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301
对上希维尔子爵投来的那堪称殷勤的目光, 利昂娜在疑惑之余又觉得很可笑。
一方面是她确实与这位子爵阁下完全没有交集,她甚至连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妻子都没见过,实在不知道他能说出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
另一方面就是……希维尔子爵此时的表情实在很一言难尽。
他大概是太想表达自己的诚意,以至于在向利昂娜使眼色时用力过猛,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挤到了一起,组成了一种类似拉皮条的猥琐表情,看得利昂娜一时间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好在两名王宫侍卫没有再给希维尔子爵多余的发挥空间,很快就强硬地把人带走了。
利昂娜的视线无意识地看向那三人离开的背影,脑中的思绪已经飘到其他地方。
她感兴趣的东西……那样一个连妻子的死都要利用、榨出油水的人,会有什么她感兴趣的东西?
想到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 以及最后那抹猥琐的笑容,利昂娜真的很难不往一些奇怪的方向联想……
“…………”
“弗鲁门阁下?”
正当利昂娜看着走廊发呆时,一道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响起,顿时将她胡乱飘荡的思绪从半空拽了回来。
她转过头,立刻对上一双并不算陌生的琥珀色眼眸。
亚当·叶利钦,国王陛下的贴身侍卫,刚刚她还看到这人就站在国王陛下与夏洛蒂王后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跑到这边……
“叶利钦爵士。”她十分客气地与男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您也是出来透气的?”
利昂娜的问题只是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太尴尬随口说的,可亚当·叶利钦没有立刻接话,反而紧蹙着眉、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她。
“您与希维尔子爵很熟?”
赶在利昂娜即将反问之前,他率先开口问道。
“不熟。说实话,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利昂娜被他用那种眼神打量后有些不适,但脸上客套的笑还是没有落下, “您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不如请直说吧。”
“我只是想请您注意一下希维尔子爵。他不是个好人, 人品低劣,谎话连篇……”
年轻侍卫向廊道的尽头看了眼,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厌恶:“谁与他扯上关系都会倒霉。他就是个沾到就很难甩掉的水蛭,不在别人身上吸饱血就不会离开。”
利昂娜:…………
真是一段相当直白的评价,直白到有些露骨了。
虽说利昂娜完全能够理解亚当·叶利钦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对方,但听到他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还是有些惊讶。
不过亚当·叶利钦倒也没有期待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再次朝利昂娜颔首示意后他便走出宴会厅,迈步向出口的反方向走去。仿佛刚刚他只是普通路过、随意向周围人说了些希维尔子爵的坏话。
利昂娜一开始也没太在意,独自在门口站了会便又被自己的老上司莱勒科侯爵叫走了。
其实在想到父兄之死的案子可能是保皇党人和莱博党人都有参与后,利昂娜也有点在刻意回避与莱勒科侯爵的接触。
毕竟这个人也是明里暗里不停强调她不要继续查这个案子的人之一,后来又给了她一条有些暗指莱博党人的线索……虽然利昂娜从情感上并不想怀疑他,但有些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很难按回去。
不管是为了不冤枉对方还是不打草惊蛇,在没有彻底整理好情绪前,利昂娜并不想太高频地出现在他面前。
上次见到莱勒科侯爵还是在创世节前。
不过那时马黎议院的第二次议会已经开始,作为内政大臣的莱勒科侯爵已经忙碌起来,同时利昂娜也在忙自己的事,两人只短暂见了一面就去各忙各的……直到现在,他们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了。
莱勒科侯爵看上去倒是没发现利昂娜有什么异常。
他先按照习惯与她寒暄了下最近的近况,创世节过得怎么样等等,过了两三个话题后才慢慢转到主题。
“……一个好消息。首相大人在上次内阁会议中提到了你,还问我你是t不是犯了什么错,不然为什么不让你继续做秘书……”
大概是他也感觉这话有些可笑,年长的侯爵哼笑一声,看向站在身边的年轻人:“这是个好兆头,利昂。他既然都松口了,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再咬着''那件事''不放。”
去年七月,因为一桩相当诡异的“自杀”案,庞纳治安所与南希尔治安所从一处贫民窟房子的地下室中搜出大量金汞齐。
为了估算这桩案子的涉案金额,庞纳治安所使用最原始的加热法从这批金汞齐中提取金子,结果导致先后两位警员有了中毒的症状,这才让经办人们意识到“汞”这种被人们当成“万能药”的物质也许是有毒的。
但市面上对“汞”的运用非常多,且都暂时无法找到可替代的物质,这个消息一旦流传出去必定会砸了很多人的饭碗。
因此,即使庞纳治安所和与他们合作的医生有所察觉,谁都不愿意去当那个说出实话的出头鸟。
可利昂娜去做了。
她匿名写就的文章一经刊登就在庞纳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也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那段时间莱博党人是真的恨她恨到牙根痒,但碍于她的身份和站在她身后的大公主殿下,他们倒没敢把她怎么样,只是想要像之前那样随意进出议院就不要想了。
而现在,作为莱博党人领袖的布莱恩首相居然亲口询问她的情况,那至少能说明首相本人不会再因为这件事为难她,也意味着她可以重新作为莱勒科侯爵的秘书再次出入议院……
除了在新大陆时她在阴差阳错间为“基金会”提供了一些情报上的帮助,利昂娜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首相大人为她说话的原因。
就因为这个,首相布莱恩就愿意卖她一个人情。
可按照“基金会”成员随身携带用于证明身份的信物看,他们可以行使的权力根源是来自马黎王室……
利昂娜自己都觉得自己之前真是过于迟钝了,这么一个活生生合作案例摆在自己面前,可在父兄遇害的案子上她却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如果您有需要,我随时可以为您效劳。”
沉默片刻后,利昂娜还是照例扬起标准的笑脸,看向自己的老上司:“说起来上次我都没有见到侯爵夫人,听说她当时还在旧大陆,现在还没回来吗? ”
说到自己的夫人,莱勒科侯爵看向身边年轻人的目光又带上一丝复杂。
去年八月,就在利昂娜前往新大陆后不久,莱勒科侯爵夫人便带着自己的教女塔林小姐去了旧大陆散心。
她有好几位姐妹都嫁到了旧大陆,挨个前去看望一圈倒是不会寂寞。
“没有,不过她在那边过得不错,估计要下半年才能回来。”莱勒科侯爵的语气中难得带上了些抱怨,“你也知道,爱丽丝现在还不适合回到庞纳城参加社交活动,所以她打算陪着她一起在罗兰生活一段时间,直到今年社交季结束才会回来……”
自己的妻子带着教女跑到国外,留他一个人在庞纳城里工作,怎么想都有些心酸了。
可利昂娜听到后却双眼一亮,赶忙追问道:“我记得您刚刚说您是在年末去旧大陆与侯爵夫人一起度过了创世节,不久前才回来……难道就是在罗兰? ”
“是这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到她突然激动起来,老侯爵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您有没有遇到佛玫兰侯爵?我听说他现在也在罗兰。”
“不,我没见到。如果他去了罗兰的话应该是在首都,跟我们住的地方不一样。”莱勒科侯爵顺口答完,看起来更加疑惑了,“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
利昂娜能看出他并没有说谎,却无法确定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佛玫兰侯爵本人与那件事无关,只好随意编撰一个理由先糊弄过去:“我之前偶然听别人说的,他好像一年到头都会住在国外,连创世节这样的节日都不愿意回来……就算他不热衷政治,但他在佛玫兰郡的领地应该很大吧?这么长时间不会来,领地上的事务要怎么办?”
她这么说着,还真情实意地叹了口气:“我才去了新大陆那边三个月,回来后要处理的文件都能把我埋到里面。他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在外面逍遥快活一边还能及时处理好领地上的事务的?”
莱勒科侯爵听她说完后沉默半晌,这才缓缓说道:“……不是每个领主都会亲自管理自己的领地,利昂。我听说佛玫兰侯爵有位非常出色的总管,已经为佛玫兰侯爵家服务了十多年。据说他在管理财产上很有一套,比外面那些专业的经纪人还要优秀,所以佛玫兰侯爵才能一直维持住那么大的花销。”
利昂娜心脏随着他的话猛跳了下,面上却还保持着震惊深吸一口气,顺着对方的话问下去:“这么厉害的人他是怎么找到的?”
“当然是首相大人推荐的。”莱勒科侯爵的视线投向会场中心,“据说那人小时候接受过老威廉·布莱恩先生的资助,与首相大人本人关系很好。后来老布莱恩先生身体不好,佛玫兰侯爵家经纪人的位置出现空缺,他就被推荐了过去……”
***
这场为夏洛蒂王后庆祝生日的宴会时间并不算长,在下午便结束了。
等到傍晚,还会有一场仅限王室成员或被王室成员邀请的人才会参加的私人晚会,现场的宾客明显少了很多。
因为与玛格丽特公主的这层关系,利昂娜也要参加这次晚会。
不过考虑到夏洛蒂王后的身体情况,今晚晚宴后的舞会时间做了一定的调整。
舞会开始得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持续一整晚,晚上十点作为主角地王后本人便离开了,其他宾客也很有眼色地陆陆续续告辞离开。
如果是通宵的舞会,利昂娜也许就会在大公主殿下安排的房间里住一夜了。不过今天既然提前结束,她还是更愿意回到自己的小屋睡觉。
乘坐艾安萨宫安排的马车离开王宫时天已经全黑。为了安全,车夫选择了一条道路两旁都有煤油灯的大路。
随着车轮的滚动,窗外昏黄的灯光亮了又暗,马蹄踏在路面上,哒哒的声响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就在利昂娜感觉自己快要睡着时,眼前一晃而过的路牌让她突然清醒了一点,紧接着猛地直起身。
“请停一下!”
她从窗口伸出脑袋,朝车夫喊道:“这里就是博德尔大街?”
车夫赶紧拉紧缰绳,等马儿停下后才答道:“是的,阁下,我们快要走到街尾了。”
利昂娜:“这附近是不是有家叫''红牛''的酒吧?”
“是,阁下。我们刚刚路过的那家就是……”
利昂娜短暂思考后立刻下车,对车夫摆摆手:“送到这就可以了,我要去酒吧喝一杯,之后会自己回去。”
车夫倒没说什么,礼节性地再次确认一遍她并不需要自己等待后便离开了。等马车完全消失在街角,利昂娜才走进那家挂着一只牛头招牌的酒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了利昂娜的预料。
当她按照希维尔子爵说的那样来到前台时,前台的人居然说“他晚上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鉴于希维尔子爵之前就有赌博上头天天住在赌场的前科,利昂娜倒是没觉得太奇怪,在前台留下一张留有自己地址的便笺就离开了。
事情原本就该这样结束。
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收到便条的希维尔子爵会登门拜访,或者对方改变主意,直接扔掉字条,这对利昂娜来说都是一件小事。
她本就没觉得那看上去像个皮条客的家伙手里真有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留下字条也是一时兴起。
然而第二天的傍晚,小弗鲁门先生位于庞纳城中的住房没有迎来预料中的访客,反而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巴顿警司?真是好久不见。”刚刚被波文叫起来的利昂娜匆匆从楼梯下来,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人立刻露出一个笑,“听说你已经升职成为总警司了,真是恭喜……”
“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弗鲁门阁下。我这次来是有正事要问您。”
不等利昂娜说完,巴顿警司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严肃地拿出一张纸条:“昨晚晚上十一点,您是否在博德尔大街的红牛酒吧留下了这张字条?”
