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双人房
寒商悠悠道:“我以前一直以为, 画画是你的业余爱好,你不会这么一直画下去。”
“怎么会。”许知意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秒钟想过放弃画画。”
寒商安静了片刻,才继续说话。
这次语气是调侃:“就不怕以后AI画得越来越好, 害你失业?”
许知意答:“我最近也在学用AI画画。”
寒商:“打不过就加入?”
“其实是个好用的工具, ”许知意想了想, “画和文字一样,是内在思想和情绪的一种表达, AI的画没有灵魂, 是因为它只是在堆砌,没有什么要表达的。我总觉得, 我做得越好,越有个人风格和灵魂,就越不容易被AI取代。”
寒商偏偏头,语气戏谑:“要是有一天, 我们真的做出有思想和感情的AI呢?”
他的VirtuaSpace一直都在和AI方面的技术专家密切合作。
许知意瞥他一眼, “那要操心的就不是我失业的问题了,人类估计就差不多完蛋了——寒商,你在这里没关系, 能不能不说话?”
寒商闷,闭上嘴。
窗外阳光炽烈,百叶窗合着,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来又落下去, 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许知意望着屏幕, 余光里全是寒商。
自从当初他突然不告而别后, 许知意从没想到过, 有一天, 两人还会像当年一样,这样同坐在一个房间里。
一点之前,许知意准时准点地画完了,两人一起吃过饭,换好衣服准备出发。
寒商建议:“最好穿得方便运动一点。”
他该不会真的打算去负重越野。
他回房去拿包,许知意换好衣服,溜达出来,走到寒商房间的门口。
他房间的门没有关彻底,半开着,寒商正在书桌前理包。
许知意站在门口,“寒商,是要到晚上吗?我要不要带一件外套……”
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她正在张望。
向别人房间里。
按合租条例,未经允许往别人房间里乱看是要罚钱的,十刀。
但是紧接着,许知意就把这件事忘了,因为她忽然注意到,寒商的那张单人床不在上次看到的位置。
它挪位置了,现在摆在与她房间相邻的那堵墙前面。
许知意:?
他什么时候挪过去的?
寒商听到声音,转过头,顿了一秒,立刻意识到许知意看见了什么。
“你现在欠我十刀。”寒商先发制人。
“哦。”许知意说,“可是……”
她的目光还定在他那张床上。
“可是……”
“你说床么?”寒商仿佛若无其事地扫一眼自己的床铺,“天热了,经常开窗,我不想风直接吹我的头,就把床挪到这边来了。”
许知意:“可是墙对面……”
“好像是你的床?”寒商说,“你晚上不要踢墙,会被你吵醒。”
他看着那么坦荡荡,反而显得许知意很不坦荡荡。
许知意眼神发飘,满脑子全是床的事,寒商把她的思路拉回来。
“你要问我什么?带不带外套?最好带上,现在热,晚上冷。”
许知意回到房间,拿了件运动外套,顺手从门口的小盒子里摸出寒商刚才投进去的一张十刀。
“你的张望费。”许知意把他的钱还给他,“我能问问我们要去哪吗?”
寒商雇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乱打听。
“这个可以告诉你。维涅尔湖。”寒商说,“是附近的一个小镇。”
许知意尴尬:寒商雇她,是因为不熟悉悉市,让她帮忙做向导,可是她根本连听都没听过这地方。
寒商立刻看出来了,“没关系,我们可以查导航。”
维涅尔湖离悉市很远,不通火车,开车过去要几个小时,两个人上车出发。
开了一阵后,离开市区,建筑渐渐少了,路两边都是树林和绿毯般的草场。
车窗半开着,春天暖洋洋的风吹进来,仿佛两人要去郊游。
寒商自己调好导航,自己开车,这一百刀的时薪也未免过于好赚。
许知意现在觉得,他雇她这么个假女朋友,大概是为了给他当啦啦队。
啦啦队尽职尽责地鼓励选手。
“寒商,你车开得真稳,起步,刹车,转弯,全都没什么感觉。”
寒商悠闲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慢悠悠说:“因为有人晕车。”
许知意忽然想起来,上次看到他自己倒车从车库里出来,动作干脆利落,和现在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这人体贴的时候,是真的体贴。
他车开得非常稳,许知意倒是不晕车,只是没多久,就开始在暖风里昏昏欲睡。
“困就睡吧。”寒商说。
啦啦队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还在挣扎,“没事我还行,跟你聊聊天,开车不容易犯困。”
寒商默了默。
“你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睡你的吧。闭眼。”
许知意是真的坚持不住了,闭了下眼睛,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寒商转头看了眼她的睡颜,升起车窗玻璃,打开空调。
前面的路向远方延伸,寒商盯着路思索,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
兜兜转转,许知意最后还是决定去美国,去找裴长律。
除了现实的各种考虑,也许她就是真的喜欢裴长律那一款。
其实喜欢裴长律的女孩子很多。
寒商一直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会喜欢裴长律那种做派,说好听点是风流倜傥,不好听一点,就是没边界感的轻佻和冒犯。
不过存在的,一定是有道理的。
许知意和裴长律一起长大,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那套招数没用在她身上,她也应该心里有数。
会选他,一定是因为她吃他那一套。
寒商仔细思忖,裴长律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来着?
许知意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维涅尔湖小镇。
车开了几个小时,太阳偏西,许知意坐直,活动了一下腰背,有点担心。
“开这么远,晚上会不会来不及回去?”
寒商看她一眼,“你说过,下午一点之后的时间都可以,包括晚上。晚上的时间也归我。”
许知意:“……”
她说的包括晚上的意思,和他理解的包括晚上的意思,好像不是一个意思。
这小镇不大,要是幼儿园小朋友画图的话,横竖画两三条杠杠充当街道,上面再点缀几间小房子,差不多就已经如实画出小镇的全貌。
路上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冷清萧条。
街道旁满是荒草,傍晚的冷风卷过草叶,活脱脱是澳洲公路恐怖片的开场。
寒商把车停在镇子一头的停车场,一家旅馆外。
旅馆非常小,是一座扁平的两层小楼,估计最多也就十几个房间。
寒商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塞得胀鼓鼓的单肩旅行包,回来帮许知意开了车门。
许知意下了车,问他:“我们现在要去哪?”
寒商把包背在肩上,简洁地说:“开房。”
许知意:啊?
“很晚了,先搞定今晚住的地方。”
寒商压低声音,“糊里糊涂就跟人到这种地方来了,现在知道怕了?刺激吗?”
他锁好车,背着包,大步流星地当先往旅馆里走。
许知意只好跟上。
旅馆前台坐着个起码两百斤的金发小伙,正在吃他的生菜青瓜三明治,大概是减肥餐,吃得很不开心,看见他俩进来,懒洋洋打了个招呼,问:“有预定吗?”
寒商答:“没有。我和我女朋友路过这边,还有没有空房间?”
青瓜三明治小伙腾出一只手,点了几下鼠标,“有。二楼还有一间双人房,一张queen size床,可以么?”
两个人同时出声:
寒商:“可以。”
许知意:“不可以。”
许知意问:“有没有分开的两间房?”
答应寒商,要假扮他的女朋友,许知意往回找补,对寒商虚情假意地笑笑,用英文说:“开了这么久的车,我有点累,今晚想自己睡。”
寒商也用英文回答,声音温柔得滴了蜜水:
“累了?那更要在一起了,我晚上帮你按摩。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人家青瓜三文治小伙在吃素,听到这种大荤,脸皮都涨红了。
许知意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寒商刚才说那句话的语气,怎么那么像裴长律?
那种调笑的不太正经的调调,和裴长律开玩笑时竟然一模一样。
许知意悄悄地惊恐地看一眼寒商。
他该不会是被他哥们夺舍了吧?
小伙不太好意思看他俩,闷头用鼠标一通点,最后满脸遗憾,“没有其他房间了,已经全都客满了。”
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也能客满。
感觉更像公路恐怖片了,主角万般无奈,被前台安排,一定得住进某个特定房间什么的。
一住进去,杀人狂马上就要到了,锁门锁窗,主角被关在房间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刀剁斧砍大卸八块,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明明感觉到旅馆不对劲,就是不肯在车里凑合一夜。
“那就这间吧。”寒商刷了卡。
两人离开前台,许知意怏怏地跟着寒商,寒商转头问她,“你脑补什么呢?”
许知意如实回答:“凶杀恐怖片。”
这倒是出乎寒商的意料。
门卡在他手指间转了转,他说:“放心,有坏人来我替你挡着。”
房间在二楼,比许知意想象中要干净很多,地板整洁,家具简单,被子雪白,不过床确实只有一张。
许知意站在门口,看到床,才觉得有点紧张。
这次跟寒商一起出来,并不知道会在外面过夜,而且竟然还要在一张床上。
他带了个旅行包,一副早就打算过夜的样子,许知意却毫无思想准备。
两个人共处一室不只一次两次,当初许知意生病的时候,寒商还在她家呆了整整一天一夜,但是隔了这么多年,总觉得现在和十九岁的时候不太一样。
她不太一样,他也不太一样。
寒商倒是镇定自若。
许知意看着床,他看着许知意。
他说:“我觉得你现在脑补的好像不是恐怖片。”
许知意脸上隐隐发烧,嘴却很硬,“我正在想这种地板,沾了血一擦就没了,分尸特别合适。”
寒商没再说什么,放下包,先去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了看,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他评论:“条件还行,比我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好一点。”
许知意:“……”
寒商这明显就是蓄谋已久。
他不止知道这小镇太远,来不及开车回去,竟然连住的地方都已经提前看过了。
第32章 把握分寸
“你慢慢研究分尸, 我出去看看环境,一会儿就回来。”
寒商拉开门。
“要是有杀人狂来找你,就给我打电话。”
许知意:有没有常识,恐怖片里电话要是能打出去, 那就不是恐怖片了。
等他走了, 许知意在那张唯一的床上坐下, 脑子又从恐怖片滑到了情.色片,然后是色.情片, 尺度万马奔腾一样越跑越远。
许知意把脑子收回来。
寒商是蓄意的。
他没有表白, 没打任何招呼,只顶着雇个临时“女朋友”的幌子, 付了每小时一百刀的时薪,就直接把人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不太像是她了解的那个寒商能干出来的事。
然而他确实这么做了。
也许隔了这些年,他在德国待了那么久,早就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寒商了。
他会说荤话, 会调情, 会把人按在墙上亲,亲完还不认,说什么“春天了, 你懂的”,所以忽然把人带来开房,也没什么奇怪。
可他上次明明说过,他也是第一次那样和人接吻。
也许是在说谎。
许知意心里复杂地七上八下时, 虚掩的门被推开, 是寒商终于回来了。
他打开门, 站在门口, 目光落在坐在床边的许知意脸上。
许知意脑中的念头纷纭复杂, 理都理不顺,寒商也站在那里,凝视着她,没有出声。
好像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一般,他快步向她走过来。
许知意脑中两个小人儿在疯狂吵架:
一个小人说:现在站起来,跟他说不要,你要回家。
另一个小人喊:可是那是寒商!寒商啊!
寒商人高步子大,片刻间已经走过来了,他来到床边,毫不迟疑地向她俯下身——
他的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倾身下来,呼吸拂过她的面颊。
许知意脑子里两个吵架的小人儿骤然闭嘴。
扭绞在一起的杂念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逼近的寒商。
他的睫毛,他的嘴唇,他的喉结。
许知意又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那种好闻的味道。
两个吵架的小人儿齐刷刷躺平,许知意挣扎着想:算了,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就在这时,许知意分明看见,和当年在出租房里喂他吃寿司时一样,一抹红晕飞快地染上他的耳沿,向上蔓延。
许知意惊奇得忘了他在逼近这回事。
这个人自己靠过来,竟然还会害羞?
寒商这个虚虚的抱着的姿势只维持了一两秒——
他已经探身拎起她身后床上的旅行包。
他拎着包,直起身,“走吧,我们去退房。”
许知意:?
许知意:??
许知意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下楼回到前台,寒商说明来意。
青瓜三文治小伙也愣住了,“你要现在退房?是对房间不满意吗?如果有不干净的地方,我可以上去重新帮你们打扫。”
旅馆太小,原来前台清洁都是他一个人包办,够忙的。
寒商答:“不是,我们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要走。你照常扣一天房钱就行了,没关系。”
寒商这么大方,等于白给一天的钱,小伙顿时松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系统里扣款打单子。
走出门,回到车上,许知意才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回家吗?”
“不回家,”寒商说,“我查到,这里再往前开,镇上还有另外一家旅馆。”
他淡定地发动车子,“你不是不喜欢和我一起睡么?我们过去找找,说不定那家还有两间空房。”
这才比较像是寒商会说的话。
许知意悄悄瞄一眼寒商的侧脸。
这张脸和当年一样,线条漂亮,甚至因为眼神更凌厉,鼻梁更挺直,比大学时更有男人味。
是多看一眼,就会让人心跳加速的模样。
他耳朵上的红晕褪了,恢复了正常。
刚刚的那点红晕,让许知意的心安定多了,她点头,“好。”
寒商面无表情地开车,心还在狂跳着。
裴长律的那种做派,看着容易,原来真的是有点技术含量的。
他撑不住。
刚刚在房间里,无限靠近她的那一瞬,他满脑子都是:干脆就这么吻下去算了。
把她按在床上,亲下去,然后许知意就会以为他真的要做什么,被吓死。
记得有一次一起吃饭,裴长律喝得有点多,大家起哄让他传授追女孩的经验时,他真的说了。
他说,越是对那种特别矜持,特别漂亮,你非常喜欢的女孩子,越是不能心急。一定要克制住,把握分寸,把速度尽可能放缓。
就像玩悠悠球,甩出去后,要借着弹力收回来,收到手中,只能轻轻一碰,又一定要再脱手。
要诀就是制造暧昧气氛,似是而非,收放自如。
可寒商一靠近许知意,就根本不想放手。
裴长律当时说,你对她的每一点喜欢,现在都是你的敌人,让你不理智,不冷静,忘掉战术,行为鲁莽,把她推得距离你更远一点。
照这样说的话,许知意只怕早就远到太平洋里。
寒商攥了攥方向盘,心想,还得克制自己,继续努力。
小镇主路的尽头就是另一家旅馆,规模比刚刚那家还小,是落地的一小片,全是同样制式的半旧的木板平房。
这么袖珍的镇子上,竟然有两家旅馆,还都能做得下去生意,也是神奇。
寒商如法炮制,一进门就问有没有房间,特别指明要两间。
这家的前台是个印度裔的老太太,灰白色的发髻盘在脑后,手指上套着金戒指,耳垂坠着宽大的金耳环。
她在系统里查了一会儿,“没有两间,实际上,连一间都没有了,全部订掉了。”
她抬起头,对两人解释:“最近这条路上过路的货车很多,房间比较紧张。我很抱歉。”
“等等,”她忽然想起来,“有个客人今天应该退房,我去问问。”
她站起来出去,过了几分钟,拎着钥匙回来了,“你们很幸运,有了一个空房间。”
还是只有一间而已。
老太太问:“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可以吗?”
