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骨血
也不知道郁归尘是从哪儿买来的,反正大晚上的,糖油果子是吃上了。
虽然外皮不是很脆,但里面的糯米糍足够软糯,舟向月还是吃得很满足。
和糖油果子紧接着来的,是一条新的挂了虎头铃的手绳。
舟向月吓了一跳——郁归尘是灵力太多烧得慌吗?
这么奢侈的救命护身符,他送了舟倾一个就算得上恩重如山了,居然还有替换的?
郁归尘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震惊乃至怀疑,淡定地说做都已经做出来了,他要是不要,也就白白浪费了。
最后舟向月还是收下了。
他看着那条新手绳上崭新的金色小铃铛发愣。
现在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舟倾之前确实和郁归尘并不认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舟倾壳子里就已经是自己了。
到现在也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那郁归尘凭什么对他这么好呢,就因为他是他的徒弟?
……比起他自己,郁归尘对徒弟可真好啊。
舟向月不由地联想到,所以他之前是不是也对尘寄雪这么好呢?
他也把自己的灵力剥离下来,给尘寄雪做护身符吗?
……但尘寄雪不还是死了。
还是因为他而死。
嗯,所以郁归尘对此耿耿于怀,又在下一个徒弟舟倾身上看到了尘寄雪的影子,所以格外地想补偿他,很合理。
不知怎么的,舟向月一想起这件事,心情就莫名的有点不爽。
有点想做坏事。
比如说,偷偷进郁归尘的密室里去窥探他的小秘密。
只是最近郁归尘总是在卧室里,他的机会实在不是很多。
偶尔的几次,他做了新的小虫子放进门去探索,但在那面墙上摸索之后,也只是发现那上面似乎能隐约感觉到一层层的禁锢符咒,不过那些禁锢符咒似乎已经有些褪色,得有些年头了。
别的就查不出来了。
看起来,郁归尘应该已经把密室里的东西藏了很久,而且是很认真地在藏。
这就更让人好奇了。
这段时间总体还算平静无事,夏天过得很快,暑假就快来了。
一天,郁归尘忽然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边地进一个魇境,可以作为期末考试。
舟倾的情况特殊,之前参与魇境的次数已经满了每个学期的及格线,再加上他身体确实不行,时不时就得休个病假,所以考试也可以采取特殊处理,倒也不是一定要去这个魇境。
不过舟向月对于郁归尘会找他去的魇境挺好奇的,就问了问他。
一问才知道,原来之前付一笑得知了邪神法器的线索是“鬼面陇”后,总觉得这名字他听过。
研究了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想起来这个地名,是他当年抓住不知愁的时候见过。
想想也很合理,问苍生当年被不知愁偷走了,虽然最后下落不明,但遗失的地方也很有可能与他有关。
但奇怪的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了,他搜了很久的资料,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鬼面陇”。
或许经过一百多年的地名变迁,这个地方已经消失了。
但即使如此,完全查不到也挺令人生疑的。
事关邪神,又与付一笑一直很在意的不知愁有关,于是他就带着几个学生去了西南,调查这个线索。
如今已经去了一个多星期,邪神法器还没找到,倒是发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西南有传言说,有人再次发现了曼陀宗主血明王的踪迹,甚至跟着踪迹找到了曼陀宫的遗迹。
这在玄学界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毕竟臭名昭著的六凶邪里,如果忽略前不久公然降临挑衅说即将复苏的邪神,其实凶邪前三的舟向月、嬴止渊和不知愁都已经确认死亡。
没有确认死亡的凶邪里,排第一的就是血明王。
但这个血明王连同曼陀宗其实已经一百多年几乎杳无音信,也因此玄学界近几十年来基本是把他当做已经死了。
如今,血明王如果真的再次现世,要是公然与玄门正道为敌,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付一笑带着学生,没有敢太过深入调查这件事,只是跟着传言去溯源,主要收集信息。
然后,他们发现这件事确实有那么一点诡异。
有人在雪山深处发现了曼陀宫的遗迹,而且那里现在被一个魇境笼罩。
但进入这个魇境的人很少有死在里面的,大部分都活着出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魇境居然是开放的,所有人可以自由地出入这个魇境。
这么友好的魇境前所未见,可谓是一个非常适合做考场的魇境。
不过,付一笑出于谨慎,还是没有带着学生贸然进去,而是先联系了学院。
最后,学院商量决定由郁归尘带几个弑神学院的学生过去,一起先去探探路。
因为是一个考场预备魇境,所以参加这个项目需要签保密协议,不能泄露其中的信息。
虽然舟向月对血明王什么的晚辈反派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对不知愁还真有一点兴趣,更何况这位丧魔还和自己尚未找回的问苍生有关。
所以他同意了。
郁归尘做事从来效率很高,几天后,他们就出发了。
除了舟向月之外,一起去的还有弑神学院的实习生何忍冬、陈知之和祝清。
还都是熟人。
祝清是祝凉的双胞胎妹妹,陈知之是此前摸底考试那个魇境里和祝凉搭档的考务员,从头到尾一直在嗑瓜子。
何忍冬虽然不太熟,但也有一面之缘。舟向月之前在蝴蝶骨那个魇境里见过她,披着无名氏马甲还救过她。
她其实是九死界的人,但现在在弑神学院作为交流实习生。
这次去的路上,陈知之像春游似的带了一大包零食。
不仅有她从来少不了的各种口味瓜子,甚至还有薯片、酸奶、芒果干和果冻。
她还热情地问大家要不要吃,但除了何忍冬吃了点芒果干以外,就只有舟向月高高兴兴接受了她的投喂,吸果冻吸得很开心。
可能是因为大家紧张的时候都不爱吃东西,只有她是个例外,所以陈知之一向吃零食吃得很是寂寞。
如今终于有了个零食搭子,她也格外胃口大开。路上行程有多久,她就吃了多久。
让舟向月叹为观止。
另外几人显然已经见惯不怪,就连郁归尘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舟向月又想伸手去拿果冻的时候揪住他:“你还在养病,少吃点零食。”
“……哦。”舟向月闷闷缩回手,偷眼去看郁归尘看了一路的东西。
郁归尘在看关于曼陀宗和血明王的资料。
曼陀宗兴起于三百年前,在两百年前成为了西南边地影响力最大的门派,尤其在地势奇险、与外界沟通不便的群山深处,一度几乎控制了整个山区的山民。
一百多年前,千面城刚刚崛起的时候,曼陀宗还曾经对它围追堵截地打压。
但几年后,两个门派居然联合了起来,在西南边地沆瀣一气,血明王和不知愁据说也私交匪浅。
不知愁热爱给玄门正道制造麻烦,而血明王则更变态一些,据说他吃人喝血,而且喜欢用人骨打造的各种艺术品和用具。
如果不是后来不知愁死了,血明王也隐于群山之中杳无踪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目的地附近都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天空蓝得像是抹除了一切杂质,冷冽的空气中就连阳光也没有什么热度。
郁归尘揪住一打开车门就要往外跑的少年的领子:“再套一件衣服。”
付一笑带着祝凉来接他们,一行人在住处休整了一晚之后,就跟着他们提前找好的向导进了山。
向导名叫白措,看起来挺憨厚。
他和他的媳妇曲珍都是附近的山民,他们之前发现了那个疑似传说中的曼陀宫的神秘遗迹,进去之后发现不对,没敢深入就离开了。
白措搓了搓手,又看了他们几眼:“在山里面很深的地方呢,你们真要去啊?”
付一笑点点头:“是的。麻烦您带路了。”
白措眼中掠过一丝恐惧,犹豫了片刻,又道:“虽然我和媳妇去过那地方,也从那里回来了,但我总觉得那地方真的去不得……真的,让人从心底感觉发凉!”
付一笑只好又和他好说歹说,向导费也先付了,才打消他的疑虑。
那个地方果然在极为偏远的群山之中,坐车又跋山涉水地颠簸了一天,接着车也走不了了,只能徒步走过一座座山坳。
郁归尘和付一笑倒没什么事,但年轻的学生们都有点受不了了——那个,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魇境已经很努力地不想让你们进去了?
平时别的魇境都是神出鬼没地吞噬人进去,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接近的魇境。
不过,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找到销声匿迹的曼陀宫了。
到第二天傍晚,白措终于指着不远处山脚下的一个黝黑山洞道:“从那里进去,穿过山洞到另一边,出去就在那个地方了。”
山洞旁边,立着一根许多石块垒起来的石柱。
石柱的石头堆得十分粗糙,但舟向月一眼就在上面看到了隐隐缠绕的煞气,就像是一片蛰伏的阴影。
白措显然看不到这些,他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汽:“那我就把你们送到这里了。三天后,我在下车的那个地方等你们一天哈。如果你们不出来,我也不退钱了……”
他好像是真的很怕这里,赶紧离开了。
一行人走进了山洞里,郁归尘在最前面,舟向月跟在他后面;其他的学生在中间,付一笑断后。
山洞里的路曲曲折折,但好在并没有什么岔路。手电筒的光芒照在前面,大家一起行动,那种正在接近危险地点的紧张感得到了不少缓解。
走了一段之后,就能隐约看见前面的光。
就在这时,何忍冬走过一个拐角,余光忽然瞥到旁边石缝里露出来的什么东西。
她倒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惊呼了一声:“啊!那,那是一具尸体吗?”
几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从石缝里扒拉出来一看,那确实是一具尸体。
一开始何忍冬不敢确定,是因为它确实长得有点不像尸体——
尸体的头没了,脖子上露出一截参差不齐的脖茬,就像是被硬生生拧掉的。
脖子上断开的伤口看着还很新鲜,但却没有涌出来的血迹。
尸体也很新鲜,四肢呈现挣扎的僵硬状态,里面的血却全都没了,就像是放血放干了一样。
整具尸体干干净净,但那种惨烈的死状却让人不寒而栗。
付一笑神情变得凝重:“确实和传言中血明王吃人吸血的手法很像。”
舟向月看着这具尸体端详片刻,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忍不住道:“好像是拧开盖子,吸果冻。”
众人:“……”
包里还装着几包果冻的陈知之:“…………”
谢谢,再也不想吃果冻了。
第182章 彼此(1更)
看到那具恐怖的尸体之后,众人再往前走就更加谨慎。
毕竟,这意味着血明王很有可能确实还活着,而且在杀人,或者说,捕猎。
好在这里距离出口已经很近,又走了几十步,眼前就骤然一片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适应这片光亮后,可以看到洞口处是坍塌断裂的石块和墙垣。
抬头一看,竟然能看到刺眼的湛蓝天空。
这是一个环形的山谷盆地,山谷并不算大,但很深,四面都是顶部积雪的雪山。
他们此刻就在整个山谷里最低的谷底。
环绕在山谷内侧的是依山而建的红白建筑,就像一只倒挂着镶嵌在山谷里的蜂巢,自下而上逐渐扩大,壮丽而奇诡。
一圈一圈的宫殿建筑随着山势上升,一直爬升到高耸不可见的山巅,宫殿上的一扇扇窗户就像一千只眼睛,看久了会令人眩晕。
不过,这座红白镶嵌的宫殿外表已经破败不堪,地面上堆积着断裂坠落的泥土与岩石碎块。
从这些残垣之中生长出许多苍绿色的藤蔓,藤蔓在红白宫殿的房屋间隙攀爬,藤蔓上开着一朵朵白色曼陀罗花。
状似喇叭花的白色尖细花朵呈现螺旋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谷底是整个宫殿缩至最小的地方,中间立着一根极高的石柱,石柱上染着五彩颜色,比进来前那根石柱要壮观许多。
隐隐有凄厉的风声自空中传来,宛如呜咽的哭嚎。
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一丝人声,一片寂静。
众人都被这一幕震撼到了,一时陷入了沉默。
付一笑喃喃道:“……曼陀宫。”
原来真的是一座宫殿,而且是这么壮观的一座倒挂宫殿。
此前进来的人走进这个山谷后,在头顶看到的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因此从没有过对曼陀宫清晰的描述,只知道曼陀宫修在群山深处的山谷之中,依山而建,是一座巨大的红白宫殿。
但他们来到这里,居然放晴了。
整个山谷、整座曼陀宫,一目了然。
付一笑心里有种下坠般的不安感。
周围的雪山地区风景壮丽,是旅游胜地,慕名来看雪山的游客络绎不绝。但雪山往往云遮雾绕,很少能看到完整的模样。
付一笑听过当地山民的说法,当有贵客到来的时候,云雾就会散开,神圣的雪山会向贵客展现真容。
神秘的曼陀宫在之前几百年都没有人见过全貌,竟然这么巧就在他们来的时候,如此清晰而震撼地呈现出来。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心里这份不安说出来的时候,郁归尘先开口了。
他对舟倾说:“算一卦吧。”
付一笑心里一轻,知道郁归尘也和他一样感觉到了这里的诡异。
舟向月当即应下,从包里取出郁归尘帮他从鱼富贵那里借来的龟壳,往里面塞了三枚天圆地方的古钱币。
理论上讲,卜筮使用的器具灵性越高,卜筮的准确性就越高。
不过他都已经是邪神了,这些东西其实和随手捡来的几枚硬币没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毕竟是郁归尘的心意,所以装模作样一下。
摇卦之后,结果赫然可见——三枚钱币全是反面。
舟向月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个魇境,好像很危险呢。
这与他们之前听说的截然相反。是哪里出了问题?
郁归尘严肃道:“这个魇境很危险,你们再仔细思考一下要不要进去。我之前请白措在外面等我们两个小时,现在离开还可以坐他的车回去。”
话虽是这么说,几人里最胆小的陈知之虽然从刚才开始就在狂炫瓜子,而且之前还吐槽过这个魇境已经很努力地不想让别人进去了,但仔细想过之后,还是决定要进去。
都是成年人了,而且确实也都是相当优秀的学生,千里迢迢有备而来,身上都有些保命的本钱。
因此只是又强调了一下量力而行,遇到意外及时撤出,然后也就不再废话,几人动身走进了宫殿。
他们从山洞里出来的地方正是一个宫殿房间,只是因为入口坍塌,所以一出来就是废墟,走过废墟就直接到了谷底。
看样子,是要从最底下往上走了。
他们先在这一层的宫殿里转了一圈。
一间间房间互相隔开,中间只有窄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壁。
有的地方墙壁破损,可以看到里面露出来的主要是岩石,岩石外掺杂着干草、木材和泥浆,在石墙外面裹上了厚厚的一层墙衣,墙衣涂成血一样的红色。
正当他们快要转完底层一圈时,何忍冬再次眼尖发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头,从脖子那里断开,很随意地扔在一堆石块里。
几人上前去查看,发现这颗脑袋脖子断开的伤口也和之前那具尸体一样参差不齐,仿佛是硬生生拧下来的。
脸上的表情极度恐惧狰狞,仿佛在死前见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脑袋里面已经全空了,什么脑髓、脑浆,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知之刚嗑了一颗瓜子,木然道:“……这是不仅吸果冻,还特么舔盖儿啊。”
众人:“……”
举一反三,舟向月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
就在这时,远处有说话声传来。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只见从那边地面逐渐走上来两个女子,似乎是从地下室走出来的。
她们都穿着旗袍,一人是藕荷色,另一人则是黑色,两人身形利落优雅,在这么诡异的地方居然还在语气轻快地说说笑笑,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她们随即也看到了这一行人,愣了一下后,就很自然地走过来打招呼。
“付一笑,好久不见啊。”藕荷色旗袍的那位露出一丝淡淡微笑。
这边的几人顿时把目光都投到了付一笑身上,弄得他顿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给他们介绍这两位的身份。
都是千面城的。
藕荷色旗袍的,是千面城修罗道的堂主伞蝶。
黑色旗袍的是楮知墨,是伞蝶的搭档,也是千面城主秘书楮知白的双胞胎姐姐。
哦,原来如此。
陈知之心想,怪不得和楮知白长得一模一样。
之前邪神大闹翠微山,凌云台紧急召开会议时,她是负责与会人员签到的志愿者,对那位温文尔雅的唐装男子印象很深。
付一笑又简单向那两位介绍了他们这边的人,两边人马倒还是客客气气地互相致意。
“舟倾。”在听到付一笑介绍这位之后,伞蝶嘴角微微勾起,状似无意地重复了一遍。
舟向月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这个伞蝶对他的态度很微妙,像是认识他。
但他并不认识她。
按理说舟倾的记忆空白应该仅限于做药骨时被强行洗掉的记忆,别的应该都还是记得的。
而且舟向月隐隐在这个伞蝶身上发现一种熟悉感,但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熟悉。
没想起来,总之先留个心吧。
虽然是伞蝶先开口和付一笑打招呼,但之后再与他们说话的基本就都是楮知墨了。
“那边是个地下室,像是个监狱。”
“有人吗?”付一笑下意识问道。
楮知墨道:“没有活人,只有死了很久的骷髅。”
她看了伞蝶一眼,伞蝶点点头,她就继续往下说。
“里面有个蝎子洞,洞里有很多蝎子,不过都死了。还有很多死得只剩骨头的尸体——当然了,他们扔进去的时候,人和蝎子应该都是活的。”
这话说得人寒毛直竖。
“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需要心理承受能力强一点。”
她们似乎没有与他们同行的意思,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径直从不远处通往上一层的楼梯上去了。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窄,人多不好下去。
付一笑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确实像他们说的那样。”
这一层基本已经搜索完毕,除了有蝎子和骷髅的地下室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特别发现。
于是,他们也走上了千面城那两位上去的楼梯。
上了二楼,魇境的提示音终于响起:“叮!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来到神秘的曼陀宫。”
这一层的墙壁完好,因此比下面那层昏暗一些。有光从墙上小小的窗户透进来,另一边的墙边摆着木质的长桌,桌上立着的烛台上放了一盏盏暗金色的油灯,火光明明灭灭。
淡淡的油脂甜香从空气中隐约传来。
一个人影向他们鞠躬:“各位是宫主的客人吧?大圆满礼很快就要举行了,宫主现在忙着筹备大圆满礼,没法亲来欢迎,特地表示歉意。各位客人可以自行在宫中参观游览。”
那个侍从打扮的人说完,拿起两盏快要烧完的油灯走了。
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同样打扮的侍从在四周脚步匆匆地走过:“那边的油灯需要换了……”
“大圆满礼的灯都准备好了吗?”
除了侍从之外,也有一些像他们一样无所事事,只是在慢慢转悠的人。
看起来身份和他们一样是“客人”。
几人站在这里,打量周围的景象。
和明显已残破不堪成为遗迹的曼陀宫一楼不同,二楼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肃穆的黑色地毯,墙壁上也挂了一块块黑色的毡毯,毡毯上绘满了各色符文。
毡毯下的长桌上摆着烛台,烛台不知是什么材质,洁白的表面上镌刻着符咒,灯盏托是铜制的,都做成了像曼陀罗花一样精致的螺旋绽放状。
一盏盏幽幽的灯火在长桌上闪烁着,逸散出橘红色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映得圣洁而宁谧。
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惊呼从旁边传来:“啊!”
“你瞎叫什么!”她旁边的男子皱眉压低声音道,“不怕引来什么东西么?”
这话一听就很像是从魇境外面来的人会说的。
祝清走过去,与他们攀谈了三言两语,就摸出了他们的身份。
女的名为房薇,男的名为杜渐,是一对情侣,来自刚刚因为秦家跌出前十而挤进第十的门派,坎四门。
房薇看起来十分紧张,见到他们之后也镇定了许多,声音微颤道:“刚才,我感觉脚下的地毯动了一下……好像摸了一下我的腿。”
“地毯?”
几人的目光落在地毯上,只见这片漆黑的地毯遮盖住了整片走廊的地面,没有留出一丝缝隙。
所以房薇虽然感到害怕,但也没有办法走到没有地毯的地方躲避。
杜渐有些不耐烦:“都说了你不要疑神疑鬼的,说出来丢不丢人?又说烛台动了,又说地毯动了。是你心动吧?”
“你要是害怕,自己走就行了,不是说这个魇境随时都可以离开么。”
“你怎么这样……”房薇又羞又气,因为当着外人的面不想吵架,把话咽了回去。
舟向月蹲在地上,用手指捻了捻那色泽奇异的黑色地毯。
他说:“这地毯,好像是用人的头发编的。”
“啊?!”房薇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众人纷纷蹲下去看那张地毯。
漆黑的地毯编得很紧实,编织的毛线材质干枯细韧,有那么一点像干枯的头发,但也并不能确定。
不过,看到了蝎子洞里的尸骨,也知道血明王的名声,如果地毯真是头发编成的,似乎也并不算特别出人意料。
虽然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小心一点吧,”付一笑说,“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求助。”
陈知之举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情况。”
她原本积攒了一小包瓜子皮想找垃圾桶,结果找了一路都没找到。刚刚她在一张长桌的边缘看到了一只瓦罐,想着这会不会是垃圾桶,于是凑过去看了一眼。
结果就看见里面填着厚厚的白色细粒,是受潮凝成了一大坨的盐巴。
盐巴中间埋着一个干枯的小小尸体,整个尸体都已经在盐分的作用下干瘪成了皮包骨,一颗小小的脑袋低垂下去,头发如枯草一般蓬乱。
祝清和祝凉学医,过来看了看。
祝清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应该是活着放进了一整罐盐里,然后……”
就活活地被盐腌死了。
蝎子洞,头发地毯,罐子里盐腌的小孩。
这些堪称酷刑的存在并没有掩饰,而是毫不在意地出现在曼陀宫的四处,就像是十分正常的东西。
……隐匿在群山之中的曼陀宫,似乎有着一套格外血腥残忍的运行体系。
这一层的房间构造比下面一层更复杂,也是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彼此之间以十分窄小的小门相连。
这种结构甚至比曼陀宫外面看起来更像是个蜂巢。
他们转了一圈,除了又发现了好几个装着小孩尸骨的盐罐子之外,只能确认这一层整层的地面上都铺着那种仿佛由头发编成的漆黑地毯,一个个房间里都靠墙摆着长桌,桌上有一支支烛台。
房间另一边的窗户又小又高,有隐约的阳光落进来。
又一位侍者走过来,或许是看他们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道:“如果各位有事想要拜见宫主,也可以直接去找他。”
“去哪里找呢?”祝清问道。
“宫主起居都在曼陀宫最顶层的真言殿。楼层之间都有楼梯,各位一直上到顶,就能见到宫主了。”
这似乎是一个暗示。
一层层上升的曼陀宫里,似乎最有可能是境主的就是曼陀宫主。
而且他们转这一圈下来,并没有看见千面城的伞蝶和楮知墨的身影,说明她们可能已经到了更上面的楼层。
“啊!!”房薇又尖叫了一声。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杜渐呵斥道,“你……”
房薇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衣服着火了!!”
一簇火苗从她的外套衣角点燃,迅速地往上烧。
旁边的祝凉眼疾手快,一把掀起墙上的挂毯盖在她的外套上。
片刻之后火就熄灭了,但外套上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幸好还没烧到人。
“你怎么总是这么笨手笨脚的惹麻烦啊?连衣服都能烧着,”杜渐满脸烦躁,“每次跟你出来都累死了。”
“不是我啊!”房薇眼里盈满泪水,惊魂未定地指向桌边的一支烛台:“它刚才自己动了!它想烧死我!”
众人看向她指的那支烛台,只见烛台确实比其它的烛台放得更靠边一些,长得也和别的烛台一模一样,洁白的支架上是古铜色的小托盘,托盘里的油灯跳跃着冒出幽暗的火光。
“是是是又是自己动的,怎么它们见我们这么多人都不动,就见你动?”杜渐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是迪士尼公主吗,还一堆蜡烛碗碟围着你又唱又跳的?”
付一笑看不下去了:“这里毕竟是魇境,什么诡异的事都可能发生,你这样说她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可能就是她灵感高感觉到了,说不定是线索呢,分享出来也是好事。”
杜渐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哎,是。就是老这么神经质一惊一乍的,真的会弄得人神经衰弱。”
房薇似乎也有点生气了,一言不发地在一边擦眼泪。
小情侣吵架,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装作不知道。
舟向月道:“不瞒你们说,刚才我好像在那张毡毯上看到了一张大脸。圆圆的。那——么大。”
他微微一皱眉,“不对。”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张毡毯边,刚才祝凉就是掀起它盖在了房薇着火的衣服上。
挂毯落回墙上的时候,舟向月看到了那张圆圆的大脸,不过没有五官。
他一用力,又把厚实的毡毯掀起一角,头伸进去,立刻传出了闷闷的一声:“这里面有个洞哎。”
此话一出,几人都过去掀毯子,只见毡毯后面果然有一个漆黑的洞,洞里一片昏暗,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风,似乎是与外界相通的。
洞里很狭窄,只能勉强让一个人爬进去。
“看起来很像是藏了宝贝的洞,”舟向月笑道,“有没有人想进去寻宝啊。”
没人想进去寻宝。
虽然这个洞或许真有什么线索,但在情况未明时,这种幽深逼仄前方又未知的存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还是先往上走走看吧。
他们在这一层转了一圈,能看到上下楼层之间每隔大概三分之一圈就会有一架木楼梯相连。
楼梯很陡又很狭窄,上面是窄窄的一道小门,一次只能有一个人上去,郁归尘还得压低身子缩起肩膀才不会碰到两边脏兮兮的木板。
木质的阶梯已经有些朽坏,踩上去吱嘎吱嘎的,每走一步都会掉落一层木屑和土渣。
舟向月跟在郁归尘后面走上三楼,前脚还没踩上三楼的地板,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楼梯直接在他脚下塌了!
失重感骤然袭来,下一刻就被一把拉了上去。
郁归尘猛然把他拎上去,为了保持平衡自己也倒退了一步。
等到他稳住脚步,透过面前人的肩膀再往下看时,却发现那里原本搭着楼梯的开口竟然消失了。
地面上干干净净,铺着一块漆黑的地毯。
这是一个新的房间,房间里和下一层一样铺满了地毯,靠墙放着的长桌不再是下一层的朴素样式,而是多了许多精美的纹样。
长桌上的烛台也更加精美,之前是古铜的灯托,现在则多了金银包边,还镶嵌着玛瑙与绿松石。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原本挂着毡毯的地方,换成了一幅幅的壁画。
壁画以红色为主体,画着一圈圈重叠的方圆图案,中心有各色神像,也有许多歌舞的人等等场景,精美绝伦。
似乎越接近曼陀宫主所居住的真言殿,房间里的装饰就越豪华。
两人仔细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任何能下到第二层的楼梯口。
上下楼层之间的楼梯仿佛凭空消失了。
舟向月道:“看这样子,好像是想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就算找到方法回去,估计也找不到他们了。”
郁归尘点点头:“我们继续往上。”
舟向月也赞成这一点。
既然知道了曼陀宫主血明王就在顶层,这个宫殿又是依山而建层层向上的构造,魇境几乎是明示让他们不断往上,谜底就在最顶层。
于是他们没有废话,准备去找再往上的阶梯。
曼陀宫里不同楼层之间的阶梯并不像其他大部分建筑那样上下贯通,而是错开的。
比如第一层通往第二层的楼梯在第一个房间里,第二层通往第三层的在第三个房间,第三层通往第四层的在第六个房间……目前还没有发现规律,不过总之,无法通过楼梯径直爬到最顶层。
舟向月心想,这防火压力挺大的,不过墙壁结构都是石头做的,或许会好一点。
郁归尘这么团火在旁边,他好像有点危险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隐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郁归尘也皱眉道:“好像有声音。”
地面怎么会传来声音?
