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三十贯……


    谢劭算是知道了,自从遇上了小娘子之后,自己同钱财便彻底不沾边了。


    先是破产,后来无论手里有多少银钱,从来都没捂热过。


    想起昨儿夜里自己受过的窘迫,有了经验,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被她掏空,紧紧捏住袖口,自然不能一口回绝了,先符合小娘子,“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遂一叹息,“可为夫一分钱都没了……”


    温殊色早就料到了他囊中羞涩,“晴姑姑说了,可以赊账,等郎君以后赚了钱再给。”


    忙从袖筒内掏出一张租赁,“怕行情太好,我急着下了手,你瞧……郎君放心,那宅子我瞧过了,保证郎君会喜欢,宅院大不说,房间也大。”


    谢劭盯着租赁上的大红拇指印,额头两边突突两跳。


    她是来克自己的吗。


    小娘子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凑过来低声道:“房间晴姑姑都替咱们布置好了,我都瞧见了,床一点都不比咱们谢府的小,夜里别说躺一个郎君,再躺一个都不成问题。”声音更小了,“我偷偷试过了,还特意上床去打了好几个滚儿,半点声响都没。”


    小娘子真会往人软肋上戳,一戳就准,突然之间,好像也没那么抗拒了。


    不就是三十贯吗,他之前去醉香楼一顿饭少说也是上百两,倒是好奇那是什么样的一张床,“有那么好吗。”


    “好不好,郎君亲眼瞧了便知。”


    两炷香后,小娘子将人带到了宅子。


    晴姑姑开得门,热情地唤了一声,“姑爷。”把人客客气气请进来,“这宅子姑爷和娘子放心住,奴才那大侄子一年半载不会回来,银钱不急,三月五月付一回都成。”


    谢劭本以为是小娘子夸大其词了,没成想宅子确实很大,四进四出,假山树木环绕,样样俱全,这样的宅子放在东都的地段,三十贯钱,怎么都是亏了,有些怀疑地看向小娘子,“你这位姑姑如今怕是比咱们还有钱,怎还干这等伺候人的活儿。”


    “宅子又不是她的。”温殊色叹了一口气,“姑姑也是个可怜人,先前被家里人嫌弃是个姑娘,丢在外面,不管死活,如今家里遭了劫,就剩下了一个侄子,眼下要出一趟院门,宅子没人看管,交给旁人不放心,才想起了晴姑姑,郎君定日后要好好赚钱,租金咱们别拖欠太久了,怕姑姑为难……”


    刚往他背上压了一块石头,及时又喂给了他一颗糖,“郎君,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房间。”


    小娘子拽住他衣袖,拉着他走去最里面的一个院落。


    院子里的几颗海棠和玉兰花期刚过,枝叶茂密旺盛,青绿的叶儿遮挡了头顶的烈日,微风下光影轻轻在脚下摇晃,耳边几声夏蝉鸣叫,倒有了一种盛夏的宁静。


    宅子的布局与谢府不同,少了铺张,多了几分惬意。


    房门一推,四面的直窗撑开,风从两旁游廊下的清竹之间灌入,一股凉爽扑面而来,不觉让人心旷神怡。


    小娘子径直把他带到里屋,珠帘一佛开,屋内没有设屏风,一眼便见到了右侧的那张大床。


    小娘子也没骗他,床是很宽,被褥都铺好了。


    清水蓝幔帐,以金钩拉开,露出了里面绣鸳鸯彩线雪色的云锦被,两个同色枕头,整齐地摆放在了一起,肉眼可见的香软。


    十来日的风餐露宿,虽没眨一下眼睛,不代表他就忘了曾经的锦衣玉食。


    往日纨绔的名声也并非虚传。


    经历了破产,一无所无,睡过树林,睡过谷草床……重新看到这样的软玉温香,如同做梦一样,脑子里本就有点浑浑噩噩了,偏生小娘子还走过去,一屁股走在那软香里,冲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无不诱惑道:“郎君,真的好软,要不要过来坐坐。”


    盛情难却,坐一下就坐一下吧,三十贯呢。


    走过去,郑重地坐到了小娘子身旁,只觉屁股微微往下一陷,预想中的那股软香并没有让他失望,从屁股墩瞬间传到了脊椎骨。


    谁还愿意挪动。


    这还不够,小娘子继续灌迷魂汤,“郎君要不躺下试试,更舒服。”


    谢劭转头看向她。


    小娘子热切的眼神,让他想到了街头卖瓜的摊贩,“公子可以尝尝,不甜不要钱……”


    目光不由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袍子,一路逃难,来回就这么两身,落魄的不只是小娘子,还有自己。


    虽说每日都洗干净了,可到底是旧了不少,与底下崭新的缎子对比太鲜明。


    察觉到他的神色,小娘子心下了然,无需他开口,及时起身,走到门外,同立在廊下的闵章道:“去备点热水,你主子要沐浴。”


    父亲曾经说过,要想迷惑顾客,必须得趁热打铁,一次把人彻底地迷晕,否则一旦等他清醒,前面的一切努力都白搭。


    在谢家,她亲眼见到他对那张大床的痴迷,特意让晴姑姑照着谢家的那张床布置。


    只要他躺上来,保管他再也起不来。


    一心只想把人骗到床上去,回到屋内,主动上前帮他去解腰间的大带,动作娴熟,完全不似早晨的笨拙。


    谢劭本还在犹豫,坐了一下就行了,一进屋就往床上躺,成何体统。


    可他低估了她的热情,人还没回过神,腰带已经在她手里了,身上的袍子一松,错愕地看着她,“小娘子脱人衣裳倒是挺快。”


    温殊色也有些诧异。


    确定是第一次上手脱男子的衣裳,自己也惊叹有这样的天赋,认同他的说法,“我可能就擅长脱,以后郎君的衣裳,就由我来脱吧。”


    真难为了她,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可这样的感觉似乎并不错,能让小娘子勾搭一回,三十贯更值了,“那就请娘子好好发挥你的特长。”


    脱衣还不简单。


    温殊色道了一声好,踮起脚去找他圆领的纽扣,大拇指灵活地往下一按,扣眼一瞬脱开,麻利地把他的衫袍扒下来。


    夏季的衣衫都很单薄,外面的圆领衫袍一褪,便只剩下了中衣。


    本以为她怎么着也会犹豫,小娘子却特别的急不可耐,手朝着他的交领处摸了过来,谢劭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脖子。


    小娘子手落了空,疑惑地看着跟前的郎君,“怎么了。”


    “确定要脱?”怕她误会,事先提醒她道:“里面可什么都没了。”


    温殊色点头。


    她知道啊,中衣不就是这样吗,她昨儿夜里穿过他的,他赶紧吧,别磨蹭了,沐浴完上床躺一躺就知道三十贯的妙处了。


    手又朝他伸来,见她突然如此放得开,谢劭心里倒是打起了退堂鼓,在外跑了一日,又是夏季,此时身上早已有了一层汗。


    两人成亲以来,除了手和脸,其他部位从未给对方看过,毕竟是头一回,务必要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客气地推开她的手,“娘子先把你的天赋收起来,日后自有你的用武之地。”


    —


    听到里面呼啦啦的水声,温殊色也没闲着,出去让晴姑姑准备好了朱印。


    等人从净房一出来,立马迎上前,殷勤地夺过郎君手里的布巾,替他绞干了发丝,手忙脚乱地把人伺候到床上躺着。


    见他闭上了眼睛,凑上去问他:“郎君觉得怎么样?”


    “嗯。”


    见他躺在那儿半天不动,温殊色知道这是起不来了,这会子倒是体贴了起来,“我知道郎君辛苦,赚钱艰难,没关系,郎君要是觉得太贵,横竖都是熟人,咱们可以退。”


    她这不是废话,人到了这时候他还能起得来吗。


    终于明白那些欠账被追杀的人了。


    宁愿透支自己的生命,也要一味地赊账,子钱家的利率有多高他们不知道吗?知道。但诱惑实在太大,经受不过。


    仿佛认命一般,睁开眼睛问小娘子,“三十贯没有,能先交十两银钱吗?”


    小娘子点头道当然可以,“郎君不急,银钱的事慢慢来。”转身把那张租赁拿出来,朱印也一道递到了跟前,“郎君只需按个手印就成。”


    先前意志那般坚定,发誓要把自己的荷包上把锁,怎么也不能让这败家娘子榨干,半个时辰不到,最终还是身无分文,且还背了一笔债,甘愿签下了这份卖身契。


    温殊色满意地收好了租赁,不忘掏出绢帕把他的拇指擦试干净,“郎君要是困了,先睡一会儿吧。”


    正要出去,突听身后的郎君道:“床确实软,娘子何不也躺上来感受一下。”


    “早上睡得挺好,我不困……”


    “被褥是晒过吗,太阳味挺好闻。”见小娘子目光瞧了过来,意识明显不坚持,这回邀请的人换成了他,偏头道:“里面还有一桶水,小娘子请吧。”


    见她立在那不动,又加了一个筹码,“睡一会儿,晚上带你去逛夜市。”


    床铺好后,她压根儿就没躺过。


    温殊色眼珠子一顿,“成吧。”转头望了一眼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天色好像也不早了,应该也能睡得着。”


    从凤城出来,她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好不容易住进了大宅子,谁不想躺在大床上,抱着香软的被褥,伸展开自己的四肢……


    匆匆去了净房,沐浴完穿着温二爷的宽袍出来,见床上的郎君已经闭上了眼睛,估计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从他脚边爬进去。


    终于躺在了床上,慢慢地把手脚舒坦开。


    凉风从外面的窗口吹进来,一点都不热,扯过来一点被褥,搭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睛凑在鼻尖深吸一口气。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郎君要是还想继续折腾,就让他折腾吧,横竖自己是再也不想陪他吃苦了。


    刚要翻个身,一睁开眼睛,余光便瞟见旁边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温殊色一愣,忙转过头,“郎君没睡着?”


    “你把我吵醒了。”谢劭胳膊枕于脑后,趁机往里侧移了移。


    温殊色抱歉地看着他,“我已经很轻手轻脚了。”


    “嗯,我瞌睡浅,一旦被人吵醒,便再也难以入眠。”偏头看她,“你呢,早上睡那么久,还睡得着吗。”


    温殊色面色一滞,不是他邀请上来的吗,感觉到了他的靠近,往里让了让,“还行,睡一下应该能睡得着。”


    “我睡不着。”


    “啊?”


    人已经入了他狼窝,还装什么小白兔,横竖也是她先招惹的,谢劭缓缓地侧过身来,眼眸渐深,直白地看着跟前的小娘子,“温二,咱们是不是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两人经历了一回生死,自己对小娘子的心意,早已清晰明朗了,这辈子他想同跟前的小娘子白头偕老。


    同样他能感觉到小娘子也是在乎自己的。


    虽说两人的开始并不美好,但好在如今两厢情愿,一切都顺理成章。


    眼下也算是脱离了困境,谢家短时间内不会有灭顶之灾,原本是打算等回了凤城谢府,回到两人新婚的那张床上再办事。


    但今日的时机实在是太好。


    屋外艳阳高照,清风拂面,大宅子大床,孤男寡女,无人打扰……


    天时地利人和,择日不如撞日。


    他这一转身,温殊色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胸前,沐浴完后交领本就松松垮垮,此时露出大片的肌肤来,屋内光线充足,看得清清楚楚,温殊色眸子一顿,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惊愕出声:“咦,郎君怎么比他们都白。”


    谢劭一怔,慢慢品出了她这话的意思,脑子里的念头瞬间驱散了个干净,面色僵住,“你还看过谁的?”


    “我兄长。”


    谢劭目光一沉。


    温淮那么大个人了,为何还要在自己妹妹面前袒胸,他不知道男女大防吗,没等他喘回一口气,又听跟前的小娘子道:“还有裴卿。”


    小娘子接着夸道:“郎君比他们都白。”


    这夸奖半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自己的娘子,头一眼看到的并非是自己的身体,太让人沮丧。


    突然没了精神气儿,翻过去仰躺在床上,“娘子一双眼睛,真没闲着。”


    他这番反应太明显了,小娘子也察觉了出来了不对劲,解释道,“其实我就,就看了那么一眼,也没瞧得很仔细……”


    她话音一落,郎君再次转过头来,脸色黑沉沉的盯着她,“你还想瞧仔细?”


    温殊色忙摇头,“不瞧了,我谁都不瞧了。”见郎君神色凝住,意识到自己说的还是不对,明白了,“我要瞧,也只瞧郎君的。”


    谢劭没再说话,收回视线,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那娘子动手吧,不用客气。”


    “郎君这是说得什么话,我一个小娘子怎么会主动去脱人衣……”


    话没说完,身旁的郎君便自己动了手,上衣腰侧的带子一拉,胳膊抬起来,继续枕着头,“娘子请随意。”


    真的很白。


    窗外的光线正好照在他胸口的位置,身上雪色中衣晕出了一层白茫茫的光,里头的胸膛如同涂了一层蜜,细腻得发光,还挺结实……能看到一条一条的肌理。


    再往下……


    同样都是胸膛,反而是他这番半遮半掩,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心口突然跳了起来,越跳越快,非礼勿视,实在受不了,上前一把替他把衣襟合上,“我看到了,郎君还是穿上吧,这样不雅观。”


    “不满意?”


    温殊色点头,“满意。”


    “好看吗。”


    “好看。”她其实也没看多少,怕他再脱下去,双手并用,人也压了过去,按住他的衣襟,夸赞道:“郎君英俊非凡,无论是脸,还是身体,都比兄长和裴卿好看。”


    见他只盯着自己不出声,温殊色愣了愣,“郎君不相信?”


    “相信。”谢劭喉咙轻轻一滚,嗓音有些哑,“娘子先把手拿出来。”


    手……


    她手在哪儿?


    掌心下及时传来了一阵起伏,温殊色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手,好像摸的不是布料,手感不仅光滑还很滚烫。


    且掌心内还有个不容忽视的异物,说软不软,说硬不硬。


    五雷轰顶吧,人定在那儿突然不敢动了,脸色一瞬从脖子烧到了耳根,动作却极为冷静。


    父亲说,遇到任何事都不能慌。


    越慌越容易出事,只要自己做到平静如水,才能迷惑对方的眼睛,让他瞧不出自己的心思。


    淡定地抽出手,替他理了一下衣襟,抬目看向底下郎君深沉的目光,眉清目秀,长得真好看,弯唇冲他一笑,低下头轻轻地在他唇上一啄,随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下床。


    谢劭眼皮一跳,胳膊瞬间抓过去,还是捞了一个空。


    她是泥鳅吗。


    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站在了安全的距离之外,小娘子脸上才露出了该有的慌乱,“郎君,我不是故意要摸你的,你要相信我。”


    谢劭被她撩拨得一身是火,极力压住火气,冲她微笑,“温二,你过来。”


    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儿,就差把人生吞活剥了,她又不是瞎子。


    温殊色摇头,“我就不过来了,郎君自己一个人睡一会儿吧,郎君要是想逛夜市,我完全没问题,有的是精神劲儿。”


    小心翼翼移了两步,一把拽过木几上的衣裳,“郎君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转过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啪!”一道关门声后,耳边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谢劭盯住跟前还在浮动的珠帘,人半坐在床上,呆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花费了一场心思,一网撒下去,连颗虾米没捞着,空荡荡的屋子内,只剩下木几上那张按了朱印的租赁。


    —


    闵章知道主子和三奶奶要睡觉,没敢打扰,提完水后,便到了外面的廊下候着。


    突然听到脚步声,回头便见自家主子一脸阴沉,劈头便问:“抄书的活儿问了没。”


    闵章点头,“问了,但奴才觉得公子做不了。”


    “怎么就不做了了?”


    “要想接活儿,得先给铺子免费写上六七万字,上头的人满意了,才能被聘用。”


    “六七万?”谢劭一愣,愤懑道:“这不是剥削压榨吗。”


    闵章没应。


    五湖四海的人,个个都想来东都,可想要在东都立足,哪有那么容易。


    大酆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墨客。


    抄书的行业已经饱和了,公子何必又何必非要去同人家抢饭碗呢,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不过,公子还有这个。”


    谢劭瞟了一眼。


    自然认出来了,是靖王昨日给他的告书,“三公子本乃我王府军推官,如今到了东都,此职位自是用不上了,但本王已与陛下讨来了一份告身,三公子携此告身,随时可去领职。”


    第72章


    靖王的意思,是没打算让他再回凤城。


    当初谢仆射逼着自己离开东都时,他便断了所有的官途梦,做了这些年的纨绔子弟,已经习惯了,迟早要回凤城,还领什么职。


    这么大个东都,他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活儿。


    文不能讨活,那就用武。


    日头西沉之时,谢劭带着闵章去了东都的码头,人还没摸到巷口,便见挑着扁担的各类挑夫排起了长队。


    甚至连妇人小孩都有。


    见到谢劭过来,身旁几人蜂拥地涌过来,“公子要挑夫吗?不管多大的物件儿在下都能挑……”


    “公子,价格实惠,保准替公子办到位。”


    “公子是上货还是卸货?”


    ……


    闵章偷偷瞟了一眼主子,虽说身上的衣裳是旧了一些,但比起跟前的这些人,细皮嫩肉,明显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谢劭抿了一下唇,眉头紧锁。


    连个挑夫,竞争都如此激烈了?不死心,问跟前的挑夫:“你们一天干这个能赚多少钱?”


    “运气好,能有个二三十文,运气不好,能管一顿饱饭就不错了……”


    东都码头一天不知道停靠多少艘商船,上下卸装都得要人手,谢劭心下纳闷,继续问:“码头上没活儿?”


    “稍微有点家底的船家,找的都是自家人,就算没有挑夫,大头也是先让码头的船运商户先吃,咱们这些散挑夫,只能排号捡个漏。”


    谢劭抬头往前一望,一条长龙望不到头,“这么多人捡漏?”


