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闺梦里人(三十)
花儿听到外面开始有了动静, 她趴在窗前看了眼天色,此时已近正午,风还没有停。
她听见小太监在念赏赐, 说是除夕了, 皇上赏了年饭,要大家入夜后吃。
他们被关在这里也没忘记, 小太监给这头的每个人端了一壶酒,说皇恩浩荡, 要他们夜里喝的时候对着皇宫方向喝个头即可。
这看起来是断头酒, 待小太监走了, 飞奴倒了一点到地上, 老鼠闻到味道,从洞里爬了出来, 绕着那酒壶爬,最终把酒壶碰倒了,便吱吱吱地去喝,喝过了吱吱吱乱叫, 在地上蹬了腿。
“果然有毒。”飞奴对花儿说。
“今天宫里怕是要有大事,不然他也不会想毒死这里所有人。”花儿没听到衔蝉名字, 知晓娄擎有意留她一命。她吃不准娄擎对衔蝉究竟是何心意, 在这等情形下,居然要留她一命。
飞奴的伤应当是严重了, 花儿听到他强忍着不哼出声来, 便劝他走:“你的人既然出入这里如平地,证明这里已经毫不重要, 你为何偏要留下?”
“你为何偏要留下?”
“我有要事要办。”花儿答。
“我也是。”
“他身上的东西你让我带走。”花儿对飞奴说道:“如果你也是为了那东西的话, 你让我带走。”
“咱们各凭本事。”
“也好。”
花儿拿出创药从小洞口递给飞奴, 这药是谷家的压箱底,他们行军打仗,若受了伤这个药最管用。花儿临行前谷为先给她带了一瓶,此刻她给了飞奴。
外面小太监走了,只剩风声。花儿暗暗观察半晌,见再无动静,便拿出一根银针来,从门的缝隙伸出去,三下两下开了门。轻轻推开,一闪而过消失在檐廊下。
在这个院子的后面,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花儿始终没有亲自去看过。相传婴孩的骨头在那熔炉里被炖成了高汤,入了王侯将相的口。她一路摸过去,许是风太大,把守的侍卫和小太监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摸了很久,终于走到那个后院之中。
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熔炉,炉子下噼里啪啦烧着火,而炉内的东西在冒着汩汩热气。花儿爬上高梯,头探下去,闻到一股肉香。
她想起当初衔蝉小三弟丢的时候,他们找遍了燕琢城,有人说小三弟辗转几次被带到京城,最终被扔进了一个炼人炉里;有人说京城有许多这样的炼人炉,大小不一,达官贵人们指望婴孩的骨头助他们回春。
“花儿,你终于也找到这里了。”衔蝉的声音在花儿身后响起,花儿回头看着她:“你当初就因为这个决定留下的,是吗?”
衔蝉点头,她爬上另一个高梯,因着瘦弱,在大风之中站不稳,花儿伸手握住她手臂。衔蝉对她笑笑,道:“我知晓小三弟回不来了,他或许真的就在这个熔炉之中,不在这里,也在别的熔炉中。我不甘心,不想走,我要亲手砸碎这个熔炉,我要亲眼看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死去。”
衔蝉伸手指着面前的骨汤:“我冒着性命之忧,一次朝这里投毒。墨师傅给我的毒,就藏在墨块里,那毒要随着墨块化了,才能提出一点点来。别人杀人一朝一夕,而我,只能让它成为一场慢性刺杀。好在那个狗皇帝从不怀疑,当他第一次中毒发作后,躺在我的床上说胡话,他还以为自己饱睡了一场。”
“他死期到了。”花儿眼睛湿了:“衔蝉,我们的好日子快要来了。”
衔蝉点头,又摇头:“他不似常人一样好对付,他十分多疑,又狠戾,在他眼中,杀人就如捏死蚂蚁。他绝不会轻易上我们的当,每次当我们以为能杀了他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反击。这一次,我们也不可大意。”
“会的。”
风愈发地大,那火快要被吹灭了,二人下了高梯携手向回走。衔蝉对花儿说:“我见到照夜哥哥了,他来与我告别,但没说他要去哪里。我想他是不想我担忧。”
“我不会哄骗你衔蝉,但照夜要做的事,属实非常危险。”
“无碍。”衔蝉拿出一幅图给花儿:“我想你需要,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在这里找到什么东西。不在那个恶人身上,就在这院中。这张图,是我偷偷画的。里头每一间屋子住的什么人,里头是什么陈设,都清清楚楚。你不要走冤枉路。”
花儿接过那卷轴,抱住了衔蝉。她还记得她们在一起的上一个除夕,尽管那时燕琢城已身处危险之中,但那个除夕,她们仍旧有欢声笑语。这几年她们相距几千里,每每这样的光景,都在心里念着对方,都盼望着能早日团圆。不管怎样,今年她们在一个院子之中了。
二人心中都有些凄然,但又奉劝自己:好光景一定会来的。
“飞奴受伤了。”衔蝉对花儿说:“伤得不轻,我很是担忧他。待会儿我会让秋棠给关着的人送些吃的,你尽管放心吃。但别人给你们的东西你们要慎重。”
“衔蝉,你如今变了。”她处变不惊,心思缜密,看人很透。
“若没有长进,就别指望能在乱世翻身。花儿,你也变了。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你,你如今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了。”
“那时你怎样说?你从文,我从武,要为燕琢城的百姓大战一场。”
“你还记得?”衔蝉问她。
“永远不忘。”
衔蝉与花儿分别后,指尖一直微微抖着。她这一生多半平平无奇,偶有豪言壮语,自己想起都会觉得羞赧。她整日与娄擎这样的人过招,生怕自己沾染了娄擎的那些坏脾性,日复一日自省,不求做个圣人,只求对得起良心。
秋棠见她这般,知晓她心中定然起了波澜,便走出去,掩上门,留她一人独坐。
衔蝉想起她来这里前,墨师傅叮嘱她:“切勿与那人交心,那人没有心,你但凡与他交心,他就会将你丢进熔炉里,骨头渣都不剩了。”
今日娄擎赏赐,衔蝉看出了他的杀机,但他不赏她,似乎是有意留她一命,这令衔蝉困惑。她想:娄擎一定会杀她的,只是还没想好如何杀她。她的死法定会比别人凄惨。只是她不会给娄擎机会。
衔蝉静待在那里,果然,小太监来了,娄擎传她进宫。
“今日除夕,皇宫里有宫宴,皇后和娘娘们都在,皇上传我去是为何呢?”衔蝉问小太监。
“姑娘您就别为难奴才了,皇上怎会与奴才说那许多呢?只说今日是阖家欢乐的日子,请姑娘去宫里一乐。”
“秋棠…”
“皇上吩咐了,宫里奴才多,姑娘不必带人了。”
秋棠与衔蝉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一场,她明白衔蝉担忧什么。衔蝉怕院子里的人吃了皇上赏赐的酒菜,待她回来这里变成满院尸首了。秋棠对衔蝉点头,要她放心去。
衔蝉上了那一顶小轿,宫里人的轿子果然抬得好,这样的大风都不见轿子有晃动,四平八稳地往皇宫方向去。衔蝉打起轿帘,看着经过的小街巷,因着这古怪的妖风,街巷上空无一人,只偶有孩子的几声嚎哭声。
衔蝉进了宫,径直被抬进了娄擎的寝殿里,这是她第一回 来到他的寝殿,尽管生了几个火盆,却仍旧阴冷。娄擎正斜倚在龙床上,小太监站在他面前为他报功宴的菜名。见衔蝉来了,就示意她坐过去,而他枕在了她的腿上。
“太后不食辛辣生冷,皇后不食酸。”
娄擎竟然记得太后和皇后的喜好,衔蝉对此并不意外,他这人向来如此,只记有用的事。最终娄擎为太后和皇后换了几道菜,衔蝉意识到,或许娄擎对太后和皇后也动了杀机。
太后派人来请他去试新衣,他推脱身体不适,说晚些再去,而后将人都赶出去,命小太监关上殿门,与衔蝉一人在屋内。
娄擎翻起衔蝉的手来看,她的手是握笔的手,关节处有薄薄的茧。娄擎设想这双手杀人的场面,想来定会很刺激。他淡淡地说道:“今日宫宴你去伺候。”而后推给衔蝉一个小纸包。
那是一包毒药。
衔蝉知晓为何娄擎要她进宫了,衔蝉在这皇宫里没有根基,这几年一直被关在三巷里,这宫里任何人都有机会与太后勾结,只有她没有机会。
衔蝉不愿,娄擎则提醒她:“想想那一院子的人。你不是愿意救人么?今晚宫宴上,把毒药放进太后的酒里,三巷的人就都能活。不然,你回去就给他们收尸。”
“你的故友也跑不掉。”
衔蝉就知娄擎不会好心留她一命,如今用这种方式把她推上断头台。那太后是什么人?在后宫这许多年,什么把戏没见过?怎就那么容易毒死?
尽管如此,衔蝉还是将那包药粉塞进了衣袖中,娄擎满意点头,骤然放声大笑,捏住衔蝉的脸看她:“娄夫人呀娄夫人,你也有今天!”
娄擎出现了幻觉。
衔蝉一言不发,任由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在他双眼猩红之时才轻声道:“皇上,皇上,你看,那有人投湖!”
娄擎的心被什么戳了一下,推开衔蝉,大声喊着:“娘亲!娘亲!你等等!儿子这就来救你!”喊完一头栽倒在那。
衔蝉守在他旁边,听到他的梦中呓语,一会儿要杀了所有人、一会儿又要逃,再过片刻又痛哭流涕。待他睁了眼,又是那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问衔蝉:“朕睡着时可说了什么话?”
衔蝉如实相告,娄擎又问:可有人进来?
“不曾。”
“你可曾离开?”
“不曾。”
娄擎颓然躺回去,定定看着衔蝉,他不曾信任过任何人,但衔蝉说的话,他信了。他喃喃道:“衔蝉、衔蝉,你就陪在朕身边吧,朕一个人好生孤独啊!”
衔蝉无意哄骗他,只是扯扯嘴角,并未回应他。
殿内的火盆噼里啪啦响,外头突然吵嚷起来,衔蝉依稀听到“算命”、“和尚”,娄擎闻言骤然狂笑起来。他笑得眼泪要流出来,口中念道:“我不杀你,也有人要杀你。母后,这次儿臣可就不能救你了!”
笑过后转身看着衔蝉,语气和缓起来,喃喃说道:“你命真好,你命真好,怎么总有人来救你呢?你是被老天爷庇佑着吗?”
衔蝉偏着头看他,他双眼猩红,像一头嗜血的野兽,要将人吞了似的。
“问你呢!”娄擎捏着衔蝉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喃喃道:“我真想杀了你啊…可我为何下不了手呢?你又不是娄夫人。”娄擎放开她,一边叨念一边困惑,扭头又躺回去。
这是衔蝉第一回 真正身处于皇宫,她知那皇宫的一切奢靡,也曾想象它内里的风光。可此刻她看不到任何的辉煌,那掐着金丝的帷幔透着一股霉气,不知是因着那飓风还是原本就如此,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阴森森的。娄擎身上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的内里和他的躯壳,都在日复一日的烂掉。就算他们不杀他,他自己也是会死的。
衔蝉坐在那深宫里,看着外头天愈发暗了起来,娄擎命小太监去打探那和尚在太后那里做什么,小太监许久后来回话,说尽管太后宫里的人守口如瓶,但太后的哭声被风吹了出来。
娄擎闻言起身向外走,衔蝉察觉到有她看不到的影子在跟着他们,可当她回头,却又空空如也。她知晓娄擎身边有许多高手,只是她几乎从未见过,这一次,她察觉到那些人将随着娄擎撤退。
他说了一句:“皇宫,不要了。”
衔蝉不懂这句是何意,转念一想明白了,娄擎要假借别人的手杀掉他的母后,而他,再杀个回马枪回来。这样他不必担不孝不义的骂名,又能嫁祸到别人身上。
娄擎的心思太多变了,前一瞬还要衔蝉毒死太后,此刻,已带着衔蝉走出了宫外。
而在太后的寝宫里,戒恶在安静打坐,太后坐在他对面,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对着一把桃木梳道歉,口中说着:“你原谅我、原谅我。”
戒恶半眯着眼,他心知霍琳琅的药起作用了。太后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与霍琳琅是旧相识。诺大的寝殿里只有他二人,戒恶趁机问太后:“那些东西在哪?”
“在后山。”太后道。
外面的风突然挂断了庭院中那棵老树,风太大,遮挡了诡异的动静。太后站起身来,带着戒恶向外走:“我带你去。”她说。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太后,她的腰板塌下来,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不,先皇驾崩之时太后也是这般,没有了精神。可那时她没有精神,别人却看出她骨子里流淌出的野心。如今,她的野心没了,像被操控的木偶。
通过后山的细长的宫道上,她身后跟着长长一队的奴才,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太后一路走一路哭。风无比大,他们都睁不开眼,时不时被走石砸到身上,要没了半条命一样。没有人看到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群满是杀气的黑衣人,浓重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戒恶闻到了,皱着眉回头看去,心中叹气:这霍琳琅到底是不信任何人。
就这样走到后山,太后的手虚指一下:“就在那儿。”戒恶并没动,其他人冲上前去,在他们挤进假山下面的洞穴后,无数支暗箭射向他们。
此刻的太后站在那,缓慢挺直了腰杆,朝戒恶走近一步,冷笑道:“就凭你?就凭你们?”
她压根儿就没有崩溃,她在故宫这许多年,斗倒了那么多人,怎会轻易栽在这些人的手中?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她要他们今天都神不知鬼不觉死在这里!像那个该死的女人一样!
大风之中弥散一场杀戮,她站在那静静看着,掌管别人之生死,令她心中盛放千株万株诡异的花树。就在她以为这一次她仍旧会赢的之时,一支箭,穿过诡异的狂风,不偏不倚,落在她眉心。
她起初是愣怔的,甚至四下看了看,然后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她觉得额头冒着汩汩的热流,她伸手去摸,摸到了血,那么多血。周围开始有尖叫声,紧接着有人冲了上来,不知谁的人头落了地。
直到太后最后一口气,她都不知那一箭,是她的傀儡儿子送她的除夕贺礼。
娄擎带着衔蝉坐在轿子里,他们的轿子停在宫墙外,衔蝉真正见识到了娄擎的阴狠,他对那黑衣人道:“都杀掉,一个不留。姓霍的,抓活的。”
他疯疯癫癫,衔蝉以为他快要死了,却不料想他一改往日的颓靡,眼里冒出了精光,他终于在今日,铲除了他那碍眼的母后,假借霍家人的手。
他的轿子起了,在大风之中朝三巷而去,那是他的极乐园,今晚他要在那里狂欢。娄夫人死去那一晚的火光又烧到了他心头,烧得他的心寸草不生。他急于再烧一把火,将那些无用的东西都烧死。他仿佛已看到他们在火海里挣扎,大风之中飘着他们肉身的焦糊味,都是娄夫人,都是!
娄擎觉得这世道已没有任何人再敢跟他抗衡了,当他走进衔蝉的房间,轻描淡写命令小太监去点火以后,突然将衔蝉扯进了怀中。
他曾经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塌下去的东西这一日立了起来,杵在她尾骨之上。他眼睛猩红,动手扯她的衣服。衔蝉一动不动看着他,任他将她丢到床上。他贴向她,用牙齿撕咬她,衔蝉的心在呐喊:再狠一些!再咬狠一些!她以身饲毒,在他啜饮她鲜血之时,奇幻的景象也一并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他的母后、他的生母、他的父皇、他的娄夫人,还有大火,娄擎真的癫狂了,当衔蝉的刀扎进他腹部,他也愣了一下。他察觉不到疼,只想成倍凌虐她,当他的手按在她脖颈之时,有一根针刺进他脖颈。
他回过头,看到花儿。
他想开口喊人,却看到衔蝉的房间内不知何时站了那么多人,有人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将刀扎进了他脖颈。
他的玩物们都拿着刀,缓缓走向他,不知谁又扎了一刀,紧接着又一刀,他躺在血泊之中,一个声响都没有。
是照夜临行前留给衔蝉们的刀,“玩物们”最终举刀杀了那个将他们当作玩物的人。就在他自己缔造的极乐园之中。
他死透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这令他死不瞑目,但最令他惊讶的,竟是他们抬着他,跟在衔蝉身后,穿过那个幽深的庭院,最终,将他丢进了那个熔炉之中。
他死了,却仍能感受到那滚烫的熔炉在炼他的骨头,疼,好疼。
花儿将他的亵裤带着,里头装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要立马启程,却被飞奴拦住了去路。花儿要飞奴让开,飞奴不肯,并伸手一指。她随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却突觉眼前一黑。待她睁开眼之时,正在一个无人的墙角里,飞奴已没有了影踪。花儿愤恨叫了一声:“飞奴!”起身追了出去。
而在京城外面,一顶小黑轿,在风中飘远。一个人趴在一棵树上,静静看着那轿子,看它越走越远。
“霍琳琅不能活着出京城。”照夜这样想,于是追了上去!
风太大了!变天了!
迎了新岁,又彻底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卷四:归去来兮
第102章 吹梦到西洲(一)
许是前一晚刮了整宿大风, 额远河岸一夜之间就绿了。
十二岁的阿宋站在岸边,将瘦削的阿公抱到独轮车上,口中劝慰他:“阿公, 别望了, 刚得信儿,路遇春雨耽搁了, 今儿回不来。”
“打哪回来的?”阿公这两年日渐糊涂了,单花儿打哪回来这事, 问了不下十遍。
“滇城。”阿宋也不急恼, 推起独轮车碾过草籽新生的嫩芽, 带阿公回营帐。远远看到柳枝背着箭骑快马回来, 就照顾她:“柳枝姐姐!”
柳枝跳下马接过她的独轮车,心情不好。阿宋就知晓前几日递来的消息是假的, 白二爷和懈鹰,仍旧没有任何消息。按说这人不管被谁抓走,总该有点动静,可这么久过去了, 他们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孙将军回来后别提这茬。”柳枝嘱咐阿宋:“她如今焦头烂额,此次滇城之行又受了伤, 且得养一阵子。”
阿宋在一边点头。这人是死是活, 至少有个动静,最怕的就是毫无动静。如今衔蝉在京城, 顾着白家那摊生意, 与霍家人周旋,亦吃尽了苦头。
说到底, 称帝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那母子死后天下人心大快, 群雄割据,那皇位却悬着,无一人冒尖儿敢要。无人敢要,却要相互制衡,千里之外的密信不时寄来一封,又或派人来看一看,看看这北地的谷家军如今成了什么样。
“照夜哥呢?已经去往京城的路上了吗?”阿宋问。她也只是在大将军的营帐外听了一嘴,说是要往京城运一批重要的东西,要照夜跑一趟。
“适才就是顺道送他。这会儿应当已经到良清了。”
阿公在独轮车上睡着了,阿宋为他盖好衣服,扯了扯柳枝的衣袖,又指指阿公。如今阿公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前两年还清明的头脑如今不中用了,总是叨念一些胡话。能记得的人也愈发少了。
三年多前京城那一役,不知是哪位趁乱在京城放起大火,在除夕夜里,漫天漫地地烧了起来。阿宋他们住的那个破庙,因着年久失修,屋梁被烧断,有很多小叫花没来得及跑出,被活活烧死了。那一晚的京城就像炼狱一般。
大火一直烧到初一傍晚,死里逃生的百姓无暇顾及满街的告示,对朝代易主首次没有半句言语。
有人说那火是霍家放的,但亦是死无对证。
一个满是窟窿的京城,再怎么捂着,旁人也一眼能看出漏洞来。有时只需随手轻轻一拨弄,那将倾的大厦就会倒下。
他们回到营帐之时,老虎已经归巢了,正卧在篝火边。他们的虎不怕火,虽是野性难驯,竟也通了些人的习性。见到柳枝回来,就起身到她身边,柳枝挨个摸摸,将阿宋送到老虎背上。
如今全天下都知晓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谷家军不仅兵肥马壮,还养虎。他们的老虎不轻易放出来,除非赶上大战,那老虎像从天而降的奇兵,瞬间就能将敌军撕咬殆尽。
谷为先正在营帐里,半长的胡子遮盖住他英俊的脸庞,周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抬头看人之时目光能将人穿透。若干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早已不见了模样,风霜雨雪和经年的征战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孙将军明日一早到,柳枝带人去迎她,以免遇到鞑靼的埋伏。”
“走额远河边回来的?”柳枝问。
“对。”
谷为先没再多说,花儿走额远河边,是为与叶华裳碰面。如今阿勒楚的大营已迁到二百里外,因着几年前阿勒楚杀了自己兄弟,鞑靼君主饶了他一命,导致其他兄弟不满,于是起军内讧。战神阿勒楚奋起反抗,一举占了两个兄弟的领地。
花儿此番的确见到了叶华裳。
在额远河边的草场之上,叶华裳牵着自己的小女儿穿过野草,最终将她留在一棵树下。她借故要去河边散步,便一直沿着河岸走。使女不敢忤逆叶华裳的命令,只得等在那里。
她们有几年未见,这次碰面也是临时起意,花儿的信经历重重危险,最后方到叶华裳手中。在叶华裳到碰面地点以前,花儿在那里等了一整天,她以为叶华裳因无法脱身,大抵不会来了。
直到她看到远处走来的女子,都不敢相信。叶华裳的身形比从前丰满了些,上一次见面那张被风沙毁掉的脸,如今又奇迹般复原了。红润的面色像一只满是汁水的春桃,那样好看。
“叶小姐!”花儿伸出手唤她:“这里!”
叶华裳亦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姑娘,那姑娘一身黑色便服,头发高束,额头光洁,目光炯炯,野性难驯。叶华裳一瞬间有点恍惚,当年在燕琢城里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彻底不见了。
“好久不见。”叶华裳对她说。
“好久不见。”
二人对视一眼,竟同时羞赧一笑,故人相见的暖意有如涓涓细流流淌出来。此刻已是傍晚,夕阳照在早春的操场上,将那层新生的嫩绿照成赤金色,她们面对面站着,也带着各自的好看。
她们没有过多寒暄,叶华裳问花儿是否找到了白栖岭,花儿摇头。她问叶华裳可需要一些帮助?叶华裳对花儿说:“几年前我身边有一个叫铃铛的丫头,是白二爷的人。我如今身边没有趁手的人可用,若可以,能否安排铃铛回来。”
“我派人去找。还有吗?”
“还有,近来不要打阿勒楚。阿勒楚内心在动摇,他的兄弟们步步紧逼,若此时打阿勒楚,会将他推远。”
关于阿勒楚,叶华裳自有她的打算。如今他们夫妻二人在鞑靼背腹受敌,叶华裳有心帮阿勒楚一把。毕竟阿勒楚不像他的兄弟,他虽然善战,但不残暴。
“我们不仅不打阿勒楚,还可时不时去骚扰他的兄弟。”花儿懂叶华裳的意思,朝她顽皮眨眼。
“那再好不过。”叶华裳笑了:“替我谢谷大将军。几年前匆匆一面,未叙旧,也来不及深交。但这几年来自谷大将军的照拂,华裳感受到了。”
那一次谷为先意外救下被狼群围攻的叶华裳,又暗中将她送到目的地,那以后虽再无照面,但谷为先以自己对人心的了解和世事的洞察,与叶华裳相互。额远河两岸能有今日之局面,与此脱不开干系。
那头树下的使女牵着叶华裳的女儿已开始不耐烦,叶华裳远远看着,知晓再不回去,那使女就要喊人了,于是与花儿作别:“我不能久留,白二爷的事我一早知道后很是心急,在鞑靼这边多有打探,但都没有消息。我原想劝你些什么,又觉得那都是多余的,你自己心里有谱。所以,只望你珍重,我再探再看。”
“叶小姐…”
“别说了,孙将军。”叶华裳匆匆握了一下花儿的手,转身快步走了。她的女儿茶伦,不过三四岁,却有着鞑靼人的模样,比同龄人高些,红脸蛋儿,一双眸子却那样亮。叶华裳远远蹲下去朝茶伦伸出手,茶伦便跑向她,跳进她怀里。
使女催促她快些回去,说出门前阿勒楚王爷特意叮嘱这附近不安全,不宜走远,要早些回去。叶华裳对使女点头,牵着茶伦的手向回走。
阿勒楚的新大营距离从前的大营二百里,因着这几年跟兄弟打仗,遂将人从对面的燕琢一带撤了回来,燕琢城名义上还是鞑靼的,但因着鞑靼无暇顾及,就又恢复了从前的商贸,变成了一个三不管地界。
而阿勒楚,打败了一个兄弟后,将他的兄弟向里赶了百里,一人控制了整个额远河岸。
阿勒楚这些年愈发寡言,唯独对女儿茶伦有笑模样,但叶华裳深知鞑靼人喜欢儿子,阿勒楚也一样,因着他们认为只有好男儿可以征服这一望无际的草场。茶伦刚出生时,阿勒楚抱着小小的她满是担忧,用鞑靼语不停地说:“不要被狼群带走、不要被狼群带走。”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的意思,在鞑靼,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狼群,都会将懦弱的人吃掉,他怕他的女儿是懦弱的人,也像她被害死的哥哥们一样活不长。
叶华裳从阿勒楚的怀中抱过小茶伦,坚定说道:“战神的女儿不会被狼群吃掉,我叶华裳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任何人伤害她。”
茶伦在两岁时候就展现了超群的力量。小小的她拿起一把小弓箭,许是一直在校场外看父亲射箭,竟一下拿对了姿势,手臂拉直,口中咿咿呀呀,流着口水,但将箭囫囵射了出去。那天的阿勒楚首次对女儿展露欢颜,抱着她不停亲,口中念道:“茶伦、茶伦,不输男儿。”
在回到营帐后,阿勒楚抱起茶伦,问她都去哪里了。茶伦说:“看雄鹰抓兔子,在河边写字。”只字未提叶华裳让她等在树下的事。使女见状也不好多嘴,牵着茶伦出去做活计。
阿勒楚目光落在叶华裳肚子上,问她:“可有动静?”
叶华裳摇头:“有些酸,怕是到日子了。”
“今晚再来。”
阿勒楚一边打仗一边关心叶华裳的肚子,他想要叶华裳为他多生几个儿子,这几年他渐生了要统治鞑靼的野心,可他没有儿子,即便统治了,他的君主之位也无人可传。
叶华裳眉头一皱,嘴上抗议:“每日都这般,华裳受不住。”
阿勒楚不言语,只是看她一眼。
待天黑了,将她抱到铺着兽皮的床上,手探过去,她拍打扭捏,抓过去狠狠咬他,再过片刻,只能发出小小的喘声。
“不是受不住?”阿勒楚在她耳边笑她,手臂一带,她就再也动弹不得。
鞑靼的夜晚很长,在他们相对无言的几年时光里,终于发觉了入夜后的消磨。阿勒楚一改从前的蛮横直接,也学会了百般手段,一心用在叶华裳身上。叶华裳也安心受用,不然她不知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能够抗衡那漫长的孤寂的日子。
奴隶们都知晓只要天黑下去,就远离王爷的营帐,不然吵到他们,王爷会震怒。
待结束了,阿勒楚先去清洗,叶华裳去到屏风后,拿出藏好的药丸吞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在这几年每一次的欢好后她都这样做。而阿勒楚对此浑然不知。
外面响起了狼叫声,叶华裳缩起肩膀。阿勒楚知晓她自从几年前被狼群围攻后就对狼生出恐惧,匆匆回到床上抱着她。
二人会说一些体己话。
譬如小茶伦突飞猛进的头脑和武艺,还有叶华裳始终不见动静的肚子。阿勒楚将唇贴上去,喃喃道:“今晚他会来吗?”
叶华裳捧着他的脸问道:“如果他一直不来,你还会要我吗?”
“如果他一直不来,我一直要你,要到他来。”
“君主要你再收一个女人。”
“别管君主。”
阿勒楚抱紧叶华裳:“你的孩子好,你博览群书、又生得美,茶伦这么小,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你生的儿子,也会是一顶一的男儿。”
叶华裳故作乖巧点头,适时对阿勒楚说:“前些日子京城来信上说,我的父亲近来身子愈发弱了。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见到。”想到父亲,叶华裳眼睛一红,转过身去,抬手拭泪。
“你可以去看望他,本王陪你去。”阿勒楚说。
“你陪我去?”叶华裳转过身看他,眼睛睁大,不肯相信阿勒楚愿在此时离开鞑靼,陪她去往异国的京城。
“对,本王陪你去。”阿勒楚说:“君主来信,不许兄弟们之间再打仗,谁挑起争端就收回谁的封地。料他们也不敢再动,本王借此机会陪你去你的京城,也顺道看看这些年京城的变化。”
叶华裳从阿勒楚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但她知晓此时不能追问,不然阿勒楚会起疑心。只是抱紧阿勒楚,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阿勒楚,阿勒楚,你对我这样好,我该如何报答你?”
“阿勒楚,阿勒楚,我爱你,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于是在幽暗的营帐里,很快又有了湿靡的吻声。阿勒楚每每雄心壮志期冀上天给他一个雄鹰一样的儿子,只有叶华裳知晓,那雄鹰一样的儿子不会来。但那样的情谊又带着几分真挚,教人分不清,她自己有时也会恍惚。
叶华裳并非全然无助,额远河对面的谷家军大营,就是她的家。她有时看到隔岸大营的烟火,就会想象自己回家的模样,尽管叶家被灭门,但她又觉得那花儿、谷为先,燕琢城的百姓,都是她的亲人。
她的亲人不会背弃她,会记得对她的承诺。
花儿回到大营后,先处理了腹部的伤口,而后才去见谷为先。他们坐在额远河边,其余人守在很远的地方,花儿拽谷为先的胡子笑他:“当真不修边幅了!我女子军的战士从军前听闻谷大将军英俊潇洒,是风光无限的少年郎,从军后见到您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儿说被骗了!”
谷为先捋捋胡子,对她说:“要那相貌有何用?是家国危难能平、还是百姓之忧能解?”
“话不能这样说。”花儿看着额远河面上的化掉的浮冰随春水去了,嗟叹一句:“春来了!算算已是多少个春了!都说逢七大变,也该彻底变一变了!”
谷为先看着花儿,这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将军,天下唯一的女将军。此刻这位女将军说着豪言壮语,但看向那河面的眼睛却藏着心事:她的心上人消失了。
那一日他们手刃娄褆,花儿出城去追背叛她的飞奴,她一路追出去,回头看到京城烧起漫天的大火。心中顿觉不安,但她仍旧在深深看一眼后转身去了。她知晓前路艰难险阻,也一一应对,唯一未想到的却是,待她九死一生归来,她的夫君不见了。
未留下只言片语。
柳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直在等一个信任的人归来,直到看到花儿,他方露出笑脸,拉着她的手道:“花儿啊,花儿啊,柳公终于能闭眼了。”
“白栖岭呢?柳公,白栖岭呢?”