底下有人?
他一把掀开了地面上的黑色地毯。
只见他们脚下的地面是真正的地面,但旁边竟凹下去一个深深的漆黑的方洞,就像是一个地牢,上面纵横交错地排着木条,支撑着上面的黑色地毯。
下面一层难道不是第二层么?怎么会出现这么深的一个地洞?
刚才他们从楼梯上来,可以看到地板的厚度,里面绝对不可能隐藏这么深的一个洞。
不过这也映证了他们的猜想——即使下去,他们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曼陀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构造?
地毯一掀开,那种隐约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
“救命……”
漆黑的地牢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们……”
第183章 彼此(2更)
漆黑松软的地毯底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地牢。
舟向月在一边看着,郁归尘下去了。
地牢里面有凝固的血迹和朽烂的刑具,有几具干枯的尸骨,还有一个遍体鳞伤的瘦弱少女。
少女被救上来时,还念叨着让郁归尘把和她一起的姐妹也救上来。
郁归尘沉默了一下,“她们已经死了。”
有的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已经干瘪;有的似乎死了才几天。
她们的尸体都没有了血。
少女一愣,眼泪从她茫然的大眼睛里流下来。
舟向月给了她一点吃的,她吃得很慢也很艰难,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
她一边吃,一边用小鹿似的惊恐的眼睛看向他们,许久之后才低声问道:“你们是谁?”
舟向月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们是好人。毕竟都把你救上来了。”
虽然他不一定是,但和郁归尘在一起,四舍五入就算是好人了。
少女身上穿着单薄破旧的长袍,露出的脖颈和手腕上都有着或新或旧的伤疤,瘦得骨节突出,吃完饭坐在那里把下巴往膝盖上一搁,几乎让人觉得她尖尖的下巴会把膝盖硌痛。
舟向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愣,轻轻咬住嘴唇:“……我叫梅朵。”
梅朵和地牢里的另外几个尸体,都是曼陀宫主的奴隶。
她们出生在曼陀宫里,从来没有走出过山谷,一直在这里豢养着。
“曼陀宫主长什么样?”舟向月问道,“听说他青面獠牙的。”
梅朵一抖,抿唇道:“那倒没有,他……长得挺好看的。”
她怯怯地看向他们:“你们要去找血明王吗?”
舟向月反问她:“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梅朵小声道:“他住在最顶层的真言殿。上去了,就能见到他。”
和之前侍者的说法一样,看来这大概是境中人的标准答案了。
梅朵又想了想,欲言又止。
舟向月:“怎么了?”
梅朵道:“……越往上走,就会见到越多的般若绘。一定要小心般若绘。”
舟向月一头雾水:“般若绘是什么?”
梅朵解释道:“曼陀宫里的画,基本都是般若绘,是修行至圆满的般若师画出来的有灵性的画。”
舟向月明白了:“那些壁画?”
那还真不少,底下两层没有,但这一层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
梅朵点点头:“不只是壁画,是所有的彩色的画。所有的般若绘都会描绘一个神灵或是一个故事,有的神灵是庇佑的寂静相,有的是降魔的忿怒相。如果遇到了忿怒相的神灵,一定要赶紧逃跑。”
舟向月笑起来:“不是降魔的吗?我们又不是魔,为什么要逃跑?”
梅朵咬着唇怯怯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还没等舟向月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低低地补充道:“……不然你们不会救我。”
两人了然。
在曼陀宫里,人不一定是人,还可能是其他人的财产——梅朵就是曼陀宫主的财产。
他对自己的财产做任何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这里的人,会对此习以为常。
梅朵说:“这里的神灵众多,都是般若师请来守护曼陀宫的。虽然很多般若绘已经沉寂,但也有忿怒相的神灵会对有威胁的外来者显灵镇压。所以……你们要小心。”
舟向月点点头:“好,谢谢你提醒。不过你是不是说还有的般若绘是描绘一个故事?那种般若绘会怎么样?”
“有故事的般若绘……”梅朵好像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知道一些曼陀宫最深处的秘密。或许它们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舟向月又问了问诸如宫殿的构造、侍卫的规模和分布等等问题,但梅朵所知道的基本都是听来的一些情况,自己也并未见过曼陀宫的全貌,很快就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郁归尘忽然问道:“血明王平时会离开真言殿吗?”
梅朵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应该……会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有时候会见到宫主狩猎后留下的猎物,会有人收走去做加工,所以我想应该会的。哦,对,你们要是遇到宫主,也一定要避开……”
“那你在外面岂不是挺危险的?”舟向月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郁归尘微微皱了皱眉。
梅朵浅浅地笑了笑:“我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去。曼陀宫里有一些密道,藏在挂毯或者悬挂的般若绘后面。我只要躲进去,就不会被发现了。”
原来之前他们在挂毯后面看到的那个洞是奴隶们的密道?
既然她自己这么说了,看来是不想和他们一起走的意思,舟向月便也没有强求。
他们一起走进了下一个房间,看到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神像般若绘,画布是毛毡的材质。
整幅画色泽明亮,神像背后挤满层层叠叠的祥云和花卉,是个姿态安详的寂静相。安全。
梅朵掀开这幅般若绘,只见后面也有一个不算宽阔的洞口。
她又向两人道了谢,瘦小的身躯钻进了那个洞口,刚刚好合适。
毛毡重新垂落在墙面上,将洞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般若绘听起来是个挺神圣的东西,估计平时也不会有人去动,”舟向月若有所思道,“在后面藏密道还挺聪明的,像老鼠挖洞一样。”
郁归尘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只是应了一声。
这个房间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
这一层的人似乎比下一层要少许多。
他们走进了下一个房间,几乎是刚一进去就看到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忿怒相神明壁画,墨蓝的底色上是大片大片血色的火海,火海中三只眼睛的神明怒目圆睁,张开的嘴里露出獠牙,相貌凶恶。
舟向月正想探出头看清楚这是哪个神灵,就被郁归尘一下子挡在了前面,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只能踮起脚看。
……嗯,还是个不认识的神灵。
舟向月心想,曼陀宗供奉的神灵也太多了,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他自己。
要是真的碰见了忿怒相的自己,万一真的显灵了,不会发生什么露馅吧?
他胡思乱想着,片刻过去,这幅画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舟向月道:“梅朵不是说很多般若绘已经沉寂了吗,大概就是画里能够召唤神灵的力量已经耗尽了?这幅估计就是,没什么危险了。”
郁归尘点点头。
既然没什么危险,舟向月也就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
这幅般若绘是直接画在墙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的颜料斑驳脱落,露出底下不同于旁边的颜色。
——咦?
舟向月忽然发现,脱落的地方露出来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是墙壁本身的白色。
是明亮的绿色,另外涂上去的。
就像是以前在墙上画了一幅壁画,然后又用另一幅把它遮住了一样。
舟向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一抹鲜亮得与旁边格格不入的色彩。
谁知手指触碰到墙壁的瞬间好像触及了水面,他忽然间穿过一道无形的虚幻屏障,仿佛有朦胧的铃音响起,像梦一样覆盖了整片意识。
……
“醒醒,开始了。”
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在推他的胳膊。
“……知道了。”
舟向月嘟哝了一声,睁开眼坐了起来。
今天是般若画院的第一堂课,虽然他对于能不能成为一名般若师没什么执念,但第一堂课就被抓到睡觉似乎不太好。
幸好他有一个上课认真听讲的同桌,可以及时叫他起床。
他坐在一个宽阔的大房间里,这里摆着一排排桌椅,桌椅前坐满了看起来大约不到十岁的孩子们,桌上堆着一摞摞绢布与纸,还有一大堆或粗或细的笔。
所有的孩子都穿着红色的交领长袍,领口与袖口都点缀着一圈绘有符文的黑色边缘,腰间也是同样绣着神秘符文的宽大黑色腰带,长袍从头包裹到脚,很是庄重。
舟向月偷眼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小男孩。
郁归尘端端正正地坐着,侧面能看到他饱满的额头、立体的鼻梁和长而翘的睫毛,他的目光很认真地向前看,没有注意舟向月瞟向他的目光。
所有的孩子都穿着一样的长袍,他就穿得格外挺拔好看,还多了一分贵气。
来教他们的般若师走到所有人前面,开口道:“欢迎大家来到般若画院,踏上成为一名般若师的漫长修行之路。”
“大家年纪还小,可能不理解般若绘的深邃含义。不过,可以先告诉大家,真正的般若绘,是依靠心的眼睛而不是用肉.体的眼睛画出来的。”
“般若绘的学习将会是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这也是修行的过程。随着你的绘画技法不断纯熟,修行的境界不断深入,画出来的般若绘就会越来越美丽,最终臻于化境。”
“大家将会在九年后的十八岁时迎来大圆满礼。大圆满礼时,修行境界最高的的般若师将会获得绘制最为名贵的须弥绘的资格。”
“祝愿各位经过漫长的修行,达到圆满境界,画出极致美丽的般若绘。”
“今天是大家正式开始般若绘修行的第一天,需要一起祭祀敬神。今年新鲜的祭品已经送到,有灵玉、灵盖与灵径。”
“现在,大家站起来,闭上眼睛。”
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各自的桌子后面。
舟向月悄悄地瞥了郁归尘一眼,发现他乖乖地闭上了眼,就偷偷伸出手去,迅速无声的把他的椅子往后拖了拖。
随即规规矩矩地站了回去,一副虔诚地站好闭眼的模样。
他听到了清脆的敲击声和仿佛生肉扔进火里的噗嗤轻响,隐约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心想老师这是在用祭品敬神。
别的孩子都静静地闭着眼站在原地,他则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老师手中是一个银盆,银盆里有暗色的炭火。
他手上动作极快,随着银刃飞快的闪动,一截截祭品掉进了银盆里,是红色的。
每掉进去一截,就会再次发出那种湿润冰凉的东西与炭火接触的轻微噗嗤声。
一股又一股轻烟随之从银盆中冒出来,在空气中弥散开一种甜腻的香气。
另一个老师从旁边经过,舟向月立刻闭上了眼。
可能是因为孩子们还太小,老师迅速地独自完成了敬神祭祀,随后就让他们睁开眼、坐下,直接开始上第一堂课。
郁归尘坐下之前,居然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被拉开一截的椅子。
他瞥了舟向月一眼,舟向月立刻挪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郁归尘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把椅子拉回来坐下了。
“学习般若绘,首先要打好基本功。我们今天就从最基础的临摹神像度量经底稿开始,熟悉曼陀宗所有神灵的基础画法。”
老师开始给孩子们分发一沓沓的画稿,都是各个神像的标准画法。
舟向月颇有些新奇地看着那些画稿中一尊尊形态各异的神像。
有的丰腴,有的消瘦,有的姿态婀娜,有的肌肉虬健。
在那一大沓画稿之中,他忽然看见了一张神像。
是倚石侧坐的姿势,红色长袍自然垂落,一手指尖拈着一枚铜钱。
神像的脸是那么熟悉,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他自己……
舟向月猛然清醒过来。
他不是般若画院的新手般若师,他不是九岁的小孩。
他和郁归尘一起在曼陀宫的魇境里,刚才似乎碰到了一幅隐藏在外层壁画之下的般若绘。
然后就成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被套上全然不同的模糊记忆与身份,在这个梦境一样的地方,以为自己要学习般若绘。
这个魇境当真厉害,居然连他和郁归尘被吸进这个幻境时都失去了原本的记忆。
舟向月直到看到自己的神像,才回想起了真实的记忆。
周围的画面依然没有变,他旁边的郁归尘还是九岁的模样,乖乖地从那一大沓画稿里抽出一张,就准备开始临摹了。
……他还没醒。
舟向月忽然一把抽走了郁归尘拿出来的那张画。
“你……”郁归尘看向他,小小的眉毛微微皱起。
舟向月一下子绽放出笑容,把自己面前的画稿拿起来,放在郁归尘面前。
正是他自己的那张画像。
郁归尘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又低头去看自己面前新换的这幅神像。
舟向月笑眯眯道:“这张好看,这张给你画。”
第184章 彼此
舟向月觉得这个幻境真不错,因为九岁的郁归尘真的又乖又可爱。
他虽然不理解舟向月为什么要换掉他的画稿,但也没有与他争辩,就开始认认真真地画画。
郁归尘小朋友画画的时候,坐得很端正,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下的画纸,浓密的眼睫垂下,随着他目光移动而微微抖动。
让舟向月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在血生花魇境里作为药骨把郁归尘药晕过去的时候,曾经偷偷摸过他的睫毛。
感觉又细又软,手感很好。
唔,现在年幼版郁归尘的睫毛看起来更细更软,手感应该更好。
不过按照自己在这个幻境里的记忆,他们好像不太熟。
舟向月决定有礼貌一点。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用细白指尖敲了敲郁归尘拿着笔的左手手背。
郁归尘手一顿,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
那双成年后过于冷厉又被金色覆盖的眸子,现在黑是黑白是白,干净而清澈,还有一种孩童特有的圆润可爱。
下一刻,舟向月径直向他的眼睛伸出手去,郁归尘下意识闭上眼躲了一下。
眼睑感受到冰凉的手指压弯了睫毛,还蜻蜓点水一样碰到了薄薄的眼皮。
郁归尘皱着眉睁开眼时,看到旁边的漂亮少年笑得眼睛弯弯:“没事,就是想摸一下你的眼睫毛。”
“……”
郁归尘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颇有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他什么都没说,就是坐到了椅子的右边,坚决地与舟向月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然后不理他,径自埋头去画画了。
嗯,舟向月想,这个郁归尘小朋友似乎和他也不太熟,居然对他这么客气。
他们的情况应该都一样,并不是真的回到了自己九岁的童年,而是以现实中的状态“压缩”到了九岁,在这个幻境里有与之相符的记忆。
不过,郁归尘小朋友的眼睫毛确实软软茸茸的,摸得指尖痒痒的。
这个时候,其他孩子们也都拿到了画稿,纷纷开始画画。
临摹底稿需要用尺规精密地打线、标记点位,然后勾画线条,力求精准不出错。
枯燥乏味,十分考验耐心。
舟向月最缺的就是耐心。
尤其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是一个在画院求学的孩子,而只是在幻境之中,就更不耐烦画这种费眼睛费工夫的东西了。
沙沙,沙沙沙。
教室里一片安静,孩子们都在埋头画画。
舟向月装模作样地用尺规在纸上画了些点线,就开始偷偷地左顾右盼,观察周围其他画画的孩子们。
他想,这个幻境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就像梅朵说的,有故事的般若绘知道一些曼陀宫最深处的秘密,或许会告诉他们这个秘密。
这个幻境大概就是那个“秘密”。
秘密可能是关于般若绘的,也有可能是关于里面的人的。
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
他注意到所有的桌子都是两人一张,每个人都有同桌。
除了郁归尘之外,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是陌生的面孔,所以大概不是境客,而是原本就在魇境中的人。
根据他被安上的那种小孩子的模糊记忆,这里的大部分孩子身份都是曼陀宫主的养子养女。
比如,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坐着的两个小女孩。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妹妹叫格桑,姐姐叫钩吻。
虽然是双胞胎,但两人看起来并不像。
坐在左边的双胞胎妹妹格桑身上的衣服崭新得闪闪发亮,黑亮长发用彩色的丝带编成两根精致的麻花辫,小巧的耳垂上戴着红宝石耳坠,是一个十分甜美的小女孩。
不时有其他的小男孩偷偷地瞄她,而她有时察觉了这种试探的视线,嫣红的小小唇角会悄悄翘起。
坐在右边的姐姐钩吻身上穿的衣服和妹妹的一样,但却有些脏,而且皱皱巴巴的。她头发干枯凌乱,松松垮垮地在背后扎成一个潦草的马尾辫,耳坠也只戴了一只,在旁边从头发丝精致到脚的妹妹面前,显得灰头土脸。
两人都低着头在画画。
舟向月看了看格桑的彩色小辫子,又回过头看了看郁归尘。
小少年的头发简单地挽起,没有一丝装饰。
他有点蠢蠢欲动,想给郁归尘扎个格桑那样有彩色丝带的小辫子。
眼看老师快走到这边了,他才赶紧低下头,像其他人一样画画。
只是画着得心不在焉,心思总是忍不住跳到怎么才能骗到郁归尘同意他给他编个小辫子。
可惜一直到这堂课下课,他也没想出来。
感觉郁归尘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虽然舟向月画得很没有诚意,但毕竟他现在已经是成年人的心智,随便画画也能在初学的作品里看起来过得去了。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挑中了郁归尘和格桑的画作为范本,给所有孩子展示。
不得不说,他们画的确实最好,和其他孩子一比差异明显。
老师展示完之后,又走到钩吻的桌前,把一张画往她脸上一扔,劈头盖脸道:“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钩吻瑟缩了一下,那张画轻飘飘地从她的脸颊边划过,飘落到地上。
许多孩子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看到那张画后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嫌弃的“咦”声。
舟向月看到那张画上画满了或疏或密的黑点点,就像是画了满纸的蚂蚁。
确实有点瘆人。
老师满脸嫌恶:“你和你妹妹一起学习般若绘,怎么就不能向你妹妹学学?她学得又快又好,你笨就不说了,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努力,总画些乱七八糟的恶心东西?”
“你阿嬷跟我们说过你是个特别讨人厌的小孩,要对你严加管教。像你这样的小孩,是会下地狱被拔舌头扔进油锅煮的!”
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钩吻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才下课。
一下课,舟向月刚往郁归尘身边靠了一点,却见他跟躲瘟疫似的一溜烟出去了。
舟向月哑然失笑。
他差点忘了,小时候的郁耳朵比较害羞,刚才怕是用尽了全部的礼貌才没有在课上就把他踹出去。
他正想去追,忽然看见旁边的小女孩钩吻佝偻着肩膀,弯下腰刚想捡起那幅扔在地上的画。
手指差一点点就要碰到那幅画时,画突然被一个小男孩抢走了。
他高高扬起那幅画,就像扬起一面旗帜一样,一边做鬼脸一边夸张地大笑道:“钩吻又在画脏东西了!”
钩吻的肩膀在抖,她咬着牙道:“还给我!”
她伸出手想去抢,那个男孩子一下子跳过一把椅子,尖叫道:“别碰我!你这个邋遢的脏猪!”
许多孩子在旁边拍手大笑:“脏猪又被老师骂喽!”
“谁叫她又在画那些恶心的东西!”
“而且还不爱干净,身上总是有种臭臭的味道。”
“我上课看到她玩虫子了!”
“噫……!!好恶心!”
舟向月原本已经准备站起来,忽然注意到钩吻的妹妹格桑紧抿着唇,径直转身出去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
这对姐妹感觉实在很奇怪,说不定和这幅般若绘的背景故事有关。
如果他干扰了,会改变原有的进展。
话说回来,既然人家妹妹都没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呢。
毕竟他画得也很糟糕。
此时教室里十分热闹,孩子们大声嘲笑着钩吻,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把她的画揉成了一团,像抛接球一样扔来扔去。
舟向月也没有闲着,干脆找后座的孩子问了问钩吻的事情。
钩吻和格桑是双胞胎姐妹,可格桑是受所有人欢迎的漂亮小姑娘,钩吻却很惹人讨厌。
她整天脏兮兮的,身上有股臭味。
喜欢做一些很奇怪又很恶心的事情,比如很喜欢玩虫子,经常有人看见她拿着蜈蚣、蝎子或是花花绿绿的毛毛虫玩。
据说,她还会偷偷去看那些流浪过来的异教徒用虫子的邪术,还很喜欢。
最重要的是,老师不喜欢她,她阿嬷也不喜欢她。
孩子们最会看大人的脸色,这么一个不被大人喜欢的小孩,他们自然也会旗帜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厌恶。
这时,一个叫多吉的小男孩趁钩吻去追自己的画打开了她的小布包,尖叫一声:“她又养了毛毛虫!”
“啪”的一声,一只小瓦罐在地上摔碎了。
随着周围孩子们的尖叫声,一股恶臭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舟向月看到碎成几片的瓦罐里露出一滩软烂的肉泥,缓缓渗开一片诡异的墨绿色液体。
钩吻不再去追她的画了。
她走到自己被摔碎的瓦罐边。
她潦草束发的头绳不知何时跑掉或是被人揪掉了,枯草一样毛糙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
她死死盯住那个刚刚摔碎了她的瓦罐的小男孩,目光阴毒无比:“你会付出代价的。”
多吉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一瞬间背上竟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随即恶狠狠道:“你敢威胁我?我告诉老师!”
多吉把钩吻的布包往窗外一扔,布包径直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般若画院在曼陀宫的山腰之上,要下去捡得爬半天山。
钩吻看着她的包从窗外坠下,目光又看回多吉身上。
她就这么死死盯着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多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你想干什么?你……”
钩吻忽然猛力一推,把他的桌子掀翻了。
桌上的几沓画稿和尺规、笔散落了一地。
多吉暴跳如雷:“你个下地狱的脏猪!”
钩吻却转头就跑出了教室,留下满教室一片混乱。
舟向月想了想,也追了出去。
外面是玻璃一样湛蓝澄澈的天空,山谷里响着呜呜的风声,谷底那根高耸的石柱上缠绕着彩色飘扬的丝带。
和现实中的曼陀宫一模一样,也像现实中的曼陀宫构造一样复杂。
舟向月也不知道钩吻跑到哪里去了,他转了两圈,彻底迷失在迷宫一样的曼陀宫里。
最后,他不得不用上了占卜的手段,才在谷底那层房间的一个拐角处找到了钩吻。
小姑娘侧挎着她沾了泥土脏兮兮的布包,蹲在隐蔽的墙角,低着头。
舟向月走过去,“钩吻,你……”
钩吻猛然回过头,满脸戒备。
舟向月本来是想安慰几句的,结果忽然看到她面前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点,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玩蚂蚁啊?”
钩吻一愣,脸上戒备的神情凝固成了一片茫然。
舟向月觑着她的脸色,走过去和她一起蹲下来:“我也喜欢玩蚂蚁。哇,你这里蚂蚁好多啊……咦,它们在干什么?”
凑近了之后可以看清,地上洒了一滩蜜糖,周围围着密密麻麻的蚂蚁。
而在旁边干净白漆覆盖的一小片地面上,几只蚂蚁徒劳地在原地挣扎,也有许多蚂蚁围在它们身边。
钩吻警惕地看了他片刻,冷冷开口:“我发现如果蚂蚁断了脚,别的蚂蚁会把它们救走,就像知道它们是同伴一样。”
“所以我拔掉了这几只蚂蚁的脚,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别的蚂蚁才会认不出它们。”
第185章 彼此
“蚂蚁终究只是虫子罢了,”钩吻垂着眼淡淡地看向那些蚂蚁,“它们似乎是靠气味来分辨同伴的。”
“如果我扰乱了它们的气味,它们就不再会去救那些断了腿的蚂蚁,那些蚂蚁就只能在原地等死了。”
舟向月蹲在她旁边,两人一起看着地上惊慌失措到处乱爬的蚂蚁。
沉默半晌之后,钩吻转头看他:“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舟向月捡了根小树枝,这里捅捅那里戳戳:“我也喜欢玩蚂蚁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钩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又是一阵沉默,她微微勾起唇角,“我可以随意对待这些蚂蚁,让它生,让它死,让它走上离家越来越远的路,让它失去一条腿、两条腿。就像是神灵一样,我想给予它们什么样的命运,它们就得接受那样的命运。”
舟向月微笑起来:“我也喜欢。”
就在这时,格桑的声音从他们后面传来:“姐姐,阿嬷来接我们了。”
舟向月回过头,看见格桑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开眼。
钩吻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两个小女孩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舟向月站在原地没动。
走到一半,格桑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舟向月依然注视着她们,她飞快地转回头去,抿了抿唇,脸微微红了。
舟向月等她们走远了,才跟着走了出去。
没想到刚走到外面,就看到一个女人抬手给了钩吻一个耳光,大声叱骂道:“你把耳坠丢在哪里了?!”
钩吻摔倒在地,低声哭道:“我也不知道……”
她哭起来的时候瘦削肩膀缩起来一抖一抖,整个身子缩得小小的。
这时才能看出,哪怕她阴郁、孤僻、爱好古怪,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
女人揪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一把就把她耳朵上剩下的那只红宝石耳坠给揪了下来。
钩吻惨叫一声捂住耳朵,哭得更厉害了。
女人推了她一把:“还哭!你还有脸哭,你现在给我回去找!找不到今晚就别吃饭了!”
钩吻哭着回去找耳坠,女人还在后面骂:“怎么会有你这么肮脏又讨厌的小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格桑也被阿嬷发怒的这一幕吓坏了,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舟向月回到教室里时,看到里面空空荡荡,孩子们都走了,钩吻眼睛通红地在找耳坠,左耳上还有星点血迹。
他看到过她耳朵上的那只耳坠,想来应该长得是一样的,就帮她一起找。
只是两人几乎仔仔细细找遍了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耳坠的踪影。
钩吻再也维持不住之前那种故作坚强深沉的模样,她开始掉眼泪:“我完了,阿嬷会打死我的……”
舟向月也无计可施,他现在就是个什么法术都用不了的小孩子状态,如果找不到钩吻的耳坠,也没办法变一个出来给她。
他开始觉得这幅般若绘的故事有点离谱——总不会是什么因为丢了一只耳坠引发的血案吧?
就在这时,教室门“吱嘎”被推开了一条缝,格桑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小壶:“姐姐……”
她忽然看到舟向月,吓了一跳:“呀,你也在啊!”
她精致的小脸微微涨红,向钩吻招手:“姐姐,你出来一下。”
钩吻看着舟向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了。
舟向月坐在原地,等到两个小女孩都出去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缝后面偷听。
格桑把那只壶递给钩吻:“给你带的奶茶。姐姐,那几个蛊师……是叫蛊师吗?他们托我跟你说,他们今晚就准备走了。”
钩吻一下子呆住了,忘记了去接奶茶壶:“今晚就要走了?”
格桑点点头,把奶茶壶塞进姐姐手里:“我问了他们,能不能带你走。”
“你!”钩吻瞪大了眼睛。
格桑抓住她的手:“姐姐,他们说可以,但他们没法等了,今晚就要走。”
她的眼睛在夜里的灯火中闪烁着亮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你也不属于这里。姐姐,你走吧。”
钩吻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我跑不掉……”
格桑着急道:“符毯后面的暗道,你忘记了吗?只要能下到谷底,我帮你引开门口的人。那些蛊师说,他们会在山谷的那一边接你。”
她紧紧地握着钩吻的手摇了摇:“姐姐,只有今晚一次机会。你真的不想走吗?”
钩吻沉默半晌,终于哽咽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我想。”
钩吻重新推开教室门时,舟向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转过头来:“怎么了?”
两姐妹拉着手,钩吻擦了擦脸上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我妹妹找到我的耳坠了。我们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
舟向月答应了,看着她们一起离开,之后偷偷地跟了上去。
只见两姐妹熟门熟路地避开曼陀宫里偶尔穿梭的人影,从一个挂毯后面钻进了后面的洞里。
这洞对成年人来说十分狭小,但小孩子钻起来却很容易。
舟向月一路缀在后面跟着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记住方向的,感觉上下拐弯地爬了半天,再从另一个洞里钻出来时,赫然已经是曼陀宫的山谷谷底。
谷底中央的石柱沉默地耸立在满天星斗之下,洁白的石块被星光照得明亮,仿佛直探入星河之中。
格桑压低声音对钩吻道:“姐姐,等下我先过去,把看门的人引开。你看准机会赶紧走,进了洞里,他们就看不到你了。”
钩吻点点头。
格桑转身正要走,突然被钩吻拽住了。
格桑疑惑道:“姐姐?”
