见他受伤,想来渊源颇深。”
江向云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冷脸赶走他。”
“他应该吃了许多苦头才找我,纵使我想不起来,也不该赶他走。”江顾道,“他会难过。”
江向云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你如今性子好了不少。”
“可能是因为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江顾笑了笑。
江向云道:“你之前托我找的东西我找到了。”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根桃花枝,道:“当年你在上界给我的那支桃花护住了平泽大陆和诸多修士,混沌之气消失后那株桃花也一并消失了,但当年温涵玖化作本体与这桃花枝缠绕,还是留下了一株桃花苗,如今那里已经是一片桃花林了。”
“温涵玖。”江顾觉得耳熟,接过那支桃花的瞬间,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对方的身影,也看见了不知道多少万年后的未来,藤妖回春剑修补阵,他有些怔神,“他身边可有一人,名为常平安?”
“正是,当年常平安自毁修为化作凡人,挡在了众人面前,因他此举,救下了许多人。”江向云道。
“他们还有许多世的修行。”江顾看着桃花枝上的一小截藤蔓,“这一人一藤会是累世的苍生道,待来日他们修成正果,与你在上界还有一段缘分。”
江向云诧异:“你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不算。”江顾淡淡道,“你本体是上界的一朵灵云,我第一次见你便认出来了,陆离雨是你的情劫。”
江向云笑道:“他是我的情劫?你这情劫渡得惊天动地,我却没有什么感觉,除却开始针锋相对,我们如今还算安稳。”
“未必只有一世。”江顾道,“你非上界仙人,只是一块元神,若你不愿意回去,便会一直陪着他。”
江向云被点破了心意,只是会心一笑。
他的真实身份江顾早在给他这支桃花时便已点明,也给了他选择,若他愿意,自然是可以直接飞升上去的,回归到那位本体仙君身上,只是要斩断这诸多尘缘纠葛。
“各人修得各人道。”江向云道,“我会一直陪着他,历尽尘缘,若有朝一日真能双双飞升,也与那位紫光仙君和逢疾仙君无关了。”
江顾点头:“的确如此。”
就像他师父元神一分为二会各自为主,那小雪兽虽与卫风同源却已不再相同,上界仙君的元神或者执念或魔障得了机缘下界成人,历经许多世后,也许愿意回归本体,也许不愿回去,而是新的独立的个体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即便是本体也无法强行干预,说不上哪一种更好,但却是当时当地各自的选择。
“只是这一途要艰难许多。”江顾道。
江向云看向门外优哉游哉走来的陆离雨,笑道:“七弟,我大概真是魔障了,听你这样说,竟也只觉得无怨无悔。”
——
卫风醒来时,床头的花瓶上多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
可现在已经入夏,哪里来的初春时节的桃花?
他正愣神,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白衣少年身后暮色正浓,带进来一室的晚风。
“醒了。”江顾走到了他面前,见他盯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
“我……”卫风怔怔地盯着他,“肩膀疼。”
他总觉得面前的江顾有些熟悉,但又不太敢确定。
江顾分了缕灵力覆在了他肩膀的伤口上,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袭来,卫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江顾:“师父?!”
“只想起来了一部分。”江顾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心情不宜波动过大。”
卫风惊喜地看着他:“想起来了哪些?”
“阳华宗混战,你为保命拦我当众揭穿神鸢鲛鳞在我身上。”江顾道。
卫风等了片刻,迟迟没有等到下文,迟疑道:“没了?”
江顾点头。
卫风:“……”
难怪他觉得江顾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善。
“师父,其实后面还发生了许多事情。”他试图为自己挽回些好感,“当众揭穿你那件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
江顾压平了嘴角:“是吗?”
卫风盯着他缓缓眯起了眼睛:“江顾,你骗人的时候中间会停顿一下,你是不是忘了?”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端猜测。”
卫风盯着他看了许久,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眼眶忽然微微泛红。
江顾笑了笑,朝他张开了胳膊。
卫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脏终于重重落地。
下界前的对话犹在耳边:
‘师父,这次换我去找你好了。’
‘也可。’
‘若你将我忘记,认不出我怎么办?’