利昂娜看了眼他手中的字条,瞬间便有了些不妙的预感,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这是我写的。”她直接t询问道,“希维尔子爵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今早有人发现他死在酒吧后身的小巷里。初步判定他的死亡时间就在昨晚十点之后。”
巴顿警司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请您配合一下,跟我回治安所做个笔录。”
第302章
302
利昂娜过去去过治安所很多次, 但还是第一次作为证人,正正经经地被治安官带进审讯室。
巴顿警司悄悄把人带到审讯室, 快速关上门,转头看到那个乖巧坐在审讯椅上的人,一时都快认不出这是谁了。
一个平时很聒噪的人突然变安静,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
“其实您不用这么紧张,就是走个流程。”看着那个微垂着、似乎带着沮丧和委屈的金色脑壳,巴顿警司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温和了不少,“不然我给您倒杯咖啡?”
“嗯?”
利昂娜从思索中抬起头,脸上哪有半分委屈。惊讶之后那双烟灰色的眼眸又意味深长地眯起,不怀好意地打趣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治安所里有这种服务呢。不过比起咖啡我更喜欢喝茶,你这边有吗?”
巴顿警司:…………
果然,多余的好心是没有好报的。
巴顿警司用一声冷哼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板着脸坐到审讯桌后,展开记录本后用笔尖点了点纸面:“说说吧,昨天您为什么会那么晚跑到博德尔大街,还在那家酒吧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
“是希维尔子爵约我在那里见面的。”
“在快到半夜的时候?”
巴顿警司头也不抬地记录着,嘴里吐出的问话毫不留情:“而且您是什么时候认识希维尔子爵的?”
“昨天刚刚认识……”见巴顿警司满脸都写着不信,利昂娜只好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我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是王后诞辰日,艾安萨宫在午后有一场为夏洛蒂殿下举办的庆生宴,他就是趁那个时候溜进来的……”
利昂娜把自己如何在卫生间门口遇到希维尔子爵,到之后看到他被王宫侍卫带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当时周围又不只我一个人,你们要找人证可以去问艾安萨宫中那两位昨天负责带走他的侍卫,确实是他主动跟我说了些有的没的,我们之间的对话没有避着其他人。”
她说了一大堆,但巴顿警司最后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就开始继续埋头记录,一副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
利昂娜等了等,发现他真的是在把自己当成嫌疑人看待,只能无奈为自己辩解:“我当时只是路过那条街,偶然想起这件事才去看了一眼……旅店的前台应该也能作证,我问了一下就离开了,并没有在附近停留。”
“我们询问过旅店的前台,他说你确实来过又很快离开,但他没有看到你立刻上马车。”巴顿警司顿了顿,继续说道,“他只看到你走出店门,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时街上本来就没有多少出租马车,我是走了一段路才遇到一辆路过的空车……”
“那您还记得那辆马车的车夫长什么样吗?或者您在路上遇到什么人能为您作证?”
“你觉得呢?你也知道,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我要是能立刻拉出一个证人才更奇怪吧?”利昂娜听着他的问话都气笑了,“请不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了,巴顿警司。我如果真的是凶手那就不会留下写有我地址和名字的便条,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破绽让你找上门,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难事!”
这次巴顿警司并没有反驳,却也没有辩解,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审讯室中突然变得十分寂静,利昂娜也慢慢从这份寂静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
“我们与红牛酒馆的人交谈过,其实在你去那家酒馆找他之前,希维尔子爵并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巴顿警司放下笔,声音也跟着刻意放低,“有个流浪儿给前台递了消息,说是一位自称''马克·辛克莱''的人在找子爵阁下,有重要的事需要与他面谈……”
“……既然都有这么明显的嫌疑人,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利昂娜抱起手臂,身体向椅背靠去:“重点不是排查一下那个叫''辛克莱''的家伙是谁吗?”
“''马克·辛克莱''是谁我们一开始就有数了。”巴顿警司说道,“也许您还记得一年前希维尔子爵夫人意外身亡的那件事,我记得那时候您特地来治安所向我询问过。”
利昂娜当然记得。不如说这件事最近被提起的频率实在太频繁,让她想要忘记都难。
“那您还记得那个擅自给子爵夫人下了安眠药的女仆吗?她之所以会使用那份新型安眠药,是因为她有一位在药店工作的表亲向她推荐的。”
巴顿警司沉沉呼出一口气:“她那位表亲,就叫''马克·辛克莱''。”
利昂娜倒是没想到这个,短暂愣了下。
“……居然是他?可这不就更顺理成章了?”她有些不解道,“我记得那人之前还因为拒绝了希维尔子爵的勒索被告上了法庭,他会对他报复也很正常吧?”
“是很正常……就是太正常了,所以我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巴顿警司的手指转了转手中的笔,又将其握紧手心。
“今天早上,就在我们发现希维尔子爵的尸体不久,庞纳桥那边有人报案,有人把自己吊在桥栏杆上自杀了。”他声音带着无法压抑烦躁,语速也越来越快,“您猜那人是谁?正是马克·辛克莱!我们还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封遗书,他承认自己是出于报复才杀了希维尔子爵,并且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害死了他那位表妹,这几个月来一直深受良心的折磨,所以才决定要在杀了子爵阁下后自杀……”
“真是……放屁!”
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一切,巴顿警司猛地站起身,发泄似的将手里的笔扔到地上。
“那个案子是我负责的!我的手下查出来、我亲自核查过!他们每个人录口供的时候我都在场,我完全清楚那桩案子中的每个人都是什么货色!”
中年警司喘着粗气,却总算还没有完全丢掉理智,尽量压着声音低吼道:“如果说希维尔子爵是个不顾妻子死活的混蛋,那马克·辛克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家伙在得知自己的表妹可能会被判绞刑后,不仅完全没有想要帮忙,反而在法庭上反咬了她一口,说是她指明要的那种安眠药,并不是他推荐的……这跟他之前的口供完全相反!”
“等那个可怜的女人上了绞刑架后,他先是在那里假模假样地哭了会,转头就把尸体卖了!卖了三枚金币!”
巴顿警司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到桌面上:“您告诉我,弗鲁门阁下。就这么一个人,一年前还如此自私贪财的人,真的会在不到一年之后就幡然醒悟,愿意为表妹报仇后选择自杀?”
听他这么说,利昂娜也慢慢坐直身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骗您能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件事已经被好几家报社的记者知道了,估计明天整个庞纳城的人都会从报纸上看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巴顿警司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无力,跌坐回椅子上,“这样下去,这个案子就要这么被定案了……”
说到这里,利昂娜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指向自己:“所以呢?你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就打算把我当成新的嫌疑人用来拖延结案时间,让你有更多的时间深入调查?”
巴顿警司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他似乎想要否认,但憋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倒也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
利昂娜对着他那张脸也很是无语:“那你到底是……”
砰砰砰————!
突然,审讯室的门被人用力敲响……说“敲”实在是非常文明的说法,那力道完全可以用“砸”来形容。
巴顿警司的脸色因为这阵砸门声变了又变,坐在椅子上愣了足足四五秒才硬着头皮起身去开门。
不算出乎意料,砸门的人正是现任庞纳治安所总监——奥本伯爵。
“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连通知都不通知我一t声就直接把怀特伯爵带进审讯室的?!”
见门打开,奥本伯爵带着一身怒火冲进来,指着巴顿警司的鼻子骂道:“你越线了,巴顿!那桩案子已经非常明了,与怀特伯爵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是在败坏他的名声!”
训完手下,奥本伯爵立刻收起怒容,转头看向利昂娜时眼中充满愧疚。
“很抱歉,弗鲁门阁下,这是我的疏忽。”他向外比出一个手势,“实在不好意思让您往这边跑了一趟,如果您感到冒犯,我改日会登门道歉… …”
“不不,伯爵阁下,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冒犯的。恰恰相反,我觉得巴顿警司做得很对。”
利昂娜笑着站起身,从容不迫地打断老伯爵的话:“既然验尸官说死者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之后,那我这个十一点出现在凶杀现场附近的人确实有嫌疑。就算不是我,那把我带到治安所来录口供也是治安所要走的程序之一。巴顿警司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在行使他作为治安官的指责罢了。”
她的这番话倒是让奥本伯爵有些意外。
不过“苦主”本人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为表歉意,巴顿警司还是把人送到治安所门口,拦了辆出租马车,亲手为利昂娜打开车门。
“…………谢谢。”
他小声说道:“还有,很抱歉……我不该一时头脑发热把您牵扯进来……”
“那就拿出点诚意,巴顿。口头上的道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利昂娜踏上马车的同时捏着帽檐往下压了压,低声说道:“我可以原谅你,前提是你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明天早上五点,我在尤默尔大街等你。”
第303章
303
其实都不需要巴顿警司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希维尔子爵被杀案就登上了庞纳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这个名字和这个时间点, 庞纳城中的人们不免会想起一年前因药物原因意外过世的希维尔子爵夫人,纷纷发出感慨和唏嘘。
谁能想到,子爵夫人才去世一年多,希维尔子爵本人也死了……他们两个还没有孩子,这个子爵的爵位不知道会落到谁头上……
“希维尔子爵其实在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儿子,是与他前妻生的,不过很早就病逝了。子爵本人也没有其他还在世的兄弟姊妹,他的财产估计会分到更远的亲戚手里……当然,前提是如果他还有财产。”
巴顿警司瞥了眼正靠在沙发里读报的小弗鲁门先生,捧着手里的热茶抿了口,慢吞吞说道:“子爵阁下欠下的赌债可不少,能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土地全都抵押出去了,否则他也不会租住在酒吧里。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人会为了他那个子爵的头衔当这个冤大头。”
按照马黎的继承法,不管是继承世袭贵族的头衔还是家产,都不只是继承“正数”的一面。一旦那人有负债,继承者也是需要帮对方还上钱才能继承到对方的其他财产。
所以, 本质上说这也可以被称作是一种“交易”。
如果能继承到的财产大于负债,那就是赚到,有继承权利的人肯定乐于争抢。如果一个人的负债大于他所拥有的财产,那情况便会截然相反,说不定反而是债主们会想让继承者赶紧出来继承家业,也好还清欠款。
希维尔子爵的情况明显是后者, 甚至比绝大部分的后者还要极端。
他全身上下值得觊觎的只有那一个看上去比较光鲜的爵位头衔了。可爵位和爵位也不一样,像“希维尔子爵”这种早就没了土地和名声、落魄到极点的贵族,别说同为贵族圈中的人,其实连很多商人都有些看不上。
除非是他的继承者候选人中有特别富有、又真正需要一个爵位撑场面,否则“希维尔子爵”这个头衔八成是要被王室收回了。
“很遗憾,子爵阁下并没有这样的亲戚。如果有,估计早就成为他的债主之一了。”巴顿警司摇头道,“目前还没有人站出来愿意继承他的遗产。”
没有遗产纷争,也不是为了“子爵”的头衔,他的债主们估计都恨不得他长命百岁……除了报复,巴顿警司也想象不出谁会去杀这么一个烂泥一样的人。
利昂娜放下报纸后沉吟片刻,又问道:“你亲自去过案发现场?那里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没有,现场非常干净,希维尔子爵身上除了致命伤外没有其他伤痕。”巴顿警司微仰起下巴,在自己的喉咙处比了一下,“按照现场子爵阁下倒下的方向看,凶手应该是从他身后捂住他的嘴,一刀毙命,血全都喷在前面。”
利昂娜:“验尸官检验过伤口的深浅吗?凶手是左手持刀还是右手持刀?是否能判断出凶器是什么?”