钩吻含着热泪注视她片刻,忽然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妹妹,在她耳边轻声说:“格桑,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般若师的。”
格桑一愣,甜甜地笑了起来。
舟向月远远地看着她先出去了,没过一会儿,钩吻也贴着山谷的边缘悄悄往那边走过去。
可就在这时,有人拿着一盏灯火经过,叫了一声:“谁在那里?”
钩吻的身影一惊,飞快地往前摸去。
舟向月在一瞬间忽然想,会不会要离开这幅般若绘的条件,就是帮助钩吻逃出这里?
他立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另一个方向一扔。
“谁!”拿着灯的人果然追了过去,钩吻小小的身影无声地隐入了黑夜之中。
拿着灯的人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念叨着“应该是老鼠吧”,走了。
舟向月在房屋后的阴影里藏了很久,看到格桑一蹦一跳地走了回来,又看到拿着灯的人来来去去走了好几拨,夜很安静,什么都没发生。
看来,钩吻是成功地逃出去了。
这小姑娘运气真不错。
他心里一松,也回去了。
在这幅般若绘的故事里,他和郁归尘似乎从外面送到曼陀宫的般若画院来一起求学的,是寄宿制。
他和郁归尘住在同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张贴着三面墙的通铺,两个人都睡在上面。
舟向月蹑手蹑脚地摸黑回到房间里时,床上那个小孩子的身影似乎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面朝着墙,躺得离墙很近。
舟向月也躺到了床上,一钻进被窝里就打了个寒噤。
他深觉曼陀宫这鬼地方晚上可真冷,而且房间里居然也没有个火盆什么的。
他不由得抬头打量了郁归尘片刻。
小少年背对他躺得规规矩矩,仿佛面壁思过一样贴着墙,背后留出了床上的大部分空间,舟向月甚至可以在上面转一圈。
郁归尘白天规规矩矩束起来的头发此刻散落在脑后,映着黑暗中的一点亮光,像是柔软的绸缎。
舟向月白天时想给他编辫子的念头又起来了。
他心想,现在钩吻已经离开了曼陀宫,说不定自己这么睡过去,再醒来就离开这幅般若绘了。
那估计就再也看不到这么可爱的郁归尘小朋友了。
这么一想,现在就感觉有点舍不得。
不行,他手痒,得了一种没看见郁归尘扎小辫子就睡不着的失眠症。
于是,舟向月一边瑟瑟发抖地抱着被子,一边像只毛毛虫似的拱到了小郁归尘背后。
他先是把自己的被子又裹紧了些,确保不会漏风之后,才鬼鬼祟祟地伸出手捞起郁归尘散落在背后的黑发,轻轻地分成三股,然后半眯起眼睛,开始费劲地在黑暗中交错地编辫子——
面前的黑发忽然一动,丝滑的长发如流缎一般从他手中脱离。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舟向月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暗,双手手腕被猛地抓住按在两边。
身上一重,小郁归尘竟然直接压在了他身上,按着他的手腕低声呵斥:“你干什么?!”
舟向月给他编的小辫子才编了三四个结,瞬间就丝滑地散开了,温热的长发落在舟向月颈侧。
舟向月吓了一跳:“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瞪大眼睛:“好哇,你装睡骗我是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猛力一掀,想把郁归尘掀翻到一边,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他牢牢按着,动都动不了。
舟向月震惊地想,怎么回事?!
他小时候明明还是可以和郁耳朵打架打得势均力敌的——
等等,他突然想起来,那时候自己比他大三岁。
……所以现在两个人都是九岁的状态,他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舟向月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可是他现在只有小孩的力气,而郁归尘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力气却很大。
而且舟向月自己把自己裹得跟个毛毛虫似的,只有两只手露在外面,现在郁归尘把他双手手腕都按在两边,又用体重压制住他的下半身,舟向月被被窝限制了发挥,就更挣脱不了了。
舟向月扭了半天扭不出来,声音放软了些:“放开,你弄疼我了!”
可郁归尘却不为所动,依然牢牢按着他,居高临下定定地盯着他:“你又在骗我。”
舟向月气得磨牙。
这个小郁归尘,怎么比小时候的郁耳朵难骗那么多?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舟向月忽然想起来——对付郁耳朵似乎还有一个杀手锏。
他猛然用手肘撑着抬起头,向郁归尘的脸凑去。
小少年躲闪不及,鼻尖上顿时“吧唧”被亲了一口。
他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手上按住对方的动作也不由得松了。
就在这一瞬间,舟向月猛然扭身而起,抱着郁归尘一个翻滚,转守为攻把他压在了底下。
舟向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郁归尘仿佛失身了一样惊恐呆愣的表情,微微眯眼,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凑到郁归尘耳边,一字一顿:“你记住,再敢那样压着我,我就再这样亲你。”
“下次,可就不是亲鼻子了。”
第186章 彼此
舟向月对自己的威胁所起到的震慑作用十分满意。
郁归尘小朋友显然被他的变态所震惊,甚至不敢再动。
终于被他放开后,他就默默地贴到了墙边。
原本郁归尘就已经给舟向月留出了床上的大部分空间,这下更是几乎整张床都可以供他在上面打滚了。
但舟向月偏偏不要睡在大床的中间,毫不客气地往郁归尘身边挤了过去。
曼陀宫的夜晚太冷了,从墙壁到床铺都是冰凉的,只有身边这人身上冒着新鲜的热气。
舟向月心想自己在现实中不敢欺负郁归尘,还要时时迫于他的威势妥协,所以现在要是不趁着他是个小孩子欺负回来,自己岂不是亏大发了。
反正醒来之后他说不定都不记得,就算记得也可以用自己变成了小孩子搪塞过去。
舟向月不知道的是,其实在这幅般若绘的故事之中,小郁归尘之所以一开始就靠墙睡,是因为他身边的另一位小朋友睡着了就会拱到他身边。
舟向月一向入睡迅速,睡眠质量也很好,而郁归尘则和他相反。
于是每次舟向月拱到他身边时,他要么还没睡着,要么立刻就惊醒了。
舟向月往他身上靠一点,他就往旁边躲一点。
再靠过来一点,就再躲一点。
往往最后还是躲无可躲地被他靠着睡了,而郁归尘则听着背后传来的轻而均匀的呼吸声,攥紧了拳头失眠。
舟向月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欺负小小的郁耳朵很开心,他身上很热乎,靠着睡很舒服。
一夜好眠。
一觉醒来,舟向月发现自己还在般若绘里没出去。
不过还是有了些区别——他发现郁归尘长大了一些,自己也高了一些。
睡过一晚上后,新的一段记忆出现在他脑海里。
三年过去,同一批在般若画院的孩子们都十二岁了。
舟向月不由得想,这幅般若绘里的时间跨度这么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等到去上课的时候,他发现三年前逃离曼陀宫的钩吻居然被带回来了。
听说她当初私自逃离,现在被抓回来,本来是应该重罚的。
但因为妹妹格桑替她求情,甚至愿意替她受罚,般若画院里才没有把她怎么样,甚至还让她回来继续学习般若绘。
格桑已经在这三年里成为了般若画院里最出色的学徒之一,老师十分喜欢她,或许是因此也对她执意要保护的双胞胎姐姐网开一面。
舟向月再次见到了钩吻。
三年过去,曾经总是手上沾着泥、衣服脏兮兮的小女孩像是变了个人。
她长高了许多,显出少女的模样,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有健康的红晕,头发扎成粗粗的辫子,和妹妹格桑一样漂亮,吸引了许多同学的目光。
只是她看起来依然不喜欢这里,看到教室里那些画具的时候瑟缩了一下。
但她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次逃掉了,沉默地回到了般若绘的学习之中。
老师在说话:“等到大家临摹基本的神像都过关之后,这一阶段就完成了,可以开始进入真正的般若绘创作学习。”
“要在十八岁之前依次练习染色、勾线、描金、开脸,然后在你们十八岁的大圆满礼上,成为真正的般若师。”
老师说话的时候,舟向月偷偷看向钩吻,看到她托着腮望向窗外,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灿烂的蓝天,有白鸟飞过。
“……影响一幅般若绘的灵性的因素有很多,除了般若师的修行境界、下笔时的虔诚与画技,画布和颜料的灵性也很重要。不过,在基础线稿还没学好之前,这些都还远着。”
“从今天开始,我会检查所有人的线稿,线稿必须过关,才能进入下一阶段。”
“钩吻,你已经画好了吗?”老师显然注意到了钩吻的心不在焉,走到她面前,声音严厉。
钩吻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却见格桑抬起头脆生生地答道:“画好了。”
格桑打开钩吻桌上的画夹,只见里面赫然是一张技艺相当纯熟的线稿。
老师一愣:“……行吧。”
舟向月轻轻挑起眉。
他看到过那张线稿,那明明是格桑画的。
而格桑又拿出了一张线稿,同样检查合格了。
舟向月心想,看来格桑给她姐姐也画了一幅,让她考核过关了。
不过,眼看老师接着开始挨个检查学徒们的线稿,舟向月忽然想到,他说“线稿必须过关,才能进入下一阶段”,或许是在暗示只有线稿合格了,才能离开这幅般若绘。
倘若是真的,那就有点麻烦了。
舟向月对自己的绘画天赋比较有自知之明,他只适合画两笔的小船简笔画。
更何况,他在这里从来就没有认真学过般若绘。
他凑到郁归尘旁边,压低声音:“耳朵,借我一张你的线稿好不好?”
郁归尘在低头画画,看都没看他一眼:“这是作弊。”
嗯,舟向月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他抱着郁归尘的胳膊晃了晃,软着声音道:“求你了,就借我用一小下下……我再也不在你桌子上乱涂乱画了。”
郁归尘抬起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每个人画自己心中的般若绘,我借给你才是害了你。”
就在这时,老师检查到了第一个线稿不合格的学徒,敲着桌子道:“线稿还没合格的人要当心了,上午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下午下课前,如果线稿不合格,就挨一顿鞭子。”
郁归尘拿着笔的手在纸上顿了顿。
舟向月伏到郁归尘肩膀上,拽着他的衣服可怜巴巴道:“耳朵耳朵,我错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要挨打了……我晚上再也不抢你的被子了,我贴着墙睡,给你睡大床。”
郁归尘被他拽得一晃一晃的,半晌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舟向月道:“……就算你压着我睡觉,我也不亲你了!好不好嘛,求你了!”
郁归尘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笔。
他一用力甩开舟向月,冷声道:“不好。”
舟向月:“……”
这个郁归尘真是远远没有真实的小郁耳朵可爱,比石头还冷硬。
他都这么不顾形象地求他了,居然还不答应,太过分了。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好声好气求他不给,难道他就没办法了么?
郁归尘小朋友未免太小看他了。
一切比预想的更顺利,上午的课一结束,郁归尘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
舟向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外面,立刻把他的画夹拿到桌子底下翻开来。
第一张就是张合格的线稿,而且郁归尘还没给老师看过。
舟向月二话不说就把它抽走了。
第二张,正是刚才老师过来检查时,郁归尘合格的那一张。
底下还有许多张画稿,舟向月瞥了窗外一眼,确认郁归尘还没回来,就顺手往后翻了翻。
结果,他发现后面的线稿画的并不是度量经上的神像,而是形态各异的、没有脸的少年。
站着的、坐着的,斜靠着的,一只手托腮的,趴在胳膊上的少年。
线条柔软流畅,虽然寥寥几笔,却十分灵动。
咦?原来郁归尘这么认真的人也会开小差的。
舟向月想,没有脸大概是因为老师说过,开脸是般若绘最神圣的最后一步,要放到最后学。
到底是小孩子,没学过画脸,就不会画脸了。
他把郁归尘的画夹放回去,然后拿着他的画径直去找老师。
还真叫他猜中了,当老师说他的线稿合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忽然一黑,他身体一轻,仿佛从周围的环境中脱离了开来。
舟向月像是从梦中醒来,看到郁归尘正在轻推他的肩膀:“舟倾?”
舟向月点点头,一脸迷茫:“我……好像做梦了。”
郁归尘道:“应该不是做梦,是进入了般若绘,只是记忆比较模糊。不过,出来后我拿到了四分之一境灵碎片,叫做【般若画院】。”
舟向月愣了一下,“我确实不太记得里面发生什么了,好像是有关两个小女孩的?”
他决定试探一下——在般若绘里面眼睛一闭一睁就过了三年,而被略去的三年正好是钩吻不在曼陀宫的三年。
这么看来,她很有可能是般若绘这个故事的主角。
郁归尘微微点玉岩屋头:“我也隐约记得。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他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没有什么别的了,我们继续往上。”
***
付一笑警惕地打开门,走进了门后的房间。
之前他跟在所有人后面走过一扇门时,突然发现别人全部消失了。
他立刻去找,找过了一整层的房间,却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半分踪迹,仿佛凭空人间蒸发。
付一笑想过,或许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因此他决定继续往上,但每进入一个房间,都会十分谨慎。
好在目前还没有遇到过危险。
这个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长桌上摆着洁白的烛台,火光幽幽。
他望向墙上时,目光忽然凝滞了。
墙上挂着一匹洁白的丝绸,上面画的不是彩色的画,而是黑白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上半部分是花朵状的曼陀罗纹样,而花朵的下半部分则化为一只蝴蝶,双翅下是连缀点染的珠串,宛若夜幕散落的星辉。
并不是那种传统的圆满中心对称的曼陀罗,看起来唯美而诡异。
付一笑脸色变幻,他见过这个花纹。
——在不知愁的后颈上。
当年那个臭名昭著的丧魔虽然穿得随意,但一向只穿立领的衣服,衣领会遮住后颈,因此他后颈上虽然有这么张扬的纹身图案,却从未被人知晓。
直到付一笑为他收尸的时候,才惊惊讶地发现了他后颈上的曼陀罗花纹。
花纹覆盖在后颈命门之上,纤细稠密的繁花纹与苍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无比妖异。
付一笑心里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去查过很多资料,却从来没有查到过一样的符文,只知道这花纹长得很接近曼陀罗纹。
再加上不知愁已经死了,他就是再纠结,也只能放下。
没想到一百多年后,这个花纹竟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就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从他的记忆中撕开一个幽深的黑洞,从里面伸出了魔爪。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别盯着看,小心疯掉!”
付一笑一惊转过头,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打开门走了进来,而他刚才在盯着那幅曼陀罗纹看,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他皱起眉,感觉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中年男人道:“这是曼陀宫的般若绘。只要是般若绘,都得离远点……虽然曼陀罗不会像有的般若绘那样直接出现危险,但看久了也容易发疯的。”
付一笑看着他的脸思索了半天,终于认出了他,顿时惊讶道:“白措?你怎么来了?”
白措正是带他们来曼陀宫遗迹的那位山民向导。
可他当时把他们带到山洞之前,明明离开了。
白措愕然道:“我认识你吗?”
付一笑感到有点不对劲,皱眉道:“不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吗?你不记得了?”
白措摇头:“我根本没有见过你。”
付一笑提醒道:“也就几个小时前吧,你开车带我们进了旁边的山谷,然后我们进了山洞来到这个山谷,你说三天后在下车的地方等我们。”
白措脸色猛然变得难看起来:“怎么可能?!”
“我和我媳妇走散之后,已经在这里困了好几天了,一直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187章 彼此
付一笑警惕起来。
虽然他总是记不住别人的脸,但眼前这个白措确实和他印象中的那位山民向导长得一模一样,从说话的语气到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区分不出来。
只是他满脸胡茬、衣服破烂,脸上还有很重的黑眼圈,有种神经紧绷久了的疲惫感,所以付一笑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他来。
是白措在撒谎?
可付一笑与白措之前接触了几天,他就是个朴实而木讷的人。
而且刚才白措听他说自己认识他时,眼里流露出的难以置信十分逼真,看起来确实不像在撒谎。
当然,可能是演出来的。
但付一笑是见过演技天衣无缝、堪称撒谎成精的人的,和那人的那股机灵劲儿比起来,白措实在不像是能完成这种高难度伪装的人。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白措失忆了。
但这很难解释他为什么又进入了魇境里。
或者……这个白措是假的?
这个可能似乎靠谱一点。
在以前的魇境里,付一笑也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身边同伴被鬼替换的情况。
魇境里的鬼替换了同伴,目的无外乎就是几个。
给人提供误导信息,将人引入危险境地,趁人不备对他们出手,或者是引诱他们自相残杀。
付一笑既然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想了想,问白措他之前的经历。
根据这个白措的叙述,他几天和媳妇一起进山采药,结果误入了曼陀宫的遗迹,在这里被困了好几天,怎么都走不出去,食物也快吃完了。
这几天里,他曾经多次遇到般若绘的忿怒相神明,好几次差点死了。
付一笑给了他一点吃的,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是真的把食物都吃下肚了,心里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如果这个白措是鬼假扮的,那他似乎也没给什么误导信息。
而且看他这副吃相,难道……是真的?
白措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不能在一个房间里停留太久,停留久了也可能会出事。”
这倒是印证了付一笑之前的遭遇。他在一个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之后,一盏烛台忽然倒下来,烧着了他的衣服。
房间两侧有两个窄窄的门,付一笑想了想,没有去推白措来的那个门,而是推开了自己来的那个门。
门刚一打开,一道寒光骤然迎面袭来!
付一笑大惊躲避,心想这难道就是鬼的伎俩?通过影响他的判断,让他进入陷阱?
下一秒,一把点缀着星点落梅的洁白伞面“哗啦”一下在他面前打开,看起来纤薄脆弱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割裂了他的衣服,竟然比刀刃更加锋利。
若不是付一笑及时格挡,伞沿怕是已经切断了他的脖子。
同一时间,伞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是千面城的伞蝶:“这个是假的吧。”
“管他呢,杀了就知道是不是了。”
这是楮知墨。
付一笑刚想开口,瞬间就被伞蝶毫不留情的攻击给打断了。
那把看似柔弱的伞在她手中成为了杀人于无形的凶器,旋转产生的气流几乎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个密闭空间,就连每一道气流都带着冷冽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付一笑被逼得连退几步,狼狈的闪避之后,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剑,这才终于招架住了对面毫不遮掩的杀机。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一边对打一边从咬紧的牙缝中道:“怎么上来就杀人啊!你们见过假的我?”
楮知墨在旁边“啧”了一声:“这个有点本事,难不成是真的?”
正要袭向面前的伞沿倏然一顿。
付一笑刚松了口气,就感到一片清雅花香拂面而来。
他心里顿觉不好,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竟眼前一黑,勉强坚持一瞬后就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地。
等他倒在地上后,伞蝶和楮知墨对视了一眼。
“……这个好像是真的。”
紧接着,她们便看向了被这一幕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白措。
“……那,你就是假的了?”
就在这时,白措忽然看向她们身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不见了?”
就在他们面前,付一笑晕过去倒地后,竟然瞬间消失。
仿佛被这个房间吞噬了一样。
***
同一时间,曼陀宫的另一个房间里。
房薇和杜渐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在房间里歇息。
他们原本和翠微山的一行人同行,但刚才走过一段楼梯时,楼梯突然塌陷,他们先后掉了下去。
那些人竟然就抛下他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找他们,而他们也找不到那些人了。
没有办法,两人只好心惊胆战的继续在曼陀宫的一个个房间里摸索。
这个房间的陈设比较简单,墙上也没有挂着那些诡异的挂毯或是画,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在这里松了一口气,想歇歇脚。
因为刚才闹的不愉快,他们在冷战。
杜渐在墙边试图透过窗户往外看,而房薇则靠在另一边的深红长桌旁。
没人说话,房间里一时十分安静。
房薇的目光从长桌上掠过,忽然发现长桌上摆的一只酒碗竟然不是空的。
这只碗的材质有点像是象牙,但微微泛黄,碗沿有着细腻的金银包边,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与珊瑚珠,精致而华美。
酒碗之中,满满地盛着一杯猩红的酒液。
那杯酒流转着烛火的幽幽光泽,仿佛蕴藏着星河一般神秘美丽的秘密。若隐若现的幽香传来,十分诱人。
房薇像是被魇住了一样缓缓伸出手去,拿起那只酒碗。
“你干什么?!”杜渐一回头,正好看见房薇将酒碗拿到了自己面前,顿时脸色大变地冲过来,“薇薇!住手!”
房薇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酒碗里璀璨如宝石的酒,将酒碗微微倾倒,猩红酒液便缓缓地向碗口滑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在碗中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血淋淋的脸。
仿佛没有了皮肤,脸颊血肉直接暴露在外,失去了眼皮遮挡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她。
房薇蓦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想尖叫,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
酒碗里血淋淋的脸像她一样张开嘴,却是在笑。
那张没有嘴唇的嘴里鲜血滴落,对她张大了嘴,露出黑洞洞空无一物的咽喉——
一股大力猛地将房薇手里的酒碗打落,酒碗掉在地上竟然“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啊!!!”
凄厉的尖叫声这时才从房薇喉咙里迸发出来,几乎能掀翻房顶,“有鬼!碗里有鬼啊!!”
杜渐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别叫了别叫了!你有完没完啊……真是有鬼也被你吓死了。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你自己看看,什么都没有。”
房薇在杜渐怀里泪流满面地发着抖,从他肩头看了一眼。
那只碗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而地上竟然干干净净。
没有猩红的酒液,也没有鬼脸。
房薇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她揉了揉满是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
的确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又看错了么。
房薇额上满是冷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杜渐从背包里拿出纸巾,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数落她:“当初是你说要来的,进来之后又一惊一乍。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到底想干嘛……”
旁边没有别人,房薇气得推了杜渐一把:“你既然这么嫌弃,干嘛还要来管我?”
杜渐无奈道:“你不是我女朋友吗?再嫌弃也是我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房薇眼泪又涌出来了:“我看你明明就是想分手了。”
杜渐哭笑不得,又抱住了房薇,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我怎么可能跟你分手呢,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啊。”
杜渐哄了好半天,房薇才终于委委屈屈地平复了心情,被他拉着站起来。
两人凑近去看那只摔裂的酒碗,这时才发现那只酒碗竟然是截取了上半部分的人头骨。
颅骨顶部雕刻着花纹,似乎是两具摆出舞蹈动作的恐怖骷髅,枯骨的双腿还从膝盖处勾在一起。
他们认识这个图案,是曼陀宗的神像。
因为头骨碗裂开成了几瓣,那两具相互倚靠舞动的骷髅也四分五裂地分开到了好几片碎片上。
看清这只人头骨碗的时候,房薇感到一股凉气骤然沿着脊椎窜上了头顶。
打破了刻有神像的头骨碗,会发生什么……?
杜渐的脸色也微微发白,他拉住房薇的手,声音微颤:“……我们快走。”
两人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房门砰地在他们身后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因为这片安静,某种骨骼断裂的“咯咯”轻响就变得格外清晰。
只见那只头骨碗的几瓣碎片上,两个雕刻出来的骷髅缓缓地舞动了起来。
随着他们的舞动,碎片就像是某种活物一样蠕动、爬行,最后缓慢地拼在了一起,恢复成原本完好无损的样子。
下一刻,那两具骷髅裸露的牙床慢慢勾起了阴森的微笑,同时四只空洞眼窝里隐约现出鲜红的眼珠,缓缓向对方的方向移动。
最后,微笑着看向了彼此。
***
舟向月和郁归尘穿过几个房间后,遇到了第一幅显灵镇压的忿怒相神灵般若绘。
周身青蓝色皮肤的凶神一手持剑,一手拿缚住长锁,脸上的三只眼珠露出凶恶表情,周身猛火炽然。
就在他们打开房门的那一瞬,熊熊火海从天而降,火舌迎面扑来,
郁归尘猛地转身,一把将身后的舟向月从半开的门里推了出去。
他紧随其后从门里退出来,然后重重关上门,瞬间切断了几乎要从门里蔓延出来的熊熊烈火。
舟向月反应不及,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只听他吸了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郁归尘赶紧上前两步,把他拉起来。
舟向月嘴里连连吸气,龇牙咧嘴地抬起一只手:“好痛……”
只见纤细洁白的手腕上迅速鼓起了一串鲜红燎泡,显然是刚才进入那个房间的一瞬间被烧伤的。
郁归尘脸色微沉,“冲水。”
他迅速用清水冲洗舟向月手上烧伤的伤口,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抹了药膏。
因为他自己主火,他一直担心自己偶尔会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伤到身边的人,所以烧伤药膏几乎是常年备在身边。
舟向月乖乖巧巧地让他给自己上药,抬着手一动也不动,像只被救助的怯生生的流浪小猫。
郁归尘小心地处理完了伤口,转身道:“我们进下一个房间,你离远一点。我先进,没有问题你再进。”
他说着就要去推门。
曼陀宫里的房间太多太复杂,在一个房间里也不能久待,要继续往上。
还未等郁归尘推开那扇门,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拽住了。
郁归尘正要回头,忽然浑身一僵——
身后的人抱住他的手臂,脸埋在了他背上。
“不要。”
他低声道。
“……别丢下我,我害怕。”
第188章 彼此
别丢下我,我害怕。
这句话像一根刺猛地挑开心底最深处最痛的伤疤,郁归尘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几乎听见自己浑身血液逆流向头顶的声音。
……只是巧合。
郁归尘深吸一口气,强行平稳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低声道:“不会丢下你,你跟着我。”
刚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和其他人失散了,更说明现在两人不能分开,可能一离开彼此的视线就会走散。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却坚决地把少年抱着自己的身体推开来。
舟向月却像是敏锐地感觉到他想推开自己,像只八爪鱼一样扒得更紧了:“我真的害怕……我有种直觉,如果继续往上,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往回走好不好?”
郁归尘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我知道。但还有别人在魇境里,得把他们也带出去。”
“……好吧,”舟向月低声嘟哝了一句,妥协了。
他被郁归尘强行从胳膊上扒拉下来,结果转身就去抱郁归尘的腰。
郁归尘浑身都绷紧了,喉结动了动,声音微哑道:“……你好好说话,不要贴在我身上。”
舟向月一愣,抬起头靠在他肩膀边看他,眼中闪动着受伤的委屈神情:“为什么不行?”
郁归尘避开目光,继续锲而不舍地把他推开:“……这不合适。”
舟向月:“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又不是女的……”
郁归尘终于忍无可忍,抓着他不安分的手拧到一边:“你到底想做什么,能不能直说?”
舟向月“嗷”的一声痛叫,郁归尘下意识手一松。
就见他委屈巴巴地缩到了一边,不敢再扒到他身上了:“我错了,我没想做什么,就是好冷,越往上越冷……”
郁归尘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发现他真的在发抖。
抱着胳膊的手上纤细指尖都冻得发白了。
他心中顿时浮出一丝懊悔,怎么忘了他最怕冷。
赶紧把自己的外套给他套上,“我们快点上到顶层,破境之后就可以出去。”
他转身就要去开门,身后的人又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郁归尘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就听他小声道:“我就抓袖子,可以吗?”
