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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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连·叶利钦的出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而他说出的话更是让现场的人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此时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来的不光有副总监切尔曼伯爵,还有总监奥本伯爵。


    在听到他那句明显带着讥讽的话,奥本伯爵本就不好的脸色立刻更黑了一层。


    “既然回来了就进来说清楚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奥本伯爵也不好真的让自己人难堪。


    他狠狠瞪了眼穿着便衣、垂首站在台阶下的巴顿警司,又向亚连·叶利钦颔首示意,这才转身走回治安所内。


    亚连·叶利钦没有多说什么,却也没有立刻抬腿跟上,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盯逐渐走近的巴顿警司。


    他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路过自己身边时嘴唇似乎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等他走入治安所大门后才脚尖一转,紧跟着走了回去。


    不需要回头确认,巴顿警司也能感受到那道始终停留在自己脑后的视线。


    他原本还想跟并肩行走的切尔曼伯爵说些什么,后者却先一步向他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


    巴顿警司自己也知道现在不能慌张,可如今这种情况怎么能不让人焦躁?


    因走路而前后摇摆的手不自觉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大脑也跟着快速运转起来。


    毋庸置疑,亚连·叶利钦会这么快找上门,一定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了。否则他这个本该时刻待在国王陛下身边的贴身侍卫不可能会如此迅速地出现在治安所内。


    可到底是哪里……哪里出了问题……


    治安所负责派去交易所寻找股票交易信息的只有戈登警员一人, 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几乎与自己寸步不离,再加上过去几位探长对他的评价,巴顿警司相信他不会是泄密者。


    而证券交易所那边可是由副总监切尔曼伯爵亲自上门解决的。那里的职员大多都是没有身份背景的普通人,再加上档案室的两位主管应该是有竞争关系,会这么快泄密的可能性也比较低……那剩下的答案就很明显了。


    巴顿警员放在身侧的手骤然t握紧, 不甘和庆幸混杂在一起, 让他实在很难形容此时的感觉。


    这个可能性他早就设想过……毕竟昨天他找上门的那六个人里除了西北铁路的总工查尔斯·邦勒先生和天文学家温提爵士,其他四人中一人是下议院的议员,另外三人是有着正经世袭头衔的贵族。


    马黎旧贵族间的亲戚关系盘根错节,亚连·叶利钦的家族虽然没落了,但鉴于他本人目前处在一个很重要的职位上,说不定会有人想要卖他一个人情,这才在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这段时间向王宫那边通风报信……


    可即使想到又能怎么办?


    即使知道有打草惊蛇的风险他还是必须走这条路……也幸亏他的动作够快,否则连现在这点成果说不定都……


    砰————


    奥本伯爵用力关门的声音终于将巴顿警司乱飘的思绪拽了回来。


    不知不觉中,一行四人已经来到二楼的总监办公室。


    “我已经从米勒那里知道了,希维尔子爵那桩案子是你扣下不让结案的,还直接让他把案子移交到你手上。”


    老伯爵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直接坐下:“最近我没有特别关注这个案子,切尔曼伯爵也说你正在着手调查什么新线索……那正好,你自己跟叶利钦爵士说说你的收获吧。”


    巴顿警司闻言后第一时间转头看向切尔曼伯爵,这一举动立刻被所有人注意到了。


    “怎么?难道切尔曼伯爵也知道一些内情?”亚连·叶利钦那张扑克脸上露出一个冷笑,视线再次落到一直保持沉默的中年男人身上,“那刚刚我询问是您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这种态度别说是巴顿警司和切尔曼伯爵了,就连都奥本伯爵有些不满。只是碍于这人的身份他不好直接发作,此时只能再次沉声催促了一声:“巴顿!”


    巴顿警司深深看了眼身侧这位格外高大英俊的青年,这才挺直肩背上前一步,向总监大人的方向汇报道:“确实是我驳回了米勒的结案申请,因为希维尔子爵的案子有重大的疑点。”


    “2月17日,我们在博德尔大街附近发现了希维尔子爵的尸体。根据现场的情况,验尸官认为他是前一天,也就是16日晚上被人引到僻静的小巷,捂住嘴后划开了脖子,当场毙命。”


    “根据他租住的红牛酒吧的老板说,当天晚上叫走子爵阁下的是一位自称''马克·辛克莱''的人。而这个人,我们在17号早上发现他吊死在了庞纳桥上,身上还有一封承认自己杀了子爵阁下的遗书……”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巴顿警司总算找到间隙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道:“可我们找到了这位''马克·辛克莱''的前雇主,要到了他过去记账用的笔记本,发现与遗书上的笔迹完全不符。”


    大概是看出站在一旁的青年似乎有开口的迹象,他又接着补充道:“这点我是找了庞纳大学学院历史系的赫伯教授专门做了鉴定,他对笔迹鉴定有很深的研究,一眼就看出那两份文本绝对不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听到这里,奥本伯爵的身体终于坐直了些。


    “所以,是有人伪造了那份遗书?”老侯爵的眼皮狠狠跳了下,余光不禁瞥了下办公室内的另外一人,“你怀疑有人为了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了马克·辛克莱,甚至不惜杀了他……”


    巴顿警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着头委婉道:“这是一种可能性,但现在我还没找到直接的证据,还不能完全下定论。不过这个案子确实有很大的疑点,希维尔子爵再怎么说都是一位马黎贵族,居然以这种形式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死在庞纳城的中心地带,还用另一人的死做遮掩……我认为这不仅是对庞纳治安所的挑衅,凶手简直是连国王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话音落下,亚连·叶利钦脸色陡然一变,紧接着快速用目光分别扫了下在场的其他几人。


    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出现,不管是奥本伯爵还是切尔曼伯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巴顿警司身上。


    可明明现在没有人在看他,他却觉得有好几道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这种沉闷的感觉让他的掌心开始出汗,呼吸和心跳的频率都开始加快……


    “所以呢?你除了笔迹不同就没有别的证据了?”


    “就算你推测得没错,凶手另有其人,那你能凭借这个就找到真凶吗?”


    亚连·叶利钦的语速变快了不少,居然显得有些咄咄逼人:“17号到现在都过去快一周了,这就是你们治安所的效率?!”


    “线索当然不止这一个,但那就属于我们治安所的内部消息了,在结案前所有关于案件的细节都不能随意向外人透露。”巴顿警司抬起头,毫不相让地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很抱歉,叶利钦爵士。之后的事我只能向总监大人和副总监大人汇报。”


    亚连·叶利钦的面部肌肉似乎因为这句话抽搐了一下,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无意识地压低了一个调:“也许你忘了,整个治安所系统都在为谁服务——”


    “治安所的条例是当年鲁斯特公爵定下,由乌尔里克一世国王陛下亲自过目后通过的。我们不能擅自违反,一切都要按照程序走。”


    “而且我真的很困惑,叶利钦爵士。我很想知道您这次来治安所质问我们办案的进度,到底是替国王陛下传话,还是您自己想要知道。”


    完全无视了自己的两位上司,巴顿警司完全没有避开对方那明显带有火药味的视线,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如果陛下真的对这个案子感兴趣,那您就该带着陛下的手书过来,我们保证不会有半点隐瞒。如果是您自己想要知道,那还请您耐心等待,结案后报纸上自然能够登出真相。”


    对面的青年侍卫似乎是气到极点,居然点着头笑出声,忽地转头看向已经因为惊讶站起身的奥本伯爵:“这就是庞纳治安所的态度?”


    奥本伯爵没想到对方的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像一个合格的马黎政客那样试图和稀泥:“巴顿的表达方式有些问题,我们的意思是……”


    他有心缓和两边的矛盾,但亚连·叶利钦光听了一句开场白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见他一句话没说便打算就这么直接转身离开,始终站在门口的切尔曼伯爵赶忙上前拦住他。


    “其实您实在想知道一些具体情况我们也能理解……”切尔曼伯爵见他果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立刻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们找到了马克·辛克莱这几个月居住的房间,不但从里面搜出了一些不符合他经济条件的衣物,还找到了不少西北铁路的股票……”


    听到他的话,亚连·叶利钦终于放下了开门的手,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所以呢?这与希维尔子爵被杀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一定有关系,但那些股票绝对不是他一个药店店员买得起的。马克·辛克莱也没有什么有钱的长辈,正常人谁会无缘无故把那么大一笔钱白送给他?”切尔曼伯爵注视着他那双颜色格外浅淡的眼眸,再度压低声音道,“如果马克·辛克莱真的不是自杀,那能在半夜把他约出来、将人杀死的人,必然会跟他有些特别的关系。”


    这次的对视中,是亚连·叶利钦率先移开了视线。


    不过他的双眼只是快速眨动了两下便再次看向拦住自己的人,紧蹙起眉头:“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可叶利钦爵士,这就是治安所的办案方式,在真相浮出水面前我们必须尽可能收集与死者相关的一切消息。”


    切尔曼伯爵这么说着,终于将音量恢复到正常状态,脸上满是得体的笑容:“毕竟给予他股票的人和杀死他的人是否有关联,现在也只有父神和凶手才能知道。”


    “…………”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被注视的感觉,仿佛被扒光衣服、暴露在阳光下的感觉,令人忍不住抓狂,想要发疯的感觉……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室内的三人确确实实都在看他。


    亚连·叶利钦突然很想大声质问,可理智终究还是占据了上风,制止了那种无用的冲动。


    无数混乱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最后化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确t实,只有父神才知道……”


    他勾了下僵直的唇角,却也没有继续寒暄的意思,径直绕过切尔曼伯爵的手臂。


    这次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非常顺利地摸到了冰冷干燥的门把手,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门。


    可就在开门的瞬间,青年侍卫整个人再次僵在了原地,似乎震惊到连如何向前迈步都忘记了。


    “日安,叶利钦爵士。”


    门口,一位熟悉的金发年轻人向他展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


    “…………”


    “日安,怀特伯爵。”


    亚连·叶利钦感觉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调整了一息才勉强露出一个笑:“您来这里做什么?”


    “嗯,我是专门来找您的。”


    在几人的目光下,金发的小绅士笑着走到穿着制服的青年面前,一步又一步,两人的距离在眨眼间便拉近到一个不符合社交距离的间距。


    叶利钦回过神后立刻想要后退,可对面的年轻人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莱勒科侯爵给您的那只信封,您对里面的东西还满意吗?”


    加剧的心跳声中,他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如此说道:“我很满意呢,叶利钦爵士。”


    第332章


    332


    明明是近乎耳语的气音,可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那句话居然清晰到让人感到恐惧。


    亚连·叶利钦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过神后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信封?”他后退一步,带着疑惑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我实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弗鲁门阁下。而且我近几天并没有见过莱勒科侯爵,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利昂娜看着他那堪称无辜的表情,跟着笑着后退了一步。


    “那您就当我是搞错了。”


    她侧身让出一条道,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妥协:“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


    这种态度实在不算讨人喜欢,不过亚连·叶利钦也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


    他深深看了眼面前的金发年轻人, 正要收回视线时,目光突然在她的手上停顿了两秒。


    “您是想看这个吗?”


    与巴顿警司的态度截然相反,小弗鲁门先生似乎巴不得把手里的东西直接怼到他眼前:“您要看也不是不行,这个是……”


    “我不想看!”


    穿着制服的青年声调瞬间拔高,连道别的话都没说便匆匆离开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巴顿警司反应过来时,亚连·叶利钦已经擦着小弗鲁门先生的肩膀走出好几步,很快楼梯那边就传出一阵下楼的脚步声。


    利昂娜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笑着走进办公室,把手里的文件直接拍到巴顿警司身上。


    “……刚刚那算什么?什么信封?”


    总算回过神的奥本伯爵绕过办公桌走上前,惊疑不定的视线在利昂娜和巴顿警司两人间转了圈,最后停在了后者怀里的那份文件上。


    像是终于想通其中的关窍, 两根已经全白的眉毛顿时立了起来:“巴顿————”


    “您要责怪他之前,不如先看看里面的内容吧。”


    利昂娜先一步打断奥本伯爵的声音,指着巴顿警司怀里的文件道:“您不觉得叶利钦爵士这一趟来得很莫名其妙吗?不管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代替国王陛下来质问,以他们与希维尔子爵的关系,到底有什么必要催促治安所快点结案?”


    奥本伯爵当然也觉得这事有些莫名其妙,但叶利钦来得太突然,再加上过去他每次出现基本代表着国王陛下,他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次也是,并没有深想……现在把整件事串联起来,他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过巴顿警司适时递过来的文件,结合他之前讲过的案件提要,奥本伯爵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也集中在那张写有“西德尼·叶利钦”的合同上。


    “我对这位伽利尔男爵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过去也曾是上议院的议员之一,但在几年前被剥夺了世袭的爵位。”见奥本伯爵始终盯着合同上的签名,利昂娜见缝插针地追问道,“我想,您应该会知道原因?”