‘那便等我想起。’
‘那要等多久?’
‘不会太久,若你看到身旁有一支桃花,我便回来了。’
第317章 山海自逢(完)
江顾下界时曾被桃花枝挡了一下, 就顺势将记忆留存在上面,至于如何想起来记忆与桃花枝有关——在卫风化作神鸢鲛吻上来的时候他就有了答案。
卫风有些诧异,江顾竟会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该如何寻回记忆,但仔细一想, 又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江顾拍了拍他的后背, 示意可以松手了。
卫风却不肯,紧紧将人在怀里:“师父, 这应该是真的吧?”
江顾道:“为什么这样问?”
“当年天门与神门间, 我以为自己被你推出了神门回到了现实, 七杀树下十万年悟道, 我找到了你许多次。”卫风笑了笑,“什么样的情形都有,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或生或死, 每一次都比现在真实。”
他抬起头来, 目光认真又专注地望着江顾,道:“到最后我甚至放纵自己入魔障, 让自己相信真的找到你了, 但不管我如何相信, 最后还是会出现破绽,只能等着下一次不知在何时何地再见到你。”
“你觉得现在是第几次?”江顾问。
“第十次了,如果还是魔障的话。”卫风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次既不是时间最长的, 也不是最曲折的。”
“之前你发现破绽时,怎么做的?”江顾又问。
“杀了他们。”卫风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没有人可以取代真正的江顾。”
“那你觉得这次是真的吗?”江顾问。
“不知道。”卫风轻笑了一声,“我分不清现在自己是坐在七杀树下悟道,还是依旧和你停留在神门天门的缝隙间,又或者真的运气好了一次,我的确是在下界同你重逢,师父,别露出破绽,我会杀了你。”
江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自己。
卫风慢慢地松手,一双眼睛冷淡又沉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是江顾,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魔障了,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那你现在害怕吗?”江顾问他。
“不怕。”卫风身上的伤口正在被淡金色的灵力缓缓治愈,他甚至还有心情笑,哪怕他现在正在判断自己到底要不要杀了面前的人,“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深陷魔障,只要江顾活着,他就一定会叫醒我。”
“若是他已经彻底消失,那我醒不醒也没有意义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天门为何要这样做?”江顾道。
卫风思索了片刻,道:“你这问题的前提是,我们被困在天门和神门之间是真实发生过的。”
江顾言简意赅:“这次是真的。”
卫风将额头靠在了他肩膀上,长长地松了口气:“我知道。”
“方才你还说不知道。”江顾捏了捏他的后颈。
卫风偏头蹭了蹭他的手腕:“不这样说,怎么让你心疼?”
江顾失笑:“那你为何又知道了?”
“方才那一觉,是天上地下虚空十万年,我唯一一次真的睡着了。”卫风喃喃道,“我梦见在清平峰上,你教我画混元松静符,我闻见了烛台的灯油味,毛笔上的墨香,还有你身上很浅淡的那股香味,月光从窗户外面洒进来,书桌北边那块地砖上缺了了个角,被你用屏风挪了一点挡住了,你的手有些凉,头发也扫得我的耳朵发痒,然后你握着我的手,在那道符收尾最后写了我的名字,你告诉我——”
‘符咒最后一笔要定名烙姓,分元入内方可发挥最大的效用,你只有先知道自己是谁,才能驱策外力。’
江顾感受着他的元神魂魄逐渐安稳下来,笼罩在他神魂周围的灿金色元神也随之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秽物的浑浊气息,消失已久的混沌之气又悄然出现在了他的丹田之内。
江顾有些诧异:“卫风?”
“师父,混沌是无法消失的,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卫风放松地靠在他身上,“就像修真界有灵气就会有浊气,即便是在上界仙灵如此纯净的地方,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也会生出秽气与秽物,倘若没有混沌,上界才会真正消失,对不对?”
