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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有些人的名字,是注定永远不能放在一起的◎


    纪青一顿,似是有些犹豫。洛婉清打量着他,慢慢悠悠道:“你告诉我,作证一事我便不为难你。你若不说,其实我也能查,你今日接触过的人、物,我一条一条查下去,总会有个结果。但那时候,师爷与我之间的交易就不存在了。”


    洛婉清走上前,微微弯腰:“我想纪师爷是个聪明人。”


    听到这话,纪青抿了抿唇,终于道:“是鸟。”


    洛婉清歪了歪头,纪青有些紧张,握紧了袖子,低声道:“郑家人给过我一枚哨子,吹响之后,这种鸟能循声找过来。”


    “昨夜你吹过?”


    “我每夜……”纪青低下头,“都会收到消息。”


    怪不得张逸然躲得这么紧,监察司都差不多,郑璧奎却能去拦截。


    洛婉清一笑,继续道:“哨子什么时候给你的?”


    “当初给郑家做事时,为了方便联络……”纪青含糊道,“后来在江南,也得为郑家善后做一些事。”


    “明白了。”


    洛婉清点点头,随后朝他伸手:“那信呢?”


    “烧了。”纪青实话实说,“我怕被人发现。”


    “昨夜信上什么内容?”


    “信上说,昨夜张大人御前告状,差点被郑大公子杀了,”纪青抿了抿唇,“如今大公子已经回家喝茶,张大人被禁监察司,他们应该在今日来找我。”


    听到这话,洛婉清和张逸然对视一眼。


    果然如他们所料,郑璧奎大费周章那一出,就是为了纪青。


    如今张逸然当真如郑家所言出现在纪青面前,任凭他们再如何说,纪青也不敢再出来指认。


    洛婉清点了点头,倒也没再为难他,便道:“明白了。行吧,那纪师爷收拾一下,今天下午我给纪师爷办过手续,便可以走了。”


    听到这话,纪青诧异抬头:“你让我走?”


    “让啊,我找到了其他证据,”洛婉清笑笑,这话一开口,张逸然也有些惊讶看过来。


    洛婉清回头看向张逸然:“张大人,有其他证据,我们把纪师爷放了吧?”


    “那最好不过!”


    张逸然闻言,有些高兴看向纪青,随后又想起什么,赶紧给纪青行了个礼:“纪先生,在下这一路唐突,让纪先生受惊,还望见谅。”


    纪青闻言,还有些缓不过神来,愣愣看着洛婉清和张逸然。


    洛婉清见纪青发愣,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唤道:“纪师爷,回神了,收拾东西回扬州吧。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得让纪师爷知道。昨夜郑大公子的确在殿前试图谋害张大人,是被我拦了,他的确也没什么大事,现下还未被处置。但是昨晚上差点死了的,可不止张大人。”


    纪青闻言有些听不明白,洛婉清笑着道:“昨晚大殿上,郑璧奎对张大人动手,我们监察司的司主,便直接挽弓,对准了他的脑袋,然后放了箭。”


    纪青睁大眼,完全不敢相信:“放箭?”


    “是啊,就对着这里。”洛婉清点了点额头,仔细道:“要不是郑大公子跪得快,日后纪师爷想再见郑大公子,怕只能是在阴曹地府,无间地狱了。可惜啊,郑大公子一看见箭来,就跪下去了,只撞碎了发冠,没什么大事。我们司主殿前惩治罪人,还得了陛下赞赏呢。”


    说话间,外面便传来侍卫通报声:“柳司使,司主回来了,让您过去。”


    一听谢恒回来,张逸然便有些激动,立刻道:“谢司主回来了?”


    “纪大人,”洛婉清没有立刻理会来人,反而是抬手放到纪青肩上,认真解释道,“张大人是来我们监察司做客,等司主问清案子,这个案子便会推下去。郑家的确强势,可是世上之事,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纪师爷,”洛婉清拍了拍纪青肩膀,笑道,“下午就不来送行,走好。”


    说完,洛婉清便转身招呼着张逸然离开。


    从纪青屋中出来,张逸然憋了半天,终于开口:“惜娘查到了什么证据?”


    “那份口供有问题。”


    洛婉清开口,张逸然皱起眉头:“口供是纪青写的,肯定有问题,可纪青如果不作证……”


    “洛曲舒识字。”


    洛婉清开口,张逸然一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女儿,”洛婉清没有直说,解释道,“她女儿同我说过他的事情。”


    这样一说,张逸然倒也没有多加猜测,毕竟洛婉清是从扬州监狱来的,认识同样入狱的洛婉清也不奇怪。


    “可这又如何呢?”张逸然想了想,分析道,“这只能证明,洛曲舒可能遭人陷害,却还是不能证明郑平生有问题。”


    “有了这个头,可以申请继续查。”洛婉清分析着,“纪青手里有和郑平生交往的东西,周春手里没有吗?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现下主要还只盯紧纪青。”


    “你不是放他走了吗?”


    张逸然有些惊讶,洛婉清无奈看他一眼。


    “他出去能活吗?”


    洛婉清终于说了实话:“放他出去接受一下狂风暴雨罢了。从他被你发现那一刻开始,张大人,”洛婉清叹了口气,“除非郑家没了,不然他就没有活路了。”


    这话让张逸然愣在原地,洛婉清想到张逸然或许自责,又回头道:“不过张大人也不必多心,”说着,洛婉清笑起来,“我会保护你们的。”


    两人一前一后上山,洛婉清带着张逸然进了谢恒小院。


    今日天气尚好,虽然还是有些寒冷,但阳光却有了春日模样。


    谢恒应当是已经回来一些时间,换下朝服,穿了一身白色银线华袍。青崖跪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煮茶,见洛婉清带着张逸然进来,抬头看了过去,笑着道:“柳司使和张大人来了。”


    听到青崖的话,谢恒才抬起头来,他扫了一眼洛婉清和张逸然,看似和平日不同,但却隐约觉得比寻常温和许多。


    两人先给谢恒见礼,谢恒轻轻点头,才招呼张逸然道:“张大人上座。”


    张逸然闻言,依着谢恒的话上前,坐在谢恒对面,青崖从张逸然身后为他奉茶,洛婉清便走到谢恒身后蒲团坐下。


    “昨日之事,陛下让我代为调查。”谢恒放下文书,抬头看向张逸然,“我倒也不想绕弯子,我向来景仰张大人为人,此案也略有耳闻,但是……如今局势,想必张大人也明了。”


    谢恒意有所指看向张逸然,张逸然立刻有些愤慨道:“下官明白,毕竟桃花源在修建,陛下年年都有些额外开支,户部不批的……”


    “有些事不必说出来,”谢恒打断他,却明白张逸然倒也不是无知无畏,他握住茶杯,缓声道,“只是大人明白,那就该知道,陛下是如何作想。这个案子,张大人还想办吗?”


    “办。”


    张逸然毫不犹豫开口,谢恒平静追问:“纵使搜查来的证据,交上去不过成为他人博弈的棋子,自己的性命,也成他人的利剑,也想办?”


    “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吗?”


    张逸然听到谢恒近乎明示的话语,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急喝出声:“难道这世上的人,都一点良知都没有吗?!”


    谢恒没说话,低头喝茶,张逸然突然想到什么,急急抬头道:“谢司主,您帮了我许多,我知道您也是个好人,您知道这个案子,洛家一家死得冤枉,您是监察司司主,难道就这么看着百姓受冤,不闻不问吗?”


    “我信没有。”


    谢恒开口,张逸然一愣。


    谢恒面上没有半点起伏,抬眸看向张逸然:“我从未帮过张大人什么,张大人切勿误会。这世上之人,多为人欲所取,良心二字,过于廉价,于权势之前,早已碾得灰飞烟灭。”


    张逸然听明白谢恒在试图洗脱与这个案子之间的关系,心上有些难受。


    他压下情绪,有些不明白道:“那……谢司主叫我过来,是想说什么呢?”


    “我就想问问张大人的意思,结果您已经知道了,如果您要继续办案,那我就回禀圣上,将案子发到御史台,由陛下亲自监察,以后这个案子,直禀圣上。”


    直禀,也就是中间不会有其他人再知道真相,所有的证据到了李宗手中,他想留想毁想用,都由李宗说了算。


    张逸然抿紧唇,明显不能接受,谢恒喝了口茶,继续道:“如果你决定放弃,那我也会寻个理由,说你为贼人所骗,误会了郑家。等风头过去,”谢恒抬眸,“陛下应当会给你升迁。”


    以作他让步的嘉奖。


    张逸然闻言,嘲讽笑开。


    谢恒看着他,只问:“如何呢?”


    洛婉清听到这个问话,抬眸看向张逸然,张逸然笑着没有说话,洛婉清想了想,轻声道:“公子,此事慎重,不如让张大人再想……”


    “我要接这个案子。”


    张逸然肯定开口,坚定看向谢恒:“请谢司主回禀圣上吧。”


    这话把洛婉清的话都堵了回去,谢恒倒也不意外,点头道:“好。为显谨慎,张大人在监察司再留一夜吧。”


    “随意。”


    张逸然明显气得狠了,站起身来一甩袖便走下台阶,快步往外。


    谢恒看了一眼青崖,青崖立刻起身,追着张逸然道:“张大人,我送您。”


    等小院只剩两人,谢恒回头去,看向洛婉清:“我就问一问,你急什么?”


    “我是想与公子再商量一下。”洛婉清解释方才出声原因,试探道,“这个案子,当真不能给我吗?”


    “张大人已经在御前告状,陛下信得过他,知道他能追查到底,我怎么给你呢?”谢恒给洛婉清倒了茶,压住袖子递给她,有些埋怨道,“方才青崖都没给你倒茶。”


    “他是我上司,怎么有他给我倒茶的道理?”


    “哦,那我就不是上司?”


    谢恒笑眯眯看着洛婉清,嘴上占些便宜。洛婉清察觉他心情好,也没理会他,转了个话题道:“公子昨夜没有受责罚吗?”


    “我为何要受罚?”


    谢恒有些奇怪。


    洛婉清皱起眉头:“公子殿上动武,陛下……”


    “高兴还来不及。”谢恒解释,看洛婉清一眼,不由得笑道,“你莫不是以为我真昏了头?带兵刃上殿,本就是陛下允许我的特权,过去我一直没用。昨日我就料到可能出事,提前让朱雀取弓来,郑璧奎的身手,殿上除了杨淳、李归玉和我,其他谁都压不住,杨淳不能离开陛下身边,李归玉巴不得他把张逸然杀了,我若不动手,当真让他打闹起来,陛下又如何自处?”


    说些,谢恒看她:“当真杀了郑璧奎?”


    谢恒嘲讽一笑,靠近洛婉清,小声道:“李宗不敢。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和世家见血。”


    “为何?”洛婉清垂眸听着,摩挲着手中茶杯。


    谢恒继续道:“见血之后,猜忌是无法停止的。世家不确认这是不是李宗的开始,而李宗也不确认世家是否会谋逆。在互相猜忌之中,谁说不好,是个什么结果。”


    正如上一世,郑平生一死在东都,郑家便当作天子动刀,试图谋反。


    谢恒太清楚这些紧扣的齿轮,也太清楚从哪里下手拨弄。


    “可谢大人说,您有更好的选择。”


    洛婉清直言,谢恒忍不住嘀咕:“他怎么什么都说。”


    洛婉清疑惑:“公子?”


    “哦,就,的确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动武嘛,不好看,”谢恒想想,仿佛是在教一位学生一般,仔细道,“有箭之人不必亮箭,其实我只要开口,郑平生那老狐狸自然会给郑璧奎递台阶。只是……”


    谢恒转眸看了一眼洛婉清:“郑璧奎意在纪青,我若不亮箭,便如了他的意。”


    “那时您便知道了?”


    洛婉清有些诧异,这件事她也是回头来想才想明白,谢恒却是在殿上就反应过来了。


    谢恒轻笑:“他这个人性子我清楚,他当时必定以为我会顾及体面,可他们都没想明白,体面来自于强权。”


    谢恒说着,看向远山:“监察司不比世家,世家有几百上千年的底子,一句话不说,所有人便能诚惶诚恐。但监察司若不展露兵刃,于普通人心中,便没有兵刃。世人慕强,所以,他若敢亮刃,我只能比他亮得更多。”


    “那……”洛婉清听着,意识到谢恒比她想的算得更远,不由得道,“您想开口阻止李归玉,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拈酸吃醋小肚鸡肠啊。”谢恒答得慢慢悠悠。


    洛婉清眨了眨眼:“当真吗?”


    “自然有这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若不开口,张逸然开口,他这二愣子大概率是要案子捅出来的。”谢恒抿了口茶,随后又道,“而且,这样的场合,李归玉要追封洛婉清,绝不仅一时冲动。我虽看不明白他这步棋布出来是为什么,但以他与我的性子,我们没有任何一步棋,是白白落子。更多时候,是一棋多用。”


    “那如今公子觉得,他得偿所愿了吗?”


    洛婉清带了些谨慎,谢恒轻笑,眸色微冷:“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可陛下昨夜对他应当很是赞赏,”洛婉清试探道,“就算追封不了洛婉清,陛下应当也会觉得他是很好的储君人选吧?”


    谢恒闻言轻笑,洛婉清便明了:“公子做了什么?”


    “我把熄灯的宫人给陛下送去,陛下把人打死了。”


    谢恒开口,洛婉清不由得一愣。


    谢恒面上淡了几分,轻声道:“任何能威胁到陛下安危之事,触碰都是大忌。他一个刚归来的皇子,能使动宫人熄灯……”


    谢恒摇头:“太过张扬。”


    洛婉清得话,慢慢反应过来,谢恒浸透宫廷,洞察秋毫,他总是能在最细微末节的地方,致人于死地。


    李归玉精心准备的大戏,对于谢恒而言,或许只是一场闹剧,而她现下张逸然忙忙碌碌所作所为,在他眼中,或许也只是她的一块磨刀石。


    他心系的,是江南秦氏能提供的粮草,北四军的军力,能完整执行他意志的监察司,对于他而言,她所担心忐忑之事,太小,太微末。


    她静静消化着谢恒给的信息,分析着他思考的方式,做事的风格。


    谢恒见她久久不言,转过头来,笑了笑道:“怎么不说话?”


    “公子料事如神,”洛婉清缓声开口,抬眸道,“其实公子心中,李归玉算不得什么,是么?”


    “是顶聪明的一个人,可惜太着眼于细微之处。”谢恒评价着,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洛婉清,“所以我们清清不必怕他,早晚比他强。”


    洛婉清被他逗笑,轻声道:“我不怕他的。”


    “是么?”谢恒却是不信,“一见到他就魂不守舍的,不是怕他,总不能是在意他吧?”


    “我是怕你。”洛婉清实话实说,谢恒疑惑转头看来,洛婉清认真道:“你在梦里,死在他手里。”


    谢恒闻言,想了想,随后一笑:“那看来我是自尽了。”


    说着,他略不服气道:“怎么可能死在他手里?”


    洛婉清见他幼稚,压着笑起身:“不同公子说了,我得先去找张大人,再找个人。”


    “找谁啊?”


    谢恒立刻追问,洛婉清看他一眼,无奈道:“找个会写话本的,给我写个话本。”


    “那我有个人推荐。”


    听到这话,洛婉清抬眸看去,谢恒认真道:“玄山。”


    洛婉清有些惊讶:“玄山?”


    “他有个笔名,专门写些郎情妾意的话本,据说是工作压力太大发泄心情,听说还挺畅销的。”谢恒思索着,随后赶忙道,“别说我说的,你就说是青崖说的。”


    洛婉清震惊看着谢恒,有些开不了口应下。


    一想到玄山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写风月话本,她就觉得有些惊悚,但她还是询问:“他笔名叫什么?”


    “风流小郎君。”


    这名字洛婉清听过,前年写的《山雨一夜间》畅销一时,是如今大夏最受欢迎的话本作者。


    没想到是这个人,洛婉清又庆幸又好笑,但觉得自己笑出声有些不礼貌,她便压着笑意点头,认真道:“知道了。”


    “你去就找他,就不用出监察司了。”


    谢恒用手撑着下颌,盘算着道:“见张大人半个时辰,再找他半个时辰,那一个时辰后,”谢恒抬起头,眼中带了几分期待,“惜娘是不是就回来了?”


    洛婉清一时无言,叹息道:“看情况吧。”


    “还有,”谢恒叫住洛婉清,洛婉清疑惑抬眸,就见谢恒笑了笑道,“以后想问我什么,直接问就好了。”


    洛婉清闻言,便笑起来:“公子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在试,张大人得到这个案子,到底是谁的意思吧?”谢恒了然。


    洛婉清也不遮掩,径直道:“公子既然连三殿下都不放在眼中,把这个案子给我能有多难呢?这个案子,不是陛下不想给我,是公子不想给。”


    “若你想赢,张逸然比你适合。”


    谢恒提点,洛婉清却只是笑了笑道:“我先走了。”


    说着,洛婉清便转身下山去找张逸然,谢恒看着她的背影,等了一会儿,青崖便折了回来。


    回来时,他拿了一方官印,将官印扔了过去:“方才在山脚下我遇到朱雀,说给您的官印偷回来了。”


    “办事利索啊。”


    谢恒拿了官印,笑着在手中翻看。


    青崖有些不解,撩了衣摆走上长廊:“你好好的偷户部的官印做什么?”


    谢恒笑笑不说话,起身道:“有些私事。”


    “公子,”青崖笑着唤他,谢恒抬眸,青崖打量着他道,“我觉得您最近不太对劲。”


    “哦?”


    “您的私事好像越来越多了。”青崖笑眯眯开口。


    谢恒一顿,青崖温柔询问:“公子,计划还是不变吗?”


    谢恒没出声。


    他听着青崖的画,只感觉自己被洛婉清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冷却下来,他站在被阴影挡住的门前,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应当不变”


    “哦?”


    “我打了个赌,”谢恒垂着眼眸,“我必赢。”


    “既然是必赢之局,为何不现在就中止呢?”青崖笑着道,“总归一样的结果。”


    “准备一切本就是需要时间,顺道一赌,无甚大碍。”


    “其实是公子太沉溺于这样的时光罢?”青崖开口,谢恒整个人便僵住。


    青崖看着他,眼里有了怀念,想起某个人来,慢慢悠悠道:“在我最后一次见嫦曦前,我在东都停留过一月,那一月我没有什么任务,什么都不用想,每日都可以见到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她什么时候再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再见又能见多久?”


    谢恒听着,不自觉捏紧了户部的官印。


    青崖眼神慢慢黯下来:“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光,结果我离开了东都,等再回来时,莫要说见她,就再也没有过这样什么都不想的时日。感觉人生就像一个下坡的滚轮,一旦开启,就再无宁日。我便有些后悔,只想,当时为什么不在东都再呆久一点,让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


    谢恒没有说话。


    青崖似是反应过来他说得太多,忙道:“抱歉,一下想起往事,有些失礼。”


    “嗯。”


    谢恒应了一声,看着青崖行礼道:“公子去忙吧,我继续煮茶。”


    “青崖,”谢恒开口,青崖转头看过来,就听谢恒平静道,“这段时光不会很长的。于我一生而言,”谢恒垂首,轻声道,“它太短了。”


    青崖没出声,他跪坐在地上,慢慢煮茶。


    谢恒走进屋中,青崖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很多年前,崔嫦曦引着他,指了马车上的小公子道:“青崖,你看,这就是我表弟谢恒,人家都说他超厉害的。”


    那时候马车上的少年看他神色满是冷淡疏离,只瞟一眼,就径直放下车帘:“中人之姿,何堪配吾姐?”


    等后来最后一次他见崔嫦曦,是在青云渡,她拉着他,告诉他:“青崖,别让我死在阿恒手里,他会难过。你来吧,若你愧疚,就为我守着阿恒好了。”


    他哭不出来,亦笑不出来。


    最后他用她的性命,换来他作为崔氏门客却不被追责的特权。


    而当年说那句“中人之姿,何堪配吾姐?”的少年,却也只是看他一眼,转头道:“将罪女崔嫦曦遗骸扔到乱葬岗吧。”


    其实偷户部官印这件事,他过去也做过。


    青崖笑起来。


    有些人的名字,是注定永远不能放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青崖:“你偷户部的官印做什么?”


    谢恒:“结婚。”


    青崖:“好家伙,你怎么不自己开个民政局?”


    谢恒:“倒也不是不可以……”


    【小剧场·2】


    谢恒:“什么?我死在李归玉手里?不可能,那一定是自尽。我死谁手里都不可能是他!!”