柳公枯老的手指向窗外指了指,来不及说更多的话,闭上眼睛去了。
柳公应当是花儿的先生。当年白栖岭离京,将花儿托付给柳公,要柳公好生教她,助她成为北地第一女商。柳公最先教花儿的便是看舆图,在那舆图之上,是花儿未开的眼界,她看到天地之大,而她应志在四方。柳公担忧她身子骨弱,变着法子给她调理。后来燕琢城破,柳公随她去了谷家军。花儿曾听柳公悄声对谷翦说:这等女子不多见,天下也不该只是男儿的天下,你若肯倾囊相授,她定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柳公担忧她孱弱的身子骨吃不消,总在夜深人静之时丢给她一块肉,或一瓶疮药。
在她未寻到阿公之时,她觉得柳公就是她的阿公。花儿站在他的病榻前,看到他就那样轻飘飘逝去了,来时一人,走时孑然一身。
花儿眼泪都流不出,只是默默转身出去,欲为柳公寻一块好墓地。可是该葬在哪呢?京城像一片废墟,那些她认得的故人一夜之间消失了。戒恶、钱空,都不知去往哪里,柳公葬在京城会很孤寂吧?她想起柳公与谷翦把酒言欢之时最为畅快,决定将柳公带回燕琢。
她临行前将白栖岭的生意托付给衔蝉,而后带着柳公回家,将他葬在了故友身边。
她时常想,白栖岭去哪里了呢?究竟是什么人能悄无声息掳走那疯子白二爷呢?那白二爷有九条命,总能大难不死,这一次为何偏偏没有了动静呢?就像此刻,她有恍惚了。
谷为先拍她肩膀一把,将她的神智唤回:“孙燕归,别胡思乱想。没见过他那样命硬的人,不定何时,就囫囵个儿站在你眼前。”
花儿撇撇嘴,顾左右而言他:“答应了叶小姐要去骚扰鞑靼王爷,明儿就派兵去。抢些牲畜粮食回来!”
“你好生养伤,让燕好和柳枝带队去。”
“自然。”
花儿将从滇城带回的东西给谷为先,后者拿起来闻了闻,问她:“就这些东西?”
“还有许多。滇地人喜好这些,异香、种蛊,几年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飞奴悉心钻研了这些,如今在滇地彻底有了一席之地。”说到飞奴,花儿直觉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在遭遇飞奴背叛后,二人彻底决裂。这次她去滇城,飞奴不知如何得到消息,曾来探望她。花儿担忧再遭他暗算,并未见他。
“几年前我就发觉,异香对咱们狼头山下去的人似乎无用。在京城闹那么大阵仗之时,咱们的人却能保持清明。这回冒死去滇城搞到这些,可以彻底看一看狼头山的毒物与这异香是否相克。若真能解此难题,与霍家大战,或许有胜算。”
谷为先闻言思索良久,摇头道:“霍家有外邦五十万大军支持,想打赢他们恐怕我们还要出其不意。江山换代之事,向来急不得。如今天下割据,百姓也可喘息。霍家势力与我们相距甚远,若他们不来惹我们,我们也当趁机休整。”
“是。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霍言山等不及了。”
花儿在滇城曾见到霍言山。第一面是他一袭白衣坐于马上,春风拂面。滇城人见到他都会心甘情愿下跪,口中还大声念:恭迎皇上。霍家人已自立了门户了。她站在人群中,为了不惹人耳目不得不一起下跪,但她却觉出有人在看她。待她抬头,霍言山已远去。
霍言山果然看到她。
那一晚她在客栈之中,听到外面喧哗,花儿便知霍言山来了。她并未闪躲,而是径直推开门迎接他。起初霍言山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信步走进花儿的房间,顺手带上门。
几步到窗前,推开窗,这才回头看花儿。他有些认不出她了。而她的目光,能穿透人的衣裳和皮肉,直看到人心里,令人避之不及。
霍言山猛地想起当年他半真半假,说要带她去江南,给她一间临水的院落,要她推开窗就能看到雾气霭霭的苏州河。那时她尚没有信他,如今怕是更不会信了。
霍言山这几年有了妻妾,原本对花儿只是少年一时感激和情动,渐渐就把她忘了。偶尔看到什么,想起在那极寒的北地,曾有那么个姑娘不计回报救过他性命,多少会有些感慨。但那感慨也很快就随着温香软玉散去了。
如今那姑娘一身英气站在他面前,像多年前一样,哪怕不开口,也诉尽他们并非同路人。霍言山久经情场,几乎从不失意,却也在这样的时刻,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来滇城有何贵干?谷家军要你来滇城打探什么消息?”霍言山径直问她。
“打仗疲累,谷大将军放我几月自由。”花儿搪塞他。
谷为先笑了,走到她面前,身子微微一倾,就看进她眼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仍旧坦荡。
花儿手中的剑柄抵在他胸前,微微用力,将他推远:“霍大将军仍旧不懂男女有别。”
“你仍旧不解风情。”霍言山笑着坐到窗前,兀自饮茶,故人相见,他并未把自己当外人。想与花儿叙旧一番,但外头的下人小心翼翼来禀:老夫人心绞痛。家中若干争风吃醋的妇人,围着这样一个他日有望做天子的人,自然知晓他此番是来会一个女子,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的。
花儿嗤笑一声,眉眼一挑:“还不走?”
霍言山拗不过家中老母,匆匆走了。
第三面,是花儿去山中寻蛊。她深知霍言山的人在跟着她,却未避讳。她在山中待了十数日,第四日时霍言山来了。他依旧像从前一样,在林子里带着她瞎绕,但从不说正确的路是哪条。如今的花儿,哪怕把她扔到地府里去,她都能找到出口爬出来。何况这滇地的密林?霍言山眼见着她越走越快,最终被她抛下。霍言山气急败坏之时,她却又回来。
夜深人静之时,山中燃起篝火,二人依稀回到往昔,终于说了几句真话。霍言山对花儿说:“这天下如今是这般,无人敢做出头鸟,无非是怕被群起而攻之。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要有人做天子。你如今聪敏,抛却你与谷家军的情谊,冷静思索一番。你觉得,这天下会是谁的?”
“天下是百姓的。”花儿从霍言山手中扯掉那只兔子腿兀自啃起来,全然不顾霍言山的目光。她一边吃一边道:“我记得那时你跟我说,那死去的皇帝在后宫里如何亵玩小太监、如何残暴对待宫人,你对此深恶痛绝。那时我觉得,若是这天下姓了霍,或许也不错。”
花儿顿了顿,又从霍言山面前拿过酒来喝:“可这些年,看惯了人心易变,又亲眼见到了那死去的恶人母子,加之那个除夕,不知究竟是谁在京城放了那样一把火。那时我便知,无论谁做天子,不把百姓放在眼中,都是不行的。”花儿嬉笑着问霍言山:“那把火,不会是霍家人放的吧?”
霍言山视线并未闪躲,却也没有回答她。对于这等死无对证的事,他从不愿多言。
花儿见他不言语,就一心啃兔子腿、喝酒,而后仰躺在地上,透过浓密的叶子看天上。霍言山也不再讲话,吃肉、喝酒,最终倒在她身边,睡了这几年于他而言很酣畅的一觉,待他醒来之时,篝火早已灭了,林中升腾起潮湿的雾气,周围空无一人,花儿走了。
他派人去寻她,她却已离开滇城,并未与他道别。
花儿知晓霍家对这天下已是势在必得,她与霍言山注定不是同路人,多说无益,也不愿再与他有瓜葛,就那样不辞而别。她心中并不觉得可惜,甚至对霍言山愈加失望,从他的神情中她猜到了,那除夕夜的大火,许是当时京城的多方势力共同放的。
她与谷为先说起,谷为先捏紧了拳头骂了一句,起身走了。
花儿的伤口隐隐作痛,是拜飞奴所赐的伤口。她带着滇城一个极为罕见的香料出来,遭遇了飞奴的拦截。他们双方打了起来,飞奴的手下下死手伤了花儿。若非花儿勇猛,怕是要死在飞奴手里了。
柳条巷的飞奴,到底是与他们背道而驰了!
花儿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咒骂飞奴,想到没有踪迹的白栖岭,又去咒骂他。
而此时,在江南的一座院子里,一个男子正逗着怀中的婴孩:“乖,给爹爹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3章 吹梦到西洲(二)
狼头山又下起大雾。
花儿爬上树屋, 透过霭霭雾气看到谷为先正带人砍树,准备做船。他们要在夏天时在额远河上放船,彻底夺回属于他们的燕琢城。
燕好也爬了上来, 坐在花儿身边叹气。
“怎么了?”花儿问她。
燕好指着谷为先道:“大将军说开拔不带我们。”
“他要你们去打鞑靼二王爷, 自然不能带你们。”
“那二王爷弱得跟一条死鱼似的,一打他就跑。”
花儿被燕好逗得咯咯笑:“他跑你怎么还委屈上了。你哪次不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东西?去年那两百头牛, 可是解了大问题了。别总想着打硬仗,那二王爷虽弱, 但他最富。更何况鞑靼君主最宠他, 你以为他真弱么?我看未必。八成就是不想打仗, 在憋什么阴招呢!”言罢又指指远方:“那头说, 这二王爷虽然不跟咱谷家军打仗,但对阿勒楚可是虎视眈眈。鞑靼王爷, 哪有弱的?”
“也对。那就再去捡它几百头牛!”燕好瘪着嘴:“别人打仗抓俘虏,我打仗,赶牛!”说完自己也觉出好笑,捶一把树干, 哈哈笑起来。
花儿跟她笑了一阵方叮嘱她:“万万不可大意。”
“知晓啦!”燕好靠在她肩膀上,压低声音道:“花儿姐, 大将军早些年打仗的时候可曾受过什么伤?”
“什么伤?”
燕好支支吾吾:“就他们说…大将军不近女色…他…是不是伤到了…”
花儿闻言噗嗤一声, 这一笑扯得她伤口疼。她捂着肚子,看向谷为先。也不怪这些风言风语, 谷家军本就没有其他行军打仗之人的歪风邪气, 打仗就是一心打仗,不许四处留情。谷为先又是这样一副正派模样, 任你花容月貌, 到他面前都要先看身条, 身条弱的,他就一句:不适合打仗。一点歪心思都没有。
军师暗暗找过花儿几次,说想在女子军给大将军寻个夫人,此事被谷为先知晓,大发雷霆,只得作罢。
“大将军没心思放在风花雪月上。”花儿替谷为先解释,换任何一个人,经历这些事,恐怕都会将情根连根拔起了。但她也好奇,不知女子军里哪位姑娘看上了谷为先,问燕好,她顾左右而言他,就这样做罢了。
女子军里的战士都是花样年纪,这个年纪,心中惦记一个人实属正常。花儿自己在懵懂年纪遇到白栖岭,稀里糊涂上了他的贼船,又在京城被他大张旗鼓抢了去,如今想来,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花儿每每受伤的时候,总要在心里将白栖岭骂得体无完肤,好像这样,她的伤就好一点似的。骂过了又后悔,他生死未卜,她还要骂他,万一他知晓了,该变着法儿报复她了。
花儿这样囫囵一整夜,下一日清晨下起细雨,她骑在老虎身上去林子深处查岗哨。远远看着柳枝和燕好带队开拔了,就知晓那鞑靼二王爷又要上演逃兵戏码了。这两年你打我追乐此不疲,二王爷干吃哑巴亏。花儿跟那二王爷打过一个照面,那次追着他屁股打,给他打急了,跑之前对花儿喊话:“早晚有一天,将你这女子军的人全奸了!”
这话不好听,柳枝闻言一支箭放过去,直擦着二王爷腿根穿过去,差点爆了他。这事儿被传遍了鞑靼,一时之间,鞑靼人对那谷家军的女子军好奇起来。
何止鞑靼好奇,花儿此番去滇城,也听滇地人议论:那苦寒的北地真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女子军?她们真每人一只虎?刀枪不入?
于是有人答:“那是自然,令鞑靼闻风丧胆。”
花儿闻言偷笑,竟期待他们再夸一夸那女子军的女将军。夸倒是夸了,不如不夸,原话是这样:听说那女将军,身形似黑熊,徒手能劈树,十个汉子压不住。
原来在世人眼中,女将军是这般模样。
花儿跳下虎背,要它自己去捕猎,而她自己突然决定要去一趟燕琢城。匆匆跑去找谷为先,拉他一起乔装进城。花儿有几年没回燕琢城了,有时站在半山腰远远看一眼,那熟悉的燕琢城似乎在慢慢回来。
下山路上谷为先问花儿为何突然有这个念头,花儿并不瞒他:“想回柳条巷看看。”
“因为飞奴?”
“不是。阿婆他们的祭日,又要到了。我想回去看看,也不知燕琢城变成什么样子了。前些日子柳枝去采买,回来后说它如今热闹些了。那码头上又停着货了。”
花儿觉得她好像被困在了燕琢城的春日里了,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梦到很多故人,阿婆、阿虺、王婶…她觉得这人生就如唱戏一样,上台下台匆匆忙忙,总有人记得台上的某一个角儿、某一段唱白。
“早晚要夺回来。”谷为先道。乔装之时顺带着将他的络腮长胡须剃掉了,那朗俊的相貌又现出模样来。这会儿自己倒有些不适,不时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
随侍打趣:“大将军到了燕琢城,倒是可以为自己寻个良配。如今看着像好人了!”
谷为先瞪他一眼,提醒他:“你忘了我们下山的身份了?”
随侍忙点头:“记得记得,老爷和夫人。”
他们乔装下山,逮着什么扮什么,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一路去往燕琢城,就连风都有熟悉之感。傍晚时候方到城外,远远看到城门大敞,只有两个懒散的鞑靼士兵在把守。进城的人也不搜身,也无需看通关文书,手抄在衣袖里随便放人进去。再看那进城的人,多是南来北往的商客,途经燕琢城歇个脚,再带着奇珍异宝奔往四面八方。
他们分散在商客之中混进去,进了城,花儿的眼四处看,碰到一张依稀熟悉的脸,她能想起是谁来,但对方看她则十分木讷。
“他们认不出你了。”谷为先道:“你与离开时大不相同了。”
路过一家新开的饭庄,谷为先先带人去坐,而花儿则直奔柳条巷。越向柳条巷走,她心中越凄然。直至走到巷口,看到破败的柳条巷如今更显凋零,好在那棵老树还在。她放慢脚步,一家一家走过去,年少时的他们好似还住在里面,招呼一声就能出来一样。
待走到自家的院子,看到那树在冒出了嫩芽,再过些时日就要开花了。如今院子里住了她不认得的外乡人,泥娃娃一样的孩童流着鼻涕在地上挖泥玩,听到响动抬头看花儿,而后哇一声哭了。
花儿听到屋内有人向外走,怕打照面,撒腿就跑了。草屋一间如今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一路跑出柳条巷,站在巷口发了会儿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去哪,最终决定去白府看看。
拐进白府前街,她做更人的情形就涌进她脑海,那时整日战战兢兢担忧遇到鬼,鬼没遇到,命倒是差点丢了。还遇到白栖岭这么个瘟神。
她在白府前街走,总觉得后背有凉意,回过头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这就怪了,难不成这么多年过去了,白府前街仍旧闹鬼不成!她快走几步,迅速拐进路边的小院子里,有人脚步很快跟了过来,被花儿一把扯到身前按在了墙上。
是一个女子,在花儿与她动手前叫她:“花儿姑娘,我远远看着像你。”
花儿仔细端详她,睁大了眼睛:“铃铛?”
“是,是铃铛。”铃铛对花儿抱拳,算是与她相认。她从鞑靼大营逃生后,被白栖岭的人救下,悄悄送回燕琢城。这几年她一直在燕琢城收集打探往来的消息。
花儿觉得这太神奇了,但此地不宜久待,于是跟着铃铛回了她的住处。她住在白府后街的一个小院子里,进门就为花儿倒水。
“你可有白栖岭的消息?”花儿径直问她:“这些年,你们没人找我,我也找不到白栖岭,他去哪里了,是死是活?”
“花儿姑娘,我们没有二爷的消息。我们也在找二爷,但这几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那谁管你们?”
“无人管我们。我们各自管自己,各自做自己的事。我们想着,二爷命大,定是死不了。先把各自的活计做好,二爷回来也好有交代。”铃铛从怀中掏出几张舆图递给花儿:“您瞧,这是这几年我们陆续去过的地方,但二爷都不在。我们想,若二爷还活着话,或许他是被人关起来了。”
“那你们为何不来寻我?”
“二爷从前说过,若他遭遇不测,让我们不要去寻姑娘,让姑娘安心打仗。”
“不,他定是有别的原因。”
她也曾想过,或许白栖岭真的被人关了起来,但是关在哪里了呢?天下之大,若对方连他都能抓走,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她仔细看着手中的舆图,那舆图绘尽了天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江南也去过?”花儿问。
“去过。哈将在江南打探了一圈,然而毫无动静。”
这也算故人相见,铃铛还像从前一样处变不惊,忠心耿耿。花儿也纳罕,那白栖岭消失了那么久,他的人却依然如初,他怕是会施蛊吧!二人又说了些有的没得,花儿看天色不早,该去寻谷为先了。
与铃铛分别前,她问她:“还想去帮叶小姐吗?”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想办法把你送过去。”
“好。”
出了铃铛的小院,花儿的脑子有些乱。不知为何又想起当年霍言山对她说:跟我回江南,在那里为你买一处院子,你推开窗就能看到苏州河。那一年在京城,多方势力纠缠在一起,霍琳琅趁乱打捞,命飞奴抢走了她找到的东西。抓白栖岭的可能盘亘在京城的势力,但有能力抓走的,或许只有霍琳琅。
花儿想去一趟江南,她得去一趟江南。不管白栖岭是死是活、是不是在那里,她都想去一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不成还要你白老二就在这世上隐遁了不成!
夜里跟谷为先睡一间屋,谷为先和衣躺在床下。花儿与谷为先说起想去江南的念头,她知晓自己如今不同往日,这一摊子是断然不能这样扔下的。于是她说:“左右也这样了,待打完了仗我再去寻他。他若是命大,就多活些日子。”
她看起来像在赌气,谷为先倒是听出了几分伤心。世人都说谷家军的女将军是黑熊一样的女子,一人打十人不在话下,男子不敢多看她一眼。若世人知晓,传言中的女将军在夜深人静之时念情郎,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谷为先认真思索一番,对花儿道:“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打着谷家军的名号去!”
“这边不打仗了?”花儿坐起来,看着谷为先。
“有柳枝、燕好。”谷为先亦坐起身来,正色道:“你听我的,偏要去江南,带上一支白家的商队,去搅乱苏州河。我倒要看看霍家人在江南的根基究竟有多深。”
“可…”
“去吧,孙燕归,待我这次出征归来,你就开拔。预计三月后,可否?”
“谷为先,你总是纵容属下!”花儿打趣一句,捂着嘴笑了。谷为先听到她笑了,也跟着笑一声。
谷为先年幼时就随谷翦上了战场,对男女之事实在是不通,后来父亲战死,他更是彻底断了这个心思。与花儿朝夕相处,起初会偶有一些散乱的念头,后来她与白栖岭成亲了,那念头倒是长了脚,自己跑了。
他知晓别人说他不解风情,更有甚者说他在某一次大战之中伤了家伙,传言荒谬,他任由其发展。军师总劝他成家,说男人先成家后立业,也算正途。有那么几日,他听取军师的话,仔细去看女子军的一众女子,说来很怪,他的那颗心跟冻死了一般,愣是没有一点波澜。
“大将军,明日陪你去街上看看不打仗的女子…”花儿故意逗他,又快速躲过谷为先朝她丢过来的枕头。
隔间的随从隐隐听到笑声,会心一笑:“大将军还讨什么夫人?那夫人不是现成的吗?”
“别乱说,孙将军成亲了的。”
“孙将军的丈夫坟头的草怕是都有一丈高了!”
“你闭嘴!你知晓孙将军丈夫是何人吗?那也是一个传奇人物…”
远在江南小院中的男人或是听到了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议论,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趿拉着鞋去推开窗。外面下起了如丝细雨,仔细听,还有沙沙声响。外头更人拿着梆子在敲,没吃饱饭一样。
隔壁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白栖岭听到乳母爬起来的动静,紧接着孩子就不哭了。
河上漂着一艘船,船上坐着一个打渔的,也不知这夜里有什么鱼可打,再仔细看,那打渔的头靠在船头,睡着了。
外头有人敲门,他喊了声“进”,小丫头就端着糖水走进来,对他说:“夫人说您八成是醒了,要奴才给您端碗糖水。”
“放那吧。”白栖岭手指指桌子,见小丫头站那不动,又问:“还有事?”
“夫人说外头下雨了,担忧您伤口痒,待会儿来看看您。”
“有劳夫人了。”
小丫头闻言捂嘴一笑,退了下去。再过会儿,夫人柳氏踩着一双绣花鞋,撑着一把油纸伞,穿过中庭来到白栖岭屋内。进门就娇嗔道:“睡前还晴着,半夜下起雨。心里惦记着你的陈年旧伤,又怕吵你睡觉。”
“你怎知我醒了?”
“小厮说你屋里有动静呀!”
柳氏整个人都小巧,吴侬软语自她口中说出,带着一股黏稠绵密之感。走到白栖岭面前,顺势坐到他腿上,手搂住他脖子,脸贴着他的,轻声问:“夫君,冷不冷?”
白栖岭起身将她放到床上,转身吹灭了灯。
伸手不见五指,柳氏伸出手去,娇唤道:“夫君,你在哪?好黑啊,我害怕。”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好闻的味道,吹得她心头发痒,呢喃一声,拉住一只滚烫的手放到自己身前。外头潮湿的味道也醉人,柳氏的咿呀声更为雨夜添了几分潮气。外头趴门的小丫头捂着嘴乐,对一边的人说:又要闹一夜了。夫人喜欢下雨天,下雨天老爷才解风情。
“眼看着夏天到了,夫人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可不,打今儿起,这雨呀,接连十几日地下,夫人日日洞房了。”
里头柳氏动静愈发地大,再过会儿,就有狂言浪语传出来,直听得小丫头脸红,捂住耳朵跑了。
果真闹到后半夜,柳氏昏沉睡去,外头的河面上铺上赤霞,晨曦的光透进了窗。
柳氏缓缓睁开眼,看到一旁的白栖岭衣衫不整睡着,脸一红,手指推他:“你又不省着劲儿。”言罢揉着头,抱怨道:“与夫君欢好哪里都好,每回如梦如幻,只是醒来都头疼,这可如何是好?夫君快些帮我揉揉。”
白栖岭依言帮她揉头,柳氏早已习惯了夫君话少,她从前唱曲儿之时,什么人都见过。话少的好,耳朵不落茧。又与白栖岭腻了一会儿,这才懒声命丫头打水清理,而后面带春色,款款走了。
柳氏先是去看一眼孩子,那小婴孩刚醒,躺在小摇篮里咿咿呀呀。柳氏只看了眼,就对乳母说:“夜里可不兴再哭了,他这一哭谁都别想睡好。”
“许是到了梅雨时节闹觉,也许是想要娘亲抱。”乳母给柳氏解释一番,小心翼翼看柳氏眼色。乳母隐约觉得夫人似是不太喜欢小公子似的,老爷不在的时候,她抱都不抱一下。但乳母这许多年伺候过许多主子,不喜自己孩子的夫人倒也见过,不算稀奇。
“或许就是闹觉了。”说完这句用帕子掩住鼻子,皱眉抱怨:“什么味道呀?”
乳母忙上前看,对柳氏道:“小公子他…”
柳氏不耐烦地摆摆手:“知晓了知晓了,你弄好他。”
外头有小货郎冒着雨来卖酒酿饼,悠长的叫卖声挤进木门,柳氏闻声向外跑,还不忘叮嘱乳母:“夜里别叫他哭了!”她的方头绣花鞋沾泥带水跑出去,看到小货郎凑上前去,要买几块酒酿饼。而后上前挑拣。
小货郎四下看看,趁无人时问她:“可有异状?”
柳氏摇头:“还是那样,夜里疯得狠,白日话不多。”
“可想起什么了?”
柳氏又摇头:“如今我们最亲近,若他想起来,定会与我说的。”
柳氏话不好讲太清楚,她记得夜里白栖岭抱着她心肝儿、心肝儿地叫,什么动作羞人做什么动作,可着劲儿折腾她。她趁机问他:“夫君,你可记得我们头回相见?”柳氏的好夫君将她搂紧,道:“你帕子掉水里了。”
“他没有异状。”柳氏笃定。
小货郎将酒酿饼递给柳氏,就势捏了她手一把。柳枝没像从前一样骂他死鬼,而是速速抽回手。小货郎一看这架势,急了,柳氏却笑了:“有人!”
等那人过去,柳氏才说:“你寻个机会问问,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不是说熬过冬天,里头那个没出问题就给我赎身吗?如今倒是黑不提白不提了。”
“你莫急,得空我去问。”
小货郎推着小车走了,柳氏站在那瞧了会儿,见并没有人跟着他,这才转身回府。
白栖岭正坐在窗前,这一日下雨,河上的人却不少。他身上大小密布深浅不一的伤口属实会在雨天不适,但他对此倒是麻木。外头传来柳氏的声音,她正安顿午饭:“下雨天老爷身子不舒服,要做清淡些。”
白栖岭低头看了眼自己,倒是比从前被削了层肉一般,有一点清秀模样。只是他仍旧不能看人,哪怕他坐在自己窗前看着河对岸,经过的姑娘都会觉得脊背发凉。久而久之就传开了,那窗边坐着的男子八成是疯子,被家人关起来了。
那男子足不出户,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也没人听他讲过话,这就可怜了,不仅是疯子,兴许还是哑巴。
那这男子打哪来呢?众说纷纭,最后是那小货郎给大家解了惑:那男子原是京城里的一个商人,因着闯了祸,举家迁到这里来。男子得罪的是大人物,路上被人砸傻了脑子,除了家人谁都不认得了。多亏了夫人聪明,这才在这里买个小院住下。
那小货郎东一句西一句,临摹了一个落魄商人的生平。众人从中听不出什么乐子来,渐渐就不再关注那整日坐在窗前的外乡人。
也有闲人时常瞟一眼,发觉自打那外乡人搬来,这附近倒是热闹起来。白日在他窗前停了一些船,做的是天南海北的买卖,也不见什么人来买,但就是日复一日地待着。
此时白栖岭起身出去,看到乳母已经把孩子哄睡了,柳氏正在绣帕子。柳氏绣艺极佳,为人也颇喜欢这些,就连白栖岭的中衣上都被她绣上鸳鸯。见白栖岭出来,忙上前迎他:“夫君要去哪?”
“出去走走。”
“外头下雨呢,石板路很滑,待雨停再去罢!”柳氏拉住他衣袖。白栖岭顺手拿起靠在廊柱上的油纸伞,径直向外走。
柳氏忙给家丁使眼色,家丁意会,上前拦住白栖岭:“老爷,您还是回屋歇着吧,路上的确滑,当心摔跟头。”他的手用力捏住白栖岭手腕,脸上却堆笑:“回去吧,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吹梦到西洲(三)
白栖岭抬眼看那家丁, 嘴角微微一动,点头道:“是啊,外头路滑, 待天晴再出去。”
一边的乳母偷偷抬眼看着, 这院内的人各有各的把戏。送她来的人特意叮嘱:“少说话、少瞎看、少打听。”这活计出的银两大方,乳母能忍当忍, 只是这情形着实诡异,那老爷虽说是老爷, 她来了一载有余, 却没见过他出过门。每每他要出门, 总会被人拦下。一会儿说外头冷、一会儿说外头热, 今日又说下雨路滑…那老爷也是怪人,不急不恼, 很是听劝,转身就回屋了。
那小公子睡得沉,夫人又做起绣活,兴致好时哼着小曲儿, 不时瞄一眼老爷的房间。小公子呢喃一声,翻了个身, 夫人看都不看一眼。还不如抱来的呢!
平日里夫妻二人几乎不讲话, 雨夜里却闹得欢,那夫人长一声短一声, 叫得瘆人, 第二日从老爷房里出来时候红光满面。乳母曾听她自言自语:真生个胖娃娃就好了。感情是想给老爷添丁。
看不懂看不懂。
那头白栖岭回到卧房,又推开窗, 外头的雨不见停。他窗前的小商小贩神情各异, 他指着卖莲子的那个, 手指勾一勾,大意是:来,买你把莲子。
他不常买东西,若是买,也只买一两样。小贩划着船到他窗前,用牛皮纸包了一包莲子递给他,接过他给的铜板。这位老爷时常多给,这卖莲子的小贩知道,于是顺嘴问一句:“老爷还想买什么,下次我带来。”
白栖岭指指一旁的荷叶,又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窗边,小贩猜测:“您要荷花?一块碎银子?”
白栖岭点头。
小贩高兴起来:“老爷您等着!就是把苏州河翻个底朝天,我也给您找来今年头茬花骨朵!”说完撑着船走了。
白栖岭坐在窗前剥莲子,头不抬眼不睁,一颗又一颗,像在消磨时光。外头人盯着他,有人下巴一抬,就有人划着船走了。
“还跟昨日一样,怕是还没想起来。”划船走的人一直将船划出白栖岭视线,在一家茶铺下向人汇报。那人点头:“继续盯着。这都多久了,不信他真傻了。上头要的东西得尽早弄出来,不然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又划船回去了。
周围眼睛这样多,白栖岭看不出似的,一个莲子剥到午后,小丫头将午饭端了进来。都是江南的小盅小碗,白栖岭吃不惯,眉毛一立:“端走。”
小丫头忙解释:“老爷,原本是要给您做浇头大碗面的,但夫人说下雨天老爷身上的旧伤痒痛难忍,要咱们做清淡些。”
“夫人说的?”
“是。”
白栖岭便端起碗来吃,在外人看来就是夫妻和睦,丈夫知晓妻子心疼自己,做了一个听话的人。小丫头见状捂嘴一笑,退出去给柳氏回话。说到“老爷心里有夫人,只听夫人的话”这句,柳氏送到唇边的汤匙停在那,不知怎的,红了半片耳朵。
小丫头又乐了:“哎呀呀,夫人待老爷,那真是情真意切。”
柳氏的心思乱了一下,叹了一声,将小丫头撵走,自己倒是坐在那发起呆来。傍晚时候,撑着伞出了门,一直沿街走,走到茶铺门前,站了会儿,内心在踯躅什么,最终没进门,又撑伞回了家。
路遇一个要饭的拽她裤腿,皮包骨,大个头,躺在那奄奄一息,就踢了一脚:“饿死鬼!又是你!每次都拽我!”挣扎几下,走了。也不知怎的,每回那要饭的拽完她裤腿,她都觉着头晕,脚一滑,差点摔倒,扭头骂一句:“晦气!大男人做点什么不好,偏来要饭!呸!”
骂了几句解气了,径直回了家。进门里就问丫头:“老爷起了吗?”