江顾看着自己覆在他身上的仙灵一点点褪去,低声道:“对。”
“所以鸿宸师祖始终不肯彻底杀死混沌,混沌于神界过剩,神界寂灭,但仙界又仙灵过剩,天门代表着天道的意志,但它的办法太过粗暴,根本不会在意众生是死是活,这些对它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它让你进神门,许你权势与神位,是想让你新建一个上界。”卫风望着他的眼睛,“你没答应,而是选了折中的办法,以自身当做混沌与仙灵的缓冲,保全了上界和众仙,代价就是你会彻底消失,如果侥幸的话,你或许会和天门一样,化作天道的某种意志存于世间,所以你让我不必再等你,可对?”
江顾不置可否,却几乎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但天门不肯放弃,因为最终的结果还是有所差别,因为混沌核留在了你体内,这是你仅存的一线希望,因为世间需要混沌,只要混沌核仍旧存在,你就不会彻底消失。”卫风盯着他,“你将自己的仙灵全都给了我,除去了我体内的所有混沌之气,你也没算到即便这样,天门还是不打算放过我,将我拦在了神门外。所以你故意露出破绽,耐着性子哪怕在缝隙间等了十万年,终于抓住了漏洞,把我从七杀树下拽了出来,但天门仍旧不肯放过我们,因此最后你才破釜沉舟,散尽修为神降在修真界这一方小世界。”
“自始至终,都是你和天门的博弈,只为了给我争出这十几年片刻的喘息之机,让我彻底脱离混沌容器。”卫风目光沉静,“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万一我没从这些魔障中醒过来,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你就会满盘皆输?”
“输赢乃是常事。”江顾淡淡道,“但我不会输。”
若卫风选择孤身悟道,那他便助卫风重开神界大门,若卫风要与他在神门天门间消逝,那他便陪卫风到最后一刻,若卫风选择前尘尽忘在仙宫安稳度日,那他便化身天道的意志守在上界……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卫风的选择——无论虚幻还是真实,卫风的选择永远都会是江顾。
所以他敢和天道赌,也敢赢。
哪怕是在这重重无尽的魔障之中,赌这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卫风这个微不起眼的小秽物,就是有心性有魄力,可以仅靠自己彻底掌控混沌,而非迷失其间。
体内汹涌而起的力量仿若无穷无尽,但卫风丝毫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又有些固执地盯着江顾,道:“如果我没有清醒过来,你就会彻底消失。”
“你会清醒过来。”江顾没有丝毫怀疑,温和的目光下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和自负,“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是足以与我比肩的道侣。”
卫风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忽然笑出了声:“没错,我是。”
若他和江顾的处境反转,他也一定会和天门赌这一局,江顾会赌,是因为自信他一定能认出自己,而他会赌,是因为对他而言没有除了江顾之外的任何选择。
他会与混沌共生,而江顾与天道永存。
这一次,江顾赢得漂亮又彻底。
窗外月华如练,虫鸣声伴着灵兽玩耍嬉戏的声音落了进来,夜明珠温和的光驱散了室内的昏暗,晚风吹得檐角的镇魂铃微微摇晃。
卫风盘腿坐在榻上,将最后一点外泄的混沌之气包裹进识海,睁眼便看见江顾站在书桌前写字。
他有些好奇,起身走到了桌前帮江顾研墨,问:“师父,在写什么?”
“拜帖。”江顾道。
卫风站在他身边看过去,疑惑道:“阳华宗?客卿?”
“清平峰的那座宫殿你刚建好不久,我们便离开了,想来住过的时间也没几日,总觉得有些可惜。”江顾在拜帖的最后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今你虽然能彻底掌控混沌,但根基还是损伤了不少,待来日回到上界,恐怕会因此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其来日麻烦,不如在下界好好养伤,反而容易些。”
卫风第一反应是惊喜:“师父,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回清平峰去住了?”