    要捡到何时。


    老夫叹了一声,“来东都讨日子的人太多,咱们又没读过书,只能抢一些体力活儿干,不至于沦落街头乞讨,被官兵捉住,驱出城去。”


    因进来东都的人实在太多,官兵每日都会清理一批,抓的都是路上乞讨之人,把人送出城门,劝其回到自己的家乡。


    可过来东都的人虽多,机会也多,今日乞讨之人,明日摇身一变,成为千贯大户的人,不在少数。


    且大多数人能进到东都,已经费了不少力气,谁愿意再回去,只要有个活儿干,慢慢地等着发财的机会。


    老夫见他半天不说话,复而又问:“公子是有货要装卸?小的可以便宜些。”


    此话一出,旁边的一位妇人也凑上来,“公子,我更便宜……”


    “公子我气力大。”


    谢劭看着挤到跟前的一堆人,头都挤歪了,此时他要是说一声,自己也是来抢饭碗的,跟前的这堆人,恐怕立马便会同他翻脸。


    这些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万不能再来抢活儿。


    回头招呼上闵章,又去了闹市。


    干不了挑夫,跑趟洗盘子也行,为了能和小娘子住上大宅子,睡上大床,他已经彻底地豁了出去。


    连续去了几家客栈和酒楼,都被人拒绝。


    理由是各家招的只是奴才,长成他这样的,比主子还像主子,今后还怎么差使。


    最后一家客栈的小二好心地替两人指了一个地方,“两位公子条件这么好,来这儿也是糟蹋了,去前面挂彩旗的哪家试试。”


    两人谢过小二后,径直朝着那家走去。


    到了门口,确实瞧见了招工打杂伙计的告示。


    此时天色已黑,门前倒是安静,并不见宾客来往,裴卿上前询问房门,“请问这儿可还招工。”


    那人瞧了两人一阵,眼睛一亮,笑得极为亲和,“是招人,两位公子里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跨入门槛。


    不到半刻,突然逃命一般从里冲了出来。


    谢劭喘着粗气,脸色都绿了,衣襟歪向一边,手捏住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咬牙切齿,“去,把这儿给我掀了。”


    闵章也没好到哪儿去,为了护主子的清白,自己牺牲了不少。


    一边脸颊还有一道口脂印。


    日风日下,东都的小娘子何时败坏到了如此地步,就不知道害臊吗……


    闵章听到主子的吩咐,抽出弯刀便要回头,谢劭轻嘶了一声,又把他叫住,“回来,把脸擦干净。”


    主仆二人,到了一处暗巷,各自整理好了妆容,确定对方身上没有半点痕迹,才从巷道出来。


    找了快两个时辰的工,一无所获,还险些丢了清白。


    再也没有心思找下来,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宅子,进门之前,谢劭不忘回头交代,“嘴巴给我闭紧点。”


    这等丢人的事,闵章自然知道,“是。”


    —


    院门没上锁,谢劭推门而入。


    今夜原本答应了带小娘子逛夜市,如此也黄了,以为她多半已经歇息了,没想到回到宅子,却见到了满院子的灯笼。


    听到动静声,温殊色从一堆纱灯之间探出了脑袋,因手上不空,只仰起头来,远远地招呼了一声,“郎君回来了。”


    谢劭缓缓地走到她身旁,一脸疑惑,“娘子做这么多灯作甚?”


    “卖啊。”温殊色在捐纱上画完一笔,轻轻地吹了吹,转头看向郎君,两道眉梢被纱灯的光晕染出了一层喜色,雀跃地道:“今日听晴姑姑说,街市上卖的纱灯没我做的好,价钱还不便宜,横竖我也闲着,想着做几个拿去试试,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都售了个空。”


    扬头指了一下堆在跟前的数盏纱灯,“郎君走后,我便没停过,我做完,晴姑姑帮忙拿去卖,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


    谢劭神色愣住。


    小娘子又从腰间取下了荷包,递给了他,“郎君帮我数数,怕是快有半贯了,我再做上几日,应该很快就能把这个月的租金付上。”


    谢劭木讷地伸手,胀鼓鼓的荷包内,全是一枚一枚的铜板,心头突然一阵五味杂陈。


    太丢人了。


    温殊色想了起来,搁下灯笼起身,“郎君在外跑了半天也累了,进屋歇着吧,我去给你沏杯茶。”


    “不用。”谢劭一把将她拉住。


    他不配。


    他跑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赚到,到头来还不如小娘子会赚钱。


    温殊色见他面色不好,轻声问:“郎君怎么了?”


    谢劭挤出一道笑容,“我不渴,娘子不必劳累。”


    温殊色见他如此,便又坐了下来,埋头一面继续勾着纱布上的仕女图,一面轻声同他道:“当初我跟着娘亲学做灯时,手笨得很,还被娘亲嫌弃,说谁敢买我做的纱灯,我还反驳她,将来我又不靠纱灯赚钱,不成想有朝一日还真靠着这门手艺糊口了。”


    回头看了一眼郎君,“郎君要是累了,先进屋早些歇息,我不困,再多做几个。”


    谢劭没动,半晌后缓缓弯下身,“我也不困,娘子教教我,怎么做。”


    温殊色见他一脸真诚,还捞起了地上的一条竹篾,有模有样地比划了起来,想起曾经扎进他手指内的竹刺,这大半夜,她可不想再替他挑一回刺,搁下纱灯,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拿出竹篾,“郎君初学,竹篾会割到手。”


    谢劭两手空空,有些茫然,“那我能做什么?”


    自己这番折腾,要的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体会到了辛苦,方才知道珍惜,抬头问他:“郎君会画画吗?”


    谢劭点头,“嗯。”


    “那郎君勾画,我来做框架。”指了脚边的纱灯和笔,“这一盏我已画好了一面,另一面交给郎君,郎君喜欢什么便画什么。”


    “好。”


    早年在东都的十二年,自己也曾名动一时,画过不少让人称赞的画作,翻过她刚画完的仕女图,对比一二,慢慢地落了笔。


    两人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耳边的蝈蝈声与夜色融为一体,一点都没觉得聒噪,反而空旷静谧。


    温殊色用小刀在木棍上挑完了孔眼,瞟了他一眼,突然小声问道:“郎君今日是不是出去找工了?”


    虽有些丢人,但也不能骗小娘子,很久没动笔了,有些生疏,全神贯注地勾完手里的一画,才回答:“嗯,没找到。”


    听出了他的沮丧,小娘子开解道:“找不到慢慢来,郎君不必着急,我有这门手艺在,大不了以后我来养郎君。”


    小娘子语气豪爽,说完膝盖顶着竹篾,“啪”一声折成了两半,再埋头用小刀剃起了刺。


    笔锋一顿,谢劭侧目。


    几缕发丝松开从小娘子的额侧垂下,她一身素衣,挽起袖口,青葱十指原本连阳春水都没沾过,此时却握着刀,干起了粗活儿。


    她养他。


    小娘子对他的真心和情谊令人动容,同时也羞愧难当,一股夹着燥热的夜风扑在脸上,谢劭心口蓦然一酸,“温二……”


    温殊色依旧埋着头,“嗯。”


    “是我食言了。”


    温殊色诧异地看向他。


    “新婚夜你我约法三章,我没办到,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抱歉。”


    旁边的灯盏在他眸子内映出了两簇火,眼底清晰可见,微微闪着亮光,温殊色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突然有些心虚,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一剂药下得太猛了,赶紧缓和道,“郎君不要介意,咱们如今这样,全拜我所赐,郎君没休了我,我已经知足了。”


    都打算做灯笼养他了,就算家底真是被她败光的,又如何?


    人一旦被感动后,头一样便是开始反省自己,过去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不想还好,一想,愈发觉得对不起小娘子。


    新婚夜他竟然还同小娘子吵了一架。


    真不是个人。


    患难见真情,小娘子能为了他不顾一切折回来,救下他的性命,如今明知自己身无分文,她却依旧不离不弃。


    他谢劭何等何能,才得了这样一个要貌有貌,要情有情的小娘子青睐。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家破产,说起来也不怪她,“破产一事,皆因我自己太懒散不作为,并非娘子之错,我是你夫君,我该对你负责。只是往后要难为娘子同我一道吃苦了。”


    谢天谢地,他终于醒悟了。


    温殊色有了一种即将要苦尽甘来的希望,当下领了他的这份情,鼓励道:“之前的事都过去了,郎君就不要想了,以后多努力便是。”


    不用小娘子说,他也知道。


    “好。”谢劭点头,突然伸手夺了她手里的小刀,“娘子教我吧,余下的灯笼我来做。”


    温殊色愣住。


    “日后这些灯,都有我来做,娘子不必操劳。”


    事态似乎同自己预想的发展有些出入。


    她绞尽心思,用心良苦,坐在这儿做了半夜的灯笼,断然不是当真想要他和自己做灯笼,为的也不是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


    是想让他振作起来,好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做自己该做的事。


    在凤城时,他明明就能做好,为何就不能去当官了?


    突然有些沮丧,她已经尽力了,要不就这样吧,谢老夫人要怪罪就怪罪,是她能力有限,爱莫能助……


    谢劭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神色,见她迟迟不出声,伸手拉了一下她衣袖,“娘子?”


    “我不想卖灯,也不想做灯笼。”心底那股恨铁不成钢的,堵到了嗓门眼上,温殊色再也没忍住,突然起身,甩开他的手,满脸失望,毫不避讳地看着跟前的郎君,语气陌生又冷硬,“你是打算一辈子做灯笼吗?就算一天能卖一贯,两贯,又能赚多少钱?能养得起家吗,能让我过上好日子吗,郎君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丰衣足食,想要成为人上人,还想当官夫人,想要活得光鲜,可郎君看看自己如今是何模样,连给我买几身衣裳都买不起。”


    刺耳的话,扎进人心,比那刀子还锋利,见血封喉,耳边一瞬安静。


    刚画好的灯笼,被她那一甩,也跌在了地上。


    血液倒流太快,四肢有些僵硬,谢劭眼睁睁地看着那盏灯笼,碰到了旁边的纱灯,慢慢地烧了起来,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到了这个份上,温殊色也不想再同他装下去,“我并非真心想陪郎君吃苦。”


    温殊色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太过于天真,“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小娘子愿意吃一辈子的苦?或许也有,但我不是。”


    她儿时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的母亲便是因为没有银钱买药,慢慢地坏了身子,离开了人世。


    她比谁都知道银钱和权利的重要。


    就算自己告诉了他,谢家并没有破产,他还能继续挥霍,可凭他这副没有半点上进的模样,家底迟早还是会被他败光。


    “我能与郎君共患难,是因为郎君乃我拜堂成亲的夫君,我承诺过郎君要同你过一辈子,便不会反悔。就算郎君以后想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也能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但那些并非我心之所愿,更不是我喜欢的。”


    小娘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了刀子。


    所以,从凤城到东都,一路上他所有的感动,都不过是她粉饰出来的和谐。


    虽残忍,却更真实。


    没有突如其来的感情,也没有无端的爱,是他被后来的日子所迷惑,想得太简单,忘记了两人的开始。


    不可否认,她身为夫人,做得很好,让他无可挑剔。


    她那句话里,或许还有一句,她一开始想要同其过一辈子的人并非是他,只是出了意外,被逼无奈只能选择自己。


    视线突然一阵模糊,谢劭坐在那没动,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都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断然也不能继续再待下去了,温殊色没去看他,把正院的大床让给了他,转身去了外面的院子。


    出了长廊,方才呼出堵在喉咙的那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心口不知何时已紧得发疼。


    晴姑姑刚从外面卖完纱灯回来,迎面见到温殊色,脸上一喜,还没来得及禀报,及时察觉出她神色不对,心头一跳,“娘子这是怎么了。”


    温殊色没应,眼泪顺着脸庞“哗啦啦”地往下掉,适才所言,皆为她的肺腑之言,可不知为何,会如此难受。


    晴姑姑哪里见过她这副模样,急声道:“可是姑爷欺负娘子了?”


    温殊色摇头,一步跨进厢房,坐在屋内的木墩上,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泪痕,艰难地吸上一口气,咽哽道:“姑姑,我心好疼。”


    —


    翌日一早,闵章便去了正院里的长廊下候着。


    昨夜见到主子和三奶奶两人一道坐在院子里制灯,没再打扰,退去了外院,并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何事。


    见人突然从里出来,正欲问是不是要去卖灯笼,便听谢劭开口,声音沙哑:“告身拿上,去兵部。”


    闵章一愣,稀罕地露出一道笑容,“主子能想明白,再好不过。”


    第73章


    谢劭没出声,从他身前走过,先踏出门槛。


    闵章快步跟在他身后,这才察觉,主子似乎还是昨夜的那身没有换过,气势也有些不对,整个人沉静了许多。


    不知道他是如何想通的,但能猜到,应该是三奶奶劝了一番。


    几人到了东都后,日子愈发吃紧,险些连住处都没,更不用说马车,两人走出了巷子,在街头临时招了一辆,去往兵部。


    一般的告身,是先由官员考核完毕,再经尚书仆射的同意,禀报给门下省,由门下省给事中核查完情况,无异议,便交给黄门呈报给皇上。


    皇上同意后,即刻任职。


    谢劭的告身反了过来,皇上亲自任命,只需他自己拿着告身,去补一个尚书兵部的章印即可。


    马车到了兵部,闵章同侍卫报了谢劭的名讳,“谢家三公子谢劭,携告身前来,烦请通报一声尚书大人。”


    朝廷六部中的人,几乎一半都跟着元明安站了太子的队列。


    兵部尚书亦是如此。


    太子被废后,这两日个个都没睡好觉,不知道接下来到底是个什么趋势,太子毕竟是皇上唯一的亲儿子,被废,也能重新被立。


    怕倒戈得太早,成了墙头草,太子一旦得势,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


    可心头难免又忐忑,皇上先是把太子驱出东都,接着把靖王留在了东都,而后又废太子,这一举动怕是动了真怒。


    史上养子继位的先例并非没有,说不准,还真会把位子传给养子。


    圣意难测,事情没落定之前,他们底下的人也只能尽量做到哪边都不沾,哪边都不得罪。


    这节骨眼上,突然听到谢家三公子前来索要告身章印,兵部尚书脸色一变,这不是要往他脖子上套绳子吗。


    太子被废,谢家便是祸根,太子和皇后怕是对谢家已经恨之入骨。


    且那谢家无论是不是谋反,能把刀尖对谁自己藩主的人,往后的路,也算是彻底断送了,靖王必然不会再用。


    不管他谢家三公子是从哪儿得来的告身,自己是万万不能沾手,“就说我不在。”


    “是。”底下的人转身没走几步,兵部尚书又把他叫了回来,到底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告诉他,我兵部不过是听差办事,若是门下省那边考核完没有意见,兵部自会盖上印章。”又嘱咐道:“态度客气些,好好把人打发走。”


    谢劭在门外等了两炷香,便等来了这么一句。


    一听便是在搪塞他。


    闵章眉头一皱,便要发作,谢劭止住,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同那传话的人道了一声,“还望尚书大人说到做到。”


    转身又上了马车,去往门下省,直接求见右仆射元明安。


    元明安刚进宫了一趟,安抚完皇后,回到门下,一身精疲力尽,正坐在软塌上撑头闭目养神,底下的人进来禀报:“元相,谢家三公子谢劭来了。”


    元明安立马睁开了眼睛。


    底下的人接着道:“谢三公子说有一份告身要大人授命。”


    元明安缓缓地直起身,眉头微挑,眸子半眯起来,眼底暗光在流转,面上带了几分看好戏的嘲讽,“请进来吧。”


    半刻后,侍从再进来,身后便跟了一位年轻公子,踏着照进门内的一缕晨光进来,身影慢慢穿过那道雄鹰展翅的大屏风,步入了内堂。


    昨夜一夜没睡,谢劭眉间带了淡淡的倦色,眸子却清明沉静,看不出半点憔悴。


    至于那张脸,只要过人眼睛,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皎如明月,清隽矜贵。


    元明安眼皮子一掀,漫不经心地瞧过去,目光落到那张脸上时,也有一瞬的滞顿。


    瞧得出来,他身上的衫袍洗了几水,不再光鲜,可此时披在他宽肩窄腰的骨架上,倒凸显出了几分天人的凌云英逸。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便是高贵的主儿,无论他眼下有多落魄,至少瞧上去,依旧光彩夺目。


    人是认出来了,姿态却得摆出来,元明安面露狐疑,“这是?”