寒商毫不犹豫:“可以。”
他刷卡领了钥匙。
旅馆像个小院,房间就在其中一座木板房里。
这回分尸不太方便,房间里铺着一层蓝灰色的地毯。正中间并排摆着两张单人床,床与床之间相距不足半米,伸出胳膊就能碰到,也没比一张床好多少。
许知意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情侣开房时应该订双床房,因为一张弄得一塌糊涂之后,两个人还有另一张床可以睡。
寒商偏头看她,“你在脸红什么?”
许知意被他抓包,慌到手忙脚乱,“有吗?被风吹过敏了吧?我看一下。”直奔洗手间。
寒商在外面说:“我出去看看。”
他开门走了。
许知意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镇定多了。
她仔细想了想,开门出来,先去拎了拎寒商那只装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拉开拉链看了眼里面,然后走到窗前,悄悄向外窥视。
寒商正在旅馆的院子里。
他在这片不大的旅馆区域里东张西望,里里外外到处逛了一大圈,最后才进到大门口前台的小房间里。
前台那间房是落地玻璃门,斜对着这边,许知意能看见,寒商靠在柜台前,悠闲自在地跟前台的印度老太太聊天。
这人长得太好看,从八到八十岁的女性都很难对他冷脸,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的,跟他聊得十分热络。
聊了一阵,寒商才离开前台,没多久,就传来扭转门把手的声音。
他开门回来了。
许知意已经站起来,“去退房?”
寒商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扬了扬眉。
他的眼神中多了点戏谑的笑意,“这间房你也不满意?那好,都听你的,我们去退房。”
明明是他自己打算退房,非要扣在她身上。
许知意看出来了。
他大老远到这个镇子来,开房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旅馆里到处瞎转悠,找人聊天,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的旅行包看着装得很满,但是仔细观察他拎起来的动作,仿佛并不重,于是许知意刚才试着拎了一下,发现这包轻到异样。
她拉开拉链,里面竟然塞着一个蓬松的大枕头。
寒商也没带过夜的行李,他是在装腔作势。
寒商照例大方地白付了一天的房钱,回到车上,重新调整导航。
“前面还有个小镇,叫百合谷,离得不远,时间来得及,我们开过去看看。”
这次许知意留心注意,看见他在导航上标出来的目的地,又是一家小旅馆。
只开了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百合谷徒有其名,并不长百合,路两边桉树成林,树叶在傍晚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
寒商驾车直奔地图上的旅馆,可是明明到了旅馆门前,却突然加了一脚油门,开过去了。
他行为反常,许知意马上趴在车窗上,使劲回头看。
旅馆的玻璃门里,前台没有人,台面上摆着好大一盆水培的富贵竹,店里还供着红木雕花的财神龛位,亮着电子蜡烛。
寒商把车开到几个路口外,才找地方停下来。
他这次没带旅行包,而是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双肩背包,背在背上,对许知意说:“我们走。”
寒商兜了一个大圈子,几乎绕着小镇边沿转了一圈。
小镇坐落在起伏的山丘里,四周全是坡地和野树林,寒商挑挑拣拣的,最后来到一片陡坡前。
“我们上去,小心一点。”
当他的“向导”,不能乱打听,他没有解释,许知意就不问,跟着他往陡坡上爬。
这两天刚下过雨,林子里晒不到太阳,地还没干透,树叶混着泥泞,坑坑洼洼的,根本没有人能好好走的路。
许知意现在明白寒商以前回家时为什么登山靴上都是泥了,大概这种事他常干。
越往上越难爬,寒商的登山靴抓地牢靠多了。
他停了一下,把胳膊递到许知意面前,“你要不要拉着我?太难走,小心摔跤。”
许知意在心中怒吼:这么滑的地方,你牵我手不就行了?亲都亲过了,牵个手很为难吗??
这次出来,他的举止行为奇奇怪怪的,很不像他平时直截了当的作风。
许知意不客气地伸手拽住他的肘弯,牢牢攥住他的衣服。
两个人一路找着落脚点,沿着陡坡向上。
许知意的运动鞋对付不了这种地面,几步一滑,每当她危险地一歪时,寒商就搭她的胳膊一下。
一触即离,好像她是烧得火红的炭块一样,碰了烫手。
寒商也在痛苦。
按裴长律的理论,现在应该牵手么?会不会进度太快,太着急?
她的鞋滑,寒商不敢大意,死死地盯着她脚下。
一路盯上来,许知意脚下忽然不太对劲。
是一大堆树叶,踩上去却像是虚的,下面掩着一个大坑。
踩上树叶的,还是她那只崴伤过的右脚。
寒商的头嗡地一下,完全忘了要“保持不远不近”的事,眼疾手快,借给她拉的那条胳膊已经穿过她腋下,一把将她捞离了地面。
他把她小心地放下,紧张,“脚没事吧?”
“没事,没崴到。”许知意说。
他拎得相当及时。
寒商吁了口气,“那就好。”
他定了定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抱着她。
他的胳膊环着她,没有松开,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着,就像上次在老房子的走廊里,他把她压在墙上的时候。
寒商抱着她,冷静地想:要是裴长律的话,在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
亲下去还是松开?
显然还没到能自然地亲下去的时候,大半是松开,说不定还要再补一句调情的话。
调情的话就算了。刚刚在旅馆前台随便说了一句,许知意一脸惊恐。估计是他火候还差得远,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寒商松开胳膊,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这回把一只手递到许知意面前,掌心向上。
“要不要牵着我?牵着稳当一点。”又补充,仿佛是在解释,“我可不太想再背你爬一次山。”
许知意没说什么,大方地把手交到他手里,主动反手攥住他的手。
两个人手牵着手,继续往上。
这回稳当多了。
寒商的手和他的人一样,温度都比许知意稍高一点。
这是许知意画过无数次的手,闭着眼都记得它的样子,只是触感却多少有点陌生。
许知意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认识他这么久,上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两人牵手,还是大一去看瀑布,她在大巴上晕车的时候。
当时他一把拉起她,叫停了大巴,带她去车下狂吐。
这么多年,终于牵了第二次手,进度惊人,可喜可贺。
作者有话说:
寒商:裴长律,借我翻下攻略。看看怎么追你老婆。
第33章 清白
两个人手牵着手, 最终爬到一片高高的斜坡上。
许知意明白寒商为什么要上来了。
这片陡坡地势高,往下俯视,刚好能看见那家小旅馆的后院,只是距离稍远。
正想着, 寒商就松开她的手, 从背包里拿出一副造型专业的望远镜。
他竟然带着这种设备, 可见是有备而来。
寒商对着下面的小院调整望远镜的旋钮。
“你猜我在干什么?”他说。
许知意立刻指出:“你明明说过,想当你的向导, 第一条就是不乱问你要干什么。”
寒商:“你没有问, 这是我在问。”
他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既然他问了, 许知意就回答:“你好像在找什么,可能是东西,也可能是个人。”
许知意扫视旅馆那边,补充, “你要找的, 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都应该和华人有关。”
寒商刚才开车路过旅馆门口时突然一脚油门,加速开过去, 应该是看见了前台特殊的陈设,没有停下,怕打草惊蛇。
他每到一家旅馆,都跟前台狂聊一通, 许知意原本以为他在找某个住进旅馆的客人, 现在却觉得, 应该是和旅馆工作人员相关, 否则不会那么在意前台摆着的富贵竹和供的财神。
寒商撂下望远镜, 瞥一眼许知意,“我忽然难得地感受到你号称一百四的智商了。”
许知意回怼:“那你的感受能力有待加强。”
她伸手捅捅寒商的胳膊,“快看,有人出来了。”
旅馆小院中,两个男人从一间平房里出来,都穿着货车司机蓝色的工作服,应该是住宿的客人。
他们身后跟着个华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拖着个小推车,上面堆满要换洗的床单被罩。
寒商立刻重新举起望远镜。
他认真看了半天,许知意观察他的表情,觉得他仿佛是有点失望。
寒商终于下结论:“不是他。”
许知意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寒商跑这么远,一家旅馆接一家旅馆地逛,是在找一个男人,华人,看样子还是旅馆的工作人员。
没过多久,又有个华人模样的女人出现,接过小推车,把要换洗的东西塞进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里。
寒商放下望远镜。
“澳洲这种小镇的旅馆,一般都是夫妻店,一家人买一个生意,从管理到清洁全都自己动手。”他说,“看样子希望不大,我们下去问问吧。”
折腾到现在,已经是黄昏,夕阳落得很低,黯淡的阳光顺着桉树叶子的缝隙钻进来,树林中卷过的风透着凉意。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过雨没干的斜坡地尤其难走。
寒商这次没有再问许知意的意见,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起往下。
有他拉着,许知意的运动鞋还是一走一滑。
下到最陡的一块地方,寒商停下来。
许知意也知道这段不好走,突发奇想,“要是我什么都不管,干脆放开了,一路冲下去,会怎样?说不定反而下得更快。”
搞不好还比这样一步一滑好一点。
寒商满脸无语,“你会摔趴在地上,像滑翔机一样贴着地飞下去,确实更快。”
他松开许知意的手,张开一条胳膊,“过来,抓好我。”
这要求听着很暧昧,不过他的语气很淡定随意,一点都不暧昧。
他在等着,许知意在他身上迟疑地上下选择了一遍,最后搂在他腰上,攥住他的衣服。
寒商没说什么,用胳膊把她揽紧。
他单手这么牢牢地搂着她,另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树,小心地往下走。
他的步子很稳,许知意自觉安全多了,放下心来,开始聊天,“如果现在我们两个再摔的话,就一起坐滑翔机,双倍,比我一个人飞得还快。”
寒商认真地低头看路,“谁跟你一起。我要是要摔了,就把你一个人扔下去。”
话虽这么说,手上却抱得很牢。
走过这段最滑的陡坡,他才把许知意松开,手又自然地找到她的手,重新握住。
两个人顺利地下来了。
一回到正路,寒商就立刻放开她的手,以示清白。
他说:“我们去那家旅馆问问。”
许知意“嗯”了一声,却没跟上他,而是回头看了眼刚才那片陡坡。
想观察旅馆的后院,爬高一点,合情合理,可是,真的有必要爬到那么高吗?
明明稍微往上走几步就能看到旅馆后院。
寒商的清白,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清白。
小旅馆的前台依然没人,寒商拍下叫人的铃铛。
“叮”的一声响。
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出来了,就是刚才看见的那个,见有客人上门,热情洋溢地跟寒商和许知意打招呼,眼角细密的皱纹堆叠在一起。
寒商说:“我们两个路过,想要两个房间。”
老板满脸歉意,“最近路过的货车很多,都快住满了,我看看还有没有空房。”
结果这里也只剩一间大床房。
寒商没再说什么,照例刷了信用卡,一边跟老板闲聊:“你是华人吧?”
老板改口用中文回答,中文说得磕磕绊绊:“是华人,不过我们是很多年前从越南过来的。”
寒商跟老板聊了一会儿,已经弄清楚了。
老板家里是七十年代越南排华时逃出来的那批华侨。
那时候,华人在越南比较富有,可是排华的风雨一来,几辈子积累的财富一夜化为乌有。一百五十万华人,每人都要给越南政府交十二两黄金买命,交不起就会直接当街枪毙,或者关进劳改营。
一家人的财产在抢劫中被洗劫殆尽,还是想办法筹到了黄金,死里逃生。
交了钱也不能留下,他们被扔上一条破旧的小渔船,赶出越南,放逐到公海上。
船上人挤人,食物匮乏,严重缺水,一拨又一拨的海盗知道华人都被赶到船上,拦住渔船打劫,
无数条小船经不住风浪,在海上翻了,多数人都葬身海底,他们这艘很幸运,成功停靠到了香港,作为难民,辗转到了澳洲。
勤快的人流落到哪都有饭吃。
一家人在这片土地上重整旗鼓,白手起家,这家旅馆就是前些年用积蓄盘下来的。
这不是寒商要找的人。
寒商继续打听:“附近的镇子还有我们华人开的旅馆么?”
老板对附近很熟悉,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条路往前,一直到卡拉罗山都没有,再往南就不知道了。”
他俩在说话,许知意的肚子忽然咕噜噜一声长鸣。
许知意有点尴尬,按住肚子。
寒商马上问老板:“镇子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吃晚饭?”
老板笑了,“再往前一个路口,有家河粉店,是我女儿开的,你们跟她说是这里的客人,能打八折。”
这倒挺好,小镇的食宿全都在老板自家的连锁企业搞定。
河粉店玻璃窗上贴着大字的“Pho”,店里摆着小小的木头桌子,袖珍但干净。
老板娘和他爸一样热情,听见许知意跟寒商说中文,也递过菜单,用中文问:
“吃河粉?牛肉要生的?熟的?”
到她这一代,已经基本不太会说中文了,每个词的发音都荒腔凉调,奇怪到不行。
许知意点了牛筋牛肉粉,寒商要了纯牛肉的,又点了米纸卷和虾饼。
老板娘很快就端上来两份热腾腾的牛肉粉,还送上两只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簇生豆芽,九层塔的嫩叶,配上切开的柠檬,外加红通通的辣椒碎。
河粉汤水清淡可口,牛筋炖到软烂,生牛肉切得极薄,被热汤烫熟,细嫩鲜甜。
外面天色已晚,太阳落下去了,只留最后一抹粉紫色的霞光,透过河粉店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寒商脸上。
他没有抬头,“看我干什么?”
又被他捉到了。每次偷看都能被他发现,这人额头上怕是长着第三只眼。
许知意跟他抬杠,“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寒商抬起眼帘,眼眸被霞光染了一抹紫色,看进她的眼睛里。
“我真的没看。可是我真的知道。”
这种眼神许知意撑不住,低头喝汤。
两人从河粉店里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推开旅馆的门,寒商从口袋里掏出门卡,顺手拍了召人的铃铛。
“叮——”
铃声的清脆的余音中,许知意犹犹豫豫地开口,“寒商……”
就算他只是为了找人,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许知意也并不想今晚和他住在一起。
老板出来了。
寒商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许知意一眼,转头对老板说:“我们要退房。”
退房,上车,一气呵成,坐在车上,许知意才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老板说过,附近没有华人开的旅馆,再往前,要一直开到卡拉罗山,离这里相当远。
“当然是回家。”寒商说。
许知意有点讶异:“天都黑了,连夜往回开吗?”