白栖岭一般午后会睡会儿,有时睡到傍晚,他睡觉的时候不许人吵他,若被吵醒,定会大发雷霆。
“听着没动静。”小丫头答。
“那不要吵老爷,许是昨晚累到了。”柳氏似是无心将这一句,讲完自己心头痒了下。抬头看看檐下雨,隐隐期待这雨多下几日。柳氏从前唱曲儿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痴醉,她不似别的女子,不情不愿。她是真心得趣。原本那小货郎很合她心意,哪成想,夫君会更胜一筹。
柳氏也不知哪里来的瘾头,每回与他共度一夜,虚虚飘飘,过后还会想。
她见惯了风花雪月,人也可谓心狠手辣,对谁都掏不出几分真心,只认一个银子。对那夫君自然也是,真心无几分,无非看在银两的薄面上。可她这心头痒,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栖岭起了,照惯例推开了窗,大个子要饭的趴在他床下,瘦脱相了都。他摆摆手,故作嫌恶的姿态,意思是让要饭的混蛋。要饭的缓慢爬了一段,到别人家窗下避雨去了。
都说江南富庶,接连赶上几个灾年,家底快要吃空了。再碰上几场瘟疫,这人也就没了形态。要饭的愈来愈多,饿死的也常见。
是以他窗下偶有一个叫花子,倒是不稀奇,反正叫花子哪里都有。
白栖岭趁暮色看了会儿雨,小贩走了一些,只剩一两艘船孤零零在窗前了。那船上的人也不避讳,盯着他看。白栖岭靠向窗,人掩进阴影里,消失了。
那一晚细雨变大,柳氏又要来他屋里闹,白栖岭放她进来。片刻后就传出咿呀情动声,许是觉得雨声大,人也会放肆,柳氏叫得无遮无拦,脱口而出的话令小丫头脸通红,又忍不住贴上去听。
大雨敲打着门窗,合着柳氏的声响,就这样闹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大雨转小,淅淅沥沥,柳氏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窝在白栖岭怀里抱怨:“这天气太恼人了。”
白栖岭叫小丫头进来帮她抹膏药,小药瓶刚打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
小丫头手一抖,跑上前去一把推开窗:雾气昭昭的水面上,隐约飘着两个人。有人撑船过去,长竿碰一碰,大声说:“死透了!”
“怎么死的?”
有胆大的划过去,将尸体拽到船上,仔细看,那脸青紫,肚子鼓起来,大声说:“溺水而亡!昨夜雨是真大!”
“在这里死的?”又有人问。
“不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指着远方:“从那边飘过来的!”
“报官吧?”
“报官!”
柳氏在屋里听着,心里一阵心慌,踱到窗边去看,那死的人她自然是见过的。只是好好的怎么死了呢?柳氏很是纳闷,挠着胳膊出去了。小丫头跟在她身后,她很不耐烦,摆手对丫头说:“我出去走走,你照顾老爷吧!”
她又撑伞出去,直奔茶铺。里头有人在等她,见她就问:“昨晚跟你在一起?”
“在一起的。”柳氏脸一红,见那人等着下文,心一横道:“闹了一宿。没完没了,赶都赶不下去。”
“那就不是他。”
二人正说着话,又听外面喊:“死人了!死人了!”
柳氏随茶铺的人跑到窗前,看到那一条蜿蜒的河面上,上面一具一具尸体,自远处缓缓飘来。柳氏心生恐惧,一把扶住窗框,问茶铺的:“那都是…那都是…”
“不,不。”茶铺的摇头:“你仔细看,好多不认识的。”
“那就不是冲着咱们来?”
“应当不是。”
柳氏捂着心口,不停抚着,一张脸惨白惨白。茶铺的见状叮嘱她:“这些日子盯紧他,咱们要的东西在他身上,万万不能节外生枝。你没事多哄他,把你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趁他迷乱时问他。”
“问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不信他一直想不起来。你先回去,这两天少出门。”
柳氏得令向外跑,她的眼皮开始跳,起的那层疹子也令她心烦。回到府上,听到乳母说小公子起了疹子,她更心烦,想要抱怨几句,看到白栖岭不知何时站在檐下。于是忙上前从乳母怀里结果小孩童,轻轻摇晃地哄着:“真可怜,真可怜,娘亲这就让乳母给你搽药。别哭了别哭了,娘亲要心碎了。”
“夫人自己也难受,把孩子给乳母,你去歇着。”白栖岭这样说着,又吩咐小丫头:“你去药铺买去疹子的方子,回来给夫人煎。”说完叹口气:“罢了,我亲自为夫人煎吧,我煎的药夫人爱喝。”言罢看一眼柳氏,也不顾小丫头捂嘴笑,转身走了。
“还是老爷心疼夫人!”小丫头这样说一句,出门去抓药了。
柳氏一边抓挠一边对白栖岭说:“说来也怪,从前不长这些,这两年却隔三差五地长。也不知是遭的什么罪。”
“许是吃太少,夜里又睡不好。”白栖岭好生哄了她几句,柳氏很是受用,终于是扭着细腰去吩咐准备晚餐了。
白栖岭回到屋内,听到外头河面上撑船的小贩在议论:那河面上飘着十几具尸体,远远看着就像谁家扔的稻草人!一路飘过来,面朝下,看不清谁是谁。穿的倒是都很像,黑衣黑裤,像是会些功夫。
报官?那小贩叹了口气:自然有人报官!官府派人来了!谁是昨儿雨太大,那些人在河边放船,被大水冲了!
话说回来,哪来的大水呢?这么些年也没见一下淹死这么多!
白栖岭推开窗,那小贩见到他忙撑船过来,哂笑着道:“这位爷,您要的荷花,我给您找来了!”是有点本事的,这一日什么都没干,死了那么多人,都没耽误他撑船找花。到底找来两朵花骨朵,献宝似地给白栖岭看。
白栖岭接过花骨朵,将碎银子丢给他。又指指河面,大声问:“水涨了吗?”
小贩吃惊地看着白栖岭:“您会说话?您不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白栖岭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吹梦到西洲(四)
“要涨水了, 今年怕是灾年。只这开春一场大雨就淹死这许多人,到了夏天,怕是难捱喽!”小贩仰着头对白栖岭说, 见这位爷听得认真, 就适时说道:“老爷,您若还要什么东西, 尽管与小的说。无论天涯海角小的都能为您找到,只要您给小的银子让小的吃口饱饭就成。”
那小贩生得真是瘦弱, 早春天气里露着黝黑的细胳膊细腿, 划桨的那只手上满是细密的划痕。白栖岭对他勾勾手, 要小贩凑到近前去。
小贩踮脚附耳, 听到白栖岭说:“肉。”
“什么?”
“去给我买些好吃的肉。”
小贩一直不解,但财神老爷吩咐的事他自当尽心办了, 速速撑船走了。
白栖岭着实不喜欢府上那厨子做的吃食,什么东西,狗嗅了都要叫骂几声扭头就走。目送那小贩走了,再扫量一眼外头的船, 那上头蹲着的人已经换了。动作倒是快。
柳氏在外头“哎呦”了一声,白栖岭出去看, 见她蹲在大门口, 腿软了似的。白栖岭几步上前,问她:“怎么了?”身子向外探, 柳氏慌忙抓住他:“没事没事!”见他执意要探出去, 就费力起身挡在他身前,勉强撒了个娇:“人家不当心摔倒了。”
“那就把门槛砍平。”白栖岭命令家中小厮砍门槛, 那小厮鼻孔快要朝天:“夫人, 砍吗?”
此时的柳氏不知为何, 觉得脊背凉飕飕的,似是一阵阴风刮进她衣衫里,突然就对白栖岭生出一股子惧意来,下意识要依着他,连声道:“砍,砍,过两日就砍。”手推着白栖岭将他往里送。
适才有人给柳氏送信,说那头河面上又飘来一具尸体,那尸体不是别人,是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要柳氏当心些,他们不定惹到了谁。
柳氏小心打量白栖岭,可他像从前一样,全然看不出异状来。
那头小公子又哭了,乳母怕柳氏责骂,忙抱起来哄。白栖岭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耐心哄起来。乳母在一旁堆笑:“少爷一到老爷手里就不哭。而且您看,那眉眼多像老爷。”
白栖岭突然问道:“像吗?”
“自然像,不像你像谁呀?”柳氏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指了指眼睛:“多像。”
白栖岭就点头:“像,像。”
外头有人敲窗,小贩跑腿给他买回了肉,他关上门,好生痛快地解了个馋。见那大个子要饭的又萎在他窗下,着实可怜,就将剩下的施舍给他:“赏你的!”大个子要饭的忙接过,狼吞虎咽吃起来,眼睛里竟有泪花。
白栖岭见那些人看着,就问:“你们也要?”
这是他第一回 跟那些人讲话,着实突兀,原本就都是小喽啰,一时之间不敢乱说话,只是对白栖岭点头哈腰:“多谢老爷,不用了不用了。”怕白栖岭看出破绽来,撑船走了。
小贩倒是心直口快,口中说着:“这些怪人,平日在这里待着,也不见卖出东西去。一坐就一整天。”
白栖岭也不讲话,小贩无趣,撑船走了。左右终于没人,白栖岭问那大个子要饭的:“肉好吃吗?”
瘦骨嶙峋的叫花子叹口气:“二爷,扮什么不好,非扮那叫花子。”
懈鹰对这趟差不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了两年多饭。近一年,又时常要被那柳氏踢一脚,懈鹰几次三番想拧掉那柳氏的脚脖子,想到白栖岭的叮嘱,生生忍下来。
他知晓跟随白栖岭是没有太平日子过的,只是这一遭多少有些窝囊。要说霍家人手段比那死去的母子不知高多少,在这江南一带颇有人心。懈鹰处处都要小心,生怕坏了事。
“二爷,今日想起什么了?”懈鹰问白栖岭。
白栖岭摇头:“怪了,偏想不起那半张图在哪。”
“那您接着想。下着雨,夜里那柳氏又要来闹了。”
“你没安顿好?”
“自然安顿好了。如今属下这下三滥的手段用得很是娴熟。”
懈鹰有苦难言,只是摇头:罢了罢了。
那头新的人撑船来了,为掩人耳目,懈鹰捂着肚子走了。
是夜大雾。
河面上缥缈虚无,人影尽掩。柳氏照惯例进白栖岭屋内,只是这一次她并未着急上床,而是坐在椅子上。
“夫人不睡?”白栖岭问她。
柳氏摇头,眼里蓄起了泪水,凄惨悲切道:“夫君,你是不信任我吗?”
“为何这样说?”
“你今日端详孩子…好像…好像…他不是你亲生的!”
“你竟这样想。”
“还有家中那张宝图,夫君也不告诉我在哪,这往后家中揭不开锅了,可如何是好呀!”
“我实在想不起来,待想起,就告诉你。”
白栖岭弯身抱起她,一把把她丢到床上,用丝巾绑住她眼睛。柳氏扭捏一下,转眼就顺从了。
白栖岭吹灭了灯,荷花的淡淡香气袭来,柳氏闻了闻,勾起腿,唤了声:“夫君。”
她也算见过许多风月,独独这位最合她心意,今日这新把戏她着实喜欢,花枝触到她身上,她嘤了声。黑暗之中,窗外的懈鹰爬进来,无奈道:“二爷,我去办就好…”
“今夜难得大雾,你给我看好了。”
懈鹰叹口气,遮掩口鼻掩进黑影之中,眼看着白栖岭翻窗走了。那柳氏在床上折腾得紧,听着比往日要闹腾,懈鹰琢磨着今日这药是否过量了?又或者,这柳氏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中惦记起二爷,所以才这样得趣?
懈鹰兀自困惑,那头白栖岭已经跑远。
雾气很大,伸手不见五指,水汽罩到人脸上,令他突然生出恍惚来。他自然也见过这样的雾,在狼头山的黑夜里。
霍琳琅下手狠,白栖岭重伤睁眼,忘却了许多事,于是下一日,他身边就多了一个美娇娘,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孩。那美娇娘叫他夫君,朝他胸前靠,白栖岭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却将计就计唤她:夫人。
霍琳琅为他造了一个家,给他种一个蛊,再让柳氏蛊惑他。江南女子柳氏,那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霍琳琅不信白栖岭不中圈套。
白栖岭将计就计,他与霍琳琅,各守半张图,各执半颗子,小心翼翼较量。
白栖岭在黑夜之中奔跑,一直跑到茶楼外,听到里头的人道:“昨儿夜里那死的人不简单,但应当不是白栖岭做下的。别人盯得死,他始终未出来。他身边无一个可用之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叫柳氏动作快些,不行就再想别的法子。我看那白栖岭对那孩童算上心,许是真当成了自己儿子。不行就在孩子身上做文章。”
白栖岭察觉到有人过来,便藏了起来。那人却并未走过来,而白栖岭听到扑通一声水声,那人跳下了河。白栖岭无心试探他,转身跑了。
待他回到家中,懈鹰耳朵已磨出了茧,见到他回来就翻窗逃也似地走了。
下一日清早,雨还在下,雾散了。
白栖岭推开窗,看到飞奴站在河对岸,正死死盯着他。白栖岭的目光从飞奴身上如常移过去,似是与他不相识。他的反应令飞奴一愣:难不成他真的都忘了?
但飞奴转念一想,白栖岭是何人?他心机深沉,善用人心,又万事都比别人多思几分。他转身去了茶楼,对那些人说道:“白栖岭那暂且先不要轻举妄动,你们寻那个柳氏,美虽美矣,却美不到白栖岭心头上。换句话说,你们这个美人计,败了。”
“可是霍…”
“他也不尽然都是对!”飞奴目露凶光:“既然千里迢迢要我来,就都听我的!”
别人见状不敢言语,大气不敢出,屋内一片死寂。飞奴看着这些废物,这么久,那么多人搞不定白栖岭!
下一日,一条消息从苏州河悄然出去,一直途经几千里,最终到达额远河边。花儿听到那密探说:“属实是这样。白二爷的确在江南,有人看到他要小贩买东西。”
谷为先看了眼花儿,问道:“可去探了?”
“去探过,但那地儿看似寻常,实则都是霍家的耳目。我们不能接近,看不到白二爷本人。但逮着传言中的小贩问了一句,那小贩说的倒是与白二爷能对上。”
花儿眉头紧锁,倘若说的是真的,这杀千刀的果然命大!
“我去一趟。”她对谷为先请命:“我倒是要去江南看看唱的都是什么戏!他既然活着,就有能力传消息出来,他却装死这么久。”
“去归去,若真的是他,可要冷静。”谷为先劝她:“我看你这架势像要手刃他。”言罢笑了:“带人去,照之前说的那样,将江南搅个天翻地覆,看看霍家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那我便去了!”
花儿故作镇定,但内心却风起云涌不得消停,片刻不想等,径直踏上了山高水远的路途。起初她担忧白栖岭会死,转念一想,这几年他都没有死,自然不差这几日。她终于冷静下来,放慢了行进速度,不仅放慢了,还拐道去别处玩了几日。
自打出了松江府界,她的一举一动飞奴都知道。原本以为她会火速赶来,却不成想她先去别处玩了。
花儿进城那一天,刚停了一日的雨又下了起来。光景已行至春末,她终于看到了霍言山用来哄骗她的苏州河。霍言山倒也没说谎,那住处的确是推开窗就是水,那水似一汪静潭,可比奔腾的额远河消停多了。
那一日飞奴撤掉了白栖岭窗前的明哨,花儿坐的船未受到任何阻碍,一直划到白栖岭窗前。
白栖岭正抱着小公子,给他指着被细雨打皱的河面,教他背诗呢!
“斜风细雨——”抬眼一看,一个女子立在船头怒视着他。白栖岭心里轰隆一声,抱着孩子的手一松,小公子差点掉地上去,还好乳母手快接过。白栖岭趁机躲避那女子的目光,又怕是一场错觉,从乳母怀里再接过孩子,没事人一样重新指着河面:“斜风细雨——”余光扫向那立着的女子,可不就是她么!
他话音未落,花儿手中的石头就砸向了他,叫你不归!不归!
白栖岭偏头躲过,大喝一声:“谁家的泼妇!敢在我窗前撒野!”
泼妇,泼妇,好,好!
花儿叫那船家撑船走,船家问她:“姑娘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花儿大声喊:“死了!淹死了!喂鱼了!”
她是真生了气,但朝他丢石头却是故意的。她又不傻,她这么轻易就见到白栖岭,自然是有人要请她入瓮。
可令她不解的是,白栖岭有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6章 吹梦到西洲(五)
花儿的船划走了, 白栖岭指着那船去的方向给怀里的孩子看,口中念着:“你记住喽,她打你, 往后打回来!”
花儿的船早划远了, 听到这句叫板,横过船头狠狠瞪他一眼。细雨将这一眼打湿了, 看到岸边人眼中,倒像一场传世的佳话了。
怀中小公子哇哇叫了两声, 白栖岭便问他:“怎么?想去外头走走?待会儿叫乳母抱你去。”
二人再无纠葛, 一个消失在窗前, 一个坐在船上远去。
小厮给飞奴报信, 一五一十将那情形说了:二人一个十分生气,一个十分不解。那白二爷许是真的忘了很多事, 对那女子毫无异状。
飞奴摆摆手命小厮下去,留他自己摆弄眼前的花草,想起柳条巷里的那株老桃树,一到季节就开出好看的桃花, 风一吹,花瓣就落, 在地上铺陈薄薄一层, 风再一吹,就皱了。瘦弱的少女躺在树下的草甸上, 捂着肚子喊饿。丢给她半个饼子, 她眉开眼笑吃了,吃过了一抹嘴, 闭上眼睛尽是美梦了。
飞奴这一年与花儿打过两次照面, 每次都不一样。这一日花儿进城的时候, 他远远看着她站在船头,那派头仿佛周围的人都是她的“虾兵蟹将”,很是威武。再不是当初那个在树下挨饿的小姑娘了。
飞奴摆弄的花草都有独特的香,他倒是喜欢,将那香提出来,跟其他的揉一起,是霍家的大师傅都做不出的味道。他眼睛一眯,霍家,霍家,凶光乍现,转瞬即逝。
每每他侍弄花草时,下人都不敢打扰他,若有事,只能站在外头候着。何时他屋里有了些微大的动静,他们才敢讲话。下人都怕飞奴。有人说飞奴是霍家的恶犬,咬人一口直奔命门,杀人于无形。但也有人说,飞奴根本不是霍家的恶犬,因为他看起来比霍家人还要恶。有人怕飞奴,甚至多过怕霍家人。
飞奴的“恶”是藏着的恶,那恶浸到他的骨缝里,他不轻易示人,别人看不到,却察觉得到,途经他的身边会不由胆寒。
飞奴最开始的恶,大体就是从白栖岭的那只野猫开始,他被逼上山,杀第一个人以后,一个寂静深夜里,他心中的嚎哭声冲破云霄。现在的他,杀人已无任何感觉。他觉得人像路边的野花,随便抓一把丢在地上,不日便死了。他对此再无怜悯。与此同时滋生的还有野心。
飞奴的野心,就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暗暗滋生。他看不上霍家人,也与霍家人有仇,却不得不受制于他们。在他的臆想中,他早晚会将霍家人铲除。
“来人。”飞奴终于有了动静,开始叫人。下人怯懦地进来,站在那等他吩咐。
“传话过去,明日叫柳氏带白栖岭上街,带上她的孩子。”
“是。”
“还有,把人都撤走,留一两个机灵的便可。燕琢城来的人不用盯着。”
“可霍老…”
飞奴抬起眼,幽幽看过去,那人便住了嘴,不敢再多说,速速出门去办差。周遭安静下来,飞奴转身走出去,走到外面,跳进了河里。起初河水里毫无异样,乍看不过是一个人在河里游泳。他潜入的极深,慢慢河面上就只剩他在河底带起的轻轻一道涟漪。他像鱼儿一样自在,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
当他爬上岸,一切也安然无恙。可下一日的清晨,河面上飘起了很多白肚朝上的死鱼。那死鱼顺着蜿蜒的苏州河一直向前,鱼肚白密集凑在一起,带着诡异的恐怖。
有人喊:“快,捞鱼了!捞鱼了!今日打牙祭!炖鱼汤!煎鱼!晒鱼干!”
有人迟疑:“死鱼不能吃的,死鱼不能吃的。”
“有什么不能吃?从前捞上来的死鱼照吃不误,也没见人死,如今都在好好活着。
这死鱼成浩瀚之势力,直至将河道堵塞。捞鱼者越来越多,以为是上天赏赐的美食。
按理说江南不缺鱼米,但因着这几年连赶灾年,霍家收紧了打渔政策,原本饿了就可以下河捞鱼充饥的百姓如今只能看那鱼在河里扑腾。活鱼不许捡,死鱼却是可以捞的。
如今河里有数不清的死鱼,想起家中嗷嗷待哺的小娃和饿得眼睛发绿的老人,心一横,撒下网,生怕落了人后,动作慢了就一场空了。
连日阴雨的苏州河因着这些死鱼热闹起来,人如下饺子一样跳进水中,开始抢夺死鱼。
白栖岭听到外面吵闹,推开窗,看到这样的景象,突然想起大雾夜他躲在暗处,听到有人跳进水中。他何等聪明,瞬间心下了然。这许是一场漫长的蛊惑,用那些死鱼来拉拢江南涣散的人心;又许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漫长的投毒,要将死水一样的江南用这等手段乱起来。平静是深渊,混乱则是围城。
他故作惊喜地喊柳氏:“夫人,他们在抢鱼,咱们也派人去!”
柳氏正在安顿晚些时候带他上街的事,听他这样喊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跑到他窗前向外看。这一看,鸡皮疙瘩起来了。柳氏年幼时赶上过一次这样的情形,那时她还在徽州,河里也是有死鱼,乡亲们也是这般去捞。后来吃鱼的人轻则泻肚,重则死了。
“捞不得捞不得。”柳氏保命要紧,捏着白栖岭衣领轻声道:“老爷,这事太蹊跷了,咱们不捞,咱们有的是吃的。”
“你前几日还说家中拮据了。”白栖岭道。
“账本算错了。”柳氏适时上前一步,哄他道:“相公,从前相公只要去街上走一遭,就知晓如今什么买卖可做。如今家中虽有盈余,但也不好坐吃山空。今日外头雨小了些,我琢磨着或许夫君可重操旧业。”
“我有这等聪明?”白栖岭问她。
“岂止聪明,夫君简直有慧眼慧根,不然咱们这一大家子夫君是如何养活的?”柳氏头倚在他肩膀,蹭上一蹭,她倒是喜欢与白栖岭这样腻一腻。除却旁的不说,他的身段与江南的男子不同,孔武有力,她总觉得在他身边的人应是杀打不怕的。只可惜如今他被斩断了翅膀。
柳氏对白栖岭的过去一无所知,她不过是演一个本子,为他织一张网,要他在这网中丢盔卸甲。她说的做的都是旁人教她的。那头也说了,一旦他吐了口,就是他的死期。
柳氏起初急于脱身,想拿着那大把银两为自己赎身隐归田园,但不知过了多少个雨夜后,她渐生一种和缓的不知足的贪婪来。那贪婪便是:这“傻夫君”多活几日也是好的,她也好乐享几日真正的床笫之欢。
“走嘛,夫君。”她向外拉着白栖岭,一边走一边道:“也带着放儿去街上看热闹。”
“走吧。”
白栖岭夜里时常在外头奔走,对这上街一事并无兴奋,却装出兴高采烈来,甚至特意换了身衣裳。只有他心知,这衣裳是为谁换的。是为了昨日那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的花儿换的。
白栖岭与世隔绝,不知她这些年过得如何,但昨日匆匆一瞥,大致明白她脾气愈发大了。
当他一脚迈出那门槛之时,就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动了。天罗地网向他扑来,真假难辨。柳氏全然不顾矜持,挎着他胳膊,将头靠在他肩膀。弱柳扶风的江南女子将夫妻情致演得恰到好处。出了巷子,再一转就到了街上。大多数人都去捞鱼,这街上不如平日热闹,稀稀拉拉的行人,一眼就能看清。
放儿眼睛不够看了,在乳母怀中扑腾着,要看这看那,乳母遂他愿带他去看去玩,柳氏拉着白栖岭紧紧跟着。落在别人眼中,自是一派情意深重的天伦之乐。
放儿手朝远处指,柳氏握着他小手道:“放儿要去看锦鲤呢!放儿要去看锦鲤呢!”
那锦鲤池在一家客栈门口,掌柜的凿了一个小鱼塘,里头养着锦鲤。放儿那么小,看不了那么远,但柳氏偏要带他看。甚至提高了音量,指着那鱼塘大喊:“呀!锦鲤!好多锦鲤!相公快看!”她的叫声惹来旁人侧目,客栈二楼的窗被推开,一个女子站在窗前,看着窗下这其乐融融一家人。
那夫人像一个随身的挂件挂在相公的身上,那相公正垂首看着乳母怀中的小娃。
花儿心中一阵难过,白栖岭当街抢她成亲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如今他便这样了。江南霍家真是苦不透风,若想在这里打探出什么来简直比登天还难。起初花儿觉得白栖岭是迫不得已,如今再看,怕是醉在了温柔乡不肯出来,所以这几年没有音信。
再看他那身行头,就愈发的伤心,从前总是一袭黑衣的人,如今也知晓穿好看的衣裳,远看就像一株参天的树,挺拔惹眼。
花儿拿起一个茶杯丢下去,白栖岭下意识躲过,抬头看着她。见她绷着脸,心中一紧,嘴上却说:“又是你这个疯婆娘!你缠着我做甚!”
“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姓甚名谁!”花儿大声问他:“可还记得你来自哪!”
“我相公是江南白家后人,怎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柳氏抬头与花儿叫板:“我看你这女子不识好歹,昨日砸我家窗的是不是你!管好你自己,离我相公远些!”
她这样说,旁观者便觉得那楼上的女子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纷纷对其指指点点。花儿看白栖岭的目光灼灼,终于是头一扭,换上窗,再没了动静。
此刻的柳氏真情实感把白栖岭当成了自己的夫君,把花儿当成抢夺她夫君的女子,站在白栖岭面前护着他,俨然一个夜叉。放儿哭了她也不管,又叫嚷了几句才扯着白栖岭走。
白栖岭心中想撕了她,却还是忍着。心中心疼花儿,也不知何时能与她把话说开,那时哪怕她抽他几鞭子他都会挨着。可几年未见,他根本不知,花儿受了气根本不会忍,当场就要报复回去!
身边有人轻呼了一声,柳氏只听到一阵风声,待她回过头去,已经有鞭子抽到了白栖岭身上。白栖岭并未躲闪,而是回过头去看那个能将天捅出个窟窿的女人。花儿横眉立目,丝毫不手软,又甩出一鞭!白栖岭闪身而去,却还是被她的鞭尾扫到!她如今竟是这样厉害了!
就连他都难躲她的鞭子!
花儿又抽出一鞭,三鞭下去,气消了,收起鞭子,指着白栖岭道:“你给我等着!”
谷为先要她把江南搅乱,且看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吹梦到西洲(六)
花儿被气得不轻, 抽了白栖岭几鞭子后转身离去。回到客栈后冷静下来,左思右想觉出不对劲来。
那白栖岭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一样,完全不记得他。他虽凉薄, 但胜在光明正大。从未有这等犯下错事不认的情况。八成是真不记得她了!
这更教人难受。好好的白栖岭, 忘却前尘往事,收心给别人当起了丈夫!想到二人许是有了真感情, 又觉得小刀割肉,教人疼痛难忍。
外头有人骂:“死叫花子, 打死你!”
而后依稀有人挨打了, 花儿怒气冲天, 一把推开窗, 斥骂道:“我看谁敢打人!”
因为她适才当街抽人鞭子,已是在这苏州河岸传开了, 这会儿这样一骂,水乡人突然都静下来。那挨打的小叫花也没几岁,枯黄的头发,铜铃一样的大眼。跪在那对花儿磕头, 求她救他一命。
花儿指着那小二问:“你打他做什么?”
“他偷东西!”
“偷什么了?”
“偷了铺子里的银两!”
“我没有!”小叫花流着泪:“冤枉人,我没有。我从这里过, 突然就被揪住了。”
小二斜眼:“就你偷的!”
“你有证据吗?”花儿说道:“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小二见这女子真是不好惹, 也不好再栽赃那小叫花子,指着那小叫花子道:“算你命大!往后再敢偷, 直接报官!”转身走了。
小叫花子天降横祸瑟瑟发抖, 花儿摆摆手:“你上来,我给你口吃的。”
小叫花子听到有吃的, 连忙跑上楼去、到了花儿房间就要磕头, 花儿拦住他:“磕什么磕!改改你这磕头的毛病吧!”花儿知晓在这世道上, 总有人觉得磕头示弱人能好过些,可他刚刚磕头如捣蒜,也没见少挨打。
小叫花子闻言起身,看着她,对她说道:“也有个要饭的教我不要磕头。说磕头无用。”
“还有这种要饭的?”
“有的,大个子,今日凌晨被人抓走了。”
“抓哪去了?”
小叫花摇头:“不知道,每天都有人抓叫花子,说是抓到旁边的山上去,不知要做什么。反正走了就回不来了。”
“听你的意思,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反倒能捡回一条命?“
“我没这样说,那些人是死是活没人知道的。”小叫花子生怕惹祸上身,忙解释一番。花儿也不逼他,只是给他一碗面,并给他几个铜板,要他往后听到什么好玩的离奇的稀奇的事情都来与她讲一讲。
小叫花子忙不迭道谢,临走前又叮嘱花儿:“抓人去山上的事,您就当没听到,也万万不可出去打探,会没命的!”
花儿安抚他一番,他才放心地走了。
她推开窗看那小叫花子走远了,而街上的人还是不多。有回来的人抱着竹篓,里头满是死鱼。花儿大声问:“哪里捞的死鱼?”
有人指指河边方向:“那里!”
花儿也觉出此事蹊跷,赶忙往河边赶,却见那一家几口在前头慢悠悠地走,那柳氏兴致颇高,不时搀一下白栖岭手臂,将狭窄小巷的去路堵个严实。
“让开!”花儿不耐寒喝了一句,那柳氏闻声回头看她一眼,扭回头去,偏不给她让,不仅不让,还抓住白栖岭胳膊,娇嗲道:“泼妇又来了。”
花儿懒得理她,一把揪住白栖岭衣领向一边甩,就连白栖岭都差点根基不稳,被她拽得些微趔趄一下。这力道真是见长!
白栖岭十分喜欢,虽面无表情,却已在心中将她夸出了花样来。他格外中意她意气风发的模样,甚是好看。
花儿再用力,白栖岭早有准备,可就不动了,甚至肩膀一耸,将她送出去半步。这半步可是折了花儿的面子,白栖岭却拱她火:“适才你抽我鞭子我让你,那是人前给你面子。这会儿再撒泼,可就要收拾你了!”
花儿刚要打他,就听见前头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死了死了,要死了!”
花儿心一急,趁着白栖岭愣怔之时推了他一把,借机冲了上去。只见河边有人捂着肚子,躺在小河沿上,满面汗水,痛苦道:“饿啊,好饿啊!”
