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岭以身作饵,他知晓一定会有人来找他。对面镖局那个精瘦的镖师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一点不似他口中所说他被吓傻了,而是津津乐道那一日叶家见闻。
白栖岭坐在窗前观察他一整个白日,他虽看起来身体羸弱,但行动敏捷,很懂用力,没有些功夫的人几乎做不到如此。
獬鹰上前与他打探,回来后与白栖岭回话:不像路过的,倒像亲临的。那人丝毫不怕,甚至还说一些细节。说叶夫人跑出来的时候,衣襟扣子没扣全,露出雪白的胸脯。他说他在远处都看到了。
“别说了。”
“是。”
人死之后还要被人这般侮辱,那可敬可爱的叶夫人何至遭此横祸!
夜晚良清城里漆黑一片,那些贩夫走卒、亡命之徒许是察觉到要发生大事,家家紧闭门窗,并早早吹了灯。
花儿原本想让獬鹰陪着她去城里唯一的饭馆买碗热面,走过去却看到那面馆早早关了,并打死不开门做生意。花儿有点失落,獬鹰问她:“从前不见你买任何东西,怎的今日就一定要吃碗热面呢?”
花儿也不言语。回到客栈看到出去跑了一天腿的阿虺提前回来了,这大冬天他竟跑了一头汗,看到花儿就上前拽住她:“走,借了锅灶给你煮面条去!”
花儿一下开怀起来,问阿虺:“阿虺哥哥,刚刚客栈小二说今日面用完了呀!”
阿虺憨厚一笑:“是我去外头办差,那里的店老板做的面条十分好吃,我就让他包好了带回来煮。如今都冻成秤砣了,不知是不是还好吃!我刚刚跟小二买了两个鸡蛋,还有几片菜叶子,都放到里头。”
花儿在一边激动地点头。
“你生辰?”獬鹰终于忍不住问。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一天,阿公阿婆说我爹娘临死时候也没说这些事。每年这一天阿婆和阿虺哥哥他们都会为我张罗一碗面条,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花儿因为有阿虺这碗面,又变回了那个小碎嘴,眉飞色舞。
“獬鹰,你呢?你哪一天生辰?”
“我腊月,早过了。二爷倒是快到了。”獬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二爷是三月三的生辰。”
“二爷可真会挑日子来人间。挑那不冷不热河开燕来的日子。”
“二爷的生辰怕是要大庆了吧?”阿虺捧着面碗小心翼翼放到木桌上,吆喝花儿过去吃。花儿先喝了口面汤,心满意足,眉开眼笑。
一边的獬鹰竟有些羡慕,对他们说:“二爷每年生辰都不大贺,二爷会在那一日杀人,每年杀个人。”
那口面条差点呛到花儿,她咳了半晌顺了半晌。獬鹰呢,面无表情,仿佛刚刚他刚刚根本不是在说笑,他知道另两人当真了,但他并没做任何解释。
花儿心想:还是白老二畜生啊,生辰当日要杀人祭天。
阿虺在一旁问獬鹰:“不能吧?二爷?这样贺生辰?”
“对。”
花儿突然嘘一声,手指指楼上。楼上窸窣动静,她傍晚给白栖岭送热水的时候看到他开着窗,不知此刻是不是有“小鬼”摸了进去。
的确有“小鬼”摸进去。
那小鬼一身黑衣黑裤,精瘦的身材,爬窗时候一点动静没有,唯有落地时有轻轻一声响,但可忽略不计。
白栖岭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那人:“来了?”
那“小鬼”闻声显然一愣,随即镇定下来,走到床前对白栖岭说道:“白二爷,主子让小的给白二爷带几句话。”
“叶大人和叶华裳呢?”白栖岭打断他,径直问道。
“小鬼”想了想:“他们二人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白二爷不必担心,主子自会安排人照应着,保他们安全。”
“叶家没别人了是吧?”白栖岭问。
那“小鬼”面无表情,但眼里闪过一缕兴奋,那一晚他站在门口,将跑出去的人刺伤踢进火海里,那些惨叫声令他兴奋。唯一令他不满意的就是他不能昭告天下此事是他做的,只能与人说他看见了叶家惨状。
白栖岭起身俯视他,这么个里里外外脏透了的脏东西!