    “……那件事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奥本伯爵将两份合同交还给身边的属下,又摇头道:“就算你拿着这份合同去找他也没用。西北铁路的股票都是不记名的,如果他真的有问题,完全可以说自己的股票被盗了……其他人也一样,你们想用这条线索查下去必然不会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他的话不好听,可在场的人也知道这是事实。


    马黎王国是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在遇到相同的事件时,身份不同的人往往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就像从一个普通人身上发现一件不属于他的赃物,那人多半会被当成小偷或抢劫犯立刻被捕,具体的证据也可以通过一些“特殊手段”获得;可如果对方是一位体面的绅士,那他完全可以辩解说自己是被栽赃的,在治安所没有完善证据链前基本不会抓人。


    而在这个案子里也一样。只要那个把股票交给马克·辛克莱的人不承认,他们就无法逼迫其说真话。


    如果马克·辛克莱还活着,治安所说不定还能用一些“私下”的手段让他开口,可现在他人已经死了,继续扒着这条注定会断掉的线索似乎只是无用功。


    “……但我还是想尽力试一试。”


    “就像副总监大人说的那样,现在这些线索能不能在最后派上用场,只有父神才知道……”


    巴顿警司接过总监奥本伯爵递来的文件,整理了一下后将其放进文件袋,低着头朝上司的方向郑重道:“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至少让我死心也好。”


    听他这么说,奥本伯爵也难得露出动容的表情。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轻咳一声,再次恢复往日的威严。


    “你有这样的态度是好的。可我必须警告你,巴顿,你必须弄清楚治安所的主人,你真正发誓效忠的对象是谁。”


    “我从没有忘记。”巴顿回道,“是国王陛下。”


    “你还记得就好。”


    奥本伯爵点点头,有些感慨地眯眼看向窗外。


    “你是个很优秀的治安官,巴顿,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要优秀,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会做出用鸡蛋撞石头的蠢事。”他转过身,背朝众人摆摆手,“要查就继续查吧,只是能留给你的时间估计不多了……”


    巴顿警司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亚连·叶利钦作为国王的贴身侍卫居然会亲自跑到治安所过问希维尔子爵被杀的案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参与,那就是国王陛下的意思。


    虽然他主观上觉得前者的概率更大,可一旦是后者,那等亚连·叶利钦回到艾安萨宫向国王禀报后,下一次国王陛下也许真的会写一封手书送到治安所。


    谁也无法预测国王到底会怎么做……毕竟治安所名义上确实是为王室服务的机构,而希维尔子爵这种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整个庞纳城中会想弄清到底是谁杀了他的人估计只有他们几个了……


    巴顿警司带着一种莫名沉重的心情走出总监办公室,这才来得及与切尔曼伯爵说了自己昨晚与今早的收获,并询问了下对方昨天去交易所的谈判是否顺利。


    “非常顺利。那边的汉弗莱主管听完我说的情况后就表示一定会约束手下的人,肯定不会把我们已经找到名单的事说出去。”切尔曼伯爵皱眉道,“我今天还特地找了一位警员去了交易所,装作继续翻找档案的样子……”


    “他现在人呢?”


    “应该还在交易所那边。”


    那就是交易所那边并没有泄露消息。


    巴顿警司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凝重,低声把自己刚刚想到的可能性跟切尔曼伯爵说了下。


    “……这确实有可能,不过也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性……”


    切尔曼伯爵斟酌片刻说道:“你先不要想太多,继续按照原计划查下去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巴顿警司看了眼还赖在总监办公室的小弗鲁门先生,见对方还在与奥本伯爵说话完全没有跟着自己一起走的意思,这才点点头,快步下楼叫上戈登警员,两人再次拦了辆马车直奔金羊毛纺织厂。


    ***


    另一边,原本已经转向窗外看风景的奥本伯爵以为自己的两个手下都走了,一转身,突然见到一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笑脸,真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弗鲁门阁下?”老伯爵险险稳t住自己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您怎么还在这里?”


    “我还有几个疑问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


    利昂娜依然保持着自己那近乎完美的社交笑容,说出的话却十分直接:“您过去一直在上议院,那应该对叶利钦爵士比较熟悉吧?您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正式成为国王陛下的贴身侍卫吗?”


    作为一个较为传统的马黎人,奥本伯爵对这种太过直接的问话很是不适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反感。


    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问题倒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无言片刻,他最后还是十分绅士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算不上熟悉,我们私下没有交情。陛下非常信任他,有时候会让他从艾安萨宫中传递一些消息给议院。具体的时间我也记不太清楚,大概是四五年前吧… …”老伯爵思索一阵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肯定道,“没错,是五年前,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在艾安萨宫中见到他站在陛下身边。”


    利昂娜似乎是对这个数字有些惊讶:“五年前?那时候他应该只有二十出头吧,居然直接被提拔成国王的贴身侍卫了?想来那时候他的叔父还没有犯错吧?”


    “……不,伽利尔男爵那件事发生在七八年前……”


    奥本伯爵的眉头紧皱了下,但不久后便释然地松开:“他们只是叔侄关系,伽利尔男爵做的那些事与叶利钦爵士本人无关。而且陛下的贴身侍卫除了忠心外,更重要的是能拿得出手……您也看到了,叶利钦爵士有一张被吾主赐福过的脸,还有那么一位姐姐,就算其他能力差一点,能成为陛下的贴身侍卫也不奇怪。 ”


    利昂娜:“那他之前呢?国王陛下的前一任贴身侍卫您知道是谁吗?”


    “当然,奥博坦斯爵士。”奥本伯爵奇怪地看过来,“您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了呢?”


    这种堪称幼稚的问话不由让奥本伯爵哼笑一声:“他可是乌尔里克一世国王陛下的最后一任贴身侍卫,年纪很大了。有一次国王骑马时马儿突然受惊,把他踢倒了,据说伤得不轻,国王陛下便让他回家休养了。”


    利昂娜点点头,似乎低头陷入沉思。


    与切尔曼伯爵不同,奥本伯爵对这个年纪轻轻就很会惹事的后辈不算喜欢,尤其是想到他的父亲……原本就不多的耐心立时又被刮去一层。


    “……您还有其他疑问吗?”


    见这人还十分没有眼色地站在原地,老伯爵忍不住提醒道。


    利昂娜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老伯爵:“您确定,叶利钦爵士是在五年前就成为国王陛下的贴身侍卫了?”


    面对这没有丝毫礼貌的质疑,奥本伯爵的耐心彻底告罄,语气再也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当然,我还没有老糊涂到那种地步!”他说道,“那年夏天莱姆河第一次出现''大恶臭'',恰好还在议会时期,整个议院都不得不紧闭门窗,我当时会去艾安萨宫也是为了与国王陛下商讨治理的方案!”


    那确实……会很让人难忘。


    得到准确信息的利昂娜终于放过了即将进入暴怒状态的老伯爵,一溜烟溜出了治安所。


    治安所的门口,之前被拒绝入内的谢尔比正站在墙角处等待。


    见到利昂娜小跳着从里面出来,诧异的同时立刻挥了下手,向对方表明自己的位置后才走上前。


    “谣言和惯性思维真可怕啊……如果不是我多问了一句,真是完全没想到诱因和结果居然是相反的……”


    她笑着朝自己的“男仆”说道:“我想,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我们的陛下并不是什么愚蠢的情种。也许在他的眼中,叶利钦爵士比他那可怜的姐姐更值得信任。”


    谢尔比勉强跟上她的节奏:“看来您得到了一些新线索。”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线索……”利昂娜感慨道,“我只是觉得那句话说得很对——比起真相,人们更喜欢传播他们感兴趣的版本,不管那是不是真的……”


    根据玛格丽特公主告诉她的消息,希维尔子爵夫人是在五年前的创世节晚宴上与国王陛下偶遇,继而慢慢发展出一段众人皆知的感情。


    1117年12月31日,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们二人一见钟情的日子。


    如果奥本伯爵没有记错,那亚连·叶利钦应该是在希维尔子爵夫人成为“国王情妇”之前就当上了国王的贴身侍卫。


    “……当然,那所谓''一见钟情''的日子可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也许子爵夫人在很久以前就与国王陛下在暗地发展出了关系,那次创世节晚宴上他们只是把关系提到了明面上……”


    利昂娜站在街口四望了圈,抬手拦下一辆马车,转头向身后的人招呼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巴顿警司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新收获。 ”


    第333章


    333


    在庞纳城中的诸多纺织厂中, 位于城郊的金羊毛纺织厂也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工厂。


    不过在经历过去年的那场危机后还能继续正常运转,也能从侧面说明这家工厂的经营者拥有一定的能力。


    巴顿警司来到工厂门前时已经是下午, 他在表明身份后直接被看门人带到了工厂内的办公楼。


    非常幸运,纺织厂的拥有者——小劳伦斯先生今天正好来工厂巡视了。


    小劳伦斯先生在得知一位庞纳治安所的高级治安官来自己的工厂后很是紧张了一阵,赶紧下楼相迎,亲自把人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双方寒暄一阵后直奔主题,小劳伦斯先生在得知对方并不是冲着工厂的税务问题来的时狠狠松了一口气,但松气之余又感到十分疑惑。


    “很抱歉,我之前并没有在父亲的遗产中见过这个……”


    他接过巴顿警司递来的股票转让书后仔细看了会, 这才递还回去:“不过父亲确实与邦勒先生是多年的好友, 私下接济父亲一些东西也不奇怪……”


    按照小劳伦斯先生的说法,他家过去是做远洋生意的,家中曾经拥有的资产完全不输贵族,远远不是现在可比。可因为祖父突然去世,父亲仓促接手后做了好几个不太恰当的决定,慢慢开始让公司入不敷出。


    最后被逼到极点的老劳伦斯先生决定赌一把大的翻盘,派出家中所有的货船前往南洋,却不想船队遇上了一场巨大的海上风暴,八成的货船和货物都沉入海底。在给所有死去船员的家属发放完抚恤金后,老劳伦斯先生彻底破产,曾经在庞纳城中极有声望的劳伦斯家就此没落。


    然而恰在此时,老劳伦斯先生的女婿一家也出了状况, 需要一大笔钱向上打点。


    他的女儿匆匆回家请求父亲在经济上给予一些援助,却没想到娘家也出了大事, 双重打击下直接一病不起, 不久后就在忧虑中去世。


    “……姐姐去世后,姐夫知道我们帮不上他, 变得更加……”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小劳伦斯放在桌上的手不禁攥紧了些。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总算让他回过神,赶忙向对面的男人道歉:“对不起,跟您说了这么多没用的……”


    “您实在不需要这么紧张,这又不是一场审讯。”巴顿警司笑着摆手,摆手示意他放松后,又点了点股票转让书上的签署日期,“请原谅我多嘴问一句,您还记得您说的这些事是发生在这个日期之前还是之后吗?”


    “之前。”


    小劳伦斯先生又看了眼合同,确认上面确实写着“ 1117年7月24日”,肯定道:“我姐姐是1117年5月去世的。”


    闻言巴顿警司再次皱起眉。


    他之前还在想会不会是老劳伦斯先生把股票留给了女儿,可他的女儿已经在这之前去世,那就不可能送出去……


    不对,他记得邦勒先生的管家还说过……


    “……那她的女儿呢?”


    巴顿警司赶忙问道:“我听邦勒先生的管家说过,那时候老劳伦斯先生最喜欢的外孙女匆匆嫁人……既然她的母亲刚刚去世,女儿怎么能那么快嫁人?”


    他话音落下,小劳伦斯先生就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当然是因为我那个好姐夫!”原本看起来还很温和的男人突然变了脸,愤恨道,“他当年惹出的麻烦可不小,有消息说可能会影响到他t的爵位……见我们帮不上他的忙,他居然打算用女儿联姻拉拢别人!”


    “当时我家出事的消息还没大面积传开,他趁着这个机会与……一位子爵阁下搭上线,居然要把丽萨嫁给对方那个废物儿子!”


    “可惜他的计划落空了。那位子爵阁下在那年秋天突然得了一场重病,很快便去世了,而后面那位子爵阁下对他没有一点尊重,更别说有什么帮扶……最后也没有什么意外,他的爵位还是被他自己丢掉了!”


    小劳伦斯先生冷笑一声,声音里居然带着几分畅快。


    可很快,男人像是想到什么,眉眼中再次带上一丝悲伤:“可怜我的侄女,刚满16岁就要嫁给那种死了一任妻子的鳏夫……”


    这样的经历和称呼太过熟悉,巴顿警司几乎用尽自制力才没有打断他的话,听着小劳伦斯先生说到最后才忍不住问道:“您的侄女,就是希维尔子爵夫人? ”


    激动下他的音调也不受控制地上扬,这种听上去有些像质问的语气自然让小劳伦斯先生产生了一些误会,表情也跟着尴尬起来。


    “……是的。”


    犹豫半晌后他还是点头承认了:“我知道,丽萨在外面的名声不好,可她小时候真的是个好孩子……”


    尽管贵族间早已有了约定俗成的“情人文化”,可这种行为到底是不道德的,对一些比较老派保守的教徒来说更是不可原谅的。


    国王的情妇终究也是情妇,在正派人眼中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到处炫耀的事。所以邦勒先生的管家在讲述中刻意回避了,现在也是,如果不是他追问,小劳伦斯先生估计也是不会主动说出来……


    毕竟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再提起不过是会让她继续被活着的人当成笑料而已。


    希维尔子爵夫人再不堪也是小劳伦斯先生血脉相连的亲人,对他来说,估计每一次听他人提起自己侄女的风流韵事时都是一种折磨。


    巴顿警司可以理解他们的顾虑,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脏话。


    “您还记得子爵夫人是什么时候出嫁的吗?是在那年七月之后吗?”他直接打断小劳伦斯先生的解释,急迫道,“您的父亲会不会是把这些股票转赠给了她?”


    小劳伦斯先生闻言愣了下,双眼忽地一亮。


    “没错……是的!父亲确实跟我提到过,他私下给了丽萨一笔嫁妆!”


    男人突然站起身,激动道:“是一天晚上他突然跟我说的……我那时候还很奇怪,家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了,还以为他是不是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但他听完后很生气,说那是一位朋友资助他的……一定就是这些股票!”


    与小劳伦斯先生的兴奋截然相反,巴顿警司在得到答案后却没有表现出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显得更加沉默。


    六个人中有两个人的股票最后落到了叶利钦家中,就算其他股票来源还不能确定,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找上伽利尔男爵本人了。


    而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小劳伦斯先生的这番话……如果老劳伦斯先生真的把那些股票当做嫁妆转送给希维尔子爵夫人,那它们最后怎么会落到马克·辛克莱手里?


    希维尔子爵可是个丧心病狂的赌棍,连自己从小长大的老宅都能抵押出去换钱,他如果知道子爵夫人还有这么一份嫁妆怎么可能放过?


    难道是子爵偷了那些股票出去卖掉,又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辗转,才被某人交给了马克·辛克莱?


    如果是这样还好……可如果子爵夫人聪明一点,在结婚后就认清了丈夫的本质,那就算为了今后的生活她也会好好把这些股票收好……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些股票又是怎么来到马克·辛克莱手里的?


    除了这个疑问,还有一个令巴顿警司感到头皮发麻的想法也无法克制地冒出了头。


    如果小弗鲁门先生的推论属实,希维尔子爵是因为从子爵夫人的遗物中发现了什么,并自作聪明地以此去威胁某个人才导致被灭口……那早就知道这个秘密的子爵夫人呢?


    当时马黎王国与帕鲁本大公国的联姻已经被敲定,她这个情妇的价值正在下滑,而且还会继续下滑……更不要说她还得罪了玛格丽特公主和亚历克斯亲王……


    希维尔子爵夫人的死,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这种可怕的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让巴顿警司猛地打了个寒战。


    “您还好吗?”