“不是吃错了?”花儿错愕问道。
别人摇头:“这人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太饿了。”
河里的鱼早被捞干净,有好心人烤了一条给那人:“吃吧吃吧!捡来的!刚刚让你下河捞鱼你不肯,这会儿又饿成这样。”
那人接过鱼,这下也不管是死是活了,狼吞虎咽起来,幸好那鱼刺烤焦了,嚼两下就碎了。
花儿在北地的时候,总听别人说江南富庶。那霍言山不至一次与她说:江南鱼米之乡,哪怕举国挨饿,江南人单靠着吃小鱼小虾都能充饥。花儿听得多了,就觉得江南恐怕是这天下最好的地方了。如今到了江南,看到它华袍之下破败的里子,好生失望。
那闻名天下的霍家也不过如此,口口声声江南好,江南却是这般模样,饭都吃不饱。
白栖岭见花儿在思索,知她许是对这里失望了。他倒是庆幸,这下好,这下你就知道当初霍家那位满口胡言了。柳氏在一边扯着他回家,白栖岭也就透着她,跟她回了家。
外头不知为何又热闹起来,白栖岭听到窗外有人说:“霍大人回来了!霍大人回来了!”
霍家人在滇地称王,在江南却仍旧自称是朝廷的要臣。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是哪个朝廷的要臣也说不清,但“霍大人”的称呼却沿用下来。
回来的霍大人是霍言山。
他站在河对岸与花儿对视,他那支精锐之师跟在他身后,这一趟回来可谓兴师动众。
滇城一面,花儿对霍言山的成见更深了些,她心知霍言山和谷为先之中早晚有一场恶战。霍言山这种人,多年前利用她企图抢走白栖岭的武器,多年后为了战胜谷为先,又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花儿感叹这天下之小,绕来绕去竟还是那几个人,都要了结陈年旧怨。
她前一日进城,下一日霍言山就回,这其中多少巧合自不必说,很有可能是打她出松江府界,霍言山就得了消息了。
霍言山绕桥向花儿之时,白栖岭刚好推开窗,二人的目光看到一起,前者戏谑,后者面无表情。从北地的深山老林里,到江南的小桥流水中,到头来,斗的竟还是这三人。
花儿转身看一眼白栖岭,再看霍言山,此刻不想与他二人纠缠,转身要走,却被霍言山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好狗不挡道。”花儿道。
“借一步说话。”霍言山走到她身前,身子向前一探,在她身上并未闻到什么香味。真是怪,她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去滇城搞了那么些珍稀的香,自己却不用。
“跟你无话可说。”花儿后退一步,睥睨他一眼:“你我都心知,你每回与我说话,都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今日是在江南,就是当年我与你说要给你置办一个院子,推窗就是水的地方,你还觉得我说的是假话?”霍言山上前一步,当着白栖岭的面握住花儿的手腕。
花儿本想打他一顿,转头一想这两日从白栖岭那生的恶气,便忍住了冲动,下巴一扬:“借一步说话就借一步说话。”
转身随霍言山走了。好奇白栖岭是何种神情,回头一看,人家已经抱过自己的心肝儿子,享起了天伦之乐。
霍言山见状笑了声,对花儿道:“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受了点轻伤,睁眼后就说自己前尘往事俱忘矣。”
“你关他做甚?”花儿问。
“他拿了我霍家的东西死活不肯吐出来,如今又装疯卖傻,关他实属无奈之举。”
花儿原本就是试探,听霍言山这样一说,心中似乎是明白了些,于是又问:“拿你霍家什么了?”
霍言山神秘一笑:“不可说。”
花儿也不再问他,随他上了茶楼。霍言山夸她:“你倒是胆子大,只身来江南,也不怕出事。还敢跟我一起喝茶,也不怕我僭越?”
花儿看他一眼,不与他争辩,只兀自喝茶。她知晓就算她不说话,霍言山也早晚要说的。果然,他开口了。
“谷大将军可有南下的打算?”
“没有。”花儿说:“一个燕琢城都打不明白,额远河对岸天天闹事,哪还有经历南下?”
“那你为何来江南呢?”
“不是你放风说白栖岭在这的吗?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夫君,我知他活着,自然要来看一眼。”
“我霍家虽关着他,但他那夫人可是自己选的,儿子也是他亲生的。”霍言山一边说一边看花儿脸色,后者起初没什么反应,再过片刻竟噗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操之过急。”花儿对霍言山撇撇嘴:“白栖岭有家室,我就不能有了?我虽未成亲,但谷家军的男子可是由着我挑的!他有一个夫人算什么,我那十数个相好的也能炫耀一番。”
“但我就不跟霍将军好。”花儿讲完嘿嘿一笑,起身扬长而去!
霍言山拦住她去处,阴沉说道:“我偏要跟你好!”
“你试试!”
霍言山一抬手,身后的侍卫就上前几步,围住了花儿。花儿目光扫量过这些人,好一个霍言山,这许多年过去了,本领不见长,人性却更差了!还想以多欺少!
“孙燕归,我不是从前的我,你也休要每次都玩弄我。我忍你一次两次,是念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却是没有再三再四了!”
“今日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吹梦到西洲(七)
“你要如何?”花儿后退到窗前:“霍将军如今是出息了, 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得愈发娴熟了!”
霍言山微微摆手,侍卫就上前一步,拦住花儿的去路。花儿向窗下看, 看到那人来人往的街头似乎是织了一张密布的大网, 跳下去怕也是逃不了。可她并不心慌,反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戏谑地看着霍言山。
“带走吧。”霍言山下令,他的人上前一步, 将花儿扯了起来。霍言山对花儿说道:“对不住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
霍言山这些年尝到了权利的滋味, 在滇地、在江南, 所有人见到他都毕恭毕敬,他想要的东西, 别人都双手奉上。唯有面前的花儿,几次三番与他较量,他对她的真心她视如草芥。如今他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有多不屈。
一行人刚到门口, 就看到早就候在那里的飞奴。霍言山顶瞧不上飞奴,在他眼中, 飞奴就是一条贱命、一条狗, 在他面前奴颜卑膝。这两年他得势了,霍言山一时之间拿他无法, 看他就觉得他是那甩不掉的鼻涕, 一阵恶心。
此刻飞奴挡住了他们去路,霍言山等他一眼, 骂他一句:“滚开。”
“这人你得给我留下, 我自有用处。”
“我抓的人轮得到你?”霍言山平日里算是一个看来和气的人, 此刻凶相毕露,眼里露出杀气:“你未免管太多。我再说一遍,滚。”
飞奴也不生气,依旧是满脸堆笑的模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霍老爷要白栖岭身上的东西,此事霍将军并非不知,但他们斗不过白栖岭,这许久还没有结果。霍老爷这才交与小的处置。小的好不容易将她从燕琢城骗来,如今刚下饵,霍将军就要撤线,这教小的如何是好?”
“我抓人自然也有我的用处,难不成还要知会你么?”霍言山扫量飞奴一眼,心道你那半斤八两就别在我面前抖落了!
“总之今日这人不能带走。”飞奴挺直腰杆,对上花儿视线。二人前面几次过招,花儿是在飞奴身上吃了亏的。她之前以为,无论如何,他们有少时情谊,飞奴不会加害她。飞奴的确不会加害她,但仅止于不会要她性命,但出卖、利用,一样不少。
花儿也曾想过,或许真到了需要取她性命的地步,飞奴怕也不会心慈手软了!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飞奴和霍言山交手,察觉到他们之间涌动的恨意,以及飞奴周身藏起来的杀气。以花儿对飞奴的了解,他如此这般,大致是对霍言山早就起了伤心。这伤心从何时起的呢?大概是从他知晓白栖岭养的野猫之死,是霍家嫁祸到他头上,自此他的命数就变了。
飞奴儿时就在许多事上锱铢必较,欺负他的人,哪怕隔五日、半月、一年半载,他都会找机会打回去,何况对霍言山?
“让开!”霍言山喊道。
飞奴摇头:“对不住霍将军,人不能带走。”
霍言山挥手就是一嘴巴,啪一声打在了飞奴脸上,眼看着那脸一瞬间通红起来。飞奴却不恼,笑嘻嘻将另半边脸凑上去:“霍将军,这边也来一下,只要您消气。您可以打小的耳光,但人,不能带走。”
霍言山抬手就是一拳,直捣飞奴胸口,飞奴向后踉跄两步,却还是站稳了。手捂着胸口,道:“那多谢霍将军成全!”
上前扯住花儿手腕,欲将她带离。花儿回头看霍言山,他的侍卫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拉过她,将飞奴围在了中间。不再有任何客套,径直打了上去。
花儿后退几步,远离这打斗,生怕伤到自己一样,既不帮飞奴也不帮霍言山,反正她料定飞奴一定会有他的法子。
飞奴显然在拖时间,他不与他们交手,只一味抱头鼠窜,将他儿时在燕琢城里乱窜的本领展露无遗。其中有几下逃得十分讨巧,花儿甚至嗤一声笑了出来。
霍言山听到笑声回头看她:“你不帮你的故人?”
“那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连救命恩人都打,我为什么要帮?”花儿说完歪着头思索,而后眉头皱起,像在胡乱念叨:“霍家人有恩必报,原来是这么报…”
“倘若有恩必报都这样,那我这条命苟活到今日,也属实是霍将军手下留情了。”
那头飞奴已跑上了屋顶,惹来许多人侧目观看,花儿又道:“霍家人当众打狗,也的确值得一看。”
她这样说,霍言山意识到自己今日有些心急了,无论如何,在江南人眼中,飞奴是为霍家尽心尽力之人。当街如此,的确过了。霍言山拍拍巴掌,命侍卫们收手。动手扯住花儿要走,飞奴却从房上跳了下来拦住他们:“霍将军,人,留下。”
当真是寸步不让。
飞奴这样执拗,花儿也非第一次见,只是觉得这人过了这许多年,竟还是这般。但她也感激他,不然她被霍言山带走,虽说也是她计划好的计中计,但多少来得早了些,太过误事。
霍言山跟飞奴对峙,半晌后松开花儿的手,转身离开。飞奴则对花儿道:“走吧!”
“去哪?”
“你该去哪去哪?”
“行,多谢飞奴哥哥。”
她还是喊他一句飞奴哥哥,但情谊已不剩几分。如今窥得了飞奴与霍言山之间的恩怨,她心里又有了其它念头。原本想掉头就走的人,这会儿却停下脚步,回到飞奴面前,问他:“你是故意让我见白栖岭的对吗?”
“白栖岭什么都不记得。”
“你觉得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会记得我是吗?”
“是。”
“那你不必这样试探,我给你出个主意,让我俩面对面待会儿,这不比在街头闹来闹去强吗?”
飞奴摇头,对花儿道:“眼下不行。”
“为何?”
飞奴神秘一笑,再不肯多说。花儿也不多问,对飞奴一抱拳:“后会有期。”
“花儿。”
“还有事?”
“你当真不知白栖岭将那东西藏哪了吗?若你知道,速速告诉我,我许诺你安全把他带出江南。”
花儿听懂了飞奴的意思,她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一旦白栖岭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霍家绝不会允许白栖岭活着出江南。
花儿不知白栖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就他从前的一贯做派来看,他绝不会束手就擒,不然他就不是他了。白二爷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她猜他或许最后会来一招“金蝉脱壳”,但那壳如何脱,倒是一件难事。
“白栖岭的生死由他自己,我这次来也不是为救他。更何况他已娶妻生子,这人我自是不要了!飞奴哥哥不必用他的生死要挟我,没用。”
飞奴闻言低头思索,花儿不愿再与他多谈,再次抱拳转身走了。路上满是鱼香,那河里捞上的死鱼终究是上了家家的餐桌,成了别人的果腹之物。
雨停了片刻,接着又下起来,花儿冒着细雨回客栈,看到柳枝已赶到了江南。
“打完仗了?”花儿问。
“嗐!没什么好打!那鞑靼王爷在前头跑,我们在后头追,除了捡牛马,一点没交火!大将军说既是如此,那我不如里江南寻你好了。”
“阿勒楚怎样?”
“阿勒楚将他的六兄弟杀死了。”
“什么?”花儿非常吃惊,她见叶华裳之时,并不知她他日会有这样的打算。
“是的,有传言说过六兄弟企图杀阿勒楚妻女,阿勒楚大怒,将他的六兄弟斩首,脑袋丢进了额远河。从前他的兄弟杀他妻儿,他忍气吞声,在鞑靼成为了笑柄。如今冲冠一怒,反倒是立起了威。你不知道传得多邪乎,说他六兄弟的脑袋在额远河上飘,撞到了巨石,脑浆崩裂。又有人说鞑靼君主盛怒,要生擒阿勒楚和叶小姐,将他们杀了天葬。”
“鞑靼君主不会的。”花儿正色道:“就算他真要杀阿勒楚,如今他也不敢了。阿勒楚是鞑靼战神,这两年根基愈发深了,倘若他杀了阿勒楚,那再找不出这么善战的儿子了。那谷家军可就要趟过额远河打到都城了!”
“对!大将军就是这样说的!就看阿勒楚什么时候死了!”
她们都盼着阿勒楚死,又或者鞑靼君主死,这样额远河的困境就彻底解开了。二人都发起了呆,柳枝突然问起懈鹰来:“白二爷活着,娶妻生子了,那懈鹰呢?”
“懈鹰不见了踪迹,不知是死是活。”
“他跟着白二爷闯过那么多难关,应当也是个命大的。”柳枝说完托腮看雨,女中豪杰也有心事,当年在京城懈鹰可是招惹过她的。若这个人真死了,她定是会撕心裂肺几日。
“明日我就去打探懈鹰。”柳枝擅自作主:“可他在江南又没有名号,想打探他怕是比登天还难。”
“别急,懈鹰一直是白栖岭的影子。我们可以先看看白栖岭周围可能会有什么人,再去想懈鹰是否有可能在。”
柳枝忙点头。花儿头脑好用,又善于察言观色,无论何事一旦入了她眼,定能看出门道来。
下一日她们坐船去了白栖岭窗前,因着花儿闹过一场,许多人认识她。见她来了,就三三两两散在岸边看好戏。花儿也不急躁,就安静坐在那钓鱼的老翁身旁,还打趣那老翁:“鱼都死干净了,还能钓出来?”
老翁是个惯会装聋作哑的,只一味盯着河面不言语。花儿也不再逗他,索性安静坐着。白栖岭如每一日一样推开窗,跟候在他窗前的小贩说了句什么,小贩便撑船走了。花儿拍拍老翁,问道:“他天天开窗啊?”
老翁嗯了声。
白栖岭才不会每日开窗,他顶厌烦看人。花儿琢磨一会儿,又问那老翁:“他窗前都是些什么人啊?”
“市井之徒。”
谁不是市井之徒?花儿起初觉得这老翁讲话很是气人,但片刻后意识到他说的不是废话。白栖岭窗前的人,大部分是霍家人,还有住在附近的人,其余的人,倒是不多了。
她灵光一闪,对柳枝使了个眼色,后者则去堵住了为白栖岭买东西的小贩。傍晚时候柳枝带来消息,之前白栖岭窗前有过几个叫花子,但如今都没了。
花儿的猛地想起那小叫花的话来:也有个大个子不让他跪。可惜那大个子被抓到山上去了!
她有醍醐灌顶之感,拉着柳枝小声叮嘱:“你要城外埋伏的人,且去探探那山。”
二人正在商议,突然听到很轻的敲门声。柳枝小心去应门,门打开的一瞬间,看到一个人身披斗笠,因着垂首,面目被遮掩住了。
“是我。”那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 吹梦到西洲(八)
在衔蝉心中, 江南是琴棋书画才子佳人。她心神往之,却始终未能成行。
娄擎在世时,曾与她说:“天下宝藏尽在江南, 就连朕的…”他每每说到这句, 都会神秘一笑:“总之,天下宝藏尽在江南。”
墨师傅带着衔蝉一路南下, 途中不止一次说道:祸起于江南,了于江南。霍家在江南只手遮天, 白二爷此时要我们去, 定是到了要紧时刻。衔蝉此行带着的, 是花儿亲手交与她的白家的家业。
此刻她走进花儿屋内, 摘下头上的草帽,抬起头来, 看到花儿无比震惊,便将手放到唇上“嘘”了声,提醒她二人不要声张。
花儿跳到她面前,一把拦腰抱起她, 在屋内转了几圈。衔蝉身上的水滴将花儿衣裳浸湿了,她也不管不顾。衔蝉扶额, 头晕脑胀, 作揖求饶,花儿才放下她。
衔蝉仔细看花儿脸色, 在她欢喜的笑容下藏着一些心伤, 知晓是白栖岭当下的情况让她伤心了。衔蝉也不知该如何对花儿说,白栖岭消失这段时日, 也从未与他们联系, 若不是突然收到来自江南的消息, 她和墨师傅怕也不会启程来这里。
“墨师傅说二爷从未这样过,这次真是遭了难了。这江南霍家从前并未与二爷撕破脸,哪怕当年在燕琢城,二爷最终抢回了那批兵器,霍家对二爷仍旧是客气的。这一次奔着你死我活了。”
衔蝉将墨师傅那听来的关于多年前白栖岭与霍家的事细细说与花儿听。花儿边听边想:夫妻一场,相聚无多,对他的前尘往事可谓一无所知。
话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相传白栖岭有一个兵器师傅,专造奇巧兵器。京城人是不可能信的,只因兵器锻造是在朝廷手中,由兵部全权掌管。这民间造兵器可是重罪。
但当时初出茅庐的白栖岭是不怕的。就站在京城的街头,拿着一把装设二十余跟箭的小连弩。那东西看着不起眼,射出瞬间带着巨大风力,一下就将细枣树射劈了。这种东西若是用到战场上,简直是神器。
于是各路人马找到白栖岭,想摸摸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贱商的底细。这一摸不得了,这贱商虽生意不大,掌管着几家布坊、两家镖局、三家饭庄、若干田产,这在权贵富贾云集的京城并不算什么。然而京城这地界,休管官多大、家业多大,都讲究一个“谦”字。见人先点头,张口要含笑,因着不定谁与谁有瓜葛、谁是谁的后台,若不当心点,不定得罪了谁。
这白栖岭却不是。看人先立眼,这天下的人都不在他眼中,饶是你多大官,他都满不在乎,端的一副好大的架子;若有人深问他兵器一事,他则会冷哼一声:你买不起。京城人没见过初来乍到就这样横的,私下议论纷纷,最终得出结论:那白栖岭,怕是有一个天大的靠山。
这靠山究竟是谁?就连三品大员的面子都敢卷,派人上门拜会,生是让人在他门口等了个把时辰。这靠山,怕是那位顶天的。
京城人无论为官还是做生意,都讲求一个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无人敢去那位顶天的面前求证,却又怕迟人一步被占去先机。有人按捺不住,率先与白栖岭做了生意。
他就这样风生水起了。但改不了他张扬的毛病,隔三差五就去街上显摆他的新兵器,那兵器,比打仗用的小些,说它是一个玩意儿也不为过,是以兵部不好裁断,又碍于他“背后那位”,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的白栖岭,在京城一炮打响,白家的生意速速做大,一跃成为京城有头有脸的富贾。
霍家就是那时找到白栖岭的,并非霍琳琅出面,而是找了下头庄户的一个管家,说要跟白栖岭做一次买卖。白栖岭不肯与他做,只说他来头太小,与他做买卖耗时耗力,小打小闹,入不得他的眼。
那人消失了三日,回来后带来了江南西子湖畔,明前最好的一泡茶。那茶饶是当朝宰相想喝,怕也要等宫里赏,寻常人弄不到的。白栖岭看了茶,心下了然,就与那管家做了几回生意。
管家不明说,白栖岭也不问,他何须问?那样的茶岂是他一个小掌柜能搞到的?霍家人的狗腿子罢了。
那时白栖岭并不讨厌霍家人。
霍家人回京,他街上也是看过两眼的,几朝元老名门望族,男男女女自是各有风流的。偏那时霍家家风又好,一眼就与京城权贵有区别。只可惜霍家人久居江南,因着一些陈年旧怨鲜少回京,倒是霍家的公子霍言山在京城的时日多些。
白栖岭不讨厌霍家人,却也谈不上喜欢。他只是觉得以霍家明正的家风,不至于找一个庄户的管家来与他谈生意,未免藏得太深。果然,在做了十余桩生意后,那管家与白栖岭提起他的兵器。
譬如这兵器能否做大些?朝廷管不管?若是分批做,没批少一些,是否就不会被发现?白二爷除了街上亮过相的那些,可还有别的好玩的?白栖岭摇头:“做着玩,不能做大,做大了兵部抓去要砍头。”
之后无论那管家如何说如何问,白栖岭都一口咬定不能做。管家背后的霍家因着这些兵器假装与他做生意,给他送了多少真金白银,如今他这样不识好歹,真叫人恨意不绝。
旁的主意也想过。
那管家看白栖岭少年飒爽,又在沙场上历练过,满脸凶相,京城的女子见了他避之不及。管家想的是,不行就送个女人。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到女人兴许走不动,慢慢就懈怠了城府,肯低头了。
起初是明着往府上送,那当真是江南绝色,步履生花、我见犹怜、弱柳扶风,看人一眼含情带水,教人一下软了骨头。谁知白栖岭看了一眼就将人送出来了,还要人带了句话:目光盈盈,但心术不正,白府装不下。那美人折了面子,在白府门口哭了许久也不见白栖岭心软,最终衣袖一甩就走了,几日后京城有传言:那白栖岭外强中干,怕是个软的。白栖岭满不在乎,依旧招摇过市,谁惹他他就给人一记。
后来暗着送一个。
白栖岭打外头回来,进城之前救下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谦卑的,说自己命苦,无亲无故,跪着求白栖岭赏口饭吃。白栖岭赏了,要她在府里头的小厨搭把手。谁知几日后,他吃到那饭菜不对,疑心有诈,遂一试,果然。他大怒,将那女子打发出去,赶出了京城。
是以霍家和白栖岭之间的过节由来已久,只是那时霍家人不明说,白栖岭也就装傻罢了。但那时他便看到了霍家人的勃勃野心,是藏在一派祥和温润中的。若像旁人一样明显倒也不可怕,就怕这样的人,赫赫功臣,深藏不露。
这一说就到了后半夜,花儿从衔蝉口中得知了少年时的白栖岭。她极力设想他也曾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无奈实在想不出。她认得他的时候,他便是那样一个人了,阴森恐怖,凶相毕露,心似沉潭,波澜不惊。
思及此,就连她这样一个皮糙肉厚、待感情心性凉薄之人都体察到了内心的遗憾。她叹了口气,衔蝉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却又不好再久留,叮嘱花儿几句,若有事,就出城找她。城外有个茶园,她在里头住着。今日之所以亲自来,就是通个气。
花儿问她可见到照夜了?衔蝉摇头。二人真真是他去她走,连个照面都未打。花儿为他们惋惜,衔蝉却说:“不惋惜,早晚要见的。各有要事缠身,都不拘泥于儿女情长。”
几年前就是如此,都说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一别几载,再见之时感慨万千。
花儿不敢明目张胆送衔蝉,外头夜深人静,只有下雨的沙沙声、小河的潺潺声,以及三两声狗吠。花儿远远跟在后头,看衔蝉一路沿着墙边走,避过很多人的耳目,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城。她这才折返回去。
她在城里闹了那么一大通,此刻自然也不会避人,看谁家开窗探出头来张望,她也不慌张。暗夜里下起了雨雾,这江南总下雾,跟狼头山一样。雾越来越大,渐渐看不清东西。花儿的耳力向来好,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落水了。她快跑几步,猛然觉得不对,落水会依旧,可那落水声以后再无大的响动了。而是在深水之处,依稀有鱼群在游动的声音。
花儿藏了起来,屏住呼吸,一直等着,直到许久后,那水面的微波漾到她面前,又缓缓向前去了。这样好的水性,在当今的天下里恐怕找不出几个。花儿好奇,待那响动离远,趁着雾色跟了上去。
雾气是她的屏障,她藏身于其中,用一双在狼头山的大雾中练就的眼看过去,有人从河岸爬了上来。那人被水浸透了,像一个水鬼,头发全然湿了,人却冒着热气,好像那水将他煮沸了。
而他站在那,看着河面。渐渐地,有一条鱼翻着鱼肚白飘了上来,死鱼眼瞪得老大,像在看着他。那人心满意足,转身走了。
起初花儿以为那人是飞奴,可当她再仔细看,那分明又不是飞奴,至少不是她曾朝夕相处的飞奴。她看不清,根本看不清,再一眨眼,那人已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样的黑夜令人尤为害怕,就连花儿都觉察出恐怖来。她觉得这雨夜和那河水声,相应相和,织就成一张天罗地网,将这里,以及遥远的燕琢城、额远河,都一并网住了。
花儿想:白栖岭的事我得再多听些。他绝不是别人口中的贱商,他当年敢只身一人硬闯京城,打马过街横眉立目,那他就绝不是简单的他!他定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他!
花儿心生悲戚,按理说,她纵横沙场有几年,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可她此刻就是难受,她觉着自己被白栖岭骗了!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进了白府,做了他的跟班,扯进那之后的桩桩件件之中,多少次性命难保,多少次化险为夷,战战兢兢苟活到后来,终于由着自己选了谷家军。可到了京城,还是难逃他手掌,被他当街抢了去,自此成了他的白夫人。她做他的白夫人,却对他一无所知!
花儿想:窝囊透了!我孙燕归绝不吃这样的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0章 吹梦到西洲(九)
花儿一夜辗转, 白栖岭亦是睁眼到天亮。他那糟心的“夫人”不知吃错了哪副汤药,坐在他床边逼问他与那女子究竟是何关系?为何人家千里迢迢追到了这里?二人可有私情可有关系?
这一出倒不像演的,也的确不是演的。柳氏并未请示头目, 是她自己越想越气, 虽是扮的夫妻,可到了夜里灯一吹, 该做的事也尽数做了,那样的好滋味柳氏当然要上心头。归根结底把白栖岭当成了自己人, 想着这戏最好一直演下去, 乡下的宅子和地不要也罢, 住在这院子里做她的白夫人, 日子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好歹也算阔绰。
柳氏脑子不灵清了, 白栖岭可始终灵清。他问胡搅蛮缠的柳氏:“你说我与她有私情,那你倒是说说,你我成亲这许多年,我何时有机会与她有私情?”
柳氏闻言一愣, 眼神飘忽一下,好在反应很快, 故作理直气壮:“谁知晓你前几年在外头做生意究竟欠下了什么糊涂债!”
“好, 好,好。”白栖岭也学其它的男人, 扭头躺回床上, 故作生气,任柳氏如何闹, 他都不理睬她。
那柳氏偏不依不饶, 哭哭啼啼, 想起自己这一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拾人牙慧,好不容易到了今日,属实是受尽了苦,于是哭得真真切切。
她的哭声传到外头,乳母着实忍不住,问小丫头:“我看老爷都不出门,去哪里招惹女人去?”
小丫头是打小跟在柳氏身边的,但此时也没了主意。摇摇头,凑过去听,觉得柳氏八成得哭到天亮,便打着哈欠去睡了。
天亮时候,柳氏肿着眼睛出来,挎着小竹筐,撑了把伞走了。外头又吵嚷起来,这一早上河面上竟然又有许多死鱼。头一次还有人怀疑那鱼吃不得,可上回吃了也不见人有事,这一次自然不会再怀疑,都吵嚷着去河面上捞鱼。
柳氏站那看了片刻,她的眼皮直跳,总觉得要出事,到茶楼之时就与头目说了自己担忧的,那么些死鱼,定是要出大事的。头目懒得听她说这些,只是问她白栖岭的事,柳氏掩掉了自己最晚闹一整夜的事,只说白栖岭见了那女子,但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念叨一句:“会不会那女子根本是假的?”
小头目看她一眼,都是跑江湖的,这柳氏八成是对她那假夫君起心动念了。但他没多说什么,而是带柳氏上了楼。那茶楼年久失修,楼梯踩上去仄仄声响,响得柳氏心里直发慌。随小头目进到最里头那间屋子,看到一个背影。
虽说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却因肩膀上一块隆起的骨头而显得恐怖。柳氏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小头目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人回过头来,柳氏看到他那张脸是生得好的,却面色惨白眼神凉薄,要将人薄皮削骨一般。
飞奴看着面前这个蠢女人,按捺自己想杀了她的冲动。柳氏想起从前小头目说的:“不怕霍家人,就怕飞奴动怒。”
如今柳氏与飞奴真正打了照面,身子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今日放白栖岭出门,装作不经意。”飞奴说。
“是。”
“你来。”飞奴对柳氏摆手,后者依言上前,在飞奴与她耳语之时睁大了眼,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停地摇头:“不行,不行,这不行。”
飞奴也不讲话,只是安静看着她。他的神情看似平静,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柳氏却是看到了。她感到一阵凄惶,一阵不适感自腹中升腾而起,最终冲破了她的喉咙。柳氏转身就吐了出来。
飞奴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蝼蚁样的人,做些蝇营狗苟之事,却误以为自己还有人性,不过是没被逼到绝境罢了。待柳氏吐完了,他才开口:“七日为限。”而后转身,摆摆手:“出去。”
柳氏不敢久留,转身跑了。她即便做下一些坏事,但飞奴命令她做的事她却是没做过的。她的腿脚也因此飘了,走到河边之时一个不注意一脚跌进了河里。起初别人还以为她是下河捞鱼,见她扑腾才发觉这人脚被青荇缠住了。将她捞上来,她也不道谢,魂不守舍地往家中走。
她进家门之后先是看了看放儿,他正在睡着,乳母在一旁为他缝衣裳。她站在那呆呆看着,一转身看到白栖岭正站在那看着她。柳氏一阵惊慌,用手抚着心口,埋怨道:“你哑啦?怎么没动静?”
“叫了你两声。”
“那你倒是声音大些!”
“下回。”
外人看他二人就是情感好的夫妻,柳氏在对白栖岭娇嗔,就连乳母都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疑心太重了。白栖岭攥着柳氏手腕将她带回卧房,将她按坐在木椅上,轻声问她:“去哪了?怎么看着不对劲?”
柳氏有苦难言,又一时没编好瞎话,于是低着头装出生气的样子,不理会白栖岭。
白栖岭握着她肩膀要她抬头,柳氏看进他眼中,听到他说:“夫人,你可是去喝茶了?”
柳氏肩膀一僵,又听白栖岭道:“身上还有茶香呢!”
柳氏微微松口气,又听白栖岭道:“那小货郎这几日也不来了,倒是想吃他卖的东西了。”
柳氏又暗暗紧张,抿唇不语。
白栖岭吓唬完了,又叹一口气:“夫人,这几日也不知怎了,总是做些奇怪的梦。”
“什么梦?”
“譬如你勾搭了野男人。”白栖岭蹲下身去与柳氏平视:“夫人不会不要我了吧?”
柳氏脸微微红了,推他一把:“瞎说什么!”