要说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
……那就抓着吧。
郁归尘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打开了门。
一开门,他立刻警惕地看向房间里。
墙上没有画着神灵的般若绘。
但挂着一匹洁白的丝绸,上面画着一幅花纹繁复的黑白曼陀罗,上半部分像花,下半部分是蝴蝶。
诡异的是,白绸上溅上了一片鲜血,猩红的液体缓缓滑落,仿佛在黑白曼陀罗上割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染血的曼陀罗纹显得更加妖艳诡异。
舟向月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这幅曼陀罗。
他攥紧了郁归尘的袖子,“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像之前那幅有境灵碎片的般若绘。我试试看。”
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画幅上,就被郁归尘拦住了:“我来。”
郁归尘的指尖碰到曼陀罗纹的刹那,感受到一种湿润而黏腻的触感,就像是新鲜的颜料。
那种梦境降临一般的幻象再度降临。
***
舟向月发现般若绘里的故事是连续发展的。
上次他们进入般若绘时是九岁,离开时十二岁。
这次他们进入般若绘时,是十六岁。
郁归尘还是他的同桌,不过舟向月扫视一遍周围,发现了更多的熟悉面孔——付一笑、祝清、祝凉。
没有发现陈知之和何忍冬,她们大概还没有触发过般若绘。
他们的记忆也被般若绘里的故事覆盖了,彼此之间都认识,但只是同为般若绘学徒的那种认识,所有人里依然只有舟向月是清醒的。
他看着这几人都在吭哧吭哧地学画画,决定暂时不要叫醒他们,毕竟他也不知道在般若绘里没有达到离开的条件时,强行叫醒会发生什么。
不过,有件事比较有意思——
所有人都是两两同桌,祝清和祝凉同桌,唯独付一笑的同桌居然是个纸人。
还是个漂亮的纸姑娘,穿着旗袍、拿着纸伞端庄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完全全只是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但付一笑自己,包括其他所有的老师和学徒,所有人都像在梦游一样,没人觉得这诡异的一幕有什么不对。
舟向月心想,笑哥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很显然,会在般若绘里同桌的人彼此之间都是有密切关系的。
不知道付一笑和这个纸姑娘有什么密切的关系,简直让他好奇得睡不着觉。
再次进入这个幻境中,舟向月原以为般若绘里的自己怎么说也学了这么多年,画工应该已经可以了,所以他完全可以偷偷懒。
没想到这个被他占据了身体的“般若绘学徒舟向月”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下来,之前他离开时的画技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位显然已经把同桌治得服服帖帖,现在小郁归尘每天的作业都是别人的两倍,自己画的同时还得帮他画。
舟向月不无得意地心想,大概是上一幅般若绘结束时他开的好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次离开般若绘的条件可能又是要画出合格的画,估计比上次更难,不过他对郁归尘很有信心。
他们一起进入般若绘,郁归尘负责埋头苦画,他负责去探索那对双胞胎姐妹的故事,这很合理。
格桑和钩吻依然是同桌,曾经的两个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妙龄少女,尤其是格桑,明眸皓齿、笑容灿烂,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每每能吸引不少男孩子的目光。
而钩吻依然是那副阴郁沉默的模样,不怎么与别人说话,穿的衣服也依旧是陈旧打了补丁的,灰头土脸。
在曼陀宫里的几年,好像又把她眼中曾经有过的那种自由的光给消磨掉了。
不过,虽然别人包括她们的阿嬷依然不喜欢钩吻,但两姐妹现在似乎感情十分深厚,格桑也和郁归尘一样每次都会同时画两幅画,其中一幅作为姐姐钩吻的作业。
而钩吻则像舟向月一样神游天外,他们两个都是有人代笔就有恃无恐。
这天的课一结束,她就拿着布包离开了。
舟向月偷偷尾随着她,转弯抹角地穿过曼陀宫,竟径直下到了接近谷底的地方。
钩吻观察一下四周无人,侧身钻到了一个低矮的房檐之下。
舟向月想了想,偷偷地爬到了房檐上,看她在干什么。
钩吻爬到角落墙上的一个小洞边,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罐子。
随着她打开罐子,里面竟钻出一只黝黑的蜘蛛,径直顺着她的指尖爬到了她的手上。
钩吻非但不害怕,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舟向月心想,钩吻这是跟着蛊师离开了三年,自己也成了一个蛊师么?
怪不得她对般若绘都提不起兴趣了,毕竟画画哪有养蛊养虫子好玩。
钩吻和蜘蛛一起玩了一会儿,又把蜘蛛放回洞里,自己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来,靠坐在墙边开始画画。
舟向月费劲地瞧了半天,隐约看清她画的正是黑白的曼陀罗花纹,十分精致,和他进入般若绘之前伸手碰到的那一幅风格差不多。
钩吻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画画,舟向月盯梢也逐渐盯得无聊了,开始走神。
所以,钩吻是会画画的。
不仅会画画,而且似乎画得相当不错,只不过她似乎对般若绘兴趣不大。
进来前墙上的那幅曼陀罗,会是她画的吗?
说起来,他现在已经进过了不少房间,看到墙上的般若绘大致有两种风格,大部分的般若绘都是鲜艳的彩色,但也有少数像那幅蝴蝶与花的曼陀罗一样,只有黑白繁复的点线图案,就像是刺青。
两者风格迥异,但确实都在曼陀宫里公开展示,就好像只是风格不同的流派。
可是他们现在学习的般若绘,却只有那种上色的鲜艳风格,目前舟向月只见过钩吻一人画这种黑白的画风。
难道是孤僻少女逆袭把这种画风的般若绘发扬光大,在曼陀宫有了立足之地?
这是什么热血竞技故事,听起来就不像是会形成魇境的走向。
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一个清瘦如少年的身影,罩着斗篷,走进了这片狭窄的空间。
钩吻很专注地在画画,没有注意到他,他就伸出手颇为礼貌地在墙上敲了敲,那手指如细葱一般白而修长。
钩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人,随后便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中一瞬间迸发出亮光,把手上的东西一放,站起身来时还下意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嫣红嘴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
那人把头顶的兜帽一放,舟向月也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住了。
——这不是不知愁么?
此时的不知愁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比钩吻还要小一点,眼如点漆、唇红齿白,昳丽面容美得几乎雌雄莫辨。
他微笑着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朵洁白带着露珠的曼陀罗花:“姐姐,我来看你。”
钩吻抿着嘴低头接过那朵花,捏在手里。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不知愁十分自然地开口:“姐姐,你比几年前更漂亮了。画得也更美了。”
钩吻脸上泛起了红晕,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那么会说话。论漂亮,我怎么能跟你比?”
不知愁笑道:“那不都是因为姐姐厉害么。”
要说是情侣,但两人间的氛围似乎又不太像,倒更像是姐弟。
两人在底下说说笑笑,舟向月在房檐上怀疑人生。
……这真是他知道的那个不知愁吗?
不知愁该不会也被人用了什么夺胎换骨法,换了个人吧?
第189章 彼此
不知愁来找钩吻到底是想做什么,舟向月观察了很久也没得出结论。
不过,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这个般若绘的故事里,他似乎只是一个暂时的过客,在曼陀宫停留了一段时间,时不时会来找钩吻,每次必夸她的画画得好。
他在的这段时间,钩吻的心思就更不在般若绘的学习上了。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学到了上色和勾线,老师给学徒们讲解画布与颜料。
“般若绘所需要的一切都要干净圣洁,画布也是如此。上好的画布,还要柔韧、防水,适合颜料渲染,能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般若师的技艺和颜料的珍贵与纯粹。”
“最干净圣洁的颜料来自珍贵的五彩羊,不过你们现在还不是成熟的般若师,使用五彩羊的颜料太过浪费,就先用普通的颜料练习。等到你们快要毕业参加大圆满礼的时候,才会开始用五彩羊的颜料。”
舟向月心想,五彩羊是什么神奇的羊?
五彩缤纷专门产颜料的羊?
他在曼陀宫里到处转过了,也没看到过这样闪瞎眼的羊啊。
可能是要出去打猎才能猎到的羊吧。
老师继续讲解:“基本颜色有五个,白色、黄色、绿色、蓝色与红色。般若绘中千变万化的色彩都是由这五个颜色延伸出来,上色的时候不仅要搭配色彩的视觉效果,更要发挥出色彩本身的力量。”
也是从这一阶段开始,老师不再要求他们完全按照标准度量经上的画法画神像。
“大家上色的时候要用心体会颜料的灵性与自身的灵性,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将自己心中的神灵画出来。”
“只有在最虔诚的心境下画出来的般若绘,才是具有灵性的般若绘。”
舟向月依然厚脸皮地蹭郁归尘的作业,同时继续关注不知愁和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动向。
身为钩吻的妹妹,格桑和姐姐最为熟悉,虽然钩吻有意隐瞒,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不知愁的存在。
她一开始吓了一跳,赶忙催钩吻让他走,怕他如果被别人发现,会给钩吻带来麻烦。
但当她看到少年的真容之后,当场就脸红了。
舟向月不由得感叹,可别被他无害的美貌所外表欺骗啊。
你知道你面前这位少年将来会有多凶残吗?比你们曼陀宫主的凶名还厉害。
当然,都得排在他自己后面,哈哈哈。
钩吻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格桑的心思。
格桑在打扮自己上花的时间更多了,会央求阿嬷给她用更鲜艳多彩的丝带编辫子,又把头饰和耳坠挑了一遍又一遍。
钩吻是没有阿嬷给她编辫子的待遇的。她也没有格桑那么多漂亮的首饰。
她曾经逃离了几年后又被抓回来,虽然因为格桑求情的缘故,她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大人们原本就不喜欢她,现在明显更加厌恶她。
而不知愁对她们两个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宠溺。
这一天,钩吻原本约好了时间与他见面,但下课后却临时有事耽搁了。
等到她后来赶到约定的地点,却发现格桑自己先来了,正在和不知愁说话。
格桑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呀?”
不知愁一挑眉笑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格桑俏皮地勾了勾唇角:“你总是来找她。”
她走近一步,神神秘秘道:“你知不知道,我姐姐喜欢那些有毒的虫子……我还见过一次,她把蚯蚓放进了一只罐子里,还有好几种虫子……它们就在里面自相残杀,那声音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吓死人了。”
“我知道,”不知愁微笑起来,“我也喜欢。”
“你……”格桑一愣。
钩吻心底泛起莫名的情绪,从后面走过去冷冷道:“格桑,你想说什么?”
格桑一惊,迅速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心虚:“姐姐……姐姐你来啦?那我先走了。”
钩吻脸色阴沉地目送她离开,没有说话。
等到格桑走了之后,少年上前一步,从她发间拿下来一朵不知何时掉在上面的落花。
他说:“姐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钩吻一愣。
她本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总会离开的。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心底却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钩吻垂下眼,低声说:“这就走啊……”
是因为格桑说的话吗?
可他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点点头:“别这么难过,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的啦。”
钩吻勉强笑了笑,“嗯。”
少年又说:“你画的真的很好看。”
钩吻的笑意终于明晰了一些,有点羞赧道:“真的啊。”
少年猛点头:“真的!我觉得你真不用担心自己的画不合格,我偷偷在曼陀宫里转了转,你画的比那些挂在墙上的好看多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弧度优美的眼角微弯,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
钩吻确实相信了他。
她不能阻止他离开,但在他离开后,她纠结了许久,终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钩吻没有用格桑替她准备好的画作为作业。
她鼓起勇气,交了一张自己的作品。
画的还是般若绘的神灵画像与传统图案——不过是用她自己的画法。
画在一块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人皮上。
老师也说了上好的画布要柔韧、防水,适合颜料渲染,她觉得人皮是符合这几点的。
她的画法,在人皮上的效果最好。
钩吻交作业的时候心下忐忑,心想她用的是方方正正的一块皮肤,只要自己不说,别人应该也看不出这是人皮。
没想到,老师在看到她那幅般若绘的时候,脸色骤变,竟直接扇了她一耳光:“你!你竟敢……”
这一耳光打得极重,钩吻踉跄倒地,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嘴里尝到了腥热的血气。
周围的一张张脸上满是惊恐又嫌恶的表情,好像有人在大声指着她责骂,但她听不清楚,只能听见尖锐凌乱的嗡鸣。
突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空气。
电光石火间,钩吻眩晕地意识到那是曼陀宫里惩罚犯了大错的人才会用的鞭子。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可意料之中的凌厉疼痛却并未到来,反倒是一个温热的身体扑到了她身上。
有人紧紧抱住她,在大声地哭喊。
是谁?
钩吻费劲地睁开眼去看,但视线被泪水浸得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片凌乱的光晕。
鞭子撕裂空气的风声又响起来,似乎还伴随着混乱的尖叫声,但她却依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钩吻闻到了血腥味。
不是她嘴里的血腥味,而是随风传来的。浓郁而腥甜。
混乱、喧嚣、恐惧与愤怒在她心中掀起风暴,浑身血液也在风暴之中极速流转,发出刺耳的噪音。
在这噪音之中,她集中精力去听,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在哭喊什么。
“……姐姐!”
女孩挡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打我姐姐!”
……
钩吻再次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味。
阿嬷坐在床边,但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旁边另一张床上的人。
钩吻稍微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声音,阿嬷顿时转过头来。
她看到她醒了,神情霎时从担忧转变为毫不掩饰的厌恶:“醒了?你好好看看,你把你妹妹害成了什么样!”
本来要挨鞭子的是钩吻,可格桑扑到她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替她挨了那几下鞭子。
因为格桑像疯了一样说什么也不放手,最后老师们也没有再打她。
毕竟格桑是他们最喜欢的学生。
但那几下鞭子在少女瘦削的肩膀和背上留下了狰狞的鞭痕,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腿上也有一道血淋淋的鞭伤,甚至抽断了骨头。
阿嬷向来喜欢格桑、讨厌钩吻,现在看着钩吻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仇人:“明明犯错的都是你,格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做你的妹妹?”
“……钩吻,你会下地狱的!”
钩吻从小被阿嬷骂到大,对她的责骂早就已经麻木,只能默默地等她发泄完怒火离开。
她挣扎着起身去看妹妹,发现格桑脸色惨白,往日嫣红小巧的嘴唇如今毫无血色,额角布满了细汗。
钩吻沉默许久,将妹妹落在颊侧的一缕碎发拨到她耳后。
“……姐姐?”
格桑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钩吻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嗯。我在。”
格桑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才确认了姐姐真的在她身边。
她抬起手,钩吻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住妹妹的手。
格桑虚弱地捏住她的手指,低声道:“姐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说那样的话……我不该那么说的。姐姐,你能不能原谅我?”
钩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格桑是在说她之前对那个少年说她喜欢虫子的事。
他才离开一天,钩吻却感觉他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
她眼睛发酸,低声道:“我没有怪你。”
沉默许久,又说:“你不该替我挡鞭子的。”
格桑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漂亮女孩,而她则没有人喜欢。
她挨一顿鞭子,也就挨了。可格桑受了伤,得有多少人伤心,又有多少人恨她入骨呢。
格桑拉着她的手晃一晃,撒娇般轻声道:“可你是我唯一的姐姐啊。除了我,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钩吻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嗯,你也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根鞭子留下的伤确实严重,格桑养了好多天才差不多把肩膀和背上的伤养好,腿上的伤却好得缓慢。
她冲着钩吻撒娇:“姐姐,我想去看格桑花。”
钩吻知道她说的地方是哪里。
从曼陀宫爬上一片悬崖,沿着小路绕出山谷,会走到一片高山草甸,草甸上开满了格桑花,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山。
格桑腿伤还没好,不过她养了这段时间的伤,瘦了不少,于是钩吻就背着她去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妹妹走过那条小路,气喘吁吁地来到草甸上。
青翠欲滴的草甸上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五彩缤纷的格桑花织成一片锦绣花毯,绵延向远方的皑皑雪山,看起来神秘而纯净。
格桑在屋子里待了许多天,终于有机会来到这里,兴奋得脸都红了。
钩吻在旁边看着她,心想虽然所有人都喜欢妹妹,没有人喜欢她,但妹妹是她的妹妹,这就够了。
格桑还是个小女孩,会赌气、会吃醋,争强好胜,或许也会嫉妒。
但她……还是爱着她的。
舟向月远远地坐在草甸的边缘,看着这对姐妹和谐的背影,觉得自己可真多余。
他随手从草丛里掐了一朵蓝紫色的漂亮小花,在自己耳边比了比。
他想,等回去了,趁郁归尘睡觉的时候插在他头发上,说不定他发现不了,顶着花去上学,哈哈。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在那对姐妹的方向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看过去,顿时目光一沉。
他看到了很多人。
……不对,不是人,而是鬼影。
一个个鬼影都是□□的模样,周身焦黑仿佛烧焦的木头,眼窝是一个个漆黑的空洞,没有牙齿和舌头的嘴大张着,里面也是空无一物的黑洞。
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鬼影从草甸远处向他们缓缓走来,仿佛一群从阿鼻地狱归来的怨毒亡灵,只剩下灰暗的影子,与周围绚烂多彩的花海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格桑和钩吻,对此一无所知。
第190章 彼此
舟向月瞅着角度,往远处扔了块石头。
那些鬼影没有什么反应,但格桑和钩吻听见了声音,吓了一跳:“有人来了?”
两姐妹顿时没有心情再继续看格桑花了,钩吻背起格桑,两人慌慌张张地从小路跑了回去。
舟向月确定了,她们看不到这些鬼影。
他留在原地,看到那些鬼影依然在缓慢地靠近,似乎并不是专门要去追那对双胞胎姐妹,而只是要从草地深处走过来而已。
他们居然能
因为这些鬼影走得太慢,舟向月也不怕他们追上自己,于是还坐在原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等他们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样子其实不一样。
其中有的表面没有了皮肤,只剩下底下的血肉,但因为都是一片焦黑,就连骨头和牙齿的白与血肉的红都没有,所以乍一眼看去所有鬼影都长一个样。
曼陀宫这片山谷里的一切都有着鲜艳的颜色——湛蓝的天、金色的太阳、覆盖着耀眼白雪的山峦,以及白与红的宫殿,所有的人也穿着艳丽繁复的长袍,色彩热烈纷呈,就像是一幅用色格外大胆的般若绘,有着油画一样的质感。
这些漆黑的鬼影是天地间唯一毫无色彩的存在,仿佛和周围的环境不在一个世界。
沙沙,沙沙沙。
随着鬼影逐渐逼近,草甸上传来隐约的摩擦声,如果不是舟向月看得到他们,会觉得这些细碎的摩擦声只是风拂过花丛的声音。
他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一阵,在他们来到自己这里之前及时离开了。
那些鬼影似乎停留在了悬崖上,没有再跟进山谷。
这些鬼影到底是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舟向月没有想出结论,暂时先把这个疑问放到心底。
这天下午,老师在课上说,他们已经快要到大圆满礼,可以开始用五彩羊的颜料了。
因为这时学生们已经开始自己搭配图案与色彩,不再完全照本宣科地临摹,老师也对颜色进行了更详细的讲解。
“白色是最干净纯粹的颜色,代表纯洁、平静与善良。”
“黄色象征着光明、希望与丰收。”
“绿色代表富裕、生命与和谐。”
“蓝色象征着智慧、慈悲与无穷。”
“红色则代表着权柄、凶恶、血腥与震慑。”
别人都在专注地听讲,只有舟向月忍不住一次次往教室的窗外瞥。
没办法,不是他想开小差,实在是……外面的景象太吸引人注意了。
之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那些晦暗鬼影,此时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户外面的不远处,黑洞洞的眼窝里投出冷漠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里面的学徒们。
就像是橱窗里站满的塑料模特,又像是密密麻麻的人形墓碑。
外面日光灿烂,鬼影却依然是那种晦暗无色的模样,无声无息的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然而,除了舟向月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些鬼影一样,没有人往外看。
老师讲完了五种基本色彩的内涵,就开始教他们描金的画法。
“在五个基本颜色之外,金色是最珍贵特殊的颜色,要在上色、勾线完成之后再单独描金,赋予般若绘独特的光泽与灵性。”
“大家记住,五彩羊的颜料十分稀有,一定要节约使用。至于金色颜料,希望你们能首先尝试自己去找。”
学徒们的脸上出现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祝清举手问道:“老师,金色颜料要怎么找呢?”
老师笑了笑,“般若绘需要的是大家的虔诚与修行,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一定能找到金色的颜料。”
学徒们依然似懂非懂,但老师似乎不打算再进一步解释了,笑一笑让他们自己练习。
窗外站着密密麻麻的黑影,下课后依然一动不动。
因为他们黑洞洞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所以舟向月也看不出来他们的目光是不是在随着教室里这些人的移动而移动。
他们只是挤满了每一个能够看见教室里的窗户缝隙,仿佛只是为了扒在那里看里面。
与此同时,老师和孩子们都神色自然地进进出出,行走间穿过那些鬼影的身体,无论是人还是鬼都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舟向月也装作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出去转了一下。
近距离观察,他发现这些鬼影的双手双脚上都带着锁链与镣铐。
这些锁链镣铐的样式有些眼熟,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刚进入曼陀宫不久时,他们救下那个少女奴隶梅朵时,她和她旁边那几具尸体的身上就戴着这样的镣铐。
这么说,这些鬼影都是曼陀宫里死去的奴隶?
不过,曼陀宫有几百年历史,按照舟向月进来时看到的里面的种种酷刑,死掉的奴隶应该不止教室外挤的这些吧。
他们从山谷悬崖边的草甸那边过来,然后专门来到般若画院,挤在教室外看他们上课。
舟向月想,难道是这些奴隶生前也想做般若师?
就像是小时候的沈妄生坐在悬崖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孩子们被父母接走,或许这些奴隶也曾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贵族孩子们学习般若绘,那是他们求而不得的宝贵机会。
这天晚上,他又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格桑和钩吻看花的那片草甸。
草甸上依然花开如海,繁星满天,一片优美祥和,鬼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都跑去山谷里了?
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去山谷里,还专门要去般若画院呢。
舟向月带着新的疑问离开了草甸,没忘记重新掐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上午摘的那一朵花已经枯萎了,他要摘这朵新鲜的回去插在郁归尘头上。
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里面还亮着灯。
小郁归尘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桌子上还摊开着一张画到一半的画。
看到这一幕,舟向月破天荒地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心想自己压榨童工是不是压榨得有点太厉害了?
他把小花插在郁归尘的鬓边,很是自得地欣赏了片刻,又看向那幅画。
画的是无邪君的神像,线条流畅而干净,似乎一笔都没有修改过。
只是他那身长袍却不是红色,而是给涂成了白色。
舟向月心想,郁归尘这么认真的人,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也太不走心了。
他曾经是喜欢穿白色衣服,但成为邪神之后,红色长袍就是他的标志了。
被他腹诽的人正趴在桌上沉眠,气息均匀而绵长,眉心微蹙。
此时的他还是少年模样,比现实中的郁归尘小了一圈,和舟向月记忆里自己死之前的模样差不多。
再加上他就这么趴在这里睡着了,鬓边还插着一朵小野花,舟向月心中难免生出了一点怜爱之心。
罢了罢了,他这个宽宏大度的神就屈尊自己动手,帮郁耳朵改改呗。
舟向月蘸了蘸红色颜料,弯腰趴在桌上,开始吭哧吭哧地往神像的衣服上涂。
还没涂几下,他胳膊肘不小心碰了郁归尘一下。
下一刻,他手中的笔忽然被夺走,手腕被猛地一把攥住,霎时传来一阵剧痛。
“嘶……!”舟向月倒吸了口冷气。
郁归尘一把将他拽起来,暗金色的眸中隐现怒意:“你在干什么?!”
舟向月无语极了,用力想要挣脱他的钳制,“还能在干什么?帮你上色啊!你把他的衣服颜色画错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郁归尘把他堂堂邪神的衣服颜色画错了,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好心帮他改颜色,他不感谢他就算了,居然还瞪他!
没想到郁归尘二话不说拧过他的手腕,直接将他猛力掀到一边,仰面按在了紧挨着桌子的床上。
“唔!”舟向月的后腰在床架的边缘磕了一下,其实不痛,但郁归尘这架势让他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哼。
这一瞬间的郁归尘身上散发出一股近乎疯狂的危险感,让他本能地产生了一丝害怕。
但郁归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松开他。
他俯身将他按在床上,眼眸深处仿佛极力压抑暴戾的怒火:“不准碰他。”
……郁归尘在说什么?不准碰他的画?
舟向月仰面看着他的脸,满脑子都是“郁耳朵你发什么疯”。
“好好好我知道了,”舟向月挣了一下手腕,“你放开我……”
不碰就不碰,你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下一刻,他被更用力地压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郁归尘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又强调了一遍:“他是我的。”
“不准碰他。”
舟向月:“……”
郁耳朵你不要太荒谬。
虽然他知道这里只是个幻境,郁归尘完全没有现实中的理智,就连记忆也被替换了,大概认为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桌兼舍友,但是……
苍天啊大地啊,他是撕了还是烧了还是把他的画怎么着了?
他明明只是要给神像衣服改个颜色啊!
它只是一幅画而已!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好像他是要抢他老婆一样?
就在这时,一朵蓝紫色的小花从郁归尘发间掉落,正好落在舟向月的嘴唇上。
舟向月眼睛绝望地一闭:完了,希望郁归尘不要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插在他头发上的花,怒上加怒。
没想到郁归尘怔愣了片刻,松开他的手腕,伸手拈起了那朵花。
温热的指尖在瞬间擦过柔软的唇瓣,感受到和花瓣一样冰凉细腻的触感。
郁归尘身上那种压抑的危险暴戾气息,忽然像春日里的最后的残冰一样消弭于无形。
他闭了闭眼,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
最后的话尾消失在少年滚动的喉间,好像压抑着深深的痛苦。
第191章 彼此
舟向月反应过来危险已经过去时,郁归尘正坐在桌前,把画布上被他涂成红色的那几笔颜料一点点削掉,重新涂上干净的白色。
舟向月在旁边揉着手腕吸气,但又不敢过去跟他说无邪君的衣服明明应该是红色的。
经过刚才这一遭,他现在莫名地有点怕郁归尘。
感觉郁归尘生气的时候,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给他一种直觉的危险预感,就像是面对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打开笼子会严重的后果。
但他心里又憋屈得不得了。
这年头,连邪神本神都对自己的衣服颜色没有最终解释权了吗?