    终于冷静下来的小劳伦斯先生发现客人的脸色似乎不对,立刻适时表达关怀:“需要再来一杯热茶吗?”


    “…………”


    “不,没什么……”


    巴顿警司收起摊在桌上的合同,起身向小劳伦斯先生伸出手:“非常感谢您的协助,劳伦斯先生。”


    “您太客气了……”


    双方礼貌握过手,巴顿警司这便准备带着戈登警员离开。


    “工厂门口好像停着一辆出租马车……”戈登警员眯眼看向前方,高兴道,“看来不需要特地去叫马车了!”


    年轻人欢快的声音并没有让巴顿警司轻松半分。


    此时他脑子还有些乱,手脚僵硬,直到走出工厂、阳光晒到身上,才感觉之前那股钻进骨头的寒气被驱散了。


    而随着两人走近,他们也渐渐看清马车前居然还站着一人。


    “真巧呀,巴顿警司。”


    见他们走来,正在与门卫说话的金发小绅士立刻露出一个笑,朝两人招手道:“这里可不好叫到马车,不如我们一起回去吧?”


    ***


    从金羊毛工厂回到庞纳治安所还有一定时间,不过巴顿警司顾忌着车内还有戈登警员和小弗鲁门先生那位黑皮肤的新男仆,路上只把自己从小劳伦斯先生那里得到的消息简单说了下,没有多提自己心中的想法。


    “……看来您早就想到了……”


    见利昂娜听完后脸上基本没有什么波动,他不由再次叹了口气。


    “那倒没有,只是不算意外罢了。”利昂娜摇摇头,转而问道,“现在这种情况,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大概只有去询问伽利尔男爵本人了……”


    巴顿警司苦笑一声:“不过我估计他什么都不会说……”


    利昂娜点点头,又把自己刚刚得到的猜想跟巴顿警司分享了下。


    “……您是说,叶利钦爵士可能是在子爵夫人与国王陛下相识前就成为陛下的贴身侍卫?”再次得到肯定答案的巴顿警司恍惚着摇头,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不……他、可是他……究竟是……”


    “看来你跟我一样,你的心里也有嫌疑人了。”


    利昂娜像平时那样交叠起双腿,两只手在膝头交握,状似无意地说道:“你怀疑谁多一点?他还是……''他''?”


    听到后面那个明显被加重的“他”,巴顿警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您、您怎么敢……”


    “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你不是也想到了吗?”


    金发青年的视线从窗外移到对面的男人身上,浅灰色的眼中酝酿着巴顿看不太懂的情绪。


    “可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要说子爵夫人最有可能掌握的秘密,最有可能就是''他''的……”


    “弗鲁门阁下!!”


    巴顿警司突然拔高声音打断她,却在对上那双眼睛后完全败下阵来。


    “请您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乞求,“还有很多可能性,还有很多可能……不是吗?”


    利昂娜看着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那样沉默地与他对视。


    坐在一边的谢尔比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得很稳,连眼神都没有往两人身上瞥。可他对面的戈登警员完全没有应对这种气氛的经验,此时已经被吓傻了。


    越是紧张越容易出事,他手足无措一阵后像是想说什么,结果车厢正好颠了一下,突然把他呼吸的节奏打断了……


    “嗝——”


    尽管及时捂住嘴,这声嗝在此时也显得格外突兀,可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僵局。


    坐在另一边的小弗鲁门先生终于收回了那种瘆人的目光,顺便换了个坐姿。


    “确实,现在还有很多事不能确定……”金发的小绅士面无表情地将车厢内的窗帘又拉开了一点,淡淡道,“是或不是,这一两天应该就会有答案了。”


    然而令众人都没想到的是,结t果来得比预料中的快得多。


    当马车停在治安所门口时,另外一群人正从里面出来。


    为首的人他们也都很熟悉,正是国王的贴身侍卫——亚连·叶利钦爵士。治安所总监奥本伯爵和副总监切尔曼伯爵都跟在他身后。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在看到几人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直接上了马车离开。


    巴顿警司当即感到一阵不妙,赶紧上前询问情况。


    “如你所愿,巴顿,时间到了。”


    奥本伯爵冷笑一声,把手里的纸摔到巴顿警司身上:“调查停止,现在就把你手上那些没用的东西全都处理掉!”


    第334章


    334


    巴顿警司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张拍到胸口的纸, 视线扫过上面的内容后脸色同样变得很难看。


    上面的文字很简单,开篇先赞扬了庞纳治安所近期优秀的工作表现, 对他们能如此快速地从震荡中缓过来的效率十分钦佩。


    不过在夸赞之余,笔者也表示自己听说了一些治安所内近期的情况,并对其中的一些事表达了担忧。


    【……听说治安官能如此认真对待每一桩案件,我感到十分欣慰。如果父亲和鲁斯特公爵能在这里,相信他们也会为王国能拥有如此负责的治安官感到高兴。 】


    【我能够理解你们,可我更能理解你们的难处。听闻庞纳治安所每天接到的报案都有几十起,你们的人手一直很紧张, 上到总监奥本伯爵下到警员都很疲惫。对此, 我有一个提议。 】


    【世界上所有事都分轻重缓急,在治安所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我希望你们能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更重要的事上。一些无人关注的案件, 快速结案也许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尽管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这里时,巴顿警司的大脑还是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虽然还机械地阅读之后的内容,可那些文字仅仅是从脑中穿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便流淌了出去。


    信纸上那枚印有王室徽章的火漆印已经昭示了笔者的身份,内容上除去那些马黎人最常用的客套语句,几乎明晃晃写着一句警告。


    不要多管闲事。


    巴顿警司实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赶在愤怒和慌张出现之前,“茫然”是他现在唯一能说得清的感觉。


    在这种茫然的趋势下,他的视线也跟着看向一个人。


    小弗鲁门先生还如往常一样站在原地, 静静与他对视。


    那双烟灰色的眼中没有半点波动,就跟之前从他这里听说小劳伦斯先生与子爵夫人的关系一样, 好似一开始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况。


    利昂娜与呆立在治安所门口的巴顿警司对视片刻,看着他的表情便大致猜到对方手里那张纸的内容。


    虽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快,但这个结果实在不算出乎意料……


    她原本还尝试勾起一个笑, 却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连假笑的心情都没有了。


    “…………”


    “走吧,我们回去。”


    她不再理会治安所中的骚动,朝站在身侧的男仆扬了下下巴,径直转身回到了还没离开的出租马车上。


    ***


    也许对一些人来说这是极为难熬的一天,可在大多数不知情者看来,昨天与今天都是完全相同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当2月26日的太阳从楼房中升起时,无数人如往常一样被清晨的寒气唤醒,带着抱怨从床铺上下来,穿好衣服,准备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艾米丽也是众多普通人中的一员——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作为王后的贴身女仆之一,今天一早她也在六点准时起床,与另一位女仆一起为马黎王后的晨起做准备。


    在夏洛蒂王后醒来前,她们必须轻手轻脚地清理好地毯和家具,准备好热度合适的温水……把一系列的杂活做完,剩下的只有等到钟表的时间走到八点了。


    不过按照艾米丽的经验,夏洛蒂王后自从从旧宫回来后作息规律了很多,晚上不再熬夜,一般七点半就会自然醒,根本不需要她们叫醒。


    但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眼看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走到七点五十,王后的寝室内还没有一点声音,那只挂在外间的铃铛也没有响动的迹象……


    “啊————!”


    十分突然地,艾米丽似乎听到内间传出一声惊呼。


    只是由于隔着门板,那道声音显得并不是那么清楚。


    她当即转过头,见身边的另一位女仆也露出疑惑且惊慌的神情,艾米丽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的并不是什么错觉。


    “殿下……殿下!”


    艾米丽快步走到内间的门前,一边敲门一边担忧地唤道:“夏洛蒂殿下——”


    可不管她怎么呼唤,室内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正当艾米丽想着要不要就这样直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挂在门口的铜铃终于被拽响了。


    清脆的“叮当”声终于唤回了两位女仆的神志。


    既然还能拉响铃铛,那没什么大事……女仆们这么想着,最后开始像往常那样打开门,带着晨起用的洗漱用品走进王后的寝室。


    此时的寝室内,不管是厚重的窗帘还是透明的窗幔都还拉得很严实。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艾米丽只能勉强看到床上有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看来并没有出什么事……


    艾米丽暗自松口气的同时向自己的同僚使了个眼色,趁着对方拉窗帘的时候自己走到了床边,像往日那样将半透明的床幔慢慢掀开并绑好。


    期间她一直恪守着礼节,视线低垂,没有贸然用视线打扰王后,即使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让她有些在意,作为女仆的她也没有任何主动开口的意思。


    等她把两边的床幔都整理好,那道不规律的呼吸声也慢慢平复下来。


    艾米丽在心中掐算着,感觉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主动将洗脸盆和架子搬到床边,想要像往常那样服侍王后洗漱。


    “…………艾米……”


    一片寂静中,坐在床上的那人突然用沙哑的声音向她询问道:“有水吗?”


    “有的,我马上给您……”艾米丽一边应着一边准备去拿水壶。可就在她即将转身的时候,视线忽地瞥到了什么,身形也跟着顿住。


    她一直都知道王后有一双白皙纤弱的手,尤其是她现在穿着宽大的睡袍,款式宽松的袖子让她的手腕显得更细,仿佛一个随便一碰就会碰碎的瓷娃娃。


    可现在,那双手居然紧紧攥着深红的丝绸被面,用力的程度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想要把被子撕碎。


    紧接着,就在被揪得皱巴巴的被面上,一个个颜色几近于黑色的圆点出现了,仿佛一滴接一滴的墨水滴到了被子上。


    艾米丽再也无法无视这样的异样,赶紧抬头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夏洛蒂在哭,只是这种哭与大多数的哭泣不同。


    年轻的王后半垂着头,一双空洞的眼眸睁得很大,眼泪从里面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可她本人的喉咙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种状态明显不对劲,艾米丽立刻高声让另一位女仆去倒热茶,自己则留在床边,快速把毛巾浸入还算温热的水中,又将其快速拧干。


    “殿下……殿下……”见几次呼唤都无法让对方产生反应,她抿抿唇,右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直接用手搭上王后的肩膀,“夏洛蒂殿下。”


    这次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看到女仆递来湿毛巾时伸手接了过来,缓缓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艾米丽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不忍。


    “……殿下,您还好吗?”她小声问道,“需要让大公主殿下来一下吗?”


    “不、不要!”


    年轻的王后立刻从毛巾中抬起头,不顾脸上的水渍慌忙摇头道:“玛格姐姐最近很忙,不能再打扰她了……我没事,只是又做了一个噩梦……”


    她都发话了,作为女仆的艾米丽也只好跟着点头安慰道:“听说梦都是反的,说不定很快就要有好事发生了。”


    好事……


    夏洛蒂的脸上不可控地出现一抹苦笑,但她很快用毛巾再次盖住脸,隐去自己的真实情绪。


    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后,夏洛蒂每天的生活其实十分简单。


    现在她的马黎语已经很熟练了,只需要在每天上午和下午分别上一节礼仪课和文学课,其余时间都可以由自己自由支配。


    夏洛蒂是个很好的学生,虚心而好学,是t老师们最喜欢的那种学生。


    尽管有人会觉得这位年轻的王后殿下有时安静到有些过分,但这也并非缺点,艾安萨宫中上下对她的评价都很不错。


    “还请您着重记住我今天讲的内容,尽量背下名单中的名字。很快就要到社交季了,届时您即将代表王室接待从全国各地汇聚到庞纳城的夫人和小姐。”临走前礼仪课老师这样叮嘱道,“但您也不用太紧张,接下来的几天我会陪您进行简单的排演,直到您能完全适应为止。”


    这是作为马黎王后不得不履行的职责,也是一项很重要的活动。


    夏洛蒂到底是个外国的公主,人类天生的排他性注定她不会立刻被所有马黎的贵族认可。她与他们还需要磨合,需要了解彼此,也需要用时间证明自己能够胜任“马黎王后”这个位置。


    谢过礼仪老师的提醒,目送女仆将人送走后,她有些迷茫地坐在座椅中,目光呆滞地看了会天花板的装饰,这才在侍女的提醒下开始用午餐。


    国王与王后很少一起用餐——这一点已经成为艾安萨宫中人人知晓的事情。


    尤其是午餐,一般这种时候国王陛下走在宫殿的行政区域办公,没时间跑到这边特地与王后用午餐。好在夏洛蒂王后是个好脾气的人,对这点没有丝毫抱怨。


    两人本就有各自要做的事,这样互不干扰的生活方式倒也可以被称作“生活和谐”。


    不过今天的安排较往日稍稍有了点变化。


    教授她文学的布朗维尔夫人临时请了假,恰巧大公主玛格丽特今天有了些空闲,便邀请同样有空闲的王后一起来花园喝下午茶。


    等夏洛蒂来到花园时,玛格丽特正单手拿着一杯茶,另一只手却在翻动着桌上的报纸——所有动作都是礼仪老师口中的典型反面案例。


    不过夏洛蒂很喜欢。因为玛格丽特公主做起这种动作时是那样自然,即使是这种毫无“淑女典范”的动作,在她做出来时也带着一种自在和从容……


    当然,不管是在王宫内还是外面,也没有人敢对大公主殿下的言行表达什么不满。依照那些喜欢趋炎附势者的习惯,说不定还会竞相模仿,成为一时的风尚……


    “来都来了,怎么还站在这里?”