江顾点头:“我已托大哥向玄之衍传了信,如今你还是阳华宗的弟子,只是为了方便,名牒上写的是卫临明。”
当然不可否认,江顾也存了些私心,毕竟临明是他亲自取的。
“太好了,之衍肯定很高兴,还有曲姨,我上次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同她告别,师父,乌拓也长高了许多,如今已经是阳华宗的长老了,对了还有夏岭……我在拢云城买下的那栋宅子还在……”卫风眼睛发亮,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了阳华宗的事情。
江顾将拜帖折好,望着他开心的模样,目光温柔。
“师父,可还有别的事?”卫风迟疑道。
江顾道:“没有,只是疗伤需要你暂时封闭混沌直到飞升。”
“原来只是封闭混沌——”卫风卫风看着他师父过于温柔的目光,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妙,他试探问道,“那对修为可有影响?”
江顾微微笑道:“炼气一层而已。”
卫风脸上的表情顿时一片空白。
第318章 大结局(上)
清平峰和江顾记忆中的并没有多少区别。
“宫殿久未住人, 即便有法阵维持也难免破损,许多工匠已经找不到了,卫风回来后就自己修缮了一遍,他临走前将清平峰和连云峰全都封印了, 乌拓问他何时回来他也不答, 只将钥匙交给了乌拓。”曲丰羽用钥匙打开了封印,笑道, “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将钥匙递了过来, 江顾接过:“多谢。”
曲丰羽道:“阳华宗和雀鸢宗合并之后, 宗主事务繁忙, 前几日正好带了弟子去秘境历练,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特意嘱咐我要好好待客,还请江道友不要见怪。”
她说得委婉,实际上玄之衍那日接到拜帖, 看到卫风要回阳华宗修炼开心到不行, 结果一看落款神情就变得无比凝重,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 就在乌拓和曲丰羽以为他做了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放下恩怨时, 他收拾了收拾带着一群小弟子跑去秘境了, 临行还郑重地嘱托她,千万不要同江顾提自己。
江顾不置可否,道:“接下来几年便要叨扰曲宗主了。”
曲丰羽闻言笑道:“你能来,阳华宗上下求之不得。”
无论如何, 江顾是几万年来飞升上去的第一人, 阳华宗的弟子若有幸能得他指点一二,这修行之路只会有利无害。
与此同时。
卫风抱着乌拓, 肩膀上蹲着赤雪,赤雪脑袋上还顶着个红衣小傀儡,颇有些郁闷。
夏岭笑道:“公子,不过是从头来过,以你的本事肯定用不了几年就能再次飞升。”
卫风捏着乌拓的耳朵叹了口气:“夏岭,你还记得当年我刚拜师时要几时起吗?”
夏岭干笑道:“如今总该不一样了。”
卫风幽幽道:“我如今连御剑都不行,还要同一群小屁孩一起修炼上课,师父为了让我静心不许我住在清平峰,是不一样了,比当初更苦了。”
“公子在清平峰静不下心吗?”夏岭疑惑道。
“……啊。”卫风摸了摸鼻子,低头和四脚朝天的乌拓大眼瞪小眼。
他当然静不了心,十六岁的江顾就在眼前,他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有江顾在,他是绝对静不下心来修炼的,回想这一路修行,江顾在身边他勤勤恳恳修炼的时候少之又少,只有找不到江顾的时候他才会一边难过一边发愤图强找师父,等人找到了,他就斗志全无,只想天天黏在江顾身上……总之是不干什么正事的。
这一定是秽物的本能作祟。
江顾对他了如指掌,知道要是按他的性子来,两个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上界,尽管卫风和他在一起觉得何处都无所谓,但江顾毕竟是神降此界,卫风体内也封印着混沌核,一直待在修真界并非长久之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卫风被迫睁开眼时,人还是懵的。
赤雪搂着小傀儡在床头睡得正香,卫风抱着被子打了个哈欠,戳了戳赤雪的屁股,直到把两个小东西都戳醒,他才优哉游哉下了床。
江顾后腰处的鬼纹能让他随时随地感知到对方的气息,即便隔了好几个山头,卫风这一觉也睡得很安稳,心情还算不错。
但混在一群小屁孩里上课,实在不是件快乐的事情。
前面的两个少年在偷偷传纸条,旁边的小姑娘在书里夹着话本偷看,也有努力听课但架不住眼皮发沉的……他在房间的最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掌教讲课——卫风真正上课的时候并不多,他会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江顾手把手教的,江顾的方式多以实战为主,剩下的是他打架自己琢磨出来的,师徒一个一脉相承,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跑,疗伤的办法更是简单粗暴,真正修养生息的时候少之又少。
反而这些最基础的修养之法,有时候能事半功倍。
江顾正在调配丹药,一只金色的小鸢鸟摇摇晃晃地飞到了窗户边,轻轻地撞着防护的阵法。
法阵撤去,纸鸢鸟落到了桌子上,化作了一张字条,上面是卫风的笔迹:
江顾,傍晚一起去看云海吗?