    侍从忙道:“禀大人,这位便是谢家的三公子。”


    谢劭依规矩朝他行了一礼,“元大人。”


    元明安这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笑道:“八年不见,谢公子曾经的风采本官还历历在目,今日一见,倒是愈发英姿飒爽了。”


    “承蒙元大人高看。”


    元明安也没让人看座,继续坐在软塌上抿了一口茶,同他聊了起来,“你父亲怎么样?八年前一别,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听说这些年,在凤城当了一只闲云野鹤,日子赛过神仙,连陛下都心生羡慕。”


    “家父不过一介布衣乡农,哪如元大人身居高位的威风。陛下乃大酆天子,心怀天下苍天,怎会羡慕胸无大志之人。”


    他这番不落人口舌的反驳,有了他少年时从不愿落人下风的气势。


    可就是这副模样,让人格外讨厌,元明安看向他一眼,曾经被他处处碾压着自己儿子的那股浮躁,又浮了出来。


    放下茶盏起身,“谢公子既然来了我这儿,本官必会好好招待。”吩咐侍从,“给谢公子备宴,万不可怠慢。”


    “多谢元大人好意,只是今日谢某为公事而来,不便打扰。”谢劭拱手谢了礼,道明了来意,“谢某从王爷之处得了一份告身,独缺一枚章印,还请元大人授命。”


    元明安笑了笑,“不过是一个印章,有何可着急的,谢公子先下去歇息,我自会替谢公子安排妥当……”


    元明安说完便往外走。


    谢劭脚步却没动,“元大人若公务繁忙,谢某便不再打扰了,既已来过,就此告辞。”


    能略过他门下省,拿到这份告身,必是经过了皇上的授意。


    当是他靖王为了稳住他谢三给的一点甜头,毕竟往后还得借助他谢道林在朝中的势力,为自己铺路。


    自己因太子一事,捅了皇上的肺管子,当下还没脱身,要是再因此等小事闹到皇上跟前,怕是正好给了他揪住自己的把柄,寻个由头惩治。


    谢劭转身,快要踏出门槛了,便听元明安道,“谢公子既然如此着急,便先办正事。”


    上前几步走到谢劭旁边,缓声道:“只是这东都不比凤城,人多规矩也多,各门各处还得劳烦三公子亲自走一趟。”


    想要一份告身,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当真要斗硬,先得查祖宗八代,还得考核身体,没有缺陷方才合格,一套流程走完,花上大半日的功夫都算是少的。


    今日能来,谢劭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转头同那侍从道:“麻烦带个路。”


    元明安转头,看着踏道下的背影,突然出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公子想必应该不怕狗了吧。”


    当年他可记得,谢仆射亲自找上门,砸开房门的锁,把人搀扶出来时,他谢三站都站不稳,哭得梨花带雨。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尚且嚣张不到哪儿去,如今当了几年的纨绔,回到东都,他还能翻天不成。


    前面谢邵脚步一顿,慢慢地停下来,回过头,眸色冰凉,侵出了眼底的鄙夷之色,如同当年看他元明安那般,面上带着轻视和倨傲,“元大人不知,畜生不可怕,就怕人心连畜生都不如。”


    说完,没再看他元明安一眼,转身让侍从继续领路。


    穿过几道月洞门,随从的脚步停在了一道门外,冲着里头的人喊话,“给事中可在?”


    当初谢家大公子谢恒,接到朝堂的任命书时,大夫人无处不炫耀,闵章记得确实是门下省的给事中。


    本以为会遇上熟人。


    片刻后从里走出来的一人,岁及中年,面孔陌生,并非是谢家的大公子谢恒。


    见是元相身边的贴身侍从,那给事中问道:“元大人有何吩咐?”


    侍从看了一眼立在台阶下的谢邵,凑到那人跟前低声交代道:“这位是谢家三公子,元相嘱咐,让给事好好招待。”


    朝中大多数的告身都是提前定好了的,门下省这一关,不过是走走形式,有的人甚至只递个话进来,便给予通过。


    元相今日特意派人来嘱咐,给事中岂能不明白。


    目光朝谢邵投来,扬声道:“谢公子不好意思,麻烦稍等会儿,手头上的事还没办完,实在是脱不开。”


    谢邵一笑,倒也没着急,“给事先忙。”


    侍从把人带到,便算完事,转声回去复命,留下谢劭和闵章两人立在门前干等。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门口陆续有人进出,个个都低着头,或是相互说笑,唯独避开两人,目光不往他们身上看。


    闵章在凤城才跟着谢劭,并不知道他之前在东都的日子,如今才看出来,官场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治人法子。


    这些人明摆是在给主子使绊子。


    转身瞧了一眼院子里的滴漏,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再这么等下去,怕是等到太阳落山,未必也能等到那位给事中忙完。


    实在忍不住,同谢劭道:“主子的告身乃陛下亲自所授,何须让这等人为难,直接上三衙里当值,谁敢阻拦。”


    “连一枚印都拿不到,往后如何在军中立足,岂不是让人嗤笑。”见时辰差不多了,谢劭抬步走向门前,不顾侍从相拦,径直闯进了屋,立在适才那位给事面前,问道:“大人可忙完了?”


    给事没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忙把桌上的卷宗摊开,一脸为难,“还没呢,谢公子怕是还要再等会儿……”


    谢劭看着他,面色再无半点和善,“门下每日的事务,都有归案,五年前因你们门下省的延误,导致奏闻没能及时呈上,耽搁了大事,陛下便下令,明文规定,给事手上的所有文书,积压不可超过两炷香,谢某在外等了半个时辰,已给了大人足够的宽限,既然给事还要繁忙,要忙多久,请给谢某一个准确的时辰。”


    给事脸色一变,没料到他一个从凤城回来的人,倒是把门下省摸得清清楚楚。


    能让他继续等,但时辰不能乱定。


    元相既能让人把他送到这儿,本意也是让自己暗里使绊子,明面上不能撕破脸。


    见好就收,“既然谢公子着急,那我便先替谢劭处理。”


    谢劭没再说话,从袖筒内掏出告身,放在了他面前。


    给事中接过,一看宣纸和字迹,便知是从何处何来,心头一跳,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敢怠慢,没多问一句,忙翻出案册,当着谢劭的面添上记录,正欲递上给予通过的木牌,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哟,这是谢三公子吗?”


    谢劭转过头,看着门口进来的那人,从对方那张放大的五官轮廓中,依稀认了出来。


    元家的大公子,元润。


    儿时谢仆射与元明安两人制衡朝堂,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比权势,比文采,甚至比起了各自的夫人和子嗣。


    可惜元家的这位大公子,并没给元明安长面子。


    无论文武,一遇上谢劭,都被压制得死死的,没有一回赢过,因此便滋生出了更深的仇恨和妒忌。


    谢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没有半点波澜,淡淡地收了回来,等着给事。


    被他这般忽视,元大公子面色一僵,并没罢休,脚步走到了他跟前,拢袖又与他搭话,“怎么,三公子去了一趟凤城,连老熟人都不记得了?”


    谢劭这才道:“谢某倒是想忘,可元大公子的名声,在八年前的一场狩猎中,便响彻了东都,谁人不知?”


    可不是吗,八年前他元大公子狩猎遇上大虫,当场吓尿,被谢劭拖出来,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变了颜色的□□。


    元大公子嘴角一抽,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


    终究不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不能因一言不合,说动手就动手,目光突然看向桌上的告身,沉声道:“三公子既然是来讨告身授命,给事可不能玩忽职守,所有入编之人,都得要身体健全,谁知道他三公子这些年在外,有没有缺陷,给事还不派个人过来仔细检查清楚。”


    没看到告身之前,给事或许还能听他的话,如今一头大汗,两边为难。


    元相都不敢明着把事闹大,他一个给事,哪里敢冒头。


    见给事一副把快自己藏起来的窝囊德行,元大公子气不打一出来,冷笑一声:“怎么,他三公子莫非还有何特殊之处?”


    说完,伸手便要去拿案上的告身。


    手还没摸到,手腕突然被擒住,元大公子还没反应过来,只得一声“咔嚓——”当成脱了臼。


    钻心的疼传来,还不及痛呼出声,人又被谢劭按在了跟前的木案上,只见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锋利,面上带着当年那抹熟悉的讽刺,“八年没见,还是这般无用。”


    耳边传来一阵猪叫,谢劭拿起案上的告身和木牌,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刚下台阶,便见到了一人。


    谢恒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档案名册,挡住了半边脸,头一眼谢劭还没认出来,经过身边,察觉出对方愣在那没动,方才偏过头。


    当初谢家大爷为了攀附太子,想尽办法把他谢大公子送入东都,如今犯了事,太子因谢家被废,谢大公子的处境自然也会跟着遭殃。


    身上的官服,同屋内的几位都不同,想必也不再是什么给事中。


    瞧这副模样,倒是像个谁都能差使的仆役。


    谢恒大抵也没料到会在此遇上谢劭,来东都前谢家替他办的那场送别宴,有多热闹,两人都记得清楚。


    曾经的自己光鲜照人,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投以倾慕的目光,临走之时自己还曾在他谢三面前炫耀过,到了东都如何地出人头地。


    如今却被他瞧见了最为不堪的一面。


    谢恒脊梁一僵,同谢劭对视片刻后,眸子内光芒一暗,突然埋下头,没说一句话,抱着书籍上了门前台阶。


    见他如此,谢劭也没再同他打招呼,转身带着闵章出了门下省,去往兵部盖章。


    —


    早上谢劭一走,温殊色便起来了。


    昨夜睡得也不好,那些话一经说出来,她便知道两人的关系会面临什么,或许会回到最开始的陌生,甚至更糟。


    虽不后悔,心头却踏实不下来。


    眼见天色慢慢暗沉,夜幕拉下,还没见人回来,有些坐不住了,“姑姑,你说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娘子放心,姑爷不回来,他能去哪儿。”


    温殊色没再吭声,正忐忑,突然听到外面的动静声,心头“咚咚”两跳,一瞬从圈椅里站起身来。


    晴姑姑先出去打探,片刻后回来,高兴地同她道,“姑爷回来了。”


    温殊色忙迈出门槛,立在他必经的长廊上,等着那头的郎君缓缓走过来,等人到了跟前,像往日那般,唤了一声,“郎君。”


    夜色暗沉,看不清他神色,只模糊见其点了下头,没应她,脚步也没停。


    第74章


    心口似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些酸疼。


    两人成亲以来,除了新婚夜惊讶于会看到对方,争吵过一回,后来的相处一直都很融洽,尤其是经历了一回磨难后,郎君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往日里只要自己唤他一声“郎君”,回应她的必然是一句,“小娘子”或是“娘子。”


    突然冷漠,一时还不习惯。


    再看看着前面那道离去的背影,似是要与她分道扬镳,从此走上陌路。


    但昨夜的那些话,是自己亲口所说,她嫌贫爱富,讽刺他无用,字字句句都扎在他心上,他还能愿意回来,已经不错了,温殊色忽视他的冷漠,继续跟上他,“郎君还没吃饭吧,我让晴姑姑都留好了,我这就去给郎君端……”


    “多谢,不必。”简短的一句话,人也没回头。


    这是不想同她说话了。


    温殊色不再开口,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昨日夜里的那些纱灯,温殊色没再卖,都挂在了院子里,尤其是正院,灯火比起昨日亮堂了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廊下,一路沉默。


    到了门前,谢劭脚步止步,回头淡淡地道:“劳烦把门打开,我进去拿两样东西。”


    终于听他说话了,温殊色忙上前帮他推开门,借机与他攀谈,“郎君留在屋里的两身衣物我都帮你洗好了,天色已晚郎君沐浴完早些歇息,被褥我今日也拿到外面去晒过,是郎君喜欢的太……”


    早上她进正院屋内瞧过,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并没有睡过的痕迹,不知道他昨晚是在哪儿熬过去的,怕是一夜都没睡,今日她提前什么都给他备好了,算是赔罪。


    “温娘子。”谢劭打断她,脚步立在屋外没动。


    果然生气了。


    温殊色好生品砸了他这一句温娘子,谢劭又道:“不必讨好于我。”


    “温娘子贤良淑德,身为人妇,已做得很好,承蒙一路相伴,谢某感激不尽。”他语气平淡客气,没有她预料中的怒意,也没有任何感情,“我会尽量满足温娘子所提的要求,温娘子若是不满意,可自行觅更好的出路。”


    他这话是何意。


    温殊色眉心一跳,抬起头。


    昨夜自己说完便走了,没去看他是什么神色,如今正面相对,檐下的两盏纱灯,正好悬在他头顶,把他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眸子清清淡淡,与她的目光相碰,疏离又冷漠,再无往日的半点柔情。


    即便是最初,两人相互看不对眼,哪怕他死皮赖脸,对自己明朝暗讽,那目光里也是有温度的。


    之后的这几月,他的温言细语给了她错觉,以为他就是个好惹的,如今才知道这人冷漠起来,竟然如此不是个东西。


    她觅什么出路。


    自己嫁给了他,除了能指望他,还有何出路可觅。


    “我知道昨夜那话你难以接受,可我也是为……”温殊色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口的酸胀,顿一顿,偏过头,“我并没觉得我昨夜的话有错。”


    她本就是个贪慕虚荣的人,没法解释,也不想去狡辩。


    谢劭似乎并没什么意外,没出声,也没再看她。


    侧身从她身边跨进屋,抬起乏旧的袖筒缓缓掏出一个荷包,轻轻地放在了木几上,“三十两银钱,我放在这儿。”


    转身进屋,拿上被她折叠在床头的衣物,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人刚从正院出来,迎面便碰上了抱着一捆被褥的闵章。


    适才回来的路上,主子突然让他去置办床上被褥,闵章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见他从正院出来,正疑惑,便听主子道,“随便寻一间,拿进去铺好。”


    把屋子收拾好,已经快到半夜,吹了灯,闵章从里屋出来,终于看出了苗头不对。


    主子这怕是同三奶奶闹上了。


    且比之前更厉害,不光是隔了房间,还隔了一个院子。


    —


    翌日一早,谢劭洗漱完,也没在宅子里用饭,早早出门赶去了三衙。


    昨日已经让兵部尚书,在告身上盖了印章。


    今日直接去了马军司领职。


    前脚进去,后脚消息便传进了靖王耳朵,“王爷,三公子今儿去了马军司领职。”


    靖王一愣,神色露出意外,“他倒突然想通了。”


    谢家因谢道远谋逆,往后在凤城怕是难以立足。


    这一趟相处,靖王早就看出了这位三公子的才华,区区凤城,实在是埋没了他。


    靖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回去,原本想为他讨的是一份文职。


    温家大爷是他妻家的人,且据自己所知,温家大爷并没有站队太子,他过去,也能被温大爷关照一二。


    皇上却没点头,直接让刘昆备笔墨,当场落笔给了他一份马军司都虞侯的告身。


    见到告身上的官职,靖王一脸意外,“父皇不知,谢家这位三公子的志向,并不在官途,这回也是儿臣擅自做主。”


    “他谢家什么情况,朕能不知道?”皇上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拿去给他,朕欠他谢家的,迟早会补偿。”


    靖王听得糊里糊涂。


    皇上却没多说,问起了他府中之事,“世子最近怎么样?”


    靖王一笑,摇头叹道:“还是那副皮猴德行。”


    “年轻气盛不都是如此,你儿时可比他野多了,单枪匹马都敢夜闯敌营……”


    靖王一脸惭愧,“让父皇忧心了……”


    两人聊了一阵,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马背上打天下的日子,心头都轻松了下来。


    皇上突然问他:“可有回去看你母亲?”


    “三月前去过。”


    皇上登基后,封周家两兄弟为王爷,却独独没有替周家娘子追封,为此自己也曾同皇上替母亲讨要过公主的封号。


    可好几回,都被皇上搪塞了过去,见他时常提及母亲,却没有忘记,靖王也释怀了,没再坚持。


    “朕老了,膝下子嗣又单薄,以后你多来宫中走动走动。”


    这话里的含义,靖王岂能听不明白懂,脸色一变,忙跪在地上,“父皇放心,儿臣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他想效忠,人家可想要他的命。


    “起来吧。”皇上看了他一眼,“瞧把你吓成了什么样,你我父子,多说说话怎么了?那条王法规定,不准朕享受天伦之乐?”


    这两日靖王几乎日日都会进宫,早上去,下钥了才回,这会听到谢劭任职的消息,人也在宫中。


    刚听完底下人的禀报,后宫的一位太监便找上了门,“王爷来东都也有几日了,皇后娘娘一直念叨着,今日备了酒菜,请王爷过去品尝。”


    —


    马军司都虞候,从五品,属禁军,归三司管辖。


    见到告身上的名字,许指挥还有些不敢相信,“是谢家三公子?”


    属下笑道,“正是,人已经在门口了。”


    自从谢劭来了东都后,许指挥邀请了他几回,让他到自己院子来做客,都被他委婉拒绝,怎么也没想到,谢劭竟成了自己的部下。


    亲自去门外把人迎了进来,爽朗笑了两声,“谢公子,看来咱们还真有缘。”


    谢劭抬袖同许荀行礼,“下官谢劭拜见许指挥。”


    许荀上前一把托住他胳膊,“谢公子不必见外,这些虚礼就免了。”当初要不是谢仆射对他的赏识,收他为学生,哪有自己今日。


    “谢公子快请,我带你去转转。”


    比起昨日在门下省受得的那番冷遇,截然相反,有了许荀的引荐,进了马军司后,谢劭一切都很顺遂。


    —


    温家大房得来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日。


    谢家三公子大闹门下省,当场把元相的大儿子元衙内的手腕给掰脱了臼,这事儿不到片刻,便传出了门下省。


    温家大公子在翰林院上值,一群人平时修修补补,没什么紧要的事,闲下来就喜欢八卦。


    温家大公子听说后,回来便告诉了大夫人。


    东都大夫人听完,再次庆幸当初嫁去谢家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出言讽刺道,“初生牛犊不畏虎,还真是不知天高地,走到哪儿惹到哪儿。”


    温素凝倒是问了一句,“领的是何告身?”


    大公子摇头,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谢家没被治罪,已是烧了高香,还能是什么告身,花了那么多银钱买来的员外郎,岂能浪费……”


    温大爷下值后才听说了消息,一番打听,这才知道自己的那位侄女也来了东都。


    一回到府上,便叫来了大夫人,“缟仙也来了东都,你去打听一下,她在哪儿落脚,初来东都,她怕是连东南西北都摸不准,你把人接过来,腾出一间房,让她和谢三公子先且住下。”


    温殊色来东都的消息大夫人一直瞒着,怕的便是这个结果,脸色当下一变,“谢家三公子不是已经当了值吗,这院子就这么大,老大老二一家,两个姑娘,已经挤得没放脚的地儿了,哪里还有房间腾出来……”


    温家大爷最瞧不惯的便是她这副小家子气。


    往日不觉,近两年来,愈发尖酸刻薄,行事作风还不如远在凤城的薛姨娘。


    当初她不打招呼,丢下老夫人,独自一人来东都,知道老二已经回了东都,薛姨娘也在,便也没同她理论。


    如今又是这副德行,语气不由冷硬,“她就算是嫁进了谢家,她也姓温,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四进四出的院子,二十多间房,腾出一间,就如此困难?”