    见自己那位过于年轻的弟妹还站在不远处发呆,大公主殿下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招呼道:“过来坐呀。”


    看着她的笑,夏洛蒂的精神不免放松下来,也跟着抿出一个笑,上前在她对面的位置入座。


    玛格丽特公主照例问了下她最近的学习进度,得知礼仪老师叮嘱王后的话后不由笑了一声。


    “马威夫人说得没错,这次社交季是你第一次接待全国的贵族夫人和小姐,还是提前排演几遍比较好。不过也不用把名单上的人名全都记下来,反正到时候会有人提前念出她们的名字。”大公主重新拿起手边的茶杯,朝对面的少女眨眨眼,“那么多人,我可是连续见了她们三年才将所有人都与名字对号入座呢。”


    闻言夏洛蒂也跟着笑了,顺手拿起右手边的茶杯。


    视线下移,她不可避免地看到报纸上的一角。


    “……您是在看报纸吗?”夏洛蒂带着好奇问道,“今天庞纳城中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嗯……有趣是谈不上,只是不久前的一桩杀人案终于破了。”


    玛格丽特不经意地把报纸合上,面上依然保持微笑:“还记得在你生日那天擅自闯进舞会的希维尔子爵吗?治安所终于正式向外公布了他的死因和杀人凶手…… ”


    “咳、咳咳咳咳————”


    十分突然地,原本还保持着优雅坐姿的夏洛蒂王后像是被茶水呛到,匆忙放下茶杯后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她的女仆赶紧上前递来手帕,玛格丽特公主也带着担忧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帮她拍了拍背。


    “一定是我的话吓到你了,”她温和又愧疚地说道,“实在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不、咳……与您没有关系……”


    夏洛蒂缓过来后立刻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抬头时,距离较近的玛格丽特能明显看到她的眼角还咳出了泪花。


    “我……我想看看报道……”夏洛蒂握住玛格丽特的手臂,眼中居然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乞求,小声说道,“我能……看看吗?”


    “……当然。”


    “你是马黎的王后,这里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玛格丽特注视她片刻,用另一只手盖住她的手背,拍了两下作为安慰,这才用眼神示意自己的侍女把报纸递到王后面前。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一周多,可由于最近庞纳城中实在无聊,希维尔子爵被杀案的案件细节还是重新占据了报纸头条,夏洛蒂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


    她顺着头条上的字母找到相应的版面,急迫的动作几乎是把上午学习的礼仪全部抛到脑后。


    随着她的视线在报纸上的文字游走,那双握着报纸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捂着嘴转向一旁再次咳嗽起来。


    这次她的咳嗽声居然比刚刚更剧烈,整张小脸都开始泛红,呼吸也似乎有些不畅。


    周围的人见状赶紧把虚弱的王后殿下转移到室内,又以最快的速度找来医生。


    “……你说像中暑?”


    玛格丽特公主看看窗外那已经开始转阴的天气,有些好笑地看向面前的医生:“这还没到3月,怎么也不该是中暑吧?”


    医生也觉得很奇怪。王后说自己是突然感到发热头晕,回到室内咳嗽就止住了,除了恶心外确实也没有其他不良反应……除了中暑,他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中暑,也许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束腰太紧了……”医生如此说道,“现在殿下已经缓过来了,只要好好休息应该不会再出事。”


    玛格丽特点点头,倒是没有追究什么,这便让医生离开了。


    转身回到王后的寝室,看了看还躺在床上的夏洛蒂,又看了看手中的报纸,把后者交给身侧的侍女这才迈步走上前,侧身坐到王后的床边。


    “我没事……我刚刚就是呛到了……”


    即使已经躺到床上,夏洛蒂还是坚持为自己辩解:“真的,我的身体很好……”


    “可你刚刚差点晕倒了。”玛格丽特摸摸她汗津津的额头,实话实说道,“你还是好好休息几天比较好,我会通知马威夫人……”


    “真的不用!”


    夏洛蒂突然坐起身,捂着胸口缓了两口气才说道:“我没事,我的身体很好……真的,玛格姐姐,也许是我昨晚没怎么睡好今天才会这样…… ”


    “……你又做噩梦了?”


    “…………嗯。”


    夏洛蒂沉默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小声道:“就是没睡好而已,实在不需要这么麻烦……”


    她如此坚持,玛格丽特也不好太勉强她。


    不过下午茶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她只能握着她的手继续说些轻松点的话题,似乎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缓解对方紧张的情绪。


    可就在手中那只手臂上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时,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室内和谐的氛围。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看清来的人是谁,先感到手里的那只手再次握紧了拳头。


    “日安,王后殿下,大公主殿下。 ”


    看着那位恪守礼节站在门外的年轻侍卫,玛格丽特的视线从他低垂的头上扫过,继而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日安,叶利钦爵士。”她回握住手中的那只手,目光却没从对面的年轻人身上移开,“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陛下听闻王后殿下身体欠佳后十分担忧。可他正在与首相大人谈话,不便回来,只能派我过来看看。”


    即使是回话,年轻侍卫也依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我没事。”夏洛蒂深吸一口气,尽量用镇定的声音说道,“请转告陛下,我一切都好,感谢他的关心。”


    得到回答的叶利钦爵士倒也没有多留,再次向两位公主殿下行礼道别后立刻转身离开。


    随着他的离开,玛格丽特公主感受到那只手臂上的肌肉再次放松下来。


    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依然耐心与王后说了十多分钟的话,这才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开。


    见她终于准备走了,女仆艾米丽赶紧走进王后的t寝室,低声询问床上的夏洛蒂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另一位女仆则还在外室打扫,见到大公主殿下路过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垂首站到一边。


    玛格丽特公主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从女仆面前走过,她的侍女却像是不经意般在女仆面前停留了片刻。


    “今天你做得很好,以后这样的消息也要及时上报。”侍女在棕发女仆耳边低声道,“这几天晚上注意一些,王后殿下最近身体不好,要好好休息,一旦夜晚有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附近一定要拦住……就算是陛下身边的人也不行。”


    第335章


    335


    经过十天的调查,希维尔子爵被杀案的细节终于向公众公布了。


    结果也没有什么意外,杀死子爵阁下的凶手被认定为同一天在庞纳桥上上吊的马克·辛克莱。


    不过因为马克·辛克莱身上那封遗书的内容早就被一部分报社知晓并早早报道出来, 所以大部分听到消息、特地来购买报纸的人都有些失望。


    “嗐!我还以为又查出了什么,结果就这?”


    公共马车站旁,倚在街头的男人一脸遗憾地放下手里的报纸,叼着卷烟对站在身边的好友说道:“一周多前的报纸上不都说过了吗?”


    “之前那是报社自己的猜测,这次是治安所结案了吧?”


    “所以呢,连续查了十天还是原来的结果?”男人笑着吐出好几串烟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庞纳治安所的效率还是这么糟糕。”


    “谁说不是呢……”


    朋友间的几句闲聊几乎是说完就忘, 两人很快就说到了其他话题上,并没有注意有人在路过他们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不过那也只是短暂的停顿,很快就与其他行色匆匆的行人一样快步离开。


    如果是往日,利昂娜也许会跟他们产生相同的感慨……可这次她作为亲历者,实在无法用一句“效率低下”来形容这桩案件的侦破过程。


    坐在王宫中的国王陛下估计想象不到,他的一封手书会在治安所造成多大的影响。


    有这次作为先例,如果类似巴顿警司这种负责的治安官再次发现某桩案子的线索存在异样,请求上级多一些时间仔细查验时, 驳回的概率必然会因为这次的先例增加。


    因为有了先例……连国王陛下都说了,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没有人在乎的案子早点了解都所有人都好……有这样一句话,还有谁会去仔细筛查案件的线索?


    幸好庞纳治安所的总监和副总监都不是糊涂到极点的人,并没有因此对巴顿总警司进行什么当众批评,连检讨都没要求写,只是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将案子结案,到底没有把治安所这半年好不容易积累出的士气全部打散。


    不过,对巴顿警司来说这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


    毕竟为了保密,治安所内的其他人在后期都没有参与,所有的走访调查都由他一个人完成,结果却只等到了这么一个结果,实在很难不让人感到沮丧……


    想到昨天晚上大公主殿下传回的那封信,她的心再次往下沉了沉。


    也许从莱勒科侯爵亲自来火车站劫走她带回来的“线索”时,这桩案子的结局就已经敲定了。


    她只是不甘心……但不甘心也没有用,即使猜到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也无法改变事实。


    利昂娜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无力感。从最开始帮玛格丽特公主做事,开始真正用双腿在王国各处行走时,那种无力感一直如影随形。


    因为被贵族□□而选择自杀的帕斯特尔小姐,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惨死在火场的奥尔德里奇警司,还有那么多被暴徒生生砸死的妓|女们……如果凶手最后没有胆大包天,把一位公爵小姐作为灭口的对象,有多少人真正会关注那些可怜人的死?


    太多事不该是那样的结局,最后却不可避免地走到那一步。


    没有人能够凭自己一个人就改变现状,谁都要向现实妥协……


    就连大公主殿下也一样,明知道真正指示梅兹夫人换掉钻石胸针的是远在庞纳城的首相大人,可为了顺利回到庞纳城她也不得不忍耐……直到现在也一样,没有人能真正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即使明白这个道理,利昂娜心中的那股无力还是慢慢转变为怒火。


    不但是为了彻底确认那人杀害父兄的真实原因,更是因为这个让人感到愤怒的现状。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傲慢的大话。


    难道在过去留下的伤痕就要当作不存在?如果人类真能做到这一点,这个世界上也不会不停爆发战争……


    【我劝您还是早些看开比较好。 】


    【您的坚持没有任何价值,它只会给所有人带来灾祸……包括您自己。 】


    是否有价值,还轮不到一个甘心自己被利用、最后还被放弃的小丑评论!


    【有关拉塞尔,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但你要明白,这也仅仅是我知道的,是否是真相我也不能确定。 】


    【我要你发誓,你听到后绝不可以做出任何冲动的行为,也不能做任何伤害王国利益的事! 】


    ……可到底什么是王国的利益?


    这份利益究竟属于整个国家的所有公民,还是那几个站在最顶端的人? !


    【我说不让你去你也不可能不去啊……】


    最后的最后,她似乎看到了单手揉着太阳穴,向她投来无奈目光的玛格丽特公主。


    【别把人得罪死了,我还想在今年三月的议会上见到你。 】


    …………


    也许,自己这次真的要食言了。


    利昂娜这么想着,抬头看向面前的建筑——《庞纳日报》的总部。


    《庞纳日报》,马黎王国境内流通最广的报纸之一。


    除了刊登国内外的各种新闻外,它的另一大作用还有刊登广告。上到房屋租赁和员工招聘,小到寻找小猫小狗都有,因此它是居住在庞纳城中的普通人最常购买的报纸。


    利昂娜自己也订阅了这份报纸,在庞纳城居住的每天早上几乎都是看着它度过的。


    不过这次她来这里是为了另一件事……


    为了控制成本,报社印刷报纸都会使用最廉价的纸张。那种用力揉搓两下就会破掉的纸对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没有其他用处。


    除了个别喜欢收集旧报纸或是做剪报的人会保存,基本会在第二天被当作废纸丢弃。


    可报社就不一样了,自己印出来的报纸肯定需要额外备份。因此庞纳城中的报社里都设有阅览室,其中存放历年来印刷出的报纸备份,且大部分阅览室是会向公众开放的。


    利昂娜向报社的前台表明自己的身份,签署过一份保证文件后便顺利地与谢尔比一起进入《庞纳日报》的内部阅览室。


    “……我们的阅览室保留了创刊以来所有的报纸。您可以在这片区域阅读,但请不要擅自将报纸带走。”面对一位年轻的伯爵,报社的员工非常上心地将两人领到阅览室的一角,小声解释道,“请问您具体想要查阅什么时候的报纸呢?如果是三十年以前的报纸,那还需要我们的内部员工帮您取过来。”


    利昂娜:“不,我只想查阅一下去年下半年的报纸。”


    “那应该是在这里……去年年末到今年的报纸都在这边”


    报社员工指了下其中一个书架,客气道:“阅读完毕后请您直接跟我说,不用将它们放回原处,我们会统一重新收整分类。”


    “麻烦了。”


    “您太客气了。”报社员工说道,“那就不打扰您了,有什么问题请随时来找我。”


    等待这位格外殷勤的员工离开,利昂娜总算能着手寻找起自己所需的资料。


    因为距离现在的时间比较近,她几乎没费多久就找到了。


    与此同时,谢尔比也从书架另一处找到一份报纸,翻动两下便把其中一张抽了出来,与利昂娜选出的那张报纸并排放到一起。


    两张报纸分别是关于两桩杀人案的报道。


    一张是一周前的报纸,日期为2月18日,正是庞纳城中第一次报道希维尔子爵被杀案的报纸。不过谢尔比选出的这张报纸上印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正是“犯人”马克·辛克莱留下的遗书,上面详细写明了自己杀害希维尔子爵的原因。


    另一张t则是今年8月11日的报纸,上面详细报道了前任庞纳治安所副总监哈蒙·米切尔森被“白马帮”成员杀死的全过程。


    不过同样,这一页报纸上最明显的依然是一张黑白照片。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EYES FOR EYES TEETH FOR TEETH BLOOD FOR BLOOD)——当人们发现米切尔森的尸体时,这段触目惊心的血字正大大方方躺在他的头边。


    跟在后面勾勒出的一只马头更是将矛头直接对准庞纳的大型地下帮派,白马帮。


    根据治安所的调查,哈蒙·米切尔森在年轻时便与“白马帮”做过交易。


    他本人靠击毙帮派的老首领立功上位,可在成为庞纳治安所副总监后,他又用自己的职权为这个帮派行过很多便利。换句话说,白马帮还能留到现在,哈蒙·米切尔森可谓功不可没。


    可到最后,失实的他居然被白马帮报复,被乱刀砍死在自己的家门口。


    凡是看过这篇报道的人大概都会发出感慨,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吾主果然不会放过一个作恶的家伙……


    利昂娜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更何况哈蒙·米切尔森死亡的时间太巧了。刚好在切尔曼伯爵把他的把柄交给自己,她准备对其展开攻势的前夜,居然就这么被人砍死在家门口……就算有这么一段指向性极强的文字,怀疑的种子还是种在了她的心里。


    大概也是疑心作祟,在看到一位报社记者准备给案发现场的街道拍摄时,她才建议巴顿警司让摄影师给这段血字拍了张照片,并让治安所保留了照片的原件。


    现在治安所的证物室她肯定是进不去了,但报纸为了满足大家的猎奇心态必然会将照片刊登出来。


    “…………”


    “你觉得呢,这两种笔迹像吗?”