    恋爱谈得差不多了,开始准备跑剧情。但别害怕,小情侣的心意一直互通,感情没啥波折的,我只是跑剧情,我不是下刀子。距离虐还有一段距离……


    第152章


    ◎别说他死了◎


    洛婉清从谢恒房中走出来,便径直下山去找张逸然。


    张逸然回到自己房间,还在生气,洛婉清走进屋去,笑眯眯道:“张大人。”


    “柳司使。”


    张逸然憋着气起身行礼,洛婉清坐到张逸然旁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歪着头看了看张逸然,好奇道:“张大人还生气呢?”


    “没有。”


    张逸然转过头去,闷声道:“谢司主有自己的考量,下官无甚生气之处。”


    “那就是生气了。”


    洛婉清点点头,却已经明白过来。


    对于男人口是心非这件事,她已经能非常熟练辨别。相对来说,张逸然在这条路上,还算青涩。


    张逸然被洛婉清一眼识破,抿唇不言。


    洛婉清端着茶杯想了想,缓声解释道:“张大人,监察司毕竟是为了陛下而建,公子也有他的难处。”


    “我知道。”


    张逸然听她劝说,深吸了口气:“可陛下理当为万民着想,官员理当为百姓请命,如今他们一个二个……”


    张逸然说着,忍不住有些发苦:“又是在做什么呢?”


    “其实张大人也不必多想,”洛婉清见张逸然难受,安慰着道,“这世上有阴有阳,有善有恶,善恶是各自的修行,倒也不必因他人德行败坏自苦。现下大人不如想一下,大人下一步,当怎么做?”


    听着洛婉清的话,张逸然慢慢冷静下来。


    洛婉清观察着张逸然的神态,分析着道:“如今大人已经知道,陛下并不愿意动郑家,更别提三殿下,张大人打算如何呢?”


    张逸然沉默着,他思索许久,缓慢道:“这个案子就算翻出来,确认了郑平生徇私枉法,但按照那些臣子‘将功抵过’的惯例,最多也不过是告老还乡,或者退居闲职,这对于郑家来说,并非不可接受的结果。”


    就如现下的谢氏,家主谢修齐也是顶着个太傅的名头在家隐居,许久不出一次门,但这也并不影响谢氏子弟遍布各部。


    “所以现下,陛下对于这个案子,最大的考量,其实是脸面。他要保下三殿下,根源也在此处。三殿下本是李氏的荣光,若沾染了此事,那当年他自愿为质之事也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张逸然一面说,心中一面有了规划,眼神慢慢亮了起来:“所以我们不妨以势压人,逼陛下不得不办此案!”


    “张大人的意思是?”


    洛婉清试探着,张逸然有些高兴道:“以前我读书时,于书院结交了不少朋友,如今他们都回到各地当了夫子,我可就此事写一篇文章,再拜托他们张贴于各县告示栏上。学子生性爱议事,只要他们注意,不久便会传开。”


    “张大人年纪不大吧?”洛婉清听着,颇有些好奇,“好似倒认识不少人?”


    “年纪是不大,”张逸然实话实说道,“但连跳了几级,每一级认识些人,便积累得多了。”


    洛婉清听明白过来,有些羡慕点头,随后思考着道:“其实文章你写好就行,至于贴告示栏这件事,我让监察司去做,更快。”


    监察司在每个州县都设置了官衙,她下传给各州县,比张逸然找人速度要快得多。


    但张逸然写文章的能力她是听说过的,这文章最终还是得他来写。


    “惜娘愿意帮忙?”


    听洛婉清的话,张逸然有些诧异。洛婉清被他问得有些茫然,下意识道:“你没觉得我会帮忙,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这话把张逸然问住,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自己竟说了这么多。


    两人愣愣对视片刻,随后俱都笑了起来,洛婉清轻咳了一声,压着笑意道:“张大人,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不能如此冒失。”


    “知道,”张逸然爽朗一笑,“不过是惜娘,我也不觉有什么。”


    “回到正题,”洛婉清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我既然来同你说这些,自然打算帮你到底。过些时日,我会升任为白虎司司主,等我正式接管白虎司,便会正式接管监察司整个通讯往来的渠道,若有用得上之处,还望张大人开口。”


    张逸然闻言,神色郑重几分,认真道谢道:“多谢。”


    “这些时日,方直方圆方顺他们我会继续留在你身边,有事你可叫他们通知我。纪青这边我盯着,大人可还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洛婉清问得直接了当,张逸然也不拐弯,想了想后,思考着道:“既然惜娘愿意帮忙,那我也不客气了。惜娘之前说确认洛伯父识字,那监察司这边是否方便帮忙到江南寻到洛伯父过去的字迹?实不相瞒,”张逸然思索着,“我在江南查阅此案时,洛伯父的确没有留下过能证明他识字的痕迹。”


    “我明白。”


    洛婉清点点头,随后道:“我之前便已让人去查过,现在只等结果。”


    “那太好了。”


    张逸然闻言,顿时笑起,只觉方才烦心之事一扫而空,精神大振道:“那我们就这样!我们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逼着陛下不得不办这个案子。而后我们再等纪青愿意作证,若他不愿意,那我们就从洛伯父字迹入手再查。只要是冤案,必有纰漏,只要有纰漏,那我们就把它查个底朝天!”


    “好!”


    洛婉清被张逸然感染,不由得也笑起来,压制着情绪,颇为认真道:“张大人这一路,我同张大人走到底。”


    “那多谢了。”张逸然抬手虚虚一拱,笑道,“下官必不辜负柳司使所望,一定会为洛家讨一个公道。”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时开不了口,她感觉有什么情绪翻涌在心头。


    她看着面前面上带笑,神色却格外认真的青年,感觉像是一轮朝阳慢慢升起。


    她静静看着张逸然,张逸然不由得奇怪:“惜娘?怎么了?”


    “哦,”洛婉清被他一唤,这才回神,慌乱道解释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


    洛婉清顿了顿,过了许久,才缓声开口,开口时,她感觉有一种酸涩,慢慢在心间弥漫:“觉得,如果张大人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就好了。”


    张逸然闻言,却是不在意一笑,只道:“这世上除了我,不还有惜娘吗?已经是多一点了。”


    洛婉清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是,已经多我一位了。”


    说着,洛婉清也不和张逸然多说,站起身道:“行了,我就不同张大人闲聊了,我让方圆来接你,我先去办事了。”


    “送柳司使。”


    张逸然起身行礼。


    洛婉清从张逸然房中出来,稍稍盘算了一下现下的情况,心里便有了大致的方向。


    她先去把纪青放走离开,走之前,纪青还有些犹豫,询问她能不能再监察司再待一待。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他一旦出了监察司,便小命难保,对监察司颇为留恋,洛婉清就靠在墙上,笑眯眯瞧着他道:“纪师爷,监察司不留闲人,纪师爷既然说不出什么,就别留了吧?”


    纪青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之后,终于还是朝着监察司大胆迈出了步子,洛婉清目送他离开,还不忘告诉他:“纪师爷,要是改主意了,记得回来!”


    纪青听到这话,脚步走得更快了些。


    等纪青走后,洛婉清便回到白虎司,开始坐下看堆积如山的纸条。


    白虎司每日要处理全国各地传来的各项情报消息,层层过滤重要消息后到白虎使手中,再挑选精要给谢恒观阅。


    如今这个任务逐渐从白离身上挪移到她手中,她每日日常就在看无数杂七杂八的消息。


    小事诸如这个官员家里种了颗发财树,那个官员多挂了个绿灯笼她要看,大事诸如这个官员写诗暗讽皇帝那个官员偷偷造□□她也要看。


    甚至于有的时候,她可能连私生子的存在都比亲爹早一步知道。


    她转到白虎司看了一下午消息,便听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柳司使,江南那边来信。”


    说着,侍从便端着一个竹筒上来,洛婉清取了竹筒,打开来看,发现是秦怀玉的字迹,上面写着:“洛曲舒商业往来皆由商铺公章盖印,再辅以管事签字,并未留下笔迹文书。洛府被人购下,重兵把守,难以搜查。”


    看到这个说法,洛婉清抿紧唇,她隐约感知到,李归玉似乎是在谋划什么,而突破点,似乎就在这里。


    她现下已经依稀能摸到谢恒和李归玉落子时大概的状态,必定是他们利用他们掌握的某些的东西,逼着你走向一个结果。


    现下她拿不住李归玉在谋划什么,但她知道,这必定是他会利用的事情。


    江南找不到她父亲的笔迹,那在哪里可以找到呢?


    洛婉清一想,便有了答案,最近处,便是她爹给的信。


    可这封信不可能展露在人前,那现下最可能证明她爹笔迹的……


    洛婉清脑海中一瞬闪过昨夜让谢修齐签下的婚书,突然反应过来,其实就是李归玉手中那份婚书!


    她爹在外面用商行的印章,她的亲事,他总不可能也用印章吧?


    洛婉清心中想着,不由得转头看向窗外。


    忙了一天,已经到了下午,初春天依旧黑得很早,今日似是将要有雨,天色如晦,隐约有雷声在远处轰鸣。


    洛婉清听着雷声转头看向窗外,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侍从的敲门声:“柳司使,三殿下递上拜帖。”


    洛婉清闻言神色微冷,但想了想,还是伸手道:“递过来吧。”


    侍从依言上前,将拜帖交到洛婉清手上。


    洛婉清打开来看,便见上面是李归玉娟秀中透露着锐气的字迹,清晰写着:


    “欲邀司使一聚,共覌旧物。”


    看到这句话,洛婉清心上一凛,却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她想了片刻,抬手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扔进火盆之中,径直走了出去。


    穿过监察司曲折的长廊,洛婉清走到前厅,老远便看到一个人站前厅门口,他披着狐裘锦缎披风,头顶玉冠,身侧站着一位少年,背对着监察司大门,看着外面天空。


    洛婉清提步走到门前,冷淡开口:“三殿下。”


    听到她的声音,青年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温和俊美的面容,温和行礼:“柳司使。”


    他穿着天蓝色大氅,里面是白色蓝线云纹底衣,层层叠叠,格外华丽,一看便是盛装而来。


    洛婉清冷静看着面前人,直接道:“殿下让我来看什么?”


    “若司使不知道,就不会出来了。”李归玉没有明说,却是在肯定洛婉清的猜测。


    洛婉清沉默片刻后,抬眸盯着李归玉:“殿下想要什么?”


    李归玉笑起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平静道:“今日虽有风雨,但我在珍馐楼定了位置,于阁楼听雨,也算风雅。”


    “你想要什么?”


    洛婉清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耐。


    李归玉顿了顿,随后抬眸看向洛婉清,神色冷淡几分:“我说了,我只是想请司使吃顿饭。”


    “只是吃饭?”


    洛婉清有些不解。


    李归玉颔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说着,李归玉笑起来,似是对洛婉清想要的极为了然,“让司使看一眼内容,又有何妨呢?”


    洛婉清听着这话,想了片刻后,笑起来,点头道:“好啊,三殿下摆的鸿门宴,我自然要去。”说着,洛婉清往外道,“走吧。”


    说着,洛婉清快步往外,从李归玉身侧走过。


    李归玉等她上前,才提了步子,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洛婉清扫了一眼他的行径,懒得理会,只思考着现下她随李归玉出去,一来确认那张婚书上到底有没有她爹的名字,二来就是她得从李归玉口中探查他到底要做什么,王郑两家与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宫宴上向洛婉清求追封,那必定是得罪郑氏之举,可他又说他和郑氏说了会保下她,他是怎么做到让郑氏如此容忍他的?


    从李归玉口中探消息不容易,但是她得试一试。


    他能反复来找她探听消息,她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但跟他出去,有一个巨大的麻烦。


    洛婉清回头看了后山一眼,想着里面坐着那位,心里就有点犯怵。


    昨夜才将将哄好,今日又跟着李归玉出去吃饭,道理上说得过去,可偏生谢恒这人不讲道理。


    但一想,谢恒也不是当真蛮横无理之人,求得不过是个心意,只要她能将心意说清楚,他应当也不会计较。


    洛婉清自我安慰一番,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领着李归玉踏出监察司大门,刚一出门,便刚好遇见谢恒的马车拦在门口。


    洛婉清急急停步,谢恒恰好卷帘从马车中出来,转头一看,刚好看见洛婉清和李归玉一前一后站在门前。


    洛婉清沉默,开始暗暗咒骂李归玉出门也不看黄历。


    而谢恒盯着洛婉清和李归玉,微微皱起眉头。


    李归玉也知道这样突然出现在监察司,对于谢恒来说可能有些无礼,便赶紧抬手行礼道:“谢司主,今日是在下有要事请柳司使帮忙……”


    “出去?”


    谢恒完全没理会李归玉,只盯着洛婉清,洛婉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但她断不可能在李归玉面前出现什么纰漏,露出任何让李归玉怀疑谢恒与她关系的线索,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卑职去帮三殿下看看。”


    她胡说八道,谢恒却也没有揭穿,只点了点头,仿佛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属下,随意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松了口气,李归玉温和道:“柳司使,我们走吧?”


    洛婉清闻言点头,领着李归玉走下台阶。


    两人朝李归玉马车方向往外走,谢恒朝监察司方向往里走,她不敢看谢恒,谢恒也不看她,两人仿佛不相干的陌生人,只在一瞬擦肩而过。


    可就是擦肩那一瞬,他宽大的衣袖带着丝滑的质感从她手背滑行而过,一串银质链子就这么在众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落入她手中。


    洛婉清触碰到链条刹那,整个人肌肉一紧,旁边李归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察觉她的僵硬,下意识看了一眼走进监察司的谢恒,轻声道:“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无事。”


    洛婉清紧张握着那条带着小铃铛的脚链,就怕那脚链发出任何声响,听着身后朱雀询问“公子你笑什么”的声音,心中暗恼。


    她面上不动声色,跟着李归玉上了马车,随后一派平静询问:“我们现下去哪里?”


    “小姐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两人坐进马车,李归玉坐到主座,洛婉清选了一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听他继续道,“方才我说了,我在珍馐阁定了位置。”


    听到珍馐阁,洛婉清一愣,随后立刻道:“换个地方。”


    李归玉有些奇怪,洛婉清冷淡道:“那是我为崔恒庆生的地方。”


    听到这话,李归玉脸色微变,然而这样的情绪一闪即逝,他又生生压了下去,点头道:“好。”


    说着,他吩咐出声:“紫棠,去聚宝楼。”


    马车换了方向,两个人坐在马车中,整个车厢显得格外安静。


    过了片刻后,李归玉轻笑一声,有些无奈道:“我从未想过,竟然还能有和小姐安坐在一起的一日。”


    “这不叫安坐,”洛婉清提醒他,“这只能叫互相试探。”


    “小姐在试探我,我知道,”李归玉听着,好奇道,“可小姐觉得,我在试探你什么呢?”


    洛婉清听着,抬眸看他:“你在试,崔恒是不是真的死了。”


    听到这话,李归玉眼神微动,过了片刻后,他轻笑起来:“小姐比我想的聪明。”


    “试归试,”洛婉清挪开眼神,“别给我找麻烦就行。”


    “什么叫给小姐找麻烦呢?”李归玉明知故问。


    洛婉清有些烦躁皱起眉头:“宫宴上你做的事,不叫找麻烦叫什么?”


    “小姐,这不叫找麻烦,我只是在拨乱反正。”李归玉语气平静,“洛婉清是我的妻子,那就该名正言顺、让天下人知道到我身边来。”


    “别把利用说得那么深情。”


    洛婉清抬眸看他,凛冽道:“你不过是想用洛婉清向陛下献忠,向天下人表深情,向清流示好你并无出身之论。一举多得而已,如果不是郑璧月死了,如今洛婉清的牌位怕还得供在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


    李归玉没有出声,然而过了许久,他轻笑一声:“随你怎么想,总归是同一个结果。”


    听到这话,洛婉清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总归你是要嫁给我,进广安王府。”李归玉语气淡淡,“你觉得我是因什么娶你不重要,你还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天只是下雨,不是当真黑了。”洛婉清冷眼看他,“现在就开始做梦了?”


    “小姐说话越发有意思了。”


    李归玉轻笑:“在监察司应该过得不错?”


    “自然不错,”洛婉清冷静道,“你这么笃定你能娶我?你娶洛婉清没问题,可柳惜娘……”洛婉清嘲讽一笑,“你觉得谢司主会让白虎司的司主去你后院绣花吗?”


    “我既然要娶,当然是娶洛婉清。”


    李归玉笃定开口,洛婉清心中便有了底,她继续试探着:“你打算揭发我?你没有证据,司主不会信你,谁都不敢信你。”


    “我的确没有证据。”李归玉倒也不否认,他只看着洛婉清,眼神温柔中带着怀念,缓慢又笃定道,“可是,你自己会告诉大家。”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中微凛:“我告诉大家?我为什么要想不开自寻死路?”


    李归玉闻言,却是不答,只在一旁给洛婉清倒了茶,轻声道:“喝吗?”


    洛婉清见他不会再答话,她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道:“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娶我?”


    李归玉动作一顿,洛婉清继续分析着:“你娶了我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并非意在娶我,而是想逼我自首之后,以此作为借口向公子……”


    “小姐。”


    李归玉打断她,似是有些不能忍耐,他垂着眼眸,看着手中茶杯,艰涩道:“什么时候,我娶你这件事,也值得你问一句为什么?”


    洛婉清闻言微顿,她想了许久,才缓声道:“李归玉,流风岛那夜我说得很清楚了。过去你能放手让洛婉清去岭南,如今为何不能呢?”


    李归玉没说话。


    洛婉清继续道:“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从来容不下白璧有瑕。我如今心里只有崔恒……”


    “你给了那个月饼。”


    李归玉似乎完全不想听她说这些,快速打断,他甚至没有组织语言,有些混乱道:“你问的问题我自己想过不止一次,在进入流风岛之前,我也这么想,我能让洛婉清死一次,我就能杀柳惜娘千万次,可是……”


    李归玉握着茶杯不由自主攥紧:“你背着我走了一路,给我疗伤,给我月饼……小姐,苦过之后,再吃糖,所有的感官都会加倍,对失去的恐惧也会加倍。”


    “可那个月饼里是迷药。”洛婉清揭穿他,冷静道,“背你是受你子母蛊胁迫,给你上药也是为了在伤口里渗透迷药。我对你所有的好,都是为了杀你。”


    “但那却是我来东都最高兴的日子了。”


    李归玉平静陈述。


    洛婉清不由得一愣。


    李归玉转头看向外面雨水,苍白的面色上满是死寂:“小姐,你说我容不下白璧有瑕,但这是十七岁的江少言,不是李归玉。从崔恒死,你将匕首还我那一刻起,我便意识到,其实不是的。相比于失去你……白璧有瑕又有何妨?别说他死了……”


    李归玉说着,声音停下,没有说下去。


    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从江南回东都那些时日,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办呢?在流风岛我所有尝试都试过了,我不要性命,我什么都不要,可我还是输了,能怎么办呢?最后我知道了。反正你是仇人之女,我也没什么愧疚,那我就用余生时光,不择手段,把余下的你都抢回来。不管是人,是心,还是其他——”


    李归玉说着,转过头看向洛婉清,轻轻一笑:“就像今日,虽然你是我逼来的,但是你在这里,”李归玉弯起眉眼,“我就很开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去刺探情报,不知道谢恒会不会生气,要不躲着点。”


    门口正面撞上。


    洛婉清:“……”


    谢恒:“去哪?去约会啊?没关系,去吧去吧。带上你我送你的小链子,拉高你的衣领,记得昨晚上发生过什么,我永远是你的亲亲正室,爱你哟~”


    洛婉清:“……”


    洛婉清:“情报不要了,回家。”


    李归玉:“???”


    洛婉清:“腰疼,去不了。”


    【小剧场2】


    李归玉:“别说他死了……他活着,我可能也不是不可以。”


    第153章


    ◎同惜娘在一起之后,我都不怕做梦了◎


    洛婉清听着这些话,没有出声。


    李归玉见她久久不言,不由得转眸看去,疑惑道:“小姐?”


    “没什么,”洛婉清似乎是才回过神来,笑了一声道,“听你自欺欺人挺有意思的。”


    李归玉微微皱眉:“小姐什么意思?”


    “没什么,说正事吧,”洛婉清不愿与他掰扯,径直道,“你在宫宴上这么告状,郑家应当对你很是不满,还敢说和郑家人说好保我?”