白栖岭便笑了:“夫人终于开怀了。”
这夫妻和睦的假象,不过是白栖岭的把戏罢了。昨夜柳氏哭个没完,白栖岭悟了,柳氏对他动心思了。既然如此,那就休要怪他不客气了。
又哄了阵柳氏,这才缓缓道:“也不只这一个梦,也梦到了旁的。”
“什么?”
“梦到我依稀是在寻找一处宝藏,那林子里满是浓雾,也看不清是哪里…”白栖岭故意顿下,看到柳氏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握住他衣袖,问道:“然后呢?”
白栖岭摊摊手,无奈道:“然后我醒了。”
柳氏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低声哄着白栖岭:“那梦都是假的,我怎会勾搭野男人呢?我整日围着你和放儿转,除非我有三头六臂。还有你那寻宝的梦…”柳氏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切勿与别人胡说八道。梦就是梦,你与我说说解解心疑就好,不必与旁人说。”
“我与哪个旁人说?我连出个院子都难。”
“别这样说,往后咱们无事就出去。既然想在这里安家,自然要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柳氏又想起飞奴的话,顿觉头痛欲裂,借故出去了。
白栖岭拍拍被柳氏捏过的衣袖,又坐回窗前。外头的热闹还未散去,捞死鱼的人兴致颇高。有人说从前下网打不到几条鱼,那鱼都跟长了人的心眼儿一样,一整天也打不下几条;这下好了,这许多鱼,可是解了馋了。
再过会儿,街上又飘鱼香。不知是谁传的,说那死鱼不能炖汤,要烤熟了吃才好。白栖岭见人在岸边撑伞声火,在细雨里逆天时去烤一条死鱼。
烟气飘飘渺渺上了天,继而在空中罩了薄薄一层,将这傍晚的彻底笼住了。霍言山的船穿过烟雾,他立在船头,皱眉看着这一切。
想不通,就问随从:“闹灾了?为何又死这么多鱼?”
侍卫摇头,说马上去就去查,却被霍言山喝住,他问道:“他回来后才有这事的?”
“是。”
“不必查了。”
霍言山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飞奴。他蹙眉思考,这个人是何时起变成一条敢咬主人的狗的?霍言山说不清,大致是在日复一日的权力倾轧之中,飞奴慢慢滋生了一丝反叛。又或者他从来都是这种人?
他早对飞奴起了杀心,但被父亲霍琳琅喝止。父亲不许他碰飞奴,且与他说:这世上有些事,任何一个霍家人都无法做成,只有飞奴可以。
霍言山不懂,那恶犬一样的飞奴,除了杀人不眨眼,还能成什么事?
尽管他蹙眉思考,却难掩他面目之上的风华。有女子在岸边指点,他点头颔首,内心却毫无兴致,满脑子都是那个傲骨铮铮的花儿。
若说少年时候他对那个单薄的少女偶有不足一道的心动,那么如今,他倒是对她有了杀伐征战的念头。霍言山经历这许多年的历练,对女人犹如对待战场,越不可能得胜的大战,得胜以后才越值得畅饮三百杯。他便是这样的心态,倒是要看看这人,能不能打下来?
“上岸。”霍言山命令道。
“是。”
他的船在白栖岭透过黄昏暮霭看过去的目光中靠了岸,浩浩荡荡走向了后街。后街住着花儿,白栖岭自然知晓。那孙燕归今日怕是又要有一场恶战,可如今的她应付起来应当是能得心应手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窗前坐着,如往日一般。但心中所想却是:多坐会儿,兴许能看到霍言山耍的新把戏。前两年在这里多无趣,这段时日,倒是热闹起来。
他多少有些好奇花儿会如何对待霍言山,毕竟许久未见,她如今是什么情形他不大了解了。
果真出乎他意料,那河道尽头的台阶上依稀下来一男一女,那女的比一般江南女子高许多,油纸伞挡住她的脸,却挡不住她的灼灼芳华。那男子,正是适才站在船头的霍言山。
二人有说有笑,上船之时霍言山顺手握了一把花儿手腕。他们站在船头,又穿过烟雾,在映着红灯笼的河面上向白栖岭的方向而来。
花儿问霍言山:“就这样游江南?从街这头到街那头?霍将军哄骗女子的本领,真是一点没长。”
霍言山手指着远方,目光炯炯对她说道:“你且看我手指之处,那里,那里,更远的那里,我都带你去。”
“刚刚进门时候还自称本将军呢!”
“那个架子不端也罢!”
霍言山一时间像回到多年前,还是那个在北地遭受了暗算的少年将军,跟他的救命恩人在一起。那时的少女,是他目光所及之中唯一的好人,真正的好人。霍言山想起来了,他那时说带她回江南并未骗她。
但霍言山的志向从不在男女情/爱之中,而在江山社稷上。是以那时他离开,是头也不回的。如今他仍旧如此,却在志存高远之时也分出精神有旁的心思了。
这一切都落在白栖岭眼中,他哼一声,关上窗,又给霍言山记上一笔新仇。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吹梦到西洲(十)
霍言山努嘴向那扇关着的窗:“你二人当初看起来情深义重, 如今却也落得如此下场。你可曾后悔当初在燕琢城选了他?”
“选你下场就好了?也不看看你在滇城那偌大的后宅,女人们争相为你吃醋,大打出手。滇城人都说:能进霍家的女子那都是世间绝色, 但出了霍家的女子, 是被其他绝色扒了层皮的。想来霍将军也是个喜新厌旧的。”
花儿说得霍言山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心想:别看她这些年大有不同, 那张嘴却始终如旧。也不知白栖岭那种恶脾气是如何忍受她这张伶牙俐齿的嘴的。
花儿依旧不依不饶,取笑他:“还有人说, 霍将军不管后宅多大, 在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为何呢?那夫人的娘家手握及外邦的兵权, 有百万大军在夫人身后撑腰。滇城人偷偷议论:霍将军怕是个吃软饭的。”
“要说吃软饭, 在我们燕琢城那是抬不起头的,也不知霍将军在滇城能不能抬得起头?”
花儿一下说到了霍言山的痛处。他以为她到滇城, 不过就是混了几日时光,又有一半时间跟他在山里,不成想她倒是把他探个明明白白。他男子汉大丈夫,为江山社稷理想抱负委身一次如何?娶敌国公主又如何?他的夫人心中有他, 就差将他供起来,他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他虽然这样劝慰自己, 却深知那不过是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点看…没贴完也没改完啊…误点了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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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吹梦到西洲(十一)
自我欺瞒的想法罢了。
受制于人并非长久之计, 但父亲总要他忍。父亲说:那毒妇和她的废物儿子已经死了。他们生前藏的好东西,死后你我给他们挖出来,往后自然权倾天下。你今日不过受一时之气, 待你得了天下后再想这些, 又算得上什么?
花儿见霍言山不言语,又故意激他:“霍将军应是没想过那点头哈腰的滇城人竟然这样看你吧?无碍, 人总要被编排、被议论,吃软饭又如何?还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呢!霍将军好歹有口饭吃。”
花儿话音刚落, 霍言山的手就握住了她的脖子。花儿抬手就是一刀, 划破了他的绸衫, 二人在船头打斗起来。
霍言山自小习武, 自认对付面前这个豪不费力,却不成想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打架用的都是阴招!她招招攻他下三路, 要他断子绝孙一样!而他上前钳制她,她总会灵活躲过。要是他对她真要痛下杀手,倒也能斗上一斗,可她于他还有用, 他又不能杀她,也舍不得杀她。
霍言山受了一口窝囊气, 抬腿要踢她, 船头下沉,船身摇晃, 花儿向后一跳, 快速躲过。还要上前与他缠斗,霍言山抬头叫停:“不打了!你如今怎么这么好斗?”
“你第一天认识我?”花儿问他:“你休要惹我!你若对那些话不满, 可以去杀滇城人, 我不过是学舌罢了!再说, 你能堵住悠悠众口吗?”
“孙燕归,我定要你看到这天下最终是谁的!”霍言山撂下这一句,转过身去,再不肯理她。花儿气够了他,也不再言语。
“你要带我去哪?”花儿见船脱离了原本的那条河,往支线划去,就问霍言山。
“给你找一间临水的屋子,让你推开窗就能看到苏州河。每日奸/淫你,要你给我生儿育女。我倒要看看那时你的嘴还是不是这样硬!”
霍言山真的被花儿逼急了,他在夫人那里受气是因为夫人娘家有百万兵权,她凭什么让他受气?
霍言山到最后也没想清楚,他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为何偏偏在那一晚着了花儿的道,那花儿就算嘴损,何曾当面毁人颜面过?但他就是动怒了!
花儿闻言坐回船舱,也不打算逃跑,只是偶尔看向烟雾水面。那上头除了船桨带起的水波纹,再没有什么动静,但她一点不慌,甚至躺到床头,翘起二郎腿,任细雨落到她脸上。
“你求我还来得及。”霍言山说道。
“求你?那我还不如去求你夫人呢!”花儿嘻嘻一笑:“你又做不了主。你当我没听滇城人说么?你就连夜里去哪个妾室那里都是由你夫人定的。”
霍言山又觉心中一痛,再不肯说话了,只是狠狠看了花儿一眼。他要她为她所说的一切付出代价,他要她跪下求他!
可他仍旧不懂,他们初相识时,她就疑他;后屡次背叛他;如今又轻贱他。难道在她心中,他从不曾有过一分一毫值得信任的时刻吗?
可这话他问不出口,七八年光景倏忽一瞬,江山迭代却是数十年的事。世间男女情爱短如烟火,但江山社稷就是万年久长。要看如何比。这样一想,她的答案也就不重要了。
且往后看罢!
他会让她在那间屋子里终老的,一直到他问鼎天下,他要她像如今的白栖岭一样,从此与世隔绝,老死在这江南!
船又拐进另一条支流,河岸边已无人家,也再不见什么灯,只有船头、船尾各有一盏灯笼,因着被雨打湿了,显得沉甸甸的。天幕黑了,看不清远处亦看不清人心了。
花儿想:霍言山终究是要像今晚这船行的水路一样,由一片光明走进黑暗中的。初识他时她尚小,并未经过什么人和事,内心却隐隐不信他。尽管那时他说起娄擎的厌恶神情曾打动她,他期盼的盛世曾令她憧憬,但她就是没有全然信他。
若他如今还像当年一样呢?是那样一个正义并未完全消亡的少年将军,她可会信他?花儿觉得自己应当会信的。只是霍言山和谷为先,乃至天下诸侯,定要有一场厮杀,倘若只有一人能得天下,那花儿仍旧希望是谷为先。
品行端正的人,心怀天下的人,悲悯苍生的人,有勇有谋的人,才配得这个天下。差一分都不行!在花儿所思所想之中,霍言山便是那自始至终都差一分的人。
他二人都不再讲话,之间涌动着肃杀之气,霍言山偶尔看花儿一眼,可她躺在那已融于夜色之中,再无法分辨了。天空下着细雨,她也不怕不厌,也不知这些年淋了多少这样的雨。
霍言山对狼头山的事所知甚少。
他只知狼头山有一条流金盐河,是谷家军的命脉。那条流金盐河还是白栖岭助谷家军寻来的,那制盐的工艺也是白栖岭研制的。有商客从谷家军贩盐,要在密林深处候着。虽说那密林恐怖,人身处其中极有可能丢掉性命,可贩盐却是一桩天大的买卖,贩一次,养一个百口之家五年足够。世人都要为那口吃食卖命,于是那深山密林变成了一个隐秘的商贾之地。
尽管如此,去的人却都说不清流金盐河什么样,只说那盐河金光灿烂,一直流向天边;说那河边常年有雨雾,冬季湿冷,人会冻掉手脚;还说那周边全是食人的虎豹,最终被女子军驯服。
霍言山是见过苦寒的。那霍灵山也好不到哪去,他当年差点在那里殒命。霍言山自认生性强韧,向来自是颇高,忍不下气是自然。
前方渐有光明,灯笼倒映水中,远看八角扬起犹如张牙舞爪的巨怪,近一些才发现那是一座架在水面之上的通天塔。塔上灯火通明,塔下戒备森严。花儿坐起身来,径直赞叹一句:“好一个天上人间!”转向霍言山问道:“我要被关在这里?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她竟有些兴奋,她长在边远的北地,何曾见过这等壮丽的奇景,忍不住站起来仔细看那塔身,可谓雕梁画柱,巧夺天工,若要造一座这样的塔,耗去十数载亦是要的。霍家素来以清廉闻名于世,背地里却有这样的阵仗!
待他们的船驶进去,花儿更为震惊。那塔只是一个脸面,而内里,却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水上之城。
“待拿到天下,就将京城搬到这里。”霍言山说这句的时候,内心颇有澎湃之感。
“不搬到滇城?”花儿泼他冷水,见他瞪她,她仰起脖子:“霍言山,你不必用那样的目光看我,你知道的,我不怕你。”
“我不需要你怕我。我要你想我念我,若他日我去了哪个女子的屋彻夜不归,我要你以泪洗面。”
霍言山觉得女子均逃不过情/爱束缚,若她此时不上心,不过是未被他征服罢了。可他不懂花儿,她连白栖岭都能抛下,更何况霍言山呢?
他的话惹花儿嗤笑一声,却不做争辩,只是暗暗回头看向来时路。霍言山根本不知道,花儿耳力极好,眼力也超乎寻常,她虽不动声色,却看到听到那河面之下的暗涌。
“别看了。”霍言山道:“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这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看未必。花儿腹诽。
“我看这里头人很多,你能保证各个嘴严?”花儿问霍言山,后者则意味深长一笑。花儿明白了,这里头的人是有来无回的。
花儿想到那小叫花跟她说:那大高个被抓走了,抓到身上去了。被抓走的人回不来了!那小叫花不会知晓得内情,但或许有只言片语是真的。或许从来都没有什么山上,而是一座城!有人被抓来这里,造霍家人心中的京城,但怕他们泄密,在他们生老病死之时就会被杀掉。
若果真如此,霍家父子的心肠比那死去的母子更为歹毒!花儿一时之间握紧了拳头,担忧霍言山发觉又逼迫自己松开。
他们的船在缓缓开着,她看向那些劳作的人,佝偻着身子,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目光所及均是一股短命的病气。
霍言山最终变成了他当年痛恨的那种人,这真是一场彻底的沦丧。后面任霍言山再如何阐述他的宏图大志,花儿都不再讲话了。
最终他们的船停下,霍言山跳下船,站在岸边招呼花儿:“请吧!”
花儿下了船随他走,一副乖巧的姿态。此刻已是雾蒙蒙的清晨,因着连日阴雨,路上长满了青苔。这繁华的水上城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巨大的空城,若想在江南无声无息建这样一座空城,那是要耗几十载光阴的。花儿估算,或许在霍家与太后的恩怨发生以前,在霍琳琅还是少年之时,霍家就有这样的野心了。
作为朝廷的股肱之臣,霍家几朝元老,把持着江南命脉,他们不肯泯然于朝堂,从而勃发出更大的野心。
这太可怕了。花儿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娄擎喝婴孩的骨汤更为可怕还是霍家深藏不露建这样一座来日京城更为可怕。
她一步一步走着,走过空荡的街巷,最终站在了一个类似于皇宫的地方。霍言山上前扯着她手腕走上台阶,在她身边说着:“这将是我的登基之路,你记好今日的每一步路。”
“狼子野心,可笑至极。”花儿无情嘲弄他,并用力甩开他的手。
到了这里,霍言山反倒不急了。他急什么呢?这是他的皇城,他将在自己的皇城之中一点点蚕食她的意志、盘剥她的骨头、吞噬她的良知,他将在这里,要她慢慢变成一个行尸走肉。霍言山思及此,真是又心疼又痛快,当他站在龙椅之前仰头大笑。那个脸部有伤的少年将军,自此消逝在江南烟雨之中了。
花儿最终被安顿进了一个宫殿,转眼间就有丫头上前伺候她。那丫头耷拉着眉眼,看不出喜庆来。也对,既知要在此了此余生,谁又笑得出来呢?
霍言山丢下她走了,他回城还有要事处置,临行前安顿了人来照顾花儿,说是照顾,其实是将她看了起来。左右这里的人都无法生还,是以霍言山允许她在城中走动。
花儿在雨声中酣睡了一场之后,兴致勃勃出了门,准备将这“京城”仔细观赏一番。她身边明里暗里跟着人,但丝毫不影响她的情致。那些叮叮当当造东西的工匠,目不斜视,动作迟缓,只一心眼前的活计。若谁停下,旁边就有人抽他一鞭子,被抽的人只是缩一缩身体,闷哼一声,就再没反应了。
花儿边走边看,前头似乎是要建一个佛像,有人站在高高的塔尖上,身上绑缚一根细细的绳子由几个人牵着。那人正在为佛像凿它的慈眉善目,手臂一凿一抬之间身子就微微晃动。那人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一块石头,完全不信那几个拽绳子的人能拽住一般。
再仔细看,那人也是一把瘦瘦的骨头,但身高腿长,那只凿东西的手臂看起来与花儿身边的小丫头一样长。怎就那么熟呢?
花儿仰头看了半晌,看不清,绕到另一侧再看,怕看着她的人疑心故意问:“这造的是八面佛吗?那边也有脸吗?它是喜还是悲呢?”自然是无人理她。
恰在此时,上头的人身子一抖,顷刻间就能成肉泥,小丫头捂住嘴忍着不叫出声,那人却匆忙抓住那佛像凸起的眼眉,费力爬了上去。上去了也不责怪那些拉绳子的人,只是头朝下探,看看自己差点丧命的地方。
这一探头,花儿险些叫出声来:那人是懈鹰!那小叫花子口中被抓走的大个子就是懈鹰!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离奇巧合的事!尽管懈鹰模样已大变,几乎无人能认出他来,但花儿仍旧从那眉眼神情之中认出了他!
上头的懈鹰看到花儿目光一顿,又马上缩回头去,对其他人道:“太累了,歇会。反正早晚要死,不急这一时。”
众人闻言都席地而坐,身子骨散了架,目光涣散,不知去路在哪。
懈鹰做了那么久叫花子,早已娴熟,人也一软随机堆在地上。心中却在思量:这位怎么来江南了?来江南也罢了,怎么还被抓到这来了?转念一想,那霍言山惦记她这么多年,她送上门了,不抓她抓谁?这夫妻二人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劲头真是分毫不差!
一旁的人偷偷问懈鹰:“还能坚持住吧?还有力气吧?”这造佛的活太难了,这几年摔死不知多少人。好容易来了一个体力好些的,都希望他能多顶些时日,别人也好免去了送死。
懈鹰摇头:“今日怕是不行了,明日吧!”
“好,好,那做那一块。”
懈鹰一副憨厚劲儿,不仅点头,还要问一句:“明日是不是要发工钱了?”
那人看着懈鹰欲言又止,懈鹰也装作看不懂,又问:“发的吧?”
懈鹰被抓到这里装傻充愣任劳任怨,起因是有一日白栖岭听到柳氏与小货郎低语:可别受罚到那地儿去,如今那人手不够,又要抓叫花子了。恰好懈鹰在扮叫花子,白栖岭便要他去看一眼。懈鹰被抓那日可以说是主动送上门的,那些人抓住一个挣扎的叫花子,懈鹰上前问:“去哪里做活计?可管饭?可有工钱?”本来那些人并未看见他,主动冒出来这么一个,顺手就抓来了。
懈鹰又想:这夫妻二人可谓绝配,就连这耳力都一样好,二人又都八面玲珑聪敏过人,凑到一起是能算计任何人的。只是他当下无法判断这花儿是否已与二爷通了气?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探头去看,花儿已经兴致勃勃地走了。
花儿察觉到有人看她,猛地回头,吓了别人一跳,懈鹰却知晓她在回头看她,于是对她比了一根手指,花儿心领神会,转身走了。
看到懈鹰让她心情大好,白栖岭脑子没坏,还知道派懈鹰来这。那么这里,除了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城,还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呢?
她一边思考一边大快朵颐,霍言山这是要将她养壮了再动手,竟备了这许多吃的。她倒是不担心他下毒,并非信任他的品行,而是那狼头山的大雾造就了她,她的身体怕已是百毒不侵了。
花儿反正也不急着走,索性踏实住下,甚至对小丫头说:“夜里湿冷,多备两套被褥咱俩盖。”
小丫头一阵惊慌,不知这姑娘为何对她突发善心。花儿却不以为然,指着小丫头的细胳膊说:“虽说江南女子灵秀,但你这细胳膊一折就断了。别管他日死活,今朝且先吃饱吧!”
小丫头闻言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睛眨了眨,就落下了泪。原来她是霍家庄户上的一个丫头,名为梨子,因着父亲得罪了霍家一个旁枝,她就被卖给了戏班。不知为何,霍琳琅前两年突然爱上了听戏,就将她从戏班买了出来。结果还未如何,就被霍夫人发配到了这里。起初梨子觉得哪里都是苟活,结果到了这才发觉她出不去了。
如今碰到这样一个好心眼的姑娘,自己又不敢将这里的事多言讲给她听,怕惹祸上身。这样就觉得愧对了花儿的好意,想着要报答,又不知如何报答。
花儿倒没想那许多,夜里寒凉,见梨子窝在角落里很是可怜,便将她拖到了床上。恰逢霍言山深夜前来,一推门看到此情此景,想到当初自己被花儿所救,她也是这样一副古道热肠。即便如此,原本想强霸了她的心却并未动摇。
对梨子扬了扬下巴要她出去,后者有些为难,偷觑花儿。花儿却对梨子一笑,要她放心去,还叮嘱她:“把门关严,让侍卫们走远些。”又征求霍言山意见:“行吗?”
霍言山嗯了声。在霍家地盘上,她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若真打起来,她又打他不过,她无非是叫嚷着骂一些难听话罢了。他并不怕她。
梨子依言走出去关上了门,但她又隐隐担忧花儿,步子走得有些慢了,听到里头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碎了。
紧接着花儿喊了声:“霍言山!”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3章 吹梦到西洲(十二)
梨子吓一跳, 慌忙向回跑,却听花儿喊道:“梨子别进来!“
此时霍言山也喊到:“谁也不准进来!”
梨子停下脚步,暗暗为花儿捏一把汗。她想为她寻一个帮助, 放眼四周, 除却那些麻木的人,再无可用之人了。
此时屋内的两个人正在角逐。
花儿骑在霍言山身上, 一把小刀架在霍言山脖子上,刀刃儿已刮破他的皮肤, 留下深深的血痕。花儿凑到他耳边低语道:“霍言山, 你当我还是十几岁任人欺负的小丫头吗?你想靠近我, 先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手腕一悬, 刀印又深了,伤口汩汩流出血来。花儿这些年见血太多, 此刻眸色深了,一时间心念大起:干脆结果了霍言山得了。她惊讶自己对霍言山竟没有任何慈悲心,想到要杀他,她甚至感到痛快。
霍言山看着花儿, 头靠回去,大笑出声。笑够了才说道:“孙燕归, 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吗?你真以为我会轻易被你控制吗?逗你罢了。”
随着话音落, 他骤然打挺翻身,将花儿控制在了身下!死命将她双手按在头侧, 一条腿狠狠压抑她的反抗,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厉害,什么时候才肯认输!霍言山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这是他亲眼看着, 一步步从一个挨饿受冻的小姑娘长成为一个女将军的对手。
这个对手的灵魂越不屈, 他越想将她拦腰斩断,他的生活鲜少有这样的乐趣,此刻他简直要癫狂了。
花儿不再挣扎,冷眼看着霍言山。
“怎么?认输了?”霍言山将脖子靠向自己肩膀,以擦掉它的血痕。
花儿不言语,在他愣怔之际突然抬膝顶向他后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抽出了手,刀刺向他的裆部。霍言山慌忙躲闪,一个飞身跳到地上,震惊地低头看着被划出口的裤子,再愤怒看向花儿:“你来真格的?”
“割了你,看看你夫人还愿不愿哄着你让着你!看她娘家的百万大军还给不给你用!”花儿攥着那把小刀坐起身来,女将军一身英气匪气毕露,支起一条腿来将胳膊搭在膝盖上,见霍言山惊魂未定,心中暗笑他太过宝贝自己的东西。当年可不是这样的,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少年将军如今要用自己□□之物来征服女人和江山了。
霍言山好久才缓过神来,他对花儿说道:“我不愿对你下死手下黑手,终究是念着你当年救我一命。如今你于我的恩情彻底断了!”
花儿怕什么,在她心中当初不过顺手救他一命,她根本没放在心上,那就俨然如救一只猫、一条狗一样,也因此她从不真正觉得她于霍言山有恩,是以也没有恩情断了这一说。
霍言山的神情变了。
从前朗俊的少年将军,讲起天高海阔双眸熠熠生辉,此刻目光若沉潭深不见底,动手扯他的龙鳞纹腰带,凉软的腰带紧接着就被他缠在手掌上,而他褪衣的动作又像一场缓慢的良心剥离,最终他变成了另一个他。
当他走向她的时候,她并不害怕,并做好了彻底激怒他的准备。她了解他彻底怒了,就会有纰漏,他有纰漏她就有机会!
花儿从前自认只是芸芸众生中的蝼蚁,却不料在那一年偶入圈套,从此与王公贵族有了牵扯不清的恩怨。她本身并没有恩怨,她的恩怨到如今也不过是过真正安稳的日子。可他们并不这样想,他们要天下、要鱼肉他人、要纵情享乐,她最痛恨霍言山一再为此欺瞒她利用她,是以她对他永不会手软。
他终于走到床前,花儿缓缓解开自己的盘扣,衣裳一扯,露出半个肩头。那与霍言山见到的任何一个女子的肩头都不同,那上头有一块狰狞的伤疤。
霍言山愣住了。他的凶神恶煞和摧枯拉朽的心思在一瞬间崩塌了。他以为他们会你死我活大战一场,带着愤恨和怨念,直到其中一个认输。却没想到她径直解开了自己衣扣,露出她的肩头。
“还想看看别的吗?”花儿问他,作势要解别的衣扣,云淡风清说道:“还有好多,很好看。我之前还想,待一切尘埃落定,去你们滇城找那个有名的师傅在我的伤疤上都刺上花,那可就好看了。”
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她从来不在乎。此刻在霍言山面前袒露,也并不羞赧。她看到霍言山的气势一点点委顿下去,最终颓然坐在她身边,对她说:“穿好。”
花儿拉好衣服,盘起了腿,看了眼霍言山。她只想吓他,是以不知晓他此刻内心的触动。霍言山不懂,好好的女人,原该有更好的活法,推开窗就能看到苏州河的江南院落,一生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换做别人是要满怀感激去接受的。可她呢?活成这般模样。
霍言山能从她的伤疤中想象她多少次死里逃生,命悬一线,可下一次她还会一如既往去拼杀。
他不懂。
“你…”霍言山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去问,索性咽下了。花儿也不追问,只是捣他心口一拳,起身到窗前,推开窗。
外面树后人影一闪,花儿知道那是梨子不放心藏在那。这个小丫头又善良又胆小,若刚刚真的出了事,花儿想象不到她会如何做。
霍言山是过了许久才回过神的,他的震惊和触动在他的心间一点点消退,良知并未回归,但他对花儿产生了一丝惧意。要问鼎天下的人最厌恶恐惧,他理应藐视苍生,不该在女人的伤疤之下萎顿。
这突生的恐惧令霍言山兴致全无,起身走了。
他走后,梨子慌忙跑来,看到花儿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她关上窗,偷偷对花儿说:“其实江南人都知道,霍家人最在乎颜面。姑娘你往后可别说那些话了,当心惹祸上身。”
“你别怕,遇事你先跑。”
梨子闻言似乎是迟疑了一下,下了半天决心,才对花儿说:“姑娘想跑吗?若姑娘想跑,我可以帮姑娘。”
见花儿似乎感兴趣,单纯的小姑娘忙凑到花儿耳边,与她耳语。
原来这空城里头的一些老苦役,在来的第二年就看清了形势,知晓霍家是断然不会放他们活着回去的,是以开始偷偷凿一条逃生的路,那条路眼看着再有两三月就凿通了。
“若姑娘想逃,我与那工匠头目悄悄说上一说。那工匠头目很厉害,这城里的每一处他都造过,了如指掌。命是大的,至今没有累死病死。”
花儿不懂,如此隐秘的事为何梨子会知晓?梨子却自顾自兜了实底:“他说待挖通了逃离那一日,也将我带走。”
花儿懂了。在这座空城里,即便人人都如行尸走肉,却还有人惦记一些世俗的儿女情长。这怕是拿命换来的情感了,若被那些监工发现,怕是几十鞭子将人抽死了事。花儿是聪明人,在这件事上不再多问,只是对梨子说道: “先别说,别为你惹麻烦。但你若信我,倒是可以将人指给我看,我寻个恰当的机会自己找他,这样也可以为你免去麻烦。”花儿这样对梨子说,她不想牵连她,同时非常想得知关于这空城的一切。
“那姑娘仔细记一下。”梨子凑到花儿耳边,小声将那头目的出入时辰和地址与花儿说了。她都到了这种地方了,却还是不长心眼,花儿对她好一点她就开始掏心掏肺,一点不怕她出卖他们。
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好事,但花儿又担忧她这样实心眼会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劝了她几句,要她往后凡事都留些心眼。
花儿觉得霍家造这座城,定是会有很多机关暗道的,她隐隐觉得没准这里就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要探上一探。
又想到懈鹰,他混进来,自然也不会白白回去。以花儿对懈鹰的了解,不将这里翻个底朝天,他绝不会回去向白栖岭复命。白栖岭的人真是像极了他。
再入夜时候,花儿张罗出去夜游。空城的河道边早就挂好灯笼,似乎早就做好准备迎纳新人。霍言山的人跟着她,那几个人都是霍言山的贴身侍卫,功夫了得,花儿若想甩掉他们绝非易事,但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日从贴身的小妆盒里沾了点香膏抹在耳后,那香味随着晚风细雨在夜色里弥漫而去,在他们到巨佛前面的时候,花儿故意大声道:“这巨佛眼睛会发光!”
而后绕佛一周,走了。
跟着她的人脚步渐渐慢了,待她绕进林子里,那几人已靠在了树上。
花儿见状快步而去,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细雨穿林打叶的沙沙声。花儿藏在里面,等着梨子说的那个工匠头目。依梨子所说,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出来,穿过这片树林,最终在一个地方消失。
她等了许久,果真有脚部的声响,但不是一个人的,而是许多的。花儿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向前看。黑暗中的她看到远处的小河边停了许多船,从船上下来的人已走出仗远。其中三人应当是主子,因为后面的侍卫为其撑着伞。
待他们再近些,花儿看到他们身上佩戴的冠玉,依稀觉得他们都非常人。那些人从她面前绕过,转而去了林后。她远远跟着,看到他们穿出树林,最终停在了一座高塔前。
那高塔掩映在树林之中,在城中根本看不到,有专人守着,见人来了,塔门缓缓开了。内里灯火通明,俨然一座黄金殿。远处的花儿被这等富贵景象震惊,想再多看些,那塔门已关了。
花儿想多看些,但掐算着时辰,不得不回去。她匆忙向回赶,看守她的人神情仍涣散着。她什么都没说向回走,那些人就在身后跟着她。
暗处的懈鹰暗叹她大胆,一个人勇闯孤城,还带着自己十八般武艺,能在霍言山手下偷生。二爷的夫人果然不一般!