    利昂娜仿佛观察一阵后向身边的男仆征求意见。


    作为一位优秀的间谍,谢尔比确实有伪造文书的经验,自然也对字迹鉴定有一定的研究。


    不过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到底有些模糊,再加上血字全用的大写字母,想要确定两者是否出于一人之手确实有些难度。


    他仔细辨认了半天,最后只是得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两者书写的'' E''和“T”确实很相似,但样本太少了,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不过相比起来,我觉得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里。”


    他指向血字的最后一行,低声道:“这里第一个''B''实在有些扭曲,与后面的那个''B''有很明显的差别。不但字母倾斜的角度不同,第一个''B''似乎还被描画过。”


    为了让她能更直观地感受到差别,他干脆把报纸转了一百八十度:“也许倒着看更能看出区别。”


    果然,在一个非日常的角度去看那行字,那两个“B”的差别便显得十分明显了。


    尤其是前面的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EYES”和“TEETH”的对比下,那个“B”确实如谢尔比所说,是被人描画过的结果。


    难道……所有的血字都是掩饰?


    利昂娜的眼眸快速眨了两下,缓缓眯起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把摊开的两份报纸全部收了起来,快步走到之前那位报社职员面前。


    “请问这里有纸笔吗?”利昂娜客气询问道,“我需要写一封信。”


    见她提出要求,报社员工立刻从不抽屉里找出一只信封后便将自己的书桌让了出来。


    出于职业道德,他在伯爵阁下写信的时候非常讲规矩地背过身,完全没有偷窥的意思。


    很快,身后的小伯爵就将写好的信纸装进信封,出声示意他可以转过来了。


    “感谢您的帮助……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麻烦您。”


    利昂娜拿着信站起身,伸手握住报社员工的手,低声道:“我想带走这两份报纸,还请通融一下……”


    按照原本的流程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但感受到塞进手里的纸币,又看清那两份报纸的日期距离现在并不远后,员工还是默默点了下头。


    “请您把东西放好……”报社员工将纸币放进口袋,向二人使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这才低声道,“我这就带您出去。”


    ***


    离开报社后,利昂娜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直接乘坐马车来到了利德立孚大街。


    “你就在车上等着。”


    留下这句话,利昂娜便准备跳下马车,却不想手臂突然被抓住了。


    回过头时,谢尔比伸出的那只手又像是被烫到般收了回去。


    对上她的目光,那张被化妆品涂黑的脸上居然露出些许无措。


    “…………”


    “您一定小心。 ”


    沉默许久后,他还是抬头对上那道视线:“您要做什么我无权阻止……但如果半个小时后您还没有出来,我会想办法进去。”


    车厢内的光线很暗,再加上他把所有露出的皮肤都涂成了深棕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被衬得更加明亮。


    利昂娜看着那双眼睛,居然忍不住笑了。


    “放心吧,在首相大人自己的地盘上,不会有人对我动手。”


    小弗鲁门先生按住自己的帽檐,肯定道:“不需要半个小时,我送完东西就回来。”


    第336章


    336


    与车夫讲好停留的时间并加价后,利昂娜抬步走上台阶,来到灰狼俱乐部门口,握住门把叩了两下门。


    流程几乎与上次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开门的侍者还是与上次一样,不等利昂娜做自我介绍就认出了她。


    利昂娜对此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只笑着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报纸递了过去:“劳烦将这个交给首相大人。”


    没有出乎意料,侍者离开后仅仅过去不到三分钟,灰狼俱乐部的大门再次向小弗鲁门先生敞开。


    不过这次利昂娜没有被引到地下室,反而是被带上了三楼。


    在一间格外明亮的房间里, 她见到了正站在窗边、仔细阅读手中报纸的首相布莱恩。


    即使听到有人进了门, 布莱恩首相的视线也没有立刻从报纸上移开,好似他正完全沉浸在那篇报道中不可自拔。


    利昂娜见状也没有打扰,等侍者关门离开后便静静站在门口的位置,悄无声息地观察着首相本人和这间房间。


    除了取暖的壁炉外,有写字台和待客用的沙发茶几,还有一排靠墙的书架……该有的设施都很齐全,但作为会客室又有些太小了,更可能是首相大人在这里的专属房间。


    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不同, 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窗户让整间房间的采光非常好, 即使此时的天空有些阴沉,室内的光线依然很充足。


    利昂娜一眼便看清了他手里的报纸——正是去年八月报道了哈蒙·米切尔森之死的那一版面。


    大概又过了两分钟,等布莱恩首相完全读完报纸上的内容, 这才叹息一声,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


    “真没想到,这么一份有价值的报纸居然被我忽视了。”


    报纸被折叠了两次,男人将那张印在报道中央的相片举了起来:“当时我没有注意看这一期的报纸,没想到治安所居然有人能想到用相片记录下了现场。不过他们都允许报社的记者拍照,居然只照了这一张相片吗?我以为他们会对拍下受害人更感兴趣。”


    他姿态放松,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赞扬,这让利昂娜一时感到有些疑惑,但她还是很快回答道: “记者来到现场时米切尔森先生的尸体已经被带回了治安所。而且当时治安所能允许他们拍摄这张照片也是因为这段血字写在室外的地上,就算把那些带有血字的砖块都撬走带回去,那也会在一定程度上破坏它们。所以当时在场的治安官决定与报社记者合作,他们可以发表这张照片,但原片必须交给治安所作为证物保存。”


    “非常聪明的做法。”布莱恩首相称赞道,“这是庞纳治安所内哪位治安官提出的建议?是那位现在的总警司?我记得他好像叫''维克多·巴顿'' ……”


    “……这很重要吗?”


    他的问题让利昂娜再次提高警惕,直接打断道:“您让我上来,只是想与我说这些吗?”


    大概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直接而无礼的话,布莱恩首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放下手里的报纸。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您t才对。”他随手摘下阅读用的眼镜,一边伸手向利昂娜示意她入座一边将写字台前的椅子拎到沙发的对面,坐下,“我让您上来是很好奇,您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把这张报纸送给我?”


    既然他选择装傻,利昂娜也不介意自己亲手打碎这份浮于表面的平静。


    “我怀疑哈蒙·米切尔森并不是因为''白马帮''的人报复而死的。”她坐到沙发上,将摘下的帽子放到茶几上,“首先,我不认为任何凶手会傻到在行凶后在现场故意留下自己的名字,或是任何指向性极强的标志……好吧,让我们姑且假设这是一种对庞纳治安所的挑衅,是''白马帮''的人太过自大,所以才会像小狗一样作出这种愚蠢的记号,可后面发生的事又与这一行为对不上了。”


    “''白马帮''并非什么强大到不可击溃的组织,说到底也它不过是一个存在于庞纳城本地的帮派而已。事实证明,他们除了哈蒙·米切尔森之外在庞纳治安所内也没有其他靠山或线人了,那他们又是哪来的底气,觉得自己可以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杀死一位前高级治安官还不会被追究?”


    布莱恩首相跟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她这番话中的逻辑。


    “那您的意思是?”


    “如果这些血字不是为了挑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金发的年轻人停顿片刻,吐出自己的结论:“那是凶手为自己选定的''替罪羔羊''。”


    按照当时的凶案现场分析,哈蒙·米切尔森的别墅除了正门大敞着,其他所有门窗全都反锁且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也因此,当时所有治安官也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凶手应该是与哈蒙·米切尔森十分相熟的人。否则按照他离开俱乐部的时间推算,正常人不可能在半夜邀请一位不熟的陌生人进屋。


    而根据房间内留下的痕迹可以得知,凶手对他的第一次袭击是室内而非室外。准确说,实在在外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


    但不知是凶手的疏忽还是哈蒙·米切尔森反应迅速,凶手挥出的第一刀并没有砍中他的要害。


    发现自己邀请进门的客人居然想要杀死自己后,哈蒙·米切尔森曾试图逃向室外。可凶手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直紧追不舍,接连用凶器在他身上留下大小数道伤痕。


    最后哈蒙·米切尔森终于打开了外门,可他还没来得及呼救,一把短刀就插|进了他的后颈,彻底终结了他的性命。


    所以,如果犯人根本不是“白马帮”的人,那大概率就是一个与哈蒙·米切尔森有密切关系且对“白马帮”怀有敌意的人。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因为一只画在地砖上的马头就被牵扯上人命官司的“白马帮”还真称得上是一只合格的“替罪羊”。


    “我承认这是一种可能性,但这都是您的推测。”


    静静等待她讲完的布莱恩首相再次微微颔首,平稳的声线没有一点变化:“什么您有证据吗?”


    “证据就在您手里,首相大人。”坐在沙发上的青年笑着指向对面人手里的报纸,“请您仔细看那段文字的最后一句,''血债血偿''中的第一个字母'' B'' ,您不觉得对比起其他字母来说,它的笔画有些粗了吗?”


    “……它确实像是被重新描画过。”首相目光下瞥一瞬,承认道,“不过这段文字本身就是蘸着血书写在地面,为了写清楚而描画一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这不仅仅是描画的问题,首相大人。而是书写习惯的问题。”


    利昂娜双手按住膝盖,身体跟着微微前倾:“那个'' B''的倾斜角度与其他字母完全不同,形状也有些怪异,上面的那个圈居然十分尖锐……”


    “也许这就是那个凶手的书写习惯。”布莱恩首相抖了下手里的报纸,“第二个''B''不是也一样吗?”


    “不,这个'' B''绝不是凶手的书写习惯。而是那人为了掩饰第一个'' B''的怪异,故意模仿着写出第二个类似的'' B'' 。这点从其他血字中能看出来,没道理其他字母的角度都是一样的,只有'' B''失衡了。”利昂娜摇头道,“如果您还是不相信,拿着它去找任何一位有资质的笔迹鉴定专家分析,他们一定能得出与我相同的结论。”


    “…………”


    寂静在房间中蔓延开来,布莱恩首相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报纸,利昂娜则盯着他,双方都没有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啪。


    一滴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是第二滴和第三滴……雨滴接连不断地落下,一开始还算清晰的雨点声逐渐糅合到一起,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梭子引导纬纱进入梭道,慢慢在窗外织出一道细密的雨幕。


    瓢泼大雨让利昂娜放置在膝头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一瞬,视线移向放置在壁炉上的钟表上。


    寂静并没能让无情的秒针停止奔走,越是看着指针向前转动心口处的焦躁越明显……最后她还是强行让自己的视线移开,再次集中到首相大人身上。


    像是终于注意到小弗鲁门先生的目光,布莱恩首相再次抬起头。


    只是这次,那张总是带着客气却疏离的笑容面具上似乎多了些利昂娜看不懂的东西。这让他更像一个活人,同时却令利昂娜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怀疑凶手之所以会留下那段血字,就是为了隐藏这个原本不是凶手写下的'' B'' 。”他笑着说道,“那您认为,这个'' B''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


    “我相信,那是死者哈蒙·米切尔森留下的死亡讯息。”


    强压住心中的那股不安,利昂娜刻意挺直了脊背:“他在用这个字母传递凶手的信息。”


    “既然您如此笃定地找上我,想来您一定是已经确定凶手的身份了。”他嘴角的笑容再次加大,“您是打算告诉我吗?”


    “不,我只是想让您转交给他一件东西。”


    出乎意料地,利昂娜突然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连同另一张折叠成信封大小的报纸一起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布莱恩看了眼那张被精心折叠起的报纸,一眼便看到上面的遗书照片。


    “我知道他来过这里,首相大人,您也有渠道通知到他。那天莱勒科侯爵匆忙间有些大意了,没发现我就跟在他身后。”


    “当然,如果您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那就直接把它们都烧掉吧。”


    没有给布莱恩首相任何反驳的机会,小弗鲁门先生已经戴好了自己的帽子,冲他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现在,请容我失礼。”


    砰————


    眼睁睁看着年轻人夺门而出的急躁模样,布莱恩首相终于忍不住在无人的房间中笑出声。


    他取出自己的烟斗和火柴盒,擦亮一根火柴,慢悠悠点燃烟斗,叼到嘴里,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茶几旁,拾起那封信。


    不久后,守在房门外的侍者听到悬挂在门口的铃铛响了两下,立刻按住门把走了进来,低头静候雇主的吩咐。


    “把桌上的东西包好,给叶利钦爵士送过去。”布莱恩首相站在窗边吐出一口烟雾,头也不回地指向桌上的信封和两份报纸,缓慢却清晰地说道,“转告他,''千万不要冲动''。”


    第337章


    337


    利昂娜知道自己走得有些急了, 看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落荒而逃”,但她实在无法再继续与布莱恩首相周旋下去。


    对方给自己的压迫感还在其次,主要她没能料到原本该很快结束的谈话居然能拖延这么长时间。


    更重要的是,外面开始下雨了。


    虽然谢尔比现在应该还待在马车里,但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二十多分钟……就怕他一时冲动,真的跑到外面寻找潜入俱乐部的方法。


    他现在全身都涂着用来伪装肤色的化妆品,那种东西淋点小雨也许还能支撑一会,在这种大雨下绝对会露馅。


    心中的焦躁让她完全顾不得自己最后的表现是否太过古怪,脚步交替的频率在下楼的过程中越来越快, 几乎是用最快的走路速度走过一楼的廊道。


    等她踏出外门时, 连旁边的侍者都没来得及撑开伞人就已经冲到了马车边。


    啪————


    开门声响起的同时,谢尔比握着怀表的手也跟着收紧,“啪嗒”一声盖上了怀表的盖子。


    下一秒, 一个湿漉漉的黑色身影便坐t到了他身边。


    利昂娜取下自己的帽子,确定谢尔比确实老老实实待在车厢内,终于松了口气。


    “久等了……没想到会花费这么长时间。”


    她朝窗外做出一个手势示意车夫可以开车后,这才转头看向身边的“贴身男仆”:“还好没让车夫直接离开,不然突然这么大的雨,我们要怎么回去都是问题。”


    谢尔比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他现在更关心对方的情况:“是首相大人为难您了?”