    “人与人之间,谈的只有利益,而非感情。”李归玉似乎是明白她在问什么,慢慢悠悠道,“有那个秘密一日,王郑与我,便永远在一条线上一日。”


    世上敌友,只看对谁。


    平日三家各自争利,一旦涉及崔氏,他们就注定捆绑在一起。


    洛婉清大致明白了这三方的关系,想了想后,又转了个话题询问:你知道我想要看婚书?”


    “知道,”李归玉颔首,随后了然道,“小姐发现供状不对了,是吗?”


    一听这话,洛婉清便明白,或许从一开始,宫宴告状,他让她意识到他手中有婚书,便是故意的。


    他早就知道她只要查案,就会发现供状不对,发现供状不对,就要收集他爹的字迹,江南发现不了他爹的字迹,是李归玉早早清理过,所以今日,他也是在守株待兔等他。


    “从昨晚宫宴开始,你就已经盘算好今日来找我了?”


    洛婉清明白过来,李归玉点点头,随后轻声提醒:“小姐,你忘了吗。”


    洛婉清疑惑,就听李归玉声音很轻很轻道:“今日是我生辰。”


    这话让洛婉清一顿,李归玉看着她反应,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原来当真是忘了。”


    以前每年他生辰,她都会精心准备。


    他记得她第一年送了他一把剑。


    第二年送了他一本带着“江”字的诗集。


    第三年送他一首琵琶曲。


    第四年送他一只绣了两人名字的香囊。


    第五年送了他一块玉佩,还带他去城郊看星星,也就是那天晚上,她主动亲了他……


    然而如今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崔恒的时日,帮他在珍馐阁庆生,为他弹琵琶曲,她把他有过的一切都给了另一个人,高放在他可能从来都没有到过的位置,重要到他定下去珍馐阁庆生都要换一个地点,以免辱了亡魂。


    何等羞辱,又何等伤人。


    可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徒增笑话也没什么意义。


    反正人已经死了……


    李归玉不由自主掐紧窗户,调整呼吸,洛婉清想了想,终于开口道:“若你早说是你生日,那今日我就不来了,停车吧,我先走了。”


    “东西不看了?”李归玉立刻开口。


    “不必了。”


    洛婉清摇头,起身往外道:“我心里有数了。”


    “看看吧。”


    李归玉突然叫住洛婉清:“今日大雨,看完东西,我让马车送你。”


    洛婉清脚步一顿,想了片刻后,点头道:“好。”


    说着,她坐回位置,看着李归玉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将婚书从里面拿了出来,展开给洛婉清。


    婚书上每一个字,洛婉清都很熟悉,这封婚书她在十九岁那年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


    只是她看的时候,还没有落任何人的名字,是他拿来给她,让她看看有没有不妥。


    婚书这种东西,大同小异,哪里有什么不妥?


    只是他太过紧张,才要一再确认。


    此刻她和李归玉坐着,两人却都早已没有了最初的心境。


    洛婉清仔细阅读过每一个字,看着上面签下的名字。


    洛婉清。


    江少言。


    父母四栏,如今李归玉那边落下了李宗和王怜阳的名字,她不清楚他是怎么说服他们写下,但不管如何,此刻都已经写满。


    而女方父母这边,除了她母亲姚泽兰外,他父亲的名字……


    却也只是一个私印,以及,一个指印。


    这私印上的字并非她爹的,也就是说,在她的婚书上,她爹留下的,都是印章,而非笔迹。


    这让洛婉清不由得一愣,李归玉端起茶,轻声道:“小姐看完了吗?”


    洛婉清慢慢抬头,盯着李归玉。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让她看婚书”不是条件,或许,这才是目的。


    他在告诉她什么?


    在告诉她,她爹没有留下任何笔迹?


    “婚书为什么没有我爹的名字?”


    洛婉清追问,李归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的确从不在外留字迹。我猜测,字迹这种东西或许太过隐蔽,容易让人辨认,伯父或许是怕人知道他来自风雨阁吧。”


    洛婉清没有说话,她清楚知道,相比风雨阁,她爹更害怕的,或许是被人发现他来自“阁内”。他这样身份重重的人,隐蔽所有能辨认本尊的痕迹,倒也正常。


    可这样一来,她就再也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识字,从而推翻口供的证据。


    而李归玉明显也是将这一点暴露给她看。


    可为什么这样做?


    还是说她想太多。


    她静静盯着李归玉,李归玉在她注视下,缓慢又认真收起信件。


    没了一会儿,马车停下,李归玉将茶杯最后一口茶饮尽,这才抬头看向洛婉清,眼神仿佛过去一般,笼着蒙蒙烟雨:“小姐可还愿意同在下一同用饭?”


    “不必了。”洛婉清起身往外,在她弯腰瞬间,发丝倾洒而下,隐约露出一段皓颈,衣衫微微下退,红梅探出衣领,露出些许风情。


    李归玉下意识抬眸,看见后颈上红梅瞬间,瞳孔急缩。


    洛婉清浑然不知,自顾自说道:“今日殿下生辰,还是请上自己亲朋好友一聚,就休与仇人扫兴了。”


    “小姐背上是什么?”


    话刚说完,李归玉蓦地出声。


    洛婉清心上一紧,她动作微顿,听着对方试探着询问:“是画吗?还是其他?”


    “是梅花。”


    洛婉清克制着情绪,不让李归玉发现任何异样,冷淡道:“刺在身上,方便日后认尸。”


    李归玉闻言一愣,洛婉清转身下了马车。


    李归玉这才反应过来,拉起车帘,急急叫住她:“小姐!方才是我失礼,我……”


    洛婉清没有理他,只寻了个路人,给了对方一块碎银,买下对方手中的伞。


    看见这个举动,李归玉所有的话生生止住,她连伞都不愿意同他借。


    他抿紧唇,看着洛婉清转身走进雨中,过了许久,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启程,回去吧。”


    “殿下不过生辰了?”紫棠有些诧异。


    李归玉重重靠到车壁上,淡道:“她来过,就已是生辰。”


    “哦,”紫棠架着马车,想起来道,“殿下,纪青从监察司走了,这事儿要不要通知郑大公子?”


    李归玉没说话,过了许久,他缓声道:“等过了今天。”


    洛婉清一路赶回监察司,终于松了口气。


    她先去吃了个晚饭,才回到山上,让人打了热水,等好好泡了个澡出来,已经入夜。


    她一出房间,立刻察觉有人,抬眸看去,便见谢恒坐在案牍边上,正低头批着折子。


    洛婉清不由得一愣,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见了一次三殿下,在下便来不得了?”


    谢恒没有回头,背对着她批着折子,玩笑着道:“在下还专门送了礼物,都不得惜娘记挂几分吗?”


    “我哪儿是同你说这个?”


    洛婉清蹲到谢恒面前,抬手将他的脸掰朝自己,端详着他道:“青崖他们呢?这么早他们没睡吧?”


    “这张脸看得赏心悦目吗?”


    谢恒笑眯眯开口。


    洛婉清被他逗笑,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脸,随后站起身去关门窗,好奇道:“今日来这么早做什么?”


    “想你呀。”


    谢恒实话实说,回头批着折子:“一想到你跟着李归玉出门吃饭,我就心神难安,忍不住想来等着,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谢灵殊……”洛婉清哭笑不得,“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改?”


    “改得多了,我一不埋怨,二不动手,就在家里痴心等候,这也有罪吗?”谢恒瞟她一眼,“未免太过苛刻。”


    洛婉清闻言想想他说得也对,便又回到他身前,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忍不住道:“我身上这些画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一听这话,谢恒笔尖便是一顿,他抬起眼眸,似有些高兴道:“他看到了?”


    说着,他又反应过来:“他看到哪里?”


    “你还高兴?!”


    洛婉清不可置信,谢恒笑容稍稍收敛,低头批着文书道:“我相信惜娘一定会想办法骗过他,不会出事。”


    “公、子。”洛婉清加了重音,明显不悦。


    谢恒立刻软化道:“用酒擦拭即可,下回我不乱来。”


    没想到谢恒认错这么快,洛婉清不由得有些意外:“你今日态度怎么这么好?”


    “嗯?好吗?”


    谢恒说着,抬起头来,笑眯眯道:“在下对夫人,一向这样好。夫人头一天知道呢。”


    洛婉清听着他叫“夫人”,面上有些发热,轻声道:“这个称呼不妥。”


    “哦。”


    谢恒似是有些失落,低下头来,无奈道:“好罢。先不说这个,你今日早些睡,明日有重要事宜。”


    “嗯?”洛婉清好奇,“什么事?”


    “明日监察司会出通告,你正式继任白虎司,下午监察司会专门为此举办一个授任大典,后日起你跟随我上朝。”


    谢恒说着,有些心疼叹息道:“日后,就得日日早起,再也睡不了好觉了。”


    洛婉清沉默不说话,谢恒有些疑惑:“你怎么不出声?”


    洛婉清抬眸看他,不由得道:“公子……你是不是很喜欢睡觉?”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想要,”谢恒笑笑,有些怀念道,“而且,我以前,的确爱睡觉,尤其是日上三竿那种。”


    “你在道宗也是如此?”洛婉清听明白,好奇道,“道宗好像起得挺早。”


    “嗯。”谢恒点头,随后解释,“所以我一般告诉他们,早上我都在打坐练功。”


    然后一觉睡到自然醒。


    “不过后来就没这日子了,我头痛失眠,很少睡觉了,便越发觉得,能好好睡觉不是容易之事,不过现下好了。”


    谢恒抬头看她笑笑:“同惜娘在一起之后,我都不怕做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道宗传说】


    采访:“请问道宗最努力的人是谁?”


    弟子:“谢恒师兄!”


    采访:“为什么?他不是从不上早课吗?”


    弟子:“师兄不上早课,可是师兄努力啊!掌门说了,师兄之所以能够年纪轻轻成为剑道一流高手,就是源自于他的勤奋。每一天,大家睡觉时他在练剑,大家起床时他在练功。师兄不来上早课,是因为早课时间太晚了,而这时候师兄已经入定,不能打断,所以就不来了。”


    采访:“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弟子:“掌门!”


    采访:“你们亲自验证过吗?”


    弟子:“验证过,朱雀师弟曾经在早上偷窥师兄练功,然后从房间里飞到院子外。玄山师兄说,朱雀师弟能飞这么远,是因为被子会增加师兄的内力,所以我们就都不敢去了。”


    第154章


    ◎我会为郑伯父洗清冤屈◎


    这话让洛婉清皱起眉头,她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后她摇头道:“梦太多还是不好,我还是再与魏大夫商议一下,给你开些安神的方子。”


    谢恒笔尖一顿,转眸看她,就见洛婉清认真道:“之前我给你的药包你觉得如何?有什么感觉?”


    谢恒不说话,只无奈看着她,洛婉清有些疑惑:“公子?”


    “惜娘啊……”


    谢恒叹了口气,干脆放下笔墨,抬手将人往前一拉,仰倒在他膝头。


    洛婉清眨了眨眼,瞧着上方垂眸将目光落到她脸上的人,又询问出声:“公子?”


    “心病且需心药医,怎能依赖于外力?”谢恒拨开洛婉清脸上发丝,指腹划过她面庞,意有所指道,“不必去找千秋改什么方子,你日后每日早些回来,我自然能一夜安眠。来,招供一下,”谢恒搂着她,笑眯眯道,“找三殿下做什么呀?”


    知道谢恒不会放过这个问题,洛婉清倒也早有准备,老老实实从见张逸然开始说起,把收到秦怀玉传信找不到她爹的笔迹、李归玉用婚书邀约种种细节一一说明。


    谢恒慢慢听着,等洛婉清说完,他点了点头,随即却是反问:“那如今纪青不肯招供,又证明不了伯父识字,你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我这里还有我爹娘的姻缘带……”


    “你证明不了上面的字是你爹写的。”谢恒摇头。


    洛婉清沉默下来,看着檐顶,思考着道:“那就要等纪青了。”


    “那就得看,你有没有时间等了。”


    谢恒开口,洛婉清立刻皱起眉头,抬眼看向谢恒道:“公子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现下你们证据不足,可张逸然在堂上却是言之凿凿,我若是郑璧奎,必定要闹个人仰马翻。那天子到底会留多长时间给你们办案,这就成了未知之数。”


    洛婉清沉默着没说话,谢恒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她的头发,声音稍淡了几分道:“纪青……还是要考虑一下其他的用法。”


    “我明白。”


    洛婉清思考着。


    谢恒瞟她一眼,随后道:“我替你把画擦了吧。”


    洛婉清应了一声,直起身来,谢恒起身去取酒和帕子,洛婉清想着谢恒的话,走到榻上坐着等谢恒。


    谢恒拿了酒和帕子,坐在床头,拉了枕头放在自己一侧,洛婉清便褪了上半身的衣衫,顺势将头靠在枕头上,趴在他腿上,露出背上绘着的红梅。


    房间里炭火声噼里啪啦,谢恒从腰部替她擦起,酒擦拭过皮肤,带起凉意,他一面擦着枝叶,一面询问道:“你还没告诉我,李归玉瞧见哪儿了?”


    “背上的花画太高了。”


    洛婉清趴着,声音有些含糊。


    谢恒轻笑一声,继续道:“他发现了,你又怎么骗他的?”


    他说话时,帕子轻擦在腰间,他的动作很轻,让洛婉清觉得有些舒服,将脸靠在枕头上,漫不经心道:“我说是刺青,用来认尸的。”


    谢恒动作一顿,片刻后,他语气淡了几分:“以后不准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不然他会罢休吗?”洛婉清没察觉他不悦,解释道,“也就说点重话他才不会追问。”


    “怎么不告诉他真相呢?”谢恒垂下眼眸,怕她误会,又立刻补充,“我是说你爹和他师父的事情,他知道了,或许便不会一味找你麻烦。”


    “且不说他信不信……”洛婉清听明白谢恒的意思,思索着道,“就算他信,我也不想纠缠了。我总归要杀他,他也不可能束手就擒,既然是敌人,那我宁可他恨得干脆一点。”


    “你这是可怜他?”谢恒听明白,转眸看向她。


    洛婉清闭着眼睛,缓了许久后,她慢慢道:“他所行之事固然可恨,可他经历世事,亦的确可悲。他命止于此,便不必与我纠缠更多了。”


    谢恒听着没有说话,洛婉清好奇回头看他:“公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恒将最后一点痕迹擦完,只留下衣领出那枝梅花,没好奇将帕子扔进一旁水盆,转头捧起洛婉清的脸,压了压道,“我家惜娘真是善良,不可怜可怜自己,倒有心情可怜作恶之人。”


    说着,他凑近看她:“是不是监察司伙食太好,吃得太饱?”


    洛婉清被他逗笑,她看着凑在面前近在咫尺的人,放软了声音道:“因为我遇见了公子。”


    说着,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眸,任厚密的睫毛扑闪如蝶翼,轻轻刷在谢恒心上:“我心有余力,得以悲悯他人。”


    谢恒心念轻颤,房间内恰恰烛火燃尽,谢恒看着旁边光线慢慢变暗,洛婉清的轮廓却在他眼里、心头,变得越发明晰。


    他注视着她,在灯火“啪”一声爆开彻底熄灭瞬间,轻声道:“那再好不过了。”


    夜里谢恒帮她把周身图案擦尽,只留了接近颈部的一只梅花,打算去寻了固色的颜料来,再添补一次,便可以保数年颜色不褪。


    她既然和李归玉说是刺青,便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等到第二日,洛婉清早早起来,便去白虎司报道。


    白离已经在整理东西,见到洛婉清来,她领着洛婉清游走在白虎司,慢慢同洛婉清道:“公子打从出生,我便由夫人安排跟在他身边,后来他离开谢家,我也随他过来,一起建了监察司。白虎司是我一手创设,这里的东西都是我和老刘慢慢规划打理出来。以前我总想,未来我走了,公子怎么办,白虎司怎么办,如今你来了,我倒放下心来。”


    洛婉清扶着白离,听着白离念叨,她看着白虎司高高的书架,司使来来往往整理着情报、归类。


    白离看着这些,眼里带着怀念:“我能教你的,我都教了,惜娘,日后的路,你就得自己走了。”


    “我明白。”


    洛婉清听着,看了一眼白离,轻声道:“师父日后打算去哪里?”


    “老刘一直想到处走走,我同他一起,”白离说着,面上带笑,“我们的孩子一直在外面,现下也该是时候去陪陪他们了。”


    “那师父有空回来看看。”


    “好。”白离点头,笑着道,“我到时候会寻一个地方,日后你和公子一起来看我。”


    洛婉清动作一顿,白离立刻想起什么,补充道:“哦,我的意思是,你随公子过来。”


    洛婉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和白离聊了一早上,等到午时,便一起去了监察司的大殿前,举行了她的交接仪式。


    四使交接,在监察司是一件大事,玄山将整个东都监察司没有紧急任务的的司使都召了回来。


    庭院熙熙攘攘,在众人面前,洛婉清走上高台,按照流程,白离将白虎司代表着司主权力的符印和令牌交到洛婉清手中,随后由她拿着玉质白虎符印单膝跪在地上,与青崖、朱雀、玄山的符印轮流嵌合一次。


    四使的符印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模样,下方都带一个月牙形的月台,这个月台与人和一位四使的令牌都能嵌合。


    等最后,谢恒来到身前,将官印给她,宣布她正式成为现任白虎司司主时,所有司使跪下来,她站在高台之上,手握官印,听着众人恭贺之声时,她第一次这么明晰的感受到,权力的存在。


    那时阳光正好,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就见谢恒站在更高处,冷淡又平静垂望着众人。


    察觉她的目光,谢恒转头看过来,眼中一闪而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等到第二日,洛婉清便跟着谢恒一起上朝,过去他带的都是青崖和朱雀,青崖熟悉朝堂之事,朱雀武艺高强负责护卫。如今她开始和朱雀轮岗,等后面熟悉朝堂之后,就可以代替青崖,让青崖有个休息的时候。


    对于这个决定,朱雀很是不满:“我跟着上朝这么久,凭什么不是我代替青崖哥?”


    “因为朝堂上的事太简单了,”青崖闻言,立刻和朱雀解释,“可以轻而易举取代,而朱雀你却是独一无二,谁都不能取代的。”


    这话奇奇怪怪毫无逻辑,可朱雀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他觉得青崖说得很有道理。


    早上从进宫开始,青崖便在后面给洛婉清讲解所有细节,从皇宫地形到面君利益,一路讲到大殿门外,谢恒便领着令人站在最前方的位置去。


    旁边人看见洛婉清,都在窃窃私语,郑璧奎站在不远处,眼神更是冷得像淬了毒。


    洛婉清扫了一圈,低声询问青崖:“郑平生怎么没来?”


    “这两日都告假,”青崖压低声,眼里带了笑,“说是生病,都说是宫宴上被张逸然气病的。”


    听到张逸然的名字,洛婉清下意识看向御史台的方向,见张逸然正站在里面,张逸然也察觉她的目光,朝她露出一笑容。


    洛婉清正要回应,便感觉周遭有人正盯着她,她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李归玉正看着她,见洛婉清终于看过来,李归玉颔首行礼,洛婉清立刻收起笑意,假装没看到转过头去。


    李归玉见状神色淡了几分,又扫了一眼人群中的张逸然,若有所思收回目光。


    众人等了一会儿,大殿打开,所有鱼贯而入。


    等上朝之后,青崖开始给洛婉清小声介绍:“一般早上会先问各地天气,然后是臣子上奏,最后是商讨需要商讨的事宜。基本就这个流程。”


    洛婉清点点头,果然听见李宗开始询问天气,随后便是询问今日奏本,等问完之后,便开始将积累的事情一一处理。


    这边寒冬冻死了人要赈灾,那边周边小国骚扰要打仗。


    这边某地干旱已久流民造反,那边某大员贪污受贿残害百姓……


    还有某亲王不孝顺母亲,某官员打死女儿……


    或大或小九鸡毛蒜皮说了一早上。


    太大的事儿她插不上嘴,也和她没啥关系,太小的事不用插嘴,与她无关。


    加上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基本不说重点,就一件事车辘轱来回滚,等到后面,听得洛婉清直发困,站着都有了睡意。


    她忍不住抬头看前方谢恒,就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全然看不出半点不耐。


    她突然对这朝堂上的人产生了几分敬意。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所有事情处理完毕,李宗终于说到了前日的案子,唤道:“张逸然。”


    “微臣在。”


    张逸然闻声出列,李宗平静道:“之前你在宫宴上状告郑尚书一事,监察司已经查明,当时的案子的确有可疑之处,既然这件事是你提的,那就由查下去吧。”


    “陛下!”