“应该是右手,按照刀口划过的方向凶手的身高要比希维尔子爵高……验尸官说凶器大概是把匕首,刀刃很锋利但不会太长。”巴顿警司再次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可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符合的对象太多了。当然,马克·辛克莱也属于其中之一。”
先不说通常情况下左撇子的数量远远少于右撇子,希维尔子爵的身高也确实不算高,光凭这两点是无法找到犯人的。
利昂娜思索片刻,话题转到另一人身上:“那位名叫''马克·辛克莱''的人,他留下的遗书真的是他自己写的吗?有没有跟他过去的笔迹做对比?”
巴顿警司:“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我们找不到他写下的其他文本做对比。马克·辛克莱在去年五月被判无罪释放后就退掉了在自己一直租住的房子,他的前任房东都以为他早就离开了庞纳城……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的尸体突然出现在庞纳桥上,谁都不知道他居然又回来了……”
利昂娜:“他的尸检结果如何?”
“没什么异常,确实是吊死的。不过您也知道,最近几天的气温确实很低,不管是马克·辛克莱还是希维尔子爵,我们的验尸官都无法准确确定他们的死亡时间。”
这就有些麻烦了。
二月中旬的马黎不但气温很低,日出晚日落早,一般下午四五点就天黑了,偶尔还会飘雪。
而寒冷的温度不仅让街上的行人变少,也会起到类似冰库的作用,用尸体僵硬的程度来判断受害者死亡时间的公式不再准确。
这种时候,利昂娜就格外希望波文写的那本书能早日面世。
过去也有人与他们遇到相似的窘境,在波文找到的资料里,不同地方的医生或验尸官为了弄清死者的死亡时间尝试过各种方法。运用尸僵来判断只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种,还有人会通过研究腐肉中生出的蛆的不同形态来判断死亡时间。
在寒冷的环境下尸体僵硬的变化规律也有不少人研究过,只是那些数据和实验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在如今的马黎学术界都不太有说服力。
如果要让它们成为实打实能在法庭拿得出手的证据,必然要先获得业内人士们的普遍认同。为此,波文就必须先进行相关的实验,并把完整的实验过程和结果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出来才行。
可众所周知,“尸体”在如今的庞纳城中也是一种非常紧缺的“资源”。
随着解剖学的兴起,各种学院或个人都急需各种各样的尸体来进一步了解人体,这也是近几十年里盗尸行业兴起的主要原因。
波文不是不想做这方面的实验,只是他如果走正规流程、去周边各个监狱排队预定死刑犯的尸体根本没用。
即使金钱上打点到位,要能领到属于他的那具尸体也都要排到两年后……依照这样的效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这项研究。
而一旦具体的死亡时间无法确定,那想要筛选凶手就只能从虚无缥缈的“动机”上下手了。
问题再次绕回原点,坐在沙发上的两人不由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本来一开始利昂娜是不关心这个案子的。
毕竟不管是希维尔子爵,还是那什么马克·辛克莱,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而已。
虽然子爵阁下的死确实很突然,但世事无常,每天因意外死亡的人不计其数,更何况希维尔子爵这种债台高筑的赌鬼t会在某一天被人刺死在巷子里实在不算太让人意外。
可就像巴顿警司说的,所有的证据都出现得太轻易了,轻易到仿佛有一双手在按着众人的头去观赏这出闹剧。
老实说,巴顿警司确实对马克·辛克莱本人的一些看法是很主观,但利昂娜作为旁观者去分析他的行为时,确实能感受到一丝古怪。
如果他是真的在这一年里被良心折磨,继而幡然醒悟,打算杀了子爵为自己的表妹报仇,那他直接做就是了。即使事后打算自杀,也可以直接跳河自杀一了百了。
要知道每年从庞纳桥上跳河自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像他这样把自己吊在桥栏杆上的可从没听说过。
更让人费解的是那封遗书……那封遗书的所有内容现在已经刊登在报纸上了,里面所有的内容都是“马克·辛克莱”对希维尔子爵的控诉,相当于是把子爵阁下在去年做过的缺德事原原本本又复述了一遍。
如果希维尔子爵是一个表面待人和善,背后坏事做尽的人就算了,可整个庞纳城的人都知道希维尔子爵是个从内里到外表都烂透的人。
这就像是说外表风度翩翩的泰勒王子其实私下的个人卫生很糟糕,不但会用手抠鼻子还不喜欢洗手,那绝对会让人们感到震撼。可如果指着一个流浪汉说这些,那人们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同样的道理,鉴于希维尔子爵的名声已经可以与庞纳下水道媲美,那封遗书除了能证明是“马克·辛克莱”杀死了希维尔子爵外根本没有其他作用,也难怪巴顿警司会产生质疑。
而让利昂娜真正开始关注这整件事,完全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奥本伯爵。
希维尔子爵的名声再差也是个实实在在的马黎贵族,不但就这么被人当街杀死,还在案情有明显疑点的情况下催促结案……这种既视感让利昂娜想要无视都难。
有些想法一旦生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虽然把自己的父兄和希维尔子爵这种人摆到一起让利昂娜感到很不爽,但她实在无法无视掉这两桩案子的相似之处……
【我这里有您感兴趣的东西……】
那天即将被侍卫带走前,希维尔子爵是这样对她说的。
她当时并没有当真……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
还有布莱恩首相,他离开王宫前一直在跟布莱恩首相说话,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以及最开始那个让她感到疑问的点,希维尔子爵究竟为什么要在王后诞辰日伪造邀请函来到王宫……
“对了,有件事昨天我就想跟您说,但是没想到奥本伯爵那么快就来了……”
对面的沙发上,巴顿警司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再次压低声音道:“红牛酒吧的前台说过,除了您和那位''马克·辛克莱'',前天晚上还有一个人来找过希维尔子爵。”
“……什么?”
利昂娜的思绪卡顿了两秒才回过神,赶忙问道:“是谁?”
“一位非常英俊的男士。棕色短发,个子很高,大概要比子爵高出一个头……”巴顿警司比画出一个高度,“前台说,听到子爵阁下曾经称呼他为''耶爵士''还是''以爵士'',总之是只听到头衔是''爵士'',之后就很快更换了称呼,直呼那人为''亚连''……”
第304章
304
头衔是“爵士”, 名字又是“亚连”的人,估计整个马黎王国内会有不少。
但考虑到酒馆店员对其样貌的描述, 以及能与希维尔子爵本人扯上关系这一点,利昂娜脑中只能想到一个人。
子爵夫人的堂弟,也是国王陛下的贴身侍卫——亚连·叶利钦。
利昂娜努力回忆前天晚宴上的场景。印象里国王陛下应该是在与夏洛蒂王后跳完第一支舞后,又断断续续邀请了其他几位夫人跳了会舞,等到十点左右便与夏洛蒂王后一起离开会场……在这段时间里,她确实没注意亚连·叶利钦这位贴身侍卫到底有没有一直跟在国王陛下的身边。
不过他下午还在艾安萨王宫内,要是之后独自离开王宫守门的侍卫肯定会看到, 去问一下就都知道了……
想到这里,利昂娜倒是明白巴顿警司为什么会在没有上报的情况下私自把她带到治安所了。
亚连·叶利钦可不是普通人,除了本人有一个爵士的头衔外,他还是国王乌尔里克二世的贴身侍卫。
这个头衔和职位也许不算特别高,但那一个能与国王朝夕相处的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问询就能叫来问询的。
能在没有身份背景的加持下爬到总警司的位置,巴顿警司自然不是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愣头青。
就算再对这个案子的结果有疑心,他也必须先试探一下上司对此的态度。
好巧不巧,利昂娜在旅店前台留下的那张字条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突破口。
而小弗鲁门先生的性格巴顿警司也非常了解, 就算他在身后坦诚表示自己是把对方当成试探上司的探路石, 对方大概率不会真的生气……
“……所以,你把我带到审讯室并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是想利用我试探一下奥本伯爵对这个案子的态度?”
利昂娜想通一切,身体也跟着放松地靠回沙发,看向巴顿警司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搞得那么神神秘秘,我还以为你的脑子真的坏掉了!”
“我是想跟您解释,但我没想到总监大人会那么快过来……”巴顿警司的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摇头叹息后又郑重看向利昂娜, “我再次为我之前的行为向您道歉,弗鲁门阁下。我实在不该没有经过您的允许就直接找上您……”
“不,我反而要谢谢你,巴顿。你说得没错,这一切都很反常。”
利昂娜再次展开手中的报纸,仿若闲聊般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有一点更让我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正义感了?我记得你过去可是非常不愿意招惹这种麻烦事。”
这次巴顿警司沉默得更久,直到波文再次端来热好的茶壶给两人又添了一杯茶水,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并不是想要遮掩就能遮掩过去的。”
“就像去年夏天的那桩案子,如果当时我能更加仔细地验看那具被卷进船桨里的尸体,如果我们能更早地认真对待那些凶杀案,也许那个畜生早就被我们抓住了……”
他低着头,双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不甘:“我真的很后悔,弗鲁门阁下。如果我们当时能做得更好一点,如果当时我更坚持一些,没有在迪克·肯德尔死后就急着结案,而是认真把所有的疑点都认真调查一遍,坚持把肯德尔的画像给铂鲁小姐做辨认,那也许后面就不会再死人了…… ”
“…………”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利昂娜相对客观地评价道,“那时候你们的压力很大,庞纳城里一下子涌入那么多人,能维持住基本秩序已经不容易了……你心里应该也清楚,当时的治安所根本没有人手去做你说的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巴顿警司深吸一口气,用手狠狠捶了下大腿:“我们当时不是没有发现疑点啊!杰瑞·芒福德不是那么聪明的家伙,他在作案以及制造伪证的过程中露出了那么多破绽,我们当时确确实实发现了!可没有用!就算发现了我们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妥协了,最后才变成了那样——”
也许是太过激动,巴顿警司越说语速越快,整张脸也越来越红。
“如果我们都更负责一点,如果我们能更好地尽到自己的职责,那也许……鲁斯特公爵就不会……”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闭上眼缓了缓,这才用力抹了把脸,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继续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是我们杀了他……鲁斯特公爵是个好人啊,他本不该这样离开……至少不该在最后背上那样的名声……”
提到鲁斯特公爵,利昂娜也跟着沉默下来。
尽管几十年过去,马黎的治安所系统依然饱受诟病,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作为治安所创始人的鲁斯特公爵真的是一位很难得的人。
从头到尾,他确实做到了他在创立治安所时发下的誓言。在庞纳治t安所出现重大失误时也没有选择更简单的隐瞒,反而是承认了治安所的失误,并以一己之力扛下了失误带来的所有骂名。
虽然这么说有些残忍,但他的死亡确确实实拯救了庞纳治安所的名声,没有让治安所的公信力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算是用自己的生命给马黎的治安所系统续上第二条命。
可一个国家,一个时代里,能出现几个“鲁斯特公爵”这样的人呢?