寒商偏过头来看她,“你是觉得,我们两个在这儿住一晚上比较好?”他作势要把车子熄火,“要是你真的那么想留下,我们就下车。”
“我没有。下车什么下车。”
许知意赶紧扣好安全带。
寒商仿佛笑了一下,打了几圈方向盘,把车子掉头开回路上,
夜晚开车和白天感觉截然不同。
周围都是野地和树,影子黑黝黝的,路不宽,路灯也不太亮,隔很远才有一盏,路上也没有其他车,静得出奇。
越野车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路上滑行。
寒商说:“想睡就睡吧,我保证天亮前把你送到家。”
“我不困。”
许知意下午睡过了,索性放下车窗玻璃,专心看外面。
今晚没有月亮,这地方又是荒野,没有光污染,满天密密麻麻的繁星。
许知意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任何熟悉的星座。
许知意问:“所以我们在南半球,就看不见北极星了?”
“那当然,否则你猜它为什么会叫北极星?”
许知意继续东张西望:“也没看见北斗七星。”
寒商:“北斗七星就算有,也是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不容易看见。”
许知意努力地顺着视野局限的车窗满天乱找,“总不能一个认识的星座都没有。起码能看见猎户座吧?”
寒商提醒她:“许知意,你看南边,十字形最亮的那四颗星星……”
许知意已经明白了,“南十字星。”
它是南半球最醒目的星座,十字的尾巴延长四倍的地方,指向的就是南天极。
反正路上没车,许知意索性探头出去,往车尾那边张望。
她含糊的声音传进来,带着兴奋:“寒商!南十字星那里就是银河吗?好像真的是银河!”
寒商默默地往前又开了一段,找到路边,把车停下来。
许知意缩回脑袋,纳闷:“怎么停了?”
寒商把车子熄了火,拉开车门,“你不是想看银河么?车里不方便。”
路旁是大片开阔的草场,只有路灯亮着,其他地方漆黑一片。
寒商绕过车子,帮许知意打开车门,让她下来,伸手自然地牵住许知意的手,指了指草场,“我们去那边,没有灯,能看得更清楚。”
牵手是必要的,两个人从公路边下去,在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昼夜温差太大,在车里时还不觉得,出来了,许知意才发觉有多冷,一边走一边哆哆嗦嗦地蹦跶。
寒商紧紧攥着她的手,“别蹦了,当心你的脚。”
离路灯越远,天上的星星就越清楚。
两人走到大片黑暗的草场上,许知意真的看见了银河。
它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桥一般,壮观地横跨天顶,由亿万颗星星聚在一起,绚烂而闪耀。
寒商说:“在南半球,可以看到银河系最亮的中心。”
许知意被这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她挣开寒商的手,掏出手机,可是拍了半天,根本拍不出肉眼看到的壮观景象,只得遗憾地把手机重新收回口袋里。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见银河。”
银河很美,但是很冷,许知意的尾音都在哆嗦,只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走,仰着头,站在原地。
寒商默默地拉开外套拉链。
他穿的是件有夹层的防风冲锋衣,比许知意的衣服暖和多了。
许知意听见拉链的声音,回过头,“不用脱给我,你里面只有一件T恤,脱了冻死你。”
寒商答:“谁说我要脱?”
他近前一步,拉开冲锋衣的拉链,打开衣襟,包住许知意。
在抱上来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小心翼翼地用衣襟裹住她,不过还是坚定地收拢胳膊,把她压进怀里。
按裴长律的进度,这样估计是太快了。寒商心想。
可是管他呢。
她那么冷,他又那么想抱她。
让裴长律和他那一套悠悠球的玩意滚他的吧。
许知意完全没料到他矜持了一路,现在会这样直接抱上来,震惊得全身僵硬。
寒商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有什么问题?一小时前我不是刚抱过你?”
他是说下山的时候。
许知意:“刚才那是因为路不太好走……”
寒商答:“现在是因为冷。你想看银河,而我不想脱衣服,我觉得理由比刚才还要正当。”
第34章 色相
这样确实不冷了。
寒商本人就像个火炉, 里面衣服穿得又少,许知意被他包在怀里,几乎能感觉到他每一寸肌肉的轮廓,腾腾地散发着热度。
也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 这回大概是因为他上午刚洗过澡, 和沐浴露略苦的琥珀味混在一起, 和以前有微妙的不同。
还有他的心跳。
许知意觉得,他的心跳并不比自己的慢。
许知意努力镇静了片刻, 冷静地问他:“寒商, 该不会是你的春天又到了吧?”
“冷成这样,”寒商说, “你觉得像春天么?我不想你感冒而已。看你的星星吧。”
他的胳膊环着她,头微微偏开,好让她方便地抬头看银河。
许知意仰起头。
一仰头,就靠着他的胸, 不止看到了银河, 也能看见黑暗中他下颌的轮廓。
偌大的草场上,没有人,连虫鸣都没有, 大地沉寂在静谧的黑暗里,天上银河亘古不变,仿佛全世界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他一副理所当然,仿佛这样抱着没什么不妥的姿态, 许知意也尽量努力忽略他的身体。
“你以前看过银河吗?”许知意试图用闲聊分散注意力。
“看过。”寒商在身后环着她, “前两年去南极, 不止看到了银河, 还看到了极光, 彩色的光在空中浮动,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空。”
许知意好奇:“你去南极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说,“就是想随便走走。”
许知意犹豫了一下,假装看向别处的天空,不再那么仰着头,鼓起勇气试探,尽量把话说得像是随口一问。
“你一个人吗?”
寒商没回答,低下头看她,下巴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头顶。
他轻声,几乎是呢喃:“对。我一个人。”
他紧了紧胳膊,把她更深地压进自己怀里。
他今晚很温暖——物理意义上的温暖,人也很好说话的样子,耐心地等着,仿佛只要她想,就可以陪着她在这里站一晚上。
许知意也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道银河下待一辈子。
然而并没有一辈子可以停留,连一个小时都没有。
前面还有好几小时的车程,回去后,明天中午她有画稿要交,漫画也必须更新了,整个周末都有作业要做,时间已经排得滴水不漏。
“我们回去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寒商就已经松开她,“好。”
他松开得这么干脆,让许知意都有点疑惑:难道他今天种种亲近的行为,真的都没什么别的想法么?
寒商一回到车上,就把热空调开大,看来是真怕两人感冒。
寒商找机会看了许知意一眼。
虽然他行为莽撞,但是她看起来完全没有生气。
他发动车子,脑中回想跟她在一起的桩桩件件,总结出一个规律——
凡是和他的身体相关的,那些亲近,有些在他自己的标准里,甚至是冒犯,她都受之泰然。
她对他的皮相的喜欢,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多。
车里热风开得很大。
寒商开了一会儿车,就腾出一只手,重新拉开身上冲锋衣的拉链。
他剥了一下冲锋衣,露出里面穿的短袖白T。
这件T恤许知意看见他在家里穿过,很薄,皮肤般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和不穿区别不大。
今天晚上又不太一样。
她还知道了触感。那层绵软的布料下,是他热度灼人的身体。
他在脱衣服,许知意偏过头,眼神定在车窗外,不太好意思直视。
“许知意。”
寒商叫她,许知意只得转过头。
他的冲锋衣只脱了半边肩膀,还是对着她的这边,露出里面白色T恤包裹下的肩和上臂。
线条流畅得像许知意随手画的纸片人走进了现实。
寒商的眼睛还在看着前面的路,“帮个忙?帮我脱一下,我没有手。”
他得扶着方向盘,单手确实没法脱衣服。
许知意应了一声,探身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帮他把一边的袖子脱下来,又去够另一边。
寒商非常配合,腾出一只手,再换另一只手,向前微微欠身,让她把冲锋衣彻底剥下来。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手臂,寒商不动声色,“谢谢。”
许知意把衣服抛到后座,“不客气。”
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树影。
空调开得太热了,脸上发烫。
再心浮气躁,许知意后半程还是睡着了,寒商和他保证过的一样,一路飞驰,没到天亮,夜里两点多的时候就把车开到了家。
乐燃已经睡了,两人蹑手蹑脚地进门,各自回房。
许知意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往旁边转了下头,忽然意识到,今晚寒商就在墙的另外一边。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床挪过来的,也不知道两人已经这样睡了多久。
更不知道他挪床的时候,有没有仔细想过,她就在对面。
许知意对着那堵墙出神时,手机一声轻响。
是短信,寒商转钱到她的账户。
一千三百五十刀,有整有零。
寒商又发来一条:【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两点十分,不足半小时按半小时计,你觉得可以么?】
他各种色.诱了一晚上,现在又给她发工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有帅哥看,又有钱拿,世界上竟然有这等好事。
许知意回了他一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
第二天上午,许知意正在画画,夏苡安打电话过来。
“知意,你们那边还有空房间吗?”
楼上两个ndy搬走后,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许知意说:“有啊,你是打算搬过来吗?”
“不是我。”夏苡安说,“是我爸妈带着我弟,说想来澳洲玩几天,让我给他们找住的地方。就是短租,只待两天,可以吗?”
许知意并不知道,“我去问问寒商。”
寒商已经起来了,正在外面厨房做早饭。
他换了件黑色的T恤,仍然一层皮肤一样贴在身上,勾勒出腰线。
他瞥到许知意,跟她打了个招呼:“早。”
“早。”美色当前,许知意顾不上仔细看,问他,“寒商,我有个朋友的爸妈带着弟弟,要过来玩,能短租两天楼上的房间吗?”
寒商翻了一下煎锅里的培根,随口答:“当然可以。”
他这么爽快,许知意赶紧问:“那房租是多少?”
寒商答:“我不知道。”
许知意:“……”
他果然不知道房租,可见上次的一周一百八也是随口胡说的。
寒商头也不抬地把培根盛进盘子里:“应该是多少?你定吧。”
许知意:?
许知意:我定?
一边是寒商,一边是好朋友,责任重大,
她上网仔细查了一遍外面这种老房子的空房间短租的价格,问:“两大人一小孩,七十一天可以吗?”
公道,又略偏便宜。
寒商没有意见,“好啊。”
许知意发消息给夏苡安,夏苡安立刻同意了。
【知意,谢谢你,这么难租的时候,我爸妈非逼着我找便宜的短租房,我都快疯了。】
许知意回她:【不用谢我,又不是我租给你的。】
夏苡安回:【当然要谢你,那是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知道。】
许知意转移话题:【你爸妈现在过来玩,是学期中,又不是假期,你要带着他们到处玩吗?那上课怎么办?】
夏苡安也很发愁。
【我也让他们等学校假期再过来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现在来。咱们上课堂堂都要签到,没法逃,我只能看看能不能跟老师说一下,旷几节课。】
会影响成绩,估计她的心都在淌血。
周一傍晚,夏苡安就把刚下飞机的爸妈和弟弟送过来了。
夏苡安比许知意的年龄还要大一点,她弟弟年纪竟然很小。
许知意悄悄问她:“你弟弟有七八岁吧?”
“叫夏子尧,尧尧,长得高,其实才六岁半,”夏苡安说,“是我妈前几年费了好大的劲才怀上的。”
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大得离谱。
一家人拖着大行李箱,风尘仆仆地上了二楼。
寒商人不在。
许知意今天有课,没法当他的啦啦队,估计他自己又开车出去找人去了。
夏苡安自己带过来了被褥,给他爸妈和弟弟把床铺好,又出去买了几大份薯条和两只烤鸡,安排爸妈和弟弟下楼来吃饭,也拉乐燃和许知意一起吃东西。
苡安的妈妈看着精明爽利,很能聊,她爸就不太出声,凡事都看她妈妈的眼色,闷葫芦一样缩在后面。
尧尧倒是上蹿下跳。
就没有好好坐在餐椅上的时候,尧尧一会站到椅子上,一会儿又窜到沙发上,玩蹦床一样不停地在沙发垫子上蹦,他妈妈想喂他一口鸡肉,都得到处追着。
夏苡安吼他:“尧尧,不许在沙发上乱蹦!”
尧尧看一眼他妈,根本不理姐姐,继续蹦个没完。
有的小孩软软糯糯的很可爱,让人看了就想rua一把,尧尧明显不是这种。
尧尧三心二意地吃了几口,又拉开后院的门出去看鹦鹉。
没一会儿,后院就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和鸟叫。
许知意火速出去,看见尧尧正在追鸟,一物降一物,霸道的大白鹦鹉吓得满院子疯狂扑腾。
他爸妈都没跟出来,许知意说:“尧尧,这里的鸟不能追,要罚你爸妈钱!”
小男孩追在鸟屁股后面疯跑,抬腿就踢鸟,不理许知意,也一点都不在乎他爸妈的钞票。
乐燃也跟着出来了,低声说:“这孩子该不会有超雄综合症吧。”
他走过去用手一拎,就把小男孩拎离了地面,手上不松,脸上却笑眯眯。
“鹦鹉有什么好玩的,快回去吃鸡,哥哥看见你爸妈在吃鸡腿呢,再不回去他们可就把鸡腿都吃光了。”
他眼尖,刚才就看见尧尧只吃喂过来的鸡腿肉,对其他一律拒绝。
两个人,拎着一个小孩,从后院回来。
许知意有点纳闷,夏苡安竟然没跟出来管弟弟,不太像是她向来的风格,一回来,就看见苡安坐在餐桌前,铁青着脸。
她妈妈没注意到许知意他们回来了,还在继续说话。
“你自己出国了,也得帮帮你弟弟。国内压力那么大,升学那么难,所以我和你爸爸商量着,这次过来先找几个学校打听一下情况,明年就送你弟弟到这边来上小学。”
他爸闷了半天,也开口说话了。
“到时候你妈妈也会经常过来,就是让你稍微帮忙照应着你弟弟,多做一个人的饭——他一个小孩,能吃多少?钱我们出一半,你当姐姐的出一半……”
许知意在旁边听得发怔。
带个小孩生活不是小事,根本不是多做一个人的饭的事,衣食住行全都要照顾,基本等同于养了个儿子。
夏苡安声音哑涩,“妈,你是不知道这边国际学生的学费有多高,我连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
她妈说:“咱家不是还有两套房子吗,我和你爸商量着,一套留着以后给尧尧结婚用,一套现在卖了,给尧尧当这几年的学费,钱肯定不够,还得你再添点。”
“你马上就要毕业,都找到实习的公司了,”她爸接茬说,“等你留下来了,再工作了,这都不是事。我听说这边工资高,刷个盘子一小时都能有一百多块钱,上班挣工资更多吧?”
他妈冷着脸:“你前两年上班,干销售,赚了那么多钱,就过年过节给个仨瓜俩枣的,一点多的钱都不愿意往家里拿,全攒着自己留学用,现在让你帮帮你弟弟,不是份内的事吗?”