“你主子要你带什么话?”
“主子说那批东西,白二爷还是还回去好。另外,主子还说,白二爷造的兵器他很喜欢,若白二爷肯赏脸,主子定会给白二爷一个好前程。”
那“小鬼”一口一个的主子,以杀人取乐。宫里人听说要伺候他,无不吓破了胆。他饮处子的鲜血,说香甜;亵玩太监的残破身,说有趣;他父皇仪仗他母家,对他从不管束。
“若我不给呢?”白栖岭问。
“那么,白二爷且往后看。”
白栖岭看着他的眼睛,袖间缓缓落下一把短刀到他手心,那“小鬼”意识到不对,却已被白栖岭的短刀刺进胸膛。白栖岭捏着他脖子,拔出刀来,带出汩汩鲜血,溅到他衣襟上。
“疼吗?”他问,又一刀扎进去,那“小鬼”身体痉挛,眼睛大睁,不肯信白栖岭如此这般:“白二爷…给自己留…”
“后路吗?”白栖岭拔出刀来,又扎进去:“老子不要后路。”
那“小鬼”已然快要断气,白栖岭看他眼睛:“就是这狗眼亵渎了叶夫人是吧?”言罢一刀扎进他左眼,那人最后哼一声,白栖岭如没听到一般,拔出刀,再一刀扎进他右眼。一直捏着他脖子直到他断气,头缓缓垂下去。
人死了,白栖岭才说:“进来吧。”
獬鹰掌灯进去,跟在后面的花儿和阿虺看到地上的死人,以及白栖岭满身的鲜血。那死人眼睛被戳出了洞、还流着血。
花儿尽管见过杀戮,此刻还是捏紧了阿虺衣袖。
白栖岭嗤笑一声,对花儿说道:“送你的生辰贺礼,不谢。”
花儿一口气滞在那,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在战场上搏杀是一回事,看他如今单刀刺人又是另一回事。獬鹰叫阿虺过去帮忙,也对花儿说:“你帮二爷换件衣裳吧。”
尸体被抬出去,地上的血迹还未处理,花儿踮脚绕行,很怕鞋底沾上血迹。从白栖岭的行囊中翻找出干净的衣裳来,送到他面前。
白栖岭站那不动,她不耐烦道:“你倒是换啊!”
“我手上都是血。”
“那你倒是净手啊!”
花儿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是白二爷的奴才,把那衣裳丢到床上,一跺脚,气哼哼去打水。那白栖岭不仅手上有血,脸上也有,脚上也溅到。花儿不知道人怎么会疯到这种程度,杀人如饮茶一样随意,眼都不眨。
她在门口听白栖岭与这死人的对话,先是觉得白栖岭不讲道理,古来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他都不懂,接着又觉得他真是大胆,对方的“主人”显然是位高权重之人,杀他应该很容易,他下手竟毫不犹豫。当她听到白栖岭问:是这双狗眼亵渎叶夫人的时候,又觉得那人的确该杀。
这一次她甚至觉得白栖岭做得有道理,若是谁生屠了柳条巷,她也是要见人杀人见佛杀佛的。哪怕那人已经死了,她也是要挖他坟再对着他尸骨唾几口的!她甚至觉得这世道就该有白栖岭这样的疯人,只要他不与你为敌,看他竟有几分痛快!
这样一想,伺候白栖岭就心甘了,把水温兑好,要他洗手。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弯身困难,她就端着盆让他洗。净过手又擦脸,来回折腾几趟,这人才算干净。
换衣裳的时候白栖岭站着不动,花儿催促他,他说:滚出去。
花儿嘁一声:“奴才是没看过吗?没看过你胸前那伤口谁伺候的?这会儿装人了呢!麻利点吧,奴才困了。”
言罢上前就开始解他衣扣,白栖岭下意识退后一步、被她扯回来:“您可别添乱了!该给多少您心里有个数!”