如果庞纳治安所再出现这种重大的纰漏,还会有第二个“鲁斯特公爵”来力挽狂澜吗?
所有人都知道问题的答案,所以在得知鲁斯特公爵去世后,庞纳治安所内部的治安官们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
汤普森警司办公桌上的书增加了不少,阿库曼警司出外勤的频率明显变高,就连平时总喜欢把工作推给下属的米勒警司都改掉了迟到早退的习惯… …虽然不知道这些改变是不是暂时性的,但至少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巴顿警司也一样,鲁斯特公爵的突然离世给他带来的震撼非常大,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总结出的那套应对职场的“生存之道”是否真的正确,连带一些铺设在底层的观念都开始动摇。
在莱姆河屠夫案中,凶手杰瑞·芒福德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分别设计杀害了自己的下属肯德尔一家,并在肯德尔先生的身上留下了与被害者相关的“证物”。
就是因为那些“证物”,尽管他们察觉到案子依然有疑点,可那也足够成为他们结案的理由。
最终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而如今,相似的情况再次出现了,这让巴顿警司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我们之前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错第二次……如果眼睁睁看着事情重演,那鲁斯特公爵的死又算什么?我戴着这枚徽章还有什么意义?”
他握住自己存放徽章的左胸口,抬头看向利昂娜:“我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也许马克·辛克莱就是良心发现了,所以才会在杀死希维尔子爵后自杀……可如果不是,如果他真的是只替罪羊,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放弃。”
“但奥本伯爵已经发话了,你没有理由继续调查下去。”利昂娜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容,反而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语气冷静而平淡,“而且你想要调查的对象不是你能招惹的。你的坚持会让你失去工作,也许还会威胁你的人身安全。”
“我明白,弗鲁门阁下,这些我很清楚……可我在进入治安所时也发过誓,我将成为正义女神手中之剑,坚决拥护马黎法律,维护公正和正义,竭尽全力阻止一切有损马黎公民的人身和财产的犯罪……”
“我曾是带着这份荣耀感加入治安所的。虽然后来我也很失望,也慢慢将它仅仅视为一份糊口的工作……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的内心告诉我无法完全舍弃它。”
巴顿警司也保持着握住徽章的动作,迎着利昂娜的视线一字一顿道:“还有鲁斯特公爵……他为了守护这份荣誉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如果我们就这样轻易舍弃它,一次又一次做出与之前相同的选择,那他为治安所做的一切就都会变成一场笑话!”
利昂娜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现场陷入短暂的寂静。
而随着这份寂静持续下去,巴顿警司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是了……利昂哈特·弗鲁门可不是治安所的成员。
他是怀特伯爵,是正经的马黎贵族,他所拥有的一切土地、财产和荣誉都来自国王本人……而他想要调查的对象距离国王太近,怀疑国王的贴身侍卫在很多人眼里跟怀疑国王本人没有任何区别。
质疑王室、挑战国王的权威对保皇党人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也是奥本伯爵催促他早点结案,阻止他继续查下去的主要原因。
是他糊涂了,他不该逼迫他去做这种决定,这根本是在为难他……
单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立场应该是完全相反的,只是过去的接触让他产生了些不该有的错觉,觉得利昂哈特·弗鲁门会是那种会为了正义和真相不顾一切的人……
“……对不起,我……”
“你说得没错。有疑点就要去弄清楚,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总归不会让自己后悔。”
在巴顿警司诧异的视线中,窝在沙发中的小弗鲁门先生扬起一个笑,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直身体。
“那天晚上去找子爵阁下的到底是不是叶利钦爵士我会去问清楚,有了结果再来通知你……而你如果想查下去,应该把重点放在寻找''马克·辛克莱''的笔迹上。”她向巴顿警司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他不是曾经在药店做过店员吗?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但我想药店的老板应该还能保留一年前的账本记录… …”
巴顿警司闻言依然愁眉不展:“我也想过这个,可调查需要时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总监大人估计会让我们立刻结案……”
“要结案,除了奥本伯爵的建议外你也可以去询问一下另一人的意见……”
巴顿警司愣了下,随后也跟着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切尔曼伯爵?”他有些犹豫,“可他现在还在耶罗郡视察……”
“那就发电报告诉他啊。这么方便的东西被发明出来,不现在用还什么时候用?”
小弗鲁门先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而且你也是在按照程序做事,切尔曼伯爵怎么说也是庞纳治安所的副总监,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能在结案前完全不告诉他吧?”
第305章
305
早上的时间宝贵, 巴顿警司今天是赶在上班之前就来到尤默尔大街,现在两人说了一个多小时, 他差不多也该去治安所报到了。
利昂娜也没有浪费时间,直接乘坐马车来到艾安萨宫门前,试图求见玛格丽特公主。
这次她倒是没有像之前那样扑了个空,玛格丽特公主今天并没有外出的行程。
等利昂娜被带到她的房间时,大公主殿下显然刚刚起床没多久,还穿着一身睡裙姿态懒散地坐在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让自己的侍女给自己梳头。
利昂娜见状后也没有出声打扰, 默默站在一边等公主殿下梳妆完毕, 这才上前问好。
“真难得,你居然会一大早来找我。”玛格丽特挥手让侍女离开房间,这才笑着看向面前的青年, “说说吧,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利昂娜被她直截了当的态度噎了一下,跟着无奈笑道:“就不能是我想念您了?”
大公主殿下被她的话逗得笑了好半天,最后直接把手中的书扔到梳妆台上。
“那你可要趁着现在多来看看我。”女人用手背支起下巴,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三月末议院又要开门了,到时候也许就没有这种空闲时间了呢。”
利昂娜也想跟着笑一笑,结果发现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好在玛格丽特公主对她来说并不算是外人,她干脆直入主题, 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形的报纸,展开, 递过去。
“……就在前天晚上或者昨天凌晨, 希维尔子爵死在了博德尔大街附近的小巷里。”在大公主殿下阅览报纸的过程中,她站在一旁补充道, “那天他闯入王宫、被侍卫带出去前曾跟我说过话……他说他手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让我去博德尔大街的一家酒馆找他。于是在那天的晚会结束后,我去了那家酒馆,可当时酒馆的前台跟我说他并不在那里……因为在我之前,有一个人把他叫走了。”
玛格丽特放下报纸,上扬的嘴角也跟着渐渐落下。
“我想,有关那位名叫''马克·辛克莱''的事,庞纳日报上写得已经很清楚了……”利昂娜的视线在报纸上扫了下,“辛克莱先生的表妹曾经做过希维尔子爵夫人的女仆,是她往子爵夫人的酒里下了安眠药,最后导致子爵夫人意外身亡。后t来在判决时希维尔子爵坚决不肯谅解那位女仆,所以那位女仆被判了死刑……从这方面来说,辛克莱先生倒是有理由对希维尔子爵进行报复……”
“但按照我从治安所那边了解到的情况,这位辛克莱先生曾以三金币的价格把自己表妹的尸体''捐''了出去,现在却又要为了自己的表妹杀了希维尔子爵后自杀,这前后显然有些矛盾。而且按照酒店前台的说法,他并没有真的看到''马克·辛克莱''本人,只是有个孩子代替辛克莱先生来酒馆传话而已,而这个孩子治安所还没有找到……”
玛格丽特:“你怀疑杀死希维尔子爵的凶手另有其人,那个马克·辛克莱只是一个替罪羊?”
“只是一种猜想,殿下。治安所的人已经着手去查那份遗嘱的真伪,只是还需要时间……”
“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这种事我帮不了你。”
玛格丽特公主干脆打断她道:“你在怀疑谁就直接说吧,利昂,你知道我不喜欢听废话。”
利昂娜无奈笑了笑,叹气道:“我只希望说出来您不会怪罪我……”
她两步走到玛格丽特身边,俯下身,在大公主殿下的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听到那个名字,玛格丽特公主有些好笑地看向身边的青年:“你真的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我并不觉得他就是凶手,殿下。我只是想弄清楚他是否是在希维尔子爵死前最后见过的人之一。”利昂娜垂着脑袋后退一步,语气不卑不亢,“会在那时候出现的不一定就是凶手,还有可能是目击证人。按照店员的话说,那位名叫''亚连''的爵士离开没多久,那''马克·辛克莱''就托人进入酒吧寻找希维尔子爵,也许他们就在街上遇到过,这种线索对案件来说很重要。”
玛格丽特公主看着那正对着自己的金色发顶,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能明显感受到那颗脑壳上明明白白写满了“倔强”。
不知怎么,握着报纸的手突然有些痒……
玛格丽特实在没忍住,用报纸在那个脑壳上用力敲了下。
看到金发青年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过来,大公主殿下的心情终于舒畅了不少。
“行了,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待一会吧,顺便帮我整理一下文件。”
她将报纸扔到一边的茶几上,随手打开自己的首饰盒拨弄两下,挑出符合自己心情的耳坠后眯眼看向窗外。
“今天天气不错,下午我会约夏洛蒂和陛下一起去花园用下午茶,你也跟着一起来吧。”
***
作为马黎国王的府邸和办公地点,艾安萨宫即使坐落于庞纳城寸土寸金的中心地带,依然保留了一片面积可观的绿地花园。
乌尔里克二世平时并不热衷室外活动,但因为他小时候身体很弱,医生建议他最好每天都要进行至少一小时的运动。
所以他的父亲,当时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便亲自教他骑马,并养成了午后骑马一小时的习惯。
事实证明这个建议确实有用,自从学会骑马后,乌尔里克二世的体力也慢慢上来了,不管是体质还是气色都比过去好上很多,于是这个习惯也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午后的花园,直到玛格丽特公主与夏洛蒂王后已经坐在凉亭中喝完一杯茶,刚刚结束跑马的国王陛下才姗姗来迟。
他明显是刚刚运动完,身上还穿着便捷的骑装,脸颊绯红,额头上也有不少汗,但脸上的笑容却相当爽朗。
“怀特伯爵,你也在呀?”