许知意和乐燃对视一眼。
许知意心中默想:苡安,说不,说不啊。
夏苡安开口:“妈,我觉得不行。你们刚到,先休息,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
第35章 大恶人
乐燃把尧尧放下, 小声怂恿:“你爸要吃光了,快去抢鸡腿!”
尧尧炮弹一样嗖地冲过去,一把抢过他爸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
夏苡安爸妈看见许知意他们从后院回来了,不再继续话题, 不过还是总结陈词:“你想想, 这可是你亲弟弟。”
许知意:是她亲弟弟没错, 可不是她亲儿子。
一家三口吃完晚饭,上楼休息去了, 只留夏苡安一个人在楼下收拾餐桌。
许知意和乐燃看不下去, 也一起动手帮忙。
许知意低声说:“苡安,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们。”
夏苡安把吃剩的鸡骨头扔进垃圾桶, 动手擦餐桌,叹了口气,“就算我真想答应,也没那个能力。”
她自己又是打工, 又是上课, 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法再带一个那么小的弟弟。
那家人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楼上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
“嗷——”
许知意被一个激灵吓醒, 披上衣服,开门探头出去。
寒商也从隔壁出来了,不知他是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一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只穿着短袖和长睡裤, 头发有点乱, 眼睛没睡醒一样半眯着。
许知意忍不住盯着他瞧。
寒商随便她看, 靠在门口, 懒洋洋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乐燃从楼上下来, 也睡眼朦胧的,低声抱怨:“哥,你为什么不给夜里保持安静那条加上罚款?罚他个几百刀。”
寒商答:“因为我有时候夜里要开会,不能保证没有声音。”
他和欧洲的公司那边开会,因为有时差,时间都很奇葩,通常是傍晚到半夜。
不过他从来不开外放,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许知意住在隔壁,也只是有些时候才能隐约听见一点半点。
尧尧妈妈从楼梯上下来了。
她对大家笑道:“没事,尧尧做噩梦了,不好意思啊,把你们都吵醒了。”
许知意却觉得不是什么做噩梦。因为尧尧正在楼上咚咚咚地蹦,蹦得一楼的天花板都在打颤。
他一边蹦一边哭喊:
“我要烤鸡!我要吃烤鸡!!我就要吃烤鸡!!”
昨天晚上不好好吃,现在又闹着要吃,心思十分难琢磨。可是现在才早晨六点,这里的烤鸡店起码要十点才开门。
闹成这样,许知意有点心虚——
这是她朋友的弟弟,也是她主张弄进来的租客。
寒商倒是没说什么,去了次洗手间,就晃回他的房间。
楼上一直吵个没完,没法继续睡觉。
许知意索性起来画画,画到七点多,出来吃饭的时候,乐燃也下楼来了。
乐燃笑嘻嘻,从耳朵上拿下一对耳塞,给许知意看:“这是上次那对小夫妻在的时候买的,超级隔音防噪,我现在全身都是神装……”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夏苡安来了。
她挂着黑眼圈,端着几盒冷冻披萨,拎着奶酪丝和意大利红肠,打算加在披萨上,烤一烤给全家当早饭,然后带他们出去玩。
满厨房披萨的香味,夏苡安爸妈和尧尧都下楼来了。
尧尧还没闹完,不过不嚎也不跺脚了,板着脸,谁也不理。
夏苡安爸妈对着夏苡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鉴于许知意他们都在,不好说什么。
夏苡安把烤好的披萨拿出来,先分给许知意和乐燃。
许知意:“我不用,我消化不好,早晨吃不了这么重的东西。”
乐燃也拒绝:“我也不要。我摄入的热量精打细算,今天的要给晚上的油焖虾留着。”
夏苡安把披萨端上桌,对她爸妈说:“今天我带你们去海港那边,要是有时间,就再去一个有名的沙滩……”
夏苡安爸妈明显不是想来玩的,一眼一眼地看许知意和乐燃。
这是觉得他们在旁边,说话不方便。
许知意站在厨房里,吃着吐司,假装看不懂他们的意思,就是不走。
夏苡安也很坚决,继续安排行程,“明天就去动物园和水族馆,尧尧肯定喜欢。”
夏苡安妈妈没办法,只得勉强答应,给尧尧喂披萨。
尧尧原本一动不动,沉着脸坐在椅子上,看见他妈把披萨送过来,突然劈手夺过那片披萨,对准他姐甩过去。
“我不吃披萨,我要吃烤鸡!!”
夏苡安下意识的一闪,披萨掠过她,拍在地上,软黏的奶酪和酱汁四溅。
许知意忍不住:“你干什么?!”
尧尧没想到有人敢吼他,顺手摸起另一片披萨,对准许知意丢了过去。
不知道这孩子的技能点是怎么加的,攻击速度奇快,毫无征兆,许知意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眼看着一块披萨朝自己拍过来。
有人从背后把她一拉,险险躲过攻击。
许知意回过头,是寒商。
寒商冷着脸,脸色阴沉得吓人,盯着尧尧。
他人长得高,身材结实,一看就是打架的好手,一脸杀人放火的表情时,谁都害怕。
不止尧尧傻了,连他爸妈都愣住了。
寒商冷冷开口:“捡起来。”
满屋子瞬间低气压。
尧尧吓得缩在椅子里,不扔东西了,也不叫唤了。
他妈妈愣了半天,想起来打圆场,假装呵斥尧尧,“怎么能乱扔东西呢?”起身打算去捡。
寒商说:“让他自己捡。”
神鬼怕恶人。尧尧妈凝固在原地,尧尧爸爸张了张嘴,可是没敢说话。
尧尧没有爸妈撑腰,没办法,只得磨磨蹭蹭地从椅子上下来,磨磨蹭蹭地走到厨房,捡起地上的披萨。
寒商看了眼许知意。
许知意却在看夏苡安。夏苡安满脸无地自容的尴尬。
寒商没再说什么,只对尧尧说“扔进垃圾桶”,就转身回房。
一会又回来了,把一张纸撂在餐桌上。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小孩不认字,大人总认识吧。”他走了。
是打印出来的熟悉的合租条例。
尧尧妈看了一遍,和尧尧爸对视一眼,他们也知道房子难找,两个人都没说话。
尧尧妈这回站起来,帮忙用纸巾把厨房地板擦干净,对许知意说:“孩子不懂事,对不起啊。”
许知意心想:你还知道啊。
许知意说:“没关系。”
夏苡安也把另一块披萨也扔进垃圾桶,收拾干净,过来挽住许知意的胳膊。
许知意回握住她的手。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她用不着内疚。
这房子里有寒商这个“大恶人”在,尧尧没再闹腾,吃了半片披萨,他们全家就出去玩了。
等许知意下午下课回来的时候,尧尧他们也回来了。
“你们今天去海滩了?”许知意问夏苡安。
夏苡安等他爸妈上楼了,才低声说:
“没去成。最后还是找了几个公立小学问了问,学校说,每年学费要一万三千刀上下,中学学费更多,小学中学学费加起来就要一百多万,这还没算生活费,我妈英文不好,怕我蒙她,让人家学校的人把钱数写下来。她算了算,嫌贵。”
这倒是好事,许知意问:“那他们不来了?”
夏苡安苦笑:“不是,他们让我想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尧尧爸妈跑了一天,先回房间休息,把夏苡安也叫上去了。
没多久,就听见楼上声音大了起来。
这回却是夏苡安的声音。
“聊什么聊?我为什么要跟那种不认识的人聊?”
她妈妈的声音小一点,声线更柔和,像两方打仗,在对着对面敌人的战壕劝降。
“聊聊吧,聊一下总没坏处,多认识个朋友不好吗?”
夏苡安:“用不着。”
她爸说:“人家虽然长相一般了点,但是男人嘛,在乎什么长相。小赵人不坏,家里条件特别好,你都快奔三的人了,再不结婚都生不出小孩了,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还未必能看得上你呢。”
夏苡安气得声音都抖了,“我用得着他看上吗?”
她妈妈说:“听说出来留学的女孩都嫁老外,咱们可不能。爸妈给你找个家里条件好的,多好。他们家里说了,结婚以后,你要是不愿意回国,他也可以跟着你一起到澳洲来,人家愿意。”
夏苡安的声音反而镇定下来了。
“我懂了,这是看见我要留在澳洲了,他想跟着过来。你们知道外面商婚移民的价格么?一百万,有价无市,他家愿意给你们多少钱?可别卖亏了。”
他爸妈突然同时不出声了。
他爸半天才嗫嚅着说:“爸妈又不会害你,是真的看你这么大岁数了都没男朋友,给你介绍一个。”
夏苡安说:“我忙着读书,马上又要上班了,哪有那个闲工夫?你们替我决定这个那个,结婚是我结,生孩子是我生,以后离婚也是我离,为什么都没有人听我说话?你们听清楚,我说了,我不要!”
这一天天的,像唱戏一样。
许知意端着杯子从房间里出来,迎面碰上寒商。
他也出来倒水,指指热水壶,“刚烧好的,要么?”
他知道她要泡茶。
楼梯上有人噔噔噔地跑下来,是尧尧。
大概他觉得他姐和爸妈在楼上吵架,很无聊,跑下来玩。
他冲下楼梯,第一眼就看见寒商,瑟缩了一瞬,紧接着鼓起勇气,恶狠狠瞪了寒商一眼。
寒商不跟小孩计较,瞥他一眼,没理他。
尧尧看见这个昨晚凶巴巴的大恶人竟然没什么反应,立刻得寸进尺。
他扫视一圈,抓起厨房台面上放着的一把叉子,嗖地朝许知意和寒商扔过来,扔完转身就跑。
他人小,力气却不小,钢制的叉子暗器一样斜飞过来,寒商一把抄住。
寒商放下叉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竟然没有追上去。
许知意略感奇怪。
这也未免太不像他的作风。
尧尧大概累了,夜里平安无事,第二天一大早,夏苡安就过来带他们出门。
他们玩了一天,又是晚上才回来,这次倒是真的去了动物园和水族馆,尧尧拎着一只毛绒海豚,不停地用脚踢它。
夏苡安冷着脸,很沉默,估计还在跟他爸妈吵尧尧过来读书的事,要么就是相亲的事,不过转眼就被支使出去了——晚饭少年皇子又不想吃烤鸡了,要吃麦当劳。
尧尧爸妈在楼上收拾行李,准备坐晚一点的飞机飞凯市,接下来两天玩大堡礁。
难得清静,许知意坐在外面餐桌旁吃外卖,寒商也出来了,靠在厨房台面前慢慢喝水。
家里多了这么个混世魔王,连后院的大白鹦鹉们都消停了不少,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呱呱了,远远地躲着房子,不敢过来。
没一会儿,就看见尧尧悄悄溜下楼。
他昨晚成功地甩出一把叉子,胆儿明显肥了不少,看寒商的眼神都嚣张多了。
寒商瞥一眼楼梯,安静地站起来。
他无声无息地往前走了两步,尧尧立刻警惕地退后几步,一副随时打算尖叫逃跑的样子。
奈何小孩的步子远没寒商大,速度也没寒商快,寒商已经到了他面前。
可寒商的表情并不像昨晚那么可怕,甚至有点半笑不笑的。
尧尧毕竟人太小,还没脑子摸清寒商的路数,不知道笑面虎其实更可怕,仰头疑惑地盯着他“和蔼”的表情,在跑与不跑之间迟疑不决。
寒商弯下腰。
他说了几句什么。
尧尧的眼睛马上大了一圈,满脸都是被吓到的惊恐。
许知意坐在餐桌旁,离得远,听不清,有这种热闹看,不再嚼东西,立时三刻努力竖起耳朵。
寒商还在低声跟尧尧说话。
“……想告诉你爸妈?就你爸妈那怂样,打得过我么?”
他爸妈人都不高,比寒商至少矮一头,一看就不是寒商对手。
寒商继续说:“这是国外,可没有警察叔叔。你敢跟你爸妈告状,我就连你爸妈一块宰了。”
他从牙缝里出声,慢悠悠,冷森森:“切掉你们三个的脑袋,身上的肉剁成馅,看见外面那个红盖子的大垃圾桶没有,装进垃圾袋,扔到里面,谁都找不着。”
寒商说完,直起身。
全程连碰都没碰小皇子一下。
尧尧足足站了好几秒,没出声,也没动,瞪着眼睛盯着寒商,最后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
寒商回身抄起许知意的饭盒,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溜。
许知意的房间离得最近,两人火速躲进去,轻轻掩上房门。
隔着门板,能听见楼上的动静。
是尧尧妈的声音:
“怎么了?尧尧?这是怎么了?”
尧尧不尖叫了,放声哭嚎:“我要回家!我不在这儿待了!我要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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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背水一战
寒商的恐吓很有效。无论他妈怎么问, 他都不肯说是为什么。
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有人下来看,没看出所以然来,又回去了。
乐燃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跟你们说, 这边房子特别老, 就咱们这房子, 得有上百年了,里面不知道死过多少人, 我们住着有时候也觉得瘆得慌, 闹鬼。前两天我一个人在家,在楼下厨房做饭, 站在那儿,就觉得身后呼的一下,有个人影闪过去,去后院了。”
乐燃补充:“我回头的时候瞄到一眼, 好像是个挺矮的老太太, 穿着白衣服。小孩眼睛干净,看见的肯定比我们还要多。”
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愣是让尧尧妈半天都没出声。
只有尧尧还在狂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啊!!”
许知意忍不住想笑。
乐燃坏,寒商也坏。就知道他不会让小鬼头昨天白扔那一叉子。
寒商却没有笑,他走到桌前,放下许知意的外卖, 眉宇间神色阴郁。
许知意知道为什么。他刚才兴之所至, 吓唬小孩, 无意中说出来的话, 在国外随便杀人什么的, 犯的是他自己的忌讳。
想都知道,他现在大概觉得自己和他爸没什么区别。
许知意也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自己的外卖盒。
“你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要杀人。”
“随口一说。”寒商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太像是在笑。
许知意认真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寒商,你就是你,不是别人。我全世界就只认识一个寒商,你和谁都不像。”
寒商也望着她,看进她的眼睛里,看着她清澈眼眸里倒映着的那个自己。
半晌,他才抿了一下嘴唇,问:“我能坐下么?”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想坐只能坐她的床。
和很多年前一样,许知意点头,“没问题,你坐。”
许知意把她的饭盒挪过来,安静地继续吃她的外卖。
寒商的目光扫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是她正在做的作业,动画短片的一帧。
“一个人在沙丘上?”