要命的是,他还指望着郁归尘给他画画交作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算了算了算了,这是死耳朵自己画的般若绘,老师都说了般若师可以自己发挥,那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他开心就好。
第二天,舟向月去上课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他立刻发现了另一件事——
昨天挤挤挨挨地站在教室外面往里看的那些鬼影,今天站在了教室里面。
而且是每一张桌子前面都站了一个鬼影。
昨天他们还只是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而今天,他们依然带着镣铐和锁链站在那里,却冲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拼命地张大了嘴。
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有黑洞洞的喉咙。
就像是在拼尽全力地惨叫呐喊,又像是带着无尽恨意,想要活生生地将桌子后的人吞噬。
这一幕比昨天的那一幕瘆人多了,而且舟向月面前站着的那个鬼影挡住了他看前面的视线,他便下意识地往靠近郁归尘的方向坐了坐。
郁归尘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舟向月现在开始羡慕其他人了。
他们看不到这些漆黑的鬼影,也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劲,只要安安心心画画就好,考核合格了就能离开。
类比上一次,这次离开般若绘的条件,大概就是完成合格的描金画法的般若绘。
此时,学徒们正在苦恼地讨论金色颜料要怎么找。
又有人去问老师,但老师的答案依然是那一句“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一定能找到金色的颜料”。
这个答案太抽象了,众人依旧一头雾水。
看着一众呆滞的面孔,老师又补充道,“到大圆满礼之前,如果大家还没有自己找到金色颜料,学院也会直接提供。但那样就不如你们自己顿悟的效果好。”
这下就令人安心了许多,至少有个保底的。
老师还专门提醒他们:“如果有人找到了金色颜料,可以分享,但不要直接把颜料的秘密告诉别人,这是对神灵的亵渎,也是对金色颜料的浪费。”
这一天,依然没有人找到金色颜料,大家只是继续埋头画画。
不过,舟向月感觉到格桑似乎对于找不到金色颜料有些着急。
郁归尘估计也在想办法,但他不会将这种焦急表现出来。
比起金色颜料,倒是教室里的这些鬼影更吸引舟向月的注意力。
第三天,他发现教室里的鬼影更多了。
他面前的鬼影被挤得跪在了桌子前面,依旧大张着嘴,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坐在桌子后面画画的人。
原本他站着的时候,比桌子高不少,坐在那里不看也就不看了。
但现在他跪在地上,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到几乎占满半张脸的嘴直直地对着坐在那里的舟向月,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舟向月想,他要是不赶紧找到那所谓的金色颜料,让郁归尘帮他和自己完成这一次的考核作业,这些鬼东西迟早要把他逼疯。
老师给的“炽热的心”的提示太过抽象,直接去找实在是没什么方向。
其他学徒看起来也一样没有方向。
不过,般若画院里不止他们这些学徒,还有很多成熟的般若师——至少,老师们也是要画般若绘的。
他们画般若绘,肯定也需要金色颜料。
那直接去偷点他们的颜料来不就行了?
他有没有一颗炽热的心难说,但反正是有一个歪门邪道的脑子。
一不做二不休,舟向月用了几天时间,偷偷地去找他们的颜料。
他发现金色颜料似乎真的十分珍贵,所有老师手上的金色颜料都没有余量,每次都直接用到了画布上,根本没有多的可以让他偷。
不过他倒是有了另一个发现——颜料是每隔一段时间从一个房间统一运来的,五种颜色的基本颜料会分送给画院的各个般若师,包括学徒在内。
而金色颜料,则是每个般若师自己去那个房间里取回的。
经过几天的蹲守,他发现那个房间外面平时都会有人看着,似乎只有每隔三天在他们下午上课的时候会有人出入,打开房门。
在这几天时间里,教室里的鬼影越来越多,他们就那样沉默地挤在所有学徒身边,对着他们张开黑洞洞的嘴巴,露出里面幽黑恐怖的喉咙。
舟向月因此坐得越来越靠近郁归尘,几乎快要挤上他的椅子。
郁归尘好像因为之前对他发火心怀愧疚,他这么挤过来居然也默默忍了。
但即使如此,舟向月也真的不想再在这样的教室待下去了。
他是可以装作看不见,但这精神污染实实在在地摆在身边,被那些漆黑眼窝和喉咙时刻对着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
于是,这天下午他直接逃课了。
所以他也就不知道,同样是在这天下午,钩吻和格桑带来了金色颜料。
不多,只有一小碗,放在格桑的桌上,但足以赢来众人羡慕的目光。
格桑身边向来不缺少围绕的人,这下更多人凑过去,痴迷地看她用笔蘸一蘸颜料,描画在已经色彩斑斓的般若绘上,为画面增添上金黄的绚烂光泽。
有人讨好地问她:“格桑,你的金色颜料是怎么找到的呀?”
格桑微笑着抿一抿唇,“就像老师说的,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会获得金色的颜料。”
看到旁边人失望的表情,她勾起小巧精致的嘴角:“真的就是这样,我不能说得更详细了,毕竟老师都说过了。”
钩吻看着身边众星捧月般的妹妹,垂下了眼。
其实,金色颜料是她找到的。
但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没有人会看到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会聚焦在格桑身上。
她走到教室外面,拿妹妹给自己的奶茶壶倒了一杯奶茶。
温热咸香的奶茶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是阿嬷给格桑准备的,她从来不会给钩吻带奶茶。
但格桑每次都会把自己的奶茶给她。
钩吻捧着热乎乎的奶茶,想起妹妹身上因她而留下的狰狞鞭痕。
她无法走过去对那些人说,金色颜料其实是她找到的,是她给了格桑。
……
同一时间,舟向月偷偷地溜进了那个房间。
和他推算的一样,此时刚刚有人把一箱颜料抬出去,房间外短暂地无人看守,因此他极为顺利地钻了进去。
没想到,房间里的另一侧墙壁居然是开放的,直接与山体相接,通向里面一个幽深的山洞。
他贴着山洞边沿往里走,越走越深,里面也越昏暗。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锁链的轻响,似乎有人。
舟向月视线刚适应山洞里的昏暗,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漆黑人影!
他呼吸一轻。
下一刻,他看清那是个鬼影。
而且不止一个。
和教室里现在挤满的鬼影一样。
在幽暗的山洞里,无数的人影带着镣铐,森森地站在他面前,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舟向月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天在教室里都被他们包围,他已经习惯在他们面前装作看不见他们。
舟向月穿过一个个人形墓碑一般的影子,走得更加小心,随后发现洞穴边缘立着一排一人高的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个个戴着锁链和镣铐的奴隶。
这些奴隶是活人,不是鬼影。
和曼陀宫其他地方的奴隶不一样的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只剩下脸上两道挤在一起的空缝,十分怪异。
他们形容枯槁,在笼子里或爬或坐,没有人说话,只有断断续续锁链与镣铐或栏杆碰撞的轻响。
笼子里是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无眼奴隶,笼子外是沉默地站着的鬼影。
除去鬼影大多没有了皮肉、表皮焦黑,他们和笼子里关着的奴隶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舟向月穿过林立的鬼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这个幽深漫长的洞穴,最终又在尽头看到了隐约的天光。
他好像明白这个山洞通向哪里了。
果然,走到山洞另一端尽头,他看到了那片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不过和上次格桑和钩吻去的地方应该不在一个山坡上,远处可见的雪山和上次并不一样。
山洞边缘的山坡上砌着一座土堆的窑洞,有点像是烧瓷的窑,里面冒出隐隐的火光,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高温。
舟向月听见窑洞的另一边有说话声,于是偷偷从上面的山坡绕过去。
那是几个穿着曼陀宫里普通棕色衣袍的颜料匠,正在一个仿佛作坊一样的地方忙碌。
一个人在分拣一堆颜色各异的宝石,宝石色彩缤纷,鲜艳透亮。
一个人挥舞锤子把分拣好颜色的宝石砸碎,另外几人则分别拿了一屉某种颜色的碎宝石,把它们一点点细细磨成粉。
磨好的宝石粉放在一只只小罐子里,呈现出鲜艳的色泽:白色、黄色、绿色、蓝色、红色。
正是他们画般若绘所用的颜料粉,使用时需要加水调成膏状,才能涂抹在画布上。
“这一批颜料不行,”正在分拣的那个人说,“很多颜色都不太正,只能丢掉了。”
砸宝石的那个人抹了一把汗,“因为这批五彩羊不行嘛。我就说眼睛得一生下来就挖,就算是山洞里黑,怎么也是有点光的,他们的颜色都从眼睛里漏掉了。”
“可是一生下来就挖的话,很多就活不下来了,做不出那么多颜料。”
旁边一人道,“画院那边催得急啊,说是这一批学徒马上要大圆满礼了,颜料不够用。这不是为难人嘛。”
原来这就是般若绘颜料的真相。
最珍贵的颜料来自五彩羊,而五彩羊并不是真的羊,而是那些关在漆黑山洞的笼子里的奴隶。
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挖掉眼睛,从来没有见过世间的色彩,这样色彩才能“保存”在他们的身体里,不然就从看到色彩的眼睛里漏出去了。
具体的制作过程,似乎是像烧舍利子那样,把人放进窑里烧,就能烧出来各色宝石。
把这些宝石按颜色分类,就能制成般若绘的颜料。
“好在这批的金色颜料还可以,不然我们怕是要遭殃。”
“毕竟是宫主亲自挑的金色羊嘛,他肯定能看出这一批羊里哪个能产最好的金色颜料。”
“做颜料可真难。挖眼晚了呢,颜料质量不好。早了呢,产量又上不去。那只金色羊如果用来做其他颜色的颜料肯定也是最鲜艳的,可他取了金色颜料,再烧成其他颜料就不是最佳时间了,质量又要受影响……”
几人唉声叹气。
舟向月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目光越过他们,看到后面有一座石头小屋,里面锁着一个奴隶。
那个奴隶四肢和脖子都被锁链锁在石头墙壁上,身体前倾,无声无息地垂着头,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眼窝里也和山洞里的奴隶一样空空荡荡,没有眼珠。
有人想起来:“话说,那只金色羊还活着吧?”
那个挑拣宝石的人站起来,“我去看看。”
那人一走进小屋,原本死气沉沉的奴隶就惊恐地瑟缩起来,声音嘶哑得只剩气音:“求求你,轻一点……”
他可能已经在拼死挣扎了,但他实在太虚弱,就连束缚着他四肢的锁链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气息奄奄地挂在镣铐上。
奴隶的嘴唇毫无血色、干枯破皮,心口的位置满是横七竖八或陈旧或新鲜的伤口,随着他无力的挣扎,有血液缓缓坠落,正好落在地面上的一只小陶罐里。
刚刚滴落的血液明明是鲜红的,但在滴落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金色。
落入罐子里时,就变成了浓稠的液体,闪烁着纯金的光泽。
那人看了看奴隶,又看了看罐子里的颜料,摇摇头走回去。
“活着。就是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他对另外几位颜料匠说,“产量也不高,那几位般若师都找我抱怨呢。”
“没事,反正下一批羊马上就成熟了,会有新的羊的。实在不行就往里面掺一点次等的金色颜料,一点点也看不出来的。”
舟向月躲在石头小屋后面,心想原来金色颜料是这么取的。
不过他这个寻找金色颜料的方法算是作弊,其他人肯定没法像他一样摸到这里来。
既然老师向他们提出了寻找金色颜料的要求,那这应该是大多数学徒都能做到的。
五彩羊能提供最顶级的颜料,另外还有普通的颜料,那么同理,应该也有普通的金色颜料?
五彩羊的心头血是最顶级的金色颜料,而其他人……不对,在曼陀宫里,哪怕是奴隶,学徒们要动手也十分不易,毕竟奴隶都是曼陀宫主的财产,不是他们的。
应该不仅限于人吧?
不然难度好像有点太高了。
这样的话,老师说的“只要有一颗炽热的心,就会获得金色颜料”,应该就是字面意思——
从活着的、温热的心脏上,可以取到金色颜料。
这应该是说冷血动物不行,只要是有体温的动物,应该都可以。
那难度也不算太高,只是稍微有点恶心人。
这山谷里的动物不是很好找,而且动物要取心头血就没人这么好控制了,量也不多,估计得直接杀掉。
舟向月心里盘算,这里的这罐金色颜料差不多够三幅须弥绘,可以让他、郁归尘和付一笑三人离开般若绘。
至于祝清祝凉,就让他们继续在里面待着好了。
他在这个魇境里观察到现在,发现在般若绘里面反而比在外面更安全。
只要外面的人赶紧破境,留在般若绘里的人自然就一同得救了。
……
郁归尘拿到舟向月带回来的金色颜料时,皱起了眉。
他很想问舟向月这金色颜料是怎么来的,但因为之前老师说过的话,又没有问出口。
舟向月摇着他的肩膀:“你快用啊!金色颜料要趁新鲜用,晚了就不好看了。”
郁归尘被他催得来不及细想,还是用描金笔蘸了金色颜料,描在两人已经接近完成的般若绘上。
舟向月的金色颜料显然比格桑的更好,金色一沾上画布,整幅画面顿时变得流彩溢金,有一种梦幻般的流沙质感。
金色的流沙从斑斓的般若绘上流淌出来,宛如渲染开的颜料一样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
郁归尘醒来时,在般若绘里的漫长记忆瞬间就如梦境一样淡忘下去,但醒来前的这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舟向月活动了一下肩膀:“进个般若绘也挺累的……”
郁归尘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发沉:“金色颜料,你是怎么拿到的?”
舟向月愣了愣,难以置信道:“你觉得我是怎么拿到的?杀人剜心?”
他几乎气笑了,赌气一样反手拽着郁归尘的手探进自己衣下:“你自己摸!”
郁归尘猝不及防地触碰到衣服下温凉的肌肤,惊得下意识想抽手。
这个动作掀起了舟向月的衣摆,露出一段莹白细韧的腰肢。
但郁归尘的目光立刻落到了他的胸前——心口深深浅浅的伤疤上多了一道新的伤口。
伤口尚未愈合,边缘还有新鲜的血迹。
舟向月一把甩开他的手,满眼委屈:“……我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啊。”
第192章 彼此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曼陀罗般若绘】!”
舟向月拿到境灵碎片时,下意识看了一眼郁归尘。
郁归尘比他醒得稍晚一点,但也醒了。
舟向月决定在他身边还是先装个乖,现场开马甲这种高危动作暂时先不做了。
他对郁归尘说:“我拿到了境灵碎片,叫做曼陀罗般若绘。”
郁归尘点点头,没有让他把境灵碎片给他,只是让他自己收好。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在般若绘里残留的记忆,舟向月也拿捏着分寸说了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现在发现,自己在般若绘里恢复理智应该是邪神特权,别人是没有的。
因此,既然经历过这些般若绘之后会获得境灵碎片,那么其他境客应该也会留有与魇境主线相关的记忆。
果然,郁归尘记得里面关于颜料和那对双胞胎姐妹的事。
舟向月又补充说,他似乎在般若绘里面看到了付一笑和祝清祝凉,付一笑好像也出来了,但祝清祝凉好像还在里面。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尽快破境。
于是,两人继续沿着宫殿往上走。
同一时间,付一笑也重新出现在了之前那个挂着黑白曼陀罗花纹丝绸的房间里。
白措正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伞蝶和楮知墨放过他,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上山采草药误入这里的普通人……
付一笑:“你们……”
伞蝶那凶器伞尖瞬间转向他:“你刚才去哪儿了?”
付一笑赶紧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想干什么:“你刚才把我迷晕了,我就进入了一个幻境,像做梦一样,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简单讲了一下自己残留的记忆,伞蝶和楮知墨听得若有所思。
付一笑说:“这些可能跟魇境背景有关,不过我们是不是先把真假这件事弄清楚?你一上来就下死手,是因为之前见到了一个假的我吗?”
伞蝶冷笑一声,并没有收起伞:“是啊。要不是那个你有点奇怪,我都发现不了,但被识破了之后就下死手,我差一点就被你杀了。”
付一笑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但莫名还是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啊,你没事吧?”
伞蝶:“没事。我还能真被你杀了不成?先说重点。”
重点就是,曼陀宫里有能够以假乱真的东西冒充他们。
再加上他们都是莫名其妙地就在一瞬间与其他人走散了,这很可能就是这个魇境里的一个重要陷阱。
付一笑想起来在一个房间里不能停留太久,赶紧告诉他们。
他们一起进了下一个房间,确认周围暂时没有什么危险情况之后,付一笑又看向白措:“刚才我们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我之前确实在外面见到过你,但你又对我完全没有印象……你确认没有什么缺失的记忆?”
毕竟,是有法术可以洗去人的记忆,但一般都会有断片和记忆模糊的后遗症,仔细回忆还是能找到破绽的。
白措急忙连连点头,他现在被这里的诡异情况和上来就杀人的凶残女子吓得不行,“我真就是进来转了几天,然后就遇到你们了。”
伞蝶道:“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你就是真的。”
白措欲哭无泪:“姑奶奶你刚才都要切掉我脑袋了,我要真是你们说的鬼,还不跑等死吗?!”
伞蝶和楮知墨对视了一眼。
确实,之前认出假的付一笑时,他立刻就不装了;而白措被她们恐吓了这么半天,都要吓尿了也没能逃走。
楮知墨想了想:“不过也是,我们又不认识他,魇境送个假的他来对我们没有意义。这么反推,倒应该是真的。”
白措气愤道:“我真是真的啊!再说了,说不定你们两个里面也有假的呢。”
伞蝶和楮知墨相视一笑。
伞蝶道:“不可能是假的。”
付一笑心里微微疑惑。
她们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器,可以辨别真假么?
如果真是这样,确实可以省很多事。
他倒是没怎么怀疑过她们两人是假的——毕竟关于真假的问题就是她们挑起来的,如果是假的,不会专门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这上面来。
伞蝶看向付一笑:“既然你们认识,那你们对质吧。”
付一笑沉思片刻,问伞蝶:“你说之前遇到的那个我有点奇怪,奇怪在哪里?”
伞蝶:“那个你居然会撩妹。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可能开窍。”
楮知墨噗嗤笑了一声。
付一笑:“……”
他涨红了脸,心想这鬼怎么这么……
他强行集中精神,理了理思路。
之前已经基本排除了里外两个白措都是真的的情况,大概率是一真一假。
但其实他跟白措也并不熟,而且并不能确认自己在外面认识的那个白措是真是假,所以完全不能通过诸如性格习惯之类的细节去判断真假。
如果外面的白措是真的,这个是假的,那他的表现其实不太讲得通。
假白措之所以出现在他面前,自然是要利用付一笑对真白措的信任。
那么,他应该做的是让付一笑误以为自己是真的白措,以此取信于他再利用他,而不是倒打一耙说外面的白措是假的。
和伞蝶不像是假的同理,假白措出现之前,付一笑尚未遇到任何假人,假白措完全没必要自己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引人怀疑。
那么,如果外面的白措是假的,这个是真的——
从这个思路延伸出去,倒是产生了一个关键问题:假白措应该是魇境中的产物,他为什么可以离开魇境?
付一笑道:“我们先假定你是真的。”
白措抱着脑袋哀叹:“我就是真的,为什么要假定……所以你在外面遇上的那个我肯定是假的!”
付一笑有点愧疚地轻咳一声,对伞蝶和楮知墨道:“那外面的那个假的为什么可以出去?”
他这话一出,伞蝶和楮知墨立刻明白了。
魇境里正常的鬼,哪怕是境主,也是不可能离开魇境的。
伞蝶:“有人把那个假的带出去了。”
魇境里的鬼自己是不可能出去的,但如果魇境本身特殊,再加上有特殊的契机,有人把他们带出去,这就有可能实现了。
付一笑忽然想起,他们进入这个魇境之前听说这个魇境很特殊,几乎没有死过人,进来的境客都平安离开了。
……如果没有死人的原因是,离开的很多人其实都是假的呢?
***
房薇和杜渐在一个房间里惊魂未定地暂时休息。
他们进入的上一个房间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血红壁画,中间的神灵身上缠绕着宛如肠子一样血淋淋的飘带。
他们进去之后,四周墙壁忽然渗出血来,整个房间像肠子内壁一样血淋淋地抽搐扭动,若不是他们逃得快,恐怕已经被突然逼近绞紧的墙壁活活绞死在里面。
这个房间和那个比起来就令人安心了许多。
墙上也挂着一幅巨大的曼陀宫风格的彩色画作,但画里没有那样凶神恶煞的神灵,也没有大面积恐怖的红色渲染。
房顶中央垂下一根细线,悬挂着一个镶金嵌玉、装饰得十分华美的椭圆球状物。
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形状奇异宛如蜂巢的吊灯,但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一个完整的人头骨。
眼眶里镶嵌着巨大的玛瑙,眉骨、鼻骨和天灵盖周围一圈都贴着金银佩饰,头骨四周还点缀着各色宝石,给原本可怖的头骨增添了一些神秘华美的气息,却更瘆人了。
两人找了一个在画作与那颗悬挂头颅之间的位置坐下休息,不敢靠那些东西太近,也不敢离墙壁太近。
房薇小心地解开杜渐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的伤时满眼心疼,快要哭出来了:“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受这些伤……”
杜渐觉得头疼:“你别哭啊。你少尖叫几声就行了,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房薇瞪了他一眼,居然没跟他吵架。
她抹了一把泪,在自己包里找出碘酒和棉签来,仔仔细细地给他伤口消毒,然后又翻出符咒沿着伤口细细地扫过。
杜渐哭笑不得:“这点伤也要用符咒?”
房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要的。谁知道那东西有没有毒呢?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杜渐一愣,房薇重新低下头去,而他依然低着头在看她。
房薇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处理他的伤口,海藻般的长发就散落在肩头,发间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栀子清香。
杜渐忽然就想起当初自己爱上她的那一刻——女孩坐在窗边的阳光下,微微弯曲的黑色长发如海藻般垂落,清风吹来,吹得她的发梢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清雅幽静的栀子花香。
杜渐恍惚间心想,房薇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安静优雅的女孩子,而不是总是神经质地大喊大叫,叫得他都要神经衰弱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房薇身后的墙壁上好像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裂缝。
裂缝迅速扩大。
他定睛一看。
那不是裂缝,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
成群的虫子从巨画的四周涌出,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带来死亡的气息。
杜渐霍然拽着房薇起身:“快跑!”
房薇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想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房薇脸色竟没有尖叫出声,虽然脸色瞬间煞白,但还是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杜渐在心里松了口气。
幸好房薇没有发疯,她最怕虫子了……要是她在这时候大叫大哭,他说不定都要顾不上她自己跑了。
突然,房薇猛然抱住他一扭身。
杜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踉跄了一步才稳住:“……你干什么?!”
下一刻,他猛然发现原本在房顶中央悬吊的那个人头骨不知何时竟移动到了他的背后,牙关间紧咬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刃。
此刻,那把利刃上正滴落鲜血!
——房薇看见头骨到他背后偷袭,突然抱住他是为了帮他挡下这一击!
房薇扑倒在他怀里,杜渐目眦尽裂地看见了她后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涌出的鲜血瞬间就染红了一片衣服。
漆黑的虫潮飞速逼近,杜渐无暇多想,一把抱起房薇就往门口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杜渐几乎感觉到有虫子爬上了他的裤脚。
他拼尽全力冲到门边,猛地推开门。
无论前面是什么,先逃出这个要命的房间再说——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在他面前响起:“啊啊啊啊啊——!!!”
门的另一边,居然是一个满身是血的房薇。
杜渐在一瞬间浑身寒毛直竖。
面前的这个房薇满眼惊恐,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杜渐!快杀了她!”
“她是假的!!”
第193章 彼此
付一笑在整理思路。
他仔仔细细地思考了半天,久到伞蝶都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这才理清了思路。
因为伞蝶和楮知墨并没有见过白措,这里只有他能找到魇境内外的白措的一个重要区别——
他问白措:“你说你和你媳妇走散了?”
白措点头,顿时难过起来:“唉,不知道曲珍怎么样了……”
付一笑:“我在外面见过曲珍,就前两天。和那个你一起,当时你还给我们介绍她,说是你媳妇。”
白措傻了:“啊?!”
他整个人都混乱了:“曲珍……怎么会在外面?我们当时是……到底怎么回事……”
付一笑看了伞蝶和楮知墨一眼。
两人会意。
魇境里的曲珍失踪了,而外面的白措却和曲珍在一起。
两个白措有真有假,但如果只有一个曲珍,那大概是真的。
……说不定,曲珍就是那个把假白措带出去的契机。
“不对,哪里不对……当时……”
白措没有注意到另外几人的眼神,他皱起眉头,似乎开始费力地回忆着什么。
他说着说着开始语无伦次,脑海里一片混乱。
直到某个似乎被不可知的力量刻意隐藏的记忆角落忽然被翻出来,他眼中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对,我想起来了……我媳妇是假的!”
“假的?”
付一笑皱起眉,他又混乱了。
他才刚刚觉得自己理出了一点头绪,想到可能是白措的媳妇曲珍把假白措带出了魇境,现在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假的曲珍?
楮知墨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白措摸了摸自己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满眼惊恐:“就是,一开始我还觉得媳妇变得更温柔,更体贴了,对我百依百顺的,我甚至都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有种别样的风情……”
“但后来我忽然就咂摸回味儿来了,我媳妇怎么可能这么温柔?!她可是能一个人徒手杀狼的女人,狠起来连我都怕!”
“那时我还以为是她跟我开玩笑,突然想玩点什么小情趣呢……结果我就开玩笑地问了她一句你是假的吧,她突然就翻脸了!”
白措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甚至吓得哆嗦起来:“她当时……她当时突然把自己的脸皮扯下来,底下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卧槽当时就吓得我屁滚尿流,魂儿都吓飞了,头也不回光顾着跑……”
“也不知道跑了过久,我才发现已经把她甩掉了,之后我不敢再在这里待着,想赶紧逃出去,结果就发现怎么转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后就在这里困了好几天,再就遇到你们了。”
白措一口气说出了他所有遗忘的记忆,连自己都快吓傻了:“我怎么……我怎么之前都不记得这些事?!我是不是撞鬼了啊啊啊!!”
楮知墨点头:“是的,你才知道吗。”
白措:“怎么会有鬼啊啊啊啊!”
楮知墨:“……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你以为之前遇到的那些诡异事情都是因为什么?”
白措:“我以为是有人装神弄鬼啊!!”
付一笑:“……我刚才不是还见你跟你的神祷告呢吗?”
白措持续崩溃:“祷告不就是个习惯嘛,要是神真的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也要吓死了啊!!!”
三人:“…………”
叶公好龙是吧。
因为白措三观崩塌实在太过崩溃,怎么也安抚不下来,伞蝶干脆直接一个符贴到他脑袋上,给他贴晕了。
在付一笑隐隐谴责的目光中,伞蝶毫无羞愧之色:“普通人就是麻烦。”
事已至此,三人讨论了一下目前的谜题和线索。
白措和曲珍一同进入魇境,不知何时与曲珍失散,身边的曲珍变成了假曲珍。
他发现了对方的疑点,开口质疑,结果被凶相毕露的假曲珍吓跑,之后再也没能离开曼陀宫。
而曲珍一开始和白措一同进入魇境,两人失散之后,或许和白措遇到假曲珍一样,也遇到了假白措。
之后,很可能是她把假白措带出了魇境。
楮知墨问付一笑:“你见过那个曲珍,她有什么异常吗?”
付一笑费劲地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看起来很正常,她和白措就是一对寻常夫妻,而且确实就像白措说的,她看起来很健壮,像是能徒手杀狼的……对白措也是呼来喝去的,两人很亲昵。”
楮知墨又问:“假如确实是她把假白措带出去的,你觉得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付一笑沉思良久,严肃道:“……我觉得,她应该不知道那个白措是假的。”
***
房薇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浑身颤抖地看着面前的这个杜渐和他怀里柔弱的“房薇”。
原来如此。
她以为自己一直和杜渐在一起,但他们不知何时其实已经走散了。
他们身边的彼此,早就已经被这个恐怖的魇境掉了包。
她逐渐发现杜渐比往日对她更有耐心,更温柔,每每遇到危险总是把她护在身后,知道她害怕还时不时讲笑话给她听,让她原本想与他冷战的心都维持不住了。
然而一切假象都终止于她开玩笑的那一句——“杜渐,你今天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你怕不是被夺舍了吧?”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一幕。
杜渐脸上温柔帅气的笑忽然变得阴冷诡异,就像是整张脸的所有肌肉一动不动,嘴角却僵硬地缓缓勾起,扯动嘴唇咧开。
明明是个微笑的动作,却让人感觉咬牙切齿,充满了怨怒。
他的声音变得黏腻含混,仿佛嘴里含了一口粘稠的鲜血:“薇薇,你觉得……我是假的吗?”