大概是这次并非正式场合,年轻的国王向她打招呼时明显要比之前几次要随意,甚至用有种暧昧的视线在她和玛格丽特公主之间转了圈,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
“别胡说,您要吓到他了。”不等利昂娜说什么,玛格丽特公主已经笑着打断他的话,“倒是您,运动后就应该换身衣服再过来,您这样在外面走是会着凉的。”
“这不是发现约定好的时间快到了吗?我可不能对你爽约。”
乌尔里克二世笑了两声,顺手接过贴身侍卫递来的手帕擦了下汗,这才走入凉亭坐下。
除了封爵仪式那天,利昂娜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年轻的国王陛下。
乌尔里克二世不愧是与玛格丽特公主为同父同母的姐弟,两人虽然年纪差了近十岁,但从五官上还是能看出很多相似的地方。
但相比起玛格丽特的强势,国王陛下可能是因为年幼时身体较弱的关系,体型偏纤细,声音温和,整体给人的感觉都相对弱势很多,也难怪不管是保皇党还是莱博党都把他当成软柿子……
正在利昂娜脑中慢慢产生大逆不道的想法时,大公主殿下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利昂,麻烦你先回避一下,我与陛下有些话要说。”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台词,也是她为利昂娜创造的“问询机会”。
果不其然,见自己的长姐都这么说了,乌尔里克二世也朝侍立在旁的贴身侍卫使了个眼色:“你也下去吧。”
两名“外人”几乎同时应声,低着头退出凉亭,只将这里的空间留给王室一家。
“我们又见面了,叶利钦爵士。”
退出凉亭后,利昂娜率先向亚连·叶利钦打起招呼:“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一句相当客套的问话,亚连·叶利钦也按照社交样板回复道:“我很好,阁下,希望您最近也一切都好。”
“不,我最近可是遇到了一件相当烦心的事。”
社交模板递到小弗鲁门先生这边时却直接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在亚连·叶利钦惊讶的目光里,她揉了揉眉心继续道:“您还记得您让我小心的那个人吗?就是希维尔子爵……您说得太对了,他本身就是个麻烦,沾上他就会惹来大麻烦!”
亚连·叶利钦的表情似乎又一瞬的空白,不知是因为被利昂娜的话惊到还是其他原因,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您还是与他接触了?”男人摇摇头,语气里充满无奈,“我之前提醒过您,他是那种一旦沾上就很难甩掉的家伙……”
“确实是很难甩掉,谁能想到他居然就那样死了呢?”
“什……”亚连·叶利钦那双琥珀色的双眼骤然睁大一瞬,又紧蹙起眉头,“他死了?”
“希维尔子爵啊,他在前天晚上被人杀了,今天整个庞纳城中的报纸都在说这件事。”利昂娜带着好奇仰起头,同样用惊讶的表情回视过去,“怎么,您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利昂娜的尾音都还没落下,站在她身边的年轻侍卫便果断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是吗?”
利昂娜抬眸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缓缓露出一个笑。
“可我听说,您在前天晚上也去红牛酒吧见了希维尔子爵……”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说,“难道是酒馆中的人听错了?”
第306章
306
大概是没想到利昂娜会直接这么说,亚连·叶利钦有些诧异地抬了下眉。
不过他并没有接小弗鲁门先生递来的台阶,反而直接承认道:“没错, 我确实在前天晚上去了趟博德尔大街。”
利昂娜心中微沉,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您去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警告他,让他不要再试图挑战陛下的底线。”英俊的侍卫站姿挺拔地站在原地,视线始终落在凉亭的方向,只是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隐隐的不悦,“他那天伪造了宴会的邀请函原本是重罪,但陛下看在子爵夫人的面子上没有跟他一般计较,仅仅是把他赶出王宫……陛下仁慈,可我清楚他的本性,如果就这样轻轻放下、不好好警告他一番,他之后一定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利昂娜露出了然的神色, 也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所以,这算是您的个人行为?”
“……算是。不过我也跟陛下报备过。”
“那您还记得,当时您具体是什么时候到达,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您是在审讯我吗,弗鲁门阁下?”
亚连·叶利钦始终面朝前方的脑袋微t微右偏,目光下撇,皱眉看向站在身边的年轻伯爵:“恕我失礼,阁下,可您没有权利这么做。”
“说''审讯''也太严重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利昂娜“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指向自己:“那天晚上我也去了红牛酒吧找子爵阁下, 但他当时已经不在酒馆内, 所以我就留了张字条在那里,谁能想到他居然就在那天晚上死了呢?害得我还被带到了治安所……”
金发的青年这么说着,又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之后我也很好奇子爵阁下到底是被谁杀死的,便了解了一些相关情况,这才听说您也在那天晚上来找过希维尔子爵,而那个凶手几乎是在您走后不久就把子爵阁下引了出去……我便想,也许就那么巧,您恰好见过那位凶手呢?这样也能让治安所那边早点结案……”
随着利昂娜一连串地解释,亚连·叶利钦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凉亭那边转移到她身上,听到最后还忍不住插嘴问道:“治安所没有结案?”
“这才过去不到两天啊,哪能那么快找到凶手?”利昂娜闻言也很惊讶:“就算治安所再集中人手去查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案子破了吧? ”
年轻侍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发出声音前及时闭上了嘴。
“……我是舞会开始后离开艾安萨宫,大概九点半来到博德尔大街。”
沉默许久,亚连·叶利钦还是开口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与希维尔子爵并没有说太多话,大概只有十分钟就出来了,这期间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
利昂娜点点头,瞥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起了得寸进尺的心思。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那天希维尔子爵为什么要混到王宫里……”她似是遇到难题般摸了摸下巴,“当时参加宴会的人里可是有不少人都认识他,他就算混进来也会很快被发现吧?”
“…………”
“我不太清楚他的具体目的,但当时他被发现后就被布莱恩首相带走了。”
果然,亚连·叶利钦并没有太抗拒这个话题,将视线再次转到凉亭那边后继续道:“他们单独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之后也是在首相大人的调停下他才肯离开,没有继续闹事……如果你对此感兴趣,也许可以去问问首相大人。”
他的声线很沉稳,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气叙述一件事实,但最后一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带着一点讥讽,好似认定她肯定不会真的去向布莱恩首相询问这件事一样。
“那天我确实碰到他与首相大人在一起说话,当时我还感觉很奇怪呢。”
利昂娜干脆忽略了对方那若有若无的挑衅,好似什么都没听出来,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庞纳城中谁不知道希维尔子爵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真想象不到他还与首相大人之间能有什么话题可聊……”
然而这次亚连·叶利钦并没有再继续接话,以“我还在工作”为名强制结束了这个话题,之后便一直专注看着凉亭的方向。
他不打算继续,利昂娜也没有办法逼迫他说话,最后只能无聊地跟着他一起看向凉亭。
凉亭中,马黎王国内身份最高的三个人正在享用下午茶。
国王乌尔里克二世背朝着他们,利昂娜并看不到他的脸,但从肢体语言上看他现在应该处于一种很放松的状态。
大公主玛格丽特坐在圆桌的斜对面,正笑着跟弟弟说着什么,时不时还会转头与身边的夏洛蒂王后说一句话。后者适时点点头,或是微笑或是短暂开口回一句什么……
看着看着,利昂娜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可以看得出,这段时间里玛格丽特殿下一直在努力把王后拉进她与国王的对话中,但夏洛蒂全程都微垂着头,坐姿很端正,但给出的回应都非常简短,没有一点想要加入对话的意思。
而且从她看过来后别说点心了,连面前的茶杯都没动一下,整个人的状态显得十分紧绷。
但她之前并不是这样的。
在刚刚国王陛下没来之前,只有她们三人在凉亭中时夏洛蒂还在与玛格丽特公主有说有笑,跟自己说话时脸上也总是带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可以说是与现在这种状态截然相反。
这种对比实在是太明显,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夏洛蒂王后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只是因为国王陛下来了。
利昂娜说不准这算不算正常。毕竟王室夫妇之间的关系大多与普通夫妻不太一样,尤其是像乌尔里克二世和夏洛蒂王后这种单纯因为利益绑定到一起的夫妻。
旧大陆上的诸多王国也不是没有类似的联姻,一般来说国王和王后有感情的才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表面夫妻,私下各有各的情人,只要能维持住在外的体面就足够了……
可看夏洛蒂王后此时的表现,私下与国王相处时居然比在外人面前还要生疏。
他们的关系……居然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回想起前一阵夏洛蒂向自己透露出她经常做噩梦并失眠的事,利昂娜的眉头越蹙越紧,之前想到的那种可能开始再次冒头。
可即使她猜到了什么,对现实来说也没有太大作用。
就算国王陛下真的在私下苛待王后,那也是国王的私事。她管不了,就连玛格丽特公主和亚历克斯亲王也管不了。
尽管马黎王国内已经有了离婚法,可由于马黎国教有着“婚姻神圣且不可解除”的教义,真正离婚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作为马黎的王后,夏洛蒂就更不可能离婚了。
不管她有什么理由,马黎和帕鲁本都不可能允许这场联姻就此结束——前天来到宴会的泰勒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就是帕鲁本大公给予女儿的一道警告。
最糟糕的是她现在还没有生下马黎王室的继承人,这意味着她还没能尽到一位王后最该履行的义务,也就没有理由离开国王,去外地旅游或是以修养的借口住到艾安萨王宫以外的地方……
光是这么想,利昂娜就感到一阵窒息。
而更让她感到无力的是,她对此毫无办法。
瞥了眼依然身板笔直站在一旁的亚当·叶利钦,利昂娜在心中默默叹口气,放弃向对方询问的念头。
她现在的身份到底是个男人,如果真向国王的贴身侍卫询问王后的近况,对方不会回答不说,说不定后脚就把这件事转告给国王陛下本人了……那只会为夏洛蒂王后招惹到更大的麻烦。
而且,如果夏洛蒂总是做噩梦的源头是来自国王本人,那她能做的只有自己真正想通一切,接受一切。在这个阶段里外人实在无法给予她太多帮助……
正当她垂眸思索时,凉亭那边终于传来其他动静。
王室成员们的下午茶时间结束了,国王带着他的贴身侍卫率先离开,利昂娜也回到玛格丽特公主身边,两人一起将夏洛蒂送到她居住的区域才往回走。
利昂娜最后看了一眼王后的背影,匆匆跟上大公主殿下的脚步,在她耳边道:“……您有没有发现,夏洛蒂殿下的反常也许……”
“嘘……”
玛格丽特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噤声。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屋内,公主殿下才率先叹了口气。
“不用你说,她的表现太明显了。”
玛格丽特坐到沙发上,有些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可她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陛下在明面上也没做什么……我就是想要劝说也没有一个方向啊。 ”
利昂娜沉默片刻,还是提出了那个最容易被联想到的原因:“您确定,陛下最近都没有与其他……什么人有接触吗?”