许知意有心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索性拿起鼠标,一帧一帧地拉给他看。
“一个小人儿,正在努力爬过沙丘。”
一个造型奇特圆滚滚的小人儿,Q弹软糯,却在曝晒的烈日下,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荒凉沙漠上,努力地想翻过沙丘。
“下面有很多骨头?”寒商问。
“对,都是它的白骨。每滑下去一次,它就会死在那里,变成骨头,然后重生,然后继续向上爬。”
小人儿在滚烫又松散的沙子上挣扎着,沙丘下白骨累累,那是它一次又一次失败的见证,可它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尝试。
寒商望着屏幕上的小人儿:“很不容易。”
许知意:“是啊。”
这是她期末要交的动画短片,离做完还很遥远。
“这是我以前自己做着玩的,其实比这个片段长,也更好玩一点。可惜现在没什么时间做长,这两天又有画稿急着要交。”
寒商说:“自由职业,可是完全不自由。”
“是。”许知意说,“自由职业,就是自由地加班,想加班到多晚就能加班到多晚。”
外面有开门声,夏苡安回来了,打点全家人吃饭。
尧尧还在闹腾,这回是吵着要回国,连大堡礁都不肯去了,她妈只能温言软语地哄着。
“咱们先不回国啊,你姐把机票都买好了,去玩玩多好啊,可好玩了,为什么非得回国呢?”
这个许知意知道:回国才有能保护他的警察叔叔。
他们吃好饭,夏苡安订好的车到了,一家人拎着行李要离开去机场了,许知意和寒商也从房间里出来,把人送到门口。
尧尧缩在他妈身后,连直接看寒商都不敢,一眼一眼地偷瞄,一直到上车。
估计这孩子在未来的几年内,都对这个“没有警察叔叔”的地方有阴影。
等他们走了,乐燃才说:“诶,你们发现没有,楼上那个空房间真的有诅咒,谁住谁吵架。”
到现在为止,住进来两拨房客,都闹得一塌糊涂。
乐燃兴味盎然,问寒商:“哥,你还打算招人对吧。下次要招什么样的房客?”
寒商看了许知意一眼。
他问:“裴长律说,过两个月要来澳洲,这房间要不要给他留着?”
许知意:嗯???
乐燃一脸乐子人的欢快,“裴长律?谁啊?哥,谁啊??”
许知意怔在原地,脑子飞转。
寒商说,裴长律要来澳洲,过两个月,差不多就是年底。
这和妈妈上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的一样。
妈妈当时说,“我和你罗姨裴叔说好了,让长律年底来一次澳洲,差不多的话,你俩就订婚吧。”
她后来打电话的时候,又提过好几次订婚的事,每次都被许知意坚决拒绝了。
妈妈没办法,说:“你和长律好久没见了,让他去看看你,总行吧?长律已经答应了。”
裴长律已经答应了?
许知意当时吓了一跳,马上第一时间打了裴长律的电话。
她有话直说:“我爸妈和你爸妈商量我们两个订婚的事,你知道吗?他们说你已经答应了,什么意思??”
裴长律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们就那样,你知道的。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找时间去看看你。我走一次,就算交差了,然后跟他们说不行。我在美国,你在澳洲,他们离得那么远,总不能把我们两个绑回去注册结婚,对不对?”
他那一段不太正常的沉默,让许知意也沉默了片刻。
许知意意识到,裴长律的想法,和她原本以为的,似乎不太一样。
这位好像并不是她一个战壕的战友。
许知意顿了顿,才回答:“是。”
裴长律继续说:“我还没去过澳洲呢。说好了,到时候一定要空出时间陪我玩啊。”
许知意答应:“好。”
问题是,寒商居然知道这件事。
而且他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非常奇怪。
许知意深深地怀疑,他不止知道裴长律年底要到澳洲来,说不定也听说了双方爸妈催订婚的事。
许知意试探:“裴长律跟你说的?”
寒商只嗯了一声,补充:“还有订婚。”
许知意:!!!
果然。
许知意这些天一直在困惑的一件事,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寒商最近几天很不正常,他本来不太理人,这两天却弄出一个“假女朋友”的借口,各种举止动作都暧昧得过分。
他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过,这辈子都不打算交女朋友。
以前的他也确实是那么做的。
许知意一直知道,他对她肯定是有好感的,问题是,这种好感究竟有多少。
每一次,无论许知意觉得两人的关系变得有多亲近,他都是说走就走,毫不留恋,然后人就彻底蒸发,就像抽风一样。
仔细想想认识寒商的这些年,他也确实从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特别亲密的事,就算只有两个人共处一室,也十分避嫌。
最近却大不相同。
他又是牵手又是抱,怎么看都是蓄意的。
许知意一直没太摸清他想干什么,对他突如其来的亲近持不太敢相信的保留态度。
直到现在。
他该不会误以为她和裴长律要订婚了吧?
和一个快要订婚的人暧昧,无论有多暧昧,都不用负责。
许知意被这种想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推理太合理了。
怎么想怎么合理。
许知意的心里乱成一团,抬眼望向寒商,发现他也正在看她,眼神同样很复杂。
两个人都没说话,各想各的。
乐燃左看看,右看看,“谁要订婚?跟谁?”
许知意没心思回答,只说:“我得赶紧去画画,马上要交稿了。”就回到房间。
她拿起笔,继续画画,却不停地走神。
归根结底,寒商就是不想负责。
而她是别人的未婚妻的这件事,变成了他不用负责的最好的理由。
许知意转着手里的笔,盯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个疯狂的念头渐渐在脑中成形。
有人敲门。
许知意:“进。”
寒商扭开门,先在门口行李箱上的小盒里放了两张二十刀的纸币。
“刚才的和现在的。”他说。
十刀张望费加十刀进门费,两次一共四十刀。
许知意深深怀疑,他是特地去取了一沓二十刀的钞票,专门付她房间的门票,否则现金哪那么正好,说有就有。
寒商付了门票钱,却没进来,倚在门口。
“所以你们……你跟裴长律,真的要订婚了?”他问。
许知意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是。”
这就是她疯狂的计划。
寒商这个人,是有心结的,起源于他父母悲剧式的婚姻。
许知意时不时就能感觉到,他对亲密关系的畏惧。
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忽近忽远,每次都在两个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明明应该有下一步进展的时候,突然不告而别。
他最近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愿意主动和她亲近。
原来是因为误以为她是别人的未婚妻。
如果这种误会能让他去除顾虑,慢慢打开心结,向她靠近,那就让他继续这样误会下去好了。
这是绝佳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来,许知意下定决心。
她决定背水一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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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被诅咒的房间
许知意说:“我父母和他父母已经商量好了, 订婚,就在年底。”
许知意的回答仿佛在寒商的预料当中,他没有太大的反应,脸色沉静如水, 仍然凝视着她, 只微微地点了下头。
“恭喜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的语气随随便便。
许知意不动声色地回答:“谢谢。”
两个人一个在房间这头, 一个在房间那头,遥遥地隔着几米, 像决斗中的枪手一样, 一动不动,牢牢盯着对方, 心中都在估量对方的底牌。
寒商接着说:“不过最近,在他过来之前,你还是要当我的‘临时女朋友’。”
看吧。许知意心中想,和她猜测得一样。
他索性连装都不装了, 既不提“雇来的”, 也不提“假装的”,直截了当,用了这个词, “临时女朋友”。
还真是他的“临时女朋友”,就两个月。
许知意声音平静,安然答:“好啊。”
寒商适应了这么多天许知意要订婚的事,可今天从她口中亲耳听到, 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
他死命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可呼吸的节奏怎么调整都不对。
他扬起一点下巴, 好让呼吸能更通畅一点, 眼神向下, 遥遥地看着她。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很遥远。
“那这周六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再一起出去?”
许知意:“没问题。最近比较空一点,周六从早晨起,全天我都可以。”
寒商颔首,“那好。我刚好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许知意:“什么事?”
“到时候再说吧。”
寒商退出去,帮她关好房门。
乐燃就坐在外面餐桌旁,优哉游哉地晃着长腿,正在啃一只苹果,声音清脆。
他看见寒商出来,马上站起来八卦:“哥,谁要订婚啊?许知意吗?和谁啊?”
寒商淡淡答:“和她未婚夫。”
这是句废话。
乐燃的眼睛转了转,锲而不舍地追问:“她未婚夫?叫什么常绿的那个?哥你打算把他安排在楼上那间房里啊?会不会不太好?”
乐燃咬了口苹果,用手里剩下的半个苹果指指楼上。
“楼上那间房绝对有诅咒,先是住进去一对,闹到动刀子,差点离婚,再住进去一家人,全家几口吵成那样。那个什么绿今天住进去,明天说不定就订不成婚了。”
寒商也看了楼上一眼。
“迷信。”他说。
寒商撂下这两个字,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一边走,一边低头给裴长律发消息。
【年底过来的时候,不用订酒店。我这边有房间给你住】——
六年前。
自从上次在出租房看到藏在圆扣中的那颗手绘的心,连咖啡店的同事都看出来了,寒商最近心情超好。
这个人懒懒散散的,平时不太爱搭理人,也没什么笑模样,最近却时不时地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嘴角微微上弯。
“是有什么好事吗?”店长实在忍不住,过来碰碰寒商胳膊,偏头问。
寒商继续低头洗杯子,没回答。
店长搭讪:“对了,好久都没看见你女朋友了。”
寒商的手顿了顿,这次回答了。
“她最近很忙。快要期末了,又要画画。”
难得他肯开口,说的还是他女朋友的事,所有人的耳朵都立起来了。
店主赶紧追问:“她会画画啊?”
“嗯。”寒商说。
又补充:“她很会。画得非常好。”
旁人一起起哄:“呦——自己夸自己女朋友——”
“是真的好,”寒商想了想,“她什么都好。”
他不再出声,继续洗自己的杯子,帮客人点单,做咖啡。
手上忙着各种事,脑子却完全被同一个人占据着。
收银台的抽屉格子里,放着不知谁的数据线,寒商望着它出神,忽然伸手拉过来,在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两圈。
黑色的数据线衬着手腕偏浅的肤色,颜色鲜明。
寒商对着它认真端详。
旁边的同事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害怕,“寒商,你在……干嘛?”
寒商抽掉数据线,把它重新塞回格子里,“没什么。”
期末快到了,许知意的手绳,和她的那颗心,迟迟都没有来。
寒商安静地等着。
只要。
只要她把那颗心交在他手里,他就完全是她的了。
穿在身上,挂在她的衣橱里,随便怎样都行。
她每天那么忙,忙到魂不守舍,顾不上吃饭,连水都常常忘了喝,说不定把手绳的事忘了。
寒商有时候想,要不要干脆去她寝室楼下制造几次偶遇,或者直接约她出来,提醒她,还有他这么个人存在。
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十有八九是她还没练好。
她画画那么好,编东西却不太在行,看她上次编的那个样子,离练好距离还很遥远。
其实他不挑,编成什么样都可以。不过许知意是个那么认真又追求完美的人,一定会练好了才肯送人。
而且就快期末考试了,她应该真的没时间。
考试周临近,这天寒商路过裴长律的寝室,顺便拐了进去。
裴长律正在整理他的双肩包。
双肩包装得满满当当,寒商随手拎了一下。
“什么东西这么重?”寒商问他,“你杀人分尸了?”
“给知意带的东西。”裴长律说,“我中午要到她那边找她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裴长律知道,寒商虽然在稳定打工,花钱仍然精打细算,对自己十分苛刻,所以只要去外面吃饭,一定会尽量带上他。
寒商刚要回答,忽然发现,裴长律的双肩包上挂着一样东西。
寒商的心像被什么重物砸到一样,人都有点发蒙。
是条小而短,不太起眼的包链。
黑色皮绳编成的,编法复杂,缀着两颗表面镀黑的哑光金属珠,上面还有个熟悉的黑色哑光圆扣。
从颜色到风格,都跟裴长律铁灰配黑色的双肩包非常搭。
寒商全身血液停住不动了一样,手脚冰冷,盯着那条包链。
包链上皮绳编起来的那截非常整齐。
原来她早就练好了。
裴长律并没察觉,拉开书包拉链,一样样往外掏东西,全都是书,一本比一本厚。
他嘀咕:“我忘了我有没有把笔记放进去了,我看看哦。”
寒商调整呼吸,定了定神。
许知意跟裴长律那么熟,学会了编东西,送他一根包链算是很正常,也许就当是编着练手。
包链上的扣子,就是当时小塑料盒子里唯一的那颗圆扣,不过可能许知意还有,放在了其他地方。
寒商努力说服自己,伸出手,拉了拉那根包链,“挺不错。”
裴长律还在忙着一本一本地往外掏书,乱七八糟地摊了一桌子,他随口答,“啊,那个啊,是知意前两天送我的。颜色和包还挺配的,对吧?”
寒商不动声色地握着那条包链,手指微动,三两下,已经旋开了黑色圆钮的外盖。
里面放着张熟悉的小纸片。
纸片上画着一颗心。
就是那天看到的那颗心。
那颗心,寒商已经在脑海中回忆了无数次。
纸片上,从颜色过渡的笔触,到高光部分微弯的形状,都和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裴长律仿佛在说话,声音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寒商完全听不见。
“对吧,寒商?”
寒商抬眼看他,“嗯”了一声,喉咙像涩住一样。
冰凉的金属扣还攥在寒商手里,他手指微动,把那张小纸片藏在手心。
“裴长律,你这个扣子好像是可以打开的。”
裴长律转过头,“啊?”
他满眼讶异,拉过包链,研究上面的黑色金属扣,“这还能拧开?”
他并不知道。
裴长律转了转扣子,试着开合了几次,“这种东西,也就你能发现得了,我估计知意自己都未必知道。这么小能装什么,随身带点蒙汗药鹤顶红吗?”
他没当回事,松开包链,继续翻他的书。
寒商手里还攥着那颗纸片的心。
包链是编给裴长律的,心也是送给裴长律的,他自作多情这么久,其实从头到尾,都和他完全无关。
桌上摊满了书,全是考GRE和sub的资料,裴长律说,是要给许知意带过去的。
寒商声音涩哑,“我看到……你上次把托福资料带过去了,许知意是真的打算考这个?”
裴长律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我们上次聊了聊,她也想毕业以后去美国继续读研。”
裴长律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笔记,松一口气,随手翻了一下,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这都是我总结出来的,我写的时候就知道,知意以后肯定用得上。”
寒商半晌才再问:“她以后要去美国?她真的不打算继续画画了?”