懈鹰跟了她一路,花儿自然察觉到了。只是在林子里远处有人他们不好相见,但下次该如何碰头,花儿心中已有了主意。
回到卧房,梨子问她外头冷不冷?
花儿答:雨夜湿冷。
那些侍卫的目光渐渐如常,梨子问他们:“姑娘刚刚去哪里了?”
“就在城里随便走了走。”已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花儿躺回床上,在静谧之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回忆那几个人带的冠玉名牌,原本模模糊糊,又好像有了轮廓。其中一人的冠玉上刻着“王”字。
花儿倏地睁开眼:王?哪个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4章 吹梦到西洲(十三)
正处天下大分之时, 最不缺便是“自立为王”,守着一个小县郡,某一日心血来潮, 建围墙抢河流划征地征赋税, 与其他权利割席,自此成了“称霸一方”的王。
称王者, 腰间要佩戴玉牌,那个“王”字自然要刻上, 遇事先亮名牌, 以此昭告天下。娄擎母子死后, 这天下四分五裂, 至如今,已有十余位“王”。其中以江南和滇地的霍家为最大, 北地的谷家军虽未称王,却被默认为最远的王。
花儿因着未看清那腰牌上的字而懊悔,这等时机怕是难遇,那些人恐怕商议过要事后就走了, 她只能寄希望于懈鹰了。
梨子这个姑娘有一点眼力在身上,夜里听见花儿翻了几次身就问她是否遇到什么难事, 花儿思量一番, 对梨子说道:“说来也是怪,我去那林子里, 并没等到你的心上人, 却等来黑压压一群人,那群人都朝一个地方去, 天太黑了, 也看不清长相。”
“是朝树林外侧走吗?”梨子问。
“对。”
梨子踯躅一番, 还是决定告诉花儿实情:那里自建好后,除了霍家自己人,是不许任何人去的。相传那里是一个大宝库,也有人说那里藏着一个治国的宝贝。有人夜里看到有官老爷去,但那官老爷看着不像这里人。
梨子说完后叮嘱花儿:“姑娘你自己知晓就好,万不能对这里其他人说。说了不该说的话要被割舌头的。”
“他还真割不成?”花儿问。
“他不割,他老子也要割的。”梨子把霍琳琅称为“他老子”,这于她而言是大不敬的说法。可见这丫头心中对霍家父子怨念多深。若非是她的那张俏脸,霍琳琅也不会对她起心思,他的大夫人也不会妒忌,最终将她关来这里。梨子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做,他们却怪她处处错。
花儿有心宽慰梨子几句,可漂亮话毫无用处,也不能帮她逃离这里。眼见着梨子的大好时光就要断送在这座空城中了!
她自己尚处险境,一心与霍言山周旋,想破了他空城的奥秘,然而她突然消失,旁人可是急坏了。
先是柳枝。她被派出去打探是哪座山上在偷偷抓人,出城两日,回来后客栈空空如也。无论她拉着谁问,那人都摇头,压根不知道花儿去了哪里。她又问其余留守城外的人,这才知晓花儿被霍言山带走了,至于带去哪,跟了一半,遭遇了暗伏,他们人生地不熟耽搁了会儿,待冲出去,早已不见了踪影。速速给谷大将军送信,请大将军定夺。
柳枝急得跺脚,骂了他们一通:“等你大将军信来了,孙将军她…”
“也去找了的,有点眉目,你再等半日。”暗哨见她急了,忙安慰她。柳枝闻言哭笑不得,抬手就朝那人打去,打他说话说半句,故意气人。打完了又觉得不能坐以待毙,思前想后,决定去一趟白栖岭那。
在他窗前等了一个时辰,那窗却没开。柳枝气急,拿起一块石头,当着霍家盯梢那些人的面砸了白栖岭的窗,过了一会儿,有个小丫头跑过来探出身子骂:“哪个不长眼的敢砸我家窗!当心我们夫人给你放血!”
“你家老爷呢?”柳枝隔着河问她。
“我们家老爷去哪与你何干?”小丫头吐一口:“我们家老爷整日不出门,也能招惹你们这些狐媚子!”
柳枝听懂了,白栖岭出门了。柳枝拔腿要走,却被霍家人拦住了,他们纠缠她好一阵,最后故意放她走了。等她在城里打探个遍,终于在天黑后看到白栖岭一家三口从一家医馆出来。
白栖岭的小放儿应是生了病,正在他怀里哭,一旁的柳氏像是做错了事,始终用指尖捏着衣角低头走路。
柳枝上前一步拦在他们面前,趁柳氏没反应过来,大声对白栖岭说道:“花儿姑娘不见了!说是被霍家带走了!这一去生死难料,若不是你生出这许多事,她也不至于来江南趟这趟浑水!你却不闻不问!”
“花儿是谁?可是前几日来闹的姑娘?”白栖岭故意问她,把柳枝气得指着他破口大骂:“白老二!我看你不是脑子坏了!你是心肠坏了!”
骂完转身走了。
白栖岭把哭着的孩子往柳氏怀里塞:“放儿找你。”柳氏慌忙接过,垂首跟在健步如飞的白栖岭身后。柳氏从早上睁眼起就云里雾里一样,那放儿不知怎的吃错了东西,乳母非说是昨夜里柳氏给她喝了一碗馊汤,那汤导致乳母的奶带了毒。问题是柳氏压根就没给乳母喝汤!
可白栖岭摆明了是信乳母的,头一回给她摆了臭脸,甚至骂了她几句,要她往后当心,万万不可做糊涂母亲,一步错步步错。柳氏本就心中有鬼,被这几句吓得脸色铁青。转念一想白栖岭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赶巧了。
可尽管如此,她的心算是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医馆,那老郎中又偏说一碗馊汤不至于此,问他们可给小娃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白栖岭就问她放儿这两日的吃食,她一时之间说不出,白栖岭又急了,说她:“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母亲!”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原本心虚的柳氏差点站不稳,幸而老郎中眼明,要他们有事回家吵,不许在医馆里闹。
柳氏战战兢兢,就连半路杀出个柳枝她都没有心思闹,进了家门将孩子交给乳母就要出门,被白栖岭揪着衣领扯回了自己卧房。下人从未见过他火气这样大,此时都吓得噤声躲了起来,只有那小丫头胆子大,偷偷跑到门前去听。
里头摔了一个杯子,而后夫人哭了起来。过了许久那哭声才止住,柳氏踉跄着出来,红着眼睛匆匆出了门。
柳氏是去茶楼找飞奴,可飞奴不见了踪迹,茶楼的人让她回去候着,若飞奴回来,会派人去找她。柳氏很怕,距离飞奴给她的期限不多了,可她尚拿不定主意动手。因着心里装着事儿,人就显得魂不守舍。路上遇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全然不理会,只觉得脚底没根,也恨不得到一个无人之地躲起来。
回到家中,放儿已被灌了药,倒是精神了些,也不哭闹了,趴在白栖岭肩头,受尽了委屈似的。柳氏觑了白栖岭一眼,见他神情冷,她也不敢再多言,只盼着天黑透去他屋里,夫妻么,床头吵架床尾和,无论如何先稳住他。
到了夜里,二人和衣在床上,柳氏的手甫伸过去,就被白栖岭啪一下打开,他厉声道:“毒妇!你给我老实点!”
柳氏闻言坐起身来,披头散发悲悲戚戚,对着白栖岭啜泣,也为自己喊冤。见白栖岭不愿理她,又去拉他。白栖岭手一甩,她险些倒到地上,这下知道了白栖岭的脾气,一时之间不敢妄动。
白栖岭见时机到了,叹了口气:“哎!其实我知晓夫人委屈,夫人怎会毒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呢?只是这几日我总是做些奇怪的梦,被那梦扰乱了心智。”
柳氏见他缓和下来,长舒一口气忙凑上前去,试探地问道:“做什么梦了?”
“还不是上次说那个,但梦的更细致。”白栖岭坐起身来,对柳氏摆手,要她附耳过来,柳氏照做了,白栖岭压低声音:“眼下我想着,或许那不是梦,而是真切发生过的。我或许真的有宝藏藏在深山里。”
“那你梦里有确切地点吗?在哪里?远吗?”柳氏想了想又问:“那可是张图?”
白栖岭点头又摇头,紧接着做思索状,最终才小心翼翼提议:“那应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宝藏,若真的寻回来,那我们这一生的荣海富贵将享用不尽。不如…”他故意顿下来,颇有深意地看着柳氏。
“不如什么?”柳氏问他。
“不如我们去看一看。”白栖岭顺手从床底抽出一张舆图给柳氏看:“梦里的山和林,看着应是在北地。至少不是江南的模样。咱们走一趟,明日一早就走。”
白栖岭的提议把柳氏吓住了,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是胡乱点头。柳氏心知,它要离开这里可是大事,外面那么些人盯着,若她隐瞒不报,那她的小命将不保。她不敢耽搁,找了个借口一拍脑门:“瞧我!把放儿的药忘在医馆了!”慌忙走了。
柳氏心中真是惊慌,在黑夜里摔了几个跟头,终于到了茶楼。飞奴还未归,她与那茶楼的说了,后者被吓一跳,可飞奴不见了,他也寻了他几日。这会儿知晓此事非同小可,要想辙子去找霍言山,刚出茶楼就看到一顶小黑轿在落轿,一个人走了下来。
茶楼的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跪下:“大人。”
霍琳琅回来了!
他缓步向茶楼里走,柳氏下意识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她指尖瞬间凉了,腿亦软了,想开口跟霍琳琅讲话,张了几次嘴,愣是一点声音没有发出来。
霍琳琅捏着她下巴,看着自己的玩物,想到白栖岭用着他丢弃的,便冷笑了一声。
尽管过去若干年,霍琳琅几乎从未亲自与白栖岭打过交道,但他霍家在白栖岭那里可是吃了不少的亏。当年那庄户管家不过是缘起,其后种种均令霍家人蒙羞。
他要柳氏将白栖岭的一切都说了,再三确认白栖岭见到花儿后的种种反应,以及当街被柳枝斥骂时的情形,柳氏一一说了。
霍琳琅又问她夫妻之事,柳氏不敢欺瞒,红着脸答了。
白栖岭在京城颇有花名,京城人有传他好色暴戾,抬进白府的女子不日便被折腾死。然霍琳琅探查许久却是知晓白栖岭不近女色的。这许久以来,他之所以对白栖岭失忆一事将信,便是因着他与柳氏的房事极好。
“随他去。”霍琳琅突然这样说。
柳氏意外地睁大眼睛:“不关着了?”说完意识到自己身为奴才话多了,忙伏下身去跪着。柳枝与霍琳琅不过寥寥几面,她伺候他几次,遭了几次大罪,在他面前从未讲过一句整话。但霍琳琅做事滴水不露,世人鲜少知晓他此等面目。每当柳氏于坊间听闻谁夸赞霍家人行为端肃,心中也是要吐一口骂几句的。
“不关了,随他走。”
霍琳琅意识到时机到了,白栖岭在如今这等情形之下,若真的失忆了,那极有可能所言为实,霍琳琅由着他,早晚会找到自己要的东西;若是并未失忆,那便是花儿的出现令白栖岭慌了。
无论如何,霍琳琅都决定以静制动,无论如何,白栖岭都跑不出他手掌心。
于是下一日天还未亮,白栖岭就抱着放儿,带着柳氏、小丫头和乳母,坐上一辆马车,悄然出城了。
柳枝在城外看到白栖岭走了,气得拿出自己的箭想射死他,被衔蝉一把拉住:“柳枝姑娘,且先消气,此事并不简单,还需从长计议。”
“我们孙将军生死未卜,他却不闻不问逃命去了!枉我们姑娘千里迢迢来寻他!”
“以我对白二爷的了解,他绝非这样凉薄之人。”衔蝉无论如何不肯松手,死死握着柳枝的箭:“柳枝姑娘你听我说,江南一事太过复杂,我们在城外看到很多藩王进出。这在过去许多年都不曾有的事,江南要出大事了,白二爷此时选择离开,定有他的理由。”
柳枝听出衔蝉的笃定,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不对,你有事瞒着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放假啦!
要保持更新!
明天更六千!
第115章 吹梦到西洲(十四)
衔蝉从未骗过自己人, 此刻面对柳枝的质问有些惶恐,眼神飘忽向墨师傅求救,后者却对她摇摇头, 要她守诺, 什么都不要说。
衔蝉心中为难,只得安慰柳枝:“花儿失踪了, 我们都很着急,白二爷会是最急的那个。”
“光会动嘴!”柳枝替花儿鸣不平, 从狼头山出来之前, 她们坐在额远河边看日落, 花儿还说:这没良心的总算是有动静了!千里迢迢来到江南, 却发现自己跟故友、跟夫君已然两条心了!
“不是!柳枝!我们派人去找了,眼下有了些眉目了!马上就有确切消息了!”衔蝉扯着柳枝衣袖:“你还记得懈鹰吗?”
“我怎么不记得?他不是被抓去山上了吗?”
“不。”衔蝉摇头:“他与花儿在一起。”
柳枝骤然沉默不语。
她和花儿为了白栖岭初到江南, 白栖岭已收拾铺盖细软走了,看样子要去度一个大劫或做一件惊天的大事,而花儿却是要留在这里,来了她自己的孽了。
柳枝既已知晓花儿还安然活着, 又听闻懈鹰与花儿在一起,她并非孤立无援, 这令人放心不少。过去这些年, 孤身涉险的事并不少,哪一回都像要送命, 或许这一回也如此罢!
他们悄悄跟了白栖岭一段路, 墨师傅就说要折返了,柳枝知晓问不出什么来, 也不再多问。与衔蝉、墨师傅二人道了别, 就回到客栈。
房间内很黑, 她想掌灯,却听到有很低一声:“柳枝。”
柳枝闻声手一顿,转而阴霾一扫,兴奋道:“照夜哥哥!你来了!”照夜来了,柳枝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照夜不让她掌灯,那她就不掌了,在黑暗中声如细蚊,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与照夜讲了。讲完才想起他去京城办差,怎地转道来江南了呢?
原是照夜到了京城,要与墨师傅见一面,却听闻墨师傅带着衔蝉奔了江南。而那些日子在额远河对岸,谷为先发觉了阿勒楚大军的异动。
原本驻扎在那里多时没有动静的阿勒楚,突然率部沿额远河向西南移去。额远河西南,地形险峻,高山密林沙漠分布,人进去多半是有去无回,除非是当地纵横南北的生意人,骆驼、板车、马匹交替使用,能赚得了银子还能保得了命。
谷为先知晓白栖岭在那里有一个商队,多年前,谷翦千里奔袭之时,曾借用那商队的两百只骆驼运送粮草。那时谷翦对谷为先说:怎么会有富贾做这样的生意?他们直觉这生意并不赚钱,却是把握了一条要塞。
把握了这条要塞,就把握了某条命脉。谷家父子在几经思考后明白了白栖岭的用意。这说起来已是多年前的事,那时白栖岭还未去京城当街卖弄兵器,还只是一个“小生意人”。
有关白栖岭的种种,谷为先起初所知不多,是因着娄褆的撮合,他们才有了相识的机缘。白栖岭虽自诩奸商,但身上自带一股侠气,为人嫉恶如仇,对坏人心狠手辣。谷为先敬他是条汉子,是以也与他有过不少掏心掏肺的时候。
阿勒楚的人去往的地方,应当就是白栖岭掌握的那条要塞。白栖岭与叶华裳的事谷为先早有耳闻,或许他们如今仍有联系,这也说不准。
而墨师傅带着衔蝉去了江南,这意味着白栖岭将钱袋子送到了江南,那么,他们定是要在江南有些动作的。是以谷为先命照夜偷偷去江南,若白栖岭遇到困难,他也可伸出援手。
照夜到了江南,却听柳枝说白栖岭已经走了。柳枝还在为花儿忿忿不平,对白栖岭的所作所为痛斥一番,并对照夜说:此事一出,往后别的不说,花儿定不会与他一条心了!这明显是拿咱们谷家军当外人!
“万万不可武断。”照夜向来沉稳周全,他知晓此事不简单,细细思量,白二爷也是在刀尖上行走,哪一下不对就要送命了。又安抚了柳枝几句,而后匆匆出了客栈。
这是照夜头一次来江南。
少时听衔蝉读诗,听她感叹江南好,如今他来了,见到与北地不同的雅致,心道江南的确好。再一想,自上次京城一别,又几年未见,这几年,他们被裹挟进各自的路途中,偶有书信,始终想念。
柳枝告诉了照夜衔蝉的落脚之处,他原本就是要去找墨师傅,也理应见见衔蝉,这样想着,就穿过夜色,准备出城。
步履缓慢,柔肠百转,千般思量,不知相见后情景几何。北地的风霜激战磨平了照夜身上的那些书卷气,如今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彻头彻尾的男子汉。单掌心的茧就能刮破细软的蚕丝,红朗的面色挟带着八面风,是另一种教人倾心的模样了。
照夜并不自知。他觉着自己的面相变凶,快能与白栖岭相较了。若被衔蝉看到他在战场上大杀四方,鲜血浸透衣裳,定然是会怕他畏他。又想起衔蝉手中那支笔也是会伤人的,不比他的刀剑差,于是又微微放心一点。
他听到身后有轻微响动,不动声色继续走,拐进一个巷口,藏在暗夜之中,屏息听那脚步声。
那脚步先是停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跟着,片刻后,又重新响了。那脚步原是极轻的,不会被人听出来,但照夜在山上待久了,哪怕一只小鸟在树叶上跳一下,他都能听得清楚。
那很轻的脚步声令照夜有熟悉之感,又因着是在江南,是以他还未见到人,就知晓对方是谁了。
待那人站在巷口,照夜仔细分辨,细高的人影,像被抽掉了骨头,但周身的杀气却叫人瑟缩,是柳条巷的故人飞奴。
“飞奴。”照夜向前一步,走出阴影,看着飞奴。
“猜到是你。”飞奴说。
二人都未再上前一步,从前见面捣拳相拥的光景一去不返了。但照夜始终是一个念旧之人,那年飞奴于匪窟舍命救他,他至今心存感激。是以照夜永远无法真正记恨飞奴,尽管他对他有着不解。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聚。”照夜对飞奴笑一笑:“我来不是为找你麻烦,我是来接花儿回狼头山的。”
“她回不了狼头山了。”飞奴负手而立,冷冷看着照夜:“她自寻死路,被霍言山关了起来。”
“关在哪里?”
“一座空城里。”
那一夜霍言山的那艘船在前头走,飞奴潜在水中默默跟着。他从前就听霍家人说过那座城,但从未让他去过。他在水中潜着的时候还在想,霍言山不会糊涂至此带花儿进他们的秘密之城的。不成想,被花儿激怒的霍言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没有脑子的莽夫。飞奴也因此感激花儿,若不是有她出其不意,他也不会早早进到那座城。
他潜在水中,避于人后,在那座空城中游荡了两天。当霍言山要欺凌花儿之时,他正在不远的地方藏着。霍言山的贴身护卫均非等闲之辈,飞奴若不用非常手段,也很难拿捏他们。
花儿果然是能拿捏霍言山的。飞奴想。那样的情形之下,她游刃有余,真真假假,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再往后,他知晓花儿大抵不会在霍言山手中吃亏了,是以放心离开,将那座空城摸了个底朝天,他自然也看到了藩王进城,看到他们进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在他准备出城之时,在巨佛旁,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飞奴与他打过数次照面,对他十分熟悉,是白栖岭身边的懈鹰。这让飞奴不得不怀疑,白栖岭和花儿在一起唱一出戏,最终是为找到这空城,进到空城里,找出它的秘密。
他从来不以为这会是巧合。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多巧合?
“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带我去吗?飞奴。”照夜恳请飞奴带他去,哪怕进不到城里,认一认路也好。
飞奴意外地没有拒绝他,反而叮嘱他:“中间要拐几次,是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必须从水下过,因为上面被霍家人看管得密不透风。”
“好。”
“你水性可有长进?”飞奴问他。
“大有长进。”
“那现在就走。”
二人没有任何寒暄,行至没有人迹的河边,飞奴缓缓下了水,消失在水中。照夜紧随其后,而后缓缓潜走。照夜并不担心飞奴此刻会加害他,不然他不会一个人跟着他。他趁换气之时仔细认路,岸边除了偶有的灯笼,再不见什么人。
漆黑的江南夜,两个在水中潜行的人,悄无声息地前往一个神秘的地方。照夜暗暗赞叹飞奴的脑力,他找到了在江南不被人盯着的最好的方式。他愈发聪明,愈发有忍耐力了。
大概行了两个时辰,天亮了,飞奴率先上岸,跑进树林里,照夜跟着他,问他为何不走了?
飞奴指指天上:“再往前走,树上就有暗哨了。人潜在水里,上头的暗哨能看见。”
“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对,等天黑。”
“竟是这么远吗?”
“行舟快些。”
二人走进树林深处,一时之间都无话了。照夜又想起他们儿时,他因为年长一岁,要做他们的大哥。柳条巷年纪相仿的人都听他的话。他那时淘气,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去树林里抓野鸡野兔子…把所到之处搞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飞奴、阿虺两个人造的泥猴子一样,在身后跟着他,将燕琢城外的山山水水跑了个遍。彼时他们最喜欢进林子,早春至初秋期间的树林里,到处都是宝贝。蘑菇、药材、野物、蜂蜜,总之只要他们进了林子,那一日家里的饭桌上就会多些新鲜玩意儿。
照夜作为哥哥,要一直提心吊胆,担忧他们被兽夹夹了,或不小心摔下山去,又或是被蛇咬了,就不停地唠叨他们。某一日飞奴真的脚一滑,差点摔进一条湍急的河里,照夜一把抓住他,那时他自己年纪尚小,力气又小,让阿虺拽着他的脚,仅凭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劲头把飞奴救了上来。出了这等事,谁都不敢与家里说,照夜自认没有照顾好兄弟,把那一日的野鸡给飞奴。飞奴自然不肯要,抱着照夜好一通哭,边哭边说:“照夜哥,我好怕呀!”
那时害怕尚且会哭,如今是怕都不会怕了。
照夜看着飞奴,叹了口气。他们身上的衣裳湿哒哒贴在身上,两个人都像落汤鸡一样。
“为何叹气?”飞奴问。
“你身上的肉呢?原本就瘦削,最后那二两也被你弄丢了?”照夜忍不住动手捏起飞奴的皮肉,一下就触到了他的骨头。
飞奴不自在地躲开,打趣照夜:“你在山上怎么待野蛮了?”
照夜便笑了。
如今是真的能看出他们走上了殊途,而人也随着时间有了改变。照夜是天大地大的广阔,飞奴是河流小溪的小意,抛开正邪不论,倒是人各有异。
他们在林中待了一整个白天,这感觉倒像回到从前,就连如今凉薄异常的飞奴都察觉到了暖意,破天荒与照夜说了许多话。他说的都是自己在滇城的事,最开始霍琳琅用他来试毒。飞奴拍着胸脯道:“看不出来吧?你兄弟现在已然是一条百毒不侵的毒虫了。能禁得起霍琳琅那狗贼那样糟蹋,真是老天爷可怜我。”
飞奴说起那各种毒虫在他身体里折磨他,霍琳琅根据他的反应去治香,各种惑人的索命的香。
照夜震惊于名满天下的霍家竟也有这样阴暗的手段,听飞奴讲这些的时候,他的心一阵阵抽痛。
飞奴又说起给霍家当狗,霍琳琅怕脏手的事,最终都落到他头上。别人眼中的他是一条不服霍家管教的疯狗,甚至更怕他几分。在滇城,人人见到飞奴都要躲,飞奴反倒无所谓,着实享受了几年做恶犬的风光。
“霍琳琅回江南了。”飞奴突然说。
“什么?他不是还在滇城?”
“偷偷回来的。”飞奴指了指古城方向:“他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世上不仅一个霍琳琅。此刻滇城的霍琳琅兴许正在街头喝茶呢!”
这事照夜是听说过的,许多藩王怕被人刺杀,都会找一个人来扮自己,甚至有人会找更多。照夜并不意外霍琳琅也是如此。他本就是个有心计的人,为保全自己的性命做这种事并不奇怪。
“为何来的不是假霍琳琅?”
“因为真霍琳琅等不及登基,要拿到白栖岭手中的东西。”
飞奴也不瞒着照夜,不知为何,他想跟照夜推心置腹掏心掏肺,他信照夜,这样的感觉很多年不曾有过,哪怕对花儿,也没有了。
“白二爷竟是这样厉害吗?他究竟在用什么制衡霍琳琅呢?”照夜问。
“白家商队掌握许多要塞,这事你可知?”飞奴问。
“知道。”
“其中一条要塞,无人能进,那里头是用不尽的珠宝,还有武器。相传两百年前,当时的皇帝还在里面造了一个机关,机关连接龙脉,若启动,则天下大伤。”说到这里飞奴解释:“这只是我从霍家父子所言推断出来的,那要塞是白栖岭当年跑商队无意闯进去的,他能生还是靠着大半张舆图,而另外小半张,在娄擎身上。他死时花儿从他身上找出来,但被霍琳琅抢走了。霍琳琅起初以为娄擎身上是一整张,拿到后才发觉事情不对。”
“而白二爷适时放出风声,说那半张在他身上对吗?所以他才突然出京,又在半路遭遇霍琳琅的埋伏?”照夜问。
飞奴点头:“我所知的部分是这样,真相如何,只有白栖岭知晓。”
照夜拧眉思考,白栖岭深藏不露他是知道的,却是到了这般田地了吗?这等大事他竟然连花儿都瞒下了!
飞奴与照夜又说了许多旁的话,天黑后二人重新潜入水中,向那空城游去。飞奴没有说谎,那些明岗暗哨果然严,路过的鸟都会被扒层皮,可见霍家人在这座城上下了多少功夫。而他们所经的河流,渐渐无名,游着游着,就到了荒野一样的河边。照夜差点以为没有路了,飞奴却一拐,前方豁然开朗,一座通天塔出现在照夜眼前。
照夜被震惊了,游到飞奴身边,问:“能进去?”
“进不去。我那一日是混在他们身后,费了好大劲进去的。里头是像京城一样,有皇宫有街巷,霍家人为自己造了一个京城。”
“竟是这样富有?”
“你别忘了,他们时代把守江南。江南从前最富庶,朝廷所知所见不过是他们想让朝廷见到的凤毛麟角罢了。”飞奴指着那城:“里头的人,有去无回。”
“那花儿…”照夜开始担心花儿。
“花儿尚能牵制霍言山,据我所知,她还能与他周旋一段时日。但若霍言山那一日发起疯来,就说不准了。”
城里城外俨然两个世道,照夜这才发觉,这江南,果然如谷为先所说:如那大富大贵之家养出的无用公子哥儿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们在外头待了会儿,这才向回游。两个人泡在水中许久,皮肤都皱了,游到安全的地方爬上岸,借着月光彼此看一眼,会心一笑。
待回到城外,二人该分别了。这几日于他们的浩瀚人生根本不值一提,但许是这些年经历太多风霜,故人脱下铠甲相拥一次,掏心掏肺一回,又觉得世间最珍贵仍是少年烂漫时,那时都没有坏心,一心只为吃饱饭,他们奔走在燕琢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记挂着柳条巷里的人。
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终于还是要分别,照夜通红了一双眼,用力抱了飞奴一下,掌心用力拍他后背,也不知该说什么。上一次分别对飞奴失望透顶,觉得这辈子都不能再把酒言欢举杯向月了,却不知今时今日又有这样的机会,便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兄弟,好好的。”照夜说。
“在江南好自为之吧,望你们都留一条命回去,往后别再来了。”
飞奴说完转身就走了,不带一丝留恋的模样,反倒是照夜,三步一回头,直到飞奴消逝在月色之中。这一晚,是江南难得不下雨的夜晚,皓月当空,将苏州河照得透亮。
照夜因着见过飞奴感慨万千,待他赶到衔蝉和墨师傅所在的小庄子,已近清晨。他折腾了好几日,整个人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等候下人传话的时候,努力挺直身板,以期衔蝉见他的第一眼,能看到她向来倾心的那种清白温良的模样。
他几乎忘了,战场和血肉早已将他塑造成另外的人,从前那个如玉的男子早已不见了。衔蝉险些没认出他来,她站在那,将他仔细打量,就连他头上夹杂着的那根白发,她都看到了。
刚几岁就长白发了。
衔蝉眼中有泪,捂着嘴,却笑出声。向前跑两步,想起别人都看着,又猛地收住脚。红着脸扭过身去,丢下一句:“野人一样,快进门歇歇脚罢!”
墨师傅对照夜说:“如今也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先喘口气,说说话,我着急出去办事,傍晚回来再说。”
照夜点头,目送墨师傅出门。他站得久了些,听到衔蝉催他:“发什么呆!还不进门!”
做饭的下人闻言捂嘴一笑,多少看出些端倪,寻了借口走了。照夜脸一红,向前两步,对衔蝉说:“我这一身,又酸又臭,在苏州河里泡了三天。”
衔蝉也不言语,只是上前扯住他衣袖,将他向屋里领,将他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打水。衔蝉想为他洗去这一路的风尘,他看起来好累,他什么都不必说,衔蝉就窥见了他一路艰辛。
她好生心疼他,好生想他念他。
“这回急着走吗?”衔蝉问他。
照夜只顾摇头傻笑,笑得衔蝉心慌,她忍不住拍打他,拍起他衣上的灰尘,她也不嫌弃,只是说他:“傻笑做甚?”
照夜还是笑,衔蝉怕他的目光,干脆捂住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定时晚上22:00
第116章 吹梦到西洲(十五)
光阴倏一下回到柳条巷那间破败的茅屋里, 情窦初开的她和他避开众人,于昏暗中口津交换无师自通。衔蝉被关在三巷之时时常忆起那时,常忆常新。
为照夜烧水之时她掰着手指头算, 一载、两载、三载…七八载…当年她义无反顾离开燕琢城, 他们都以为不过一两年,天下会大白, 白栖岭却对衔蝉说:但凡你认真读史,天下易主看似一朝之内, 但那一步却要跨越几年几十年。既然分别, 就别想着早日相见, 相见不了。我们都如长河一瞬, 不值一提。
一切都照着白栖岭说的走,分毫不差。
娄擎死后衔蝉时常做噩梦, 说来也怪,他活着的时候,她几乎不做梦,他死了, 她反倒怕了。在梦里,娄擎掐着她的脖子叫她娄夫人;笑容尖刻阴冷, 骂她没有良心;最后又哭着说:朕可以杀尽天下人, 独独没有对你起杀心。衔蝉,朕真心喜欢你, 不是作为娄夫人的喜欢。
每当衔蝉梦到这个, 都会惊醒,而后抱着小盂儿吐上很久。
她以为三巷于她不过是白栖岭所说的长河一瞬, 结束了就奔赴下一场, 可这一瞬它怎就过不去了呢?