    “为难倒是算不上……”利昂娜好笑地摇摇头,“不过跟他说话很累倒是真的。”


    说话委婉、不愿意在一开始就直入主题可以说是马黎人刻在骨头里的社交习惯。再加上布莱恩首相还是一位标准的政客,双方会进行一番如此没效率的对话没有太出乎利昂娜的预料。


    比较出乎利昂娜意料的是, 首相大人似乎对“杀死哈蒙·米切尔森的另有其人”这件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可这不符合常理。


    按照她掌握的资料,当年米切尔森还住在贫民窟时, 正是首相大人的父亲、老威廉·布莱恩资助他上了公学, 他与首相大人在那时候便相识了。


    四十多年的情谊,别说是人, 就算是一只狗养了十年都会养出感情,更别说他们的关系远比资助者与被资助者的关系密切很多。


    最有说服力的一点,在米切尔森死后,布莱恩首相曾亲自看望过他的妻子和孩子,还公开表示自己对好友的死十分痛心。


    利昂娜实在不愿意相信世上真的有人能那么冷血,在听到好友之死另有蹊跷后会表现得那样事不关己。


    可如果不是这样,那剩下一个可能性便更让人不寒而栗了……


    “……我想,他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谁杀了哈蒙·米切尔森。”


    “只不过他觉得凶手还有价值,可米切尔森和''白马帮''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假设说出口,利昂娜自己都因为话中的内容打了个寒战。


    她当然不是在可怜他们……“白马帮”这种拥有大量热武器的地下帮派本身就很危险,庞纳城内那么多抢劫盗窃案至少一半出自他们之手,对街边商户的勒索敲诈更是不计其数。


    最直观的一点,自从“白马帮”被彻底清除后,因为大量销赃点被查封,这半年庞纳城内的抢劫盗窃案都明显下降了。


    而这些还仅仅是这个帮派的一部分“业务”而已,走私才是他们的“主业”。


    在马黎王国,逃税对政府来说是比盗窃更不可饶恕的罪行。


    “白马帮”不是好东西,那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哈蒙·米切尔森自然也不是好人。他们的死不会让利昂娜产生一点怜悯,可这并不妨碍她对首相布莱恩的冷酷感到恐惧。


    米切尔森为“白马帮”做了十几年的保护伞,布莱恩首相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


    如果他明知道,明知道这一切还任由米切尔森这么做下去……那他实在是……


    利昂娜忽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她早就明白威廉·布莱恩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才会进行这项计划,不是吗?


    他有着她讨厌的特质,但那也是可以利用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就算是令人感到恶心,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切都是能利用的……


    这些都不是她现在该纠结的事,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鱼饵已经扔出去了,她必须看准收杆的时机……


    也许思考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一直向前滚动的车轮已经在尤默尔大街停下。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即使只有几步路的功夫,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瓢泼大雨淋湿了外衣。


    进屋后谢尔比第一时间帮利昂娜脱下外套和帽子,确认她里面的衣服并没有淋湿后这才跟着脱下外套,匆匆走到壁炉旁生火。


    利昂娜则全程都处于思考的状态,身体虽然配合着对方脱下外衣,脑子却完全没有停止转动。


    在谢尔比向壁炉走去的同时,她则朝客厅的侧墙走去,站在一副挂历前发呆。


    “…………”


    谢尔比收拾好一切后看到她现在的状态,没有说什么,只默默走出了客厅。


    正当利昂娜沉浸在自己情绪中时,肩膀处突然传来触感,肌肉记忆让她来不及思考,转身的同时已经抓住了那只伸来的手,左手向后挥去。


    下一秒,她看到一张薄毯静静落到地上,薄毯后则是谢尔比那还没有卸妆的脸……以及一双充满诧异的眼睛。


    “……抱歉。”


    利昂娜松开他的手腕,自己蹲下身捡起薄毯:“给我的?”


    谢尔比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室内要过一会才能暖和起来,您现在穿得太少了。”


    “哈……才来两个多月,你的语气怎么跟梅太太越来越像了?”


    利昂娜忍不住笑了声,可惜那笑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化作一声叹息,展臂将薄毯披到了身上,转身坐进沙发里。


    一开始还是正常坐着,但很快她便抬起了扯着薄毯的双手,用毯子将自己的脸罩了起来。


    “…………”


    “我正在变成一个卑鄙的人。”


    “可我不得不这么做……这个世上从没有好运的塞切尔王子,也没有帮他治好眼睛、给予他凛冬之剑的四季女神……”


    “当我尝试过一切正当手法却都无法得到那个答案后,摆在我面前的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毯子里传出的声音闷闷道:“真是……令人作呕……”


    “…………”


    “用卑鄙的手段去对付卑鄙者,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站在一旁的谢尔比看着沙发中那只沉默的“茧”,补充道,“但我相信您,您绝不会变成布莱恩首相那种人。”


    灰色的“茧”突然破了,利昂娜掀开薄毯后坐直身体,转头瞪向那个大言不惭的家伙。


    常年戴在脸上的面具在此刻彻底崩裂,就连利昂娜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做出了怎样的表情……但她肯定,那绝对不是什么得体的表情。


    “你……有什么依据?”


    她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听到自己用似笑非笑的声音讥讽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连我都无法确定未来我会变成怎样的人,你凭什么能这么轻易地、不负责任地下这种定论?!”


    质问说出口,利昂娜便清醒了过来。


    理智告诉她这完全是在向一个正在试图安慰自己的无辜者撒气,是非常不理智且错误的行为。可话已经说出,而哽在胸口的那口气也没有消失,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闭上嘴,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幕,试图尽快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


    “……我是认真的,弗鲁门阁下。”


    “我相信您绝对不会舍弃您心中的善良,也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利益至上主义者。”


    看着那张侧脸的肌肉似乎再次紧绷起来,谢尔比反而上前一步:“因为不但我相信您,梅太太、利文朗先生,还有所有生活在纽克里斯的人们,所有接受过您帮助的人,铂鲁公爵和公爵小姐,斯通兄妹,道格拉斯上校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他们都相信您不是那样的人。”


    见她转过头,谢尔比习惯性地避开一瞬,却又很快抬眼看了过去。


    “因为我们相信您,阁下,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能在此时此刻好好地站在这里,完完全全因为您的善意。”


    他将手放到胸口,一字一句,每一个音节都如敲击琴键一般清晰:“所以我愿意全身心地信任您,相信您会跟您的父亲一样,永远不会因为见到黑暗就舍弃您最珍视的品德。”


    有一瞬间,利昂娜是想反驳的。


    她没有那么善良,她与父亲不一样……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救下他们,或是解决他们的问题,不过是为了……为了……


    张开的嘴唇徒劳地颤抖了两下,最后还是如同蚌壳般死死闭紧,窗外沙啦啦的雨声成为此时唯一的背景乐。


    突然,她没有丝毫预兆地从沙发上站起声,擦着谢尔比的肩膀再次走到挂历前。


    3月4日,圣奈尔瓦日——一个为了纪念庞纳城守护圣人所创立的古老节日,也是她在信中与那人约定见面的日期……


    不论成功与否,一切都会在那一天得到一个结果。


    紧紧盯着那个日期,利昂娜忽地有种令她自己都想要发笑的想法。


    她t居然想要祈祷……事到如今,她居然想要向那个无用的、残忍的、是非不分的神明祈祷……


    过去已经告诉她,不管是向父神还是圣母祈祷都没有任何用处。


    马黎人信仰的神明从来不会怜悯世人,祂们只会眼睁睁看着世人受苦……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用功?


    “……在塔里默,在这种时候要如何祈祷?”


    利昂娜忽然转过头,看向面露诧异的谢尔比:“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中陆有很多神明,分别掌管不同的领域。你觉得现在的我该向哪位神明祈祷比较好?”


    谢尔比大概是完全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愣了下后还是习惯性地回答了。


    “复仇蛇神哈亚图……”说出来时,他似乎都被自己的习惯逗笑了,带着苦笑摇摇头,“我明白您的顾虑,可弗鲁门阁下,我想塔里默的神明也早已抛弃了自己的信徒……”


    “哈,这点祂们倒是达成统一了?”


    利昂娜带着讥讽笑了声,面色却随着雨声慢慢沉寂下来。


    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明知道祈祷无用的时候依然会有人沉迷于这项活动。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尖刀刺向自己的时候都能保持绝对的冷静,绝大多数人在直面恐惧时都会习惯性地想要逃避……


    他们确信自己已经无力改变未来,所以选择闭上眼,祈求神明帮助他们改变。


    利昂娜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在心中的某个角落暗自鄙夷过这一行为,可临到最后,她发现这确实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即使是对结果没有任何改变的无用功,却也能给内心带来短暂的安慰……也许只是具有欺骗性的安慰,但那也是他们竭尽全力、做出的最后努力……


    …………


    也许她最后也会与那些人一样……可并不是现在。


    看着一旁的彩窗上那“ P”与“ R”交叠而成的图案,利昂娜这样想道。


    还没有到最后,她还没有用尽全力,她还可以继续向前,她还有勇气睁开眼睛……


    还远不到向命运低头臣服的那一刻。


    ***


    庞纳城的另一边,艾安萨王宫中,国王乌尔里克二世照常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听汇报一边处理着放置在案头的文件。


    “……以上,如果我们准备继续援助诺瓦南方联盟,这些都是必要的款项。”一顿侃侃而谈后,发言人将手里的单据放置到侍卫手中的托盘上,朝国王的方向微微躬身,“另外,根据现在传回的情况分析,南方联盟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战争无法在一年内结束,我国的纺织业将会在之后的几年遭到严重的打击,市场份额很有可能被罗兰甚至是诺瓦的北方政府占领……”


    “北方政府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我们封锁了他们来旧大陆的航线,那他们的东西就卖不出去!”一旁有人插嘴道。


    “您真是说得轻松,彼尔德阁下。先不说从新大陆到旧大陆有多少航线,想要建立一个全面封锁新大陆的海上防线您知道要花费多少钱吗?”另一人立刻讥讽道,“不过我也赞成您的观点,诺瓦北方政府并不是我们的主要敌人,只要新大陆上的内战一天没有停止,他们就发展不起来。”


    “那还是要给南方援助……”


    “可自从我们的舰队开向新大陆后,罗兰和卡里根都已经发出谴责……”


    “不用管他们,那些家伙的心里在想什么谁不知道……”


    “不能给太多,要他们能牵制住北方联邦政府、但不能完全取胜是最好的……”


    “你们都在扯些什么?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该是我们的棉花该从哪里进口吗?!”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发言。


    一位拄着手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用仅剩的左眼看了圈周围噤声的人,嗤笑一声,这才走到年轻的国王面前。


    “陛下,我认为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全力支援诺瓦南方联盟!”老人站直身体,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只要我们的无敌海军开进新大陆的海域,北方的那些小渔船根本不足为惧!”


    “绝对不行!”


    有人被他的这番话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驳斥道:“现在诺瓦的北方联邦政府才是各国公认的合法政府,我们要是直接把海军派到合众国本土参与作战,那就相当于与诺瓦合众国开战了啊!”


    “没错,我们可以支援,但决不能派本土的士兵和战舰过去!”另一位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青年也站出来反对,并给出了另一解决方案,“至于棉花,又不是只有诺瓦合众国能种出来,我们的很多殖民地的气候都很适合种棉花!”


    终于有人把这个解决方法说了出来,现场的众人都松了口气,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位于前方的国王身上。


    此时乌尔里克二世已经从侍卫手中的托盘中接过文件,仔细阅读片刻才将其放下。


    “格林伍德爵士说得有道理,现在直接进攻诺瓦合众国本土并不明智。”他看向最后发言的那位青年,说道,“请转告首相大人,我完全赞成内阁扩大殖民地棉花种植范围的提议。不过这件事最好越快解决越好,最好是今年就开始实行播种计划。”


    青年愣了下:“可是陛下,距离今年的棉花播种期只有一个月了,而且很多地方已经……”


    “所以你们最好速度快一点。”


    乌尔里克二世将手中的文件拍到桌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庞纳城中已经有不少工厂陷入债务危机或是倒闭,更不要说北方的莱兹城和新科伦堡……你们明白吗?我们没有时间等下去了。”


    第338章


    338


    随着国王的话音落下,一切都彻底尘埃落定。


    会议结束,聚集在办公室中的人们很快依次离开。


    等到最后一人离开,办公室的房门关上,乌尔里克二世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疲态。


    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从阴沉的云层中挣脱出来,原本有些昏暗的室内顿时亮堂了一个度。


    乌尔里克二世看着那束落到自己书桌上的阳光,发了会呆,这才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继续开始阅读放置在一旁的文件。


    “对了,王后那边今天有什么情况吗?”


    他顺口这么问了句,却硬是等到手里的一页文件都看完也没得到回答,这才忍不住看向站在身边的贴身侍卫:“亚连?”


    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亚连·叶利钦这才仿若梦醒般回过神:“是, 陛下。”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乌尔里克二世观察了下他的脸色,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读手里的文件:“说来你也很久没休假了,需不需要放几天假休息一下?”