    温家大爷见她半天不动,气得指了一下她鼻子,“行!你不去,我自己去。”


    大夫人这才着急,追了出去,“大爷……”


    —


    今日谢劭走后,温殊色便偷偷摸摸去了他昨夜睡过的房间,让晴姑姑悄悄在底下给他多垫了一床棕垫。


    又把他新置办的被褥拿出来晒。


    正忙乎文叔便来了,人还在廊下,迫不及待地唤起了人:“二娘子,二娘子……”


    温殊色从被褥后探出一颗脑袋,“文叔,我在这儿呢。”


    文叔下了穿堂,走到温殊色跟前,一脸喜色,“姑爷今日去了马军司当值,奴才特意打听了,官职乃马军都虞候。”


    温殊色一愣,“当真?”


    “千真万确,从五品的官呢。”文叔伸了一个巴掌,又添了三根手指头,“每月俸禄八十贯……”


    想起昨夜那狗东西搁在木几上的三十两银钱。


    难怪,如此有底气。


    银钱不重要,他谢家和她温家都不缺银钱,只要他肯当官。


    看来是自己前夜的那剂猛药起了作用,虽说过头了一些,好在终于有了效果。


    肩头上的重担卸了下来,连带着昨儿被他堵在心口的那口气也消了,同文叔道:“晚上我带姑爷去觅仙楼吧。”


    他要真走上了官途,自己也没必要再瞒着他,别说他累,这躲躲藏藏的苦日子自己也早受够了。


    她恨不得立马去买几箱子新衣回来,金钗玉镯全都戴在手上。


    “二娘子放心,奴才回去便安排。”想了起来,“大爷好像派人在找二娘子,二娘子瞧瞧,要不要告诉他行踪……”


    温殊色一愣,倒是忘了这遭。


    既然人来了东都,迟早就得相见,“不必,我自己走一趟。”


    —


    温大爷派的人刚出去,便听房门来报,说温殊色来了。


    温大爷赶紧让人把她请进来,招呼到了前堂,关心地问道:“可找到了住处?”


    温殊色点头,“之前的一位姑姑家里亲戚留了个宅子,这回碰巧遇上,暂时在此处落脚。”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那感情是好。”


    温大爷眉头一皱,一个下人的宅子,能有多好,“一家人还是搬在一块儿来住吧,明日把姑爷也带过来,先将就住下,等你父亲到了东都后,咱们再去租个大点的宅子。”转头同大夫人吩咐,“你去腾一间房。”


    “我怎么腾?是腾几个公子的房,还是腾两个姑娘的房?”大夫人没想到他一根筋,非要当那烂好人,人都嫁出去了,哪里有住娘家的规矩,真是笑话,实在忍不住,脖子一梗道:“我看,干脆腾咱们的屋吧,宽敞。”


    “你……”温大爷没想到她会当着温殊色的面,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怒目瞪着她,“你怎么说话的。”


    大夫人知道自己今儿要是松了口,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不顾温大爷的脸色,同温殊色道:“别怪伯母说话直接,你也知道你大伯到东都还不到一年,手中没有积蓄,能租这么个宅子,已经很吃力,你两个兄长都成了亲,跟前的娃又闹腾,你大伯想一家热闹,让咱们住在一处,可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即便搬过去,也不会住得顺心。”


    温大爷见她还在说,一巴掌拍在木几上,“闭嘴!”


    大夫人吓了一跳,心头虽也发虚,却没让分毫,“我这不是说的实话……”


    “不过是让你腾一间房,你倒是一堆的道理,有你这么当人长辈的?行,就照你说的办,把你那屋腾出来。”


    大夫人愣了愣,一腔哭出来,“合着我为了这个家操劳,也有错了,今日腾一间房容易,明日等老祖宗和二爷也来了,咱们是不是就得腾一个院子出来了,三公子还没许亲,等他来了,大爷是不是还要替他张罗亲事,准备彩礼,盖一座新房……”


    大爷神色一呆,显然没想到这些,但很快反应过来,“如今说这些尚早,等人来了再想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难不成还得要我大房养他们一辈子……”


    温大爷脸色铁青,“何来如此说法。”


    “大爷的意思难道不是?”


    眼见一发不可收拾,温殊色忍不住起身,“多谢大伯,我如今的住处挺好,就不来打扰了。”


    都闹到这份上了,温大爷知道她断然不会再搬过来,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


    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了。


    父亲和兄长开不了口,她来说:“这些年大伯在家陪伴母亲,父亲在外赚钱补贴家用,都不轻松,算下来,谁也不欠谁的。”


    “如今大伯高升,仕途一片光明,倒是我二房不争气,败光了家底,不仅帮不上大伯什么忙,还得靠大伯来救济。父亲和兄长心中也有愧,在我临行前有过交代,今日大伯和大伯母都在,我便把话带到。父亲由衷祝福大伯能平步青云,大伯和大伯母放心,今后只管放手去谋前程,父亲此趟回来,不会再去福州,会留下来照顾祖母,以后我二房一家无论是好是坏,都不会前来打搅。”


    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温家大爷皱紧眉头。


    大夫人则长松了一口气,“二爷倒是通情达……”


    话没说完,温大爷再也没忍住,起身一巴掌挥在了她脸上,“安氏在凤城也算是大户,我倒是要问问安家老爷,是如何教导子女的,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势利东西。”


    —


    温殊色离开时,温家大房已闹得鸡飞狗跳。


    坐在马车上,晴姑姑还叹了一声,“大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大伯年幼被双亲抛弃,比起旁人更懂得亲情的不易,正因为他不是祖母亲生儿子,这份养育之恩,背负的也比父亲更重,安氏这回是触了他底线。”


    自己也没心思去管大房,话已经说清楚了,将来二房再好,有了今日这番话,也没脸再找上门来。


    各过各的最好。


    回到宅子,温殊色便哪儿都没去,等着她的都虞候回来。


    第75章


    可这一等,等到日落,等到天黑,月上枝头了也没见人回来。


    晴姑姑见她坐在圈椅内,一颗脑袋点了好几回,劝道:“娘子去睡吧,奴婢等着,要是姑爷回来了,我叫娘子……”


    昨夜本就没睡好了,实在熬不住,温殊色倒去了床上,再睁眼已经到了第二日早上。


    谢劭一夜未归。


    温殊色坐在妆台前,晴姑姑替她梳头,偷偷瞥了眼铜镜,见她脸色不太好,轻声道:“昨夜闵章回来过,说姑爷刚去军营,很多地方还不熟悉,要忙几日,让娘子早些歇息,不必等他。”


    温殊色没说话。


    心头那抹酸酸楚楚,很不是滋味。


    什么要务需要他在深夜人尽,人人都歇息的时候忙乎,分明是在躲着她,不想见自己罢了。


    “娘子放心,文叔去打听过,姑爷昨儿夜里就宿在军营,没出去过……”


    他要是出去,这桩婚姻怕也真到头了。


    温殊色垂目,突然轻声道:“姑姑,他是不是不会喜欢我了。”


    前夜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她一想起来,便心慌。


    他肯当官,总算没让她的一番心思白费,她应该高兴,可如今这样,她一点儿也开怀不起来。


    身为女郎,谁不愿意嫁个人中龙凤的夫君,但作为男子,谁又不喜欢娶个心甘情愿陪着他吃苦的娘子。


    就连共患难的那点情分,也被自己几句话扼杀了个干净,两人成亲本就是个错误,凭什么他当了官,就该让自己享受呢……


    他都开始夜不归宿了,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就要给她一份和离书了。


    晴姑姑一愣,自家这位二娘子,从小精神头十足,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很少看到她这般沮丧。


    最初嫁到谢家,同三公子成亲,实属无奈,本也打算了将就着过日子,可两人朝夕相处,又经历了一场劫难,如今瞧来,娘子想必是已经上了心,这人一旦动了心,便有了软骨,见不得娘子吃亏,晴姑姑细声道:“娘子这么好,谁不喜欢?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说几句重话,姑爷便要与娘子永远生分,那也是他没福分。”


    温殊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用完早食,想起自己昨日洗的那两身衣袍,已经乏旧,一时心血来潮,让晴姑姑去铺子里买了几匹布回来,要替郎君做身衣裳。


    虽不会裁剪,但她会使针线,让晴姑姑教一下便好了。


    匆匆去他屋里翻出了一件旧衣,说风就是雨,照着尺寸裁剪缝制,埋头从早上忙到傍晚,午食只扒了两口,都没顾得怎么吃。


    忙到黄昏,一套崭新的袍子终于赶了出来。


    亮宝蓝交领长袍,配同色立领半臂,时辰紧迫,来不及绣上繁琐的花纹,只有衣襟上绣了两排翠竹。


    虽简单,却也是温殊色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


    长这么大她也只给家里人绣过手绢荷包,从未替人做过衣裳,没成想,头一回竟如此成功,越看那袍子越喜欢,自己都被这份贤惠给感动了,雀跃地问晴姑姑,“他会喜欢吗。”


    晴姑姑一笑,“娘子做的,姑爷肯定喜欢。”


    因这一件袍子,温殊色心情又好了起来,“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一直不说话,等他今日回来,我先低个头吧。”


    晴姑姑舒了一口气。


    温家的三个姑娘,温老夫人为何独独喜欢二娘子,倒也不是偏心,着实这二娘子讨人喜欢。


    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难过不出一日,定能自己先想明白,就像是头顶上照下来的一缕太阳,让人完全消沉不起来。


    “成,娘子累了一日了,先歇息一会儿,奴婢去备酒菜,晚上娘子和姑爷好生说说话。”


    温殊色也没闲着,沐浴更衣完,特意换上了昨儿花重金新赶制出来的襦裙。


    忐忑地等着人回来,等到了天黑,院子里的纱灯都挂上了,左顾右盼,却只看到了闵章,身后依旧没有郎君的身影。


    忙乎了一日的一腔热情,“呲——”一声,顿时灭了大半。


    闵章从穿堂内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进屋递给了她,“上回三奶奶做的两身新衣都好了,主子让我给三奶奶送回来。”


    温殊色没接,“他又不回来了?”


    闵章垂目,“事务太繁忙,主子他……”


    “嗯,刚上任,是挺忙。”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抽去,空了一块,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如此难受过,这感觉她极为厌恶,“行,你转告他,他要是今夜不回来,我会遂他的意,明日便去自觅出路。”


    爱咋咋地吧。


    转头把手边上的那套衫袍,递给了闵章,“你身上的衫袍也旧了,今儿我让人给你置办了一身,你拿去穿。”


    —


    谢劭下值后,便同许荀留在了校场,天色黑了两人才下马背,一身是汗,通畅淋漓。


    许荀把手里的长矛递给了旁边的侍从,看向谢劭,目露赞赏,“瞧不出来,三公子一身细皮嫩肉,倒不是个虚架子。”


    “许指挥承让,平日里喜欢狩猎,也有锻炼。”


    许荀有些意犹未尽,“今日就到这儿,咱们明日再来。”走出去,见他似乎并没有出军营的打算,转头问道:“怎么,三公子今儿还住军营?”


    谢劭点头,“许指挥先走。”


    许荀倒也没看出来不对劲,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虽说刚来多和大家相处是好事,可也别惹了三奶奶不高兴。”


    这女人一旦生起气来,不是讲道理就能说得通的。


    “好。”


    送走了许指挥后,回到住处,军营里人多地方小,普通的骑士都是挤在大张大通铺上。


    因是都虞候,才有了自己的一个单间。


    沐浴完,也没什么事儿,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那张脸,“郎君……”


    一个机灵睁开眼睛,艰难地把那没心没肺的人和声音统统挤出脑子,强迫自己入睡。


    可睡着后,还是看到了小娘子那张脸,最初还冲着他笑得灿烂,拿出了绢帕替他温柔地拭着汗,“郎君,累不累?”


    瞬息之间,只见那张脸陡然生变,一脸绝情地看着他,“你是别痴心妄想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梦境牵连着现实,心口的恐慌和疼痛齐齐涌上来,瞬间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月光正亮堂,不过才睡了一小会儿。


    捏了一下太阳穴,万万没料到自己这辈子会栽在一个小娘子手里,且还是心肠极坏的小娘子,现实里剜人心就罢了,梦里也不放过他。


    可谁让他对人家动了心,除了自己一人伤心难受,能把她如何。


    惹不起,躲总成了吧,谁知即便是躲到了天边去,她还能钻到他梦里来诛心。


    起来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来仰头饮下,心头的烦躁还未来得及压下去,闵章便回来了。


    —


    温殊色同闵章说完那番话后,也没再等人了。


    今儿白日没怎么吃东西,见夜里的月色好,让晴姑姑搬了一张木几到院子里,摆上了备好的酒菜,一边赏月,一边大快朵颐。


    身心正是舒畅,便瞧见对面廊下的几盏纱灯下,走来了一道人影。


    月白色的半旧袍子,负手而行,肩背笔直,俊逸的神态素性潇洒,似是不把一切俗事放在眼里,不是她那位夜不归宿的郎君,又是谁。


    对面的谢劭自然也看到了她。


    听闵章说完那话,本以为她是闹了起来,心头还跳了跳,怀了几分期待,起码自己的消失,还是在她心上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殊不知到了院子,见到的却是这番光景。


    清风月圆之夜,对着天上的明月小酌一杯,可不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吗。


    她潇洒自在得很,难受的只有他一个。


    温殊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见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走着走着,脚步突然立在那,不动了,不仅如此,顿了片刻后,竟转身退了回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殊色愕然,是在她跟前一晃,然后一闪而过,告诉自己,他回来了?


    他累不累,别不别扭。


    酒足饭饱,离家出走的郎君也回来了,再仰头看天上明月,突然就皎洁了起来。


    即便只是来自己眼皮子底下晃了那么一下,好歹是回来了,既递了梯子他能顺势而下,自己也没必要再去追究。


    今儿的酒是觅仙楼文叔送来的,入口甘甜清香,一点儿都不比醉香楼的差。知道他爱酒,提上余下的半壶,起身给他送过去,找到亮起灯火的那间房,抬手敲了两下,“郎君睡了吗。”


    半天都没见反应,灯下却有人影在动。


    “咚咚——”拍了两声,“郎君……”


    拍第三下时,门扇终于从里打开,郎君立在门内,依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


    真没必要这样,“郎君。”


    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拽他衣袖,可手伸了过去,他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衣袖挪开,语气冷淡:“天色晚了,温氏请回吧。”


    没等温殊色反应过来,才刚打开的门扇,再一次在她面前合上。


    温殊色双眼盯着离自己鼻尖不过五指的门板,愣了半晌,一股气儿冲上脑门心。


    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懒得管他。


    转身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心头的气儿实在顺不过,要这么回去,八成又得失眠了,她从来就不是记隔夜仇的人。


    随即折身,门关了不要紧,这不还有旁边的几扇窗户吗。


    走到照出人影的那扇窗前,铆足了劲儿去推,试图把那扇窗撬出一条缝。


    屋内的谢劭,正打算吹灯,没想到那没心肝的小娘子又杀了回来,还在撬他的窗,额角一跳,上前拉开木栓,“温氏……”


    他这一放,温殊色半截身子都冲了进来。


    正好,离得近,气势更足,仰头盯着跟前的人,不再客气,“温氏、温氏……你还谢氏呢。”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随即问道:“谢氏,请问,你想要食言而肥吗。”


    一句谢氏,终究让谢劭那张淡然自若,纹丝不动了两日的脸崩了几分,“何事食了言。”


    她正等着他问呢,“你前儿夜里,是不是说过,谢家破产是你自己懒散不作为,不关我的事?”


    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嘛,但自己说过的话,便不会不承认,“确实。”


    “那你是不是还说过,对我心怀愧疚,因你没能兑现新婚夜对我的承诺,没让我过上好日子。”


    谢劭听出来了,合着那夜她净记住了他说的话,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目光看向她手里的酒壶,只觉脑仁跳得厉害,“你过得日子不好?”


    小娘子倒没否认,“好啊,但郎君不开心。”


    可喜可贺,她可算长了眼睛,看出来了自己不开心。


    没等他松下一口气,小娘子又道:“可郎君有何不开心的呢?我头一日嫌弃郎君无用,第二日郎君就当了官,还是从五品,京官,这不是狠狠打我脸了吗,你应该高兴,甚至应该趁机来讽刺我,仰起脖子说上一句,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谢劭面上已微微有了震惊之色。


    不愧是冷心肝的小娘子,他还真没想到这招。


    这招好啊。


    正酝酿该怎么现学现用,用在她身上,跟前的小娘子无不惋惜地看着他,“可惜了,郎君错过了最好的报复机会,我已经无坚不摧了。”


    谢劭早知道她有一口利齿,之前是对付别人,如今终于朝着自己下口了。


    只要自己不听,不给他发挥的机会,她便不能得逞,冷声下了逐客令,“温氏,你大半夜爬人窗,你知不知羞,出去!”


    “我爬的是谁的窗?”温殊色两边脸颊明显染上了醉红,丝毫不放过他,“我爬自己夫君的窗,不是天经地义吗,我知什么羞?倒是郎君这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你气谁呢,气我吗?”温殊色原本已经挪出了身子,见他来赶人,索性又塞了个脑袋进去,“那不好意思,郎君气不着我,郎君越是这样我越高兴。”说完,小娘子还爽朗地笑了两声,“不知郎君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呢,从五品的官,一个月不过八十贯钱,离我预想的好日子差得太远了。”


    不顾郎君已经赤白一张脸,继续道:“郎君今日不在,我去了一趟温家,大嫂新置办的襦裙真好看。”目中溢出羡慕的神情,叹息道:“二兄长还送了弟妹一对耳珰,那白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躲避了两日,谢劭终于正眼瞧向了跟前这位将爱慕虚荣四字发挥到了极致的小娘子,声音有些发抖,“我还能一步登天不成?”