水烧开了, 冒起了热气,衔蝉回了神,为照夜兑水。她这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媳妇,在伺候辛劳一天后归家的丈夫。这样一想,脸又红了。端着大木盆去屋里,盆里的水晃来荡去,晶莹水珠落在她的丝裙上,一下滚落到地上。
照夜忙上前接过,对她说:“你别管我,我在山上惯了。”
衔蝉嗔怪地看他一眼,轻声细语道:“这里是山上吗?你在山上有女人吗?女人不嫌你吗?”
照夜忙举起手:“我对天起誓,我…”
衔蝉拧他腰:“谁要听你起誓?你快洗洗罢!”言罢噗嗤笑了,走进里屋为照夜翻找衣裳。这些年的衔蝉也是怪,每年春夏秋冬都要制一身男裳,都是依照她脑子中照夜的模样制的。墨师傅总笑她,说这人远在天边,多久能见还不知道,万一见了身形变了,这些都用不上。衔蝉也不管那些,总之要备着。
崭新的衣裳,都不是太好的衣料。衔蝉仍旧不懂骄奢,尽管她为白栖岭做生意,起手都是大手笔,头脑灵清果断,是有了名号的“儒商”,可她还是质朴,质朴又干净。
给照夜备的衣裳也是如此,折得整整齐齐,无论去哪都带着。她挑了一身靛青色衣袍,月白腰带,捧着衣裳走出去。照夜正在清洗,掬起水到脸上,用力搓,好像那脸与他有仇一样,瞬间就搓红了。衔蝉递他一块巾帕,他接过,顺着衣摆送进去,擦洗身子。
“脱了罢。”衔蝉见他费劲,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那滋味定然不好受。
照夜倒扭捏起来,衔蝉上前动手解他衣扣,他下意识向后躲,被她扯回来,命令他:“别动!”
她的神态像甫进门的娘子训斥尚需调教的相公,嫣红的面色直看得照夜心中一颤,任由他脱掉衣裳。身上也有伤疤,或长或短,或蜿蜒或挺直。
衔蝉手抚上去,他胸口收紧,她就抬眼看他:“受伤时候可想起过我?”
照夜点头。怎么会不想呢?照夜是怕死的。他许诺给衔蝉早晚会去找她,接她回家。若他死了,只有一缕孤魂陪伴她了。照夜心有不甘。
“我也想你。”衔蝉说:“难熬的日子就想你,想你,日子就不难熬。”她细细的手微微用力,将巾帕拧干,一点点擦拭他的身子。这个泥猴子,她心里说,一心赶路,忘记了自己,变成了一只泥猴子。
来来回回烧了三次水,照夜仿若蜕了一层皮,清爽了,干净了,换上衔蝉为他备的衣裳,像换了个人,身上的文气又回来一些。
衣裳快穿好了,衔蝉却扯着那条月白腰带不许他系。照夜经年累月在战场上,听风、辩云、识人,却在这一刻懵懂生怯。他是一点都不敢,甚至轻声祈求衔蝉:“如今我没轻没重的…我…又是青天白日…于你…”照夜想说于你名节不好,衔蝉却没让他说完。
衔蝉怕什么名节不好?她要什么名节?名节不过是用来束缚人的枷锁罢了!那些人烧杀抢掠都不在乎名节,她中意自己的情郎怕什么毁名节?
她湿润柔软的唇堵上他的,什么东西轰然塌了,在他们头脑中铺散一地,所有东西就都被抛诸脑后了!在无数个夜晚,狼头山弥散的大雾之中,照夜头脑中关于衔蝉的每一个念头都不清白,明明在不见她的时候想她万遍,意识里云雨翻腾什么都做了!明明!
此刻却傻了,好似多年前那些避于人后的夜晚都消逝了一般,他颤抖着嘴唇下意识要躲,衔蝉却追上去,舌尖擦过他唇瓣,强势探进他口中。
这下照夜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们少年时的夜,狼头山的大雾,她在他梦里被他碾过,积年的爱翻涌出来,都涌到他掌心。他发烫的、颤抖的手掌,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
那拥抱仿若要将人弄折了一般,轮到衔蝉害怕,拍打推搡他肩膀,却为时已晚!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落到枕间,只觉得她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已倾轧下来。
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发烫的脸颊贴着她的,满是老茧的掌心轻轻握住她脖颈。她下巴微仰,他便张口咬住。嘴唇在她颊边、唇瓣、耳后胡乱地走,最终堵住了她嘴唇。
衔蝉如一汪春水,涓涓地、缓缓地包住了他。若非那一声忍不住的啜泣惹人失神,他大致会将她拆碎了。好在他没有。他不会,也不懂,握着她的手求她引路。
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也不知哪一下,衔蝉觉得自己碎了。碎在斑驳的跳动的日光里。那窗外衔泥的鸟雀叫了声,好似在说:春光好!春光好呀!她不敢看照夜的眼睛,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照夜拿开她的手腕按在头侧,对她说:“看着我,衔蝉,看着我。”
他变回了那个柔情的照夜哥哥,她饮泣一声,他便不敢动;她眉头皱起,在恐惧疾风骤雨,他就和缓下来。
衔蝉无端想起在三巷的日夜,那些凄惨的嚎哭声,突然就恐惧了。照夜紧紧抱着她,对她说:“衔蝉,别怕,别怕。”
他们以坚不可摧之姿站在世人面前,别人都以为他们打不垮、摧不毁、死而能复生。只在此刻,只在这个人面前,他们袒露恐惧、茫然,他们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如一缕清风,吹过就吹过了。
那年照夜追霍琳琅之时,被反困在一个山洞之中,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他斗了恶人又斗猛兽,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接衔蝉回家。他见到了最深的恐惧,在他死里逃生以后,时常在睡梦中察觉到被扼住了喉咙。
都会好的吧?
衔蝉问他:“照夜哥,快到头了吧?白二爷说天下分合总要数十载,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到头了?”
谷为先也是这样说,他说:“从青丝到白发,这一战,大概就是一生了。或许我也会如我父亲一样,一刀被砍掉头颅,死时都闭不上眼。”
然而,踏上殊途的人,何时能归呢?
他们都累了,相拥在那里,听着外面鸟叫蝉鸣,回想起短暂光阴中的吉光片羽,心中已然知足了。他们睡了这些年来最好最安稳的一觉,再没有噩梦缠身,血雨腥风也似乎远去,只有一片祥和之气,在他们周身罩着。
待睁眼之时天已大黑,墨师傅办事回来了,照夜忙下了床去寻他。老人本就是故意躲出去,此刻对照夜的羞赧也视而不见,径直问照夜:“谷大将军可是要你带什么话?”
照夜点头。
阿勒楚向西南迁徙,谷为先想借白栖岭那个要塞的商队一用。墨师傅眼睛亮了一瞬,暗暗盛赞谷为先的先见之明,但他还是问:“借来何用?”
“大将军并未明说。”
“大将军是想问:白二爷是否还与大将军一条心吧?”墨师傅问,随后笑了:“你且在江南多待些时日,白二爷交代过,若他死了,白家所有的要塞商队都交与谷大将军。是以,那一个,也是谷大将军的。我会派人与谷大将军联系。只有一件事…”
墨师傅抚着自己的胡子,思量再三后说道:“你的信不该送与老朽,如今白家生意的主,是衔蝉在做。”
“我老了,头脑不好用了,只能给衔蝉打下手了。”墨师傅做出请的手势:“刚说过的我会派人去办,剩下的,与衔蝉商议吧!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她比我更清楚。你也叫谷大将军放心,就算世事更迭,但白二爷的夫人可是在谷家军的,这一点,没有变,不会变。”
照夜了然,他要去送信,衔蝉跟在他身后,问他何时回来?他想了想:很快。
“那你再快些。”
照夜披星戴月走了,谷家军的人也在城外,但距离衔蝉的庄子尚有一段距离。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花儿在那空城可会遭遇什么不幸,飞奴说的关于霍家人的话到底是入了他的心。
而花儿仿若感知到了照夜的担忧,叹了口气。她平常不太叹气,这一日不知为何心里很堵。至夜里,空城里的灯忽然都灭了,到处漆黑一片。
花儿不知这闹的什么,问梨子:“出什么事了?”
“说是要砍头。”梨子有些害怕,对花儿道:“要待会儿都去巨佛下呢!”
巨佛?砍头?
花儿一激灵,想起了懈鹰。扯着梨子向外走,梨子问她:“姑娘,你做什么?”
“去看砍头!凑热闹!”花儿这样说着,脚底生风,生怕晚了懈鹰就被架上断头台,花儿的念头很可笑:她想到的不是懈鹰死了误了白栖岭的谋略算计,反倒是柳枝怕是要再寻一个心上人了!可柳枝那个性子,看到男儿先贬低人三分,能躲她一箭才算好汉。她的箭又快又准,在她心中就不剩什么好汉了!
“砍谁的头?听说了吗?”花儿问梨子。
梨子摇头:“什么都不说,只说要砍头。”
“这里又没有衙门,凭什么砍头?”花儿回头瞪一眼监视她的侍卫,挑衅他们:“是不是啊?”
那些侍卫也不敢讲话,他们跟着霍言山很久,知晓面前这女子在霍将军那里不一般,办这趟差倒也小心谨慎。
梨子扯了扯花儿衣袖,提醒她当心。那些人很是可恶,此时看起来待她有理,万一哪一日主子弃了她,他们第一个冲上来撕咬她。
花儿一行跑到巨佛前,看到高台架起,上头放着一块大石头,待会儿砍头时候,人朝石头上一按,脖子和脑袋伸到外头,大刀一举一落,鲜血四溅,人没了。
“之前也砍过头吗?”花儿问。
梨子摇头。这空城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人悄无声息被抓进来,毫无动静消失,还从未这样明目张胆过。花儿明白了,霍家人从前尚且明白低调行事,而从某一刻起,他们觉得不必低调了,天下尽在手中了。
从哪一刻起呢?
花儿又想起那一日夜里看到的那些人,还有那挂着“王”的腰牌,这一切若非要关联起来,那些“王”是各地的藩王,他们已向霍家低头认主了!
花儿觉得自己的念头多少有些空穴来风,但她行军打仗,谋略算计以外亦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她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或许合理。
巨佛前已站满了人,从前这些人都散在城里,默默修建这座他日的京城,一身病痛尚且无人问津,生死大事自是更不必说。他们神情恹恹的,对砍头也没有什么兴致,只是听话地站在那,少挨一顿鞭子比什么都强。
在巨佛之下,本该有慈悲,但此时此景,显然所谓“慈悲”不过是一场荒唐。
远处有人走了过来,远远看去,倒是有风骨。花儿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裹着好皮囊吃人的霍琳琅!在京城,她与霍琳琅屡次接触,那时也偶有念头,这老人虽看着古怪,但兴许是好人。霍琳琅印证“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他的风骨不过是沽名钓誉自善其身,经年累月修习出来的姿态罢了!这种人最可恨!
陈年积怨涌上心头,当霍琳琅的眼对上花儿的,带着伪善的慈蔼。梨子想起旧事,很是害怕,躲向花儿身后,双手死死捏着她的衣摆。花儿牢牢挡在她身前,并不回避霍琳琅的目光。
侍卫搬来一把椅子,花儿这才看到,霍言山走在人后,像是有心事,皱眉沉思,无言站在霍琳琅身边。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垂首看着脚尖,生怕哪一眼不对,便惹火上身了。
霍琳琅抬手放下,就有脚镣声由远及近,打破沉寂的夜。众人终于抬起头,不过是想知道这城里被砍头的第一人究竟是谁。
花儿也顺着众人目光看去,看到一个低着头披头散发的人。她看不清来人,但从身形分辨出来那不是懈鹰。那懈鹰呢?花儿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终于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二人只是短暂对视,而后迅速分开。
花儿身后的梨子却惊恐地啊了一声,而后愈发捏紧了花儿的衣裳,身体抖了起来。花儿回头问她:“怎了?”
“是他。”
“谁?”
她回头看梨子,小丫头紧咬着嘴唇,大滴眼泪落下来,花儿懂了,是那个说早晚要带她逃出这座城的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梨子神情木讷,不停地叨念:“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呢?花儿想。这里人人自危,人人都想活命,有人以他挖暗道为由出卖他,以换取什么好处,这也并不意外。梨子已然站不住了,花儿扶她坐在一边的石墩上,蹲下身去问她:“要不要回去?”
梨子摇头,死死盯着那断头台。
大刀举起来的时候,花儿想喊一句“刀下留人”,以帮梨子留住一个念想,却有人突然横在她前面。那人足高出她半身,大手捏住了她的脖子。花儿迅速踢出一脚,却踢到一个空空如也的□□。
她听到人群发出抽泣声,紧接着血腥气弥散,梨子头一栽,倒在了她脚边。眨眼之间,杀戮结束了,那巨人从她面前闪开,给她让出视线。霍琳琅正玩味地看着她,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地盘吗?你又是谁?”
花儿不看他,只是看着那高台。巨佛下本应有的慈悲,被血腥味湮没了。江南烟雨中矗立多少寺庙,众人于佛前燃了多少柱香,还有多少心愿祈求圆满,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可悲!可悲!
霍言山站起身来,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当他听说霍言山把花儿带进这座城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儿子废了。他年岁渐长,却做下这等冲动事,令他很是失望。但念在他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霍琳琅并未发作。他原本要去追白栖岭,却还是抽身再来一趟,想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对那女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多年以前,他从北地归来,对霍琳琅说:此行事败,又差点殒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该轻信女子。
霍言山何时轻信过女子?话虽讲半句,但霍琳琅什么都懂了。他暗暗派人去查,得知了在那燕琢城里曾有那样一个贱民,曾救过他一命。
京城得见,霍琳琅见白栖岭对她十分不同,也因此对她有了侧目。女子显然不是几年前的模样,面目丰盈神情英朗,灼灼其华。霍琳琅想:儿子念过这样一个,倒也说得过去。
他有心拉拢她,试探几次均未果,知晓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也就不再打她的主意。在霍琳琅心中,可用之人留着,一旦威胁到他,无论谁,都可杀。
他对花儿动了杀心,却数度阴差阳错。今日她在这空城里,一时之间倒也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了。霍琳琅决定卖自己儿子那百万兵权一个面子。
他并未训斥霍言山,甚至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高台上的血渐渐干涸,霍琳琅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人当然要死,他决不允许他的京城有一条他自己不知道的暗道。他死有余辜。
霍言山很意外霍琳琅没对他发难,一直送霍琳琅到城外,看他上了船。
“从今往后,这城里夜里不要点灯了。”霍琳琅说:“灯一亮,人心就不安稳。”不安稳,想琢磨着蝇营狗苟和出路,会惹出许多麻烦。
霍言山点头,回过身看到月色下的高楼,像个怪兽。不知为何,他抖了一下,再回头,霍琳琅的船,已沿河而去了。明月如洗,孤影倒映,渐行渐远。莫言山对那影子生出一丝陌生来,好像他看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接下来去哪?”霍言山问侍卫。
侍卫摇头,又欲言又止。
“尽管说。”
“白栖岭出城了,有人说霍大人要随他去。”侍卫还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霍言山见状命令:“说!”
“苏州河边有一个闻名天下的绣娘,那绣娘绣鸳鸯戏水,水波纹能动,鸳鸯像活的;绣…”
“直说。”
“近日那绣娘得了一笔银子,要绣一身龙袍。本来这事应是绝密,但那绣娘的丈夫是个没心没肺的,醉了酒在外头胡说,下一日就栽倒在河里,淹死了。”
霍言山懂了,此事为真。他问:“然后呢?”
“然后…事情是飞奴办的,后面的事小的不知了。”
飞奴,又是飞奴。
霍言山一瞬间就感到与父亲隔了心,家中那些御用的绣娘他不用,却让飞奴在外面寻绣娘,显然是怕他知晓。他怕是唯一一个被父亲蒙在鼓里的人了!父亲要登基做皇帝!父亲骗他!父亲明明说这天下都是为他打的!
霍言山攥紧拳头,又迅速分开,笑着对侍卫道:“此事就此了了。待父亲登了基,我许你荣华富贵。”
侍卫忙磕头道谢,而霍言山,又看了一眼霍琳琅离去的方向,转身进了城。
侍卫提着一盏灯笼,寂静的城里只有这一盏灯笼,万物都隐进黑暗中了。霍琳琅说得对,没有了灯,人就只能窝在黑暗中,做一个睁眼瞎了。
他走着走着,决定去那暗道看看,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吹梦到西洲(十六)
穿过那片树林, 一直向前走,在将要出城的地方有一片废墟。那废墟是建京城过程中留下的一些废料,胡乱陈列着, 原本是要待它昭告天下之时再运出去。殊不知有胆大者, 在废墟之下,挖了一条暗道。
霍言山跳下去, 狭小拥挤的暗道,不过只能容纳一人猫腰爬过去。那人是个好把式, 暗道内阴暗潮湿,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土拍实了不掉落渣子下来。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暗道, 人只能一直向前爬, 若想回来,只能以原姿势后退着爬出来。霍言山爬了一段便腰酸背疼, 费力退出后命别人下去,他要知道那暗道究竟挖到哪了。
十年。
那人说他挖了十年。
每当夜深人静,他用当日尚存的力气走到废墟场,跳进去, 不停地挖。越向后,爬越远, 越费力气, 耗时越久,动作越慢。
他可真厉害, 已经挖出了城外, 挖到了一个田庄。那庄户人家听到外头有动静,扛着锄头跑出来抓贼, 见到篱笆外站着的那许多人一时之间傻了眼。
“你们…你们是何人!”屋主将妻儿护在身后, 故意提起一口气喝问道。
“路过。”霍言山随意答了, 而后笑着问屋主:“你可知三里外有什么?”
屋主困惑摇头,他世代种田,但那三里外有什么他是不知情的,一条很深的河沟拦着,还有带钉子的栅栏围着,聪明人都知道那地界被官老爷围起来了,万万不能进。屋主的神情为全家赚得一条命,霍言山转身走了。
屋主的小儿子扯着他衣摆道:“三里外有…”屋主一把屋主孩子的嘴,转身将他抱进了屋,他脸上出了一层汗,抹掉了又出一层,待人走远了,才对儿子说:“三里外什么都没有!”
他直觉要出事,这地种不得了,又不敢马上就逃,于是叮嘱家人:地照种不误,像往常一样。
那头霍言山向回走,他的人向后退,起初还有一点响动,再过会儿没动静了,憋死了。霍言山命人从地上挖,挖出一个洞,将那人尸体弄出来。
侍卫问他:“洞呢?堵上?”
“听我父亲的,他让堵就堵。”霍言山把这个问题丢给父亲,尽心尽力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他深知霍琳琅已连夜踏上追赶白栖岭的旅途,这点小事他没有功夫管了。
霍言山自认与娄擎不同。
娄擎心思深沉,但藏不住心事,喜恶都在脸上,这才与他的妖母轻易生了嫌隙。霍言山呢,他能忍能藏,尽管那绣娘已经开始为父亲缝制龙袍,但霍言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对侍卫说:“无论怎样,这天下只要是姓霍,只要不落到别人手中,我就认。”
他一边向回走一边琢磨,那花儿那样聪明,刚刚与父亲又有了那样一场无声的较量,她定是看出什么了,又或者她的头脑中又有了什么样的鬼主意。那她知道霍琳琅恨不得她马上死吗?她应是知道的。她怕吗?她定是不怕的。
多年前在燕琢城里,籍籍无名的她救下了一个少年将军,那将军是见识过天大地大的,危难之际却将目光投到身无长物的少女身上,试图通过她这样一颗棋子去赢取一场胜利;多年后,名满天下的他囚禁了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行路至此各有危难,他却又一次对她打起了主意。
霍言山自嘲:难不成你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了吗?又转而摇头,与赤诚之人在一起,不必担忧腹背受敌。他只需看前路,他的后背很干净,最干净。
霍言山这个聪明人,自始至终都清楚,从燕琢城柳条巷走出的叫花子一样的女子,前途不可限量。不然他不会始终高看她一眼。唯一一件憾事,便是她不是他的同路人。
如何让一个女子与他同路?霍言山以世人寻常的眼光去看,让这女子委身于他,最终为他生个孩子。孩子是女人永生的弱点,再强的女子都会为骨肉亲情折腰,何况花儿这样一个至情至善之人?
他有自己的算盘,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他要,北地的女子军他也要。他却忘了一件事,他迎娶夫人堪称入赘,流言蜚语已令他濒临崩溃,再来一次,他怕是要被冠以靠女人苟活的懦夫帽子了!怕什么?待天下大事成定势,谁还敢妄议他的来路和归途!
这一晚的霍言山,有如经历一场盛大盥洗,从里到外都透彻了。从前残存在躯体内最后的自尊自怜消失殆尽,有的只是那样一个念头:若这天下非要有一人称王,那这人为何不能是我?凭什么要是我那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伪善父亲?
他用千钧气势踢开花儿的屋门,里头的人似乎不意外,停止安抚小丫头的动作,要梨子擦干眼泪,先出去。
梨子心神俱伤,已没有了力气,那断头台断的不仅是她的情郎,还有她活着走出这座城的念头,如今她万念俱灰,胆怯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她抹了把眼泪,挺直瘦小的身体,对花儿说:“我不出去。我就要在这。”
霍言山惊讶于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突然有底气,他想:难不成这一晚的洪流不仅盥洗他,也盥洗了这卑贱的丫头吗?
他在梨子的桀骜神情中看到了对自己的蔑视,他好想拧断那丫头的脖子,听那一声脆响,但他什么都没做。他不是娄擎,他比娄擎强多了!
“那便在这好了。”霍言山对梨子一笑,状似无意说道:“适才去看那暗道,他挖得真不容易。哎!侍卫下去探看,退不回来,憋死了。”
霍言山再叹一口气:“太可惜了,马上就要成事了。他已将暗道挖到了三里外的田庄,只要再挖一个出口,就能逃进群山里,一路跑出去,跑到徽州,会再向南,从此自由了!”
梨子闻言如万箭穿心,她生平头回体察到“恨之入骨”的滋味,真恨不能将面前人碎尸万段啊!
“霍言山。”花儿打断他,径直问:“你爹霍琳琅呢?”见霍言山不言语就哼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霍琳琅这个老东西当年在京城屡次算计我,最终从我手中抢走了我该得的东西,如今黑不提白不提了!”
花儿做泼妇状,抛一个引子给霍言山听。霍言山没猜错,高台前的情形她看得真切,父与子,一坐一立,各有心思。在霍琳琅心中,于外人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是连一把椅子都不配有的!花儿不信霍言山对此不介怀。
“那你找我父亲要去!”霍言山故意气她:“你一个断了翅膀的人还想在江南掀起风浪不成?再说了,如今白栖岭走了,我父亲追他去了!”
霍言山故意提起白栖岭,他要断了花儿对白栖岭的绮念,当她清清楚楚知道在白栖岭心里她不过就是一段露水姻缘罢了!白栖岭心底有天下、有对权力的渴求,她孙燕归又算得了什么!
花儿心口一滞,问道:“他去哪了?”
“能去哪?带着他的夫人和公子,去寻宝藏了!要给他夫人一世荣华呢!”
“那感情好,他寻宝藏,霍琳琅寻他,最后他死了,宝物霍琳琅得着了。要么说你们霍家人厉害呢,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二人讲话都阴阳怪气,站在一边的梨子静下心来听,听出了一些端倪。她觉得面前的姑娘很是厉害,看似嬉笑怒骂,实则是带着心机。只是与她过招的人极难发现。
“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霍言山强压着心中怒气,与花儿和气交谈,他不想惹怒她,小心与她周旋。外头侍卫端进两碗汤来,霍言山率先端起一碗,又给花儿一碗,缓缓道:“江南梅雨季潮湿,喝些祛湿的汤,身子骨也爽利。”
“我不喝,再潮湿也没有狼头山一年四季大雾潮湿,我不是好好活过来了?”
“不喝就不喝。”
侍卫就把那碗汤放在了桌上,汤冒着幽幽的热香气,不同于别的汤,那香气更醇厚些。花儿看了眼汤碗,再看一眼霍言山,嘴角一扯,笑出了声。
“笑什么?”霍言山问。
花儿摇头,再长声嗟叹:“哎!”
“你又叹什么?”霍言山再问。
“我叹霍琳琅,朝廷重臣,有望坐拥天下,却连一个贱商白栖岭都斗不过。有儿子的百万兵权又如何?不一样追着金银珠宝跑吗?”
霍言山捏着碗的手一紧,一松,又恢复了常态。花儿推推面前那碗汤,对他说:“这碗也喝了罢!”
“喝不下了!”霍言山站起身来,若无其事走了。
梨子端起那碗汤朝外倒,骂一句:“谁要喝你的破汤!谁知道里头有什么脏东西!”
“晚了。”花儿说:“脏东西不在汤里,在碗边儿呢!”霍家人对用香太执着,这些年花儿屡次与他们打交道,深知他们的香比毒还要毒。大多数的毒,只要管住嘴,不吃进肚子,那便无碍;可香不一样,只要还在喘气,那香气便随着一呼一吸进入到身体。
花儿一早在京城见识过霍家人用香,京城人发疯的、变傻的、失魂的,什么罕见姿态都有、那时可是将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的!那时霍琳琅还在纳罕,那香为何对花儿不管用?他甚至想抓她来,将她活剥了研究一番。
后来花儿去滇城,说到底是为了霍家的香,她跟霍言山在林子里游荡,看似与他在插科打诨,实则也在套他的香。她对霍家的用香手段已是了如指掌,如今大抵已是百毒不侵了。但霍言山对此并不完全知情。
自那一日起,除却梨子亲手为花儿做的饭,霍言山每一餐都命人端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上来,东西各异,但香味相同。花儿装作不知道,但两日后就传出她时常酣睡的消息。
到了那一日深夜,她的屋内传出鼾声,外头的侍卫无声嘲笑:又打鼾了,这女将军八成是跟男人待久了,鼾声比男人还要大。侍卫们听着嫌烦,渐渐就有了懈怠,也不知怎了,东倒西歪睡了去。
城内漆黑一片,霍琳琅说有光亮人心就不安稳,这下好了,没有灯光,也没有星月,只有缠绵下起的雨,这座城如死了一般。
巨佛的脚趾下蹲着两个人,他们省去寒暄,直奔主题。
“你可知白栖岭留在江南了?”花儿问。
懈鹰当即摇头。
“那你知他可能去哪里了?”花儿又问。
懈鹰点头,说了一个地名。
“去那做什么?”
“与叶华裳和阿勒出汇合。”
花儿只觉得一阵头疼,这里面太多她不知的事,整日被动猜想白栖岭的心思和行踪令她烦躁。懈鹰好不容易得着机会,忙与她诉苦:“夫人…”
“叫谁夫人呢?谁是你家夫人?”花儿瞪起眼睛,顺道拍了懈鹰一巴掌。懈鹰忙告饶,接着道:“二爷与那柳氏清清白白,此事二爷亦是无奈之举,您别怪罪二爷。”
懈鹰见花儿不为所动,又解释道:“此事非常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总之二爷心中有姑娘。”
“你如今还能与他通信吗?”花儿打断他。
懈鹰点头:“法子是有的。”
“那再好不过,你给他送信,就说从前不与我坦诚的,往后也别与我说。本将军早就休了他,让他往后多照照镜子!”
花儿说完抬腿就走,她惦记着那几个侍卫,怕是快要醒了。懈鹰想要追上她再说几句,听到远处有动静,忙转身跑了。
花儿琢磨着叶华裳的事,白栖岭不找谷为先找叶华裳?他到底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吹梦到西洲(十七)
白栖岭带着柳氏和放儿磨蹭向北走。
出江南的时候看起来很是急迫, 但走了两天后,突然就慢了下来,先是借口疲累, 找了家客栈住了两日。
在柳氏好说歹说之下, 白栖岭终于同意继续带着小丫头和乳母。柳氏不会带放儿,带着带着就急了, 反倒白栖岭更有耐心些。有小丫头和乳母在,倒是省了许多事。
放儿在马车上坐不住, 时常哭闹, 这也成了他们走不快的理由。只要放儿一哭, 白栖岭就叫车夫停下, 也不管在哪,将放儿弄下马车, 让他尽情在路边玩耍。放儿玩耍,他在一边伸胳膊撂腿舒展筋骨、一派怡然。
后头跟着的人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他自在,他们也乐得歇着, 在某个地方一耗就是一个时辰。天气渐暖,这样耗着, 困意就来了, 只要白栖岭没有异动,他们甚至还能睡上一觉, 这趟差办得煞是逍遥。
柳氏总回头张望, 看起来不是很自在,白栖岭就问她:“你看什么?舍不得江南么?舍不得也不必难过, 早晚要回来的。”
“不是, 只是担心放儿受不住这一路颠簸。”柳氏推脱到放儿头上。她出来这两日, 总会心慌,担忧路上出什么事。夜里睡觉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也害怕,一是怕有人上前寻她被白栖岭发现,二是怕惹上其他祸事他们无法应对。
“不行你就带放儿回去等我,待我拿到万贯家财就回去寻你。”
柳氏慌忙摇头,眼中涌起泪水:“不,一家人不能分开。前头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随夫君下了!”她说着话就要向白栖岭怀里偎,幸好放儿哭了,柳氏不得不过去安抚她。
夜里都睡了,柳氏听到白栖岭的鼾声,又轻声唤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披衣下床出了门。出了客栈向北走,在一座石桥底下,有人在候着她。柳氏握紧衣袖里的刀,上前几步。那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小货郎!
小货郎一把拉过柳氏,要与她在桥洞里苟且一番,柳氏再三挣扎他才作罢。
“你去哪了?”柳氏问小货郎,他好久不见了,之前她以为她也飘在河上头,莫名死了。
小货郎一摆手:“别提了!”他与柳氏讲了他的遭遇,有一日推着小车去乡下送信,不知得罪了谁,被人打晕了绑在了树上两日,差点渴死饿死之时被人救下了。返程路上,又遭遇了一支暗箭,这下好了,养了数日伤。
“差也没办妥,身上东西丢了。”小货郎有些沮丧,跟柳氏诉苦:“回来后又被罚浸水笼。”
柳氏心中斥他没用,却也没再多说,而是问他:“往后你跟着我们?”