    一听这话,郑璧奎立刻出列,怒道:“陛下,按您的说法,此案还需要查,也就是证据还不足,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御史台就可以这么随便诬告尚书了吗?!”


    郑璧奎这一句话出来,整个御史台都看了过来。


    “郑小帅此言差矣,”骂到整个御史台头上,御史台大夫王朗立刻道,“证据不足,不代表没有此事,怎能因证据尚未收集完整,就说这是诬告呢?查案也得有个开始,若万事俱备,那就不叫查案,叫结案了。”


    “可证据都没有,就来查我爹,我爹如今都气得病倒在家,若是查不到什么,他张逸然拿什么赔?”郑璧奎冷笑,扫了一圈道,“要是想查谁就查谁,那日后这满朝文武,我看谁不爽我就指着他说他有问题,再立案查人,等把对方磋磨死了我再说没查到,是不是也可以呢?”


    “立尚。”李宗不耐开口。


    郑璧奎听见叫他,稍稍收敛几分,行礼道:“陛下。”


    “张御史既然告了你爹,不查,对你爹名声也不好。如果没做什么,不如让张御史好好查查,若查不出来,朕自会罚他,你父亲如今已经气病了,你不好好开导他,还在这里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你怎么当的儿子?”


    这话说得重了些,郑璧奎脸色微变,压着气道:“是微臣不是。可微臣也是为我爹着想,他们要查,总得有个时间限度,不能无休止查下去吧?”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李宗沉默了一会儿后,抬眼看向张逸然:“那就两个月。两个月内,你查不出结果,便自己辞官回乡吧。”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愣,她下意识看向张逸然,就见张逸然平静出列,不卑不亢行礼道:“微臣必不辜负陛下!”


    张逸然应下,李宗明显也有些累了,挥了挥手,便退朝离开。


    李宗一走,所有人陆陆续续往外,洛婉清见人多眼杂,也没去找张逸然,张逸然朝她点点头,在袖下微微摆手,示意她不必来找之后,便和其他同僚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了,洛婉清跟着谢恒回到监察司,青崖先回青龙司办理公务,洛婉清跟着谢恒上山。


    谢恒看她闷闷不乐,不由得道:“怎么了,一脸不开心?”


    “我在想……我是不是害了张大人?”


    洛婉清有些不安,谢恒一想便知:“你怕张逸然因此丢官?”


    “嗯。”


    洛婉清点点头,谢恒却是笑起来:“你多虑了,有时候官场是需要退一退的,你这个案子对于张逸然,是风险,却也是机会。”


    “如何说?”洛婉清好奇。


    谢恒撩起衣摆,踏上青石台阶,耐心解释着:“所有权力都需要来源,清流臣子的权力来源,则是百姓。他们需要一个好名声,源源不断吸引着同道人的支持。所以清流总是会推举出有声望、受百姓爱戴的人来引领他们。为了得到名声,这些清流官员爱死谏,爱骂人,而你的案子,其实就是张逸然在清流中往上爬的机会。如果他当真因为洛家的案子被罢官,只要洛家的案子在百姓心中是冤案,那等风波平息,他再回来,清流会为他争取到更好的位置。”


    洛婉清听着,慢慢道:“那如果按照我和张大人的计划,我让这个案子全国知晓……”


    “他可能一跃成为清流年轻一代领袖人物。”谢恒说出结论。


    洛婉清听到这个结果,点了点头,但她突然又想:“公子,我若用监察司帮他,陛下那边会不会……”


    “他不会知道。”


    谢恒肯定道:“你们从散播消息,到最后到达天听,这中间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和很多人,到时候陛下想要查消息从哪里来的,并不容易。你放心去做就是。”


    洛婉清得话,心上放松下来,高兴道:“我知道了。”


    得了谢恒许可,洛婉清也就开始放手做事。


    她下午先去找了玄山,张口就道:“玄山使,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玄山低头批着文书,冷淡道:“直说。”


    “想请你为监察司写一本话本子。”


    洛婉清开门见山,玄山笔尖一顿,随后冷淡道:“此等无稽之事,我不会。”


    “可你不是风流小郎君吗?”


    洛婉清有些疑惑,玄山气息一变,瞬间冷眼抬头:“谁告诉你的?笔名是隐私你懂不懂规矩?!”


    “对不起对不起。”


    洛婉清见状,赶紧双手合十道歉:“我就是太需要人帮忙了,我知道你才华横溢,对感情极为敏锐,我这里有个题材……”


    玄山看洛婉清一直道歉,他慢慢平复下来,有些不自然从旁边端起茶杯道:“先说情节,没灵感写不出来。”


    “哦,情节是这样,有一位闺阁小姐,家里受人陷害入狱,为了给家人报仇,她毁了自己容貌,和一个死囚换了身份,考进了监察司,想要找那个男人报仇。”


    听到这话,玄山终于来了兴趣:“之后呢?”


    “之后,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监察司成为了一位优秀司使,与一位御史好友一起想为家里翻案,结果好友被那个男人诬陷丢了官。姑娘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自认身份,状告仇人,所有人都欺负她,不给她公道,只有监察司,一直帮助她,最后,监察司司主不惜丢了自己的官位,终于帮助她成功报仇。”


    “故事是好故事,”玄山点着头,却有些不明白,“你写这个干嘛?”


    “我想要所有人一看到这个故事,就觉得监察司很好,公子很好。”


    洛婉清认真开口,玄山有些明白过来:“你想为监察司和公子正名?”


    “是。”


    “这有什么意义?”玄山不明白,“监察司和公子不需要这些虚名,受益的百姓自然明白。”


    “可我需要更多。”


    洛婉清说着,知道玄山无法理解,干脆道:“玄山使也不用多想,只想这个故事你要不要写?”


    玄山沉默片刻,想了想道:“我写。”


    “好。”洛婉清笑起来,随后正色道,“那就请玄山使尽量写快些,写完之前不要告知任何人此事,更不要谈论剧情内容。”


    玄山一愣,但想像这是洛婉清的故事,他点头道:“好。”


    同玄山商议好,洛婉清便回到白虎司,她坐了一会儿之后,拿出文书来,开始认真写雪灵谷五百人案子的详细报告。


    这份报告加上证据整理,她花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她写完时,也收到了张逸然写的状纸。


    他用洛婉清的口吻,写了一份亡魂归来的状纸,将洛家因何受陷害的整个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用复杂繁复的句式,也没有引经据典,只用最简单的话语,却字字泣血,声声竭力。


    洛婉清看着他写的状纸,心上久久难以平静。


    谢恒回来时,便看见她坐在桌前,捧着这份状纸,一言不发。


    谢恒走到她身侧,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坐下来,抬手为她拢了拢衣衫,将她揽到怀中。


    她一言不发,额头轻轻抵在在他肩头。


    过了好久,谢恒感觉肩上一片湿润。


    当天夜里,洛婉清让人将状纸誊抄了足够的数量,而后开始陆续发往全国各地。


    全国各地陆陆续续在公告栏,贴上了这封冤魂归来的状纸。


    等消息传到东都时,已经差不多是一月之后。


    李归玉刚拿到消息,外面便传来激烈的叫骂声:“让我进去!”


    李归玉抬起眼眸,就见郑璧奎推攮着人冲进来,将一张状纸砸到李归玉桌面,怒道:“这就是你说你能把控的事?如今全国闹得沸沸扬扬,你还装什么死?!”


    “陛下那边如何?”


    李归玉端起茶,问得漫不经心。


    郑璧奎咬牙:“陛下那边暂时先把消息锁住,但是谁能保证清流、监察司、谢家或者哪个活得不耐烦的多嘴?!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是来同你聊天的,我是来让你选择的。”


    “哦?”


    “我的人找到纪青了。”


    郑璧奎开口,李归玉抬眸。


    郑璧奎神色认真道:“我打算放消息给柳惜娘,她一定会来,你今夜随我一起去,我们联手杀了她,你辜负我妹妹这件事,我不再与你计较。”


    听到这话,李归玉没有立刻回话,只道:“不过是想讨价还价,拿壁月卖什么惨?”


    “你去不去?”


    郑璧奎不理会他嘲讽,只盯着他询问。


    李归玉想了想,随后道:“不要放消息给柳惜娘,把纪青直接带回来。”


    “怎么,还做着娶她的春秋大梦?”郑璧奎冷笑出声,“要不我今晚留她活口,你悄悄带回来不好吗?”


    “然后让谢恒找到理由废了我?”


    李归玉嘴角一勾:“蠢货。”


    “那我自己去。”


    郑璧奎径直起身,李归玉平静道:“你一个人杀得了吗?怕人没死,监察司援兵就到了。”


    郑璧奎脚步顿住,李归玉继续开口:“把纪青带回来,我有另一个办法,正大光明地,为郑伯父,洗清冤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洛婉清:“玄山使,你笔名是不是风流小郎君?”


    玄山:“谁准你三次元扒马甲的?!不扒马甲是基本道德你懂不懂规矩?!不过你先说你要写什么?”


    洛婉清:“监察司宣传片。”


    玄山:“我懂了,这对CP我磕。写它一百万字!”


    洛婉清:“???什么?什么CP?”


    第155章


    ◎保张大人,还是保自己,由你◎


    “你听说了吗,那个洛小姐阴魂告状的事?”


    “谁不知道啊?现在戏班子都唱起来了。”


    “你说这到底是人是鬼啊?洛家真的是三殿下和郑尚书害得?”


    “是人是鬼说不定,但案子肯定是真的,”有人低声道,“你说三殿下他要能娶郑璧月,还会娶洛婉清了?是我我也不娶啊!”


    “那也犯不着害人全家吧?”


    ……


    酒馆里,周边人高高低低说着话,许多人都不约而同议论起近来大夏最玄乎的事情。


    传闻在大夏县城的布告栏上,有一天清晨,官兵起来,就发现布告栏上挂着一封朱色状纸,状纸上,是一位自称洛婉清的女子,言及自己一家受刑部尚书郑平生与三殿下李归玉联手迫害而死。


    鬼怪灵异,又有男女纠葛,涉及之人位高权重,哪怕官府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撕下诉状,却也立刻在当地传开。


    传开后没多久,众人便发现,不仅是一个县城,自己周边县城都是如此。


    再等一段时间,走南闯北的商人们才意识到,这哪里是某几个县城,而是整个大夏——全国,几乎都在一夕之间,贴上了这张诉状。


    虽然诉状粘贴时间前后不一,但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一夜之间之事。


    于是鬼神之说更是尘嚣之上,而唯一没有贴上状纸的“幸免”之处,竟然是东都。


    这更符合“龙气庇护,阴魂不敢擅入”的玄学之说,让众人觉得玄之又玄,谈论得格外热烈。


    全国到处都是消息,东都哪怕没有贴到状纸,也在一个月后,后知后觉得到消息,传得街头巷尾都是。


    洛婉清坐在酒楼里,听着这些人议论,张逸然也听到声音,面上格外高兴,一面给洛婉清倒酒,一面压低声道:“这些时日,我的老师旧友们得知我在查办此案,都在给我写信,问我此事细节,我纷纷告知了他们,他们都是当地乡绅,很快此事便会得到地方权威的认可。这些人家族中多有高官,陛下怕也快要得知了。”


    “陛下身边应当是有他们的人,一直压着消息,”洛婉清思考着道,“不然现下早应知道了。”


    “晚些知道也好,”张逸然面露忧色,“如今既没找到能证明是洛伯父笔迹的物件,纪青又没松口……”


    张逸然说着,突然想起来,转头看向洛婉清:“他还在外面跑呢?”


    “跑啊,”洛婉清笑起来,“前几天想要出城,结果刚出去就遇到了南衙的人,吓得又跑回来了,现在躲在个破庙里,睡两天了。跟着他的密探说他可能打算今日出城试试。”


    “要不还是把他带回来。”张逸然紧皱眉头,不安道,“他这么在外面……万一死了……”


    “那就死了。”


    洛婉清语气淡淡,张逸然惊讶抬头,洛婉清摩挲着茶杯,转头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语气平缓:“他伪造供词,协同周春刑讯逼供,或许还做过许多恶事,如今拒不作证,被贼人所杀,也死得其所。”


    “可……”张逸然迟疑着,“他若死了,那这个案子……”


    “总有办法的。”洛婉清思考着道,“总……”


    “白虎使。”


    话没说完,门外就传来方圆颇有些急促的敲门声,压低声道:“纪青回监察司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和张逸然对视一眼,随后张逸然立刻起身道:“走!”


    洛婉清点点头,从旁边取过帷帽,便跟着张逸然下楼,一起坐着马车回到监察司。


    纪青已经被安置在监察司客厅,洛婉清和张逸然一进来,就见一个蓬头丐面的中年人,正坐在桌旁疯狂吃着东西。


    他动作极为不雅,连筷子都没用,仿佛是饿了好几天。


    房间里因为他的存在,臭气烘天,洛婉清站定在门口,看了一眼旁边侍从,挥了挥手道:“去备水,把他洗干净了再来说话。”


    说完她便带张逸然去侧厅等候。


    等了许久,纪青才打着嗝进来,他一进屋就给洛婉清跪下,行礼道:“柳……嗝……柳司使,”说着,他又看向张逸然,行礼道,“张大人。”


    “纪先生快快请起。”


    张逸然立刻上前,扶起纪青。


    纪青由他一扶便红了眼眶,洛婉清坐在一旁冷淡看着,慢条斯理道:“纪师爷回来,是想通了?”


    纪青一听,动作微僵,随后极为艰难点了点头,干涩道:“是……”


    “纪先生答应作证了?”张逸然惊喜出声。


    纪青手微微一颤,洛婉清直觉不对,紧盯着他,纪青不敢看洛婉清,只对张逸然点头道:“是。”


    “那太好了,”张逸然放开纪青,转头看向洛婉清,忙道,“惜娘,那你先安置纪先生,我这就去上折子给陛下……”


    “等等。”


    洛婉清叫住张逸然,只盯着纪青:“纪师爷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我今早差点被杀了。”


    纪青含糊开口,洛婉清看向一旁一直跟着纪青的司使,司使立刻解释道:“今早郑家人找到我们,但我们跑得快,直接回了监察司。”


    “哦。”


    洛婉清明白过来,点点头,目光又落到纪青身上:“纪师爷怕了?”


    “怕,”纪青这个字到说得情真意切,他点头道,“我想明白了,如果郑家不倒,我活不下来。反正现在我家人现在都在监察司,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一条贱命……”


    纪青说着,抬头看向洛婉清,认真道:“我跟着你们告!”


    “这样……”


    洛婉清点头,纪青这番说辞在她意料之内,可她总是觉得有些些许不安。她也说不出这份不安源于何处,只慢慢思索着道:“行吧。那你先休息,张大人,”洛婉清转头看向张逸然,“写折子吧?”


    张逸然高兴应声,安抚了纪青几句,随后便匆匆离开。


    等张逸然走后,纪青整个人明显谨慎不少,他站在洛婉清面前,身体轻轻发抖。


    洛婉清抬眸看他,好奇道:“纪师爷这次回来,好像更怕我了?”


    “没有。”纪青慌忙道,“我……我只是被吓到了,一时有些难以回神。”


    “那纪师爷好好休息。”


    洛婉清站起身来,吩咐人照看好他后,叫上一直跟着纪青的两个司使,仔细询问了纪青这一月以来的行踪。


    “今天清晨,他混在人群中出了城。出城之后突然遇袭,我们两人被困,他趁机一路狂奔。后来等我们找到他时,他差点就给人杀了。”司使仔细说着道,“不过好在被我们及时救下,我们逃出来,甩开了人便回了监察司。”


    “也就是说,”洛婉清思考着道,“有一段时间你们没和他在一起?”


    两个司使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是,司主,有何不妥吗?”


    “多长时间?”


    “大约……一刻钟?”两个司使回忆着。


    洛婉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个司使退下,洛婉清坐在原位,一直思考着纪青的事。


    有一刻钟不在,可纪青依旧活着,该说他命大,还是……


    她心中有些不安,但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吩咐人盯紧了纪青,随后拿了从司州送来的案件来看。


    她从继任白虎司以来,便详细调了司州所有大小案件。


    司州在郑家治下,她不看不知道,一看便觉荒唐。


    司州层层赋税,朝廷税收三厘,到司州实际征收时,却已近八厘。重税治下,世族草菅人命之事时有发生。


    洛婉清看了一个月,都没把卷宗彻底看完,更可悲的是,这些卷宗,在监察司统统是尚未结案的状态。


    这其中大半案子都是郑家亲眷,监察司在司州根本无力查办郑家,执意查办的司使,死了已经不止两位数,导致许多案子,明明证据确凿,却依旧难以结案。


    洛婉清耐着性子将案子看完,等到夜里回到山上,便见谢恒小屋灯还亮着。


    所有人都已经睡下,只有谢恒一个人坐在长廊批阅文书,他手边烛灯成了夜里唯一的暖光,将他整个人笼在光晕之中,像是一团萤火,轻跃在夜色。


    洛婉清不由自主停下步子,静静看着这个夜色里的人。


    见洛婉清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提了声道:“今夜轮到惜娘值勤,惜娘还记得吗?”


    洛婉清一愣,随后算了算时间,赶忙提步进了小院,恭敬道:“卑职来晚。”


    “来晚当罚。”谢恒语气淡淡。


    洛婉清心中有些不安,正要询问罚什么,就听谢恒道:“罚你吃完这碗汤圆。”


    说着,谢恒抬头笑了笑道:“听说你没吃晚饭?”


    “啊……”


    洛婉清反应过来,走到谢恒旁边长廊上,从地上端了汤圆。


    桂花芝麻馅的汤圆,甜甜香香弥漫在口腔之中,洛婉清静静吃着汤圆,听着谢恒道:“纪青回来了?”


    “嗯。”


    “张逸然的折子送到宫里了,陛下打算后日私审。”


    “这么快?”洛婉清诧异看向谢恒。


    谢恒点点头,继续道:“今日中书令入宫与陛下下棋,闲聊到洛婉清亡魂告状一事。陛下不信鬼神,但是事情发酵到这个程度,便不是鬼神之事,若处理不好,日后有任何天灾,都会成为君主失德的结果。陛下心中忧虑,想尽快结案。”


    “陛下没有怀疑背后是谁在推动吗?”


    洛婉清好奇,谢恒语气淡淡:“怀疑,又能如何呢?此事可能是张逸然同窗所为,以讹传讹成了每个县城都张贴告示;可能是秦家所为,为了报复;可能是王家孙家所为,为了瓜分郑氏……事关全国的传言,陛下想查,一时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就算怀疑监察司……”


    谢恒明显知道洛婉清想问什么,抬头看向洛婉清,笑了笑道:“那也只会止于怀疑罢了。”


    洛婉清见谢恒并不在意,放松几分,点了点头道:“没给公子添麻烦就好。”


    “麻烦的事多的去了,小事而已。我只是想……”


    谢恒握着笔,慢慢道:“惜娘,你梦中,陛下是在今年夏天走的是吗?”


    洛婉清一愣,随后点头,回忆着道:“应当是今年六月。”


    “那么……如今已经到这步,你家的案子,也不可能再往上走,”谢恒垂着眼眸,思考着道,“等后日,当有个结果了吧?”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便知谢恒是在提醒什么。


    她低下头,将汤圆放进嘴里,却感觉汤圆甜得有些发苦,她语气平静,认真道:“等后日再看吧。”


    “我已经让人带上珠宝黄金行往昆仑,用以向波斯购买粮食和武器。”谢恒抬起眼眸,看向洛婉清,“惜娘,试过就死心吧,你的公道,我会帮你讨。”


    “好啊。”


    洛婉清闻言满不在意,她抬眼看向谢恒,笑了笑道:“那我向公子求助时,这次可别再拒绝我。”


    “自然。”谢恒也笑起来,眼里却格外认真,“惜娘,不会有第二次。”


    他后悔过无数次,昌顺十三年,她拼尽一切奔向他求助那一刻,他应该不惜余力帮助她。


    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场景,只要她伸手,他便一定会拉住她。


    谢恒提前给洛婉清通报了消息,第二天午后,张逸然便来找她,高兴道:“陛下说,明日下午,他便专门抽出时间来,在御书房听审此案。”


    “听审……”洛婉清看向张逸然,“怎么个听法?”