江顾垂眸,盯着字条上“江顾”两个字看了许久。
混账东西,没大没小。
浑厚的钟声响彻了群山,夕阳将秋日的山脉映照得火红一片。
“哎,你是叫卫临明吧?”一群小弟子拦住了卫风,“你住在连云峰?掌门从不许旁人靠近,你是掌门的什么人啊?”
“听说清平峰也住进去了位长老,有人见过他吗?”
“没有,不过我听说那位长老很厉害,以后每隔三个月会给我们授课一次,掌门那么厉害都每月授课三次,他架子可真大。”
“听说是江家来的。”
“江家来的又怎么样,他以为他是江顾吗?”
“要真是江顾来给我们授课,一年一次我也愿意,不,三年一次我都行。”
“别做白日梦了,江顾都飞升多少年了。”
“卫临明,你知道连云峰以前是谁住的吗?”
卫风看向这群小孩儿,道:“谁?”
“也姓卫,据说是江顾的亲传弟子。”有人神神秘秘道,“据说最后他喜欢上了江顾,逼江顾和自己结为道侣,结果江顾杀妻证道成功飞升。”
卫风微微蹙眉:“不是最后。”
“啊?”那小弟子疑惑。
“他从一开始就喜欢江顾。”卫风纠正道,“借过,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有人想拦住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就已经溜走了,他大为不解,“谁说他只是炼一的?”
“估计是身上带了什么法宝吧。”一个小弟子道,“别管他了,反正只是个新来的。”
一群人又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成群结队下山去玩了。
阳华宗后山云海翻腾奔涌,卫风站在飞剑上循着气息找人,在最高处的山崖上看见了江顾的身影。
江顾转身回望,卫风直接从高空跳了下来,火红的衣摆冲散了流云,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江顾抬手分出灵力想要接住他,卫风却直接越过了灵力,扑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江顾被他撞得往后踉跄了半步,扶住了他的腰。
“今早我去清平峰找你,你不在。”卫风抬起头来。
“去采药了。”江顾道,“找我何事?”
卫风笑道:“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是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
江顾愣了一下:“我的生辰?”
“我便知道你忘了。”卫风拉着他坐在了云上,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个储物空间,里面是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面,“昨晚夏岭教我做的,你尝尝。”
江顾看着那碗面,有些稀奇道:“所以昨晚你那么累是因为在做这个?”