房薇猛地打了个寒战,恐惧沿着脊椎骤然攀升到头顶。
还需要回答吗?
……这个杜渐,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一瞬间吓得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渐”当着她的面抬手撕下了自己的脸皮,撕啦——撕啦——
就像是撕芒果皮一样,一片、两片……
撕下人皮后是血淋淋的血肉,血肉中那双杜渐的眼睛还在充满怨毒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假的?为什么?我难道不好吗?!”
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她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力气和声音:“……啊啊啊啊啊!!!”
她惨叫着往后猛退一步,转身没命地奔逃。
那种噩梦般的撕扯皮肉的声音还在她身后响起,撕啦——撕啦——
“呼……呼……”
房薇拼尽全力地逃跑,肺部几乎因为过于用力呼吸而传来撕裂的剧痛。她慌不择路地冲过几个房间,再要打开一扇门时,门忽然自己开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门里的杜渐和他怀里柔弱的“房薇”。
以及他们身后那黑压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虫潮。
窸窸窣窣的恐怖声音从里面传来,几乎让她惊厥。
房薇的神经终于崩断了。
她疯狂尖叫起来:“杜渐!快杀了她!”
“她是假的!!”
面前的两人竟然吓得倒退了一步。
那个“房薇”伸手抱住了杜渐的脖子,浑身发抖地靠在他肩头:“快跑……”
而杜渐大睁的眼中满是恐惧和厌恶,房薇一瞬间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仿佛从噩梦中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她猛然间醒悟,他的恐惧与厌恶,是对她的。
就在这时,杜渐手上一动,他们之间骤然炸起一片烟雾,遮蔽了房薇的视线。
房薇知道,那是杜渐逃离危险时常用的一个障眼法。
这个杜渐果然是真的!
“房薇”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激动得颤抖:“那边!那扇门!我看到出口了!”
哪里?
哪里有出口?!
房薇眼前的视野天旋地转,她忍着眩晕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远处那扇门。那扇门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现在已经在慢慢关闭。
明亮的天光从门外射进来,落在昏暗的室内,仿佛在地上切割出一片金色的光斑。
门外,居然是她自从进入曼陀宫后就再也找不到的曼陀宫谷底!
逃出去……逃出去!
什么杜渐和假房薇,他们一瞬间都被她抛在脑后了。
房薇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至极的鬼地方,其他什么都顾不上。
可她刚跑出一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摔倒在地,脚上传来钻心的剧痛。
她余光瞥到了那个东西——长长的一条,首末两端缠绕着镶嵌红宝石的金银包边,像是一条人的大腿骨,凭空出现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杜渐抱着“房薇”朝那扇门冲了过去。
门在一寸寸关闭。
“杜渐!”房薇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忍着脚上的剧痛爬起来,“别丢下我!”
杜渐却像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一样,抱紧怀里的“房薇”,一步也没有停留地冲向那扇门。
房薇绝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汹涌而下。
她赶不上了。
因眼泪而扭曲的视野中,她看见两人终于在门即将关闭时穿了过去。
“房薇”的头倚靠在杜渐肩头,露出的一双眼睛远远地与她目光相接。
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妖媚丹凤眼甚至微微一弯,仿佛冲她微笑了一下。
砰!
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明亮的天光骤然消失,房薇眼前猛然陷入一片昏暗。
她拼尽全力地冲到那扇门前,重新拉开门——
却见门那边不再是室外的天光,而是有一个幽深可怖的房间,四面墙壁皆是恐怖的猩红色。
房薇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绝望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她错过了……
这个诡异的地方,每一次开门几乎都会到不同的房间。离开的机会,只有刚才那一次……
而杜渐居然带着那个假房薇离开了,把她扔在这里……
他不可能没有认出她……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辨认她们,几乎一丝都没有犹豫……
房薇心痛如绞,嗓子已经哭哑了。
滴嗒。
她忽然听到了滴水声。
滴嗒,滴嗒。
滴水声在慢慢地靠近,越来越清晰。
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房薇忽然打了个冷战,她抬头看去。
地上滴落了一串鲜红液体,中间还有一串血脚印,不知何时从远处一路滴落到她面前。
滴嗒。
一滴鲜红的液体在她正前面滴落。
一双没有皮的、血淋淋的修长小腿,此时就站在她面前。
房薇本来应该会尖叫的。
但神经绷得太久,她整个脑子几乎已经麻木了。
她无法遏制地发着抖,缓缓地抬起头。
面前的身影逆着光,她只能隐约看清它浑身都是血红色的,浑身都在淌着血,像是一个赤.裸的、被剥了皮的人。
一个歌谣一般轻柔飘忽的少女嗓音从头顶传来,像是梦中的谰语。
“他选了她,不要你了。”
“……你恨他吗?”
“想让他死吗?”
……她在对她说话。
房薇心神恍惚起来,满是泪光的眼眸里慢慢、慢慢地泛起一片怨毒的刺红色。
她颤抖着张开嘴,嗓音嘶哑:“……想啊。”
同一时间,杜渐正背着房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的山洞里,逃离曼陀宫的神秘山谷。
他不知道,背上的女孩温柔地抱着他的脖子,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
郁归尘刚刚推开一扇门,忽然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
因为他灵力极高,当走在魇境这样阴邪气息浓重的地方时,有时会感知到与其中力量最强大的存在有关的一些细微波动。
在魇境里,这种波动一般便与境主有关。
意味着——境主猎杀到了猎物。
他心头微微一沉。
这时,打开的门后露出了墙上一幅色彩极为绚烂的般若绘。
看清那幅画的瞬间,一股焦躁的热意蓦然从他身体深处隐隐蔓延开来。
他的神色陡转凝重,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之前在曼陀宫房间里遇到的那些神灵般若绘,基本上是画里画了什么就会出现什么降罚,比如火海,比如刀山。
而这幅画里却完全没有那些危险元素,全是梦幻般美丽的繁花与祥云。
但画里的神像,是欢喜佛——
所谓欢喜佛,即是双修的神像。
只见用色热烈而绚烂的般若绘画面正中,两个近乎赤身裸体的蓝色身影在莲花座上交缠在一起,一人盘腿而坐,另一人则面对着坐在他腿上,张开的双腿紧紧缠上他的腰。
两人四臂相拥,胸脯相贴,脸颊厮磨,正在忘情地交.合。
“……嚯,这是什么好东西?”
舟向月惊叹道,好奇地走向那幅画。
郁归尘看向从他身边走到墙边的人影,目光一寸寸冷了下来。
第194章 彼此
舟向月觉得自己运气一向很好,在曼陀宫里也是这样。
这里的房间似乎能在瞬间转换位置,上一刻打开这扇门通往一个房间,关上之后下一刻再打开,就是一个不同的房间。
在这种近乎撞运气的情况下,他们经过的房间就算有忿怒相的神灵显灵镇压,也基本都在郁归尘应对范围之内,所以他们一直在稳步向曼陀宫的顶层靠近。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郁归尘太强了。如果不对他自身的力量进行限制,魇境里哪怕借来神明之力的镇压也难以奈他何。
他们打开房门走进一个新的房间时,舟向月习惯性地往墙上看去,却发现般若绘不在墙上,而在地上。
因为房门的阻碍,他的视线尚未看到画面中心的神像,只看到周围画面中大片大片寒冷的冰蓝色,里面用银白细线勾勒着无尽翻涌的水波纹。
舟向月还没反应过来,就骤然坠入了寒冷至极的冰海,甚至没来得及提前吸一口气。
……原来那种大片的冰蓝色画的是冰海。
冰冷的海水铺天盖地包裹住他,无边寒冷从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渗入体内,开始的瞬间像是刀割,但随即就冷得麻木。
他屏住呼吸,试图挣扎着向上游,但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转眼就全都冻僵了。
无数璀璨的气泡围绕着他旋转上升,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波纹与光斑,与缭绕的乌黑长发交织。他在这片绚烂光影的边缘隐约看到了自己下沉的方向——
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透明海水中漂浮着一幅般若绘,仿佛一朵飘在水中的花。
般若绘的背景是冰蓝色的,大片地描绘着银白与金色的水波纹,中央是一尊婀娜美丽的女神像,低垂的眉眼极尽温柔,缭绕的彩云漂浮在她身边,如梦似幻。
舟向月第一反应是——厉害了,这幅般若绘竟然是防水的?
他忽然醒悟,这应该也是一幅可以进去的般若绘。
画就在他下方不远处,他只要再努力够一下就能够到。
肺部的窒息感一阵阵袭来,他拼尽全力伸展开自己冻僵的手去够那幅画。
终于触及的那一刻,冻僵的指尖居然感觉到一丝细腻而柔软的温暖。
哗啦——
窒息的海水如梦一样骤然消失,他果然进入了般若绘里的世界。
舟向月猛吸了一口空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
“你没事吧?”旁边的钩吻疑惑地看向他。
舟向月平息下自己的呼吸:“……没事没事。”
就是被透透地冻了一回,还憋了半天没法呼吸。
和之前几次进入般若绘一样,他依然有着清晰的记忆,而没有像别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曼陀宫里的一个般若绘学徒。
不过,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是什么来着?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重要。
此时他们这一批学徒已经快满十八岁,大家正在忙碌地准备般若师学习毕业的大圆满礼。
而他和钩吻今天被老师叫来,说是有事单独对他们讲。
他们两人被一人带着,在曼陀宫迷宫一般的房间之间走了好久,才走进了老师的画室。
这还是舟向月第一次见到真正般若师的画室。
整个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般若绘,缤纷的色彩仿佛在画与画之间流淌跃动,描金的花纹闪烁着璀璨的光,无数双神像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
每一幅般若绘都比舟向月在幻境里见过的更加精致美丽,但满屋的般若绘都在一幅面前相形见绌——正是老师身边的那一幅。
画里的女神被五彩繁花簇拥,光芒普照,与舟向月进入幻境前触碰到的那一幅一样惊艳。
“……你在听吗?”老师轻咳一声。
“呃?”
舟向月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看这幅般若绘看得走神了。
他心中惊奇,看来这幅画确实很有灵性。
老师竟然没有生气,和颜悦色道:“我要说的是,你们将会参与最神圣的须弥绘的创作。”
须弥绘?
钩吻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舟向月则开口问道:“老师,这……没弄错吧?”
须弥绘是般若绘中最最名贵的极品,听说只有修行境界最高的般若师才会获得创作的资格,就连画布和颜料也会是最珍稀的级别。
因为须弥绘太过珍贵,他们这些学徒甚至还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过。
不过,学徒们都知道,在大圆满礼上,他们中最厉害的般若师会获得画须弥绘的至高荣誉。
这样的机会,居然会给他们?!
明明大家早就有共识,这个机会不是格桑就是郁归尘的。
不过,舟向月和钩吻两人倒是天天蹭大佬的作业,还真能以假乱真……老师不会这么瞎吧!
在两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老师微笑起来:“你们的同桌也会和你们一起完成须弥绘的创作,你们分别完成两幅须弥绘。”
“所以我和郁归尘是一起画一幅?”舟向月问道。
老师点点头:“对。”
这下舟向月放心了。
按照之前的经验,只要郁归尘画完,应该就算合格,可以离开。
既然有郁归尘在,那他只要躺平就好了。
“有人带你们去画室,现在就去准备吧。他们已经在那里等你们了。”
两人跟着来人走了。
等他们走远后,另有一个人走进画室里,来到老师身边。
“都准备好了吧?提前算过日子了,今天是最好的日子。”
“都准备好了。”
“那两位需要帮助吗?”
“格桑完全不需要,她是天生的般若师,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另外那个稍微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用灵性最强的那幅须弥绘重新洗过他的记忆,也会帮他料理好一切。当他看到画布的时候,只会记得他该做的事情。”
“那就好。今年我们居然能拥有两幅须弥绘,真是神灵保佑。”
……
舟向月跟着那人走了一小段路到达另一个房间,一推开门就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郁归尘并不在这里。
他一眼瞥去,只看见房间中央立着一个一人高的架子,上面还有似乎垂落下两条锁链。
还未看清那个样式古怪的东西,他忽然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再次醒来时,舟向月感到头昏昏沉沉,身体却在发热。
……这是,发生了什么?
面前挡着一片半透明的红色轻纱,将眼前的视野遮得朦朦胧胧。
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这种状态只能任人宰割,让他本能地想要警惕起来。
然而脑海中昏昏沉沉,仿佛深度醉酒的状态。
整个人好像陷在粘稠的浆糊里,只能费力地思考。
他现在就在之前推门进入的房间里,双手张开吊在头顶两侧被锁链缠紧,脚腕又锁在地上,每一寸皮肤都被迫伸展开来。
哦,就是房间中间的那个奇怪的架子吧。
他应该是,被锁在上面了。
还有一片红色的轻纱悬挂在上面,遮住了他的身体。
身体表面的皮肤感受到一阵阵细微的凉风吹过,凉意泛起,却并不觉得冷。
反倒有一股隐隐的热意从体内一点点翻涌上来。
悬垂的轻纱柔柔地摩挲过他的皮肤,带起一片令人战栗的酥麻痒意。
……嗯?
他怎么,好像没穿衣服。
舟向月慢吞吞地想,他不是要画须弥绘的吗?他这样吊起来,怎么画?
……
……
……他缓缓想起来,须弥绘就连画布和颜料也会是最珍稀的级别。
最珍贵的颜料大概就是五彩羊产出的颜料了。
又想起老师说过上好的画布要柔韧、防水,适合颜料渲染,又要干净圣洁。
以及他进入的那幅般若绘漂浮在海水之中却依然色彩艳丽,没有丝毫毁坏,像是防水的。
……哦,他好像明白了。
人皮可不就是防水的么。
他就说嘛,老师毕竟是专业的般若师,怎么也不应该瞎到选了他来画须弥绘吧。
看来他这大概不是来画画的,是来当画布的。
舟向月费力地眨了眨眼,心想这可不是,巧了么。
参考之前碰到的那幅须弥绘,画完之后估计是要从人身上剥下来才算完事。
他和郁归尘一起完成一幅须弥绘,正好他不会画画,又不怕痛,躺平当画布正正合适。
还真被他想中了——
有郁归尘在,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躺平就好了。
舟向月慢吞吞地理清了思路,安心了。
就在这时,刚才体内隐约的热意忽然汹涌而上,他的脸颊都开始微微发烫。
那是一股醺然的热意。
……好热。
能让他热起来的玩意可真不多,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吧。
真想动一动,可他手软脚软没有一丝力气,被牢牢地锁在架子上,动弹不得。
……死耳朵,你怎么还不快来?
舟向月的脑子里烧得一片混沌,想到郁归尘如果再晚点来,这药效怕是要完全起来了。
他要是神智不清醒了,还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对郁归尘做出什么禽兽的事情……
啧。
到时候,可别怪他啊。
***
十八岁的郁归尘知道自己将会画须弥绘的时候,心里很是平静。
这对他来说并不意外,而他也练习了千千万万次,准备好了一颗足够虔诚的心。
他被引到房间里,看到一应俱全的画具和颜料,以及房间当中一个覆盖着红纱的架子。
他知道,那就是画架与画布了。
带他来的人在他背后关上了门,屋里便安静下来。
郁归尘静立片刻,上前掀开了那块红纱。
烟雾般的轻纱随风而起,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仿佛一场浮光掠影的幻梦。
梦境里,他看到了少年赤.裸的背影。
因为高高吊起的手臂,光洁而单薄的脊背不得不绷紧,两片精致的蝴蝶骨难耐地微微颤动。
脊背中央是细细的一条凹陷,如一道似有若无的水墨,在柔韧而纤细的腰线间蜿蜒向下,消失在两瓣雪白的浑圆上方。
郁归尘呆立半晌,突起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他虔诚而平静的心,乱了。
第195章 彼此
舟向月被人带去画室的时候,钩吻同样也去了另一个画室。
刚推开画室的门,她一下子被扑上来的格桑抱了个满怀:“姐姐!”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
她抱着钩吻甜甜道。
钩吻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她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么热烈的问候。
只有所有人都喜欢的格桑从小就和各种人打成一片,能以这样热烈奔放的方式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喜欢。
好在格桑紧紧抱了她一下就松开了,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冰凉的酒杯:“果子酒,特别好喝。喝了我们就开工!”
格桑打扮得格外漂亮,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星星。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钩吻似乎从来没有见到她那么开心过。
钩吻感到一切有些恍惚得不真实,拿起了那杯酒。
橙红色的酒液微凉,在琉璃盏里显得十分诱人,入口也是甘甜而馥郁。
微醺的芬芳从舌尖一直流淌到心里,钩吻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片温暖的云,一只柔软的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又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帘。
她的嘴角还带着一抹隐隐勾起的微笑,缓缓地滑倒下去。
格桑把那只酒杯随手放到一边,蹲下来看向晕倒在地的钩吻,眼中满是疯狂的爱意。
“姐姐,”她痴迷地撩开钩吻披落在背上的辫子,指尖划过她脖颈上柔滑的肌肤,“我真的好喜欢你……的皮啊。”
最美丽的皮,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皮,来自与她流着相同的血的双胞胎姐姐。
格桑心想,她期待了那么久的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这一天,她会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祭给神灵,成为大圆满的般若师。
格桑从第一次拿起画笔开始画画,就知道般若绘是她最热烈的梦想,她为般若绘而生。
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聪明,修行天赋绝佳,在以般若师为尊的曼陀宫里,是所有人艳羡的存在。
她唯一的污点,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
那个阴郁、污秽、人人厌恶的女孩。
明明和她有着一样的皮囊,却没有半点和她相像,只让她觉得丢人现眼。
每当格桑看到姐姐偷偷地养那些恶心的虫子,看到别人对姐姐诡异的爱好露出嫌恶的表情,她都忍不住涌起一股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如果可以让姐姐消失就好了。
不过格桑从小被众人包围着长大,她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怎样的女孩——美丽、温柔、善良。
这样的她,需要一个聪明的办法,让姐姐自己消失。
九岁那年,她终于找到了办法。
她发现姐姐自己也不想留在曼陀宫——废话,谁想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讨厌她的地方呢?
而且,曼陀宫旁边的山谷从南方来了一群玩虫子的异教徒,他们把自己称为蛊师。
姐姐一有空就偷偷溜出去找他们。
格桑看出了她对自由的向往,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鼓动她逃跑。
可姐姐居然连这种勇气都没有,一直犹豫不决。
于是格桑决定帮一下她。
她藏起了姐姐的耳坠。
因为阿嬷也很讨厌钩吻,她从来不会给钩吻买首饰,所以那是唯一属于她的首饰——是曼陀宫主送给养女每人一对的珍贵红宝石耳坠。
姐姐丢了贵重的耳坠,阿嬷一定会暴怒地打死她。
找不到耳坠,姐姐果然害怕了。
趁着这个机会,格桑终于成功说服她逃出了曼陀宫。
这样多好,她得到了安宁,她得到了自由,她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一晚,格桑睡得格外香甜。
她原本以为像姐姐那样没人要的脏兮兮的小女孩,找几天没找到就会放弃了。
没想到,姐姐失踪后,曼陀宫居然兴师动众地找了两年多。
这两年里,格桑疑惑归疑惑,还是专心致志地画自己的般若绘。
她的技艺越来越精湛,远远超出了同龄的般若绘学徒的水平,所有的成年般若师都为她的才华而折服。
然而,她隐约有几次看到老师远远地看着她叹气,那遗憾的表情不知怎的让她心头发慌。
格桑犹豫许久,在某次偶然听到老师们说起她时,偷偷藏在门外听。
那一次,她才知道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
原来般若绘中最顶级的须弥绘,所需要的画布是人皮。
而一个有资格画须弥绘的顶级般若师,在大圆满礼时所画的第一幅须弥绘,须得是最亲近的人的皮——为了确保所有学徒都有这个机会,般若绘的学徒们大多是结对学习、同吃同住,以培养感情。
两个孩子中,如果有一个足够出众,另一个就会成为这一个所画的第一幅须弥绘的画布。
格桑得知这个消息,如遭五雷轰顶。
原来,她放走了她的须弥绘的画布。
好在她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一切还可以补救。
格桑毫不犹豫地把姐姐去向匿名交给了那些去寻找姐姐的人。
她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之后又过了几个月,钩吻被找了回来。
她被严密地看管起来,如果离开山谷就会被发现,绝不可能再逃一次。
格桑终于放心了。
她越发频繁地给姐姐带阿嬷做的奶茶。
姐姐每次收下她的奶茶都会不好意思,可她不知道,格桑其实并不稀罕,因为她每天都有,而她真的很讨厌牛奶。
小时候格桑宁愿自己倒掉也不会把奶茶给姐姐,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偶尔会把不想喝的奶茶施舍给姐姐——姐姐在那一瞬间眼里闪动的亮光让她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扔给流浪狗一根骨头,流浪狗冲她摇尾巴。
更重要的是,听说多喝奶茶会让皮肤更细腻润泽。
那是她的姐姐,更是她最美丽的画布,将来会成为最美丽的须弥绘。
所以,姐姐的皮当然要好好养着。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姐姐和她越来越亲密,而格桑的画技也越来越精湛,直到那个比般若绘更美的少年如鬼魅般出现在曼陀宫里。
格桑发现姐姐不对劲后,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那个少年,想要告诉他姐姐的真面目把他吓跑,没想到却被姐姐发现了。
自从姐姐回来之后,格桑第一次感觉事态超出了她的控制。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姐姐居然交了一张她自己画的曼陀罗纹般若绘,而且就画在一片人皮上。
当时老师惊恐地大怒,甚至要用鞭子教训她。
屋子里的所有学徒,只有格桑真正明白老师为什么那么生气——人皮是最圣洁的画布,一个般若师在大圆满礼之前绝对不可以用人皮作画,否则便是对神明的亵渎。
但姐姐是她的画布。
如果挨了鞭子留下疤痕,她的画布就毁坏了!
更重要的是,格桑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老师眼中深藏的惊艳。
老师生气,只是因为钩吻坏了般若绘的规矩。
但他其实是惊艳于她的画的。
也是。她们是心有灵犀的双胞胎姐妹,格桑的般若绘天分极为出众,钩吻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格桑几乎无法形容她那一刻心中骤然炸开的恐惧。
如果姐姐真的挨了鞭子,皮肤上留下永久的伤疤,自己就再也无法成为梦想中的般若师……
而老师不会觉得姐姐身上留下疤痕是遗憾。
她们只会让钩吻成为般若师,而格桑则会被剥下皮,成为姐姐的画布。
格桑猛然冲过去抱住姐姐,替她挡下了鞭子。
鞭伤在她细嫩的少女肌肤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也将伴随她的一生。
格桑用带着一道狰狞伤痕的手臂拿着刀,刀尖一寸寸挑开姐姐背上的衣服。
动作轻柔而慎重,仿佛拆开一件贵重的礼物。
然后,她狂热而虔诚地拿起画笔,开始在她呵护了九年的画布上作画。
***
十八岁的郁归尘面对面前的画布,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定力,才能控制住拿笔的手不要颤抖。
他的目光集中在笔尖即将落下的方寸之间,半点也不敢挪移,拼命让自己忽略余光里那向下蜿蜒的纤瘦腰线。
空气冰冷凝谧,却有一滴汗珠自他绷紧的下颌滴落,划过不自觉地微微滚动的喉结,被凸起的锁骨拦住。
平心,静气。这就要开始了。
他对自己说。
理智和记忆无不告诉他这是神圣的须弥绘,是为神明而作的画,需要他不染一丝尘念的极致虔诚。
可心里却仿佛自幽魅中生出了恶魔。
恶魔被他压在最深的深处,每一寸理智都化作重重锁链,将它牢牢锁在心底,看不见一丝样貌。
然而自锁链的隐约间隙中,冒出了一簇簇猩红微火。
每一簇火都生出一朵妖冶的红色花朵,仿佛以道道锁链为藤,攀附着爬升,所过之处落下点点陌生的热意。
这种热意来得陌生又突然,郁归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几乎措手不及。
他冷情冷性,又一向有洁癖,长到十八岁,连自渎都不曾有,甚至不知道这热意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对神明的亵渎。
郁归尘苦苦压抑,按捺下身体内深处涌起的热意。
他不断在心里想着神像的每一个细节,想着面前所见之相皆是虚妄,一切都不存在,这只是须弥绘的画布。
他没有发现,自己默念了这么多,却甚至不敢看一眼这具鲜活肉.体的正面。
就像是他直觉感到,那是一条绝不可跨过的禁忌界线。
一旦跨过,就是万劫不复。
笔尖缓慢地接近了光洁的画布。
三寸。
两寸。
理智被拉扯成了一根极细极长的细丝,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而他,只是中间走在细丝上苦苦煎熬的众生。
一寸。
笔尖落在那片雪白肌肤上的瞬间,忽然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指引落下,一道清透至极的光照进他心里。
郁归尘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就像是他知道,他只需要摒弃一切杂念,安静地完成这幅画。
就像他千千万万次重复过的那样。
笔尖凝落的星辰在画布上散开,绚烂如流沙的颜料一点点洇染汇聚。
他从未画过这样细腻柔软的画布,与他的画笔这样完美地契合。
画笔在每一次呼吸间起落,在贴合的画布上流连,渲染出如梦似幻的色彩,又勾勒上流动逸散的线条。
或许他的手在颤抖,画布也在颤抖。
但就连颤抖都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共振,在画布上一层层勾画出渐变的红黑符文,又勾画出符文包围着的神灵的身影。
郁归尘进入了一种无声的境界,几乎忘记了自己。
仿佛他是为了画中的神明而呼吸,全身心都只为了他而存在。
他不知疲倦,也不知自己画了多久,只知道他只剩下最后一道步骤——开脸。
开脸就是绘制般若绘的最后一步,也是一幅般若绘的灵魂所在。
同样,也是他的大圆满礼的最后一步。
郁归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完全凭借心中感觉的指引,点画出神像脸上的五官,最后勾勒出眼睛。
最后一笔落下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他亲手画出来的须弥绘。
白衣的身影被密密麻麻的红黑神秘符文层层包围,一圈一圈,仿佛永无止境。
那是世间最决绝酷烈的守护符咒,几乎要燃尽自己的一切,保护符咒所庇佑的人。
而符文中心刚刚画出的脸上颜料尚未干涸,还闪烁着一丝湿润的光泽。
那是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却不像一般的神像那样,脸上是一种悲悯而淡然的微笑。
神明的眉眼如弯月般垂落。
眼角之下一道隐约的晶莹水痕,仿佛有水滴顺着苍白面颊滚落。
不像是神明。
而像是一个……无声哭泣的少年。
几乎同一时间,一滴灼热的透明液体落在郁归尘的手背上。
透明的液体凝固成金色,散落成流沙,从他的手背上倏忽散落。
梦境中扭曲的记忆也如流淌的金沙一般被风吹散,露出底下真实的记忆。
郁归尘猛然恢复了真实的记忆,就连此前遗忘的般若绘里的记忆也浮上心头。
“叮!恭喜你获得境灵碎片1/4【血明王的须弥绘!】”
声音一出,幻境里的一切都开始迅速消散成流淌的金沙,真正成为一场吹散的陈旧的梦。
郁归尘下意识地向面前画了须弥绘的背影伸出手去。
然而一切消散得太快,他的指尖刚刚触及那片皮肤上冰凉的颜料,那个身影就倏然消失。
他依然在进入般若绘前的那个房间里,墙上挂着巨大的欢喜佛般若绘,空气中隐隐弥漫着醉人的异香。
进入般若绘前就在体内泛起的那股燥热,在般若绘幻境里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此时已无比清晰。
他几乎能听见体内血脉鼓动涌流的声音,
不同的是,幻境里十八岁的郁归尘几乎不懂那意味着什么,而现在的他却无比清楚。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厉如刀。
就在这时,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呼吸贴在他耳边,与之一同吹入耳中的还有一声难耐的低泣。
“帮帮我……”
第196章 彼此
“求你……”
舟倾伸手抱住郁归尘的脖子,睫毛颤抖,眸光迷离,几乎失去了焦距。
低垂眼尾泛起桃花般的红晕,在昳丽的白皙面颊上一层层洇染开来,艳得惊人。
就像是一朵婉转绽放的花,藤蔓无尽缠绵地攀附在郁归尘他身上,渴求他给予回应。
被这样柔软而妖艳的花藤缠绕着予取予求,怕是任谁都得失去理智,只想将这朵花紧紧抱进怀里,揉进骨血。
郁归尘眼眸中额上鼓起青筋,下颌绷紧如冷铁,伸手想将他拉开。
舟倾察觉到他的抗拒,颤抖着抱着他的脖子靠近他,嫣红的唇微微开合,无意识地呢喃道:“我喜欢你……”
郁归尘眼中骤然显露出惊怒。
他猛然扯下环绕在颈间的纤细手臂,一只手擒住那双手腕,将舟倾重重按到地上。
砰的一声。
舟倾忍不住痛哼一声,尾音发颤,像是带着钩子。
郁归尘丝毫不为所动,深色瞳仁里隐约流转的金辉骤然变得炽烈,却几无一丝温度。
他冷冷地俯视着他:“他在哪里?”