小货郎点头,又去拉她:“心肝儿,想死我了,快来让我解解渴。”
柳氏一阵犯恶心,想推他,又想起自己的把柄在他身上,无奈只得由他去。那小货郎脱她裤子的时候,腿一软,跌落到河里,按说水性好的人,应当马上游起来才对,他却没了动静。柳氏没想那么多,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跑了。
回到客栈,白栖岭还睡着,她松了一口气,隔着放儿捏着他衣服。柳氏如今是看不上那小货郎了,自己这个假郎君越看越顺眼,指尖也灵活,捏着那颗圆扣子,一按一拧一提,衣扣便开了。白栖岭握着她手腕,将她手放到放儿身上,对她说:“明儿让放儿跟乳母睡。”
白栖岭这个“明儿”惹柳氏一笑,甜滋滋扭身过去。柳氏亦是个胆大的,打小在阴沟里泡着,见过的肮脏事和人太多,整日曲意逢迎,但真心仰慕的人没有。这个夫君她起初也是看不上的,但碍于霍家和大把的银子,她忍下来。这一忍,渐渐发觉这男人的好来。柳氏心思一活,就觉着银子重要,夫君也重要,不然她拿着银子再被霍家抓回去又有何用呢?
她思虑一整夜,白栖岭也思虑一整夜,他在担心花儿。他自己皮糙肉厚,生死由命,不觉得可惜;可落到花儿头上,他就会心疼。谷家军得以休养生息,渐渐在天下有了名头。比起前些年墙倒众人推,如今已是渐入佳境。白栖岭原不想将他们扯进这件事,却不成想花儿带人来了江南。
她就没过过太平日子,无论她在哪,总有风波。一到江南,就被霍言山抓了去。好在白栖岭心思缜密,事先料到或许花儿会有此一劫,将懈鹰提前安顿了去。他尚且不知霍家那座空城至什么程度,懈鹰去也是九死一生,但总比花儿一人孤立无援好。
他真是万般挂念她。
从前她在北地,他知她在战场,但身边尽是她的友人。白栖岭是笃信谷为先会舍命保护花儿的;如今在江南,那湿漉的雨天,她在河对岸看一眼,他的心就飘忽起来了。她不来,他不怕,不过一死;她来了,他忽然就怕死了。
他思虑整夜,第二日人有些萎顿,倒也无妨,左右是要拖时间,萎顿点倒有了借口。带着一家人于楼下用饭,听到客栈的人议论:“那桥下死了个人。”
柳氏手中的筷子差点掉了,下意识问:“什么人啊?”
“不知道,不是这里人,没见过。”
“男人女人啊?”柳氏又问。
“说是男人。”
柳氏心一慌,想起那小货郎跌进水里没爬出来,这会儿察觉到蹊跷了。
“去看看。”白栖岭突然道:“咱们刚到这就死人了,我也想知道。”
柳氏闻言放下筷子,转身去了。走到石桥下,见围着一圈人,她挤进去,看到有衙役正蹲在那看。柳氏向下看,那人乌青着一张脸,眼珠突出,即便如此,她仍一眼看出那就是小货郎!
小货郎怎么死了!
柳氏魂不守舍挤出人群,一抬眼看到白栖岭站在那,问她:“谁?”
柳氏心虚道:“不认识。”
白栖岭掉头向回走,柳氏跟在身后。她心神不定,要乳母抱着放儿,而她随白栖岭午歇。
天气渐热,外头蝉鸣鸟叫惹柳氏心烦,她不禁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对上白栖岭的眼。这等天气里,她对着那目光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的夫君像换了一个人。
“你…”
“我杀的。”白栖岭淡然道,见柳氏要叫出声,便捂住了她的嘴,神情也阴狠起来:“他竟敢染指我的夫人!你不愿他还要如此!”
此刻的白栖岭是一个明晃晃的妒夫,柳氏看着他这般,自己也伤心欲绝起来,眼泪落了下来,在他掌下摇头,双手握着他手腕,舌尖伸出来舔他掌心。夫君生气了,为她杀了人,她竟觉得开心,想用自己的身体报偿他。
她如愿了。
衣扣散开了,肚兜散开了,手臂摊开了又合上,里里外外的畅快。这一次却叫不出声儿,因为夫君说青天白日,可不能教别人听了去。
待她醒了,眼中只剩了柔情蜜意,这下笃定她的夫君心里真的有她,要与她长长久久了。
择了个自认的好时机,与白栖岭说了些话,隐去了她是他假夫人的话,只说霍家人以放儿的命威胁她,要她时刻盯着白栖岭,不然就杀了他们。她一边说一边抽哒,好似有无尽的委屈。白栖岭安慰她:“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往后我们一起对付他们。”
他看起来真心实意,柳氏全然信了他,心中的不安消退。霍家人到底是不如自己夫君可靠。柳氏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药,竟笃信至此。她无比愉悦,就连放儿的哭声都不嫌烦。
而远在额远河岸的谷为先此刻却有些烦了。
那阿勒楚不知在玩什么把戏,原本已开拔五百余里,又返了回来。谷为先猜不透阿勒楚,决定亲自去探看一番。
他带着几个人潜过额远河,避开阿勒楚的岗哨,深入到了草原腹地城镇。这一去不得了,他看到了一场国事。
鞑靼君主,死了。
这么大的消息愣是被捂在了额远河对岸,一点响动没有传过去,想必鞑靼君主的死定有蹊跷。那么,阿勒楚的大军回撤,是为了奔丧吗?
事情因为鞑靼君主的死而变得复杂起来。纵观现在天下形势,鞑靼牵制着北方,而鞑靼君主儿子多、骁勇善战,凡额远河岸的藩王均恨他入骨。他死了,他们又会如何动作呢?
鞑靼君主统治了鞑靼五十余载,在他统治期间,鞑靼的大军踏过额远河,不断烧杀掳掠,鞑靼百姓的日子好过起来。是以故去的君主是鞑靼百姓心中真正的神。
阿勒楚呢?
此刻阿勒楚命令停军整顿,而他回到营帐里,让叶华裳帮他挡掉所有的求见。君主父亲这一去,兄弟们各有心思,阿勒出做为他们之中最善战的那一个,自然第一时间要被拉拢。
叶华裳对侍卫说阿勒楚出去打猎,三日后才归,而后彻底关门谢客。她回到阿勒楚身边,见他正在给自己的伤口倒疮粉,就从他手中拿过,站在他身前为他清理。
她细细的腰身只及他一半粗,阿勒楚手握上去,叶华裳轻拍他:“别动。”
阿勒楚好几日没与叶华裳亲近,根本听不进她那句别动,手臂一收,头就埋进她身前。叶华裳原想推开他,想到还有要事与他商议,就捧起他的脸哄道:“上了药,包扎好,你要怎样便怎样可好?今日由着你。”
“要怎样就怎样?”阿勒楚一扫君主父亲去世带来的烦躁,手一用力,将叶华裳带回去:“不许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9章 吹梦到西洲(十八)
阿勒楚像患了重疾, 而叶华裳是他的解药。草原王爷从没有过相处这么久的妻子,病死或被害死,女人于他, 就如草场上初生的羔羊, 喂大了就待宰了。
叶华裳看起来应是活不过长大就死在草原上的那只病羔羊,可她竟活了下来, 活了这样久。她明明孱弱,却又像野草一样坚韧, 除不尽, 烧不净, 蓬勃生长。
她不仅自己活了下来, 还成为草原王爷的项背。他不信任任何人,独独信任她。若有不决事, 他下意识会想:或可与华裳商议。但草原王爷又时常觉得:叶华裳不是羔羊,也不是野草,她是草原上的雄鹰,随时会飞走的。为防这只雄鹰飞走, 阿勒楚将她看管起来。
跟着叶华裳的使女是草原上功夫最好的女子,她保护着叶华裳和小公主, 同时也紧密盯着她。
外人看阿勒楚, 是一心征战的宽广男人,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生性多疑, 不过隐藏很深罢了。
此刻的阿勒楚,因着闭门谢客, 有了三天闲功夫。他终于不急了, 缓慢盘剥叶华裳的衣裳, 直至不着寸缕。草原的日头可真烈,穿透她厚重的衣裳直达她原本如玉如雪的肌肤,为她刻上了一层薄红。这也更添了她的妩媚,他高耸的鼻梁贴上去,嗅到她身上有烈日暖阳的味道、草籽的味道,以及野花的幽香。
阿勒楚喜欢这种味道,用力吸鼻子,渐渐地,闻嗅就变成舔舐和啃咬。他像牲畜在啃噬鲜嫩的操场一样,从她每一寸肌肤走过。
叶华裳满脑子算计,都被他消磨殆尽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能短暂放下家愁国恨,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对待阿勒楚。她的指尖穿进他浓密的发间,微微用力拉扯他的头发,将埋首的他拉到自己面前,亲吻他的嘴唇,喃喃道:“阿勒楚,我要。”
“不急。”阿勒楚应她一句,握着她手腕,随他一起消失在被褥间。至此,战神阿勒楚已放下所有的骄傲,终于学会取悦。从前战神哪里肯弯腰,更遑论这样的卑微姿态,半跪在那,捧着她,啜饮甘霖。
叶华裳呜咽一声,又求他:“阿勒楚,阿勒楚,不要这样招惹我。”
“那你招惹我。”
阿勒楚躺在被褥间,侧头看叶华裳,总之今日就是不肯予她痛快。叶华裳的眼里湿湿的,凑到他唇边亲他,被他一把捞起坐了起来。听到她捂住嘴唇叫了一声,阿勒楚笑了,动作一滞,问她:“你怕什么?”
叶华裳摇头。
“怕我们的公主在外面吗?”
叶华裳点头。
“她不在,她说要射箭,在校场上。”阿勒楚的力气真是大,一旦他铆足了力气,叶华裳就觉得自己被什么穿透了,她死死抓着他肩膀,不发出声音。
“叫出来,华裳。”阿勒楚百般刁难,要她发出响动,叶华裳负隅顽抗,紧紧咬着嘴唇,直到他发疯了,她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像鸟儿一样婉转,阿勒楚喜欢听,于是一遍又一遍,长长久久,与她厮磨。
真是淋漓尽致。叶华裳腻了一身的汗,却并不想动。待她从这场欢爱中抽离,她自己又回到她的头脑中。叶华裳永远是这般女子:她知晓该在何时沉沦、何时清醒,知晓自己将往何处。她那样清醒、自持,懂得男女欢/爱不过是人生过场,她从未动摇过。哪怕她的枕边人阿勒楚已一改从前的模样,她也知道,他永远都是阿勒楚,是草原王爷、战神,他再爱她,都不会为她改变任何事。
她转过身,看着同样满是热汗的阿勒楚,拿起帕子为他拭汗,轻声唤他的名字:阿勒楚。
“嗯?”
“我们真的要回都城吗?”叶华裳问。
“要回。”
“可是都城…”叶华裳故意说一半话,端详阿勒楚的神情。
“都城很危险,可能会有一场恶斗,不知花落谁手,是吗?”阿勒楚问她。
叶华裳点头。
“那你如何想?”阿勒楚问她。
叶华裳不想让阿勒楚称王。叶华裳太了解阿勒楚了,一旦他称王,他的野心就会膨胀,他的军马回第一时间踏过额远河,去解决掉他始终视为眼中钉的谷家军,彻底侵占他认为早就属于他的燕琢城。他的军马会一路向南,打到每一个他觊觎已久的地方。阿勒楚不会手下留情的。
阿勒楚永远是阿勒楚。
若称王的是阿勒楚的兄弟呢?叶华裳觉得再好不过。阿勒楚的兄弟们互相不服气,却不如阿勒楚善战,无论睡登上王位,都会是一场无止境的内斗。他们的军马没有能力到额远河对岸去。
叶华裳的心机如此深沉,多少年来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与阿勒楚周旋,与阿勒楚的君主父亲和兄弟们周旋,与阿勒楚的母亲周旋,她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从始至终都知道,她一个弱女子被当作牛马一样嫁到鞑靼,若想活下来,就必须如此。可于她而言,仅仅活下来是不够的。叶华裳有着比天还高的梦,比草原还广的胸襟,比狼首还高的智慧,她从不甘于做阿勒楚的妻子,从不。
“华裳只想王爷平安。”叶华裳拉过阿勒楚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神情楚楚,贴在他掌心上。阿勒楚颇为动容,抱着叶华裳,不停安抚她:“相信我,我不会有事,我会成为鞑靼的君主,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你辱你,你将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阿勒楚…”叶华裳唤他的名字,好似在与他交心一样:“阿勒楚,待你成为君主,你想做什么呀?”
“征战天下,让我的子民想去哪去哪,在天下称王。”阿勒楚的熊熊野心从他眼中冒出来,直烧得营帐外草原无边的夏夜寸草不生。他喃喃诉说他孩童时遭受的苦,少年时兄弟的欺辱,母亲承受的鄙夷,以及他如何不惧生死终于成为最像君主父亲的儿子。阿勒楚坚定地说:“华裳,我受了这么多苦,如今君主去了,我终于能没有负罪感了,我要昂首挺胸成为草原霸主,要那些人对我俯首称臣。我要对我的子民好,他们将是这世上最高等的子民。”
在阿勒楚心中,鞑靼人拥有世上最纯粹的最原始的血统,他们本该一统天下。他永远记得孩童时代额远河边的草场上,贫苦的牧民如何将他养大。他要那些人去别人的家园称王,拥有无数的奴隶,要他们再也不吃苦。倘若这世上一定要有人做奴隶,那绝不是鞑靼人。
阿勒楚抱紧叶华裳,这个他真心爱慕的女子,她给了他许多惊喜,要他见识到世上的女子最好的一面。
“阿勒楚,你会是一个好君主的。”叶华裳抱紧他,内心已是在翻涌。白栖岭的人还等在要塞上,而阿勒楚的父亲突然死了,走到一半的阿勒楚中途折返。叶华裳要将阿勒楚再引到那条路上去,带到那个要塞,用他的鞑靼铁骑来对抗霍家的百万雄师。
在叶华裳心中,这真是一场舍命的豪赌。她的头脑不停在转,将阿勒楚所有活着的兄弟、还有他的母亲、都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想了一遍。她知她这样算计阿勒楚,会被很多人唾弃: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尚且不忠诚、心狠手辣,对别人又该如何呢?叶华裳不在乎,她只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茶伦。茶伦那样聪明、勇敢、美丽,她是这草原上最好的女子。叶华裳仿佛能看到她长大后的模样,英姿飒爽、美艳无双,是草原的月亮。
阿勒楚多偏爱茶伦。
这几日茶伦因着夜风睡不安稳,阿勒楚便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捂着她的耳朵,直到她沉沉睡去;茶伦想养一只小狼,阿勒楚亲自带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带回一只小孤狼。那小孤狼不过几天大,在茶伦的臂弯安静趴着,像她的孩子。
唯有对茶伦,阿勒楚最真。
因此叶华裳觉得自己对不起茶伦,她怕茶伦失去她最好的父亲。
想到茶伦,叶华裳的心就柔软起来,她紧紧抱着阿勒楚,听到阿勒楚在她耳边说:“华裳,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叶华裳点头,偎进阿勒楚怀中。唯一一次有了动摇,想了偿阿勒楚再有一个孩子的愿。
三日后,外头风平浪静,再没有人来寻他们了。他们知道了阿勒楚的态度,不与任何人为伍,而阿勒楚的大军早已悄然北上,再过十日就可先行到达都城。
出发前茶伦拒绝坐车,她要背着自己的小狼骑她自己的小马,阿勒楚同意了,要茶伦跟在他身边,父女二人看起来气势汹汹。茶伦不停地要求她的马儿快些跑,她喊:“驾!驾!杀!”
阿勒楚被茶伦英勇的憨态逗笑,而叶华裳皱着眉头一直看着外面。初夏的草场草长莺飞,牛马成群,远处的群山沾染了绿色,开始蓬□□来。
叶华裳看到很远的地方站着一只老虎,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那虎已经消失了。她心里惦记那只虎,休整之时借故解手向远处走。草越来越深,她回过头去,看到阿勒楚正看着她。她指指脚下,而后蹲了下去。草遮掩了她整个人,有东西滑到她脚边,她捡起来,抬头张望,看到远处的那棵树上,依稀掩映着一个人。阿勒楚他们那个位置却看不出什么。
胆子太大了!
叶华裳心里一惊,拿起那个东西,看到上面写的字,而后将纸吞吃了。谷为先他们来了,约叶华裳在下一个城镇相见。
叶华裳起身向回走,一把抱起来寻她的茶伦亲了一口,看到阿勒楚的目光在草场上逡巡,就将茶伦放到他怀里,说:“出发吧!不然晚上到不了。”
阿勒楚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异常,举手命大军开拔。叶华裳坐在马车里,看了一眼那棵树,生怕谷为先他们被发现。小狼在茶伦怀里不太安稳,发出小小的叫声,好像很怕。
阿勒楚说:“这里没有野兽,你不必害怕。”
怎就没有野兽?在不远的地方,一只老虎卧在那里,盯着阿勒楚大军身后的羊群,正准备大快朵颐。若不是它身上坐着的人一直按着它的脑袋,那片羊群恐怕已横尸遍野了!这样一只虎深入到草原腹地,却不被人发现,谷家军的人有如天兵神将了!
他们的大军在疾行,叶华裳看到阿勒楚的神情,随着他们距离都城越近而愈发显露出一种王者之姿来。叶华裳知晓阿勒楚对王位已是唾手可得,而她的头脑中已有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计划。
三天后,他们于一个城外整顿。茶伦吵着要去城内玩,小家伙许久没见过那么多好玩的东风了。阿勒楚拗不过她,允许她抱着自己的狼崽、扛一把小剑随他去。叶华裳跟在他们身后,看前面父女两个打闹着进了城。
说是城,不过是相较牧区的人多了些,房屋多了些。走进去,仍可见凋敝。牛马的味道扑鼻而来,蚊蝇到处乱飞。尽管如此,茶伦仍旧很开心,要阿勒楚为她买一个小风车,她不停奔跑着玩。叶华裳借故累了,拐进一家茶楼。
那茶楼简陋,不过三两张桌子,只有一个看起来像牧民的人坐在桌边打盹。她择了个靠窗的位置,伙计招呼她时那人睁开了眼。
叶华裳看到他眼睛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是谷为先!而那伙计对叶华裳嘟囔几句鞑靼话,转身走了。叶华裳明白了,这是谷家军在城里安插的暗哨。
谷为先径直问叶华裳:“那条要塞,是白栖岭要你们去的吗?”
“是。”
“为何不要我去?”
“因为白二爷认为谷家军另有他用。”叶华裳轻声说:“大将军莫不是因为此事对白二爷生了嫌隙?”
“并非如此。我了解他。”谷为先喝了面前的碗茶,简单几句讲了他对白栖岭的判断。他说的是真话,他就是信白栖岭。
“那便好。”叶华裳说:“我有一事要请大将军帮忙。”
“请讲。”
叶华裳说了自己的疑虑和打算,谷为先认真听着,最终叶华裳说出自己的计策之时,谷为先无比震惊。他能想象叶华裳这样做会有割肉之痛,可她的神情那样笃定,仿佛那不过是一件寻常小事。
“就这样吧,大将军。”叶华裳起身告辞:“十日后,都城外,以放箭为号。”
恰在此时,阿勒楚带着茶伦走进来,阿勒楚看了眼那茶楼,伸手拦住叶华裳,说了句:“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0章 吹梦到西洲(十九)
鞑靼战神阿勒楚和谷家军大将军谷为先相距不过几步远。叶华裳听到这句“站住”后笑着问阿勒楚:“茶伦是不是渴了?那坐下喝点茶罢!这家的茶很是好喝, 许久没喝过这样的茶了。”
阿勒楚将茶伦的手递给叶华裳,一步步向谷为先走去。战神敏锐的嗅觉察觉到这个男子不一般,尽管他穿着打扮、身形都如鞑靼人一样, 甚至身上还带羊膻味, 但阿勒楚就是觉得他不一般,哪里不一般?他的眼睛过于亮了。
阿勒楚太熟悉成年鞑靼的眼睛了, 因着常年喝酒而晦暗的眼神,绝不会有这样的光。他走到谷为先面前, 用鞑靼语问他:“你是哪里人?”
谷为先忙站起身来, 用鞑靼语回他:“家就在城外的草场。”他比划着给阿勒楚指, 甚至弯了下腰。曾经他们也打过照面, 但阿勒楚完全没有认出他来。或许在阿勒楚心中,谷大将军不该是这副窝囊神态。
现在阿勒楚再看他的目光, 也觉得不那么亮了,他的多疑收敛了,却还是问了谷为先几个问题。譬如家中是为哪位王爷在放羊,可有兄弟姐妹, 诸如此类。谷为先一一答了,阿勒楚当即派人去问, 果然如他所说, 这才放他走。
叶华裳一直在一边看着,直到谷为先离开茶楼, 她才隐隐松了口气。
茶伦学着阿勒楚大口饮茶, 叶华裳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阿勒楚,当着茶伦的面, 叶华裳不想与阿勒楚发生争执。然而争执在所难免。
在夜里, 茶伦离开他们的营帐去睡觉以后, 叶华裳死死盯着阿勒楚,问道:“你为何要那样做?你不信任我?”
阿勒楚但笑不语。
叶华裳又问一遍:“你为何那样做?那城中有那么多百姓,你可是挨个揪着问了?挨个查了?”
“他们没与我的王妃共处一室喝茶。”
“我去喝茶别人就要走吗?”叶华裳质问阿勒楚:“你可知你在审问那人的时候,别人是怎样看我的吗?”
话已至此,叶华裳落下泪来。鞑靼至今流传着她蛊惑阿勒楚兄弟,致使他们反目的传言。还有人说叶华裳是上天派下来的狐狸精,说她已将阿勒楚的魂魄吸住,战神阿勒楚的每一仗都是为取悦他的狐狸精妻子。今日阿勒楚审问谷为先,在鞑靼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妒夫怀疑自己妻子不洁而采取的手段罢了。
叶华裳趁机发难,好生哭了一通,直哭到阿勒楚告饶:“我看他不像寻常人。”
“那么邋遢,还臭,哪里不像?”叶华裳拧着阿勒楚胳膊:“我既与你百般好,又怎会看上那种人?你的心是黑的吗?”
阿勒楚竟觉得受用,却还是继续说:“眼睛太亮了。”
“有你眼睛亮吗?”叶华裳捂住阿勒楚的眼睛,倾身贴在他嘴唇上,吐气如兰:“有你星星一样的眼睛亮吗?”
她故作摩挲,察觉到他坚如磐石,手就摸了下去。叶华裳要乘胜追击,卸下阿勒楚最后的铠甲。她像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为这般事沉迷不悟。
阿勒楚仰起脖子,身子微微一拱,叶华裳就哼了声。
“脱掉。”阿勒楚说,此刻衣裳全是负累,阿勒楚迫切需要甩掉这些。叶华裳依言缓缓解扣子,内里那件薄薄的夏衫映衬她的肌肤。阿勒楚抬起手,覆上去。
叶华裳微微一扭,又被他抓回去。
她鲜少这样主动,亦鲜少主宰罗帷之内的种种,今日却是豁出去了,垂首看着阿勒楚。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疼爱,于是凑上前去想看真切。
“阿勒楚,你爱我吗?心里有我吗?我们还是…”阿勒楚的急风骤雨让叶华裳止住了讲话,贴着他嘴唇有了响动,被他一口咬住。
千万只蚂蚁在啃咬叶华裳某一处,她的尖叫声被他悉数吞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碎成两瓣的时候,听到阿勒楚说:“往后不许看别的男子,不许与别人讲话。”
他愈发狠了,出言威胁叶华裳:“不然就叫你死在这里。”
叶华裳应他:“再也不了,再也不了。”
于阿勒楚而言,这是一场彻底的征服。草原战神征战天下,也要征战心爱的女人。他要叶华裳为他入迷,要她成为他一个人的物件,他不愿她与别人共处一室。他只要想到叶华裳心中有别人,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他就想将那人碎尸万段。
阿勒楚经历一场淋漓尽致的释放,却仍不肯退出来。叶华裳被他按在那,他死死看着她,要她察觉他再一次滚烫、如石,他对叶华裳说:“就在今天,我再要一个孩子。”
从月朗星稀到晨曦初露,叶华裳一次又一次,碎裂又拼合,阿勒楚越这样,她越觉得阿勒楚可怜。她给了阿勒楚最后一点慈悲心,允许自己再给他生一个孩子。叶华裳从未想到,她这片刻的虚假的慈悲,会在日后又救她一命。
她这一生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她拼命抓住身边所有的一切,以求能自立于天地间,她从不后悔那一晚的慈悲。只因她知晓,天地万物,皆有其原由。她把这慈悲解读为自己的人性,倘若人真的一点真性情不剩,那真是白来尘世一遭了!
第二天天大亮,阿勒楚仍旧抱着叶华裳不肯起,外头人催了三次,最终是茶伦擅自推门而入,爬上他们的床,躺在他们中间。
她的小狼爬到叶华裳身上,舔叶华裳的脸。茶伦吸吸鼻子,问:“什么味道?”
叶华裳脸微微红了,看了阿勒楚一眼,后者则笑着问茶伦:“什么味道?”
“人的味道。”茶伦比划:“像小狼一样的小人儿的味道。”
阿勒楚闻言大笑,起身抱着茶伦出去了。叶华裳突生悲戚,穿衣的时候眼睛红了。小狼坐在她面前,叫了声。叶华裳对它说:“做狼挺好,你看你无父无母,却也无忧无虑。”
小狼听不懂,歪着头。
叶华裳又道:“我不同意茶伦养狼,她偏偏抱回了你。人为什么要养狼呢?长大了你会认得茶伦吗?你要回家的。”
像我一样。
叶华裳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这只小狼,阿勒楚在豢养她,可她一心要回家。
下了地,抱着小狼出去,将它交给茶伦。再极目远眺,天气越来越暖,夏日的草场可真是生机勃勃。云彩坠到地上,快将草压弯了似的。先行的部队好似黢黑的蚂蚁一点点行进,谁也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叶华裳坐在车上,阿勒楚不时回头看她。那天的云彩真美,叶华裳看云看痴了,阿勒楚看她看痴了。在阿勒楚的心中,他的疆土一分为二,幅员辽阔的那部分是他的鞑靼国,角落里山清水秀那部分是叶华裳。
叶华裳察觉到身体内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与茶伦到来之时是一样的。她非常纳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知,她本以为她是愚钝的。再看向茶伦,无忧无虑的草原小公主,立身于马上,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在他们身后五里,神出鬼没的谷为先与其部下打散,悄悄向鞑靼都城行进。谷为先遵守与叶华裳的约定,会在混乱之中放最后一支冷箭。
那以后鞑靼的形势如何就与谷为先没有关系了,全看叶华裳的天命。
叶华裳令谷为先震惊。
他从未想过,曾经在京城偶然一瞥的弱柳扶风的叶家小姐,竟有这样的胸襟。多少年过去了,她的气魄并未被草原的狂风吹走、没被草原的烈日融化,她在任何人看不到的地方,熬过日夜。在那样无望的时光里,她坚韧地度过,如履薄冰,却渐渐掌握主动权。
谷为先在叶华裳身上得见了大将之风。
他想起父亲谷翦的话:天下既乱,已无分男女。父亲所言极是!
而叶华裳,从不以旁人对她的欣赏而喜,她对此全无感知。她在日复一日的算计之中,俨然失却了对那些细微事物的兴趣,她的眼常在远山之巅!
随着距离都城越来越近,阿勒楚也愈发地兴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君王的宝座,实现自己的夙愿。他的身姿愈发昂扬,甚至对茶伦说:“要爱你的子民。”
茶伦很困惑:“我的子民?”
阿勒楚点头:“对,你的子民。”
叶华裳捂住茶伦的嘴要她不要再问,又对阿勒楚道:“要低调行事,阿勒楚。”
她要阿勒楚低调,阿勒楚想自立为王的消息却不胫而走。阿勒楚的兄弟们早已觉察他的野心,却不知他已下定了决心。本就各自为营,如今想拉帮结伙,先行干掉别人。
叶华裳劝阿勒楚去拉拢兄弟,阿勒楚却说:“那些人都不配与我为伍。”
“可你他日成了君主,也不会将兄弟都杀光。你也要留三两人的。”
“不。”
阿勒楚清楚知道他的兄弟们不可靠,他因着身世卑微,自小受他们嘲笑欺辱,今日他既已崛起,就绝不会再回头。如今在鞑靼,唯有他的军马令人闻风丧胆,其他人不过蝼蚁罢了!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的心思,却仍旧像一个称职的妻子一样不厌其烦地劝他,直劝到阿勒楚急了,威胁她再劝就将她嘴巴缝上,叶华裳才住了嘴。
小茶伦什么都不懂,一个劲儿问阿勒楚:“做君主好吗?”在小茶伦心中,君主是不喜欢她的。她见过君主两次,君主都只是象征地抱了她又很快放下。茶伦见君主喜欢别的阿叔家的儿子,有时也会嫉妒。她不知晓前尘往事,只觉得自己好可怜,君主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阿勒楚就对茶伦说:“以后的君主会喜欢你的,你是以后君主的月亮、星辰、太阳。”
茶伦于是好生欢喜。叶华裳看着这对父女,恍惚生出一种她寻常的平淡的幸福之感。她想:若她不是叶华裳、若他不是阿勒楚,那或许他们也会白头到老罢!可造化弄人,她就是叶华裳、他就是阿勒楚,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永生跨不过的额远河!
在还有两百里进都城的时候,阿勒楚命令军马整顿,不再前进。此时距离他的君主父亲离世过去一个月,君主的尸首还停在宫殿之中,尽管始终用冰圈着,仍旧有了腐臭发烂之势;而白栖岭,出了江南后,用了月余不过走了两百里。
此时已是炎热的七月。
霍琳琅远远看着白栖岭坐在客栈前的树下纳凉,而他承诺给其他藩王的好处还遥遥无期。他若想一统天下,就必须要借助白栖岭手中握着的东西。霍琳琅对他的耐心已快耗尽,却拿他没有任何法子。
他想起被关在空城里的花儿,于是问身边的飞奴:“你觉得那花儿能管用?”
“他已然忘了她了,奴才属实不知管用不管用。”飞奴躬身对霍琳琅讲话:“试了几次,那白栖岭毫无触动,就连花儿被带走消失了,他都没有心急,依旧出了城。奴才想着…”
“可还有别的法子?”霍琳琅又问飞奴。
“容奴才思量一番。”
霍琳琅摆手叫他退下,于是他弓着腰后退,直至出了霍琳琅视线才直起身来。转身后,眼中凶光一闪即逝。这许多年隐忍至此,飞奴早已练就一副人前不惊的奴才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苦苦盼着的是什么。他仿佛看到了大雪覆盖了一整座城池、大水淹没了沿途村庄,血流成河,霍家父子站在其中嚎哭求饶。
啐!飞奴心中啐了一口,到那时让你们看看究竟谁才是奴才!
他走到无人的地方,坐在地上打坐,他身上的香气幽幽散开了,招来了蝴蝶,在他周身飞着。有蝴蝶落在他身上,起初还没有动静,再过一会儿,翅膀扑闪几下,落在了他衣上,死了。就犹如他游过苏州河,下一日就有成千上万的鱼翻了肚白。
得益于霍家父子,飞奴早已于无数煎熬的日夜练就了一副毒躯。
该我出手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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