    “不,我很好。”叶利钦闻言立刻两脚并拢, 站直身体, “能一直在您身边是我的荣幸。”


    乌尔里克二世倒是并不意外这个回答,随意“嗯”了声,便再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王后殿下的身体还可以。今天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饮食上也没有出现异常。”亚连·叶利钦照实汇报道。


    “嗯,那就好。”国王说道, “马上就是圣奈瓦尔日了,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她的活动,但她最好还是露一面比较好。”


    “稍后我会转告王后殿下……”


    “…………”


    “算了, 我去跟她说吧。”


    年轻的国王又看了会文件,发现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站起身道:“昨天都没去看她,现在正好可以补上。”


    夏洛蒂王后身体不适的消息是昨天午后传出来的,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整天,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补上”看望……不管是从什么角度看,都透露着敷衍。


    可不管是跟在国王身后的亚连·叶利钦还是站在门口的侍卫都沉默地低垂着脑袋,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作为马黎君主的办公场所和居住地,艾安萨宫的面积着实不小。从公共区域去往国王与王后的私人区域走,还要经过一条装饰华丽、摆满王室收藏品的走廊。


    每次路过这条走廊,乌尔里克二世的脚步都会放缓,今天也一样,他的注意力再次被画廊中的一幅画像吸引。


    那是一幅格外大的油画,足有五六米高,顶部几乎要顶到天花板,如果不退到一定距离外甚至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画中的男人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笔挺的陆军元帅军装,腰间别着一把军刀,外披一件由白貂皮制成的加冕长袍,微抬的右手t紧握着代表马黎王国最高权力的权杖。


    即使从他下垂的眼袋和花白的胡子也能看出此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男人昂首看向画面外的姿态依然英武——是一个只看一眼就足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十年多过去了,每当乌尔里克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父亲的样子时,这幅画总是会不断唤醒他的记忆。


    就像父亲还在世那样,每次看到,他似乎都能再次听到那道威严的声音。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询问他长大后想成为怎样的人,他毫不犹豫地说:“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他的父亲是个多么伟大的人啊……


    从没有哪一任马黎国王像他那样受人敬仰,没有哪一任马黎国王能像他那样让马黎的殖民地几乎遍布全世界。


    不管是保皇党人还是莱博党人,从布莱恩首相到街头的乞丐,人们在提起他时都会露出尊敬且畏惧的神态。


    即使他已经去世了十二年,乌尔里克依然能因为继承了他的名字而获益,依然有人愿意为了这个名字而尊敬他。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庇护不可避免地变小了。


    尤其是近几年,随着莱博党人的崛起,乌尔里克就算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自己手中的权力正在迅速流失。


    莱博党人根本跟那些窥伺王权的保皇党人一样,都不过是想要窃取王冠上宝石的窃贼。


    可那都是父亲一生的成果,他答应过要守住……他接手的马黎王国如此强大,如今不但是海军,自从机械飞艇试航成功后,马黎对旧大陆上所有的国家都有了绝对的威慑。


    所以当马黎王国向他们表态,自己将站在帕鲁本大公国那一边时,在他们公然派遣勘察队去帕鲁本边境的主权模糊地带开采结晶矿时,位于边境另一边、之前与帕鲁本打得不可开交的凯斯塔姆只能选择沉默。


    这就是强大的好处——强者为尊,只有拳头最大的人才能获得最大的权力——这个定律不管是在个人还是国家身上都会应验。


    “我将这枚戒指交给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马黎的国王。”


    “你将继承我所有的财产、土地、荣誉和权力……”


    乌尔里克仰头看着面前的肖像,耳边那道充满威严的声音也开始变得缥缈。


    “我祝福你,我的孩子……即使我前往天国也会为你祈祷,为马黎祈祷……”


    透过画像,他似乎重新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虚弱老人,正在用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慈爱目光看着自己。


    “你会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国王……在你的手里,马黎王国会更加强盛……”


    “…………”


    “……陛下?”


    亚连·叶利钦观察着国王的表情,轻声唤道:“您还好吗?”


    他的声音终于让年轻的国王从回忆中脱离出来。


    乌尔里克二世看了看肖像中父亲的手,又摸了摸自己右手上那枚一模一样的纹章戒指,紧紧攥了下拳,这才转身继续向寝室的方向走去。


    但他来到夏洛蒂王后居住的房间时,负责王后礼仪课程的马威夫人正巧从里面出来,与国王陛下打了个照面。


    作为能被请来指导王后礼仪的人,马威夫人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按照亲缘关系上算,她算是国王与大公主殿下的远房表姑。


    既然碰上了,两人不可避免地要寒暄一下,自然而然便说到了夏洛蒂王后的学习进度。


    “夏洛蒂殿下非常聪明,态度也很认真。”马威夫人显然是对自己这位学生很满意,在国王面前毫不保留地给予了王后很高的评价,“我相信殿下已经准备好迎接庞纳社交季的各种活动了。”


    乌尔里克二世看上去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再次朝马威夫人表达感谢后,两人才在走廊分开。


    国王突然来访,这让在王后身边工作的两位女仆有些不安。


    尤其是感受到当国王陛下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女仆艾米丽甚至抖了下手,差点把茶水倒出杯子。


    年轻的国王扫了圈室内的摆设,没有动放置在茶几上的茶杯,只关切地看向端坐在对面的王后:“听说你昨天生病了,怎么只有两个人在这里照顾你? ”


    “多谢您的关心,我没有什么事。”夏洛蒂公主微垂着脑袋摇摇头,始终没有与自己的丈夫产生视线接触,“而且我不太喜欢有太多人围在身边,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她这么说,乌尔里克二世也不打算勉强什么,直接转移了话题,说起三天后的圣奈瓦尔日。


    “其实这一天王室并没有太多对外的活动,不过按照传统,我们会邀请一些与王室关系密切的人在旧王宫那边的猎场举行一次狩猎活动。”国王解释道,“当然,如果你身体不适也可以不参加,这项活动中我们并没有邀请多少女宾。”


    夏洛蒂王后之前便听马威夫人提过有关圣奈瓦尔日的知识点。不过按照马威夫人的说法,这天虽然会有一场王室举办的狩猎活动,但狩猎是属于男人的场合,再加上马黎的三月初温度还是很低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什么女宾参加,那她这位王后自然也不需要参加了。


    话是这么说,可此时国王居然亲自提起这件事……夏洛蒂想了想,还是微抬了下头,轻声问道:“那……大公主殿下会去吗?”


    对面人的呼吸声似乎都因这个问题停顿了半秒,过了几息这才再次发声。


    “……你说玛格姐姐?她当然会去,她一向喜欢这种场合……”


    很微妙的……这句话不管是话语还是语气都让夏洛蒂感到说不出的古怪。


    但等她抬头看过去时,立刻对上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惊悚感再次让她低下头。


    “那、那我也去……”


    “…………”


    “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她听到男人叹息一声,声音也跟着刻意放轻柔了些:“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夏洛蒂,我还是希望你能早点适应这里的生活……这样对你我都好,你说是吗?”


    “…………”


    “我明白的,陛下……”沉默许久后,年轻的王后紧抿的唇终于张开了,小心翼翼地抬头与对面的男人对上视线,“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当然,我没有催促你的意思。”


    乌尔里克二世站起身,笑着朝自己的王后微微颔首,这便准备转身离开。


    “对了,听说你之前是因为看了玛格姐姐手里的报纸,因为上面的一起案件报道才晕过去的?”


    快要走出门前,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用真诚的语气向自己的妻子建议道:“既然害怕以后就不要看了,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第339章


    339


    时间来到三月时, 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庞纳城开始展现出自己的另一面。


    随着圣奈瓦尔日的临近,城市的大街小巷中都悬挂起代表圣奈瓦尔的双色玫瑰旗,即使是教堂和王宫也不例外。


    3月4日一早,庞纳城中的各大报纸上都刊登了国王陛下乌尔里克二世对所有庞纳公民的祝福。


    依照惯例,这一天王国通常会以王室的名义给庞纳城中的济贫院、孤儿院等慈善组织捐款。今年也没有例外,区别在于今年的国王陛下似乎格外慷慨,捐款的数目比去年翻了一倍。


    同时,由玛格丽特公主带头联合起来的庞纳义诊团也通过报纸发出声明,所有看不起病的穷人都可以在这一天来到门口悬挂有王室金狮双龙旗的诊所, 医生们会为他们免费检查身体并分发一定数目的药物。


    不出意外, 今年的圣奈瓦尔日从清晨就被这两个好消息推上高潮。


    且因为是公休日,整个城市在三月初的上午爆发出惊人的活力。虔诚的本地教徒们一大早就去教堂参加今日的特别礼拜,妇女们则把经过玫瑰酱装点过的糕点放上餐桌,更多的人则是带着家人来到热闹的广场上,加入人们自发组成的狂欢游行中……有人拿出家中的乐器加入演奏,有人跟着节拍载歌载舞,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庆祝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传统节日。


    而与普通民众不同,居住在艾安萨王宫中的王室成员们其实早在昨天便低调前往位于郊外的旧王宫。


    按照传统, 过了圣奈尔瓦日马黎本岛就全面进入休猎期。按照这个规矩算, 圣奈尔瓦狩猎也算是今年年初最后一次狩猎活动。


    在这个特别的节t日里,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旧王宫也被里里外外清扫了一番,准备迎接国王一家和诸位贵宾的来访。


    也许是为了稍后骑马做准备, 今日的大公主殿下穿了一身没有任何装饰和裙撑的靛蓝色长裙,头发全部编好后盘在脑后, 用一顶简约的女士礼帽盖住。


    除去华丽的衣饰和长发,众人的注意力反而容易集中在她的五官上。


    其实玛格丽特公主与弟弟乌尔里克二世确实长得很像,他们都比较像他们貌美的母亲, 完全没有继承到乌尔里克一世那厚重的下巴和丰满的鼻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幸运的事。


    只是两张相似的脸摆到一起,难免会让人产生比较的心思。


    别人怎么想利昂娜并不知道,但在她看来,国王陛下选择与大公主殿下站在一起真是一个糟糕的决定。


    因为在此时单独观察国王陛下的表现也许还看不出什么,可如果加上站在他身边的大公主殿下,就能明显看出这位年轻的国王在面对自己那些亲戚时还是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生硬感,与骨子里就透出从容的玛格丽特公主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能有些东西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别人就算努力模仿都模仿不来……


    利昂娜在心中摇摇头,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


    由于此次狩猎活动属于马黎王室的内部活动,能在今天受邀来到旧王宫的人基本是与现在的马黎王室成员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站在这些马黎顶级关系户中,利昂娜这个“大公主情人”的身份实在不太够看。


    有几人因为这位年轻伯爵的漂亮脸蛋和传闻多看了她几眼,但想让他们主动上前打招呼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利昂娜今天本就不想太引人注意,没有人搭理她反而正合她意。


    玛格丽特公主倒是觉得她今天安静到有些过分了。趁着一段对话告一段落暂时找借口离开人群,径直朝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小弗鲁门先生走来。


    “真稀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愿意参加狩猎……”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圈周围的人,又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黑皮肤男仆,微抬了下眉:“这就是你从新大陆带回来的仆人。”


    “没错。别看他看起来有些瘦弱,其实蛮能干的。”利昂娜偏头瞥了眼还在帮她检查猎枪的谢尔比,这才朝大公主殿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还要多谢您,否则我现在只能可怜巴巴地自己收拾这些东西了。”


    玛格丽特好笑地看她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你以前可从来不愿意参加狩猎活动……说吧,你是不是还在因为那个案子想不开?”


    利昂娜的眼皮跳了下,脸上却已经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半真半假地承认道:“什么都瞒不过您。不过我也没打算再做什么,只想找个机会跟叶利钦爵士单独聊一次。”


    玛格丽特公主难得沉默一瞬,随后又摇摇头:“希维尔子爵那桩案子确实有很大的疑点,但既然治安所已经结案,你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其实就算是谁做的我也觉得无所谓,不管是他还是那个吊死在庞纳桥上的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算是自找的……”利昂娜轻呵一声,眼中的鄙夷和厌恶转瞬变为严肃,“可这个''别人''是谁都可以,绝对不能是一个每天会跟在陛下身边的人。”


    聪明人之间说话从来不需要挑明,不需要小弗鲁门先生多做解释,玛格丽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虽说让庞纳治安所停止调查的是国王本人,导致现在最大的嫌疑人确实是国王陛下,但亚连·叶利钦这个职位实在很特殊。尤其是在这桩案子里,鉴于他们二人都对希维尔子爵没有一点好感,只要稍加挑唆,让国王陛下给治安所写那样一封手书也不是不可能。


    换句话说,只要国王没有亲口承认过是自己下令杀死子爵,那亚连·叶利钦利用国王这面“大旗”混淆所有人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不能任由这样的人继续待在国王身边。


    想到这里,玛格丽特公主的表情跟着严肃起来:“所以你已经有计划了?”


    “算是吧,等狩猎开始时总能找到独处的机会……”


    话音未落,人群另一边突然传出一阵喧哗声,所有人都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利昂娜也不例外。


    隐约看到是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后她的心便提了起来,等到完全确认那人的身份后心脏更是不受控制地狂跳。


    亚历克斯亲王居然也来了……可他不是从去年年末就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尤其是最近两个月,都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出现过吗?怎么会突然来参加这么一个非正式的狩猎活动?


    利昂娜的自制力险险压制住了本能,让本来想要转头看向谢尔比的动作改了个方向,看向同样惊讶的玛格丽特公主。


    玛格丽特同样很意外,朝她轻轻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便走上前向亲王大人问好。


    不过乌尔里克二世显然比她要激动,在看清来人后第一时间便来到老人身边。


    “叔父!”


    他关切地端详了下老亲王的脸色,又有些担忧道:“您的病好了吗?今天外面的风不小,您千万不能再着凉了。”


    利昂娜跟着公主殿下走近后才发现,比起上次见到他,今天亚历克斯亲王的状态确实不太好。


    之前他虽然也坐在轮椅上,可整个人展现出的精神状态很健康,有时候她都会怀疑对方也许并不需要轮椅……可短短几个月不见,他的身体似乎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上多了些浅淡的斑点,连颧骨都显得比过去突出,看上去真的像是大病了一场。


    “感谢您的关心,我已经好多了……”亚历克斯亲王掩嘴轻咳了两声,对自己的侄子侄女笑着摆手,“我在床上待的时间够长了,偶尔也想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啊……”


    光是听他沙哑的声音就知道他的病还没好。国王又劝了一阵,玛格丽特公主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可老亲王态度也十分倔强,坚持要在室外转一转才肯回旧王宫。


    连国王都劝不动,现场其他人更加不敢惹他,只能依次上前向老亲王表达自己的敬意。


    在轮到利昂娜时,亲王大人的眼神明显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利昂娜总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一样——那眼神完全与“善意”扯不上边,反而带着明显的审视和攻击性,顿时让她心中的不安放大了一层。


    “许久不见,怀特伯爵。”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慢悠悠说道,“听外面的侍卫说,你今天带来了一个黑皮肤的奴隶?”


    “是。不过托马斯并不是我的奴隶,而是我的男仆。”


    利昂娜微垂着头,不卑不亢地纠正道:“他虽然还没有马黎的国籍,但也是一个自由人。”


    “是我用词疏忽了。”被当面反驳,亚历克斯亲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冷淡地“嗯”了声,继续道,“他人就在这里吧,带过来让我看看。”


    他的语气简直像是要看看下属家的宠物狗般,随意而傲慢,同时却又让人无法反抗。


    很快,现场唯一一个黑皮肤的人就被带到亲王大人的面前。


    等到少年完全走到近前,亚历克斯亲王的眉头明显皱了下,紧接着目光在对方鞋上扫了下。


    “你把鞋脱了。”


    他如此命令道。


    在场的人无不对亲王大人这一怪异的命令感到惊讶,可也并没有人敢当面说什么,只互相用眼神交流着只有彼此能看懂的意思。


    利昂娜放在身侧的手收紧了些,想要上前时却被玛格丽特公主及时抓住手腕,轻轻向她摇头。


    不但是他们感到诧异,那个黑皮肤的少年显然也被这一切吓坏了,脸上顿时露出惊惧的神情:“脱、脱鞋?”