“谁?谁在哪里……”
舟倾满脸委屈地避开与他对视,下意识挣扎起来,却动弹不得,唯有睫毛不胜凄楚地轻颤。
“舟倾。”
郁归尘一字一顿道。
身下的少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滚落,“我不是舟倾吗?”
郁归尘眸色一冷,再没有一个字废话,指尖干脆利落地一动。
被他压制在身下的躯体猛一弹动,齿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仿佛骤然被箭矢穿透的白鹭。
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鲜红的血珠缓缓划过白皙的皮肤,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让这张秾丽的脸庞更多了一丝妖异的美。
随着嘴角渗出血迹,“舟倾”却缓缓地勾起了唇角:“你怎么发现的?”
郁归尘冷冷地直视着他:“我再问一遍,他在哪里。”
见郁归尘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舟倾”也并不恼,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既然这么想去找他,为什么不去找呢?你应该有办法找到他的吧?”
郁归尘声音里的怒意压抑到极点,“我最后说一遍,他……”
“哦,我知道了。”
“舟倾”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你要是动用留在他身上的东西去找他,他怕是要受点罪,对吧。”
郁归尘眸光冰冷,表情几乎未变,但“舟倾”却听到了他更加急促沉重的心跳声。
他的笑容绽放得更加动人,“郁归尘,你就不关心我是谁吗?”
郁归尘的眼中已爬上了血丝,似乎耐心早已耗尽,却依旧苦苦压抑着眼中的怒意。
仿佛如果没有理智的控制,他早就已经把身下的人挫骨扬灰。
他不问,“舟倾”就微笑着自问自答:“我是他的相,和你的心。”
“按理说,越是亲近熟悉的人越难以分辨,你不可能发现不对……我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嗯?”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郁归尘的眼睛,眸中忽然掠过一道光。
“我懂了。”
“……我最大的破绽,是他不喜欢你。”
他的笑意缓缓扩大,一眨不眨地直视着郁归尘越发凛厉的眼眸,“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也永远都不会说喜欢你……”
“不对。”他忽然眯起眼,摇了摇头,“……他说过。”
他绽放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但他说喜欢你,一定是为了骗你、利用你。”
郁归尘呼吸一窒,整个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
他看起来想要掐死他,却像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死死定在原处,一寸也不能再动。
“舟倾”轻轻眨了眨眼,目光中竟流露出一丝嘲弄的怜悯,“郁归尘,你怎么这么可怜啊。”
他仰面被他压在身下,双手被攥在头顶压住,没有一处不受制于他,脸上却是嘲弄的轻蔑笑意,“可怜到我都心软了……”
“舟倾”忽然伸出嫣红的舌尖,舔去嘴角的血痕,勾起一个甜蜜的微笑,“你说,我不好吗?我就是他……我是你心里渴望的他。”
他笑得眉眼弯弯,声音轻柔得像在诱哄,“你看,他永远在骗你,我却不会骗你。”
“他十恶不赦,我却那么善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去伤害别人。”
“他从不为你停留,而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竭尽全力仰起头,想要亲吻郁归尘领口下隐约露出的锁骨,“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你有了我,他也会有他的你,让他放过你,你也放过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郁归尘仿佛猛然惊醒,从那种僵硬绷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骤变。
他眼中腾起怒火,瞳仁中的金色瞬间旋成火焰的风暴。
无声的咒语降临,“舟倾”身上猛然间着了火,眨眼间就燃遍全身。
少年脸上并未出现惊慌神色,火舌吞没他的最后一刻,他依然眉眼低垂,仿佛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
无限怜悯,无限嘲讽。
仅仅在一瞬间,被郁归尘压在身下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捧被狂风吹散的香灰。
郁归尘霍然起身,呼吸灼热而急促,眸中的火焰疯狂燃烧,空气中的温度急剧上升。
轰!!!
面前的门炸开火光,应声崩塌。
***
舟向月在般若绘里躺平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郁归尘出现,就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就是,苍天作证,他不是故意的,要是在晕过去的时候把持不住把郁归尘酱酱酿酿了,他可是绝对不会负责的……
直到哗啦一下,他猛然浸没在寒冷至极的冰海中,硬生生把他冻醒了。
舟向月脑海中依然烧得一片迷茫,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隐约想起来,这好像是进入般若绘之前他坠入的那片冰海。
铺天盖地的寒冷再次将他包裹,这次他体内一阵阵发虚,头脑指挥不动四肢,甚至比上次冻僵得更快。
他感觉自己像是凝固在寒冰之中的鱼,几乎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只能在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吸力下不断往下坠落。
无法呼吸。
视野中是无尽的深渊,从光影交错的澄澈蓝色一点点渐变成深邃近黑的深蓝,像是沉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他在噩梦中永无止境地坠落。
坠落进无尽的深渊。
这种又黑又冷的感觉,让他想起死去的那么多年。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只有冷。
而此时,体内却有一团火依然在燃烧。只是那团火不能给他任何温暖,却让热度随着他的每一丝气息逸出体外,仿佛只是在更快地烧尽他身体的热量。
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从灵魂的每一条裂隙中渗入,让他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却无力摆弄四肢。
就在这时,幽暗海水中忽然亮起绚丽火光,仿佛有盛大的烟火自海面漫天坠落,将幽深的海底映得一片光华灿烂。
周围冰冷的海水受到了某种强大的扰动,波浪从四面八方涌向他,转眼间就从彻骨冰寒变得温暖起来。
成千上万水晶般的气泡遮住了舟向月的视线,他脑中一片混沌,只知道在寒冷中本能地贴近唯一的热源。
胸腔中的空气终于消耗殆尽,舟向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智,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
在这个瞬间,灼热宽厚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胸膛,一条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他的后脑,让他身不由己地向前倾去。
就在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时,如火般灼热而柔软的事物覆上了他的双唇,牢牢地堵住了他的呼吸——
不,是炽热的气流进入了他绝望渴求空气的体内,仿佛将他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
舟向月无意识地掠夺那股灼热的呼吸,拼尽全力想要再求取一点空气。
一瞬间天旋地转。
流火逆升,海水倒流。
他被紧紧抱着升上海面,再一睁眼时,只见周围海水变成了一片妖冶而梦幻的石榴红,透明波浪翻涌间折射出迷人的光芒。
水流自他湿漉漉的眼睫滑落,模糊了他的视野。
海水的折射让一切变得色彩斑斓而光怪陆离,他看不清那些璀璨的波光,只能隐约看见海中央似乎有一块礁石,上面立着一尊巨大的神像。
……不是一尊神像,而是两尊。
两个赤.裸的神明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彼此交缠,如炽热岩浆肆意涌动,冰海与火焰交织,空气中异香弥漫。
波光如梦,大片石榴红的海水翻涌间,这里不再是冰海,而是欲海。
舟向月意识沉沉浮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不过一瞬间,石榴红的海面变成了艳红的地面,仿佛铺了一层绒毯一样柔软。
而他依然紧紧贴着那人灼热的胸膛,感受到他身上惊人的热度。
这一次,舟向月终于看清楚了。
抱着他的人,是郁归尘。
两人浑身湿透,散落的发丝湿漉漉地彼此交缠,晶莹的水珠从每一寸皮肤和发丝上成串滚落,淌了一地。
此时两人已经不再在水里,可他的双唇还是被牢牢地堵着。
用力深吻的双唇不再能给他渡入空气,却在反过来掠夺他的呼吸。
舟向月:……?
他因为缺氧和高热而格外迟钝的大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瞥到了地上那幅巨大般若绘中心的欢喜佛像,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两个怕是都中了欢喜佛的幻了,非得解幻不可。
舟向月动了动,想要把郁归尘推开。
——知道你难受,但你大概不知道光亲一亲是不能解欢喜佛的幻的,让我教教你……
可下一刻,他的唇被堵得更牢,甚至被惩罚性地啃咬起来,酥麻的痒意裹挟着灼热的刺痛,让他冰冷的唇瓣逐渐发起热来。
“唔……”舟向月勉力挣扎了一下。
可他本就在水下窒息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加上体内汹涌的热意,根本无力抗拒。
而郁归尘也不许他抗拒,一只手便攥住他推拒的两只手腕,似乎没怎么用力,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被他按在怀里继续加深这个吮吻。
舟向月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颠三倒四地心想郁归尘这么霸道不讲理,连话都不让他说,这幻可怎么解……
滚床单这种事,郁归尘哪里能跟万魔窟出身、见多识广的他比?
醒醒,专业的事能不能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正在他头晕目眩地胡思乱想时,郁归尘终于放开了他。
舟向月胸膛急促起伏,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被他吸进肺里,却转瞬烧成了火,让他腰肢忽的一软,险些无力地再次跌倒在郁归尘肩头。
这不太妙,看来欢喜佛幻的程度已经很深了。
要是不赶紧解幻,久了会要人命的。
舟向月又喘了两口气,对紧抿着唇死死盯着他的郁归尘吹了一声口哨,勾起一个微醺的笑意:“来,你躺下,保证让你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按着郁归尘的肩膀,想将他推倒在地上。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
……发生了什么,躺在地上的怎么就变成他自己了。
舟向月还没反应过来,郁归尘就再度俯身下来,将他的两只手腕攥在一起按在头顶,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一串串水珠从郁归尘的身上滴落,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带着他灼热的体温落在舟向月身上,像是滴落入烈火的油,让他体内的热意愈发明显。
舟向月忽然愣了愣。
随后,他微微眯起眼,主动回应起这个灼热的吻。
郁归尘的动作一顿,随后猛然变得更加粗暴,不得章法地连吮带咬,舟向月柔软的唇瓣甚至被他咬破了皮,充血肿了起来。
舟向月轻嘶了一声,委屈地低声呢喃:“松开我,我想抱着你……”
郁归尘闻言,果然松开了他。
舟向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闭上眼再度吻住他的唇,同时微微用力让自己靠近郁归尘的身体,白皙的脖颈仰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几乎同一时间,他指间忽然出现一枚极细的针尖,瞬间扎进了郁归尘的后颈。
这是他之前还是药骨时就未雨绸缪收集好的毒药,只要能让药骨的汁液接触到人的伤口,就能让他们瞬间昏迷。
郁归尘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无声无息地晕倒在他身上。
下一刻,舟向月睁开眼。
他缓缓绽开一个恶意的微笑,伸手轻佻地拍了拍身上之人的脸颊:“假货,下次记得学得更像一点,别露出马脚。”
虽然不知道郁归尘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但这个肯定不是真的。
郁归尘怎么可能同意帮他解幻。
说不定软磨硬泡之后,他发现没有别的出路,最终也会同意,毕竟两人都中了欢喜佛的幻象,来一发就解决了。
但郁归尘肯定会像小寡妇一样扭捏很久,然后会做出一副奇耻大辱不得不接受的隐忍姿态,然后见多识广的他就可以让郁归尘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咳,跑题了。重点就是,郁耳朵肯定不会直接同意的,杀了他都不可能。
此时,“郁归尘”虽然被他直接毒晕了,身体却依然有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胸膛直接与舟向月的胸膛紧密相贴,两人的衣服都在海水里泡得湿透了,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到舟向月身上,引燃了他身体里的那一团火。
舟向月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心跳咚咚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像吐出火焰。
……他突然懊恼地发现自己动手早了。
现在,“郁归尘”是被他识破了。
可也没人帮他解幻了。
……虽然说应该会有能够驱散欲望的符咒,说不定郁归尘会,但问题是他大爷的他不会啊。
在万魔窟里,要是中了和欢喜佛幻类似的情花蛊或□□,那就地找个人解蛊就行了,谁会修这种没用的符咒。
空气中一直若隐若现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仿佛化作软烟钻进人体内,化作燥热难耐的烈火。
刚才脑中难得的清明再次被躁动的炽热渴望所遮蔽。
好热……
好难受。
舟向月迷迷糊糊地思考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
他想,这个假郁归尘虽然晕过去了,但说不定可以凑合着用一用……
他的视野被灼热的火焰烧得模糊不清,抬手用力,同时自己也扭动身躯,想把“郁归尘”翻过去,
谁知刚一用力,才把肩膀掀起来一半,他手腕上拴着铃铛的手绳忽然变得无比炽热,几乎像是一道烙铁,烫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要掀开“郁归尘”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气,那具躯体再度重重地坠下来压在他身上,压得他险些断气。
舟向月大怒。
郁归尘吃什么长得这么重,上次他那什么,是什么的时候来着……想不起来了,反正是被他压个半死,这次又是这样。
这么一折腾,他体内的热意更加喧嚣,被烧得手软脚软,几乎再没有力气把郁归尘翻过去了。
舟向月恨恨地磨了磨牙,拼尽全力地微微弓起身子,头埋在“郁归尘”的颈间,热得发软的手往下探去。
下一刻,门口突然发出“轰”的巨响,火光迸发!
舟向月脑中一片混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门口。
手上还在惯性地往下摸去。
他不知道此时他衣衫凌乱,眼神迷离,脸颊上晕染出喝醉了似的红晕,嫣红嘴唇明显地肿了起来,上面满是吮咬的痕迹,仿佛一颗鲜艳欲滴的破皮樱桃。
因为他的动作,两具湿漉漉的身体正紧紧贴在一起,仿佛在亲密地彼此交缠,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郁归尘的身影出现在燃烧崩塌的门口。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一幕,脸色黑得仿佛能滴墨。
第197章 彼此
陷入欢喜佛幻象太久,舟向月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眼前视野一片模糊。
他隐约认出郁归尘的身影,张了张嘴想要叫他,声音却嘶哑得一时失声。
这时,压在他身上的“郁归尘”身上忽然燃起火光,转瞬便如烟一般消失无踪。
舟向月身上一轻。
衣服依然湿漉漉地淌着水,一阵风吹来,更撩拨起了身体里燃烧的那片□□。
门口的郁归尘一言不发,径直向他走来。
舟向月迷迷糊糊地想,能把假的一把烧掉,这个应该是真的吧?
郁归尘一句话也没有说,跪坐在他身边俯身下来,手上骤然发力。
撕啦——
舟向月散乱的衣衫从领口撕裂,露出了左肩和半边胸膛的大片皮肤,一滴滴透明的水珠沿着光洁的肩头滚落,映得皮肤莹白发亮。
心口处有一小块层层叠叠的陈旧伤疤,在雪白的肌肤上呈现出珍珠粉的光泽,已经愈合许久,变得毫不起眼。
舟向月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被突然袭来的凉意激得一阵瑟缩:“唔……”
体内又冷又热,有一团难以忍受的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又冷得浑身直打颤。
冰火两重包围之间,理智早已像岩浆中的冰块一样融化,他只想靠近面前的男人,向他索取温暖与救赎。
舟向月抬起手,想要抱住郁归尘的脖子。
可下一刻,两只手腕却被一把攥住,毫不留情地压至头顶,不许他作乱。
是和刚才那个假郁归尘如出一辙的动作。
舟向月无力反抗,只能难耐地呼出一口热气。
他烦躁地心想,难道又是个假的,又要来一遍……特么还有完没完了!
但郁归尘却没有再触碰他的任何一寸皮肤。
他低下头,直视进他目光迷蒙的眼睛,声音低沉严肃:“舟倾。”
舟向月:“嗯……”
声音因不被满足的□□而带了些鼻音,听起来像是撒娇。
他难以忍受地扭动了一下,散落的碎发被汗水湿漉漉地黏在颈侧,神情恍惚,“给我……”
郁归尘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却没开口,只是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下一刻,像是一滴滚油落在了舟向月的锁骨上,瞬间的刺痛让他下意识一挣,又被轻而易举地按回原地。
郁归尘蘸着自己的血,开始在他身上勾画符文。
符文相互连缀,他一开始勾画,就一点也没有停歇,一笔不断地连续勾画出繁杂神秘的符号。
猩红的符咒在舟向月身上逐渐显现,一笔一画划过的皮肤漫起轻微灼热的刺疼,像是蚂蚁噬咬,却又有一种难忍的酥麻痒意。
太难受了。
舟向月忍不住扭动起来,哀求道:“别……”
可他大脑昏沉,浑身滚烫无力,连睁眼看一看郁归尘都觉得烧得难受,更没办法抵抗他的压制。
他恍惚地想,这回真是真的了……
郁归尘果然是不会真的通过常规方式帮他解幻的,只会给他画符。
他果然是会那种驱散欲望的符咒的。
但他要画到什么时候?
好难受……
救救他,他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舟向月脑中昏昏沉沉,秾丽面容一层层染上越来越浓重的酡红,呼吸吞吐间皆是灼热火气。
“给我……求你……”
他的声音如婉转哀鸣,软得发抖。
郁归尘却充耳不闻,甚至不愿开口对他说一句话,手下画符的动作越来越快。
那种刺痛也更加明显。
胸口连绵不断的刺痛和体内一波波涌起的热浪让舟向月辗转挣扎,难以忍受的泪水慢慢积攒起来,让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眸中泛着迷蒙而诱人的水光。
舟向月胸膛一阵阵起伏,呼吸凌乱灼热:“求你……求你了……”
他红肿的唇瓣张开,脸颊洇出层层红晕,被汗水浸得潮热,仿佛一汪桃花水。
可无论他怎么哀求,郁归尘都牢牢地按着他,除了在他身上一刻不停画符的指尖,甚至吝啬于给予他一点他渴求的体温。
他想侧过脸去亲吻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他想蜷起身子去蹭他的腰,却被跨坐着压在地上,禁锢住挣扎的空间。
一遍遍翻来覆去哭求的话语落在郁归尘的耳朵里,就像是落在永远也捂不热的铁石上,没有半分反应。
可舟向月明明感觉到了他炽热的鼻息和沉重的心跳,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他异常高的体温。
郁归尘显然也中了欢喜佛幻象,他也需要解幻的。
舟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从内而外烧得滚烫,忍不住嘶哑道:“……你是不是不会啊?”
郁归尘指尖微顿,随即就几乎毫无痕迹地继续勾画。
“不会也没关系,”舟向月喘着气,连声道,“你放开我,我教你啊……”
胸前的刺痛骤然一重,他惨哼一声。
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郁归尘禁锢住他的一切动作,继续在他身上勾画残忍的符文。
舟向月眼角被逼出了泪,眼眸中积攒的泪珠最终承受不住地簌簌滚落,在潮红的脸颊上划出晶莹的水痕。
他终于受不了了,气得嘶哑骂道:“郁归尘,你是不是不行啊……”
按理说,这句话对任何男人都是有杀伤力的,何况是眼中已有欲色的郁归尘。
可居然连这句话都没有刺激到他,他甚至没有半分停顿,舟向月只觉得胸前的刺痛密密麻麻,快要连缀成一片。
他又气又急,身上动弹不得,开始神志不清地骂郁归尘。
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骂了些什么,但反正是把他能想到的用来骂人的话都用上了。
体内的热意烧灼着喉咙,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泪水从通红的眼角不断涌出,有生理性的泪水,也有委屈难忍的泪。
骂到最后,他终于绝望地闭上眼,咬牙切齿地喃喃道:“……不就是上个床吗,你就这么不能接受?”
“就这么嫌弃我吗?你是觉得我脏?”
郁归尘低哑地开口:“……不是。”
这还是他开始画符后第一次开口。
声音里分明也有着浓重的欲色,证明刚才舟向月绝对没看错,他就是中了欢喜佛的幻象。
舟向月这下更是气得要命,继续无能狂怒:“那怎么就这么勉强?啊?”
“你难道是有喜欢的人吗?还要为她守身如玉?!”
郁归尘目光忽然躲闪了一下,手指微微一颤。
舟向月的大脑明明已经烧得一片混沌,可这一瞬间忽然明光落入脑海,他一下就明白了答案,甚至不需要听郁归尘说出口。
……不会吧,真的有啊。
舟向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足足用了好几秒来消化这件事。
半晌,他呆呆地发出一声:“哦……”
原来如此。
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想起来这本该是个很好的机会取笑他。
之前他虽然还开玩笑想着要看看郁归尘的小媳妇,但那真的是开玩笑。
他其实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人居然真的会喜欢上一个人,毕竟那听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舟向月印象里的郁归尘永远都是块沉默的冷铁,他身上像一个人的那部分总是压抑隐忍的,总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原来这样的他,也会有喜欢的人的。
而且看他的样子……大概很喜欢吧。
他明明是独自一人住着,所以那个人大概是已经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
郁归尘也依然放不过自己,哪怕中了欢喜佛幻象,也不愿意碰旁人。
舟向月呆呆地心想,他果然是死了太久。
再醒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了很远,只有他还在原地。
从付一笑、祝雪拥、钱无缺,再到郁归尘,他们都有了他不曾参与过的生活,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
一千年……真的太久太久了。
不知不觉间,舟向月体内难耐的燥热竟消退了大半。
可胸腔里却莫名地涌起一股陌生的酸热,从心口一直蔓延到眼中,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意。
凭什么。
郁归尘有心上人,他要给自己画符解幻,那是他的事。
但他凭什么按着他,不让他去找别人?
舟向月心中忽然被巨大的委屈和气愤填满,愤怒让他突然多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拼命挣扎起来。
郁归尘一时没有防备,竟然被他一把挣开。
舟向月踉跄地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愤愤然地嘟哝道:“行,那不要你了,我找别人解决。”
郁归尘目光一沉:“你要找谁?”
舟向月气得神志不清,没有注意到他低哑的嗓音里,猛然多了一种危险的意味。
心中莫名怒火翻涌,他不假思索地回嘴:“不是有另一个假的你嘛,他可愿意了。”
“我们都亲了半天了,”他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你突然出现,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舟向月一条腿跪起,咬牙颤抖着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可后面那只细白的脚踝忽然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一把将他拽倒在地,硬生生地往回拖。
舟向月根本抵不过郁归尘的力气,被他轻而易举地拖回来,猛地禁锢在身下。
等到看到郁归尘的眼神时,他忽然吓得清醒了一点。
男人的金色瞳仁里隐隐翻涌起猩红,浑身都被暴戾疯狂的气息笼罩,就像他的身体里关着一只嗜血的猛兽,即将脱离束缚。
仿佛如果舟向月真的去找那个假郁归尘解幻,那只猛兽就会冲出来,将他恶狠狠地撕成碎片。
舟向月几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郁归尘。
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之前在般若绘里面,自己擅自动了他的画时,他身上突然爆发出的危险气息。
这样的郁归尘无比陌生,让他下意识地有些畏惧瑟缩,仿佛是某种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本能。
郁归尘俯身凝视着他,气息滚烫如岩浆,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啃噬他的血肉,坚硬而残忍。
“你敢。”
第198章 彼此
舟向月清晰地感觉到了郁归尘的怒火,敏锐直觉也响起了危险的警告。
若是往常,他此时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认错求饶了。
可今天却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体内那股汹涌滚烫的火气烧光了他的理智,他居然硬是仰头死死瞪着郁归尘,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凭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郁归尘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暗金色的瞳仁炽烈得慑人,几乎像是嗜血野兽进攻前的眼睛,能让每一个被这双眼睛盯住的生物吓得肝胆俱裂。
郁归尘抬起手来时,舟向月下意识闭上眼瑟缩了一下。
但预想中的可怕场景并没有发生。
他只感到灼热的指尖落在他眉心,轻得像是一滴热泪。
烧得昏沉的头忽然一重,一种无法抵挡的睡意袭来,将他强行拖进了沉眠的深渊。
郁归尘低头看着被他禁锢的少年一点点展平了微蹙的眉,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湿漉漉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像是被雨打湿的黑蝴蝶。
他眼底隐约的猩红在金色风暴中明明灭灭,仿佛鲜血与火光抵死纠缠,掀起巨浪一般的复杂情绪。
“别怕我……”
郁归尘闭上眼,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一滴汗沉沉坠落。
“我再也不会伤害你……”
他声音低哑,轻得几不可闻,“……你不是他。”
再睁开眼时,他眸中那片惊涛骇浪的风暴已经强行压抑下来,彻底沉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晦暗。
郁归尘呼吸灼热,脖颈上的皮肤一条条蔓延出狰狞的细长裂纹,就像是岩浆涌流下燥热开裂的大地,裂口中缓缓流出蜿蜒的鲜血。
而他却置之不理,再次伸出手落在少年布满血红符文的胸口,继续未完成的符咒。
昏迷时解幻不如清醒时解幻效果好,稍有不慎也可能留下一些不可控的后遗症。
好在,符咒马上就能画完了。
……
舟向月再次醒来时,慢慢地眨了眨眼,满眼迷茫。
浑身上下已经重新变得干爽,不再是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
郁归尘背对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像是一座静默的石碑。
舟向月犹豫道:“……我怎么了?”
郁归尘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目光有一丝躲闪。
舟向月一脸茫然:“发生了什么?刚才我好像突然掉进了冰海里,然后怎么了来着……”
郁归尘沉默片刻,“……你忘了。”
舟向月好像艰难回忆了半天,一脸懊丧地点点头:“想不起来了……嘶!”
他摸了摸自己红肿发热的嘴唇,一脸见鬼一样的震惊:“我嘴怎么肿了?”
郁归尘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可能是摔到了。”
舟向月龇牙咧嘴地撑着地起身,“这鬼地方可真是邪门,居然还能用般若绘借来神的力量。”
他站起来之后,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完了!”
郁归尘神色一凛,立即看向他。
舟向月着急道:“祝清和祝凉还在般若绘里呢!”
他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我们是不是得抓紧时间去真言殿?要是迟了,他们出事可就麻烦了!”