    “郎君是说要我等吗,那我恐怕等不及了,也不是我等不及,而是郎君的心,让人惶惶不安,我害怕自己种了一场瓜,到头来被别人摘了。”


    “你何意?”


    “郎君听不明白吗,我已经明摆着地在质疑你是不是负心汉,变心竟变得如此之快。”


    她还真是喜欢倒打一把。


    “我怎么就是负心汉了。”她怕是把话说反了吧,她要是个男子,不知多少姑娘要哭瞎眼……


    “你对曾经舍命相陪的娘子,冷眼相待,怎么就不是负心汉了?”


    在这事上,他永远说不起话来,到底是自己欠了小娘子,压住被她气得心梗的怒意,“你想如何?”


    “郎君这话差矣,我能要郎君如何?为夫者,其妇之责,而后儿之义务,妻儿顾之,此乃真丈夫,郎君好好想想,妇之则为何?不就是对自己的妻子嘘寒问暖,爱护有加吗?”


    谢劭一怔,那面上的神色已经彻底被她搅得千变万化。


    好一阵惊愕之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既要满足你的虚荣心,又要把你捧在心上,不好意思,谢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贪心之人。”


    “我怎么就不能贪心了,一手抓钱,一手抓心有何错?郎君是我夫君,这些不都是应该给我的吗?”错愕地看着他,“难不成郎君还有别的想法,钱财感情两头分,钱财名声给我,感情再去分给外面的姑娘,若是那样,那姑娘可真倒霉,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感情什么的,最不可靠。”


    瞧吧,在她眼里,一颗真心就如此一文不值。


    相处了这么久,他如今才发现这女人根本就没长心。


    谢劭一口凉气吸上来,费力把她带偏的话头拉回来,“简直胡搅蛮缠,何时来的姑娘。”


    “就郎君如今的态度,早晚的事。”


    谢劭终于忍不住,唇舌相击,“贼喊捉贼,你是想为自己觅出路,找一个顺当的由头吧?”


    结果,小娘子露出一道气死人的笑容,“郎君果然聪明,我总不能在一颗随时都有可能伸出墙外的红杏树上吊死,放心,明儿我就去找。”


    这还不算,又庆幸地道:“好在郎君是个谦谦君子,成亲至今,我还是清白之身,虽说被啃了两口,但无伤大雅,我就当是被小猫舔了嘴,并不吃亏……”


    谢劭这辈子都没体会过何为眼冒金星,眼前的这位小娘子好本事。


    只觉得胸腔都快要被撑破,非要把她生吞活剥了才解恨。


    而对面的小娘子说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话似乎很不妥,及时止了声儿,视线心虚地往上一飘,匆匆地瞟了一眼郎君。


    果不其然,那脸色如同乌云,黑沉沉的,比任何一回都可怕,瞧得出来是真生气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待下去恐怕真要吃亏了,缓缓地把自己的脑袋挪出去。


    回头便往院子里跑。


    身后郎君的脚步声很快传来,温殊色提着裙摆,两条腿走得飞快,可两人的距离还是在不断地缩小。


    转过身,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郎君,心头直跳,“你,你干什么,你干嘛跟着我,我给你说,你别再追了,搬出去容易,搬进来难,今儿夜里,我是不会让你进我房间的。”


    似乎不管用。


    最后一段,只能用跑得了,幸好很快就到了门口,“啪——”一声把门关上,利索地扣上了门栓。


    郎君被关在门外,“把门打开。”


    温殊色知道人进不来了,心头的害怕减轻了几分,嘴又硬实了,“不开不开就不开,郎君想进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谢劭脚步门口打了一个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对上这样的小娘子,已经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了,伸手去推门。


    温殊色吓了一跳,脊背死死地抵住门扇,慌张地道:“你干嘛,郎君这样,不觉得有失君子风范吗。”


    外面的人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学起了她刚才的无赖,“娘子说笑了,夫君破自己娘子的门,天经地义。”


    身后的门又被他一堆,温殊色身子也跟着往前一踉跄,顿时怂了,急忙劝道,“那什么,天色不早了,郎君明日还要当值,听说马军司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活儿,一不注意就会有性命之忧,郎君休息好,保存好体力……”


    门扇突然不动了。


    还没等她松下一口气,旁边的一扇窗扇,突然传来了动静。


    温殊色一双眼珠子瞪起来,急急忙忙奔过去,撑住窗户,“谢三,你别乱来,你这样强闯就没意思了。”


    外人的人没再推了,“温二,有本事你开门。”


    温殊色连忙摇头,不该逞强的时候一点都不逞强,立马道:“我没本事。”


    适才两人在外面的院子,隔着窗户突然吵起来的那阵,晴姑姑和闵章都在,早就听得胆战心惊了,却也不敢上前阻拦。


    如今见这阵势,似乎有点不对劲了,赶紧跟过去。


    这一瞧,还得了。


    眼见姑爷就要翻窗了,晴姑姑心下一慌,忙同闵章道:“娘子今夜是饮了酒,说话岂能作数,还不快把姑爷拉住。”


    闵章知道这两位主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今夜要是一对上,怕是收不了场,只得上前去拽谢劭,“主子,先冷静,三奶奶是醉了酒。”


    他见过哪个醉酒之人,逻辑如此清晰,嘴皮子如此厉害?


    她就是想把他气死。


    被闵章拽下来,谢劭还在喘着粗气,这两日的憋屈和难受,终于找了一个发泄口,盯着跟前的窗扇,咬牙切齿,“我今儿不办了她,我不姓谢。”


    第76章


    话音一落,“砰!”一声,跟前的窗扇摇晃了几下,里面的小娘子和那道细细的木栓终究没能抵挡住一位年轻气盛的男子力气。


    窗扇被破开,温殊色惊愕又防备地看着立在窗外一脸愤懑的郎君,倒是莫名与刚才在外院的那一幕相似。


    只不过两人换了一个位置。


    他说的那句誓言,温殊色自然也听清楚了,气势十足,恨不得把她揉碎了一般,不由愈发心虚,“谢氏,大半夜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后的晴姑姑头都大了,万没料到娘子醉完酒,竟会如此虎,只能尽力劝说清醒着的人:“姑爷,娘子的酒量自来不好,今儿还喝了半壶,说的话冒犯了姑爷,还请姑爷不要同她一醉酒之人计较。”


    窗户一破开后,夜风互流,淡淡的酒气从小娘子身上飘进了鼻尖,再仔细一瞧,她脸上一片驼红,果然不正常。


    谢劭还没出声,温殊色却不爱听了,反驳道:“谁说我酒量不好,就醉香楼的酒,我喝两三壶都没问题,这觅……”


    晴姑姑脸色一变,急忙出声阻止,“娘子……”


    好在温殊色还有几分理智,及时住了嘴。


    谢劭努力平息流窜在心口的胀气。


    大半夜被一个醉鬼气得七窍生烟,他也真是出息,神色一阵颓败,揉了两下跳跃的太阳穴,不想再看她这张欠脸。


    她何止是酒量差,酒品也差。


    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穿堂。


    怎么又走了呢?


    温殊色一愣,心中纵然再得意,到底没了胆子再出言相激,悠然关上窗扇,这一闹腾,脚步有些飘,脑袋似乎都被他吵晕了。


    走去床边,一头倒下去,晴姑姑在外唤她也没听见,沉沉地睡了一觉,睡来时,又是日晒三竿。


    门扇昨夜被她上了栓,晴姑姑进不来,已经过来了几趟,最后一回,温殊色听到了叫门声,才起身去取了木栓。


    晴姑姑端着水盆进来,担忧地瞧着她,“娘子感觉如何了,头还疼吗?”


    这一提醒,昨晚的画面便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温殊色脸色顿时发白,痴痴地立在那形同木桩,她都干了些什么……


    醉酒失身节,果然没错。


    这回是彻底完了。


    上次的事还没过去,自己又把人给得罪了,无比懊恼后悔,“文叔说得对,那酒果然后劲儿大,往后我绝不会再沾一滴。”绝望地问晴姑姑,“他人呢。”


    晴姑姑见她一副悔恨模样,也不忍再提,宽慰道:“娘子放心,姑爷已去当值了,走之前还关心娘子,让奴婢给娘子备上醒酒汤呢。”


    他这不是关心她,是在提点她,她酒后失大德了。


    —


    谢劭确实是这个意思,她借着醉酒一通闹完,自己却要承受她那些话的后劲,一个晚上迟迟合不了眼,鸡鸣了才睡着。


    卯时起来,头晕脑胀,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到了军营,许指挥已经来了,知道他昨夜后来还是回了宅子,此时又见到他了眼下的乌青,多半也猜出来了风向,凑过去低声道:“别看咱们在外有多威风体面,家里的娘们一找起事来,你就是柱头上冒出来的那颗木钉,仍由她捶打。”


    这话太形象,谢劭勉强一笑。


    许指挥拍了一下他肩膀,安慰道:“三公子千万要撑住。”


    自然得撑住,家中还有一位认钱不认人,贪慕虚荣的小娘子,那势利的嘴脸,无不激发他的上进心。


    昨夜她那鄙夷的语气还清晰地索饶在耳边,从五品,不过才八十贯……


    舌尖一苦,提起精神,进入军营。


    马军司都虞候手底下有三百余人,众人已经列好队,等着他检阅完,各就其职。


    夏季烈日,谁也不愿意去跑侦察,轮到的一队人无精打采,翻身上马正欲出门,回头见谢劭也跟了上来,到嘴的抱怨声只得吞进了肚里。


    武官不同文官,没那么多暗里操作,想要谋职位,拼的都是真本事,尤其是军营里的这些人,全靠手中枪杆子说话。


    能者上位,一向是军营里的规矩。


    可谢劭突然空降军营,且还是不小的都虞候,加之许指挥对他的颇多关照,军中已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甚至被步军司那帮子人暗里讽刺他来错了地方,应该去殿前司任都知,样貌合群。


    殿前司都知都是一帮子太监,这话侮辱性极强,连带着底下的人也跟着没了面子,其中一人心头早觉得憋屈,趁机讽刺道:“外面太阳大,谢都虞一身细皮嫩肉,还在留在军营,免得晒黑了皮。”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各异,多数还是想看好戏。


    谢劭笑了笑,并没出声,到了门口,并没有着急出来,等了一阵待身后那人的马匹一靠近,手中银枪突然横在那人的面前。


    那人脸色一变,立马明白了他什么意思,自己能说出刚才那话,便没有怕过,反而觉得痛快,“谢都虞,可别怪属下下你面儿了。”说完,后子猛往后一仰,手里的银枪朝着谢劭刺去。


    谢劭同样一个侧身避开,银枪的银枪却没收回来,动作极快,完全不给那人喘气的机会。


    几招过后,那人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不敢再轻敌,可就算是全力以赴了,似乎也并没有扳回局面,好不容易从那枪口下躲开,还没来得及还击,又被他压制住。


    谢劭的银枪在他身前身后不断穿梭,抢头刺破风口,发出了一道道“呼呼——”的震动声。


    别说脚下的马蹄被逼得无法前行半步,就连马背上的身子都没有伸直过,顿时恼羞成怒,手中银枪一挑,劈头朝谢劭砸去。


    谢劭俯身,银枪在后背打了一个璇儿,正面迎上。


    枪头碰到的瞬间,那人只觉手腕一麻,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银枪已落在了地上。


    士军没了武器,在战场上便等同于没了命。


    那人坐在马背上,脸色一时赤白相交,谢劭收回银枪,一夹马肚,“捡起来吧,心气不错,多练练,日后不愁升不了官。”


    这回个个都不敢吭声了。


    那人翻下马背,去捡银枪,脸色虽然不好看,倒也输得心服口服,跟在谢劭身后,眼中再无轻视之色。


    一行人出了军营,去往梁门,日头烤在头顶上,火辣辣地晒,很快汗流浃背,街头上的行人却不减,依旧车水马龙。


    远远瞧见堵在城门口的一队人马,见马车上全是一个个的木桶,谢邵转头,问身旁最近的侍卫,“那是何物?”


    亲眼见识过他的真本事,这会子都打起了精神,那人忙回禀道:“从南城运来的蜜桃,每年这时候都会进贡。”


    谢邵又问:“送去哪儿的?”


    “皇后娘娘的寝宫。”


    谢邵瞧了一眼,缓缓驾马过去,守城的侍卫见是马军司的人,知道要来查货,正好偷个懒,齐齐从那太阳底下挪到了阴凉处。


    早前便听人说马军司来了一位都虞候,长得比女人还标志,如今一看,最前头马背上那人,艳阳当空照在他身上,银冠下的那张脸,白白净净的,又俊又仙,可不就是比女人还美吗。


    不用猜也知道是他了。


    谢劭没理会暗处投来的那些目光,翻身下马,亲自上前揭开了木桶盖儿,里面果然是一颗颗新鲜的蜜桃,转头问侍卫,“运了几批进城了?”


    侍卫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视线一对上,心头竟是“咚咚”两跳。


    马军司的人岂能看不出来这些人的龌龊心思,适才被谢劭击落银枪的赵淮,上前一脚踢在那侍卫屁股上,“龟孙子,问你话呢,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三衙内都知道马军司的人最不好惹,那侍卫垂头,再也不敢乱看,回答道:“今日这是第一批。”


    谢劭闻言放下了盖儿,没再多问。


    —


    自从太子被废后,皇后便病了一场,吃不下东西。


    到了傍晚,宫中的奴才见她还没宣传膳,便进来劝道,“娘娘不进食,身子怎能扛得住,殿下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该忧心了。”


    一提起太子,皇后果然有了精神气。


    从小到大,太子何曾离开过皇宫,皇上不顾父子之情,狠心把人赶出了皇宫便罢了,如今连太子的位置都没了。


    人人都说帝王心凉薄,她总算明白了这话的道理,什么亲情比纸还薄,唯一的亲生儿子说废就废,不仅毫不关心,还日日召见他那不明不白的干儿子,他这是当真要扶持周家娘子生的那个野种了。


    可惜最近她派去荆州的人,半点消息都没探到,那靖王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压根儿就没有父亲。


    勉强坐起来,点头让人传膳。


    饭菜摆上桌,却没有半点胃口,正打算让人撤走,太监又走了进来,低声道:“娘娘,南城的蜜桃今儿到了,奴才让人给娘娘抬进去。”


    太子知道她喜欢吃蜜桃,便让人在自己的封地上给她种了大片蜜桃树,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都会运来皇宫。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到了蜜桃的季节,可惜身边再也没了太子的身影。


    皇后伤怀一阵,吩咐道,“抬进来吧。”


    片刻后,进来了两名太监,弯腰把一筐蜜桃放在了皇后的跟前,一人退下,另一人却立在那不动。


    皇后正诧异,便见那‘太监’抬起头来。


    跟前的这张脸,不是她正想念的儿子前太子周延,又是谁。


    皇后一惊,吓得起了身,忙把屋里的人屏退干净,让人守好门,这才紧张地看着前太子,“你怎么进来了?有没有被人瞧见。”


    他父皇如今是恨不得把他打进地狱,这时要被人捅到他面前,怕是会要了他命。


    几日不见,太子脸上生了胡渣,先问皇后,“母后可还好。”


    “我都好。”皇后点头,看了一圈前太子,见人憔悴了许多,愈发心疼,眼泪不觉流了出来,“你父皇怎会心狠,都怪母后无用,我儿命苦啊……”


    周延安抚了一番,问起了正事,“父皇最近是何打算?”


    上回谢家三公子逃出南城之后,他便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但没想到,父皇当真会如此绝情,太子说废就废。


    收到圣旨时,他是恨不得直接带兵攻到东都,被几位家臣极力劝阻,这才暂时压不住了火气。


    可人在封地,不能及时打听到宫中的情况,书信来往怕被人发现,派人传信一两句又交代不清楚,还不如自己亲自来一趟,这才借着运送蜜桃,偷偷潜进宫。


    皇后也正愁消息递不出去,忙把宫中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你父皇如今是真把那位当亲儿子了,日日召见……”


    周延气得脸色铁青,嘴角一阵抽搐,“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皇后一愣,忙去捂他嘴,“太子慎言!”


    “孤……我慎言什么,我还是太子吗?”周延喘回一口气,急得打转,“儿臣等不了了,再这般等下去,这天下就当真是那野种的了。”


    皇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自己也曾想过,可这一步太冒险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你先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皇上之所以废除太子,问题便是出在靖王身上。


    就算他肯把这天下交给那野种,也得看天下百姓答不答应。


    只要生而为人,谁又没有父亲?


    “这宫里太危险了,你先且出去,千万别让人抓到把柄,明儿等我的消息便是。”


    —


    翌日一早,皇上刚更完衣,外面的太监便进来低声禀报:“陛下,娘娘来了,说是给皇上亲手熬了喜欢的鱼粥。”


    太子被废后,皇上也听说了皇后生病的消息。


    见她这几日,除了昨日宣见了一回靖王之外,并没有生出什么幺蛾子,心头到底念着夫妻一场,“宣进来吧。”


    片刻后,皇后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两三日不见,脸上带了病容,人确实消瘦了不少。


    弄成这副模样,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操心,皇上心头一软,关心道:“听说最近身子不适,可宣了太医?”


    这等子迟来的关怀,又有何用?


    这两日她躺在床上,滴米不进,他可有派人来问过一回?自己怕是何时死了,他都不知道,皇后心口一酸,压住翻涌的情绪,笑着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无碍。”


    皇上给她赐了座。


    见两人难得坐到一块儿用饭,皇上好心劝说:“早前便同你说过,慈母多败儿,这回的事,就应该让他吸取教训,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你也不必再为他忧心。”


    皇后的心短时凉了半截。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真能狠得下心。


    可怜了她儿,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如今还要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管了。真让那野种坐上皇位,回头再要了他的命吗。


    他周渊当初能坐上皇位,什么阴谋诡计不知,她就不信,他想不到这些。


    他想到了,但他故意装作不知。


    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


    “陛下说的是。”皇后拿起玉箸,替皇上布菜,轻声道:“陛下,臣妾倒是有一桩好消息。”


    皇上疑惑地看向她,“有何好事?”