    “陛下说,会让郑平生李归玉和我对峙,让谢司主、中书令宋大人以及礼部尚书谢广成谢大人一起听审。”


    中书令宋惜朝出身清流,门生众多,朝野民间都声誉颇佳;


    谢广成更是三朝元老,一直以来恪守礼法,是众人心中公正的代表。


    而这两人和陛下关系都还不错,他们听审,对外可保公正的名声,但如果的确出了太大意外,也有协商的余地。


    听到这些人,洛婉清点点头,随后道:“那我随公子过去,如果有什么意外,我还可以帮忙。”


    “好。”


    张逸然点头,面上颇为高兴:“有这么多人在,陛下想必就算想要偏私,也偏不到哪里去。”


    “毕竟是需要向天下交代的事情,陛下不可能再随便处理。”


    洛婉清漫不经心说着,张逸然应声道:“不错,而且陛下毕竟是君主,怎会当真对百姓一点都不顾及?”


    洛婉清笑笑没说话,张逸然突然想起来:“哦,还有,夜里方便我来同纪青吃个饭吗?”


    “做什么?”


    洛婉清奇怪,张逸然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他生辰。”


    洛婉清一愣,斟酌着道:“生辰而已……张大人,”洛婉清思考着,“纪青……不算个好人吧?他当周春的师爷,洛曲舒不会是他害的第一个人。”


    “我知道。”


    张逸然神色淡下来,慢慢道:“他的确做过许多坏事,可是……洛曲舒的事,是他主动找我的。”


    洛婉清有些意外,张逸然回忆着道:“当时我在查这件事,毫无头绪,就发现他整日鬼鬼祟祟跟着我,他跟了我七日,我早知道,但是也随他。等后来有一日,他便偷偷提点我,让我再看看洛曲舒的供状。”


    “他为什么这么做?”


    洛婉清想不明白,张逸然笑笑,面上带苦,只提醒道:“他妻子有病,每年医药费是一笔巨大开支,他同我说,最初他只是因为周春这里报酬丰厚,所以来当周春的师爷,周春看重他做事利落,后来便故意设局,让他一起成为了一场案子的帮凶。之后便一直用他家人性命要挟他做事。他每次都尽量躲,好在周春其实也没干过太多大事,直到洛伯父……”


    张逸然说着,叹了口气:“他说洛伯父死后,他经常做噩梦,后来听到洛家人没了,他更是一直后悔。可人已经死了,他也没有办法。惜娘,他的确作恶,可人心有善恶,他做错的事,日后自然当论罪受罚,可对于他善的一面,我也愿予以回馈。他既然是我带到东都,便算我朋友吧。”


    说着,张逸然看向远处:“也不知未来,他还能不能再过生辰。”


    这件事捅出来,他作为帮助周春逼供的人,陛下一怒之下,杀了他也不一定。


    洛婉清想想,点头道:“好,那晚上我让厨房给他做碗长寿面吧。”


    “我来吧。”


    张逸然笑起来:“下午借你们厨房一用,算他的生辰礼了。”


    “你会煮面?”洛婉清诧异。


    张逸然点点头:“当然,以前我娘病的时候,我就给她煮面。惜娘若是想吃,晚上我多煮一碗。”


    “算了,”洛婉清摆手,“等我生辰吧。”


    两人闲聊一会儿,张逸然便去准备明日的资料,等到晚上,洛婉清便去纪青院子找他吃饭。


    纪青没想到洛婉清会来,等和洛婉清一起坐在桌上,他不由得有些忐忑道:“柳司使找我吃饭,是不是……有什么要叮嘱的啊?”


    “是啊,”洛婉清撑着下巴,看着庭院,敲着桌子道,“你估计活不过明天了,所以来和你聊聊天,看看你有什么遗愿。”


    听到这话,纪青脸色“唰”地白了下来,声音轻颤道:“我……我还可以留愿望吗?”


    “当然,”洛婉清点头,“我们监察司还是很人道的。等一会儿张大人就把毒药拿过来,你吃了之后,明日出宫毒发,不会有什么痛苦,你的愿望我可以帮帮你,别太过分。”


    “真……真的吗?”


    “说说愿望?”


    洛婉清好奇,纪青嘴唇轻颤,正要说出口,却突然想起什么,轻叹道:“算了……不必了。”


    说着,他无意识开口:“司使不会帮我的。”


    “你不说,便知道我不会?”洛婉清敏锐察觉有些不对。


    纪青苦笑了一下,只道:“司使一直觉得我是罪人,又如何会帮我呢?”


    洛婉清想想没说话,纪青神色慢慢冷静下来,恭敬道:“司使到底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直说吧。”


    “祝你生辰快乐。”


    洛婉清平淡开口,纪青一愣。


    这时,门口传来张逸然的声音,笑着道:“惜娘你怎么提前说?”


    纪青闻声回头,就见张逸然端着一碗面进来,埋怨着洛婉清道:“我还没到呢!”


    “张大人……”


    纪青目光落在张逸然手中面条上,愣愣出声道:“这是……”


    “我给你做的长寿面。”


    张逸然将面条放在桌面,笑着抬头看向纪青:“之前你不是说今日是你生辰吗?我就让惜娘准备了一下,没什么好送你的,我做面条手艺还不错,就当生辰礼物了。”


    “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洛婉清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兔子玉佩,放到桌面,“听说你小女儿属兔,便送你块玉佩,给她吧,就当是你……”


    洛婉清抿了抿唇:“主动告发郑平生的奖励。”


    纪青怔怔看着桌面上的东西,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似乎是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愣着做什么啊?”


    洛婉清催促:“吃饭吧,吃了饭我还有事。明日要进宫,大家都好好准备。”


    “是呢。”


    张逸然将碗往纪青面前推过去,催促道:“趁热吃了,如果有机会……”


    张逸然抿了抿唇,带了几分歉意道:“我回头,给纪先生好好补一场宴席。”


    “不必了。”


    纪青反应过来,压着眼中水汽,笑了笑道:“二位有这样的心意,我……我很是感激。”


    说着,纪青拿起筷子,有些着急道:“我饿了,我先吃面。”


    他似乎的确是饿了,低头吃面吃得格外凶猛。


    他好像是要用面条把话都堵住,洛婉清和张逸然对视一眼,开始劝他。


    他就笑笑,然后低头吃面。


    等把面条吃了,他眼中水汽散开,他才稍稍正常一些,洛婉清开始给他讲入宫注意的事项,大家简单聊了一会儿,洛婉清还有事,便和张逸然一起准备离开。


    两人出门时,纪青突然叫住张逸然:“张大人!”


    张逸然和洛婉清在门前一起回头,就见纪青坐在桌前,他似乎有些紧张,紧紧抓着衣衫,小心翼翼道:“张大人,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张逸然奇怪,但他也没多想,只思考着道:“我的愿望……就是问心无愧,当一个好官。”


    “好官?”


    “用自己的能力,为更多百姓谋利,为生者求一条活路,为死者求一份公道。”张逸然说着,忍不住笑起来,“也不枉我读这么多圣贤书了。”


    纪青闻言没有说话,他只看着张逸然,过了许久,他才道:“您会的,您会是一个好官。”


    “多谢吉言。”


    张逸然笑着拱手,洛婉清看了一眼两人,提醒张逸然道:“张大人,走吧。”


    张逸然同纪青颔首行礼,随后同洛婉清走了出去。


    走进巷子,张逸然忍不住皱起眉头,有些奇怪道:“纪青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


    “我也觉得,”洛婉清思考着,回头道,“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人盯着他。”


    张逸然点头,和洛婉清道谢之后,便道别离开。


    等张逸然走了,洛婉清才回头看了一眼纪青,神色淡了几分,招手叫了侍卫过来,叮嘱道:“他若做什么,就盯着别管。”


    “是。”侍卫应声。


    洛婉清回到屋中,半夜时分,她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人敲窗,急道:“白虎使,出事了。”


    洛婉清瞬间睁眼,就听对方急道:“纪青跑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立刻先开床帐,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压低声叮嘱床上谢恒:“你先睡吧。”


    说着,她推门冲了出去,领着侍卫急赶下山。


    “他怎么跑的?”


    “他手上有迷药,迷倒了侍卫之后,拿了侍卫的令牌,到了后院翻墙跑了。我们谨遵白虎使吩咐,只看没管,现在正一路跟着。”


    侍卫说得清楚,洛婉清一听便明白了信息点。


    他有迷药。


    他记录熟悉了监察司的地图。


    但他到底想做什么,洛婉清一时还有些没想明白,不过不管他想做什么,见到人,她就知道了。


    洛婉清一路急奔,等赶到时,纪青已经到了山崖附近,听到身后追兵的声音,纪青往山崖跌跌撞撞狂奔。


    洛婉清见状急喝,连忙止步:“停下!纪青,我不追了,你停下!”


    听到洛婉清的声音,纪青这才停住脚步,慌张回头。


    洛婉清勒住缰绳,在距离纪青数十丈之处停下,所有人跟着洛婉清停住脚步,看着纪青站在不远处。


    “纪青,”洛婉清缓了口气,径直询问,“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回来作证吗?”


    “柳司使,我不能再害人了……”纪青面色苍白,摇着头道,“你让我走吧,我求求你,你让我走,你让我留下,只是害了张大人……”


    听到这话,洛婉清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害了逸然?”


    “我不是来作证的!”


    纪青建洛婉清不明白,急喝出声:“我是回来陷害张大人的,你们只要让我上堂,我只有翻供诬告一条路你们还不明白吗!”


    洛婉清一愣,急促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你只有翻供诬告一条路?”


    “因为赢不了!”


    “你都没告,你怎么知道赢不了?!”洛婉清厉喝,“都到今日你还不信我们吗?”


    纪青闻言,慢慢冷静下来。


    夜里风冷,他站在悬崖边上,神色看上去有些萧索:“不是我不信二位,而是二位太年轻。二位说要告赢,怎么算赢呢?”


    这还把洛婉清问住,纪青笑起来:“洛曲舒这样的冤案,扬州无数,我也不是第一次看。每一次监察司、朝廷的人来到扬州,整顿平反,可平反之后呢?案子赢了,可那些人不会死,他们将功抵过,又或者是找个替罪羔羊,再或者,买一条人命,自己改名换姓,让别人去死。等风头过了,被害的那些百姓,谁都跑不了。”


    洛婉清听明白纪青的顾虑,听着他询问:“我信二位能告赢,可告赢了,郑平生会死吗?郑家会倒吗?监察司能保护我一家老小一辈子吗?等案子过去,我怎么办,我家人怎么办?”


    洛婉清听着,抬了抬手,所有人对视一眼,便退了下去。


    山崖只留下两个人,洛婉清感觉山风宛若吹进骨髓,又冷又寒。


    “你怕被打击报复?”


    “谁不怕呢?”纪青苦笑,“柳司使,昨日……三殿下找我了。”


    洛婉清瞳孔微缩,却是明白过来:“你之所以回来,是被李归玉指使?”


    “是,”纪青轻轻颤抖起来,“我不想回来的,我知道,我死都不能指认他们。如果不指认,我死了就死了。一旦指认了,他们不会放过我家人。可他让我回来,要我在陛下听审时,翻供说是张大人和监察司逼迫我指认郑大人!我没有办法……他拿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没有办法……”


    “那为什么还走呢?”


    洛婉清看着他,眼神里带了些悲悯:“都已经回来了,明日供张大人,等张大人和我被抓,你就可以回扬州了。”


    “因为我不愿意!”


    纪青激动出声:“张大人这么好的人,我怎么可以这么害他……”


    纪青说着,眼里忍不住有了眼泪:“他这样的好官,这样的好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害他?!我不能再害人了……我不能再害他……”


    纪青急促喘息着,他有些无法支撑,慢慢佝偻了身躯,跪坐在地上,痛哭出声:“他还记得我生辰……他还会因为带我来东都愧疚……但其实这根本不是我生辰,我从一开始就真真假假骗他……我不能害他……柳司使……”


    纪青突然反应过来,他踉跄着爬着往前,跪在洛婉清面前:“我求你,放我走吧,我不能作证,我也不想害他,你让我走……我求求你让我走……”


    洛婉清站着不动,纪青开始疯狂叩首:“我求你!我求你当没见过我!求你放过我……”


    “可你做错了事。”


    洛婉清看着地上的人,目光微动,她看着面前这个人,就想起她爹最后验尸记录上的文字。


    他周身到处是伤,没有一处完好。


    “你配合周春,刑讯逼供洛曲舒……”


    纪青僵住,洛婉清垂眸看他:“你害了人,如今悔过,一走了之,便够了吗?”


    “那你要我怎样?”纪青抬起头,激动又痛哭道,“我已经做了,我回不了头,我能怎样?!当真为了你们的梦想,你们说的公道,为了赎罪,然后让我一家去死吗?!我是做错了,可我家人做错了什么?”


    “他们没错,你可以不作证。”


    洛婉清开口,纪青一愣,她半蹲下身,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递到纪青面前。


    “这是什么?”纪青茫然看着洛婉清。


    洛婉清握紧了药瓶,冷静开口:“这是选择,明日,你要保自己,还是保张大人。”


    说着,她把药瓶往前推了推:“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郑璧奎:“李归玉,你安排好了吗?”


    李归玉:“放心吧,无懈可击。”


    然后——


    纪青:“主打一个叛逆。”


    郑璧奎:“不是说无懈可击吗?!!”


    李归玉:“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他被发现了致命缺点。”


    郑璧奎:“什么?”


    李归玉:“他爱吃面,他们给他煮面条。”


    郑璧奎:“……”


    片刻后——


    郑璧奎(暴打李归玉):“我让你不要派吃货!我让你派点靠谱的!爱吃面条的人怎么能成事!!!”


    朱雀:“你们这么讲我就不高兴了,东都谁不爱吃面条?”


    青崖:“俺。”


    洛婉清:“……公子,我可不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


    谢恒:“嗯?”


    洛婉清:“这辈子,你都和我讲官话,千万别说方言,好吗?”…


    谢恒:“俺知道了”


    洛婉清:“闭嘴啊啊啊啊啊!!!”


    第156章


    ◎草有锋芒◎


    二月中旬,天气回暖,枝头嫩芽新发。


    洛婉清和谢恒上完早朝,用过午饭,谢恒便领着洛婉清再次入宫。


    “这次我是以近侍身份带你过去,”谢恒带着洛婉清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御花园,压低声提醒道,“看看就好,别多说话。”


    “好。”


    洛婉清应声,刚好就听见旁边传来张逸然的声音:“纪先生,小心。”


    洛婉清和谢恒抬头看去,便见张逸然正在花园门口,扶着差点摔倒的纪青。


    察觉两人视线,张逸然抬起头来,随后压着高兴行礼:“谢司主。”


    说着,张逸然将目光落到洛婉清身上,颔首轻笑:“柳司使。”


    “张大人。”


    谢恒点点头,洛婉清也无声行礼,目光从纪青苍白的脸上一扫而过,纪青抬眼看她,两人只在半空中短暂对视,便又挪开目光。


    而后谢恒便领着她先行往前,等走远些,谢恒才道:“昨晚你把人追回来,就这么算了?”


    洛婉清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回自己房间。这些时日,他不管怎么样都会偷偷跑出来同她睡到快要上朝,等时间差不多再回自己房间准备上朝。


    等上朝下朝,周边一直有人,他也没来得及多问,一忙忙过头,现下看见纪青,谢恒才想起来。


    洛婉清点点头,轻声道:“劝了劝。”


    谢恒闻言看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多说,也没追问,只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说着,他领着人穿过花园,左拐右绕,来到御书房中。


    到达御书房时,里面正传来李宗和众人谈笑之声,谢恒领着洛婉清进去,所有人抬眼看来,李宗笑了笑道:“恒儿来了,坐吧。”


    谢恒上前,坐到李宗左手边,李宗右手边坐着谢广成,宋惜朝和郑平生各自坐在一边。


    李归玉和郑璧奎也在堂上,郑璧奎站在郑平生身后,李归玉坐在郑璧奎旁侧。


    一行人似乎来了许久,谢恒落座后,便就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聊天,正说着谢广成儿子的婚事,整个御书房热热闹闹,全然不见半点审案严肃,只有谢恒一个人,冷淡坐在李宗旁边,听着他们说话,也不出声。


    等了片刻,太监上来,在李宗耳边附耳说了几句,李宗神色才淡下来,转头同众人道:“行了,张御史到了,不说笑了。”


    听到这话,郑平生等人脸色便冷了几分。


    李宗转头看向郑平生,先安抚道:“老郑你等一会儿也别太激动,年轻说话冲些,但若是冤案,朕会为你做主的。”


    “臣自然相信陛下。”郑平生闻言,面色稍霁,恭敬道,“只要张大人不要太过分,老臣不会和年轻人一般计较。”


    “让郑老受委屈了。”


    李宗叹了口气,洛婉清冷静听着他们对话,扫了一眼周边,宋惜朝和谢广成面上看不出喜怒,李归玉则是一直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到洛婉清视线,李归玉抬起眼眸,看见洛婉清看他,便轻轻颔首行礼。


    众人各自调整好情绪,李宗便让人传召张逸然,没了片刻,御书房外便传来脚步声,而后就见一青年,绯衣如朝阳,挺直身板,踏入房中,用中正清朗的声音,高声道:“微臣张逸然,见过陛下。”


    “起吧。”


    李宗抬手,张逸然闻言起身,李宗从旁边拿了茶杯,同众人说起前情:“上个月宫宴,张大人御前状告郑尚书和三殿下陷害洛氏,此事诸位也都在场,想必也清楚。”


    这话问的明显是来旁听的谢恒宋惜朝谢广成的人,众人纷纷应是。


    李宗点点头,继续道:“为了真相,朕批准张大人继续查案,原本是想查清楚后告知众人即可,但这一月以来,有人装神弄鬼,以死者洛婉清之名在全国各地传谣,如今民间热议此事,已成动摇国本之案。为保公正,免得他人说朕徇私,特意请了宋大人、谢尚书过来一起见证,二位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有二位在,想必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


    “是陛下多虑。”谢广成闻言笑笑,温和道,“陛下向来公正严明,今日就算我等不在,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是啊。”宋惜朝点点头,语气却淡上不少,提醒道,“陛下心中自有法度,必会给一个公正裁决。”


    “好了,不多说了,”李宗看向张逸然,抬手道,“先由张大人说说,这些时日,你查到什么吧。”


    “回禀陛下,各位大人,”张逸然行了个礼,随后抬手让人呈上几分口供,“下官在江南时,发现洛曲舒的案件,便察觉有异,洛曲舒的案子,口供极其详尽,根据下官办案经验,普通人的口供,难以记忆如此清楚,故而产生疑虑。于是四处走访核对,便发现,这些口供所有证人,”张逸然说着,强调道,“不是一个,几个,而是所有相关证人,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远走他乡,要么已经死亡。此案才发生一年,所有涉案人员便再也无法找到,岂不是蹊跷?换一个角度来说,如今能证明此案发生之人,是一个没有。”


    所有人听着,看着这些口供,张逸然给的是誊抄的副本,每人都有一份,宋惜朝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正常的口供的确不似如此精准。一年就找不到证人,也的确可疑。”


    “世上之事皆有凑巧,”郑平生不耐开口,“如今找不到证人,可当时这些人可都是招了的。”


    “找不到证人,而唯一的证物,就是知府周春从库房中搜出了大量粗盐。这些粗盐数量巨大,如果洛曲舒是盐贩,这样大额的数量,那绝不是初犯。可无论洛曲舒的供词,还是其他盐贩、购买盐之人的供词,都只有这一次贩盐,这可能吗?”


    “那这些盐怎么来的呢?”郑平生冷静道,“他原本就是商人,头一次贩盐,就想赌一赌呢?”


    “然后就被抓了?”张逸然嘲讽开口,看向李归玉,“说起来三殿下是这里和洛曲舒接触过的人,三殿下说说,洛曲舒是这样冲动之人吗?”


    “这……”李归玉似是回忆着,模棱两可道,“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伯父,他平日倒是十分谨慎,但偶尔……也颇有赌性。”


    “颇有赌性之人,和新的商户合作时,都是逐渐加量而不是一举就大额买进?”


    张逸然说着,又送上了几张购货契约,这些契约上,同一家商户,都是逐量买入。


    张逸然分析着道:“这些都是平日洛家商行往来的货单,可以看出洛曲舒是一个谨慎之人,不会一下大额买进东西。可独独在盐案之上,他第一次就大额买入,然后售卖被抓。这岂不蹊跷?按照看管这个仓库的库房看守的说法,这些盐他也不清楚怎么放进去的,确认盐放进去的是几个盐贩,而这些盐贩,早就已经问斩了。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死刑盐贩是胡乱招供,而这些盐,是他人栽赃陷害放进去的呢?毕竟……这个仓库,其实好早之前,洛曲舒就不太管理,反而是三殿下,”张逸然说着,附上了一个账本,账本是每日仓库盘点人的签名,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江少言的名字,张逸然盯着李归玉道,“似乎经常在盘点这个仓库。只是最后几天没有再去。为何不去呢?是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是伯父不让我去。”李归玉皱起眉头,回忆着道,“伯父突然让我不要靠近那个仓库,刚好我也在筹备婚事,没想到……”


    李归玉面露伤感之色。


    郑平生有些不耐,敲着桌面道:“张大人,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是我的猜测,可现下我们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从如今现有的证据来看,并不足够证明洛曲舒贩盐。”


    “可当时足够,”郑平生冷着声强调,“洛曲舒亲口承认还能有假?”