既然脱了衣裳,又顺道给他处理那些纵横的刀伤,棉布上渗出新的血迹,想来是适才杀人用了力气,伤口再次裂开了。
手脚麻利解开绑带,为他清理伤口,他绷着身体一动不动,一旁跪在地上刷血迹的獬鹰拍了阿虺一把,示意他也抬头看看那情形。
阿虺迟钝,问獬鹰:“怎么了?”
獬鹰下巴点点,但阿虺还是不懂。
二人拎着桶出去的时候,獬鹰才小声对阿虺说:“花儿真厉害,花儿能治二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姑娘家能不害怕二爷、敢跟二爷顶嘴,而且二爷竟不罚她的。”
“花儿一直如此,对谁都如此。”阿虺道:“花儿伶牙俐齿,在我们柳条巷拔头份的。”
獬鹰点头:“我倒是希望花儿一直跟着二爷,从前二爷死气沉沉的,看他跟花儿拌嘴,哪怕逞凶斗狠吓唬她,都觉得好玩。”
“可不兴总吓唬我们花儿。”
待他们回去,白栖岭已换好衣服,花儿打着哈欠准备去睡了,白栖岭却说:“我欠你一样,回去后你去库里随便挑一件,做你的生辰贺礼。”
花儿愣在那,她打小没收到过生辰贺礼,只有去年飞奴从哪搞来一朵簪花说给她玩。她竟不知这生辰也能收到贺礼。
“随便挑?多贵重的都成?”
“对。”
她心花怒放,转眼一想有没有命回燕琢城还不一定,就看眼前这阵势,她怕是要死在这霍灵山脚下的良清了。这白栖岭真行。
撇着嘴回去入睡,第二天一早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忙穿好衣裳出去,看到镖局前面围了一群人,抬头望去,那旗杆架上绑着一个双眼被挖,死状凄惨的冰人。那人被冻透了,全身上下挂着霜,那漆黑的眼洞里也是霜。
白栖岭不仅杀了他,还给他陈尸了。
镖局的人围着那旗杆架,掌柜的唾一口:“晦气!”
这良清城里都是什么人彼此心知肚明,那都不是好惹的人,这人回城后一直大肆宣扬叶家的事,想来这死与此事也有瓜葛。良清人心中都知晓这是那白二爷做的,那白二爷也是胆大包天,将那人的尸首给挂了出来。
偷偷觑那客栈方向,看到二楼白栖岭的窗开了,他站在窗前喝茶,看到有人看他,就探出身子来,大声说道:“背后的听清了,若想跟我白栖岭谈条件,就拿出像样的筹码来!休想用那些脏东西糊弄我!”
说完将窗一关,任外面有什么动静,他都不再开了。
白栖岭对那恶人有几分了解,叶华裳是鞑靼突指的王妃,他们不敢动;叶大人是叶华裳的父亲,他们要拿叶大人要挟叶华裳,是以也不敢动。
他昨夜若是接受那人的建议,会被他们斩杀,连带着那些兵器都赔进去,最终改变不了任何事。
花儿见白栖岭关窗里,而别人都看着她,这才想起自己是白栖岭的小书童,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于是挺起胸脯仰着脖子道:“白二爷的事少掺合!惹急了我们二爷,谁生谁死还不一定!有话就跟二爷好好说!再不济来之前送张拜帖,让你来你再来!”
她耀武扬威这一通,转身跑回去,心里砰砰直跳,生怕被谁找上门来结果了她。转念一想,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与白栖岭是一伙的,就算刚刚不演这一通,她也逃不掉了!莫不如表这个衷心,要白栖岭多照拂她几分。
她这一通喊话,别人都以为是白栖岭授意,多少起了点作用。那头看到了白栖岭这软硬不吃的主,决议来点软的。于是在黄昏送来了拜帖。
拜帖是送到花儿手中的,她不能让人看出白栖岭的书童不识字,于是假装丢给獬鹰,做出高傲的模样来,命令獬鹰:“念!”