她模糊掉了关键词,玛格丽特公主却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确定。自从希维尔子爵夫人去世后,陛下确实没有其他情妇了……”大公主殿下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了,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说到此行的正事,利昂娜正了正脸色。
“叶利钦爵士承认自己在前天晚上确实去见了希维尔子爵,但他说他并没有在路上见到什么可疑人士… t…”她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他还向我暗指,子爵阁下那天之所以会伪造邀请函进入王宫的目的布莱恩首相也许会知道。”
“…………”
“看不出来,他还挺聪明的……”
玛格丽特公主揉太阳穴的手一顿,忍不住摇头笑起来:“怎么样?你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他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那天我亲眼看到首相大人与希维尔子爵说悄悄话的样子,他们之间起了些冲突,我很好奇当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利昂娜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口,向大公主深深行了一礼:“希望您能允许我这次的任性。”
玛格丽特看着她又忍不住叹口气。
“我说不让你去你也不可能不去啊……”她摆摆手,顺手指了下小弗鲁门先生带来的报纸,“把它带走。顺便,尽量别把人得罪死了,我还是希望能在今年三月的议会上见到你。”
第307章
307
等利昂娜与玛格丽特公主交谈结束, 从艾安萨宫出来后,时间已经来到下午。
如今还不到三月, 整个马黎王国每天的日照都很短,现在明明才四点多天色却已经开始转暗。
利昂娜对着已经快落入楼房之中的太阳,叹口气,顶着寒风一路走出王宫。
虽然刚刚在大公主殿下面前时她显得很有底气,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从首相大人那里得到什么重要信息。
既然他们当时都是在避着人说话,那就说明他们所说的内容并不是能轻易让外人听到的……况且希维尔子爵现在已经死了,如果他当时与布莱恩首相谈论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首相大人就更没有理由说出来了。
她能用信息差套亚连·叶利钦的话, 主要是因为叶利钦爵士是国王的贴身侍卫,从早到晚几乎都跟在艾安萨宫中,陪伴在国王本人身边。
希维尔子爵在庞纳城中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至于一大早就有人把这件事上报给国王陛下,所以利昂娜赌了一把,将筹码压在亚连·叶利钦并不知道杀死子爵的最大嫌疑人已经被找到,以此为借口套话还算有个合适的理由。
可布莱恩首相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本人又不住在王宫, 消息怎样都不会比王宫里的人闭塞。只要他看过今天的报纸, 利昂娜之前用过的小把戏可就没有用了……
看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先确定那个吊死在庞纳桥上的马克·辛克莱到底是不是杀死希维尔子爵的凶手。
走到王宫外的大街上,她随手拦了辆马车来到庞纳治安所,让守在门口的小警员去叫一下巴顿警司。
小警员跑了一圈很快就回来了,带着歉意向利昂娜摇摇头。
“非常抱歉, 弗鲁门阁下。巴顿总警司现在正在忙, 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警员说道:“不如您明天再来吧。”
利昂娜闻言大概猜到了什么,转而问道:“那切尔曼伯爵,你们的副总监在吗?”
“这……副总监大人今天下午刚刚从耶罗郡出差回来,现在他和巴顿总警司都在总监大人的办公室开会……”小警员有些尴尬地赔笑道,“您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跟我说或者写一张便条,到时候我会转交给他们。”
看来巴顿警司是去找副总监切尔曼伯爵求助了……按照切尔曼伯爵的性格,这种明显还有疑点的凶杀案他肯定不会答应立刻结案。
“昨天巴顿来找我,我才想起来已经都好久没见过他们了。正好现在也快到你们下班的时间,就想约着一起吃顿饭。”
利昂娜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小警员的暗示,径直找了张椅子坐下后还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向后者露出一个笑:“反正我现在没有其他事,在这里等等就好。你不用管我,去忙你的工作吧。”
警员:…………
小警员看着她放在身边的镶金手杖,一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最后还是选择离开。
作为马黎王国的治安系统中心,庞纳治安所从早到晚都很忙碌,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内部其实很吵。
但利昂娜并不在意,翻开书后就开始阅读,完全不会受到身边环境的影响。
回到马黎后,她再次把那本大侦探法朗西斯的自传捡了起来。
不过因为原本是用罗兰语写的,她的阅读速度难免要慢很多。不过这也让她能更加细致地去看每一行字,不会像平时读报纸那样仅仅扫一眼、获得关键信息后就放下。反而能静下心,一边阅读一边真正体会里面的每一段文字。
只有真正看了这本《我与烟斗》,利昂娜才能感受到它与另一本同样出自艾格·法朗西斯的著作有什么不同。
那本流传度更广的《街道之下》大概是在写成后被出版社的人修改过,用词文明,语法准确,是标准的书面语。
而这本《我与烟斗》里充斥着很多口语中经常犯的语法错误,就连很多单词拼写都被标了注释,并在下方写明“大概是拼写错误”或“街头俚语,含义同XXX ” ,显然是完全还原了大侦探法朗西斯交上来的原稿。
艾格·法朗西斯显然不是一位出色的作家。 《我与烟斗》这本书的叙述方式相当混乱,经常是前一段还在讲述他年轻时的故事,下一段就跳到了他成立侦探事务所后的生活,利昂娜经常需要前后看好几遍才能弄明白具体讲了些什么。
但相比起语句工整漂亮的《街道之下》,利昂娜还是更喜欢这本鲜活的《我与烟斗》。
逐句阅读时,她会感觉那个进入暮年的老人现在正坐在自己的正对面。一只手托着烟斗,视线看向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口述着自己过去的故事。
顺着书签翻开有些单薄的书页时,周围嘈杂的声音也跟着慢慢消失,她渐渐走入书中的世界。
上次她刚好看到一个章节结束,下一个章节讲述的是一件法朗西斯正式成为罗兰警察后发生的事。
当时的艾格·法朗西斯刚刚因为自己的出色表现得到了罗兰皇帝的特赦令,彻底摆脱了罪犯的身份,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却差点在一个不算起眼的小案子上栽了跟头。
事情的起因是一位住在罗兰首都的普通妇人来到警察局,声称自己被人诅咒了。
妇人说她只是像往日一样在家做家务,清扫了家中的地板后把一盆脏水泼到大街上,却没想到不小心泼到了一位正好路过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身鲜艳而古怪的服饰,看上去像个流浪者,身上的皮肤像树皮般干枯可怖,还只有一只眼睛是完好的,简直就像大人最喜欢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巫婆。
妇人向老人道歉了,可那个穿着古怪的老人只用自己那只唯一的好眼狠狠盯着她,最后指着她那身蓝色的衣裙说道:“你最近要小心蓝色,夫人,蓝色的东西会令你丧命。”
那位妇人一开始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可就在第二天,她在穿上自己常穿的一件蓝色裙子时不小心被一根针刺破皮肤。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她都是自己缝补衣物,把针插在衣服上忘记取下来也不是不可能……但之后发生的事就没有被针扎到那么简单了。
先是丈夫送给她的两只虎皮鹦鹉突然死了一只,还恰好是那只有着蓝色羽毛的死了。出门时路过某个街道时,楼上住户的放在阳台上的花盆突然坠落,差一点就砸到了她的头上,而那花盆也是蓝色……
到这个时候妇人终于慌了,这才想起要去寻找那个之前被自己泼了一身脏水的老人,可大城市中人口众多,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她开始接连不断地做噩梦,梦中到处都是恐怖的蓝色,她被蓝色包围,不停跑却总是跑不掉,不是被追着掉入悬崖就是被蓝色包裹吞噬……这使她的身心都十分疲惫。
可偏偏她的丈夫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经常要出差到外地,她连想要倾诉都没有倾诉的对象。
或许是真的很恐慌,她最后居然选择来到警察局寻求帮助。
接到女人的报案后,负责接待她的警员很是无语,从他们身边路过的艾格·法朗西斯也觉得很好笑。
谁都没有把那位妇人说的话当回事,并安抚对方她只是接连遇到t了几次意外罢了,“诅咒”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可仅仅过去一天,他们居然接到报案,那位妇人真的死了。
发现尸体的是女人的丈夫。他刚刚从外地出差回家,原本以为妻子会准备好饭菜等待自己,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妻子躺在台阶下的尸体,手边还有一个打碎的蓝色花瓶。
出了人命,罗兰警察局自然需要派人去调查,已经在破案方面颇有些名气的艾格·法朗西斯理所应当地被上级派了过去。
法朗西斯亲自勘察了现场,并请验尸官做了简单的尸检,根据现场和尸体上的痕迹初步判断死者是在下楼梯时不小心滚了下来,倒霉地摔断了脖子。
之后又根据邻居们的描述,他得知妇人从警察局回家后就开始疯了般处理家中一切关于“蓝色”的物品。
所有的蓝色衣裙,所有的蓝色首饰,所有带有蓝色的画作都被她半卖半送给周围的邻居,甚至还计划换掉家中的壁纸。
可她家里蓝色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平时没特别注意就没发现,要处理起来却非常费劲,一天内根本无法处理完。
有了这条线索,女人的死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手边就有一个被打碎的蓝色花瓶,按照她丈夫的说法,那只蓝色的花瓶原本放在楼梯下的小台子上,应该是小台子被从楼梯滚下来的女人撞倒,花瓶才会恰好掉落在女人身边。
死者应该是没有把警员的话听进去,依然觉得自己是被那个流浪的老人诅咒了,在清理家中所有蓝色物品时看到了那只放在楼梯下方的花瓶,匆匆下楼时不小心一脚踏空,这才酿成悲剧。
一切都是巧合,就像女人之前遇到的那些事一样,有时候吾主就是喜欢制造这种一系列的巧合,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正当所有警员都如此解释,连死者的丈夫都被说服时,艾格·法朗西斯却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这桩案子距离结案只有一步之遥,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决定把知道的所有线索都调查一遍,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按照尸僵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当是在发现尸体那天的凌晨或是前一天的午夜。
这种时间正常人早就该上床睡觉了,为什么她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起床去处理那个放在门口的花瓶?