    “这就不得不涉及第二件事了。”


    张逸然说着,抬手道:“之后我寻找了当时涉及过此案的办案人员,主要就是知府周春和郑大人。可周春在江南时,因刺杀我与柳司使死了。于是我多方寻找,找到了当时负责刑讯的狱卒贾三钱,以及师爷纪青。按照贾三钱的说法,洛曲舒根本就没有招供过,周春对洛曲舒施以重刑,洛曲舒却始终没招,最后,是纪青为洛曲舒写的供状。”


    说着,张逸然又奉上两张供纸:“陛下,各位大人可以核对笔迹,供状都是纪青的字。”


    “因为洛曲舒根本不识字。”


    郑平生提了声:“师爷为囚犯写供状本是常理,张大人胡搅蛮缠什么?!”


    “因为纪青承认了,供状是他一手所写,洛曲舒根本没招供过。而提供供状内容之人,恰恰就是郑大人。”


    “他胡说!”郑平生厉喝出声,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胡说八道……小小县官竟敢污蔑一部尚书,陛下,”郑平生跪倒在地,急促出声,“求陛下为老臣做主,杀了纪青还老臣清白!”


    “爹!”郑璧奎赶紧上前,扶起郑平生道,“爹你不要着急,你身体不好。陛下,您就看着张逸然这么污蔑……”


    “如果没做过,郑大人急什么?”张逸然冷眼看着这对父子,“让纪先生上来说清楚不就好了?”


    “这位纪师爷上来……就说得清了吗?”


    张逸然话音刚落,李归玉便开了口。


    所有人一起看去,就见李归玉看着张逸然,面露疑惑道:“张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这个案子的证人有问题,那洛伯父的案子,证人有问题,如今纪青……就没问题吗?”


    听到这话,张逸然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父皇,此案身系洛伯父和婉清,我不得不谨慎一些,”李归玉说着,看向李宗,“所以儿臣稍稍查了一下,便发现张大人有许多事,令儿臣费解。张大人说来说去,其实许多事都模棱两可,过去的案子,张大人说郑大人的证据不足,无法证明是洛伯父做的。可是他也没有足够证据说此案就不是洛伯父做的,唯一能够有力证明的,只有人证纪青。可这位纪师爷……”


    李归玉抬眸看向对面谢恒:“如今家人,似乎还在扬州监察司手中。”


    他用的是“手中”,仿佛纪青的家人是被人拿捏了一般。


    郑璧奎听着,冷笑了一声,盯着谢恒道:“谢司主,你们好端端的,拿人家官员家属做什么?”


    谢恒闻言不动声色,只道:“惜娘。”


    洛婉清一听,立刻跪地上前,恭敬道:“禀陛下,巡查江南时,江南官员关系极为复杂,卑职当时负责护卫张大人,张大人欲查询查案,又担心纪青家人为他人胁迫,故而请求微臣拜托同僚照看纪青家属。”


    “到底是照看还是威胁?”郑璧奎乘胜追击,冷声道,“让你管你就管,监察司是你家开的?谢司主,”郑璧奎抬眼看向谢恒,“你这位白虎司的新司主胆子大得很,这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你希望是我的意思?”谢恒眼皮一抬,径直反问


    郑璧奎声音僵住,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是谢恒的意思,那他根本也不在乎说出来,而且手段只会更麻烦。


    “谢司主说笑,”郑平生见郑璧奎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赶紧道,“壁奎就是一时心急,胡说八道,还望谢司主海涵。不过陛下,”郑平生冷了神色,“柳惜娘和张逸然的确交往过密,张逸然让监察司拘禁证人家属也实在可疑,今日纪青之言,怕是不可尽信,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郑大人说得好笑,”洛婉清闻言立刻抬头,“我协同张大人办案,为保护证人将人放在监察司加以保护,这本就是常事。如果这就算交往过密,那如今三殿下为了郑大人追查到江南去,二位岂不是成了一家?三殿下说什么对洛小姐情深义重,”洛婉清看向李归玉,“如今看来,却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洛曲舒有任何冤案的可能,这就是三殿下对洛家的感情吗?”


    “感情归感情,但终究要讲个是非黑白。”


    洛婉清问得尖锐,李归玉不为所动:“总要问清楚才好。”


    “那就问清楚。”


    张逸然立刻道:“将纪青叫上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说得是。”


    李归玉颔首,抬眼看向张逸然:“纪青到底是来为洛伯父伸冤翻案,还是是受人胁迫诬陷郑尚书,让他上来,一问便知。”


    “那就……”


    还没说完,张逸然急急止声,他看着李归玉毫无畏惧的眼,又看向一旁满怀信心的郑璧奎和郑平生,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他们该有的反应。


    他们一直在将所有的结果往他“逼迫”纪青的方向引,现下对纪青上殿根本没有惧怕,似乎早有准备。


    有什么不对。


    张逸然没有出声,李宗打量着他:“张御史?”


    “那就,”张逸然心跳得有些快,洛婉清跪在地上,听着张逸然逼着自己道,“让纪青……上殿一问。”


    说完,李宗挥了挥手,太监声高高扬起:“宣,纪青上殿。”


    洛婉清跪在地上,她垂眸看着地板的人影,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昨夜在纪青痛苦流涕求她放走他时,她给了他一瓶毒药。


    “这颗药丸放在牙龈,咬碎之后,半刻毒发毙命。这个案子是张逸然用他的前程在告,如果你不上殿,张大人就要背上诬陷他人的罪名。我知道不敢作证,那么,你敢不敢,死在陛下面前?”


    说着,洛婉清将毒药递给他:“你死了,他们无法拿你家人再威胁你,他们也没有因为你作证出事,便不会花费时间精力报复你的家人。而你当殿死去,也证明至少此案并非张大人诬告。”


    “可是……”纪青轻轻颤抖着,“我会死。”


    “所以你得选,”洛婉清盯着他,“良知,或是自己的命,纪青,我不逼你,你来选。”


    他来选。


    洛婉清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听着身后传来铁镣之声。


    “纪先生,”张逸然看见纪青走进来,急急上前,他扶住纪青,忙道,“您来了,来,见过陛下。”


    纪青闻言,颤抖着跪地,轻声道:“草民,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纪青。”


    李宗看着进来的中年人,冷声道:“张大人说,你指认郑尚书指使你撰写洛曲舒口供,指认郑尚书周春刑讯逼供,篡改洛曲舒口供,可有此事?”


    纪青没说话,他跪伏在地,颤抖着不言。


    旁边张逸然小声催促:“纪先生,你不要害怕,你说实话,现在陛下在这里,他会主持公道,谁都害不了你。”


    “不错。”


    郑璧奎提声,抬手清理着指甲,带了笑道:“纪青,谁都不敢害你,你想好说话。”


    “草民……”


    纪青开口,声音发颤:“草民,生于扬州,自幼读圣贤书,年少时,一身清骨,以为自己,能考取功名,为百姓、为亲友,搏一片青天。”


    他说这些,所有人皱起眉头,郑璧奎不耐道:“说重点。”


    “可草民无能,累次科举不中,母亲妻子纷纷重病,为些许钱银,草民不得已,卑躬屈膝,成了他人鹰犬走狗。命若草芥,且顺且柔。然而……”


    纪青说着,慢慢直起身来,他抬眼看向高处李宗:“草有锋芒,人有逆骨,虽不敢言,亦想一争。”


    “你想争什么?”


    李宗听不明白。


    洛婉清慢慢捏起拳头,却已经知道了纪青的决定。


    纪青看着李宗,眼里有了泪光,他慢慢笑起来,血从他嘴里涌出,他含糊着开口:“陛下,我开不了口……”


    “纪青!!”


    张逸然猛地反应过来,朝前一把扶住纪青,大喝出声:“太医!太医快来!”


    李归玉惊得骤然起身,郑璧奎郑平生也面露愕然。


    洛婉清冷静站起身来,一把推开张逸然,将内力输入纪青身体,快速封死他的穴位。


    血不断从纪青口腔中涌出,他身体轻颤,然而他却还是努力看向李宗,艰难道:“就是……草民……的……争……”


    他不敢开口。


    至死不敢。


    可是,哪怕是柔顺软弱如草的人,也会有其锋芒。


    他死在这里,他的死,就会成为无声的罪证。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如何,对于全天下人而言,这个罪,已经牢牢扣在郑平生身上。


    他赢了。


    想到这一点,纪青忍不住想笑,他看向远处盯着他的郑平生,眼里忍不住有了疯癫的笑意。


    他这样的人,这样一无是处、出身卑贱,为些许钱财,便可以出卖一生的人,终于还是拿他的命赢了。


    无限快意涌上来,他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


    他急促喘息起来,攥住洛婉清的袖子,眼里带着眼泪,嘴唇轻颤着,艰难道,“女儿……”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愣,瞬间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


    “我儿子已经大了,现下已经娶妻生子,我母亲去年走了,妻子……怕也熬不了多久。”


    昨夜当他接过药瓶时,他愣愣看着药瓶,沙哑道:“可我还有个女儿,她才八岁,如果我死了,她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想让我安排她去个安全的地方?”


    洛婉清问他,纪青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我想让她进监察司。”


    洛婉清一愣,就看纪青看着毒药,慢慢道:“我想让她像柳司使一样,成为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之人。”


    “女儿……”


    他再次重复,眼里满是乞求。


    洛婉清觉得喉头哽得发疼。


    她看着纪青的眼睛,仿佛是看到过去的洛曲舒。


    “我知道了。”


    洛婉清点头应声:“纪青,我知道了。”


    “谢谢……”纪青眼神慢慢涣散,笑了起来,“谢谢……张大人……谢谢”


    他一直在说谢谢,说着,他感觉身体慢慢变轻,眼前变得恍惚,光线也变得柔和。


    他慢慢好像自己回到二十岁的时候,自己和同窗一起从书院台阶上拿着书卷,欢快奔下。


    “纪青,你想当官吗?”


    “想啊。”


    “你当了官,要做什么?”


    “我让我娘过得好,让翠娘不用织布,哦,还有,”青年纪青抬头看向远处,“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帮更多的人。”


    然而他比自己想象软弱,也比自己想象普通。


    “纪青,让那家人别告了,王公子不是他们能惹的,摆平了,二十两,翠娘的药费就要着落了。”


    “纪青,把那家人把田地让出来,十两足够了,让他们别太贪。摆平了,你抽一成,你儿子不是要娶亲了吗?反正也不多这么一桩。”


    “纪青,伪造一份口供。”


    “周大人,这次是要害死人的。”


    “你难道以为自己没害过吗?纪青,走到现在,你回不了头了。”


    可以的。


    纪青闭上眼睛。


    他好像又吃到了那碗长寿面。


    张大人,柳司使。


    我……回头了,谢谢。


    第157章


    ◎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吗?◎


    “纪先生!”


    张逸然反应过来,又扑上前去,太医匆匆赶来,周遭混乱成一片。


    李宗震惊看着在地上口吐鲜血的人,郑璧奎下意识看向李归玉,李归玉也同时看向郑璧奎。


    两人一眼对视,郑璧奎还未反应过来,他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归玉下的手,而李归玉也在最初对郑璧奎的怀疑中冷静来,看见郑璧奎的眼神,便知这不是郑璧奎的手笔。


    那是谁?是纪青自己的选择?还是……


    “验毒。”


    李归玉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在太医赶过来时,厉喝道:“验,什么毒?!”


    “救人!”


    张逸然大喝,激动出声道:“太医先救人!求求你,他得活,他一定得活……”


    “是牵机草,先搬到侧室。”


    太医站起身来,忙道:“拿银针来,尽力一试吧!”


    说着,太医带着人给纪青施针,抬着他便往偏殿去。


    张逸然慌忙起身跟上,只是才一挪步,就听郑璧奎开口道:“张大人慢着!”


    张逸然脚步一顿,郑璧奎盯着他:“案情还未结束,陛下尚未开口,张大人就要走了吗?”


    张逸然听着,不可置信回头,他看着郑璧奎,不由得道:“他快死了,你还要同我说案情?”


    “一介草民,死了就死了,”郑璧奎冷笑出声,“可你诬陷我爹,我向你讨个公道,难道也有错吗?!”


    “他是证人,你们杀了他,你们还要什么公道!”


    张逸然忍不住怒喝出声,郑璧奎神色骤冷:“张大人又血口喷人,你说是我们杀了他?焉知不是你和监察司嫁祸?他家人如今还在监察司,怕是你逼供未遂,干脆在这里自导自演说是我们杀人!”


    “你想杀他又岂止今日?!我为什么要把人放在监察司,是因为你们之前就一直追杀他!”张逸然激动起来,心绪不稳道,“从江南到东都,你差一点连我都杀了,如果不是没有证据我早就告发你还等到今日?”


    “既然没有证据你胡说八道什么?!”


    郑璧奎大怒,转头看向李宗,怒道:“陛下,您快管管这条疯狗!把他拉下去治罪斩了!”


    “陛下!”


    张逸然提高了声音,李宗抬眸,就看面前这个年轻人,颤抖着唇,张口似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静静注视着张逸然,过了许久,他才道:“纪青如今中毒,另外立案处理吧,除了纪青,张爱卿可还有其他证据指证郑尚书?”


    除了纪青。


    可除了纪青,还有什么呢?


    张逸然急促呼吸着,李宗便知道结果。


    他点点头,缓声:“那……既然如此……”


    “陛下,”张逸然忍不住打断李宗,他眼里泛着水汽,轻声道,“可否等纪先生安定下来……”


    “若他死了呢?”郑璧奎冷声开口,“他死了难道还要等他活过来?这个案拖得够久了,这些时日大夏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若再拖下去,陛下名声怎么办?张逸然,你不要为了你一己之私,置国本于不顾。”


    “陛下……”


    张逸然闻言,却只是看着李宗,他眼里带了乞求,忍不住道:“我是您在昌顺十一年钦点的状元,那时候您和我说,我算天子门生,要为天子,为国家,为百姓当好这个官。”


    李宗闻言,握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颤,张逸然喉头微动,继续道:“微臣一直牢记,也一直这么做。纪青与我,在扬州便几经刺杀,微臣怕他受人威胁,才将求监察司庇佑,将他家人安置在监察司。为了带他来东都,微臣一路担惊受怕,不敢走官道,不敢和官府接触,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东都,也差点被郑大公子于郊外所刺。”


    “张逸然!”


    “你让他说!”李宗终于开口,冷眼朝郑璧奎看去。


    这一点点维护,便让张逸然热泪盈眶,他哑着声音,艰涩道:“我们没倒在江南,没倒在漫漫长路,没倒在东都……却倒在宫廷,倒在陛下面前,倒在就要指认凶手的前一刻!陛下,微臣是由陛下钦点的朝廷命官,却连一个证人都护不住!这还是皇宫吗?”


    张逸然说着,忍不住笑起来:“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王土,还是君主的王土吗?!”


    “张逸然。”听到这狂妄之言,杨淳急喝出声,“休要放肆胡言!”


    “放肆?我有世家放肆?我有御前杀人的人放肆?!”张逸然大笑起来,“陛下,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了!证据可以销毁,证人可以滥杀,我哪里来的证据?!门阀天下,世家治国,”张逸然笑声越来越大,“我等螳臂何敢当车?”


    “这么说,你是承认你没有证据诬陷了?”


    郑平生没有理会张逸然发疯,只冷静看向李宗:“陛下,既然如今张大人拿不出证据,就还望陛下还老臣一个清白,将他拿下治罪罢。”


    李宗闻言抬眸,看向郑平生。


    郑平生静静与李宗对视,旁边宋惜朝和谢广成对视一眼,宋惜朝斟酌着道:“陛下,老臣以为如今结案,怕是颇有些草率,不如先让中御府的人查清楚,这个纪青怎么中的毒。等纪青情况稳定……”


    “宋大人,”郑平生闻言抬眸,看向宋惜朝,“我已经等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不仅我在等,天下人也在等,此案拖一日,对陛下就更不利一日。早些结束,给百姓一个交代,这才是要紧。”


    这话让宋惜朝顿住,他在朝中沉浮多年,怎么看不出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


    可看着跪在地上的张逸然,他却沉默着有些开不了口。他看了一眼旁边沉思着的李宗,犹豫着道:“陛下……”


    “此案先到此为止,”李宗终于开口,似是妥协,他抬眸看向堂下张逸然,迟疑着道,“张逸然证据不足,便状告尚书,御前顶撞,实为无礼,先押入狱中,稍后再做处置。”


    说着,侍卫便上前来,拉扯着张逸然拖了下去。


    宋惜朝和谢广成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现下事了,宋爱卿,谢爱卿,”李宗说着,看向谢广成和宋惜朝,颔首道,“辛苦二位,你们便同郑大人一起先回宫吧,郑大人,等纪青的事查出结果,”李宗看向郑平生,“朕再让人通知你。”


    闻言,众人起身行礼,李宗似乎有些累了,只道:“恒儿留下,杨淳去办事罢。”


    谢恒不动,看了洛婉清一眼,洛婉清便起身跟着所有人退下往外。


    众人从御书房出去,张逸然被侍卫带走,走之前他看了洛婉清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然而又见到周边人,终究忍了下来。


    洛婉清却一眼就看明白他想问什么,便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照看纪青。


    等所有人都走远,洛婉清独自站在长廊等着谢恒,站了没一会儿,就听李归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是小姐做的吗?”


    洛婉清转头看去,就见李归玉双手拢在袖中,此刻周边侍卫早已被他遣散,洛婉清没有理会他,挪开目光。


    李归玉却是没有因此离开,他站在洛婉清旁边,轻声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郑璧奎又犯傻,但后来我反应过来,不是。张逸然不会用人命铺路,那么……只剩小姐。”


    说着,李归玉转眸看向她:“纪青把一切招了?”


    “我听不明白殿下说这些做什么。”


    洛婉清谨慎开口,催赶道:“但我劝殿下一句,我乃监察司之人,殿下还是不要与我交谈太久才好。”


    “我只是好奇小姐动手的原因。”


    李归玉盯着她,眼中带着打量:“小姐杀纪青,是为了我,还是张大人?”


    听到这话,洛婉清转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小姐逼死他,到底是什么缘由呢?是想让陛下猜忌我多一点,还是希望,陛下对张大人的猜忌少一点?”


    “三殿下,别把你做的事扣在我头上。”洛婉清听着他的话,面色不动分毫,“监察司只是保护受命保护张大人,不会干涉案情。”


    李归玉看着面前毫无破绽的人,心上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撩拨在心头。


    他从来不知道她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个过去只会拉着他袖子躲在他身后的姑娘,也能如此平静沉着执棋站在他对面。


    他控制不住将目光全部倾注在她身上,看了许久,他轻笑了一声。


    “有时候我希望斩断你的羽翼,但看你翱翔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很好。只是可惜……”


    李归玉神色淡了几分:“小姐想去的,是没有我的天地。”


    “你错了。”


    洛婉清闻言摇头,李归玉眼露疑惑。


    洛婉清抬眸看他,认真道:“我不是要飞到没有你的天地,而是要这天地没有你。”


    李归玉听着,像是看一只挣扎着振翅的雏鸟,眼底带了几分微弱笑意。


    他轻轻颔首行礼,带着期待道:“那我拭目以待。”


    说话间,御书房房门打开,谢恒殿中走出,洛婉清立刻迎上前去,行礼道:“公子。”


    谢恒抬眸看了一眼远处李归玉,朝着对方点点头,随后便领着洛婉清往偏殿方向行去。


    走了没几步,洛婉清就听身后传来杨淳的声音。


    “把今日同纪青接触过的宫人统统抓起来!咱家亲自审!”


    第158章


    ◎他死了◎


    杨淳声音一出,身后院子立刻乱了起来。


    洛婉清心下微沉,跟着谢恒走出走到偏殿,谢恒脸色不太好看,洛婉清也不敢出声。


    等进了偏殿,洛婉清便见太医围在纪青身侧,见谢恒进来,太医纷纷跪下,只留一个老年医者坐在床边,给纪青施着针道:“牵机草本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无色无味,好在有人及时封住他的穴道,给他灌注内力。”


    “阮院正。”


    谢恒颔首行礼,领着洛婉清走到床边。


    太医抬头看向谢恒,颔首道:“现下已经无事了。”


    “多谢院正,”谢恒点头,随后道,“那他现在能移动吗?”