裴长律重新把书一本本往回装,随口答:“画画,就是个业余爱好,她大学这么多年的专业白读了?总不能画一辈子吧。”
寒商的心一下一下地钝痛。
是。画画是她的业余爱好。他也是她的业余爱好。
她面前有一条规划完备的平平整整的康庄大道,就算再喜欢的业余爱好,也就只是业余爱好一下而已。
他就像条流浪狗,一直站在路边,耐心地摇着尾巴,等着她来带他回家,却不知道,她其实早就到家很久了,已经洗好手换过了衣服,关上了门。
寒商强作镇定,只说中午还有事,离开了裴长律的寝室。
像是以前所有的猜想都得到了验证。
他们当然应该在一起。
这是当然的。
他们两个那么般配,所有意义上的般配。
寒商一路下楼,茫然地往前走,那颗偷来的心还攥在手里,虽然只是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纸,却存在感强烈,在手心里沉甸甸地硌着。
路上有人经过,低声议论。
“那男生怎么了?”
“是在哭吗?不会吧。”
有人在惊奇地盯着他瞧。
寒商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眼前糊成一片,人影和树影的绿色混在一起,像缭乱的色块。
他加快脚步往前,在一片模糊中,尽量朝人影少的地方走。
一直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什么地方,只知道,不能停下来。
要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明大的考试周在即。
图书馆一座难求,通宵自习室里挤满了人,不少玩了一学期的人开始临时抱佛脚。
许知意也是一样。
她的编绳大业没有继续,也不太去出租房画画,每天都在没日没夜地突击复习。
这天回到寝室,已经熄灯上床很久了,沈晚和谢雨青才双双回来。
两人一边收拾上床,一边轻声说话。
“知意今天在吗?”
“好像在,已经睡着了吧。”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寒商的事。”
许知意原本已经闭上眼睛了,又重新睁开。
寒商的事?
沈晚也在问:“寒商的事?什么事?”
“听说他走了,”谢雨青答,“就今天走的,好像去德国了。”
许知意睡意全无,心脏都停跳了。
去德国?
沈晚也奇怪:“去德国?为什么突然去德国了?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连试都不考了?再说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
谢雨青说:“听说他和他爸恢复关系了,是他爸送他走的。说是他爸本来打算送他去英国,他自己选的德国,要去慕尼黑。”
“德国的大学有比明大国际排名高的吗?再说都大二了,重读一遍不亏啊?”
“估计有些学分能转换吧。人家有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这两天没听知意说过,知意知道吗?”
许知意僵硬地躺在床上,完全出不了声。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就好像两个人是陌生人,并不认识一样,就好像这些年,那些事,那些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全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要走,也确实没必要跟她说什么。
而且他最后还是和他爸和解了。
他那么刚硬,那么坚持,看透了一切,最后还是向他爸低了头。
谢雨青也在说:“人家前一段时间就是流落民间,微服私访,现在少爷玩够了,要回家了。”
下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沈晚和谢雨青在换衣服。
许知意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稍一动作,床铺就会发出轻响。
不能让她们知道她还醒着,许知意现在的心乱成一团,根本没法应付她们的问题。
她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样,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床帐顶。
胸腔里异常憋闷,却不敢透气,唯恐呼吸得太大声。
床帐的遮光帘严实,不透光,黑暗铺天盖地,把她淹没在水底。
许知意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了失恋的感觉。可是两个人根本没有恋过,失什么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许知意保持着姿势,久久地不动,腰背和腿都在酸痛,一边的胳膊和肩膀好像压麻了。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翻了下身,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按亮,从列表里找到寒商。
没有任何消息,一个字都没有。
倒是收到一条短信,她的银行账户收到一笔八十万的转账,附言只有两个字,“还款”。
她帮他负担了一段时间的生活费,又借给他八万,他原本说要双倍还她,现在和他爸和好,有钱了,还了她十倍。
他这是用钱买断两人的关系,做个了结的意思么?
许知意点开寒商的头像,打了字又删掉,再打几个字再删掉,最后写了一句话:【不用还我这么多。】
发送。
感叹号弹出来,对方拒收。
他把她拉黑了。
第38章 除了未婚夫
许知意给裴长律发消息:【寒商去德国了?】
这么晚了, 裴长律还没睡,回得很快,【是啊,这人疯了, 莫名其妙的, 说走就走, 也吓了我一跳,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许知意:【他把我拉黑了。】
裴长律仿佛有点尴尬, 发了个摸摸头的表情包过来。
【他说他要删档重来, 把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拉黑了。不生气啊,以后我让他把你加回来。】
许知意盯着手机屏幕发怔。
原来她在他心里, 甚至还不如裴长律,只不过是那些可以随手拉黑的“所有人”中的一个。
寒商走后,杳无音信。
手机打不通,许知意试过几次, 给他发消息。
【寒商?】
【寒商, 你在哪?】
一直都是被拉黑的状态,他再也没有把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暑假很快就来了,许知意没有回家, 在出租房里专心画画。
有时候会走神,三两笔就勾出一个男生,黑色的短发,牛仔裤膝盖上有几个破洞, 手抄在裤子口袋里。
她给他起了个名字, 叫西秋。
西秋渐渐地有了他的故事。
他是一只鬼, 附身在女主夏彩左边肩膀的纹身上, 所以永远不会走, 每天都跟在夏彩身边,没事的时候就隐在她肩窝的纹身里睡觉。
夏彩开了一家专门承接奇怪事务委托的工作室,叫无底线事务所。
无底线事务所的漫画开始在网上连载。
许知意随手有一搭没一搭画出来的漫画,竟然比她兢兢业业画的人设图还受欢迎。
那个夏天,许知意的粉丝疯涨。
要接稿,又要更新漫画,许知意更忙了。
她的皮绳手链始终保持着只编了一半,停工的状态,反正已经没有人可以送了。
装材料的小塑料盒在桌面上摆了很久,无人问津,盒盖上开始积灰。
许知意每次画画前都会看它一眼,有一天,终于下定决心,打算把它扔进垃圾桶。
她忍不住掀开盒盖,忽然想起那颗画好的心。
她从盒子里拣出一颗黑色哑光的金属圆扣,扭开,里面竟然是空的。
许知意仔细想了想,吓了一跳,火速换上衣服,抓起钥匙就走。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有一次裴长律来出租房这边,看见桌上的小塑料盒和里面的皮绳,非要她编点东西送给他。
许知意没办法,答应给他编一个简单的包挂,裴长律却一眼看中了盒子里的金属圆扣。
圆扣就只有一个,那是寒商的,许知意并不想给他。
许知意跟他商量,“我明天再下单买点配件,编好了给你?”
裴长律并没有意见。
结果下单的时候,许知意忽然发现,那家手工材料店又进了不少新配件。
其中就有小圆扣的升级版。
形状更小巧圆润,做工更加精致,许知意立刻看上了,马上下单。
第二天,新的配件和皮绳就送到了,许知意打算把升级版的圆扣给寒商,原来的圆扣反正没用了,她简单地用它编了个包挂,送给裴长律。
然后用那颗新扣子,继续编寒商那条工艺复杂的手链。
问题是,扣子里的心居然不翼而飞。
许知意明明记得,当时要把旧扣子里的小纸片挖出来,装进寒商的新扣子里。
可是是真的拿出来了么?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突然想起来,那时候刚好甲方爸爸发来消息,说画稿有个地方不过关,要改。
她好像扔下扣子,赶紧回复消息。
所以到底是拿出来了,还是没有?
要是真的没拿出来,被裴长律发现里面藏着的那颗心,要尴尬到疯。
许知意风驰电掣般骑车回到明大,直接去寝室找裴长律。
裴长律暑假也没回家,在忙着申请学校的事,看见许知意来了,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发现一家新开的韩式烤肉店特别好吃,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他的双肩包就挂在桌子旁边,许知意一边跟他闲聊,一边趁他不注意,伸手悄悄扭开圆扣。
许知意怔了怔,扣子里竟然也是空的。
她愣神时,裴长律已经看见了,笑道:“原来你知道这个能打开啊?”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第一,说明他已经知道这东西有机关。第二,他仿佛认为她并不知道这东西有机关,如果他没说谎,就说明他并没有在扣子里面发现东西。
许知意试探,假装随意:“你看见里面的小纸片了吗?”
裴长律不懂,“纸片?什么纸片?”
许知意很熟悉裴长律,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他是真没看见。
许知意:“我本来打算画一个猪头塞进去,后来忘了塞了没有。”
裴长律默了默,伸手敲了一下她的头,“你才猪头。走,小猪,吃饭去了。”
许知意放心了。
那张画了心的小纸片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看来是收到甲方爸爸的消息,手忙脚乱的时候,不小心掉在哪里了,没有注意。
和裴长律一起往外走,许知意忍不住问:“寒商最近怎么样?”
“他啊,”裴长律说,“他德语没有英文那么好,最近正在疯狂补语言,说和英文太像,在脑子里混得乱七八糟。”
寒商已经继续往前走,开始他的新生活了,许知意也要过好自己的。
喜欢也罢,爱也罢,是人生的赠品,不是人生的支点——
周末转眼到了。
悉市的温度快马加鞭,只在春天稍微意思了几天,就朝着夏天狂奔而去。太阳底下热得走一圈就是一身汗,只能穿短袖。
周六清早,许知意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动静,有人在隔壁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寒商已经起来了。
他应该是在准备出发。许知意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
寒商正从车库那边过来,看见许知意出来,怔了怔。
“我们要走了吗?”许知意问。
估计他又要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没那么着急。”寒商说,“难得周末,你多睡一会儿,十点起床就来得及。”
许知意放心了,回去调了个闹钟,倒回床上一口气睡到十点,才爬起来洗漱。
有人过来送外卖,寒商拎进来,放在餐桌上,“许知意,过来吃早饭。”
许知意懂了,和他一起出去的时候,就像出差一样,食宿全部由他报销。
外卖是她喜欢的寿司,各式各样,装了满满一盒。
以前的那些事,他都还记得。
“时间有点早,有些好一点的寿司店不开门,”寒商说,“这家的寿司可能比较一般。”
许知意尝了尝,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寒商自己没吃寿司,他点的是一份饭,许知意探头往他的盒子里张望了一下。
寒商侧了一下盒身给她看,“是鳗鱼丼。”
隔了几秒,又补充:“不是和牛丼。”
两个人脑中都是往事,忍不住对视着,一起弯了弯嘴角。
寒商吃完一块鳗鱼,才慢悠悠地说:“这次路比较远,要跑好几个地方,今晚未必能赶得回来,估计我们要在外面过夜,我明天早晨一定把你送回来,可以么?”
许知意拿寿司的手停在空中。
寒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说的‘过夜’的意思,和你理解的‘过夜’的意思,可能有区别。”
许知意磨了磨牙,“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就知道我是怎么理解的了?”
寒商:“不管你是怎么理解,放心,就只是普通的过夜而已。”
既然要过夜,许知意就收拾了一大包东西,牙刷牙膏护肤品等等,想了想,又放了洗发水护发素和沐浴露,再想想,又把箱子打开,到处翻找睡衣。
白色的棉布长裙太学生气了,许知意翻出一条丝质吊带,又扔回去。
不行。太露了,显得居心不良。
最舒服的是平时穿的宽松T恤加运动短裤,上面印着小猫,可是已经洗得褪色,猫尾巴都淡得看不出来了,而且也不够漂亮。
万一被寒商看见她穿睡衣的样子呢?还是穿漂亮点比较好。
等许知意纠结完,带着一个无比沉重的大包上车时,才发现车后座放平了,满满地塞着不少大袋子小袋子,看来寒商今早进进出出的,就是在忙着运这个。
许知意自己带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没想到他带得更多。
许知意纳闷:“寒商,你这阵仗,是要搬家吗?”
寒商答:“不是搬家,是露营。”
他这次在导航上设定的目的地,不再是旅馆,而是一个几小时车程以外的露营地。
寒商解释:“我在找一个人,以前有传言,说他在附近的小镇开旅馆,不过最近我又收到新的消息,说他买了个露营地的生意。”
他不说为什么要找那个人,按照约定,许知意就也不多问。
这次是离开悉市向北。
天空极蓝,树林更密,河流在阳光下波光闪耀,寒商外放着摇滚,许知意把车窗开到最大,温暖的风吹得头发跳舞一样乱飞。
这么好的天气,喜欢的人就在身边,所有的纠结烦恼,都可以暂时放下,以后再说。
露营点终于到了。
草地宽阔,停着不少车,一座座帐篷像地里新长出来的蘑菇,小孩子们和小狗一起撒着欢地跑来跑去。
这露营点通水通电,有浴室和洗手间,除了可以搭帐篷的地方,还有能直接住的小木屋。
许知意和寒商停好车,先去找管理员。
两个人在营地里外兜了一大圈,才找到管理员老大爷。
大爷看着总有六七十岁了,头发全白,身上套着有营地标志的亮黄色的马甲,手里拎着个袋子,皱着眉头,急匆匆要去哪,好像很忙的样子。
“来露营?你们可以先去搭帐篷,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大爷说。
寒商这回直接问:“我们不是来露营,是来找人。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
“很抱歉这里没有。”老大爷答得很快,拎着袋子就准备走,“我现在有事……”
许知意忽然出声:“你的袋子里,装的是蛇吗?”
老大爷的脚步顿住了,回过头。
“没错,是蛇。”
果然,许知意看着袋子活泼妖娆的扭动姿态,就猜里面装着一条蛇。
老大爷忽然问她:“你想看看吗?”
许知意往前一步,“好啊。”
这辈子除了在动物园爬行馆的玻璃橱窗里,许知意还没见过活的蛇。
大爷松开袋口,只见袋子底,一条一两尺长的淡褐色的蛇正在疯狂扭动,忽然扬起小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许知意。
许知意想了想,“褐蛇?”
老大爷立刻笑了,“对,东部褐蛇。很漂亮的小东西,对不对?”
这“很漂亮的小东西”,号称世界第二毒,毒液里的神经毒素三十分钟就能让被咬的人凝血功能异常,心脏骤停。
露营地管理员的日常工作,除了收费、清洁、割草和修理水电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杀虫和捉蛇。
许知意又好奇地瞄了袋子里一眼。
“很漂亮。”
这话不算太违心,作为一条蛇,这小家伙身材匀称,表皮有光泽,看着应该算是漂亮的。
老大爷不急着走了,拎着袋子跟许知意唠嗑。
“我一会儿走远一点,到那边林子里把它放了,它还是个宝宝呢,长大以后还能再长不少。我年轻的时候,徒手捉过一条特别特别长的东部褐蛇,比我的身高还要长很多。”
许知意吓了一跳,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徒手吗?”
老大爷满眼得意:“徒手。在我大概二十多岁的时候。现在不行了,动作慢了。”
许知意恭维,“可是你还是能捉到蛇。”
“是啊,这就是我刚从营地里捉的,两分钟搞定。”
老大爷笑得脸上的纹路像朵绽开的花,想起来,“你们要找人?为什么要找人?”