还有,之前妇人来报警的时候曾说过自己在一条小巷里差点被一个花盆砸到,这是她唯一一次发生在外面的“意外”,其他“意外”都发生在她自己家中,于是艾格·法朗西斯决定去找一找那位花盆的主人。
有着罗兰警察的身份,他很快敲开了那户人家的门,发现那里居住着一位话剧女演员。
女演员家的阳台栏杆确实年久失修,栏杆之间有很大的缝隙,花盆不小心掉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就当法朗西斯准备离开时,却看到女演员家居然也饲养着一对虎皮鹦鹉。
这种鹦鹉并不是罗兰本土的鸟类,而是南海岛屿那边特有的。
因为这种鹦鹉体型较小、羽毛颜色鲜亮,经过训练还能模仿人类发声,最近一段时间在旧大陆上非常受欢迎。
不过相对的,它的价格也不算便宜,而且并不是在普通的市场上能买到的,能在家里养这种鹦鹉不是有人脉就是足够富有……虽然女演员说那是自己的一位戏粉送的,可怀疑的种子还是在法朗西斯心中种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拔除。
法朗西斯先是假装没注意到任何异样,暗中却派人同时监视这位女演员和死者的丈夫。果不其然,在知道警察局已经判定自己的妻子死于意外后,死者的丈夫便悄悄来到女演员的家中,他们竟然是一对情人。
顺着这条线索调查下去,他发现丈夫原本的不在场证明有重大疑点。
那男人声称自己是在妻子死亡那天才坐火车回到首都,自己有火车票为证。可当法朗西斯真的去火车站询问他乘坐的那班火车时,却发现那趟火车在当天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延误了。
如果男人真的是乘坐那趟火车回到首都,那他起码要在当天半夜才会到家,而不是下午三四点就回家看到妻子的尸体。
以这个为突破口,艾格·法朗西斯终于从男人口中得到了真相。
有关“蓝色”的诅咒,始终都是他和他那位女演员情妇的杰作。
那位造型奇特的老妇人就是女演员假扮的,让妇人有了“被诅咒”的印象。之后男人又做了往妻子衣服上别针、出差前把鹦鹉掐死等举动,他的情妇则趁妇人路过自家楼下时,算着时间用棍子把花盆推下去。为的不是真的砸死妇人,而是让她相信这就是“诅咒”,并借机怂恿她把“自己被诅咒”这件事告诉更多人。
而男人其实早在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就回家了。因为当时接近午夜,他回来时周围的邻居都没能发现。
他的妻子也并非自己摔下楼梯,而是他故意把人推下去造成的。如果女人当时没有立刻死掉,他还会用其他手法掩饰——反正有关“蓝色的诅咒”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只要把尸体做成意外身亡的样子,这个案子多半会被当成意外处理。
「……我不得不承认,最开始我也险些认为那是一连串巧合造成的意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发生了动摇,以为那可笑的''诅咒''也许是真的……但事实反复告诉我,一连串的巧合往往另有原因,也只有人类会喜欢搞哪些故弄玄虚的把戏……」
「就像破解魔术师的手法一样,想要找到一桩疑案背后的真相就需要无视凶手最开始那些花哨又具有迷惑性的假动作,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新手魔术师最怕观众让他进行慢动作,或者用不同的角度展示魔术,凶手也一样。如果把每一条线索都调查到位,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天生的罪犯、尤其是脑子够聪明的杀人犯可不多(如果他们够聪明就不会去做杀人这种会引来无尽麻烦的事)。只要尽可能找到所有你能找到的线索,仔细研究吃透它们,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案子都能破解——如果我只能传授给他人一条有关破案的建议,那我会告诉他这个——但很可惜,越是这种看起来简单的经验越是会被人们无视……」
「不过我也能够理解。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变成了我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的孩子们,''你要脚踏实地,一步步走稳才不会跌倒,才能更快到达终点''… …可他们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从来不会听话,只会在我反复奔跑又跌倒。也只有真正摔过好几次后才会明白,所有人的经验都是有道理的……」
利昂娜的手指在那行字上划过,不禁陷入沉思。
她会不会……有些太着急了?
她至今为止的调查都围绕着“希维尔子爵想要说出的秘密”这一点,但其实不管是希维尔子爵还是马克·辛克莱,他们留下的其他线索应该还有不少。
起码子爵居住的酒店房间就应该好好搜查,说不定还能有新的发现……
“……弗鲁门阁下,您怎么在这里?”
利昂娜抬起头,立刻对上三道目光各异的视线。
来人正是庞纳治安所的现任总监奥本伯爵,副总监切尔曼伯爵,已经跟在两位上司身后的巴顿警司。
“听说您是来找巴顿的?还是因为希维尔子爵的那个案子?”奥本伯爵不禁皱起眉头,原本就十分威严的脸显得更加严肃,好像就等着她开口说“是”后直接拒绝。
利昂娜的余光瞥了眼正在向自己疯狂使眼色的巴顿警司,仰头向奥本伯爵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哦,当然不是。来找巴顿只是顺带问问子爵那案子的进度,我的主要目的是来找切尔曼伯爵的。”
她这么说着,还向另一位伯爵阁下眨了下眼:“好久没去看望伯爵夫人了,还有小查理和艾莉……话说寄宿学校现在应该还没开学吧?上次没见到艾莉还有些遗憾,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去打个招呼?”
第308章
308
最终, 小弗鲁门先生还是为自己的轻佻话语付出了代价。
切尔曼伯爵可不是时刻都需要维持形象的奥本伯爵,完全没给利昂娜留什么面子,以长t辈的身份将人当众训了一顿后便把人带走了。
“……希维尔子爵的案子我听巴顿说了。你放心,有疑点的情况下我不会让它草草结案。”
上了马车,切尔曼伯爵严肃的神色缓和了些,向利昂娜道谢:“还要谢谢你及时让巴顿发电报告诉我。”
“您不怪我多管闲事就好。”利昂娜坐在他对面,脸上的笑始终没有变过,“想来巴顿警司应该也把这桩案子的始末更您说过了。”
“是,我还要为他的鲁莽向您道歉。他之前提出了一些不合规的请求, 你不用太在意。”切尔曼伯爵声音再次压低, “查找线索是我们治安所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把你牵扯进来。”
利昂娜与他四目相对数秒,脸上的笑忽地加大。
“可我已经问到答案了。”
金发的小绅士歪了下脑袋,指着自己露出一个让人手痒的笑容:“线索都已经送上门了,您总不会要拒收吧?”
切尔曼伯爵一口气噎住喉咙,偏头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这么快……您是刚从艾安萨宫回来?”
“把事情交给更适合的人手里都会事半功倍——这么简单的道理您应该很清楚。”利昂娜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这次去新大陆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一板一眼遵守规矩的人往往很难解开真正的谜题,或者说''规矩''本身就是一道障碍,对面的罪犯可从来不需要讲究规矩,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切尔曼伯爵感受到她的思想正在往危险的地方发展,不得不提醒道:“治安所的规矩是用来约束治安官的。他们本身就因为职业拥有了高于普通人的权力, 如果不按照规章制度严格管理办案流程,冤案只会比现在更多。”
“我赞同您的说法,可我指的''变通''也不是在规则上变通,而是你们用的人上。”利昂娜摇摇手指,面上依然保持微笑, “据我所知,治安所中能力出色的治安官着实不多,能在庞纳治安所工作的警员和治安官都是最优秀的一批人了,可他们平时的工作表现您也知道……当然,我这也不是对他们感到多不满,庞纳城中的人太多,犯罪也太多,治安官就算有心负责,同时处理那么多案子也会分心乏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请一些人品可靠的''外援''呢?”
直到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切尔曼伯爵的面部肌肉都没忍住抽搐了下。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自己还想继续参与案件调查……
“对了,我说的''外援''并不是在仅仅指我自己。”像是看出切尔曼伯爵心中所想,小弗鲁门先生交叠起双腿,将手杖横放在腿上,手指一下下敲击着镶金的杖头,“您也许也听说过,其实''私家侦探''这个行业在旧大陆和新大陆已经开始流行起来了。根据我的观察,庞纳城中也开始有类似的人做这样的工作,只不过他们大多是以调查他人背景为主,交易上是熟人一对一交易,没有在明面上成立事务所……不过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行业注定也会在马黎发展起来。”
之前利昂娜并没有专门了解这方面的事,主要是因为她平时没遇到过需要找“侦探”的问题。
可从新大陆回来后,她趁着给那些逃奴安排行程时专门做了调查,发现庞纳城内确实有几位做着与马希侦探事务所差不多工作的“隐形侦探”。
比起新大陆那些时常会被雇佣当保镖的探员们不同,这些人与律师和贵妇们的联系更多。
他们最常见的工作除了抓婚外情外,还有调查目标人物的身份信息,判断对方是否是诈骗犯,有必要时也会用一些非常规手段帮助雇主获得打官司所需的关键性证据。
不过因为马黎的治安所系统相对旧大陆和新大陆都要完整,这些见不得光的侦探们难免会在某些时候与治安所的警员们碰上。
第一任治安所副总监伽奈尔子爵是民族英雄诺兰·伽奈尔的后代,同样在军舰上度过大半生的他性格极为刚直,对这些一直踩着法律红线、以侵犯他人隐私为生的私家侦探十分厌恶,甚至经常称呼那些人为“阴沟里的老鼠”,一旦抓住他们擅闯民宅更是会毫不留情地把人丢进监狱。
虽然伽奈尔子爵因为身体原因没能在治安所待太长时间,可他给庞纳治安所留下的印记很深刻,直到现在,庞纳治安所也没有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私家侦探”们合作过。
“他们不一定都比治安所中的探长厉害,但既然能让这份工作成为一个行业,那就说明他们中确实有人足够聪明,也有自己独特的特长……”见切尔曼伯爵似是陷入沉思,利昂娜继续补充道,“当然,我能理解您的担忧,要打破规定、开始与治安所外的人合作必然会有一定风险。可您应该也清楚,治安所的规模已经很难再继续扩大了。就算议会能通过议案扩大招收警员的数量,按照治安所能给出的条件,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可能会舍弃自己的本职工作加入治安所。”
不知不觉中,快速转动的车轮已经缓缓停下,车夫也从座椅上跳下,开门请两位乘客下车。
正好到了家门口,切尔曼伯爵没有立刻对利昂娜的提议作出回答,将人带进家门后邀请她一起吃顿晚饭。
除了热情的伯爵夫人和见到她就双眼发亮的小查理,利昂娜还见到了上次没能见到的切尔曼伯爵小姐。
切尔曼伯爵小姐是伯爵夫妇的长女,比利昂娜小四岁,今年过完生日就要十五岁了。
利昂娜记得小时候与利昂哈特一起去切尔曼伯爵的庄园游玩时她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只会追在自己身后叫“姐姐”。有时候利昂娜跑得太快,她跟不上时还会哇哇大哭……可现在对方却已经完全长成一位淑女,不管从相貌还是仪态都看不出曾经的影子了,这种冲击感不可谓不大。
尽管切尔曼伯爵夫人是个活泼的人,但伯爵小姐似乎并没有继承到母亲的性格,那种早熟和稳重的气质更像自己的父亲。
即使遇到小弗鲁门先生这种不速之客,她除了在一开始有些惊讶后并没有太慌乱,反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女仆去厨房通知了这件事,以防之后大家到餐厅用餐时产生什么不必要的尴尬。
利昂娜说自己是来找切尔曼伯爵小姐也只是一个借口,双方互相打过招呼后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过话。
反而是她的弟弟小查理从进门后就开始各种找话题与利昂娜说话,一大一小聊得很是开心。
切尔曼伯爵小姐静静看着这一幕,突然露出一个笑。
“您还是这么受小孩子欢迎,弗鲁门阁下。”
前往餐厅的路上,切尔曼伯爵小姐笑着对她说道:“我还记得过去您和您的家人来我家的庄园玩时,我很喜欢跟在莉莉娅姐姐身后跑。可是她跑得太快,我不管怎么跑都追不上她,最后还被绊倒了,是您过来安慰我,还让我坐到您的轮椅上,让人推着我玩……”
利昂娜:…………
所以切尔曼伯爵小姐当时会突然嚎啕大哭并不是因为追不上她,而是摔倒了吗?