    “臣妾昨儿夜里听底下的人禀报,有一位从荆州过来的男子,在城门前往来了几回,非要嚷着见陛下,臣妾得知后,怕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便替陛下把人叫到了跟前,本打算严刑拷问,那日却跪在地上,一声声地叫着周娘子的名讳,一番盘问,臣妾才知,那人竟是当年辜负了周娘子的负心汉,靖王的亲生父亲。”


    第77章


    皇上上了年纪后,很怕吵,昨儿个几个太监才把树上的蝉捉干净,此时皇后说完,耳边便没有半点声音,死一般的沉寂。


    一旁的刘昆吓得不敢喘气。


    皇上眼睑先猛颤了两下,手中瓷勺轻轻地搁在了碗里,一双眼睛眯起来,盯着对面的皇后,眸色带着探究,慢慢地越来越凉,轻声问她,“靖王的生父?”


    皇后心跳得极快,有心虚有害怕,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她不敢再去赌皇上对他那位养子的感情,会到哪一步。


    怕这么等下去,她的儿子便彻底没了翻身的机会。


    即便皇上想认靖王,可他始终只是一个养子,一个连父亲都找不到的野种,有何资格来夺她儿子的皇权。


    皇后定住心神,“那人能说出周娘子早年在荆州之事,说知道周娘子是何时怀了他孩子……”


    跟前的木几,突然被皇上掀了起来。


    木上的汤水砸了皇后一身一脸,滚烫的粥贴在皮肤上,皇后一声尖叫,双手护住自己的脸。


    皇上起身,立在她跟前,面色因愤怒变得狰狞,厌恶地看着皇后,“朕当你元氏已知错,改过自新了,没想到你竟敢来算计朕,何人给你的胆子?是前太子还是你元氏一族?”


    两人成亲二十多年,皇上多数时候不怒自威,何曾如此大动过怒气。


    皇后身子微微颤抖,目露惊恐,头伏在地上哭着道:“陛下,臣妾到底是错哪儿了,延儿他不只是臣妾的儿子,也是陛下的儿子啊,陛下忘了,他刚出生时,陛下把他抱在怀里,曾笑着替他赐了名,何其喜欢……”


    “朕待他不好吗,从一生下来,朕就封了他为太子,只要他品行端正,做好自己的本分,等朕百年之后,座下的这把龙椅迟早是他的,可他都干了些什么,你元氏又干了些什么,贪心不足蛇吞象,真以为这天下就是他一人的天下,可以胡作非为吗?错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他朕给过他机会,走到今日这步,他怪谁?皆是他咎由自取,德不配位,这天下要是落在他这种人手里,朕才会成为千古罪人。”


    “陛下……”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再给她儿机会了,皇后急忙爬过去惊慌地去拽他袍摆,“臣妾知错了,延儿也知道错了,陛下,咱们把他叫回来,好好教导,他定不会让陛下失望,陛下,他是您唯一的儿子啊。”


    到了这时候,她元氏不知道自己检讨过错,还打算拿这个来要挟自己,简直是既愚蠢又恶毒。


    “那你想错了!”皇上冷冰冰地看着她,“你不是在查靖王的父亲是谁吗,朕告诉你,他是谁。”


    皇后一怔。


    皇上冷笑道:“就是朕!朕就是靖王的亲生父亲,你高兴了吗?满意了?”


    皇后瞪大眼睛,惊愕地看向皇上,那如老鹰一般锐利的眸子里阴霾密布,可却不像是在说谎。


    这等事不仅关乎他自己的颜面,还关于着整个大酆,且他一个九五至尊,又何须说谎。


    细细一回想,往日被忽视的种种疑惑,全都冒了上来。


    周围的村民从未见到周娘子与男子来往,可周娘子的肚子却突然大了。


    周家的三个兄长知道后,并没有去找那负心汉讨回公道。


    周娘子的大兄长回来陪在身边,一直到生产……


    孩子从一生下来就姓周。


    周娘子离世,他毫不犹豫地将两岁不到的幼童带在了身边,从小以父自称……


    登基之后,周家的两个兄弟都封了王位,却独独不给周娘子追封公主的名号。


    皇后终于明白了康王当初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是何意。


    他们兄妹……


    皇后周身一凉,脸上没了半点血色,如此瞧来,怕也不是什么真兄妹。


    难怪……


    他将最关键的东洲藩地给了他,对靖王比对太子还亲,太子为何能说废就废,因为他不只有太子一个儿子,靖王才是他的长子。


    皇后突然疯了一般,又哭又笑,“陛下还说什么要把皇位留给我延儿,您这一招瞒天过海,就是要我延儿替您那位私生子铺路啊,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若非我元氏一族,您何以能如此之快,在东都站稳脚跟?”


    “如何?你元氏还有其他想法,不归顺天命,要与朕在朝堂上相抗?”皇上冷声嗤笑,“朕倒是想问问你元氏,当年谢仆射举荐元老为朕国舅,说元老恪守本分,你元氏温婉得体,与朕配得上,结果元老一去,你元家便忘恩负义,处处算计与他,朝堂上做对,如今更是对其一家赶尽杀绝,他谢仆射英明了一辈子,恐怕也就在你元家身上,折了自个儿的名声。”


    “朕再说一回,太子如此,是他品德有亏。”不想再看她一眼,冷声道:“送皇后回去,没朕允许,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你好自为之。”


    “陛下……”


    皇上走出寝宫,头也不回,刚到门外,便见靖王立在白玉阶下,脸色僵硬,动也不动。


    皇上一愣,突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


    到了不惑之年,都已为人父,没了少年时的叛逆,也没了青年时的冲动,看尽了人世之情,再大的事似乎一切都能平静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更难以开口,皇上张了张嘴,“朕……”到底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良久后,靖王先问:“她是谁?”


    皇上立马回答道:“她姓谢,单名一个念字。”


    她并非是周家人,大酆之前战乱不断,他们三兄弟也曾跟着父母几度搬迁,在一场战乱后,他遇到了一位深受重伤的妇人。


    那妇人临终前,把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交给了他,告诉他,她叫谢念。


    父母将其领养在身边,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童养媳来抚养。


    长大后,她也随着自己唤父母为爹娘。


    搬去的地方多了,渐渐地没人再认识他们,也没人再清楚他们的过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周家娘子,连父母也慢慢地默认,最后还将其写到了周家的族谱上。


    可在自己心里,从未把她当成妹妹。


    她十六岁那年,他给过她选择,问她可有心仪的人家,她主动上前抱住自己,羞怯地同他道:“我只愿做兄长之妻。”


    面对她的柔情,他没能拒绝,当日两人便穿上了喜服,对着父母的亡灵拜堂成了亲。


    她是自己的第一位夫人,靖王周赚便是他的嫡长子。


    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女人,便是这位糟糠之妻,她陪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却没能熬到自己功成名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登基之后,他没能封她为皇后,甚至连身份都没给她,他从不怕流言,但他却不能让他们的儿子受世人指点,唯一能做的,将她的尸骨安葬在了自己的皇陵,等百年归去之后,便去与她同穴。


    若非今日被元氏戳穿,这桩秘密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他和靖王也永远都只是养父养子的关系。


    可如今已经被他听到,便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又告诉了她的身世,“她乃谢仆射的亲姑姑。”


    真相被揭开,一切都明朗了。


    为何当年他攻入东都后,在那么多的人才中偏生看中了谢道林,将其封为开国第一丞相。


    而又为何谢道林会在风光最盛之时,甘愿辞官,回到凤城。


    儿时他并非不介意,也曾无数次地问过他自己的父亲是谁,都没能得到答复,靖王僵住的神色,慢慢地变淡,目光一片黯然。


    皇上一直看着他,见他如此,心头一抽,哑声道:“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靖王没应,片刻后行礼道:“父皇若无要事,儿臣先告退了。”


    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皇上也不勉强他,忙点头道,“行,你先回府上,好好歇息。”


    —


    太子藏匿在东都,等了一天的消息,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靖王竟然是父皇的亲生儿子,且还是长子。


    那自己算什么?


    胸腔的怒火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坐立不安,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半路而劫不说,如今还来告诉他,那位一直被他尊敬,且以为只爱他一人的父亲,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私生子。


    从始至终,他爱的只有他那一个儿子。


    自己的太子之位没了,父亲也没了。


    突然的落空如同被人遗弃,内心的恐慌化为了无尽的愤怒,不断拍打他的胸腔,吞灭他的理智。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此刻要是自己不争不夺,便彻底一无所有,他的家,他的江山,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都将消失。


    沉下心来,吩咐身边的随从:“立马传我命令,即刻派兵进中州,不惜一切代价,屠了凤城。”他靖王不是来夺他的家吗,那就先让他的家人陪葬。


    至于这东都,不是他不仁,而是父皇太让自己失望了。


    从暗桩出来,太子压低头顶的草帽,带人穿过暗巷,一路到了元相的府邸。


    元相也刚收到消息,同太子一样,内心极具震惊和惶恐,靖王一旦被立为太子,不只是周延和皇后,还有他元氏一族,一个都逃不掉。


    是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


    成了能登天,可一旦败了,便是灭族的灾难。


    自己再加上太子,到底有多少胜算,足不足让他堵上全族人的性命,去冒这个险。


    正打算派人去南城,先探探太子的想法,人还没走出府邸,门房便过来悄声传话:“殿下来了。”


    —


    今儿傍晚的一场火烧云,把天空烧成了血红。


    东都的几道城门,日落前准时上了锁,到了亥时,靠近闹市的新宋门、固门,卫门,三扇城门却悄悄地敞开。


    冷月下,几队铁骑,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城门之内。


    街头上热闹人没有半丝防备,突然被闯进的马匹冲散,惊魂未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等行门指挥使得到消息,铁骑已分兵两路,一路杀向靖王府,一路到了皇城脚下的内城门。


    “报——”一道呼声,惊醒了守城的兵将。


    与其同时,沉睡中的内城门,也被震耳的马蹄声划破了宁静。


    铁骑来势凶猛,熟门熟路地到了旧宋门,很快架起了云梯,爬到一半之时,突见漆黑的城门上方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火光的光亮,把底下众人惊愕的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也包括了太子那张狰狞的面孔。


    还没等他想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一只马军司的骑兵,以雷鸣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左右两侧杀了过来,将其围在了中间。


    厮杀声伴着血腥味,半夜才消停。


    —


    温殊色坐在灯下等了半宿,这回不仅郎君没回来,连闵章都没回宅子了。


    倒不像是同她置气。


    要是置气,昨夜他不会回来。


    可惜昨夜她没把握好机会,知道自己酒后失了德,没那个脸再上门,本想等今日人回来了,她去问问,七巧节要来了,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等到半夜,还没见到人影,估计八成是回不来了,灭完灯刚要入梦,门外便传来了晴姑姑的声音,“娘子……”


    温殊色翻身起来,打开门,晴姑姑提着纱灯立在门外,神色着急,“刚才文叔来了,说是今儿夜里太子造反,内城门那边都快血流成河了,马军司的人也在里面……”晴姑姑还没提到姑爷二字,温殊色的脸色已经煞白。


    返回屋内,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衫,顾不了那么多了,坐了文叔的马车,一路赶往马军司。


    马军司一片灯火通明。


    伤员不断从内城门往里抬,赵淮和闵章把人从马背上抬下来时,湿漉漉的一滩血迹,已顺着马背在往下滴。


    “快,宣军医!”


    两人把人抬进了屋内,军医很快上前查看,只见一只铁箭头,穿过了榻上人的肩甲骨,人倒是清醒的,面色却没有半点血色,“我没事。”


    赵淮眼皮子一抽。


    自己在马军司呆了两三年了,见过不要命的,可还从未见过像谢都虞这等拼命之人。


    今夜他临时叫上了所有的人马,埋伏在了内城门,只说了一句,“想要立功的,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出了何事,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造反。


    马军司这一队人马,见到叛军时,确实个个都很兴奋,头儿更是发疯,竟一人冲进重围,在一众铁骑的刀枪下,生擒了太子,他要是再慢些,估计这会子人也就没了。


    第78章


    自大酆建国后,东都已经太平了二十余载,从未发生过动乱,今夜突然一场兵变,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大半夜街头的人聚成了堆,宾客连姑娘戏曲儿都不看了,齐齐从酒楼茶馆里走出来,望着内皇城的方向,议论纷纷。


    行门侍卫已在街头巡逻。


    百姓个个都围了上去,询问里面的情况,“官差,贼人可压下来了?”


    官差倒是给了大伙儿一颗定心丸,“区区叛贼,有何可惧。”


    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有人问道:“是何等贼人如此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叛变,圣上贤名,有目共睹,此人何等奸心,是要将让大酆百姓再次陷入战乱啊……”


    “是啊,是啊……”


    官差这回没答,“不该问的别问,总之是贼人没错,赶紧回去,到底是命重要还是瞧热闹重要……”


    见官兵开始赶人,众人这才慢慢散开。


    人群中走来两人,还在议论,“当朝能带兵悄无声息闯入城门之人有几个?听说要不是马军司的人,及时把人堵在了在内城门,今夜谁胜谁输,还真说不定……”


    “行门这边烂了一堆,没有一个管用,光靠马军司三百人去厮杀,也真是倒了血霉……”


    温殊色心已悬到了嗓门眼上,再也不敢多听,把帘子一放,催前面的人,“文叔再快一些。”


    见她神色紧张,晴姑姑出声安慰,“娘子放心,姑爷吉人自有天象。”


    听了这一路,温殊色哪里还能放心,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姑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该如何心安,早知道昨儿夜里说什么也要进屋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温殊色悔得肠子都青了,“天底下哪里我这样当人娘子的,先是一刀子把他戳得千疮百孔,前儿一壶酒再喝下去,险些又没把他气死。”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你这回他要能平安回来,他想干嘛就干嘛吧,我定不会再逼着他了。”


    晴姑姑继续劝说:“娘子先且不要自责,姑爷人聪明着呢,之前在太子的地盘都能完好无损地逃出来了,如今东都天子脚下,岂会出事……”


    话虽如此说,等马车到了军营,见到里面进进出出全是伤员,一副人仰马翻的情景,晴姑姑心头也不免害怕了起来。


    温殊色下了马车,匆匆进门,刚报上谢都虞的名字,便见侍卫一脸沉痛,一句话没说,埋头把人带了进去。


    温殊色腿都软了。


    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波盖着白布的担架,想看又不敢看,生怕那担架上的白布一揭下来,看到的便是郎君的脸。


    —


    谢劭肩头上的箭头已取了出来,消毒后上了药,绑好了纱布,虽没伤到要害,但皮肉之苦免不了。


    人躺在床上,疲倦地闭上眼睛,可伤口疼起来,脑袋也跟着一跳一跳,根本无法入睡。


    闵章也受了伤,知道谢劭没事了后,下去找军医包扎,赵淮留下来守门。


    刚推开房门,端着一盆血水出去,便听到了廊下的动静,抬起头,见一名侍卫领着一位小娘子匆匆下了闯堂。


    此时虽是半夜,但军营里到处都是灯,亮堂如白昼。


    小娘子一套雪色襦裙,缃色拖地腰带,裁剪冰绡,从一堆凌乱的刀枪旁走来,轻裾随风还,恍若画里跳出来的仙子。


    赵淮一愣,这大半夜能寻到这儿来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先前底下的人听说新来的谢都虞已经成了亲,众人还曾私下议论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娘子,才配上了头儿那等绝世容颜。


    如今一见,方才明白,还是自己见识少了。


    这天底下还真就有配得上主子的小娘子,一个俊俏,一个美艳,老天确实是个偏心眼儿,所有的眷顾都落在了头儿身上。


    见人到了跟前,才回过神,忙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站着,唤了一声,“夫人。”


    温殊色却顾不得应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水盆,神色哀痛至极,没等赵淮反应过来,抬步便闯了进去,哭着喊道:“郎君,我来晚了……”


    赵淮来不得提醒,人已经进去了,只一脸愕然地站在那。


    几乎是小娘子开口的瞬间,里面躺在榻上的人便立马睁开了眼睛,可在人闯进来的瞬间,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个时候,多半没料到小娘子会来,原本没打算告诉她,是不想让她担心,但她还是来了,心头竟然有些欣慰和期待。


    在南城山谷中,他身处险境,她前来找到自己的那一刻,还曾激动地扑进他怀里,痛声哭过。


    如今自己这般身受重伤,躺着这儿,不知道她会怎样。


    但能这般着急,想必是担心了。


    金钱名利固然可贵,但比起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便显得太微不足道,自己受的这番苦楚,若是能将她的良心唤回来,也不算亏。


    常言道失去了才会珍惜,等她再体会一把失去自己的滋味,便会想到他的好,才会去反省她对他说的那一番话,有多不应该。


    适才赵淮怕影响他休息,屋内只留了一盏灯,床榻又靠里放在墙边,光线更暗。


    等温殊色进屋,望了一圈才找到人,一眼看过去,全身就数那张脸最为明显。


    太白了。


    温殊色这回是真吓哭了,蹑手蹑脚上前,一面给自己壮胆,就算是真的见了阎王,那也是她的夫君,不会来害自己,一面又害怕他真的醒不过来了,颤颤巍巍地摸到了床前,不敢去看,闭眼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郎君,你醒醒,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唤了半天,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人都摸到了,似乎也没了那么害怕了,睁开眼睛,近距离看清了那张脸,当真是毫无血色,连嘴皮都泛白裂开了,呜咽得更厉害了,“郎君,你别吓我,你身上不是藏了不少刀子吗,上回你在船上‘咔嚓——’一声便割了那刺客的喉咙,多威风的劲儿,我一直都记得呢,在南城连太子都奈你不何,怎么这回就栽了这么大个跟头,掉到阴沟里去了……”


    听那哭声,悲痛欲绝,小娘子许是真以为他死了,继续抱着他摇,“郎君,我是你娘子,你别丢下我好不好,我错了……”


    脑花儿都快被她摇散了,却努力屏住呼吸,等着她往下说,她到底错在哪儿了。


    可还没等到下文,突然“啪啪——”两巴掌,拍在了他脸上。


    谢劭心中惊愕万分,怎么没想到,自己都已成这样了,小娘子竟然还狠心下毒手,当小娘子的手在他胳膊上掐捏了两下后,终于没有忍住,咬牙出声,“别叫了,我还没死。”


    小娘子一瞬熄了声儿,连哭声都没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等着他睁开眼睛。


    两边脸颊还在疼,胳膊也疼,谢劭是真不想看她,眼睛睁开,也没往她脸上瞟,不再存半分希望,“抱歉,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怎么能这么想呢。


    温殊色赶紧摇头,心头一慌,也不知道为何,便吐出了一句,“没有,我只是想该怎么称呼郎君……”


    谢劭一愣,目光到底是看了过去,昨儿一日不见,小娘子愈发光彩了,随后便从她双无辜的大眼睛内,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


    小娘子睚眦必报,果然没长心,自己快要死了,她都不放过,还要在他心口上来上一刀。


    除了她酒后失德,两人好几日都没好好说过话了,如今一开口,颇有了一种雪上加霜,再也好不了的趋势。


    一时不知道是该把她毒哑,还是把自己耳朵戳聋。


    胸膛一窒,呼吸跟着急促。


    温殊色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话是有多要人命,赶紧道歉,“郎君别生气,无论你姓什么,你都是我郎君。”


    她还是别说话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扭过头不再看她,也不想再同她说话,怕自己没死在太子的箭下,被小娘子的一张嘴活活怄死了。


    温殊色却极为高兴,知道郎君没死,还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高兴。


    不管他愿不愿意搭理自己,自顾自地忙乎了起来,体贴地替他张罗,“郎君渴不渴?”