    听到他那如公鸭般沙哑的声音,亚历克斯亲王眉间的皱褶不自觉地又深了一些。


    “让你脱就赶快脱!”站在亲王身侧的侍者厉声喝道,“不要浪费亲王大人的时间!”


    少年顿时抖得更加厉害了,他一脸惊恐地看了看前面的人,又求救般看向自己的雇主:“阁、阁下?”


    “…………”


    “脱吧。”


    沉默片刻,站在公主身边的小弗鲁门先生紧抿着唇,如同遭受莫大屈辱般艰难说道:“既然是亲王大人的命令,你照做就t是。”


    听到雇主都这么说,黑皮肤的少年看上去反而安下了心,老老实实将自己的一双皮鞋脱下。


    亚历克斯亲王看了看地上的鞋,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几乎没有改变身高的少年,放置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


    “好了,穿回去吧。”


    少年闻言似乎松了口气,立刻低头重新穿鞋。


    可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站在亲王身边的侍者突然抽出身侧的军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径直朝低头拖鞋的少年头顶劈去。


    “啊————”


    “住手!!”


    人们的惊呼与利昂娜愤怒的暴喝重叠在一起,她当即甩开玛格丽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准备抽出腰间的匕首上前阻挡。


    但来不及了。


    不等她的匕首抽出来,一道银光已经在半空划出一个半圆,眼看就要劈开谢尔比的头,而后者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侍者见状手中的刀锋立刻转了个角度,直接擦着黑皮肤少年的耳朵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耳边的风声终于让少年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眸顿时瞪大,大叫一声后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便要往后退,手忙脚乱一阵后失去了平衡,狠狠摔到了地上。


    利昂娜见状也顾不得别的,赶紧上前确认人是否有事,这才转头看向还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我需要一个解释,亲王大人!”


    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阴沉,声音里带着明显压抑着的怒火:“我自认没有做过任何冒犯过您的事,您为什么要如此羞辱我!”


    面对她的质问,老亲王却没有任何解答疑问的意思。


    “有一颗善良的心是好的,利昂。可我也要提醒你,不要滥用你的善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如此说道,“你是马黎的怀特伯爵,那就该好好履行你身为马黎贵族的义务……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你做任何事之前都要记住这一点。”


    第340章


    340


    留下那样一句话, 亚历克斯亲王似乎也失去继续接见其他人的兴致了。


    今天的气温本来就不高,郊外风大, 他很快就开始咳嗽,一咳嗽就有些停不下来。


    趁着这个间隙,乌尔里克二世再次劝说叔父回到室内,玛格丽特公主也上前接过推轮椅的工作,亲自带着亲王大人离开,这才终止了这场闹剧。


    直到此时利昂娜才暗自松了口气。


    亲王大人的侍者还算有分寸,抽刀砍过去的时候及时收住力道,除了在谢尔比外衣上留下一道刀痕外倒是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实际伤口。


    但这件事的重点已经不在有没有人受伤了。


    虽然亚历克斯亲王说的话让人有些听不明白,但他的举动很明显是摆明了一个态度——他对这位年轻的怀特伯爵很是不满。


    人们大多习惯于见风使舵,更何况亚历克斯亲王在王室内的地位非同一般。保皇党人明面上说是以国王乌尔里克二世为首,可真到了有重大决策时, 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听从这位老亲王的建议。


    有了今天这一出,就算利昂娜有大公主殿下的庇护,今后在保皇党中也必然会被排挤。


    亲王大人和大公主殿下都走了,现场其他人都认为这位年轻的伯爵阁下如果不趁着现在去请求老亲王的原谅,那估计会不堪受辱,直接离开旧王宫。


    然而利昂娜没有选择任何一项。


    在一群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中,她把自己的男仆扶了起来,确定他除了衣服破了一个角外并没有受伤,便回到自己原本站的地方继续为接下来的狩猎活动做准备。那淡定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与跟在她身边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男仆形成鲜明对比。


    “还好你这半年长高了不少……”


    借着整理衣服的间隙,利昂娜小声询问道:“你觉得他打消怀疑了吗?”


    谢尔比余光注意着周围,将身体转到一个角度,确定不会有人看到他的正脸才小声说道:“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行动了。但他一向疑心重,一旦产生怀疑后就很难消除,之后会不会继续试探我并不能确定。”


    利昂娜有些烦躁地轻“啧”了一声,同时也很疑惑:“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以为他早就打消了怀疑,怎么现在突然又……难道是帕克丝庄园那边出事了?”


    见她的神情紧张起来,谢尔比赶紧打断道:“应该不是。如果那边真的暴露了,那他就不该像刚刚那样试探我,直接拿着证据把我带走审问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他是发现了什么?”利昂娜的拇指有些烦躁地扣着匕首柄上的花纹,“从新大陆到马黎,我已经把所有可能会导致暴露的地方堵死了,''基金会''的那些人都放弃了,他到底是怎么……”


    “…………”


    “我……其实有一个猜测……”


    谢尔比欲言又止一阵,再次压低声音道:“但您可能会觉得我是在胡说……”


    看着他那时时刻刻都小心谨慎的样子,利昂娜都替他感到心累,最后只能无奈叹出一口气:“你要说就说,就算是胡说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让谢尔比的嘴角有一瞬的上扬,但很快就再次绷直了。


    “您还记得我在''爱丝塔斯城堡号''上跟您说过的,我来马黎的真实目的吗?”他沉声道,“其实''那件东西''就在亚历克斯亲王手里……如果不是您突然去了新大陆,我也许就要动手了。”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再加上谢尔比之后就再也没提到过,利昂娜差点都要忘了他的那段自白了。


    当时E018偷走并毁掉了“基金会”给他准备的药剂,谢尔比以为自己那次死定了,“濒死前”向利昂娜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来到马黎的目的。


    “你是说……预言之书?”


    利昂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的男仆:“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亲王大人是通过那本书看到了未来的你我,所以才会上门找麻烦?”


    还没说完她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这种时候就不要讲神话故事了吧。”


    谢尔比早就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所以我说了,您肯定会觉得我在胡说……”


    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行为可能有些不尊重人,利昂娜赶紧忍住笑意轻咳一声:“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本''预言之书''可以预知未来,可按照你自己之前的说法,就算是中陆人也不是人人都能通过''预言之书''看到未来,只有被白鸦神祝福过的祭司才能看到不是吗?”


    “亚历克斯亲王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国教徒,按理说他就算得到了那本''预言之书''也不可能看到里面的预言。”她耸了下肩,“还是说那位白鸦神居然如此慷慨,就算是来自异国的异教徒也愿意赐福?”


    这点谢尔比确实无法作出解释,但他还是坚持道:“我过去听神庙中的人说过,就算是阿卡德们得到了神明的启示,翻看了''预言之书'',也并非完全没有代价。窥探未来的阿卡德一般都会在仪式后大病一场,而如果是在没有神明启示的情况下擅自翻看代价会更严重。就像四十多年前的那一次,据说当时那位看到未来的阿卡德明明还很年轻,却在之后的短短几个月内迅速衰老,临死前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就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一样……”


    他的话让利昂娜的内心有一瞬的动摇,可那也只是一瞬间,最后依然是理智占据上风。


    作为一个从小就敢对各种教经故事提出质疑的人,利昂娜实在无法接受把神话故事当做推断现实事件的依据。


    能快速让人消瘦的病有很多,光是利昂娜知道的就不下三四种。


    而更重要的,当时塔里默王国正处于被帕鲁本打败的消极阶段,国王因为错误的决策而备受指责,却正是本地宗教崛起的大好时机……谁又知道那些所谓的“预言者”们是不是在借机夸张事实,笼络人心呢?


    亚历克斯亲王的身体从他的兄长,也就是前任国王乌尔里克一世陛下去世后就一直不太好了。


    利昂娜记得前些年他也经常生病,本就不常出现在公众面前。也就是去年有王室联姻和万国博览会这两件大事,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站到台面上。


    更何况亚历克斯亲王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一个老人入冬后感冒生病了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单单凭这点就要将其与什么“使用预言之书遭到反噬”的说法t联系到一起,利昂娜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可。


    光看她此时的表情,谢尔比就知道自己肯定无法说服对方,自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信与不信差别很大,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辩论,结果也会是谁都无法说服谁。


    而且现在他们的重点也不该放在这件事上。确认帕克丝庄园那边应该没出什么事后,利昂娜便再次把心思放到今天原本的行动上。


    很可惜,由于亚历克斯亲王的突然到来,谢尔比为了保持“托马斯”的人设必然不能跟着她一起进入猎场狩猎了。


    这确实会影响他们之前的计划,但变故已经发生,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临阵退缩。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给自己找一个“临时搭档”。


    视线在现场巡视一圈,她很快便找到了一个适合的目标。


    “日安,威瑞迪安公爵。 ”


    利昂娜拎着自己的猎枪走上前,笑着朝一位看起来二十六七岁的男人打招呼:“之前一直想当面向您问好,可惜听大公主殿下说您常年在旧大陆那边旅行。这次能在这里遇到真是我的荣幸。”


    穿着红色粉装的男人都没反应过来,便一脸蒙逼地看着这位脸生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


    不过他是个标准的马黎绅士,就算不认识眼前这位也没好意思打断对方,甚至在利昂娜提问时还跟着回了两句话。


    看着他这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样子,站在他身边的同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赶紧在他耳边提醒了下这位小弗鲁门先生的身份。


    得知眼前这位原来就是大公主殿下的“绯闻情人”后,现任威瑞迪安公爵整个人都僵住了。


    众所周知,大公主殿下在八年前嫁了人,她的结婚对象就是前任威瑞迪安公爵,也是现任威瑞迪安公爵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后来前威瑞迪安公爵去世,与玛格丽特公主之间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于是公爵的位置便由他这个血缘上最亲近的弟弟继承了。


    简而概之,他算是玛格丽特公主的小叔子。


    被前嫂子的现任“情人”搭话,威瑞迪安公爵深感面前的年轻人实在脸皮够厚……反观自己,他现在已经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了。


    可想到自己之前能顺利继承公爵之位也有大公主殿下的大力支持,他又不能真的跟眼前这位漂亮的小绅士完全翻脸,只能一直保持笑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以至于后来对方表示想要与他一起狩猎,不善言辞的公爵大人也没好意思拒绝。


    就这样,利昂娜非常顺利地混进了以威瑞迪安公爵为首的狩猎队伍里,总算没让自己落单。代价则是整个小队的成员除了她都变得无比尴尬。


    等狩猎活动正式开始后,受不了这种气氛的小队成员便开始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离开。没过多久,可怜的威瑞迪安公爵身边就只剩下一个牵着猎犬的男仆和还在对着自己滔滔不绝的小弗鲁门先生了。


    在马黎,虽然有喜欢单独狩猎的人,但在大部分情况下狩猎活动都需要团队成员之间互相配合。有人负责寻找猎物有人负责驱赶猎物至包围圈,本质上也是一种社交活动。


    可现在……威瑞迪安公爵觉得自己今天估计是既打不到猎物也不用社交了,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让自己的男仆带着猎犬去找找附近有没有猎物的踪迹。


    “您也坐下来休息一会吧。”对上利昂娜看过来的视线,他强扯出一个笑后招呼道,“但我必须提前声明,您这次可是找错了搭档,我的枪法实在不怎么样。”


    利昂娜见他被自己骚扰了那么久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说话,心中倒是对这位没怎么见过面的年轻公爵有了点愧疚。


    “那可太巧了,我的枪法也不太好。”她笑着坐到对方身边,“也许等会我们都要空手而归了。”


    在狩猎活动中空手而归显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过威瑞迪安公爵倒是看上去一脸无所谓,甚至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划起地面:“没事,我的肉球是只很聪明的猎犬,说不定能叼回一两只兔子……”


    他的声音顿了下,又补充道:“要是有多余的,也可以分您一只。”


    利昂娜可以感受到他浑身上下透出的距离感,有点好笑的同时又摇摇头:“不用,您自己留着就好……”


    “呦……呦————!”


    “砰————!”


    突然,一声格外尖锐的鹿鸣打断两人不尴不尬的对话,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利昂娜直觉不妙,来不及解释便一把将坐在旁边的威瑞迪安公爵拉了起来,用力往旁边一推。


    几乎是下一秒,一只有着巨大鹿角的雄鹿从还未抽芽的灌木后一跃而出,蹄子正好踏在他们刚刚坐着的地方。


    在它之后,又有两只体型较小的鹿从后面窜出来,一时间附近全都被鹿蹄踏出的尘土遮盖了视线。


    “咳、咳咳……父神在上……”


    跌坐在地的威瑞迪安公爵一边咳嗽一边挥开眼前的烟尘,惊魂未定地看着野鹿逃跑的背影。


    不等他回过神,又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两名骑在马上的人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缰绳。


    见威瑞迪安公爵还坐在地上,其中一人迅速翻身下马,一边检查他身上是否受伤一边将人搀扶起来。


    “非常抱歉,我们没看到有人在这边。”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另一位侍卫也将手中的猎枪背到身后,从马上下来,走到利昂娜和威瑞迪安公爵面前,“二位没有受伤吧?”


    利昂娜与他对视一秒,立刻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但公爵大人像是扭到了脚。”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她笑着说道,“最好还是让医生看看,要是骨折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站在他对面的人点点头,朝那位扶起威瑞迪安公爵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先把公爵大人带出猎场。”


    “不、我的脚没事。”威瑞迪安公爵镇定下来后终于站了起来,听他们这么说后赶忙解释道,“我就是刚刚被吓了一跳,现在已经没事了……”


    “还是回去检查一下吧,公爵大人。”


    为首的侍卫突然打断他的话,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意味:“国王陛下可不希望有人会在皇家猎场内出事。”


    此话一出,威瑞迪安公爵想要继续解释的话顿时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在另一位侍卫的帮助下坐上马背。


    直到两人一马的身影完全消失,利昂娜也跟着收回视线,挑眉看向依然站在对面的男人。


    “又见面了,叶利钦爵士。”她笑着指向鹿逃走的方向,“你不用继续追赶那些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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