许知意看向寒商,寒商立刻回答:“是一个朋友,我们断联很久了,听说他在附近经营露营点,所以想过来找找。”
“那你们可能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我前不久刚从一个土耳其人手里买下来的。”
老大爷说:“我买之前,特地去考察过周围所有的露营点,想看看他们的设施,并没有看到哪里有你们说的那样的男人。”
他想了想,“也许你们可以再往北试试运气。”
老大爷回到办公室里,拿了一张地图出来,热心地帮许知意他们画出有可能的露营点。
告别大爷和他漂亮的小蛇,寒商才问:“你竟然认识蛇。”
许知意诚实答:“我当初来澳洲之前,把这边能遇到的所有毒蛇和毒蜘蛛的图谱全都看了一遍,主要是怕不小心被它们咬死。再说万一被咬一口,看清楚种类,还能告诉医生要帮我打哪种血清。”
寒商赞道:“谨慎。”
许知意点头:“那是。”
许知意和寒商不再跑附近的露营地,开车继续向北。
又连着跑了两个露营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
“时间不早了,”寒商说,“我们再去前面最后一个点。”
最后一个点比其他露营点都漂亮,在海边的一片高坡上。
高坡上绿草如茵,一侧往下,是开阔的沙滩和大海。
寒商一停好车,就去找管理员。
这里的管理员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看着只有二十岁上下,褐色的卷头发,红红的脸颊上满是雀斑,不太喜欢说话。
寒商问了半天才弄清楚,这营地是男孩父母经营的,他今天过来帮手,全家都是南非人,是南非九十年代非国大执政以后来澳洲的白人移民,和华人并无关系。
还是没有找到线索,两个人只好出来。
往回开车肯定来不及了,今晚要住在这里。
两人回到越野车旁,把后座上的露营装备往下搬。
寒商从车上拎下来一个长形的大袋子,上面印着帐篷的字样。
许知意实话实说:“我没露营过,完全不会搭帐篷,你要是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就告诉我。”
寒商点头,“好。我要你退后一点。”
许知意乖乖往后退了几步。
寒商把袋子里叠好的帐篷拉出来,在地上摊开,提着顶,向上一拉。
一秒钟,一个比人还高的帐篷就蓬勃舒展地站在地上了。
许知意:?
寒商慢悠悠道:“这帐篷确实是非常难搭,没关系,多学几次就会了。”
许知意:“……”
寒商又从车里拿出两个卷起来的充气床垫,并排摆进帐篷里,充好气,又去取睡袋。
他把一个塞成短圆筒的睡袋袋子扔在左边的床垫上,睡袋在床垫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你怕冷,用这个厚的,这个比较暖和。”
接着又拎出另一袋睡袋,“我用这个薄一点的就行了。”
许知意有点尴尬。
帐篷的内部空间虽然不算狭窄,但是这样并排放两个床垫,实在过于刺激。
寒商随口问:“怎么了?”
“寒商啊,”许知意欲言又止地跟他商量,“……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车里?”
反正车上的座椅可以放平。
寒商挑了下眉,“哦。”
他回身,又从车里拎出一袋一模一样的帐篷,“那我另外这顶帐篷算是白买了?”
许知意气得牙根痒痒。
他明明准备了两顶帐篷,却假模假式地在一顶帐篷里并排摆上两张床垫,故意误导她往别处想。
上星期出来时他就这样,开了一间房,害她胡思乱想,同样的招数,他竟然前前后后用了两回。
许知意:“寒商,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幼稚?”
寒商拉开袋子的拉链,抽出帐篷,悠然答:“等你不再上我这种当的时候。”
许知意磨了磨牙,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说:
“你给我住手,别动!”
寒商没懂,不过还是乖乖地定住了,一动不动,看着她,“嗯?”
许知意把他手里的帐篷抢过来,“让我玩一下。”
铺在地上,抓对了位置向上一提一拉,噗地一下,一座帐篷就挺拔地站起来了,像变魔术一样,还挺好玩。
寒商把两顶帐篷钉死在地上,盖好罩布,才把其中一个充好气的床垫往外拖。
帐篷门太小,床垫太大,有点费劲。
“许知意,能不能帮我掀一下门帘?我没有手。”
“不能。”许知意说,“你自己非要把床垫放进去骗人,连气都充好了,那你自己再弄出来呗。”
寒商忍住笑,用背顶开帐篷的门帘,把充气床垫拖出来,放进另一顶帐篷里,又去打开折叠桌椅,摆在帐篷门外支起来的凉棚下,挂起灯。
两个人今晚住的地方像模像样。
寒商在忙着,许知意观察着他需要什么,时不时帮忙搭把手,可是眼睛一直在往旁边瞄。
太阳快落下去了,悬在西边望不到边的密匝匝的树冠上,大海在东边,落日对面,海面上方,满天深深浅浅橙红色油彩般的晚霞。
正在出神,有人附在她耳边说:“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许知意回过神,问他:“去哪?”
“你不是想去海边?人站在这里,心早就飞了,对不对?”
沿着营地旁边的石头台阶往下走,一路下到底,就是海边一条长长的沙滩。
松软的细沙毫不客气地往鞋里灌,两人索性脱了鞋,放在台阶旁,赤脚沿着沙滩往前走。
沙子晒了一整天,余温仍在,温热而细腻,和悉市热门的沙滩不同,这里因为没什么人来,细沙里混杂着湿漉漉的海藻和树枝,也没有推平,高高低低的。
寒商伸出手,牵住许知意。
“小心扭到脚。”
他现在手牵得越来越熟练了。
海浪翻着雪白细腻的浪花,卷上沙滩又退去,越靠近海水,沙子越湿,小螃蟹从细窄的洞穴里探出头,吐着泡泡,许知意从寒商手上借了点力,跳过水坑。
寒商本能地帮她撑了一下,反手扣住她的手指。
两人忽然就变成了十指交握。
许知意怔了怔,忍不住抬头看他。
沙滩和大海都变成和晚霞一样的橙红色,他也镀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侧影宛如雕像。
这根本就是约会吧?许知意想。
以前的那些年,两个人要么是和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要么就是忙着各自赚钱和做功课,并没有单独这样约会过,更没有这样牵过手。
手指与手指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两个人慢慢地沿着沙滩往前走,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好像可以这样一直走到天长地久。
太阳渐渐落下去,旁边崖壁的阴影浮上来。
寒商的脚步慢了一点。
“许知意。”
许知意也停下来,“嗯?”
他说这次出来,有件事要跟她说,大概现在准备说了,许知意安静地等着。
寒商停顿片刻,才说:“我知道你快订婚了。”
他又提起这件事,许知意不动声色,点头,“嗯。”
所以?
寒商依旧攥着她的手,低头凝视着她,睫毛被最后一缕阳光染成毛茸茸的金色。
“许知意……”
金色的睫毛微动,他抿了一下唇。
“除了未婚夫……你还想不想要一个,情人?”
最后两个字落字很轻,许知意的心跳和呼吸却随着它一起停了。
她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真的是这么说了吗?
虽然早就猜想到,寒商好像是在打类似的这种主意,听到他直接说出来,震撼感还是让许知意有点发懵。
没想到,他竟然不打算暗搓搓的,明目张胆到这种地步。
他说,“除了未婚夫,你还想不想要一个情人”。
不是“许知意,你不要订婚了”,也不是“要不要先试着和我交往看看,再重新考虑订婚的事”。
他并不打算抢别人的未婚妻,只想做别人未婚妻的情人。
他就是非常直白的不想负责的意思。
寒商还在等着许知意回答,见她久久不出声,又开口。
“就像临时的男朋友,我们很短暂地交往一段时间,就这两个月,在你订婚前,怎么样?”
交往两个月。
寒商继续说:“你是不是在顾忌裴长律?”
他在最后一缕阳光下眯起眼睛,“裴长律这些年交过无数女朋友。你在订婚前,只有我一个,也不算太对不起他吧?”
许知意想了想:如果客观地就事论事的话,他说的竟然很有道理。
寒商偏头问:“可以么?如果你现在不能决定的话,等你想好了告诉我也……”
许知意不动声色地回答:“好。”
寒商:“嗯,明天,后天,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许知意平静地说:“不是。我现在就在告诉你,好。我答应你。”
寒商这提议很出格,很疯,很寒商。
但是许知意喜欢。
第39章 两毫米
寒商攥着许知意的手站在那里, 心中五味杂陈。
许知意答应得比他预料的要快得多。
她几乎连想都没想。
没有任何纠结,没有挣扎,几秒钟就做好了决定。
不过她本来就是这样。
寒商认识她这么多年,深知她外表看起来安静随和, 其实不太受世俗标准的捆绑, 自由自在, 而且很有主见,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她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有一点喜欢他, 但也没那么喜欢。
寒商心里很清楚, 她一直都在受他诱惑,却没有跟他长期的打算。
她就是非常直白的不想对他负责的意思。
他今天的提议, 刚好合她的心意,所以才会答应得那么快。
寒商微微点了下头,“那我们就说定了。”
好像给两人的关系打下了一个新的印记。
许知意好奇:“所以你打算怎么当我的……情人?”
太阳落下去了,沙滩笼罩在石崖的阴影里, 寒商没什么表情, 收了一下攥着她的手的那条胳膊。
许知意被他带得向前靠近了一步,寒商已经俯下身。
“这样。”
他的嘴唇贴上来,在她的唇上压了一下, 又分开,偏过头,重新吻住她。
和上次在老宅的走廊里时不同,他这次要冷静自持得多。
他一点点地, 缓慢而坚定地进犯着她的领地。
海浪冲上沙滩, 冰凉的海水抽走脚趾间的细沙, 许知意仰着头, 用空着的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袖。
寒商觉察到了, 松开她的手,一手环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把她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更深地吻下去。
许知意又察觉到了他唇齿间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那味道很特殊,让人迷醉,拨挑着她的神经。
这次没有别人打扰,从容得多,寒商也更有耐心。
他不再毫无保留地由着性子放纵自己的欲.望,更像是在有意勾引。
你进我退,你退我又进。
在她迟疑的时候缠绵挽留,等她勾住他的脖子,贴上来的当下,又略微矜持,退后一点,星星点点地浅吻她。
直到两个人都被这种距离折磨得受不了,重新热烈如火地纠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仿佛黑下来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海浪声阵阵,寒商仍然抱着她,两个人贴在一起,呼吸和心跳一样,都乱着。
寒商调整了片刻,哑声说:“我不太会,亲得可能不好。”
虽然声线不太对劲,但是态度很有礼貌,语气中带着歉意。
许知意不想丢脸,也压稳呼吸,回答:“没有。上次很好,这次也很好。”
两个人都相当客气。
就像在菜市场,鱼贩子跟老主顾客气:不好意思,今天的带鱼好像没有很新鲜。
老主顾摆摆手:没有没有,昨天的很新鲜,今天的也很新鲜。
寒商搂着她,抿了一下唇。
“嗯。我会进步的。”
他说要做别人的情人,这是打算抓紧时间提升业务能力的样子。
海风开始变凉了,许知意打了个寒颤,寒商换了个姿势,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半抱在怀里,往回走。
“我们回去吧。”他说。
话说开了,他的动作做得愈发自然而然,就像已经在脑中演练过一辈子了一样。
脚被海水打湿了,两人去拎上鞋子,光着脚爬上台阶。
露营地的灯光斜照在石头台阶上,粗糙的表面硌着脚底,许知意下意识地蜷缩脚趾,不想实打实踩在上面,才迈出两步,人就腾空了。
寒商把她打横抱起来,这动作也熟极而流。
许知意吓了一跳,用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哑然失笑,“台阶而已,不至于。我又不是豌豆公主。”
寒商答:“你觉得不至于,我觉得很至于,不然你抱着我?”
一边说,一边已经上去了。
到了上面的草地上,他仍然没把人放下来,大约觉得这是野外的草地,光脚走不安全。
这样抱着,一路走到露营的帐篷那边。
露营的人们都在忙着做饭,炊烟四起,烧烤炉香气飘散,野营小锅里咕噜噜地炖煮着。看见他们两个这样抱着回来,营地里人人都对他们露出笑容。
走到帐篷前,寒商才把许知意放下,两人擦干净脚,重新穿好鞋。
天已经黑到需要开灯,寒商按亮帐篷外挂着的灯,又拿出一罐防蚊喷雾,把许知意和自己上上下下喷了一圈。
许知意被防蚊喷雾浓重的味道呛得直咳嗽,“差不多了吧?”
寒商点了下头,目光落在她头顶上,“嗯。你头上那只蚊子也觉得差不多了。”
许知意赶紧接过防蚊喷雾,再喷几下,把自己用喷雾腌入味。
“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味道最小的防蚊喷雾了。”寒商说,然后问,“晚上吃烧烤?”
“好啊。”
许知意咨询:“你打算怎么烧烤?”
没看见附近有公用烧烤台。
寒商去车里搬出一个小电烧烤炉,又拿出好几盒半成品的烧烤串。
他竟然准备得这么周全。
两个人把各种烤串摊了一桌子,有预制的,也有的明显是自己串的,牛羊肉鱿鱼三文鱼虾仁青椒香菇一应俱全,看样子,是他在外面厨房忙了一早晨的结果。
寒商接好电线,开火烤起来。
许知意插不上手:“要我做什么?”
寒商翻了翻串串,“等着吃?”
烤串的香味渐渐飘出来,寒商垂眸检视它们熟的程度。
许知意琢磨:这大概也属于他做别人未婚妻的临时情人业务范围的一部分。
他这认真的态度,让许知意看出了点竞争上岗的意思。
许知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跑回车上,从包里拿出平板。
寒商奇怪:“你在干什么?”
许知意说:“我忽然有灵感了,得记下来。”
她重新坐下,在平板上勾出草图。
无底线事务所里,西秋忽然迷上了烧烤,然而他是一只鬼,动手烤了自己却不能吃,于是夏彩天天吃烤串,吃到疯。
夏彩家现在到处都是烤串,厨房里,书桌上,冰箱里,微波炉里,最可怕的是打开卫生间的橱柜,里面也摆着一大盘。
夏彩:“啊——”
西秋鬼一样从她身后冒出来,幽幽问:“你不喜欢么?”
“你在画什么?”