“没有修为有些麻烦,我总点不着火,最后还是用你教我的办法,烧了不少符纸,我御剑也是烧得符。”卫风将筷子递给他,眼睛里满是期待,“快尝尝。”
江顾吃了一口,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凡间的食物,道:“尚可。”
卫风笑道:“撒谎,同仙灵完全没法比。”
江顾看了他一眼,卫风知道他口腹之欲并不重,伸手要拿过来,却被江顾躲开。
“之前的冰就算了,连我的生辰面你也要抢?”江顾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卫风和他肩并肩挨在一起,闻言笑道:“师父,给我一口吧,为了让它好看些,我都没敢尝。”
见江顾不肯给,他凑上去要抢,却被江顾躲开,他正欲直起身,就被江顾托住下巴吻了上来。
身旁白云舒卷,沾湿了衣袖,傍晚的余晖绵延铺洒一直到了天尽头,卫风尝到了一点浅淡的滋味,被晚风带来的香气裹挟进了云团。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很累?”
“……”
“昨晚有道神识在我房间停留了许久,虽然我看不见,但能闻到味道。”
“……”
“师父,你是不是想我啦?是不是以为我晚上会偷偷去找你?放心,我今晚一定去。”
“……闭嘴。”
夕阳缓缓沉落,映照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可惜卫风到底没能去成,江顾在清平峰周围设置了层层的法阵,专门针对他这种没有修为的小修士,不得不说江顾是世上最了解的他的人,为了能晚上偷偷溜进宫殿,卫风前所未有的勤奋刻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除非江顾来看他,他只能在每三个月的授课上才能见到江顾。
不到半年,他就成功结丹,堪堪爬上了清平峰的半山腰,一年之后,他就已经摸到了化神期的边缘,轰动了整个平泽大陆,连玄之衍都闻讯匆匆赶了回来。
“你怎么回事?”玄之衍把人拽去了后山。
一年的时间,卫风长高了许多,气色比刚来阳华宗时好了不知多少,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白里透红,整个人看起来轻松活泼,仿佛真的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非刚下界时那般死气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什么怎么回事?”卫风抓着赤雪的小爪子冲玄之衍摇手,“喊宗主好,他给你包个大红包。”
尚未开智的赤雪歪了歪脑袋,对着玄之衍嗷呜了一声。
玄之衍沉默了一瞬,从怀里掏出来了件天阶的法器挂在了它的毛茸茸的脖子上,对卫风道:“是不是江顾逼你了?”
“那倒没有。”卫风把挣扎着想去玩的赤雪放下,小傀儡扑棱着翅膀飞过来,矜持地戳了戳玄之衍的肩膀,吱吱叫了一声。
“……”玄之衍又寻了件精致的法器给它。
小傀儡开心地在空气中转了个圈,跑去和赤雪炫耀,不知道俩小玩意儿嘀咕了什么,一起跑进了后山深处。
“你少来,本性难移,让你修炼比登天都难,也就是江顾的雷霆手段能治住你。”玄之衍斟酌道,“你们在上界的时候他对你好不好?他会不会打你?旁的仙人会不会欺负你?”
“真没有,我在上界可厉害了。”卫风神神秘秘道,“旁人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真的?”玄之衍狐疑地盯着他。
“千真万确。”卫风认真道,“我要是想,现在动动手指头就能毁灭修真界,你信不信?”