獬鹰看她端出这模样,也愿意配合,于是大声念了。念完了花儿摇头,驳斥那拜帖:“谁好人家拜访安排在三更半夜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半夜讲!又不是小鬼要半夜出没!”
她揣度着白栖岭的心思,按着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去演:“要来,就光明正大来!别空手来!白二爷想要什么你们知道!空手来没礼数!”
将送拜帖的人好顿训,声音很大,外头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整个良清城都知道白二爷身边没有好惹的人。
那头花儿耀武扬威一通去给白栖岭回话,她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但她尽力了。她想着她在白栖岭身边伺候着,总得有些用处,从前想图个安稳,眼下最难图的就是安稳了。赶鸭子上架也好,被逼上梁山也好,总之她得变通着来。
“白二爷,奴才那样说对吗?”花儿问白栖岭。
后者定定看她半晌,心道她可真是聪明伶俐,学什么像什么,她说那些话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连语气都不差。
“赏。”白栖岭道。
“赏什么?”
“回去挑。”
花儿坐在小凳上,琢磨着这个回去挑,究竟该怎么挑。她是曾听闻大户人家都有一间屋子装自己的宝贝,那白栖岭也有这样的屋子么?他那个屋子里是有很多奇珍异宝吗?花儿倒不太想要那些,她只想要银子。
这一趟出来花儿发现一件事,这世道彻底乱了,那燕琢城是乱中之乱的地界。额远河对岸是鞑靼,外面横着霍灵山,从前她觉得朝廷是定会管着燕琢城的,但眼下她说不准了。
她想多积攒些钱财带阿婆去寻阿公,寻到后找个清净的地方过生活。
是以她问:“二爷,我挑完了,您能直接给我兑银子吗?您那些宝贝我不懂,我琢磨着给我我也只能看着…”
“再说。”
“成吧。”
“你适才喊话的时候,对面镖局掌柜的什么反应?”白栖岭问她。
“那掌柜的没什么反应。但我看他朝地上泼了一盆热水。怎么着?二爷觉得镖局掌柜的是他们的小头目吗?”花儿觉着自己如今真是出息了,竟也能坐下跟白栖岭商讨大事了。而这回白栖岭竟不像从前一样语意不明,反而直接回答她:“他不会是那人的小头目,因为那人在招摇的时候他很反感,但没管束。也就是说他不怕他的招摇给他自己惹麻烦。”
花儿一听,是这么回事,于是进一步问:“二爷觉得他是别人的人。比如:霍言山。”她自在提起霍言山这个名字令白栖岭意外,深深看她一眼,紧接着摇头:“未必。你看到的无非是这几方权势在斗,事实上天下乱着呢,据我所知,京城有十余个派别。”
“这么乱?”花儿睁大眼。
白栖岭心情忽然好一些,敲她脑门子:“学着吧!你不是从前大放厥词要管白家的铺子?把这些事倒腾明白,你可以管世上任意一间铺子。”
花儿一边揉脑门一边问:“当真吗?”
“当真。”
“那二爷我还想再问你一句。”花儿知晓这问题不太好问,因为那是白栖岭心里的软刺,但这个问题于她很重要,代表这个主子她能伺候多久,会不会过些日子他就身首异处了。
“问。”
“叶小姐去鞑靼的事,咱能揭竿起义吗?就不去!能不能死?”
“眼下我还未见到她,不知一切是何情形。华裳是大义之人,她也会有她的取舍。”白栖岭问花儿:“你希望我揭竿起义?”
“古来冲冠一怒为红颜,想来是情深如许的事,说书先生讲的荡气回肠,奴才听的泪水涟涟。”
“你别与我演戏了,你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该换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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