    不等他点头,贴心地在他的后颈子下垫了一个枕头,把人给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水杯递到他嘴边,轻声道:“郎君一次别喝太多,慢慢来,别呛着了,先润一下唇……”


    水喂完了,又问他,“郎君饿不饿?”,依旧不待他回答,起身出了一趟房门,很快折回来,也不知道从那里寻来了两个蜜桃,用刀子削了皮,再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塞进他嘴里,“甜吗?”


    小娘子的殷勤暂时缓解了她那张嘴对自己造成的心里伤害。


    突然发觉她只要不说话,人也不算太坏……


    “我知道郎君疼,睡不着觉,小时候兄长同人打架,被人在后背上戳了暗刀子,半夜嗷嗷叫,非要我在跟前陪他说话,说是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不那么疼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读了半宿的书,他压根儿就没听,早就睡了过去……”


    经历了一场生死,走了一遭鬼门关,身子到底是太虚,听着小娘子的声音,疼痛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困意越来越浓。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郎君脸上的疲惫,温殊色没再出声,微微凑近,看着他胸前裹住的纱布,血迹一层一层地浸到了外面,并不比裴卿上回的伤势轻。


    一定很疼吧。


    手抬起来,用自己的小巴掌,轻轻缓缓地替他扇起了风。


    不知道是不是管了用,郎君终于睡了过去。


    一夜漫长,等谢劭再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大亮,人一醒过来,胸口的疼痛便尤其明显,转头打算叫闵章进来,意外地看到小娘子竟还在。


    人正趴在他床上,睡得香甜。


    压在胳膊上的半边侧脸,已经变了形,此时一张嘴微微张开,嘴虽小,可那两片嘴唇却红润饱满。


    瞧那副憨态,应该是趴了一个晚上。


    心口突然一暖,几次生死关头,都是小娘子陪在身边,比起这份情谊,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好计较的。


    甚至起了一个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的念头。


    势利就势利吧,哪个小娘子又不势利呢,大不了今后自己尽量满足她,能得来这片刻的回报,也挺不错。


    第79章


    睁眼仰躺在榻上,没出声也没去吵醒她。


    过了一阵,闵章进来换药,趴在床上的小娘子才被惊醒,脸上的睡意还未退去,慌忙直起身来,先看向榻上的郎君。


    四目相对,郎君的眸子大大的睁开,亮堂又清明。


    还好,是活的……


    见闵章带着军医捡来换药,温殊色怕自己妨碍到,退到了他头顶一边站着。


    同上回裴卿一样,他上身除了肩头绑住的纱布之外,也没有穿衣,但夜里盖上了被褥,只露出来了半边肩膀。


    此时军医来上药,闵章上前先把他身上的被褥揭开,纱布下的一大片胸膛全部都露了出来。


    温殊色想瞧他的伤口到底有多严重,人凑得近,瞧得也认真,冷不防地看到一抹春光,目光突然被闪到。


    可也只是晃开了一瞬,又转了回来。


    怕碰到他伤口,军医用上了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纱他肩头下的纱布,花费的时辰有些长,白茫茫的纱布没什么好瞧的,温殊色的视线不觉,慢慢地错了位。


    上回郎君大大方方地求着她看,温殊色却没怎么好意思,如今不同,借着堂堂正正的理由,看得正大光明。


    这个角度,看得更清楚。


    实打实摸过一回,知道他的胸膛并不单薄,果然,从胸膛到腰腹,一块一块的肌肉,像是她小时候玩过的木头方块,不需上手,用眼睛都能感受到,一定很结实,且随着他呼吸一起伏,似乎蕴含了某种她非懂却又似懂的力量。


    再往下,便是裤腰……


    非礼勿视,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自以为心思隐藏得很好,不经意地往郎君脸上一瞟,便对上了一双漆黑沉静,看破了一切的眼睛。


    心虚肯定是心虚的,温殊色慌忙撇开视线,打算死不承认,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一本正经。


    军医终于剪开了纱布,露出里面缝合上的伤口,足足有五指那么宽,血迹已经干涸,黏在了一起触目惊心。


    谢劭的视线还没来得及从她脸上收回来呢,便见她打了个冷颤,做出一副牙酸的表情,同时脚步也在往后退去,或许察觉到了自己的表现有些太过,又假模假样地关心道:“怎么这么严重?”


    他算是知道了,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情绪总是控制不住,突上突下,比跳崖还刺激。


    谢劭眼睛一闭,胸口疼倒是不疼,堵得慌。


    军医开始换药。


    温殊色没敢往他伤口上看,光是瞧见他额头泛出来的水光,便知道他一定很疼。


    可能怎么办呢,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情急之下上前抓住他的手,手指头擅自穿入他的指缝中,紧紧一捏,与他十指相扣。


    自己虽不能替他分担,但儿时自己肚子痛时,祖母便一直握住她的手,痛感当真能缓解不少。


    这番一直握着他的手,郎君也没挣扎,直到换完了药她才松开。


    等军医一走,小娘子又坐在了他的榻边,看着他被白纱重新绑住的肩头,嘘寒问暖,“郎君感觉怎么样了,还疼吗。”


    刚才那眼里的嫌弃明明白白,此时语气里的关切和紧张也不假,终于明白,她不是对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纯粹是个没心没肺的。


    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恐怕还得靠自己来引导。


    疼是还疼的,那么大一个铁箭头穿进身体内,血都流了半升,能不疼吗,但大丈夫怎能言疼?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让她自个儿去意会。


    小娘子自然看了出来,一副心疼却又不能替他分担的捉急模样,“郎君再忍忍,等伤好了,我带郎君去酒楼,摆上几桌,郎君想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庆祝郎君大难不死,后福无疆……”


    摆几桌,倒也不用。


    上回的三十两银钱,一半乃靖王周济,另一半还是从许指挥那借来。


    俸禄未发,连小娘子的吃穿用度都满足不了,哪里还有银钱供他自己去挥霍,谢了她的好意,“不用铺张。”


    小娘子不赞同了,“这怎么能算铺张呢?郎君才从鬼门关回来,花多少银钱都值得……”


    谢劭不吭声了。


    怕自己再抠搜下去,惹急了小娘子,又得埋汰他无用,想了想,道:“应该会有赏银,去庆祝一回也无妨。”


    受了这么重的伤,人都险些没了命,皇上要是连赏银都不给,岂不是寒了人心,温殊色点头:“赏赐没个上千两黄金,不升两级官品,郎君这一遭罪都白挨了。”实则按她心底的想法,黄金万两都不够。


    郎君的性命千金不换,乃无价之宝。


    心头的话没说出来,只听到了她所说的,便是另一种解读。


    那日知道太子来了东都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向上禀报,藩王无召进京,顶多警告一番,受点物质上的处罚,不痛不痒。


    谋逆不一样。


    等到太子攻入内城门,便坐实了杀头之罪,能斩草除根,还能为自己谋一份官职,何乐而不为。


    他一番策划谋算,等着鱼儿上钩,冲着便是这份功劳。


    自己立了大功,皇上必然会给赏赐,可被她如此明码一标价,突然又有些忐忑了,万一达不到她的预想,小娘子是不是又会失望。


    也没让他等多久,午时后,宫中便传来了消息。


    昨夜元相元明安与前朝余孽勾结,大敞三道国门,引逆贼入大酆皇城,幸而被马军司谢都虞及时察觉,率领马军司两百余名侍卫,将其围在了内城门外,这才避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祸事。


    元明安及其同党当夜便被押入大牢之前,自知没有了后路,当场割喉自尽。


    马军司许指挥和靖王连夜追击同党,于天亮之前,将所有的前朝余孽,尽数收入网中。


    皇上勃然大怒。


    谋逆者,无一例外,统统处死,在朝为官的元家儿郎全都被黜,连皇后元氏都没能幸免,废除皇后封号,贬为庶人。


    消息一出来,一片哗然。


    元家都已经做到了国舅的位置,朝中权势一半在他手里,还有什么不甘心的,要去勾结前朝余孽,灭自个儿的前程呢,这不是脑子有病,纯属找死吗。


    短短半日,民间朝堂便传出了无数种揣侧,接下来的几道赏赐,便把大伙儿心中的猜测集中推向了一个方向。


    赏赐一,马军司都虞谢劭,识破元家谋逆之心,并生擒逆贼,当居首功,赏黄金千两,封为殿前司指挥使,官职从三品。


    赏赐二,谢仆射谢道林,虽辞官归乡,依旧心系朝堂,对其子教诲有方、循循善诱,即刻起官复原职。


    赏赐三,靖王周谦,品德秀整,节俭爱民、贤明果决、且在此次兵变中镇压及时,没让逆贼逃出城外,立下大功,被册封为大酆太子。


    ……


    这几道圣旨一出来,如同地龙翻身,震惊了朝野。


    没等大家过多猜测,朝中不断有人被大理寺传唤,牵扯进去的人,都是前太子周延一党,慢慢地众人便也看明白了。


    这怕不是什么前朝欲孽,而是太子同靖王的一场党争。


    太子被废,贬回东洲,眼见大势已去,剑走偏锋,连同元氏一道谋逆,可惜没能成功,被谢家和靖王一道镇压,生擒交给了皇上。


    皇上大失所望,为了巩固大酆的江山,这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改立养子为太子。


    这回也没人觉得奇怪了。


    怪谁呢?一步错,满盘皆输。


    从出身便身居高位,还是皇上唯一的亲生儿子,就算资质平庸,只要无大错大过,便会成为下一代君主,没想到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


    地牢内,前太子一身狼狈,手脚被铁链锁了起来,头发披散在脸上,再无往日的威风,可那眸子的火焰,却没灭,一声一声地呼道:“我要见父皇,你们让他来见我……”


    牢头被他吵得头疼,谋逆造反,都敢把刀对着自己的父皇了,到了这步,他还想要如何,好心劝道:“殿下还是省点力气。”


    “让他来见我,否则我死都不会安息,必要到他榻前好好问问他,身为人父,他可有半点公允!”说着说着,突然疯了起来,“我母亲才是大酆的皇后,我才是他的嫡子,他周谦算什么东西,就是个私生……”


    “你这个孽障!”话没说完,突然被一句呵斥声打断。


    牢头一惊,回头忙跪在地上,“陛下。”


    周延也立马住了嘴,一脸惊恐,朝着那道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皇上身上还穿着寝衣,匆忙之中,只披了一件大氅,此时双目通红,怒视着前太子,自己的这个曾经也付出过心血努力培养的儿子,恨其心性不正,屡教不改,更恨他不孝不义,敢把刀对上自己了。


    他今夜是想攻入东都,杀了自己,他登上皇位吗。


    前太子周延终于回过了神,看着皇上,激动地喊道:“父皇,父皇您终于来见儿臣了,是儿臣错了……”双腿“噗通”一声,跪了地上,膝盖并行地爬到门口,攀住牢门,失声痛苦,“父皇,孩儿错了,您就原谅儿臣吧……”


    皇上一声冷笑,“朕原谅你?你都敢举兵来要朕的命了,你要朕如何原谅你?”


    “父皇,是儿臣一时糊涂,儿臣怎可能会谋害父皇……”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皇上不会再原谅他,可依旧存了一丝希望,他不信,不信小时候抱着自己笑得开怀的父皇,会当真要他的命,脑子一闪,突然道:“是,是母后,是她劝说儿臣,说若是儿臣再不把握住机会,不把那个野种除掉,父皇便不会要儿臣了,儿臣只有死路一条……”


    皇上看着跟前,恍若得了失心疯一般的人,眉心突突两跳,不敢相信,他是自己的儿子。


    今夜他是念着父子一场,才前来见他一回,想听他到底是有何苦衷,是没得吃没得穿,还是没地方住了,能比他逼到举兵造反的份上。


    如今听到他这一番,也不需要问了。


    本以为他这回无论如何也知道错了,却没想到,他不仅有弑父之心,还有诛母之意。


    元氏固然有千般不是,但对她的这位儿子无话可说,从小极为宠爱,费尽了心思,甚至临死的前一刻,还在为他求情,求自己给他一条活路


    可他呢,是何等的狼心狗肺?


    为了开脱自己,居然把错处都推到了元氏身上。


    他自问从小对他的管教,并没有半点疏忽,怎么就养出来了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


    气血猛地窜上来,皇上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也踉跄了几步,被身旁的刘昆及时扶着,“陛下当心身子……”


    周延见他如此,以为他不信,还在继续诉说,“父皇,还有元民安,是他怂恿儿臣,告诉儿臣,只要国门一开,儿臣便有五成的把握……”


    他还在狗咬狗。


    “你混账!”皇上猛地吼出一声,骂完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指,虚弱地指向太子,“你看看你,你可有半点我周家的血性,你要是承认了你自己想造反,朕还高看你一眼,你不知悔改,这时候还在为自己推托。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源,你三岁之时,我便手把手教你写下了这几个字,如今你二十有三,有妻有儿了,竟还没学会……”


    皇上颤抖地上前两步,把手中那份元氏留下的血书,扔到他面前,“亏你母后为了替你求情,宁愿自缢于寝宫,也要朕留你一条性命,你做了什么?竟然还想要她的命!她是你母亲,连父母都容不下之人,何配为人?你又有何资格来肖想这天下。”皇上满目都是对他的失望,痛声道:“朕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便是,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周延震惊于皇上的话。


    听到那句母后自缢于宫中之时,便没了半点声音。


    愣愣地看着皇上手中那块写满了血红字迹的白锦,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面前,面色一阵恐慌,双目无神,良久才伸手,颤抖地拾了起来。


    皇上再也不想看他一眼,转身吩咐道:“即刻送他到荆州,没有朕的允许,不能踏进东都半步,若再犯,不必再留。”


    即便到了这时候,念在元氏以死护子的份上,皇上终究还是留了他一命。


    —


    今日除了那几道明面上的赏赐圣旨之外,马军司所有人都得到了赏赐。


    包括许指挥,升为禁军副统领,官阶上调一级。


    马军司的侍卫不仅拿到了真金白银,每个人的头上都记了一道军功,有的人已在马军司干了五六年,一直没机会出头,这回总算扬眉吐气了。


    大伙儿心头也都明白,若非谢都虞,压根儿就没他们什么份。


    昨夜谢虽说都虞提前通知了殿前司,可那帮子人堵在城门上,架势做得足,一见到底下的是人是太子和元相后,手里的箭便开始犹豫,真正动手的都是马军司。


    马军司将近三百人倾巢而出,自有折在内城门再也回不来的,能上马军司的人,从来不怕死。


    即便是死,也立下了头等大功,为家族争了光。


    他们怕的只是蹉跎了岁月,离开军营的那一刻,依旧默默无闻,再也没有了施展自己的机会。


    知道谢劭来日便要去殿前司,不少人都想跟随。


    黄昏时,等温殊色替谢劭穿好了衣衫,准备接回宅子养伤之时,赵淮最先进去,到了跟前,二话不说,直接拱手跪下,“头儿,你带我走吧,我想跟着头儿,能干大事。”


    谢劭觉得他找错了人,这会子他什么大事都不想干,只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朝廷的赏赐一下来后,他便彻底松了一口气,无论是赏钱还是官品,都满足了小娘子所说的价位。


    瞧得出来小娘子很满意,小娘子满意了,他才能放松。


    他特意向许荀打听过了,殿前司指挥一职,每个月的俸禄为五百贯,这还不是所有,算上服饰,粮食等各种补贴。


    一个月有一千多贯。


    一千多贯便是一千多两……应该够喂小娘子这只吞金兽了,暂且他不想再奋斗。


    伤口太疼,昨夜要不是周围有这些人时刻盯着自己,为他们树立好榜样,还有小娘子在身边瞧着,他恨不得大声痛呼。


    ——痛煞我也。


    铁箭头钻进肩胛骨的瞬间,他险些没晕过去,那样的经历,谁会想再来一回。


    如今他是有了钱有了官,余生他只想陪着小娘子安稳地过日子。


    但如此不求上进,影响军心的想法,是断然不能说出口的,且小娘子还在身旁,妇凭夫荣,一脸自豪地等着他回话,于是坐在榻边,忍痛摆正了身子,看着跪在跟前的赵淮,逼不得已拿腔作势,“待我伤好,凡是愿意跟随我的人,都可前来,大酆外患一直不断,缺的便是尔等这腔热血,放心,只要你们有真本事,我便不会让你们埋没。”


    赵淮神色激动,目光感激又崇拜,再次把手拱到了头顶,朗声道:“多谢谢指挥。”


    谢劭点头,作势要起身,小娘子反应迅速,立马上前搀住了他胳膊,“大人当心……”


    从三品,那是大官,担得起一声大人。


    —


    伤者为大,且还升了官,带了一千两黄金回来,怎么也没理由再让他再住偏房。


    回到宅子后,温殊色一路把人领到了自己屋内,“郎君躺下,小心,别扯到伤口了……”


    府上没有军医,且已经熬过来最危险的那阵,余下换药的活儿,便落到了小娘子身上。


    温殊色挺乐意,到了夜里,拒绝了闵章的帮忙,备好了剪子和药膏,上前亲手去扒拉郎君的衣裳。


    不得不说,小娘子在脱人衣裳这事上天赋异禀,谢劭看她那架势,似乎恨不得要把他扒光,分明她才是小娘子,却让他突然有了一种自己吃亏的感觉。


    奈何自己动不得,只能让她摆布。


    扭过头不去看就好。


    衣裳褪干净了,小娘子却半天没动,谢劭心头一跳,回头防备地看向她,便见小娘子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伤口,以为是又出了血,皱眉问道:“怎么了?”