“……江顾是不是打你头了?还是你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玄之衍皱起眉,分了缕灵力探查,但卫风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健康强悍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都说了师父把我养得很好。”卫风有点嘚瑟,“而且他待我也极好,为了我都愿意什么都不要,甚至能豁出性命,他的父亲和母亲为人也很和善,同僚和下属也都很听我的话,都是些好性子的老人家。”
玄之衍将信将疑道:“如此便好,只是你修为进步太快过于惹眼,修真界免不了有人会嫉妒,宗门内的我和曲姨他们尚且能处理,外面那些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卫风点头笑道:“我还以为你真要出去十几年呢。”
“没必要,总不能让你夹在中间为难。”玄之衍道,“何况现在宗门内这么多事情,也没心思想别的。”
卫风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了块灿金色的晶石递给他。
“这是什么?”玄之衍疑惑。
#VALUE! “给你的回礼。”卫风又掏出了许多储物袋递给他,“等以后我飞升了,你就帮我转交给曲姨乌拓夏岭他们,对了,还有千凝师妹,透春峰书院里同我玩得好的几个小弟子,还有每月十五都会来山门前卖糖葫芦和糕点的老大爷,拢云城郊三十里的破庙里有只叫小白的小狗,河里还有条花色的鱼,这些是给青渡和那些小鲛人的,你要是能找到白羿就帮我给她,还有孱临,让他好好修炼快些飞升,风无忧每天都念叨他……这些送去江家,这个是给江向云的,记住,千万别给陆离雨,没他的份,这两包是给江顾院门前那两只小石狮子的,这个给那只小豹子,还有……”
玄之衍险些被储物袋湮没,他不解道:“你这么早给我作甚?临走前你交给他们便是。”
“不了吧,到时候肯定挺难受的。”卫风摸了摸鼻子。
“一块晶石就让我帮你跑这么多腿,江顾果然把你教坏了。”玄之衍一边念叨一边把东西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储物空间里,“别人飞升都是斩断尘缘,你倒好,怕不是要数上三天三夜。”
卫风笑了笑:“我喜欢热闹。”
这次下界前,他本以为又是一场幻梦,从心底里便打定主意不往心里去,但是那天他从地底爬上来,面目全非,玄之衍和曲丰羽一眼便认出了他,也不管他会不会带来祸患,为何下界有何目的,给他治伤收留他,他要走也不多问,却准备了许多灵药与法器,他走时竟生出了一丝不舍。
他只一门心思去找江顾,路上他碰到了青渡,对方开心地拽住他聊了许久,带他去见了族里新出生的小鲛人,还和萧清焰有一面之缘,对方还问玄之衍最近过得好不好……他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认识的,不认识。那天他在灵兽的卖场上看见江顾,他站在一群小雪兽面前,只看着赤雪转世的那一只,脚步都挪不开,他以为自己会讨厌那只吸引走江顾注意的小雪兽,可当他和那小东西对上视线,竟觉得它有些可怜。
江顾收他为徒,教他读书练剑,教他如何在这残酷的世间活下去,卫风以为他要自己也一样冷酷无情,但最后却发现自己错了。
江顾最后教他的,是眼睛里不要只看着江顾,而是学会做自己。
他可以永远坚定不移地追随江顾,但他同样可以坚定不移地做卫临明,去感受世间万物,喜怒哀乐皆由自己,而只有他成为自己,才能真正掌控所谓的混沌。
玄之衍沉默了片刻,道:“那你打算何时飞升?”
“一年化神,两年太乙,三年道祖境大圆满直接飞升。”卫风道。
“……江顾果然打坏了你的脑子。”玄之衍闭了闭眼睛。
卫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深沉道:“我怕待得太久,修真界会承受不住我体内浩瀚的力量走向毁灭。”
“少看些话本子。”玄之衍叹了口气。
“好吧。”卫风满脸痛苦道,“江顾在清平峰上布满了法阵,我根本爬不上去,我辛辛苦苦修炼了一整年,才堪堪爬到半山腰,再待下去我就要疯了,之衍,我和他可是结了姻缘契的道侣,就算天道都没法说什么的,你知道我每晚独守空房——哎,之衍,别走啊!”
等卫风终于能爬到清平峰峰顶,已经是三年之后,唯一可惜的是,他还没有到道祖境大圆满。
江顾在桌前作画,卫风从后面抱住他,低头将脸埋在他肩膀上闷声道:“师父,时间是不是不多了?”
他也明白江顾要他努力修炼的用意,不止是因为要疗伤,更是因为他们的确无法再修真界久留。
“多则两年。”江顾画完了最后一笔,“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卫风抱着他想了片刻,道:“那就等来年春天,在清平峰上种些花吧。”
风吹开了窗户,裹挟着细雪吹得床帏上的穗子轻轻摇晃,毛笔被人轻轻搁下,画中,红衣少年神采奕奕叉着腰站在堆好的神鸢鲛雪人旁,正笑得灿烂又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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