    说着,谢恒低声解释:“陛下想让将他安放到监察司。”


    “无妨。”阮太医摇头,“让人抬担架来就好。”


    “那多谢院正。”


    谢恒和太医交涉完毕,洛婉清便让人抬了担架来,将昏迷中的纪青抬了出去。


    纪青被单独安置在另外一辆马车,由朱雀守着,等马车里只剩下两人,洛婉清才忍不住问出声来:“公子,陛下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谢恒翻开桌上茶碗,明知故问。


    洛婉清看了一眼后面马车方向,小声道:“陛下为何让纪青回监察司?”


    谢恒听她问话,看她一眼,转过头去没有理会。


    只从茶壶中倒了两杯茶,推到洛婉清面前。


    洛婉清见谢恒不说话,小心翼翼开口:“公子?”


    “没有要同我交代的?”


    谢恒终于问出口来,洛婉清动作一顿,随即明白了谢恒的意思。


    想了片刻后,她轻声道:“以公子聪慧,还需属下明说吗?”


    “我又不是你肚子的虫,怎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七七八八?”谢恒摇着茶杯,语气中带了些许哀怨,“柳司使什么都不同我这个枕边人说,我着实伤心。”


    “公子且莫玩笑了,”洛婉清见谢恒拿乔,苦笑起来,“如今张大人还在狱中,快同我说清楚,免我心焦罢。”


    “张逸然你不用担心。”


    谢恒见洛婉清忧虑,也不再玩笑,正色起来道:“陛下让他入狱,是为了平息郑家的怒火。他是清流中被寄予厚望的后生,今日宋惜朝在这里,便不会让他真出事。等清流的臣子得到消息,明日御书房门口就该跪人了,到时候陛下顺着台阶把他放了,这样一来,陛下对郑平生也好交代。”


    谢恒说着,看了一眼洛婉清,洛婉清面色不太好看,她紧捏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平静询问道:“那纪青呢?陛下为何会让监察司将人带回来?”


    “因为陛下现下不知道如何处置纪青,杨淳也怕人死在宫里。”


    谢恒耐心解释:“案子到底是怎样,其实陛下心里有数,他知道纪青说的话是真的,所以他猜想,动手的人,不是郑璧奎,就是郑平生。”


    “他没猜是李归玉?”


    “一来,对于李归玉是否做了此事,他还心有疑虑。李归玉是他看着长大,在李归玉去北境之前,这的确是他不可能做的事。而如今李归玉是怎样的人,其实陛下也看不清楚。”


    谢恒说着,喝了口茶:“二来,其实这个案子至今没有能够真正指控到李归玉的证据,纪青能证明的,也只是郑平生,他费这么大劲儿在宫中毒杀证人,有必要吗?”


    “陛下倒是心如明镜。”


    洛婉清嘲讽称赞,谢恒听出她语气不善,想了片刻后,才道:“是,其实陛下什么都清楚。所以现下他也默认人是郑家动手,那如果是郑家,无论郑平生还是郑璧奎,陛下都不可能真的处理。御前杀人,若处理太轻,怕众人效仿,陛下怕寝食难安。可若处理太重……”


    谢恒顿了顿,随后摇头:“代价太大。”


    “所以陛下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洛婉清明白了李宗的决定,语气听不出喜怒,平静道:“陛下是想让监察司怎么处置纪青呢?是让他死在监察司,还是如何?”


    “都可以。陛下只有一个要求。”


    谢恒无意识摩挲着手指,缓声道:“朝廷很快就会出此事的公告,陛下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捅出什么篓子。”


    “我明白。”


    洛婉清点点头,思考着道:“那我去安排。”


    谢恒没有再出声,他沉默着想了许久,才抬眼看向洛婉清。


    “惜娘,”他开口,洛婉清闻言看向他,就见谢恒注视着她,语气温和了许多,轻声道,“别难过。”


    洛婉清闻言一顿,本身她也没什么情绪。


    或许说,是不敢有什么情绪。


    张逸然还在牢里,纪青生死不知,她不敢放纵自己有半点多余的情绪想法。


    然而此刻谢恒这么一说,她无端端就有些难受了。


    她下意识想开口说“无碍”,可又在谢恒注视下开不了口。


    谢恒打量着她,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来,走到洛婉清身后,伸手将她拢到怀中。


    洛婉清被他一抱,心上便有些发酸,她忍不住低声开口:“公子。”


    “嗯?”


    “你好讨厌。”


    谢恒侧目看她,见洛婉清垂着眼眸,睫毛轻颤,似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他抱着怀中人,轻轻摇晃着道:“那我就再同你说一件让你讨厌的事吧。”


    “让人讨厌便不要说了。”


    “宫里发生的事很快便会被添油加醋送出来,”谢恒没有理会她的劝阻,还是继续说了出来,“无论是陛下还是郑平生亦或是李归玉,他们都想要一个好名声。可若要证明他们是对的,只能说张逸然是错的。这些时日,话可能不太好听。”


    洛婉清早有预料,她轻轻点头:“我知道。”


    “做好准备,”谢恒在她身后抱着她,似乎是她随时可以倒下的依靠,然而洛婉清始终挺直腰背,听着他道,“若是走不下去了,便同我说一声。”


    从宫里出来,洛婉清便将纪青送到了原来的房间安置,随后便去安排他和家里人的身份信息。


    等到下午,纪青终于醒了过来,对于自己会醒这件事,纪青颇感意外,他躺在床上,神色茫然,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


    洛婉清坐在一旁给他削着苹果,慢慢悠悠道:“醒了?”


    纪青不可思议转过头来,沙哑出声:“柳司使?”


    “好好休息,你中毒不深,这两日就可以起身。明日我会对外宣布你死了,之后给你做一个新的身份,你身体好些,就回扬州吧。”


    洛婉清说着,将苹果切了一块下来,递过去道:“吃吗?”


    “柳司使……”


    纪青愣愣看着洛婉清,不可置信道:“你让我走?”


    “不然呢?”


    洛婉清好奇,纪青思绪有些混乱:“你……你不是说我做错事,我该死……”


    “你选了活路。”


    洛婉清盯着纪青,平静道:“如果你选择诬陷张大人,或者是弃张大人于不顾,那我的确不会给你留活路。但你选择保他,我敬重你的良知。”


    说着,洛婉清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原谅你。”


    纪青听不太明白,他不知道洛婉清用什么身份说“原谅他”,但他脑中有无数疑问,只能先问自己关注的重点:“张大人如何?”


    “还在牢里。”洛婉清将吃了一口苹果,同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等说完之后,纪青终于松了口气,洛婉清看着他放松下来,便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等你的文书办完,我再送你走。”


    纪青闻言,这才想起来:“那案子呢?”


    洛婉清转头看去,就见纪青盯着她,不安道:“我走了,案子怎么办?”


    “我和张大人再找证据吧。”洛婉清笑笑,“你别操心,过自己的人生去吧。”


    说完,洛婉清和纪青道别,转身回了白虎司。


    她把卷宗资料拿出来,认认真真再看了一遍。


    现下的线索,没了纪青,根本无法为郑平生定罪,甚至很难为她爹翻案。


    如果这个案子再查,那就只剩两条路。


    要么,就是她亲自出面,指认郑平生和李归玉,通过她爹的信和姻缘带去认定她爹识字推翻口供,再用自己的话和纪青之前的口供互相佐证。


    要么,就是让张逸然继续查下去,查出新的证据来。


    前者牵扯太多,她出面,那就是玉石俱焚,且不说不一定能告倒郑平生,就算能告倒郑平生,必定也要被追问换囚一事。这是死罪。


    那最好的方案,就是让张逸然查下去。


    如果是这样,现在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张逸然保出来,寻找新的证据。


    洛婉清心中定神,想了片刻后,便叫人过来,让人去茶馆中,将纪青当殿被杀,张逸然被拘的消息传出去。


    然而张逸然的消息比想象更快,中午才发生的事情,等晚上白虎司就收到了各路消息。


    有人在几乎是事情结束后不久,就开始在东都大肆宣扬这件事,然而他们说的版本,却与洛婉清想要的不太一样。


    他们说的版本各种各样。


    有说是张逸然要挟纪青陷害郑平生,纪青宁死不从,最后在大殿上自尽的;


    也有说是纪青不肯作证,张逸然便杀人嫁祸的。


    还有说张逸然误会了郑平生,逼着纪青作证,纪青不肯,于是张逸然恼羞成怒当殿杀人的……


    消息越传越离谱,甚至于传来传去,最后传说张逸然爱慕她,因为郑平生想要杀她,所以为她报仇滥用御史职权陷害的。


    但不管怎么传,这些谣言中,郑平生都是无罪,张逸然或许有意,或许无意,都是诬陷。


    这些谣言流传的第二天,洛婉清便让人出去传播消息,张逸然为民伸冤,结果被世家势力打压,如今仍旧在牢中待着。


    两边言论隔日就传满了东都,而这一日,清流中年轻一些的臣子果然集结在御书房外,要求李宗放人。


    这些臣子跪了一天,第三天下午,李宗看时候差不多,终于决定将张逸然放出来。


    洛婉清听到消息,便赶紧去接人。


    她不能去牢房,只能在广场等候,张逸然早早得了消息,从牢房中出来。


    铁镣有些沉重,张逸然好几日没见到阳光,等走出来时,便见阳光落满枝头。


    他抬起手遮住眼睛,出门第一句话,便是沙哑着声询问侍卫:“纪青怎么样了?”


    侍卫一愣,还没来记得回答,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他死了。”


    第159章


    ◎洛小姐,我等着你◎


    张逸然从宫里出来时,洛婉清还在想怎么和张逸然解释纪青的事情。


    纪青这几日身体好得差不多,明日就会离开。


    她给纪青安排了新的身份,但为了纪青的安全,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按理说,她该告诉张逸然,可张逸然并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若让他知道纪青还活着,难保不会被人看出来。


    她要说这件事,至少也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洛婉清想了一会儿,就听身后传来脚链之声。洛婉清立刻回头,便见张逸然已经站在宫门前。


    走到这里,便可以卸下铁镣,洛婉清看着天牢的狱卒为张逸然卸下脚链,走上前去,抬手行了个礼:“在下奉监察司之命前来,护送张大人出宫。”


    说着,洛婉清便将监察司令牌递给狱卒,狱卒不敢多问,看了一眼令牌,便先行退下离开。


    洛婉清收好令牌,回头看向张逸然,笑着道:“张大人近日如何?”


    “不如何。”


    张逸然似乎在压抑什么,匆匆道:“走吧。”


    洛婉清直觉张逸然情绪不对,但也不好多问,只跟着张逸然走出宫外。


    出宫之后,洛婉清领着张逸然上了马车,一进车里,便有一股松香袭来,张逸然惊讶抬头,看见谢恒坐在高处,正批着卷宗。


    张逸然诧异回头看了洛婉清一眼,谢恒低头看着手中卷宗,安抚道:“张大人,坐吧。”


    张逸然迟疑着坐下,洛婉清给他泡了一杯茶,坐在张逸然对面。等马车动起来,出了宫门,张逸然才有些疑惑道:“谢司主为何在此?”


    “送张大人回家。”


    谢恒语气平淡,似乎是件小事。


    张逸然皱起眉头:“谢司主身居高位,我与司主的交情,何至于此?”


    “张大人与我的交情固然不够我单独送张大人回府,”谢恒说着,将卷宗往旁边拉了拉,“但陛下希望众人知道张大人为我庇护。”


    张逸然一愣,随后便明白过来。


    他得罪了郑家,如今从天牢出来,郑家人若是胆子大些,找机会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如今风头浪尖,直接杀了他,也是惹麻烦,倒不如等以后,找了机会让他背锅,名正言顺弄死他。


    可不大不代表没有,李宗也是顾念他,怕他有闪失,才特意让谢恒过来亲自送他回去。


    谢恒表明的,不是监察司的态度,是李宗的态度。


    若如今还想动张逸然,那便要掂量掂量。


    张逸然心上微动,有了几分难受,他迟疑片刻,才沙哑着出声道:“那陛下的意思……这个案子,算结了吗?”


    “结了。”


    谢恒平静道:“告示很快会张贴全国,说明此案。张大人……暂且会受些委屈,毕竟你办错了案子,若不受罚,难以服众。”


    张逸然听着,不自觉抓紧了膝头衣衫,他迟疑了许久,终于才有些颤抖着出声道:“纪先生……纪先生如何?”


    谢恒笔尖一顿,抬眸看向洛婉清,洛婉清沉默片刻后,轻声道:“纪青走了。”


    确认瞬间,张逸然眼泪就掉了下来。


    洛婉清犹豫片刻,安慰道:“但张大人也不必太过伤心,人世轮回,或许有一日,张大人与纪大人又会相见呢?”


    张逸然点头没有多说,低低应了一声:“嗯。”


    洛婉清见他难过,正想再说些什么安慰,就见张逸然转过头去,沙哑道:“我有些累,没事了。”


    听这话,洛婉清便知张逸然是不想再多说什么,还未出口的话堵在嘴里,她只能讷讷道:“那……那你休息吧。”


    一路所有人都不出声,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等到了张家,谢恒让人把马车停在巷口,洛婉清送着张逸然从后门过去。


    两人走进巷子,洛婉清终于开口道:“张大人不必气馁,这次纪青虽然没能作证,但是我们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张逸然克制着情绪,沙哑道,“纪先生已经没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机会?”


    “张大人,其实这个案子,你应该知道,重要根本不是证据,是而陛下的态度。”


    洛婉清思考着,斟酌道:“如果陛下放开手让我们查,纪青这里没有着手之处,那周春就没有吗?周春和郑平生往来这么多,难道一点痕迹都没留?还有扬州那些官员,不说其他,难道经手的只有纪青贾三钱?我们只要拿到彻底查案的权力,去扬州查封了周府,挨个审问过去,总有些线索。”


    “可陛下的态度,柳司使已经看到了,纪青就在面前,他都不管,”张逸然低声道,“柳司使打算如何逆转陛下的态度呢?”


    “他不管,是因为还没到和郑家撕破脸的地步。可纪青死在陛下面前,你一个朝廷命官,郑家说杀就想杀,陛下难道心里真的就一点介怀都没有吗?”


    张逸然听着,没有出声,洛婉清继续分析道:“其实对于陛下而言,如果纪青不死,他或许还觉得我们大题小做。可如今纪青死在他面前,他看到郑家嚣张跋扈,心中难免介意,这时候我们再加一把火,或许便有机会。”


    “我不想加这把火。”


    张逸然克制出声,哑声道:“柳司使我有些累了。”


    “那你休息休息,”洛婉清听张逸然似要放弃,忙道,“可如今箭在弦上,他们把污水都泼在你身上,就算不是为了洛家,如今你也必须把这个案子说清楚,至少在天下人面前说清楚。”


    “如何说?”


    “登闻鼓。”洛婉清压低声,轻声道,“张大人你在民间本就素有美名,如今是朝廷想将帽子扣在你身上,说你办冤假错案。明日你就去敲登闻鼓,在众人面前把这个案子说清楚,然后我会安排人假装成郑家刺杀你,以此激怒陛下。这样一来,就算这个案子平反不了,那至少在百姓心中,你也是被诬陷的好官。清流素重名声,你有百姓支持,有声誉,暂时沉淀一段日子,清流必定会再举荐你,而陛下对你心怀愧疚,也会重用你。”


    张逸然不说话,洛婉清知道他是不愿意,劝说道:“张大人,我知你对朝堂灰心,但我们至少要让纪先生的死值得……”


    “值得什么?”


    张逸然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洛婉清,他捏着拳头,盯着洛婉清道:“用他的命换我平步青云,这才叫值得,是吗?!”


    洛婉清一顿,她直觉张逸然情绪不对,她斟酌片刻,迟疑着道:“逸然兄,你怎么了?”


    张逸然看着洛婉清,过了许久,才道:“纪青是他们杀的吗?”


    洛婉清听到这话,瞬间警惕起来,她扫了一圈周遭,回头看见谢恒站在巷口,朝着她点了点头,便知谢恒让人守着周边,她这才放心回头,压低声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今日,见到三殿下了。”


    张逸然开口,洛婉清神色微冷,就听张逸然道:“他说,他说服了纪青在朝堂上指认我,结果纪青突然中毒,让我回来问问你,是怎么回事。”


    洛婉清听着,便知张逸然心里有了答案。


    张逸然虽然正直,但并不愚蠢,他看着洛婉清,轻声道:“然后我就想起来,那天我带纪先生进宫的时候,他一直在叮嘱我,让我未来好好生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的。我本来不想信,我想,柳司使是和这朝堂上的人不同的人,柳司使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洛婉清沉默下来,她知道继续瞒下去,这或许是她和张逸然的裂痕。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他没死。”


    张逸然抬眸看向洛婉清,洛婉清压低声道:“他救回来了,我想保证他的安全,所以对外宣称他死了。”


    “但你想过杀他是吗?”


    张逸然盯着洛婉清,洛婉清动作一顿。


    张逸然便知道答案,他看着洛婉清,忍不住笑起来:“你知道,其实我们那一日,就算让纪青说话,举证,其实都没多大用。倒不如让他死在陛下面前,才可以真正激怒陛下,一步一步逼着陛下站在我们这边。”


    洛婉清说不出话,张逸然说得都是事实。


    她想过杀他,如果不是纪青最后选择自愿保下张逸然,她其实还准备了另一份毒药,她会真的杀了他。


    “甚至于,你或许根本没想过要为洛家翻案。你只是想用这个案子,让我一步一步成为一位名臣。”张逸然红着眼,“你帮了我,到时候我还要感激你,未来朝堂长路,一个有权力的张逸然,比一个直臣有用得多。”


    “我没有……”


    洛婉清听到这话,心上有些发闷,她轻声道:“我是真的想为洛家翻案……”


    “你想洛家翻案?为什么?凭什么?”张逸然笑起来,他看着洛婉清,忍不住嘲讽道,“人命都可以拿来铺路的柳司使,为什么要费劲心机为几个普通百姓搏命?为了公道正义?可你给纪青公道正义了吗?!他的命你还不是说用就用说取就取!你心里还有公道二字吗?!”


    “那他不该这么做吗?!”


    洛婉清有些克制不住,捏起拳头,唇齿轻颤着道:“他用假的供词害死洛曲舒,他用他的命为这个案子做点事以求原谅,难道不应该吗?”


    “那也轮不到你来决定!”张逸然厉喝出声,他愤怒盯着她,“你是谁?你是洛家人,还是主审官?他凭什么要你来决定原不原谅?他的生死又凭什么由你来审判?借口!”


    张逸然大骂:“这就是你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你为了方便自己行事践踏人命找的借口!”


    洛婉清一时说不出话,她看着张逸然,感觉像是刀划在心上。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刀鞘,让自己竭力冷静下来:“我不与你争辩,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的话。你若不去敲登闻鼓,不去澄清这件事,你就要永远背负诬陷郑平生的骂名。”


    “我不去。”张逸然转过头去,看着长巷尽头,“我今夜会写辞呈,明日我就离开东都。我不会再拿别人的性命,来当你们玩弄权术的垫脚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柳司使,这样的好,我不接受。”


    说着,张逸然便提步走向大门。


    洛婉清心绪翻涌,提了声音:“那洛家呢?你不为自己着想,那洛家你就让他们这么受冤吗?!你不是说会为洛婉清讨个公道……”


    “我做不到。”


    张逸然背对着她,颓然开口:“柳司使,你知道在我听到纪青死讯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张逸然转身看她,眼中含泪:“我在想,他虽然有罪,但论起来不过是帮凶,还检举了郑平生,他罪不至死,他是因我而死!他不是死于公道,而是死于你们争权夺利,他只是一颗棋子。”


    说着,张逸然有些茫然:“他是棋子,我不是吗?真相重要吗?证据重要吗?谁在意呢?陛下不在意,他们不在意,其实连你都不在意。你们说着求公道,但你们盘算的,只是用怎样合理的借口,争到更多利益而已!”


    “我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我是为了保住张大人,是为了给洛家案更多的机会去求一个公道。”


    “值得吗?”张逸然反问,洛婉清一愣,就看张逸然盯着她,认真道,“用活人的性命,为死人求公道,求到了,又值得吗?洛家人已经去了,他们或许已经进入下一世轮回……这个案子,”张逸然有些混乱,“我到底在为谁求呢?洛家人真的在意吗?这世上人真的在意吗?除了我,”张逸然愣愣看着洛婉清,“还有谁在意呢?我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案子,牺牲这么多呢?”