他正要伸手去拉那扇门,突然被郁归尘挡住:“我来。”
舟向月没有坚持,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郁归尘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伸手去开门。
舟向月站在他身后,忍不住闭了闭眼。
……其实他都还记得。
但恢复了理智之后,哪怕厚脸皮如他,也实在是无法直视自己刚才在欢喜佛幻象控制下的言行,恨不得把那段记忆挖出来扔掉。
他居然求郁归尘给他……?!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郁归尘居然没有恼羞成怒直接把他烧成灰……好吧他不会那么做,毕竟他知道那是欢喜佛幻的影响,舟倾是无辜的。
但那些诡异又暧昧的对话还是让舟向月觉得浑身发麻,连指尖都忍不住蜷了蜷。
无论如何,还是装作不记得好了,这样对他们两人都好。
不然,他怕郁归尘之后思来想去,最终尴尬到把他杀人灭口。
解幻之后的身体有一种由衷的疲惫感,那种疲惫感甚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还觉得心累。
心里闷闷的,只想赶紧从这个魇境里出去。
就在这时,郁归尘突然猛地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力道之大甚至把他拽了个趔趄。
怎么了?
舟向月下意识往打开的门看去,只看到里面墙上那幅般若绘的一部分,露出画面中央神像的一角红袍。
不过这一角就够了。
他一眼认出来,这是他无邪君的般若绘。
郁归尘如临大敌,第一时间把他护在了背后,又“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舟向月:“……?”
……郁耳朵竟然这么怕他吗?
虽然这有点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真的不至于吧?
曼陀宫里的供奉的神灵众多,舟向月颇有自知之明,他怎么也算不上里面最凶残的,何况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然他其实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还怕般若绘真能借来他的力量,结果让他露馅呢。
但郁归尘的表现……不对劲。
舟向月心里隐约生出疑窦。
郁归尘指了指另一边:“从那扇门走。”
舟向月:“哦。”
郁归尘又走到了他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往那扇门走去,彼此之间微妙地隔开了一点距离。
舟向月一边走,一边琢磨刚才那一幕。
不对。
郁归尘虽然紧张,但看起来并不是害怕。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把他护在身后,似乎更像是在担心他出事。
但这种反应明显比遇到其他神灵般若绘时更大,就好像他特别怕无邪君会给他带来什么危险。
……舟向月好像忽然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之前他为了夺回灵犀法器问鬼神,用舟倾的生命安全威胁过郁归尘吧。
或许郁归尘觉得,邪神会格外想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尤其是舟倾已经中过一次他的诅咒,再来第二次怕是会更加严重。
舟向月想,看来那一次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啊。
没关系,多留几次就习惯了,以后还有更大的呢。
“你怎么了?”郁归尘忽然对他说。
舟向月一愣,“怎么了?没怎么啊。”
郁归尘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想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因为少年虽然表情一切正常,可他隐约感觉到他心情很低落。
但郁归尘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沉默地走过一个个房间,如果有什么危险出现,郁归尘就会去处理,或者把门关上。
整个过程中,两人特别注意不彼此离开视线范围。
虽然之前那两个假冒的他们都被郁归尘一把火烧掉了,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像幽灵一样地冒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他们中的一个人。
偶尔会有房间里有能够上楼的楼梯,每次遇到这样的房间,他们就会再往上一层。
就这样又走了几层楼,他们发现越往上走,一间间房间里的装潢就越奢华神秘,地面的漆黑地毯柔软而厚实,长柜上摆放着精美如艺术品一般的人骨器具,般若绘也更加精美。
悬挂的头骨上镶嵌着雕刻精美纹饰的金银,古黄色的项链与手串中穿杂着各色玛瑙玉石,还有一面金银包边的铜鼓,以及一支骨笛。
骨笛无人吹奏,却自动发出一阵阵空灵呜咽的声音,就像是幽魂在哭。
诡异悠远的笛声在曼陀宫里飘荡。
经过之前在般若绘里的经历,舟向月想,这些玩意大概都是人骨做的。
他们想要尽快上到顶层,因此几乎没在这些东西旁边停留,更没有去碰它们。
有的楼层里一片空空荡荡,墙角爬了蛛网,木桌腐烂坍塌,一副荒败已久的遗迹模样,一推门会激起一片灰尘。
但有的楼层里又人影交错、火光幢幢,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曼陀宫依然极盛时的样子,所有的骨头都擦拭得闪闪发光。
和那些似乎能随时改变位置的房间一样,这里的每一幕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产生一种极为恍惚的混乱感,几乎难以区分周围是真实还是幻觉。
上到第六层楼时,空气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深红色的墙壁上挂着精美绝伦的般若绘,有的色彩斑斓,有的则是黑白的。
但都没有画神灵,而是繁复的花卉,一层层花叶无尽旋转,哪怕不盯着看,每每瞥见都会让人生出眩晕之感。
这一层是有人的。
有侍者,也有衣冠楚楚的宾客。
每间房里都摆着一杯杯任人取用的酒,酒液在灯盏的幽幽火光中闪烁着璀璨光晕,仿佛在诱使人饮下,而那些宾客也说说笑笑地拿着酒杯就喝。
郁归尘和舟向月两人行色匆匆,他们似乎也并不惊讶,仿佛熟视无睹。
这些人就像是来自过去的幽魅影子,明明曼陀宗都已经覆灭上百年,他们却依然在这个隐秘的地方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两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有向上楼梯的房间,正要走上去时,他们背后的门忽然被撞开了。
一个衣衫凌乱、遍体鳞伤的少女一瘸一拐地从里面冲出来,每一步都有血迹滴落在地上。
她一看到他们,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对他们做出一个口型——“救救我!”
舟向月一看,这不是他们之前从地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叫梅朵的少女么?
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还未等梅朵跑出两步,门后又冲出两个侍者打扮的男人,几步就追上了一瘸一拐的少女,一把就抓住她的双臂。
梅朵挣扎着嘶哑尖叫:“放开我!”
那两人看到了郁归尘和舟向月,立刻拽着梅朵站起来,一人捂住梅朵的嘴,另一人连连道歉:“抱歉,曼陀宫的奴隶惊扰到了两位贵客,我们这就离开!”
“等等!”舟向月叫住他们,“这奴隶是做什么的?”
两个侍者弯腰鞠躬:“本来是预备给血明王大人的明妃,但她身上留了伤疤,不纯洁了,现在大人们又都忙着大圆满礼,就关在下层的地牢里等候发落,但不知怎么竟然给她跑出来了……真是十分抱歉,让不纯洁的奴隶污了您的眼……”
“这样啊,”舟向月走过去,郁归尘也跟在他身边。
舟向月打量几眼梅朵,“不纯洁的奴隶都怎么处理?”
“呃……”两个侍者面面相觑,似乎不太明白这个客人为什么对这个奴隶这么感兴趣。
“不纯洁就不能用于修行和献祭了,”其中一人犹豫道,“可能……就扔进蝎子洞吧。或者就留在地牢里等死也有可能……”
随着他说出这些残忍的话,梅朵乌黑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里面迅速盈满了泪水,她呜呜地挣扎哭泣起来。
她的衣服本就破破烂烂难以蔽体,这么一挣扎,便隐约露出了背上和大腿雪白的皮肤,郁归尘不由得避开了目光。
舟向月却忽然注意到她背上和腿上的几道伤疤,微微眯了眯眼。
他点点头,抬起下巴,语气散漫而倨傲:“可是,这个奴隶偷了我的东西。”
第199章 彼此
“偷了您的东西?”
那两个侍者大惊失色,“这个奴隶竟敢偷您的东西!”
梅朵浑身都在发抖:“我……我没有……”
“你们看,还不承认呢,”舟向月上前一步,一副纨绔子弟吊儿郎当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知道在你身上搜不出来吧——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把我那东从窗户扔出去,我还真要被你骗过去了。”
他一抬下巴,对两个侍者道:“你们,跟我一起去见你们宫主。我可得找他要个说法。”
两个侍者顿时脸色就变了,惊慌失措地连连道歉:“请您息怒!这种小事怎么好打扰宫主大人……”
舟向月心想,看来他们果然都很怕血明王。
“哦?小事?”他勾起一个冷笑,“希望到了血明王面前,你们也是这个说法。”
两个侍者完全慌了神,“大人!大人您别去找宫主……都是这个该死的奴隶……我们这就把她扔进蝎子洞里!”
“扔进蝎子洞算什么,无聊得很,”舟向月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行,我要去找血明王。”
两个侍者简直要哭出来了:“您……您想怎样惩罚这个奴隶?怎样都好,请您息怒!”
舟向月这才摩挲了一下下巴,目光在吓得浑身颤抖的梅朵身上游移:“要是这个奴隶任我处置……”
两个侍者听出了一点松动的口风,立刻连声道:“当然任您处置!”
身上有伤疤又没什么姿色的奴隶在曼陀宫里没什么价值,每过几天都会死一个。这个奴隶得罪了贵客,那自然是把贵客伺候好了最重要,至于这个奴隶的死活,没人在意。
舟向月犹豫了一下,又想改口:“啧,可是她这么瘦巴巴的没什么肉……”
两个侍者生怕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又改了主意,简直是涕泗横流地求他把奴隶收下,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再去找宫主他们也管不了了——只要他不揪着他们一起去找宫主大人就行!
最后,舟向月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梅朵,而那两人则生怕跑得慢了他又反悔,忙不迭地逃离了这个房间,其中一人甚至慌得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见他们走了,舟向月这才问梅朵:“你怎么又被抓住了?”
梅朵眼睛一红,眼泪从里面涌出来:“我想去找血明王……”
“为什么要去找他?”舟向月问道。
“我……我……”梅朵声音小了下去,抽抽噎噎地含糊了半天,才小声道,“我要杀了他。”
舟向月微微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你能杀了他吗?”
梅朵不说话了,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那双大眼睛里流出来。
她长得姿色平平,唯独这双眼睛极亮,这样含着泪忽闪忽闪的时候,像是会说话。
郁归尘有点看不下去,在舟向月后面轻声道:“你别……”
舟向月蹭地往旁边一跳,让郁归尘一怔。
舟向月理都没理他,对梅朵道:“好了好了,你看我旁边这位都心疼了。”
郁归尘:“我……”
舟向月打断他的话,还是对梅朵说话:“我记得你知道血明王在哪里对吧?这样,我们可以保护你,跟你一起去找他。”
梅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真的吗?可是他很厉害的……”
舟向月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以为我们要干嘛?我们是他的朋友啦。其实我也不觉得你能杀了他,但这么美丽的姑娘提出的请求,谁能忍心拒绝呢?”
郁归尘闭嘴了。
舟向月把梅朵搀起来:“至少我们能把你安全送去找他,是吧。后面的事就看你了。”
梅朵怔怔地流着泪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
她刚往前迈了一步,就疼得“嘶”了一声,眼泪又流了出来。
舟向月一看,“你还能走得了路吗?我背你吧。”
他刚要蹲下来,郁归尘却走过来:“我来背。”
可梅朵却瞪着一双惊恐含泪的眼睛看了看他,就像是脆弱的小鹿躲避天敌一样,缩到了舟向月身旁。
舟向月谴责地看了郁归尘一眼:“你太凶了,都把她吓到了。”
郁归尘的五官好看却凌厉,气场更是凛然如刀锋。冷着脸的时候,天然就是一副吓哭小孩的架势。
郁归尘:“……”
他看向梅朵:“他身上有伤,别让他背了。”
舟向月奇道:“我身上哪里有伤?”
郁归尘突然想起来有伤的是那个假的他,立刻抿紧了嘴。
梅朵就在一边看着他们之间诡异的眼神交流,怯怯道:“我也可以自己走的……”
舟向月瞥了郁归尘两眼,见他没有再要说话的意思,就对梅朵说:“这样,我先搀着你上这个楼梯吧。等上去了再说。”
在这里耽搁了半天,几人终于再次动身,走上了墙角的楼梯。
郁归尘还是走在前面,舟向月搀着梅朵走在后面。
少女的呼吸很虚弱,腿上也抑制不住地发抖,舟向月就让她半靠在自己肩头,搀着她的胳膊以免她掉下去。
郁归尘刚踏上上一层楼,就转身向舟向月伸出了手。
舟向月转过头跟梅朵说话,好像正好没看到这只手。
突然——“哗啦”!
楼梯骤然坍塌,他和梅朵瞬间从上面掉了下来。
地面厚厚的漆黑长发地毯好像突然变得又软又厚,他们掉在地上无声无息,也没有受伤。
但再一抬头,原本与楼梯相通的那个门洞消失了。
郁归尘也消失了。
舟向月盯着那个原本上楼的地方看了看,叹了口气。
梅朵很是慌张:“那个……人呢?!他人怎么没了?”
舟向月伸手把她拉起来:“他没事。走吧,我们先去找血明王。”
梅朵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我们不先去找找他吗?”
舟向月哼了一声:“不找了。找他干什么。这个楼梯没了,你知道还能从哪里去顶层吗?”
梅朵犹疑不定地看着他,最后没敢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从楼梯上掉下来后,梅朵扭伤了腿,原本就因为腿上走路不利索,这下更是几乎寸步难行。
于是舟向月就背上了她。
虽然这身体本身也算不上强壮,但梅朵长得瘦瘦小小,体重格外的轻,所以舟向月也能背动她。
舟向月道:“怎么走?你比较熟悉这里,我听你的。”
梅朵抱着他的脖子,低声指向房间四面墙上的几扇门之一:“那一个。”
舟向月背着她,一边走一边问道:“这些房间怎么好像会四处移动一样。”
梅朵点点头:“整个曼陀宫里的房间,都是可以随时移动的……听说这是幻术,但我发现里面有一些规律,可以避开有危险的般若绘,去真言殿。”
舟向月:“那就好,我跟你走。”
他打开了那扇门,门后的房间果然一片静悄悄,是一幅平安的寂静相般若绘。
只是他刚走进那个新的房间,原本的房间里另一侧的房门骤然发出剧烈爆炸声——轰隆!
只见房门猛然陷入火海,郁归尘的身影逆着火光出现。
舟向月毫不犹豫地一抬手,“哐”的一声砸上门。
梅朵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刚才……那……那不是……”
舟向月:“不是。”
梅朵:“啊?”
舟向月:“那是个假货,不用理他。”
梅朵:“……哦。”
她的声音里听起来满是疑问,但又不敢继续追问。
舟向月:“接下来往哪里走?”
梅朵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墙边那幅挂画:“……这后面也有暗道。”
有了梅朵的指引,尤其是从墙上隐匿的暗道里走之后,前进的路果然顺畅了许多,再也没有遇到过忿怒相神灵的般若绘。
终于,他们又一次爬出暗道时,发现这是一个格外明亮的巨大殿堂。
过于耀眼的光猛然涌进视野,舟向月被刺得一瞬间睁不开眼,用手遮在眼前。
梅朵好像在他身后说了句什么,但眼前模糊的光圈让落入他耳中的嗓音都变得有些恍惚,他没有听清。
后颈忽然一凉。
舟向月一声都没吭,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昏迷好像只有一瞬间。
等他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面上,仰面看到的就是那个巨大殿堂的屋顶。
屋顶上是敞开的,灿烂的日光从一道道悬挂于房梁上的彩色丝绸布幡落下,在他眼底映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梦幻光海。
就在他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曼陀罗般若绘。
画的尺寸并不大,却极尽精美,一圈圈神秘花纹与斑斓色彩交织,几乎让人一眼就陷进去,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你醒了。”
少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及时将他从那种恍惚中打断。
舟向月偏过头,看到梅朵就站在他躺着的石台旁边,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舟向月茫然地眨了眨眼,“这里是……”
梅朵道:“这里就是真言殿。”
舟向月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冰凉的锁链锁在了石台四角,只有一点活动的空间。
他疑惑地看向梅朵:“……这是要做什么?”
梅朵甜甜地微笑道:“要你的身体。”
她等了片刻,想等到这个猎物像其他的猎物一样,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惊恐地惊叫求饶。
可是并没有等到,他只是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梅朵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看着他:“你好像不是很意外。”
舟向月睁开眼。
他忽然歪过头看她,狡黠地微笑起来:“姐姐,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是我回来找你了吗?”
梅朵一愣。
被锁在祭坛上的少年笑得眼睛弯弯,那双眼睛亮得如同落满温柔的星辰,恍惚之间忽然和她记忆里某双美丽的眼睛重合。
她瞳孔微缩,心脏狂跳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从背后传来,轻得如柳叶划破云雾。
“啪”。
一张符贴在了她后颈上,瞬间让她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朵遽然睁大眼睛:“……你!”
眼前恍惚的视线聚焦,那双熟悉的眼睛消失了。
这分明是一双陌生的眼睛,虽然也如清水秋瞳般清澈美丽,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记忆里的那双眼睛。
……她刚才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梅朵猛然意识到自己中计,想回头看背后袭来的到底是谁,可她根本无法转过头去。
她只能看见面前锁在祭坛上的少年放松的躺在石面上,看也没看她背后符咒飞来的方向,好似一点也不意外。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所以,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血明王?还是……”
“钩吻?”
第200章 彼此
般若绘里的格桑和钩吻这对双胞胎姐妹都很漂亮,而魇境中的奴隶少女梅朵五官则十分普通,舟向月一开始并没有把她们联系起来。
他最开始觉得不对劲,是郁归尘告诉他,第三个境灵碎片叫做【血明王的须弥绘】。
这也是目前他们拿到的三个境灵碎片里,唯一一个明确说明了“所属人”的。
这个名字有几种理解方式——可能是血明王所拥有的须弥绘,血明王所创作的须弥绘,或者是血明王的人皮所做的须弥绘。
而这幅般若绘的背景故事,其实就是钩吻的人皮被格桑做成了须弥绘。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指向还比较模糊。
但如果是后两种可能性,那么就分别指向格桑是血明王,或者钩吻是血明王。
这也让他想起,曼陀宫魇境里的人会称呼曼陀宫主为血明王,但在般若绘的幻境里,他从来没有一次听到人们提起这个称呼。
这说明,格桑和钩吻在般若画院学习时,当时的曼陀宫主尚未获得“血明王”的称号。
舟向月来之前了解过,血明王之所以被称为血明王,就是因为其臭名昭著的吃人饮血恶习。
虽然他身份神秘,从不在外界现身,因此无人知道他的真容,但被他吸空的脑袋和尸体曾被不少人看到过,因此才获得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称号。
……所以,有没有可能,原本的“曼陀宫主”和后来的血明王,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
那时舟向月就开始想,或许血明王就是格桑和钩吻之一。
这完全推翻了他之前对血明王的印象。
他最开始以为血明王是个虐待少女的变态老男人、恐怖食人魔,梅朵这个被关在地牢里的遍体鳞伤的少女,也是构成这一印象的因素之一。
那么,如果血明王其实并不是一个老男人,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那梅朵的存在,或许就变得有些可疑了。
不过这毕竟只是尚未验证的怀疑,而且进入曼陀宫里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刚解幻不久的脑子又昏昏沉沉的,所以当时舟向月还没直接联想到梅朵身上。
他那时只是在想,鉴于他在般若绘里对两人的了解,血明王是钩吻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
毕竟格桑从未表现出任何对尸体的爱好,而且她似乎会更喜欢抛头露面。
直到梅朵再次出现,舟向月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疤。
那几道伤疤不偏不倚,正是格桑当年替钩吻挡下的几道鞭伤的位置。
……难道,梅朵就是格桑?
舟向月当时仔细打量了她的脸,并没有发现易容的痕迹,所以这可能是巧合。
但魇境并不大,其实没有那么多巧合。
而且,这个疑点让舟向月开始回想之前有关她的回忆——其实梅朵最开始出现就挺可疑的。
她所在的地牢里,其他人都死了,死的时间有早有晚,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
另外几人的死状都和血明王吃人饮血的习惯吻合,其中最新鲜的那具尸体甚至还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就像是血明王刚刚结束一餐,却独独留下了梅朵。
而他们到那里时,并没有看到血明王的任何痕迹。
而且,她第一次在地牢里是被郁归尘救出来,第二次在两个侍者手里是被舟向月救出来,按理说两人都救过她,但她却明确地表现出不想接近郁归尘,反而想跟舟向月待在一起。
在危险的境地里,对于像她这样的瘦弱少女来说,正常人会本能地想要靠近身边最让人有安全感,或者说武力值最高的那个人。
这个人很显然是郁归尘。
那么,当一个人表现得反常的时候,小概率是她与众不同,大概率则是——她另有所图。
再想想曼陀宫里的诡异之处,之前的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忽然与彼此失散,舟向月便想,她大概是想让自己落单,然后单独对付他。
如果梅朵真的是格桑,根据她在般若绘里出现的频率,舟向月觉得她不仅很可能是血明王,而且有可能就是境主。
竟然是境主的邀约,那他岂能不赴呢。
后来,他们上楼梯的时候,楼梯果然不出意料地塌了,郁归尘与他们失散。
这下,舟向月心中的猜想基本都已得到了验证。
和血明王单独相处,他并不紧张。
因为他知道郁归尘可以找到他。
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之前郁归尘找到他,估计是通过送给他的那条带铃铛的手绳——之前那条手绳上的铃铛突然变得灼热如燃,随后郁归尘就出现了。
所以,当郁归尘在失散后再次疯了一样地找过来时,他“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同时在梅朵的视线盲区里,状似无意地对郁归尘指了指手腕上的手绳。
意思是,你等等再找过来。
郁归尘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梅朵把舟向月带进真言殿、锁在祭坛上时,她血明王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舟向月也感觉到了郁归尘的心急,因为几乎是梅朵刚刚露出真面目,他的手腕上就一阵灼痛,郁归尘又要找来了。
这整个魇境几乎与曼陀宫重叠,就算血明王不是境主,也一定与境主有关,因此舟向月想她大概率是能够觉察到真言殿被侵入的异常的。
为此,他需要制造一点动静,转移梅朵的注意力,给郁归尘创造一个机会。
正好,他还在纠结血明王到底是格桑还是钩吻的问题。
梅朵身上的伤疤和格桑吻合,但血明王的行事风格更像是钩吻。
而且,曼陀宫里有许多幅只有钩吻会画的那种黑白曼陀罗般若绘,如果格桑真的成为了血明王,舟向月不觉得她会容忍这些般若绘堂而皇之地挂在曼陀宫里。
再加上,般若绘里的故事到钩吻被做成人皮须弥绘就戛然而止,而格桑则得偿所愿。
在这种情况下,钩吻显然比格桑更像是怨气能够形成一个魇境的人。
因此,舟向月决定用这个机会验证一下。
他直觉,不知愁和钩吻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然后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
梅朵就是钩吻。
占据着格桑的身体的钩吻。
“所以,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血明王?还是……钩吻?”
舟向月问她的时候,郁归尘从真言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几下就将舟向月从祭坛上的锁链解了下来,扶着他坐起来,仔仔细细地上下看了一遍。
没受伤。
钩吻挣扎片刻,发现自己无法挣脱郁归尘的符咒之后,脸上表情瞬间变得阴冷森然。
她怨毒的目光在舟向月和郁归尘两人身上逡巡,缓缓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冷笑:“既然都猜出来了,那就杀了我吧。”
郁归尘还没开口,舟向月接嘴道:“真的吗?可我觉得没有都猜出来啊,明明还缺了一块。”
钩吻闻言,目光更加阴冷地死死盯着他:“你……”
郁归尘一抬手,钩吻周围瞬间燃起了一圈金色的火焰。
火舌窜起一人多高,就像是一个烈火组成的牢笼,将她和对视的少年隔开。
他对火的控制十分精准,虽然火焰离两人都很近,但他们只是隐隐感觉到火焰的热意,而没有真的被烧到。
舟向月手臂向后撑在祭坛上,没个正形地斜倚着靠坐在祭坛边:“我之前只知道你死了,被你妹妹做成了须弥绘。”
“但现在你又成了曼陀宫主,而且好像还占据了你妹妹的身体。”
“真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钩吻冷冷地看着他:“我是厉鬼。”
“不对吧,”舟向月摇摇头,“般若画院一届一届学生都能毕业,那么多人画过须弥绘,都没有出过问题,说明曼陀宫肯定有办法能够镇压被做成须弥绘的人的魂魄,让他们无法作祟。”
他微微眯了眼,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行,唯独你出来了?不仅获得你妹妹的身体,而且还神通广大地成为了曼陀宫主。血明王是你顶替了曼陀宫主之后才渐渐流传出来的称呼吧?”
钩吻盯着他的目光变得彻骨怨毒,如果此时没有被郁归尘束缚住,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弄死他。
舟向月道:“刚好,我们走到这里,还差一片境灵碎片。我猜,最后这块空白,就和最后一片境灵碎片有关?”
钩吻冷笑一声:“是的。我就是境主,杀了我,你就可以集齐境灵了。”
舟向月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你怎么这么着急想死?是迫不及待拉着我们陪葬吗?毕竟,你要不是境主,我们杀错人,说不定魇境就要崩塌了。”
钩吻被他揭破心思,顿时眼神更加凶狠,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舟向月讶然道:“我瞎猜的。难道还真猜对了?你不是境主啊?”
钩吻尚未开口,真言殿的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几个人影从之前郁归尘打开的门冲了进来。
是付一笑、伞蝶、楮知墨和白措。
“郁师弟!舟倾!”付一笑一见他们就叫道。
几人突然出现,郁归尘和舟向月不由得向他们看去。
就在这时,墙上那幅曼陀罗般若绘突然仿佛活物一般无声无息地从墙上剥落,从背后兜头罩在了舟向月身上!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郁归尘脸色骤变,迅疾向他伸出手,可指尖即将掀起那张画布的一刻,它与少年的皮肤长在了一起。
他只攥住了他的手腕,却根本来不及了。
宛如最柔软滑腻的人皮,这幅般若绘刹那之间就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舟向月整个人。
其他人只感觉到明亮刺眼的视野中一片斑斓的色彩闪过。
祭坛边的少年一抬头,眉眼含笑,赫然是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
“不知愁!”
付一笑瞳孔骤缩,直接抽出了剑。
他身后的伞蝶蓦然睁大了眼睛。
不知愁莞尔一笑,对付一笑打了个招呼:“哟,好久不见啊,笑哥。”
郁归尘突然用力,不知愁被他攥着手腕,猛地拽了过去。
他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却很不意外地抬起头,笑吟吟地向郁归尘的下巴伸出另一只手:“嗯,这位帅哥是?”
郁归尘一把拧住他的手将他按在祭坛上,声音冷若寒冰:“从他身上滚出去!”
这还是舟倾的身体,他投鼠忌器,不敢动用厉害的法术。
不知愁被反剪着双手压制住,却一点也不慌张,甚至歪过头对付一笑轻笑道:“笑哥,所以你能为我介绍一下这位脾气不好的帅哥吗?”
付一笑整个人如临大敌:“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明明已经死了!”
“我死了?”
不知愁挑了挑眉,竟有一丝讶然,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点诡异,在场几人没有一个说话。
这个不知愁能与他们对话互动,而且还占据了舟倾的身体。
很明显,他并不是一个残影。
但一百多年前,不知愁明明死在了凌云塔里。
死于凌云塔的人会有专门的度化仪式,不可能成为厉鬼逃出来,又跑到这里作祟。
付一笑心中升起莫大的荒谬感,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当年明明是眼睁睁地看着不知愁死去的,他不可能死而复生,更不可能在这里……
“我懂了,”不知愁忽然叹口气,“看来是我的另一半魂魄死了。”
另一半魂魄?
付一笑一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愁似乎是所有人里面,最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人。
他扫视了他们一圈,缓缓勾起唇角。
“看来你们当年杀我的时候,也没想到只杀了一半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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