寒商也像鬼一样从身后冒出来。
“一个连载的漫画。”
许知意不太好意思给他看,把图迅速拉大,大到看不出来在画什么。
虽然西秋是三次元人物,那露出膝盖的破洞牛仔裤没法不让人联想到点什么,许知意遮遮掩掩的,“你别吵,我的灵感要没了。”
一串烤到滋滋冒油,撒满孜然辣椒粉的羊肉串递到嘴边。
寒商:“尝一下。”
许知意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味道相当到位,难得的是熟的程度也刚刚好。
德国真是个好地方,把这位万事不动手的少爷送过去,过几年还回来,竟然还会烤串了。
她没画完,寒商也不催她,时不时把烤好的烧烤串递过来。
许知意这样东一口西一口地吃着,竟然快被喂饱了。
寒商烤好,也坐下来,许知意收起平板,和他一起吃东西,等吃完收拾的时候,还在想着漫画的情节走神。
寒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还琢磨你的灵感呢?你这灵感的尾巴好长,前面的都回悉市的家了,尾巴还留在你这儿没出发。”
许知意不再想漫画的事,抬头看他。
有小虫子扑到灯泡上,撞得晕晕乎乎,却重整旗鼓,坚定地绕着滚烫的亮光一圈一圈地飞,完全不怕死,锲而不舍。
许知意认真地咨询寒商:“所以这两个月,我们两个要做什么?”
她这问题让寒商足足沉默了起码五秒。
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说:“我不知道。”
许知意点头,“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旁边扎营的一家人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睡觉了,寒商似乎有点尴尬,转头跟那家人中的爸爸打了个招呼,“这么早睡?”
那家爸爸说:“早点睡,我们打算明早起来看日出,去年我们就在这里看过,很美。”
那家妈妈插口:“明天早晨五点三十五分日出,我们已经查过了。”
许知意建议:“那我们也早睡吧?明天早晨看日出。”
寒商没有意见。
许知意进自己的帐篷前,突发奇想,“寒商,能不能帮我把我的帐篷挪一挪?”
寒商没懂,“怎么挪?”
许知意指挥,“把我们两个的帐篷紧挨在一起,说不定暖和一点。”
两顶帐篷现在相隔大概半米的距离。
寒商默了默。
“那你还不如……”
许知意问:“不如什么?”
寒商:“……算了,没什么。”
他过去拔起固定帐篷的地钉,把一顶帐篷拖过来,紧挨着另一顶帐篷,又重新找地方固定好。
现在两顶帐篷不再遥遥地隔着一米的距离,一条边紧紧挨着。
寒商偏头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
“许知意,你想离我近一点,该不会是因为怕鬼吧?”
营地内虽然有灯,周围却除了大海,就是密林,四周黑漆漆的。
许知意假装淡定,“我才不怕鬼。”
“那就是怕蛇?”
许知意嘴硬,“白天你看见了,我当然也不怕蛇。”
“好,”寒商嘴角微挑,“进去后把帐篷拉链拉好,那些鬼啊,蛇啊,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就不会钻进帐篷找你。”
许知意爬进帐篷,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拉链的地方。
带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睡衣纯属想得太多,一点用都没有,不止寒商不会看见,最关键的是——冷。海边夜里温度很低,得穿着全身衣服钻进睡袋里才足够暖和。
等许知意躺在床垫上,才发现两人真的离得很近。
这款帐篷的侧壁几乎是垂直的,两人的床垫又都紧靠帐篷边沿,中间其实只隔了两层布。
比在老宅的时候,中间隔着一堵二十公分的砖墙时,还要近得多。
许知意打量帐篷布:这厚度,两层布加起来,估计就只有一两毫米。
一两毫米,还是把两人分隔在两边。
布是遮光的,许知意看不到他那边手机和电筒的亮光,但是能看到他在动,有时候胳膊或者腿划过,帐篷布就会凸起来一点。
她安心多了。
即使她不承认怕鬼,在这么黑的地方,一个人关在帐篷里,还是多少有点吓人。
听着他那边悉悉索索的动静,许知意试探着叫:“寒商?”
寒商立刻回答:“嗯?怎么了?”
“嗯”的一声,带着轻微的鼻音。
这两层布根本不隔音,声音近得就像他就在她旁边,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他那边动了一下,帐篷布微微鼓起来,他把睡袋挪得更靠近了一点,和许知意的睡袋紧挨着。
许知意的脑子迅速跑偏,脸上发烧,幸而他在隔壁,看不见。
许知意:“我发现我们可以这样聊天。”
“是啊,很方便。”
他那边整理睡袋的声音停了,传来拉上拉链的声音,他大概也躺好了。
许知意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两人之间的帐篷布,手指忽然被人隔着那两层布捉住了。
寒商平静的声音传来:“这是什么东西?”
他牢牢地捉住她的那根手指头不放。
“许知意,我捉到一只小动物,小爪子很长,会乱动,很不老实,不知道是不是有袋类。”
许知意:你才有袋类。
“什么有袋类,说不定是外星人,特别聪明的那种,把你拉走关进笼子里。”
寒商:“来啊。请关我。”
许知意用力拽了拽,还是没能把手指头拽回来。
寒商:“哪有这么菜的外星人。”
许知意不跟他较劲了,等着他自动放开。
他却没有那个意思,隔着帐篷布,仍然把她的手指紧攥在手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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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上瘾
营地里渐渐安静了, 偶尔有小狗叫一两声,不过很快被主人低声喝住。
“许知意,你以前住过这种帐篷么?”
“没有。”许知意答。晚上睡在帐篷里,这是生平第一次。
“你呢?”许知意问。
“我睡过很多次, 不过最特别的一次, 是小时候, 在一家水族馆里。”寒商说,“那家水族馆有过夜的活动, 可以打地铺, 看穹顶的鱼游来游去,要是怕光线太亮, 看够了,也可以进到帐篷里睡觉。”
许知意:“这么好玩?”
“是。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我妈妈经常带着我全世界到处跑,这都是她找出来的好玩的地方。”
他提到他妈妈, 许知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顺着他往下聊。
“你妈妈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啊。”他说,“我妈妈叫秦唐,好朋友都叫她唐唐, 她结婚前很喜欢各种运动,速降,滑板,冲浪, 后来有了我, 就不太做太危险的事了。”
寒商安静了一会儿。
就在许知意觉得他不会再说话时, 寒商又出声。
“那时候, 我爸和我妈妈的关系还是好的, 每次回国,无论我爸有多忙,都会亲自来机场接我们两个,永远带着我妈最喜欢的花。”
他顿了顿,仿佛笑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我爸那时候,能力还不够自立门户吧。”
许知意没出声。
寒商继续说:“等他自己的生意真的做大以后,就不太回家了。有事找我妈妈,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们倒是不太吵架,就是冷冰冰的。”
“两个人就算闹离婚,也是让律师对殴。”
许知意忍不住问:“你爸现在呢?还和寒翎妈妈在一起?”
“没有。哪有那么长情。”寒商说,“现在好像在养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小明星。倒是寒翎,还在他公司里。”
听起来像是要代替寒商继承家业的意思。
寒商道:“反正和我无关。我已经和他彻底断绝关系了。”
他连姓都改了,自己的公司也前途无量,看着并不想再和他爸扯上任何关系。
许知意问他:“我早就想问你,我以后是不是也应该叫你‘秦商’?”
“没关系,”他说,“寒商这个名字其实也是我妈妈起的,她很喜欢。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都可以。”
既然他说都可以……
许知意:“那就叫你,奥斯卡秦都都?”
隔着帐篷布,许知意都能感觉到他磨了磨牙。
他忽然松脱她的手指,不过紧接着,就把她的整只手都攥住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哦,杰瑞告诉你的。”
他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这小外星人也太不乖了。”
许知意挣不出来,“寒商,帐篷要被我们两个弄倒了。”
帐篷壁随着两个人的动作,在危险地摇晃,外面的人要是看见了,一定浮想联翩。
寒商不在乎:“帐篷倒了怕什么,那我们两个今晚就去睡沙滩。我还没睡过沙滩呢。”
他忽然想:“许知意,我们现在要不要真的去睡沙滩?”
不过自己又否定:“不行,太冷了,你会感冒的。下次带足装备再说。”
这个人脑洞很大的样子,许知意忍不住好奇:“你睡过的最奇怪的地方是哪?”
“雨林的树顶上吧。”寒商似乎想了想,“还有冰屋,全是冰,几年前刚到欧洲的时候。”
他提到这个,许知意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寒商,你那时候为什么突然去德国?”
帐篷布那边忽然沉默了。
寒商半晌才说:“我只是想走,走得远远的,重新开始。”
这像是他的脾气会干出来的事,可是许知意直觉地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至少不全是实话。
他还是不肯说。
许知意攥了攥他的手,“那为什么要选德国?”
“因为相对比较便宜。”寒商说,“我那时候知道,肯定还会再和我爸翻脸,我算过,如果靠我自己努力兼职的话,应该也能读得下来。”
“后来呢?你在疯狂学德语吧?”
“是,我德语不算特别烂,可是开始的时候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话题转移,寒商放松多了,仍然握着她的手,跟她聊那时候的事。
许知意让他握着,侧身躺在那里听。
今天下午,两人在海边时,虽然在接吻,身体贴得那么紧,却生疏而遥远,现在隔着帐篷,许知意却第一次觉得,和他那么接近。
黑暗中,许知意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来时,她已经不在寒商的帐篷那边了,人斜躺着,抱着充气床垫的边沿,睡得乱七八糟。
隔壁的寒商正在低声叫她:“许知意,醒醒,快日出了。”
五点三十四分。
许知意火速抓挠了两下头发,从睡袋里钻出来,拉开遮光的帐篷门。
一道明亮的光直射进来。
并不需要去别的地方,坐在帐篷门口,就正对着大海和正在缓缓跃出海面的太阳。
初升的太阳映在海面上,如同一条金色的路,笔直地通向许知意所在的地方。
这条路的尽头,寒商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走过来,在许知意身边坐下。
不过马上又起身,从帐篷里拉出许知意的睡袋,打开拉链,披在身上,伸出胳膊搂住许知意的肩膀,把两个人裹在一起。
大约是觉得她冷。
然后倾身贴了一下她的嘴唇。这肯定不是因为觉得她冷。
他亲完,才说:“早。”
声音温柔低哑,撩拨着她的神经。
许知意仰头对他一笑,“早。”
话的尾音未落,寒商已经又低头吻了她一下。
也是轻轻的,浅尝辄止。
早饭时,寒商用电磁炉煎了蛋和培根,两个人抓紧时间吃完,一起动手收拾起帐篷桌椅,准备回家。
这次出来仍然没能找到有用的线索,但是许知意还有功课要做,得赶回去。
上车准备出发时,寒商先倾身过来。
他扶着许知意的座椅,欠身帮她拉起安全带。
许知意纳闷:“不用,我自己会系。”
他离得那么近,几乎和她贴在一起。
“让我来。”寒商说,“回程我还要开几个小时的车。”
许知意正在想,这和开车有什么关系,寒商就偏过头,压住她的嘴唇。
许知意懂了:他一开车,就没法亲了。
许知意以前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恋爱中的人会像接吻鱼一样天天黏在一起,现在完全懂了。
接吻这件事,真的会上瘾。
寒商吻得很克制,像是在轻轻描画一只鸟的羽毛,怕稍微重一点,小鸟就受到惊吓,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吻得浅,许知意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你可以……”
她把后面的话吞掉了,没有说完,寒商却已经懂了。
停车。
停下车接吻。
他说:“好啊。”
寒商松开许知意,准备坐好开车,许知意却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前襟,“等等。”
寒商莫名其妙,定住不动。
许知意凑近,把他往下拉低一点偏过头,认真地嗅了嗅他的脖子。
那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细微而温暖,就在他身上,只要足够贴近皮肤,就能闻得到。
她的呼吸拂过寒商的喉结,寒商一动都不敢动,哑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忽然发现,我好像能分辨出人身上的味道。”
她对气味向来敏感,寒商立刻紧张了,“昨晚这里洗澡不太方便,我回去就洗。”
“不用,”许知意松开他,“是种很好闻的味道。”
她又抬起手,凑近自己的手腕闻了闻,“你身上有,我身上也有,我觉得我自己和你的不一样,不过也挺好闻的。”
寒商摸一把她的头,“你是小狗么?”
“真的,不信你闻。”许知意把手送到他鼻子下面。
竟然有这种自动自觉送上门的人。
寒商掀起眼帘看她一眼,低下头,直接吻上她的手腕。
他不止亲了,许知意还觉得有舌尖划过她的手腕内侧,痒痒的。
许知意往回抽手,抽不回来,忽然用余光看见车窗外有人。
是这里的管理员。
小男生一脸腼腆,看见他们正在亲热,脸颊立刻烧起来了,一粒粒雀斑像扔进火里的芝麻。
寒商松开许知意的手,放下车窗。
“有事?”
男生说:“你们昨天问的那个人,我忽然想起来了,在不久前,有一个中国男人曾经到这里来过,问我们这个营地的生意要不要转让,我们告诉他不太想,他就走了。”
他在自己下巴处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有点胖,也许有四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他留下一个手机号码,说如果我们想卖的话,就给他打电话。”
纸条上一串手写的数字,字体相当工整漂亮。
寒商马上把电话号码记下来,谢过男生。
男生红着脸走了。
竟然真的找到了条线索,不知道有没有用。
许知意问:“要打这个号码吗?”
寒商摇头,“现在还不能打,不要打草惊蛇。等我们回去再说。”
他心事重重地发动车子。
许知意不吵他,一个人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景。
车子开了大概一小时,快上高速了,寒商找到一条小路,开过去停在路边。
他一停车,许知意立刻抿了一下嘴唇。
寒商一边解安全带,一边看着她。
他慢悠悠地说:“我停车是为了——”
他探身拿起后座的运动水壶,仰头喝了一口,“——喝水。”
许知意:“……”
许知意端庄地坐着,“否则呢?你喝完了没有?”
“喝完了。”
寒商把水壶插在旁边的杯托架里,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这和许知意预计的不太一样,她继续端庄地坐着,目视前方。
寒商打着方向盘,把越野车掉了个头,一脚刹车重新停住,然后探身过来,托住许知意的下巴,吻住她。
他轻轻啮咬她的上唇,呢喃:
“喝水,还有接吻。”
阳光炽烈,路边的草叶在曝晒下低伏着,他的嘴唇因为刚喝过水,有一点清凉的湿意。
车子上了高速,速度比昨天到处找露营地的时候快多了,不到九点就回到了悉市。
林荫路33号在望。
驶进老宅的车库前,许知意忽然想起来。
“寒商,不要让乐燃看见你亲我。”
车库门缓缓上升。
寒商问:“为什么?你不想付那两千刀?”
合租条例第六条,室友严禁恋爱,违者罚款两千。
寒商弯弯嘴角,“不用担心,我帮你付好了。”
许知意答:“那倒不是。毕竟我们也不算是真的在恋爱。”
乐燃知道她有个远在美国的未婚夫,如果又看到她和寒商接吻,不知道会怎么想。
寒商安静地把车驶进车库,停好。
他把车熄了火,才语调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情人关系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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