    这话问住洛婉清。


    他为什么要为这个案子牺牲这么多呢?


    她为什么,要逼着一个无关的人,去做牺牲呢?


    他不愿意办,那就不办这个案子,他选择走,她凭什么逼他留?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只感觉天上似乎下了小雨。


    春雨细密,落在人身上,针扎一般的疼,她睫毛轻颤,有些艰涩道:“张大人……做好决定了吗?”


    “做好了。”张逸然平静道,“我不适合东都,明日,我就带我娘离开。”


    “我明白了。”洛婉清点头,抬手行礼,艰难道,“那我祝张大人,一帆风顺。”


    张逸然没说话,洛婉清抬手行礼,随后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停下来,轻声道:“张大人,亡者只是说不出话,但不代表他们不在意。张大人做过的一切,洛家都会感激在心。”


    “我也没做什么。”张逸然转头,轻声道,“你不必借他们之口宽慰我,你又不是他们,不当说这些。”


    洛婉清听着,觉得有些嘲讽,她心上发苦,却不能言说,只能轻轻点头,颔首道别离开。


    她淋着小雨走出小巷,便见谢恒撑着伞站在巷口等她。


    等她走到路尽头,谢恒注视着她,温和道:“回来了?”


    洛婉清一瞬就有些想哭,她看着谢恒,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


    谢恒将伞撑到她头顶,轻声道:“走吧。”


    洛婉清克制着点头,抬手想去拿伞,谢恒却按住她的手,笑了笑道:“我个子高,我为你撑伞。”


    洛婉清抬眸看他,目光微动。


    她感觉到这言语中的关怀暗喻,谢恒却也没再明说,只领着她走到车边,一起上了马车。


    等洛婉清进了车厢,谢恒才回头看去,就见张逸然还站在门前,谢恒神色微淡,朝他轻轻颔首,随后便上了马车。


    两人进了车厢,谢恒给洛婉清取了衣衫,让她将湿润的外衣换下,随后给她倒了姜茶,催促道:“喝点儿,别冷病了。”


    “哪里有这么娇贵?”洛婉清笑笑,从谢恒手中拿过姜茶,抱在手心,垂眸道,“我是握刀之人,不会这么轻易倒下的。”


    谢恒听着她的话,想了想,随后笑起来:“刀亦有收鞘之时,你和张逸然赌气,拿我撒什么气?”


    洛婉清动作一顿,随后迟疑着道:“我没有……”


    “好,你没有,”谢恒无奈笑笑,催促道,“赶紧喝了。”


    洛婉清听话,便一口气闷了姜汤,谢恒给她递了茶水,随后慢慢道:“张逸然这个人,一身反骨……”


    “公子。”


    洛婉清知道谢恒要说什么,打断他道:“我有些累。”


    谢恒一顿,随后点了点头,抬手揽过洛婉清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腿上,温和道:“累了就休息。”


    洛婉清没再说话,只静静靠着谢恒,谢恒一手写着文书,一手轻抚在洛婉清发间,洛婉清闭着眼睛,靠着谢恒,闻着他身上熏香,竟就在这种安静中,慢慢平静下来。


    她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便已经到了监察司,她没有多说,和谢恒告别,便去白虎司办公。


    谢恒看着她的背影,和张逸然争执了一场,她却没有任何异样。


    她安安静静在白虎司待到夜里,到了她和朱雀换班值勤的时间,她便回到山上,来到谢恒房间门口,和朱雀换了班。


    朱雀回去休息,她便停在门口,也没入内。


    之前她在谢恒这里之前,基本都会入屋,然后干脆就睡上一觉。


    但是今夜她却没有入内,只隔着门坐在长廊上。


    谢恒在屋中批着文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进屋的意思,他想了想,从屋中取了大衣,走到洛婉清身侧,温和道:“还不回去睡觉?”


    “公子,今夜我值勤。”


    洛婉清垂着眼眸,轻声道:“不可总是这般懒惰。”


    谢恒想想,也没为难她,只抬手为她披上衣服,系上绳子,轻声道:“春夜寒凉,别一直待在外面。”


    洛婉清垂下眼眸,没有应声。


    谢恒为她披好大衣,站了片刻,见她没有动作的意思,便也不再强求,转身回了房间。


    等回到房中,他熄了灯,躺到床上。


    洛婉清一个人坐在长廊,静静看着远山。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远处的山在夜色中像一只庞然大物,潜伏在东都之外,随时准备吞噬人心。


    夜里下了小雨,远处的山也被雨幕所遮,洛婉清呆呆坐着,过了许久,突然就听身后门“嘎吱”的一声打开。


    她诧异回头,便见谢恒提了瓶酒,走到她旁边台阶,一撩衣摆,就坐到她身侧,潇洒举瓶,喝了一口。


    “公子?”


    洛婉清看着他喝酒,有些疑惑:“您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谢恒笑笑,看着远处,“有些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妥。”


    “何事?”洛婉清听不明白,好奇开口。


    谢恒摇转着瓶中酒,慢慢悠悠道:“我今夜一直在想,监察司办案,向来讲个恩怨分明,柳司使也算是监察司办案极为公正的司使,怎么到我这里,就断得是非不分了?故而越想越是不妥,特意来讨个公道。”


    “公道?”洛婉清更是茫然,“公子于我讨公道?”


    “不错,”谢恒颔首,转头看她,颇为认真道,“张逸然惹的事儿,司使为何罚我?”


    洛婉清听着,有些不解:“我……我怎么罚你了?”


    “平日我都是神女作伴,暖枕温床,今日却得孤身一人,辗转反侧,”谢恒说着,叹了口气,看着洛婉清,颇为哀怨道,“怎能不算我的惩罚呢?”


    这话说得洛婉清愣住,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知道谢恒是心中不快,找她麻烦。她知道谢恒说得也没错,想了想,认真道:“我今夜难眠,就算回去也不过是打扰你,等我缓一缓就好了。”


    “为何难眠呢?


    谢恒用手撑在身后,屈起一只腿来,看着小雨,慢慢悠悠道:“是因张逸然说的话难过,还是因前路不知如何走下去茫然?”


    “都有吧。”


    洛婉清实话实说,从谢恒手中拿了酒瓶,轻轻抿了一口。


    热辣辣的烈酒滚过嗓子,洛婉清有些茫然道:“其实我理解他,他一直以为我与他是同样的人,我们都该恪守规则,不当随便决定他人的命运。纪青有错,但也该堂堂正正审判,而不是被我当作棋子,和李归玉博弈。他对我失望,心中难过,也是应当。”


    谢恒没说话,听洛婉清轻声道:“其实从一开始,他卷入这个案子,便不应该。这是我的家仇,我自己都不肯牺牲,怎能强求他呢?而且他说得也对,洛家已经没有了,用活人的性命,去争死人的名誉,值得吗?”


    “你想放弃了?”


    谢恒抬眸看她,洛婉清沉默片刻,轻轻摇头,却只道:“我不能放弃,就算是为了张大人,我也得将这个案子告下去。”


    说着,洛婉清喃喃:“他不在意他的名声,我却不能让他因洛家蒙冤。”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谢恒继续追问,他思索着道,“你不忍让纪青作证,现下所有的证据都是孤证,你需要一个证人。”


    谢恒抬眸看向洛婉清,提醒着道:“你只差一个证人,就能把这些证据串联映证。”


    洛婉清听出谢恒的暗示,她定定看着谢恒,想了好久,才慢慢道:“公子准备得如何了?”


    谢恒闻言一挑眉,洛婉清思考着开口:“公子不像我和张大人,图谋甚大,您要动手就是动手,那公子……准备得如何?”


    谢恒听着,想了想,笑了起来,慢慢道:“子规兄长已经联络好波斯买粮食和武器,秦珏那边我也打好了招呼,凑齐了黄金,运送过去。”


    “谁送?”


    购买军粮的黄金不是个小数目,一路风险不小。


    洛婉清好奇,谢恒解释道:“崔君烨带人分成几批商人,带着人分批送过去。”


    分成几批,每人携带,李圣照身体虽然时日无多,但是身手却是极好。


    “至于东都这边,”谢恒笑笑,看着洛婉清道,“郑平生到底要怎么死,就等惜娘的结果了。”


    洛婉清听着,有些不明白:“公子都准备好了,为何还要等我呢?”


    谢恒轻敲着手背,洛婉清低头看着手中酒瓶:“我与张大人做的事,在公子眼中,与孩童玩乐怕是无异吧?”


    “因为……我也想看看不同的路。”


    谢恒说着,苦笑了一下:“我觉得这个朝堂无药可救,觉得陛下不可能妥协,所以我想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如此。如果当真如此,我所行,我也没有遗憾了。所以……”


    谢恒抬眸看她,认真道:“惜娘想做什么,放手去做。”


    洛婉清听着他的暗示,心上轻颤,她忍不住道:“可如果我放手去做,怕是太过任性,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听到这话,谢恒却是笑起来。


    “你知道我一直后悔一件事是什么吗?”


    洛婉清摇头,谢恒看着她,语气有些发苦:“就是在扬州的时候,我怕麻烦,没有接你的案子。”


    洛婉清一愣,谢恒思索着道:“我后来无数次想,尤其是看见张逸然不顾一切为洛家奔波的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我不可以?”


    “公子与我们不同……”


    “有何不同呢?惜娘,”谢恒直起身子,伸手覆在她的头发上,认真注视着她,“我这一生,第一次燃起对权势的渴望,就是那年我从宫里走出来,一声一声告诉所有人,我做不到的时候。我的琴被人砸断,我的脊骨被人践踏,我小心翼翼走到今日,手中掌握权力,就是为了不想再说出‘我做不到’这四个字,你们不也一样吗?”


    洛婉清心上一颤,她感觉这些话像是巨石砸落心海,卷起惊涛骇浪。


    洛婉清她克制着心绪和冲动,慢慢攥紧衣衫,尽量冷静道:“李归玉在等着,他或许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那又如何呢?”


    谢恒笑起来,他用额头轻轻贴近她的额头,温和道:“洛婉清。”


    他郑重唤出她的名字:“我请求你任性一点。我请求你,”他垂下眼眸,声音轻颤,“让我觉得我所有努力,都有其意义。”


    她没有回话,谢恒贴着她的额头,感觉心慢慢安静下去。


    他不知道她的决定,但是她这样的沉静,又让他觉得,自己说的一切,似乎都是白费。


    他的心绪平复下来,忍不住有些难过,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开手。


    过了许久,青崖撑伞而来,看见两人都坐在长廊,他不由得笑起来:“哟,谈心呢?”


    谢恒没有理会青崖,站起身来,又想起什么,提醒道:“今日朝廷会出公告,如果你想做什么,最好快一点。否则朝廷盖棺定论,你再想为张逸然扳回一城,就更难了。”


    说着,谢恒转身走进房间,青崖带人上前侍奉谢恒洗漱穿戴好之后,谢恒走出门口,想了想,突然弯下腰来,从旁边取了一片叶子。


    所有人等着他,就看他拿着叶子在手中翻转,没一会儿,就折出一只蚂蚱。


    他走回洛婉清面前,将蚂蚱放到洛婉清手中。


    洛婉清抬起头来,就看见谢恒对她笑了笑。


    “我等你。”


    他这句话,仿佛是跨越了数年时光。


    “洛小姐,”他声音很小,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却说得异常认真,“我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恒:“张逸然犯的错,凭什么让我受罚?我不服!”


    洛婉清:“凭你是我老公。”


    谢恒:“我是你老公,不是他老公!”


    洛婉清:“那我换个人罚?”


    谢恒:“不,还是罚我吧。我享受被罚优先权。”


    第160章


    ◎柳惜娘是洛婉清◎


    说着,谢恒将蚂蚱放进洛婉清手中,便直起身来,领着青崖转身往外。


    青崖带着人跟上谢恒,同谢恒一起走下台阶,青崖看了谢恒一眼,试探着道:“公子这是何意啊?”


    “给她一个机会,也给己身一个机会。”


    青崖闻言,回头看了台阶上洛婉清一眼,一挑眉头,为谢恒撑着伞走下去。


    洛婉清拿着这只蚂蚱,摩挲着蚂蚱。


    她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拉了拉蚂蚱的腿,蚂蚱果然动了起来。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


    想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走向自己房间。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孝服取了出来,穿戴好后,站在镜前。


    她爹去时,她一路太过匆忙,根本没来得及为她爹收敛尸身,披麻戴孝。


    如今她终于穿上孝衣,然而镜子中的人,却已经不是当年温柔怯懦的姑娘。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将孝帽带在头上,用一朵白花稳定。


    “父亲,”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平静道,“我去了。”


    说完,她转身走到桌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血书、她爹娘的姻缘带等一干证据,随即下山。


    她从监察司走出去,走在黎明前的长路上,黑暗笼罩了整个东都,她一身麻衣独行于夜色。


    洛婉清走出监察司时,所有朝臣都行往皇宫。


    郑璧奎正要出门,就听探子赶了过来,急道:“大公子,柳惜娘穿了一身孝服出门。”


    “孝服?”


    郑璧奎皱起眉头:“她去哪儿?”


    “看方向……是顺天府。”


    探子迟疑着开口,郑璧奎想了想,随后猛地反应过来,急道:“不好!”


    说着,郑璧奎立刻翻身上马,通知了人道:“去通知三殿下,说柳惜娘去顺天府了,我去拦人,让他盯着谢恒。”


    郑璧奎说完,抬手一挥:“跟我来!”


    说罢,便带着人驾马一路狂奔而去。


    郑璧奎赶往顺天府时,纪青正坐上张家的马车,由张逸然送着出城。


    张逸然看着对面易容后的纪青,端着茶杯,听着对方道:“本来我是要直接走的,但是我想想,怕张大人为我挂心,便还是来见张大人一面。”


    张逸然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让你卷入这些。”


    “这本就我的罪,没能为洛家作证,我已很是对不起你们了……”


    “无所谓了。”张逸然摇头,“终究不过是他们的棋子,纪先生……离开也好。”


    两人说着话,风卷起马车车帘,一位穿着孝服女子低头与马车擦肩而过。


    熟悉的清香从风中传来,张逸然动作一顿,他意识到什么,慌忙卷起车帘。


    那女子身形单薄,要配长刀,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瘦孤寂,但每一步又走得稳稳当当。


    “是柳司使?”


    纪青探过头来,认出洛婉清腰间长刀,看向张逸然,忙道:“她这身打扮是去哪里?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张逸然闻言,不自觉捏紧了车帘,然而想了片刻,他却还是逼着自己放下帘子,轻声道:“柳司使心思深沉,做事自有打算,不是我等该操心的。”


    说着,张逸然勉强笑起来,看向纪青:“我们还是说说之后的事吧,纪先生打算去哪里?去扬州吗?”


    纪青一愣,他看了看车帘,心中有些放心不下,然而张逸然不愿意回去,他也不好多说,只能顺着张逸然的话,点头道:“先回去找家里人……”


    说着,纪青想想,还是有些说不下去,不放心道:“张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去看看柳司使,我感觉……她好像不太对。”


    “纪先生放心,”张逸然摇摇头,“柳司使不会有事的。”


    “可她去的方向……”纪青不安道,“好像是顺天府。”


    张逸然闻言心跳快了几分,但他还是坚持道:“去顺天府也没什么……”


    “那里有登闻鼓,”纪青皱起眉头,“洛家的案子还未结束,今日柳司使这身打扮往顺天府去,她……”


    说着,纪青有些说不下去,他也想不明白。


    披麻戴孝去顺天府做什么呢?


    顺天府伸冤,必须是案件相关之人,柳惜娘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又去伸什么冤?


    “可能……我想多了吧。”纪青慢慢缓过神来,安慰着自己道,“她去顺天府,也没有身份可以告。”


    “你们是在说柳惜娘?”


    青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张逸然闻言,好奇询问:“青绿姑娘?”


    “其实她去顺天府,也可能可以告。”


    青绿开口,张逸然一愣,有些疑惑:“敲登闻鼓必须是案件相关之人,要么是本人,要么是亲眷,青绿姑娘何出此言?”


    “哦,因为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说过。”


    青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似是漫不经心道:“其实九然姐在风雨阁,对外化名就叫柳惜娘。”


    张逸然闻言呆住,青绿缓声道:“当初九然姐去扬州执行任务,用柳惜娘的身份进了监狱,之后就跑了。现在这位柳惜娘,是当初和九然姐换了身份的人。”


    听到这话,张逸然心跳快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克制着情绪道:“她……她没有对我提起。那青绿姑娘的意思是,如今的柳司使,不是柳惜娘?”


    “当然,柳惜娘的身份,是九然姐的。”


    “那她是谁?”张逸然立刻开口,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张九然是在扬州监狱放弃了柳惜娘的身份,现在这位“柳惜娘”是从扬州监狱过来的死囚,她顶替的是当初张九然的身份。这证明,当初她至少在扬州监狱里待过。


    她说过,她认识洛婉清,她知道洛曲舒识字。


    她对洛家的案子一直倍加关注。


    她今日……披麻戴孝……


    “虽然主上没有说过,但我有过猜测,她或许是洛婉清。”


    青绿在外面说得平静,这话却像惊雷一般砸在马车中两个人头上。


    纪青愣愣听着,反应过来时,不由得急道:“青绿姑娘你说什么?!你说柳司使,是洛婉清?哪个洛婉清?”


    “扬州监狱里,能有几个洛婉清?”青绿坐在马车外,轻声道,“这是她的私事,我本不该多说。但今日她穿上孝衣走向顺天府,我想她应该也不在意了。是往前出城,还是回头,张大人,”青绿停下马车,“你来决定。”


    张逸然没说话,纪青反应过来,忙道:“还决定什么?!回去啊!”


    张逸然愣愣坐着,他脑海中是无数画面。


    是他们初遇时,她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声威胁:“我是死囚,怕什么死?你听我的,我保证你活。”


    是他在扬州,从别人口中、从卷宗上看到的洛婉清“性温和,擅医术,常救济百姓,有扬州玉菩萨之美称”。


    是他在和她说:“既然是冤案,我怎可置之不理”时她眼中的动容;


    是她背对着他,说的那句:“张大人,亡者只是说不出话,但不代表他们不在意。张大人做过的一切,洛家都会感激在心。”


    他早该知道的……


    他心脏抽痛起来,只觉铺天盖地的愧疚将他淹没。


    他该意识到,他该问她,她是洛婉清,她才是洛婉清!


    然而他竟然还怀疑她,还问她为什么要为洛家讨公道,把她所有的努力,当成争权夺利的手段。


    这世上有谁比她更想为洛家求一个公道?


    这世上又有谁比她更在意这个公道?!


    可他却还要当着她的面问她,为洛家人求这个公道有什么意义?


    他是欺她不能开口,他是在欺洛家人不能说话。


    他是在拿着这些当借口发泄他被骗的不满,是在发泄纪青被害的私怨。


    他怎么能这样做?


    她一个大夫,从扬州走到监察司,走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他怎么可以如此欺她?


    “张大人?”


    纪青看着张逸然愣神,忍不住摇他:“你别发愣了,说话啊!我不能随便出面,你不走我走了?”


    “回去。”


    张逸然反应过来,他突然意识到李归玉在宫宴那场求追封是在图什么,李归玉为什么要特意来监狱门口接他,告诉他纪青中毒的原因。


    李归玉在逼她。


    朝廷马上要下这个案子结案的告示,一旦出了告示,想再翻案那就难上加难。如果不是他这个主审官、这个被污蔑的当事人马上推翻案子,拦住朝廷结案,那洛婉清根本来不及阻止朝廷出结案的告示。


    所以李归玉专门来监狱门口,为的就是逼走他,让他心灰意冷远离朝堂,这样一来,洛婉清就只能看着朝廷出结案的告示。


    除非她用案件当事人的身份去告。


    可一旦她露出身份,欺君之罪,除非特赦,不然她必死无疑。


    而对于洛婉清而言,死不算最可怕,要嫁给仇人,才是最大的羞辱。李归玉特意追封,为的就是让她要么死,要么活着嫁给仇人,以此威慑,断了她自爆身份翻案的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张逸然厉喝:“马上回去!”


    青绿得话,似乎早有准备,应了一声:“好。”


    说罢,青绿便调转马头,朝着顺天府方向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沧澜道篇从开篇到现在其实都是女主布局的一部分,行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等后面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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