    小娘子没应,突然问道:“郎君以后会留疤吗。”


    这不是废话?


    那么大个血窟窿,怎可能不留疤,且估计还不小。


    不等他回答,小娘子又轻叹了一声,“早知道上回郎君让我看,我就不应该客气,这下好了,我都没见过郎君完璧无瑕的模样。”


    第80章


    温殊色盯着他肩头下像虫子一样爬行的伤口,不知道以后会恢复到什么程度,但也不抱希望,兄长后背的那一刀,比这个浅小多了,如今还有一块伤疤呢。


    越想越后悔,满脸遗憾,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儿,仿佛错过了天大的好事。


    谢劭错愕看着她脸上明明白白的嫌弃,胸口的气息又开始不稳了,自己都瘫在床上不能动了,她还在意什么完璧无瑕。


    他明白了,想要和小娘子呆在一起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可他如今有伤在身,暂时强大不起来,毫不客气地撵人,“你出去!”


    “我不是嫌弃郎君。”温殊色看着又偏过头去的半张脸,知道他又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郎君放心,无论郎君变成什么样,我都要。”


    她戳起人来,能把人心都戳穿,哄起人来,又能甜如蜜糖。


    但他如今有病在身,经受不住这样的起起落落,无奈道:“你只管上药,把嘴巴闭上。”


    温殊色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忙点头,不再胡思乱想,专心替他换药,一张嘴虽有些靠不住,但做起事来,却很仔细,生怕把郎君弄疼了,动作很轻,药膏涂完,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一圈一圈地替他绑上新的白纱,今儿早上军医换药她就在旁边,瞧着简单,如今才知道这是一门技术活儿,自己绑的纱布和军医绑的完全不一样。


    很丑,像只蝉蛹。


    不能说话,只能靠眼神交流,抱歉地看向郎君。


    谢劭读懂了,“无碍,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温殊色一愣,看着郎君闭上了眼睛,她下去,她下哪儿去?这房间还有这床不是她的吗……


    如今他回来,顶多也是他们的。


    她不想分房睡,奈何自己张不了嘴,只能上前轻轻饶了一下他搭在被褥外的手背,待他一转过头,便动了动嘴,委屈地看着他。


    谢劭无力地道:“有话就说。”


    嘴巴一解封,立马噼里啪啦,“郎君夜里离不得人,我得留下来陪你,床这么宽,且我睡觉一向都很规矩,郎君放心,定不会影响到你……”


    她睡觉规矩?还是算了吧。


    没去揭穿她。


    倒也不是怕她吵到自己,昨夜她已经陪着自己熬了一夜。伤口上的麻药一过,疼起来撕心裂肺,担心夜里忍不住,惊醒了她,“你还是送我回隔壁院子吧。”


    见他如此,温殊色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在地上铺一张床还不行吗?”


    谢劭作势要起身。


    “好吧……”温殊色只能放弃,“我出去,郎君好好躺着,夜里要是疼了,恐怕郎君就得自己忍着了,即便你叫我,隔太远,我也听不见……”


    任凭她怎么说,郎君闭上眼睛,都没动容。


    风水轮流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郎君赶出去,但能有什么办法,人家受了那么重的伤,就该捧在手上,有求必应。


    让,应该让。


    拿上了换洗的东西,去了郎君之前的那间屋,床榻上回晴姑姑偷偷收拾过,除了没有主屋的床大,褥子和垫子都一样。


    且被褥还是郎君睡过的,揉在怀里一抱,昨夜陪郎君熬了大半宿,今儿白日也没松懈,一躺下去,困意立马袭了上来。


    一觉到了天亮,翌日早上刚起来,晴姑姑便进来禀报:“裴公子过来了。”


    昨日在军营,裴卿便来看了一回,知道人没事才回到了靖王府。


    两个难兄难弟,从凤城出来,一个肚子上戳了一刀,一个肩膀上挨了一箭。九生一死,都去阎王跟前走了一遭,能活过来,这会子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温殊色没急着过去,洗漱完,便开始忙乎。


    昨日她同郎君说的那句,‘大难不死,后福无疆。’并非虚言,今日起,郎君剩下的只有好日子了。


    他好好当他的官,自己来管家。


    一件一件地吩咐晴姑姑:“今日恐怕得要晴姑姑多跑几趟了,来东都的这些日子全靠姑姑一人忙里忙外,往后宅子的事只会更多,姑姑先去牙市挑两个机灵点的丫鬟,再选三五个婆子回来给姑姑打打下手,再去聘两个马夫,人要稳妥的,马匹和马车让文叔帮忙置办,都要选上等的。等过几日郎君伤好了,往后要上朝,不能失了体面,打听一下东都哪家的裁缝铺子最有名,价钱好说,把人叫过来,带上花样和颜色,我自个儿挑……”


    宅子住着还算舒心,暂且不用挪动,等将来谢老夫人和公婆过来了,再一块儿搬也不着急。


    晴姑姑得了话后,立马去办。


    知道今非昔比,姑爷进京后虽得了一个从五品的官职,但甚少与人来往,多数人碍着前太子的关系,不敢上门来。


    如今一场兵变,前太子彻底没了指望,太子换成了靖王,姑爷也成了圣恩正浓的大功臣。


    从三品的大官,还是殿前司的指挥使,那可是日日陪在皇上左右。


    往后这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


    晴姑姑点头,匆匆去了牙市,先挑了几个丫鬟和婆子回来交给了温殊色,自己再出去接着跑。


    郎君那儿有闵章和裴卿看顾着,温殊色不用担心,给买回来的几个丫鬟和婆子讲完规矩,亲自带着人到宅子各处分配活儿。


    花了大半日的功夫,院子从里到外都浆洗了一遍,再摆上了花盆摆件儿,这才张罗人把牌匾挂到了宅子上。


    简单的两个字:谢宅。


    没成想,头一个登门的会是宫里的公公,身后领着几名太监,手里捧着一堆的布匹和箱匣。


    见到温殊色后,那公公弓腰问安,一脸笑容,“谢指挥的住处,可让奴才好找。”


    今日早上皇上便下了赏赐,除了千两黄金之外,又让人挑了绸缎和金玉首饰登门来探望。


    公公巳时出的宫门,浩浩荡荡的队伍穿梭在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打听,寻到午后了才终于摸到了门、


    大热天,此时脑门上都出了一层水。


    两人来了东都后,确实没告诉旁人住处,今儿才刚收拾好,温殊色一脸歉意,一面致歉一面把人引进来,“辛苦公公了,公公里面请,先吃盏茶歇息片刻,我这就是去知会郎君。”


    公公急忙制止,“夫人不必客气,陛下特意交代过,谢指挥身上有伤,不能打扰惊动,谢指挥尽管安心养伤,等伤好了,陛下再亲自设宴相邀。”


    温殊色谢了恩,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门。


    人刚走不久,魏公子又带着魏家大夫人携礼上了门,原本冷静的巷子,一日之间突然热闹了起来。


    消息传进温家,一家人正在用饭,都在场,大夫人捧着碗,久久没有反应,整个人痴呆了一般。


    温家的大奶奶埋着头念叨,“听附近宅子里的人说,宫里的公公亲自登门,一行五六人呢,捧着好几匹贡缎,还有狐狸皮,手里抱着的漆木箱匣……”比了个怀抱的手势,“有这么大,足足两个,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当是装了不少玛瑙翡翠,金玉首饰……”


    光是听着,就能让人眼红,更别说亲眼见着了。


    按理说,谢三公子是温家的姑爷,如今立了大功,得以高升,温家应该高兴。


    可一桌子人,没有一个高兴的起来,个个都埋头不说话,大夫人嘴里的几粒米,半天都没咽下去。


    天杀的,她哪里知道,他谢家还能有如此造化。


    那日温殊色上门来讨住处,明摆着就是个两个托油瓶。


    自己为了这个家她操心,拒绝得合情合理,大爷竟然还出手打了她一巴掌。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当真不想活了。


    第二日却从老二那里得知,谢劭的告身是从五品。


    自己的大儿子能在翰林院谋一个候补的空缺,每月拿着十来贯银子的补贴,都让不少人生了羡慕。


    那谢家的三公子,竟然刚来东都,便是个从五品。


    马军司都虞,掌着二百多人的兵权,实打实的官职,知道是靖王向陛下替他讨好的后,大夫人总算看出来了点苗头。


    怕不是靖王要得势了。


    那时心头便隐隐有些后悔了,自个儿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万一谢家二房翻了身,她岂不是自断了后路。


    怕什么来什么,才过了两日呢,前太子突然造反,元氏全族覆灭,靖王被封为了太子,谢家的三公子成了头等功臣,直接一跃成了从三品。


    殿前司指挥,比大爷的侍郎可威风多了。


    她要早知道,那日就该听大爷的话,把两人接来府上,那今儿的那些东西,包括赏赐的千两黄金,进的便是他温家的门啊。


    因为这事,两日她都没睡好觉,这会儿在座的人,估计所有人心头都在怪她吧。


    怪她把事情做得太绝。


    金银钱财这些只是大家瞧得见的,真正让他们惦记的是谢家的地位。


    谢仆射官复原职,谢家二房是彻底起来了。


    原本凭借着温家和谢家的姻亲,大公子和二公子今后在朝中怎么也不愁,结果自己竟把二娘子给得罪了。


    生生地掐断了后路。


    也顾不得丢不丢人了,大夫人肠子都悔青了,搁下碗,一把捂住心口痛声道:“瞧我办的这是什么事儿。”


    自从上回见她对温殊色那副态度后,大爷对她已经极为失望透顶,直到如今,都没再理她。


    见她这副模样,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小你安氏即便能屈能伸,能豁出去不要自己的一张皮,可我温仲峤还得要脸,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离席而去。


    可大夫人哪里听得进去。


    尤其是饭后再听大奶奶说,“那宅子,我偷偷派人去瞧过了,也是四进四出,但比起咱们住的,多了个后花园,屋子也宽敞不少……”


    大夫人一愣,“她不是说住的是奴才的……”突然反应过来,吸了一口气,失声道:“她莫不是故意的,迫不及待来同咱们划清界限,怕是便是咱们占了她好处。”


    那温二自来奸诈,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


    可知道了又如何,已经当着大爷的面说清楚了,今后无论好坏,各不相干。


    话是如此说,总不能连亲戚都不认了。


    谢劭不是受了伤吗,他们理应上门去探望,有了大爷那话,她是没脸也没那个胆子再上门,但小辈们可以。


    连夜把温素凝叫过来,“我备些东西,明儿你走一趟吧,想必上门的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你去打个照面也好……”


    自从温素凝同谢家大公子的亲事黄了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满意的人家,要么是她瞧不上别人,要么是别人嫌弃她温家乃外地人。


    如今谢家得势,多少人排着队想要攀附,若是温素凝能借此攀个高门,将来也不愁了。


    温素凝却皱眉摇了头,“我不需要。”


    大夫人知道她气性高,叹了一口气,没再勉强,最后定下了三娘子和大公子,明儿一早前去谢宅。


    —


    温殊色忙了一日,夜里才去看郎君。


    见他已经换了药,半躺在床上,便端了木几上的药来喂他,瓷勺先放在嘴边碰了碰,不烫,小心翼翼往他嘴边送去,“郎君乖乖喝药,早日好……”


    温柔又讨好的语气,如同在供一尊菩萨。


    她今日在前院的一通忙乎,谢劭都听说了,自己入了官场,又是殿前司,来的人必然不少,本以为她会厌倦这些应付,此时见她两边脸颊红润,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由好奇,“你不累?”


    温殊色摇头,“不累。”


    她喜欢同人打交道,之前父亲带回来的那些友人,都是她招待,祖母还曾同曹嬷嬷笑话过她,“人人都想躲呢,她倒是往上凑,就没见过这等驴性子。”


    可谁让她从小精神就好呢。


    反而冷冷清清的日子她不习惯,瓷勺又凑近他的嘴边,“郎君快喝,别凉了。”


    这药要是被她一勺一勺地喂,今儿夜里他嘴里只怕只有苦味儿了,躲过她手里的碗,仰头一口灌进了喉咙。


    温殊色体贴地拿出绢帕替他拭嘴,拭完,并没有离开,凑近冲他一笑,低声问:“郎君知道今儿他们都称呼我什么吗?”


    离得太近,谢劭呼吸一顿,不动声色地往后避开一段距离,还能有什么称呼,问她:“谢夫人?”


    温殊色摇头,曼曼拖出一声否决的腔调,继续看着他,“郎君再猜。”


    那夹着嗓子的音调,再配上她摇头的神态,谢劭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对自己撒娇,但感觉挺不错,很是受用,耐心地配合她,“猜不出,你说。”


    话音一落,便见小娘子嘴角往上一点一点地上扬,到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的喜欢,露出了两排银牙来,“指挥夫人。”


    一句指挥夫人,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不愧是爱慕虚名的势利娘子。


    却没觉得她这样有何不对,甚至很自豪,被她这道笑容慢慢地感染,嘴角也跟着弯了弯,“满意了?”


    “满意。”温殊色点头,又往他跟前凑了凑,用着更低的声音道,“她们都比我大,有的还长过了我母亲的年纪,可见了我,还对我蹲了礼呢。”


    这有何可奇怪的,妇人之间的尊贵,凭的都是家族地位。


    如今自己是指挥,她便是指挥夫人。


    若他有朝一日成了宰相,那她就是宰相夫人,谁敢不尊重她。


    小娘子自然也看明白了,“今日一堆人,个个都在拼夫君,一番比较下来,郎君才貌双全,可算让我长脸了。”


    得来小娘子这样一句夸奖,实在是太难得了。


    庆幸自己没让她失望。


    他很喜欢她这样的笑容,让他有一种一切都值得的轻松,可不知为何,越是喜欢,心头那股淡淡的失落越是明显。


    那日夜里她对自己说的一番话,他虽不怪她,可每每一回忆起来,字字句句依旧记得清楚,心口还是会忍不住隐隐作痛。


    若他当真没了出息,是不是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小娘子的这样的笑容了。


    心里的想法自然不会让她看出来,陪着她笑了笑,“娘子满意了就好,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早些歇息吧。”


    温殊色今日确实高兴,以至于郎君如今撵她走,也没影响她的心情,伺候他躺下,体贴地替他掖好了被角。


    替他盖好了胸口的被褥,目光一抬,突然对上了郎君的眼睛。


    两人的距离不过五指,一颗心被郎君那幽幽的目光搅得一团乱,突突跳了起来,床头的纱灯昏暗,夜色壮人胆,许是当真是被喜悦冲晕了头,对视片刻,她眼睛一闭,俯下身,唇瓣在他唇上一啄,似乎还不过瘾,又轻轻地含了一下。


    感觉到了底下郎君的僵硬,温殊色才猛然回过神来,脑子“嗡——”一声响。


    她都干了什么。


    没敢去看郎君的眼睛,从床上起身,一副什么都没干的模样,躲在床边的光影之下,挡住了脸色的红晕,从容地道:“郎君早些歇息。”


    闵章出现的很及时,“主子,水备好了。”


    谢劭没应,呆呆地躺在那,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刚掀开被褥,谁知那色胆包天的小娘子,突然又倒了回来,拂起帘子,凑进来一颗头,“郎君要我伺候吗?”


    心头的热意卡在腹部,还下不去呢,盯着跟前一脸挑衅的小娘子,脸色都红了不少,咬牙道:“不用!”


    “郎君不必客气。”小娘子说得诚心实意,“郎君几日都没沐浴,是应该洗洗了,可军医交代过,千万不能沾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郎君受了伤不方便,我还是留下来伺候郎君吧,我愿意……”


    “温殊色!”谢劭脑门儿都炸了起来。


    这一声总算有了用,温殊色不敢再说一句,迈进来的一只脚,快速地缩了出去,“我走。”


    转身从屋里回来,实则脸上也在发烫,他要真一口答应了,她恐怕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是想问他,她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去。


    前太子造反被擒,靖王被立为太子,凤城那边的人很快便会过来,阿公又官复原职,必然也会来东都。


    自己嫁进谢家这么久,还没见过阿公阿婆呢。


    总不能一见面,便看到他们分房睡。


    两日应该够了,再坚持一夜,明儿郎君要再不乐意,她只能撒泼打滚,强行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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