由于时间太过久远,这些细节利昂娜实在有些记不得了……不过印象里后来确实是利昂把女孩哄好,那这事大概率就是真的。
“您的记忆力真好。”利昂娜惊叹道,“我记得您那时候才四岁吧,这么早的事都能记住吗?”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夸赞对方,可切尔曼伯爵小姐的脸颊却慢慢红了。
“因、因为,印象比较深刻……那还是我第一次坐轮椅,感觉很有趣。”
少女抿了抿唇,偏头顺了下耳畔的发丝后忍不住看过来:“虽然之前听父亲和母亲说过,但能亲眼看到您恢复健康我真的很为您感到高兴… …”
看着她红透的耳廓,一向会讨女性欢心的利昂娜突然愣住了。
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时,一股莫名的苦楚从舌根蔓延到舌尖,让她完全无法开口接话。
利昂娜并不知道自己现在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可切尔曼伯爵小姐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见状立刻误会了。
少女的脸上很快露出慌张又自责的表情,赶忙道歉道:“对不起,我实在不该说这些……”
“……不,没什么……”
利昂娜发现自己终于能发声了,也赶紧摇头:“这与您没关t系,谢谢您的关心……”
“咳咳!”
下一秒两人的对视就被一声刻意的咳嗽声打断。
利昂娜抬头望去,就见切尔曼伯爵和伯爵夫人正站在餐厅门口。后者满脸笑意,前者则用一种危险的眼神盯着自己。
利昂娜:…………
这下真是有嘴都说不清……
不过也许是切尔曼伯爵的脸色太过阴沉,之后的晚饭上伯爵小姐倒是没有再主动跟她搭话。
等一顿简单的晚餐结束,利昂娜便立刻跟着切尔曼伯爵来到他的书房,继续他们在马车上没说完的话题。
“……先不说执行后会带来多少的负面影响,总监大人一定会否决这个提案。”
一进书房,切尔曼伯爵关上门就直接说道:“您应该也对他有一定的了解,奥本伯爵是个非常固执且注重传统的人,你这个提议就是让治安所以外的人插手治安所的案子,他肯定不能接受。而且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做双面生意?如果我们要追捕一个逃犯,或者让他们收集嫌疑人的作案证据,对方转头把消息告诉嫌疑人,结果不会更糟糕吗?”
利昂娜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直入主题,也很快跟上他的节奏:“我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只要在最开始把控好合作的''人''。一定要在正式合作前确定对方的人品和性格,之后这些会发生的概率便很小了。或者你们也可以与他们签订保密协议,双方约定好擅自泄密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切尔曼伯爵:“可这还是不能百分百保证……”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百分百有保障的事,伯爵阁下。”利昂娜笑着提醒道,“您难道忘记哈蒙·米切尔森是怎么死的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切尔曼伯爵总算不再出声。
哈蒙·米切尔森,前任庞纳治安所副总监。
在皇家海军中服过役,有中尉军衔,第一批被选入治安所系统的人,从督察做起,一路靠着实打实的功劳一直坐到马黎治安所系统二把手的位置——在纽克里斯纵火案被曝光前,他的履历可是干净到不能再干净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在他死后发现他其实与庞纳城中最大的地下帮|派、他亲手带人剿灭的“白马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根据后来落网的“白马帮”骨干成员也证实了这一点。自从哈蒙·米切尔森上位后,每次出动清缴帮|派所有的赌场时他们都能提前得到通知,这也是为什么“白马帮”在明面上已经消失,却还能继续在暗地存续下来的原因。
治安所副总监都能成为帮|派的“报警鸟”,谁又能保证治安所内部就完全干净?
“…………”
“您说的条件太苛刻,我并不觉得能找到人。”
沉默许久,切尔曼伯爵最后如此说道。
明明是像拒绝的话,利昂娜却挑了下眉:“那如果我能把人带到您面前呢?”
“那也必须经过考核和观察才能正式合作。”切尔曼伯爵坚持道,“请您明白,这不是一件可以随便决定的事。”
“当然……也许您可以从我开始考核?”
利昂娜再次笑盈盈地指向自己:“我的人品您应该信得过,正好眼前就有个棘手的案子,不如直接把它当成考题如何?”
第309章
309
从她提议让外面的“侦探”与治安所展开合作开始, 切尔曼伯爵就想到她肯定会想要参与这桩案子,此时也没有太意外。
“这件案子的具体情况巴顿应该都跟你说过了。”他示意利昂娜可以随便坐后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我们已经派人去寻找马克·辛克莱的前任雇主,看看是否能从他那边得到他过去的笔迹。要调查出结果怎么都需要几天时间,在此之前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这也在利昂娜的意料之中,她点点头,顺便也说了自己今天从艾安萨宫中得到的情报:“我下午与叶利钦爵士简单聊了一下,他确实在希维尔子爵遇害前去过红牛酒吧。按照他的说法,他在当天晚上九点半左右见过子爵阁下后,两人聊了十分钟就分开了,之后也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士。”
巴顿警司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可这对案情的发展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
亚连·叶利钦和希维尔子爵本就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不管以什么理由见面都说得通……而且叶利钦爵士只在酒馆停留了十分钟,进出都走得前门,这点酒馆的前台可以做证。
看来关键还是要等调查马克·辛克莱的人回来再说……
切尔曼伯爵揉揉发酸的太阳穴,刚想说让眼前这位不安分的后辈回去等一等,却听到对方下一步发话了。
“请问,希维尔子爵下榻的酒馆房间你们好好搜查过了吗?”
切尔曼伯爵闻言习惯性皱了下眉:“这是当然。那间房间已经被封锁,里面有关子爵阁下的物品也都被带回治安所了。可巴顿已经仔细检查过那些东西,我也检查过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利昂娜:“我能亲眼看看那些物品吗?”
“……当然不行。”切尔曼伯爵无语片刻,立即拒绝道, “上次让你进入证物存放室是特殊情况,想要再次申请进入需要我、总监大人和另外一位高级治安官共同签字担保才行。但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 奥本伯爵现在只想快点结案, 他不可能答应这种请求。”
其实问之前利昂娜就知道这估计行不通,此时只能退而求其次:“既然如此,那您给我详细描述一下里面都有什么总可以吧?”
这倒不是什么不能透露的事,切尔曼伯爵稍稍回忆了一下便说道:“两套衣物,一双皮鞋,一些零钱和几张欠条。”
利昂娜等了几秒,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
“这就没了?”
“没了,只有这些。”切尔曼伯爵也很是无奈,“如果其中有线索我们肯定不会放过。”
利昂娜沉吟片刻,抬头道:“那几张欠条的借贷方都是谁?你们有找到他们本人询问过吗?”
“都是些熟面孔,巴顿说这些人经常出现在城中各家赌场外放贷。不过做这种工作的人您也该清楚,都是些精明狡猾的狐狸,巴顿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切尔曼伯爵摇了摇头,又蹙眉道,“不过其中一个叫''约翰·格林''的人巴顿说他没听说过,大概是个新面孔,我们已经开始登报寻找有关这个人的消息。”
利昂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向切尔曼伯爵要来那几个“债主”的名字和特征,以及他们经常出没的赌场位置,这才告辞离开。
再次走到大街上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点灯人走上大街,沿街点亮一盏盏煤油灯。
冬天就是这样,天黑得实在太早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利昂娜这么想着,抬手拦下一辆出租马车,报上要去的地址后将围巾向上拉了下,这才抬步走上马车。
希维尔子爵常去的赌场有四家,相距的距离都不算远,趁现在还不算太晚利昂娜打算大致都去一遍,说不定就能遇到某位借钱给希维尔子爵的放贷人。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她运气太差,连续走了三家赌场都没在附近遇到名单中的那些人。
直到走到第四家赌场,照例向赌场的保安打探后还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利昂娜终于死心了。
“……您要不要进来玩一场?”站在赌场门口的保安的眼力很好,借着门内透出的灯光将利昂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立刻开始盛情邀请,“不玩也没关系,屋里会提供免费的饮料,今天天气这么冷您不如喝一杯再离开。”
利昂娜准备拒绝的话在瞥到室内的灯光后顿住,眼睫飞速眨了眨,下一秒便笑着答应了。
马黎王国内的□□业很发达,不管是赌场还是赛马场都是合法合规的正经生意。而赌场又与赛马不太一样,是为数不多能让人在晚上进行的娱乐活动。
利昂娜此时进入的赌场是四家赌场中规模最大的一家。这点从场地的面积,内部装潢,还有室内的亮度上也能看得出来。
限t制人们在夜晚活动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晚上天会黑。失去光亮就相当于剥夺五感中的视觉,大部分能在白天进行的活动都会因此无法进行。
而对普通人来说,马黎王国内的燃料的价格并不算便宜。穷人家会燃烧价格低廉,但燃烧后会产生大量烟雾和异味的煤油,有些家底的人家则会使用蜡烛或是动植物油脂制成的灯油。而其中最昂贵、也最受上流社会追捧的便是鲸油。
这种从海中巨兽身体中挖出的油脂在燃烧后几乎不会出现烟雾,火焰明亮而稳定且不易熄灭,是目前为止人类能找到的、最适合做照明的灯油。
只是好东西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与它的诸多优点成正比的是它的价格。
捕鲸是项危险的工作,每年能流入市场的鲸鱼数量相对固定,鲸油的价格也常年居高不下,普通人根本用不起。
可这家赌场的棚顶几乎每隔十米就有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灯光明亮到会让人产生现在还是白天的错觉……不说别的,仅仅是这一晚上要花费的灯油费就不知道有多少。
豪华的赌场自然会配备高质量的服务。利昂娜刚进入大厅,还在抬头打量头顶的吊灯时就有人注意到了她。等她回过神时,面前已经站着一位面带微笑的侍者。
侍者一开始客气询问她需要喝点什么,被利昂娜婉拒后才开始向她介绍起赌场内的休闲设施,兑换筹码的地点,以及各种游戏的玩法。
利昂娜见他也不忙着招待别人,大概猜到这位的工作大概就是为“新面孔”服务的,干脆一边顺着他的话攀谈一边跟人走到柜台前兑换了一些筹码。
“……都这么晚了,这里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金发小绅士单手颠了颠手里有些分量的筹码,笑着看向侍者,“你们这边一般几点关门?”
侍者的视线从她握在左手的手杖滑到袖口,语气更加恭敬:“如果没遇到特殊情况,赌场这边我们是二十四小时都会营业。如果客人们感到疲劳,楼上也有客房和餐厅可供休息。”
“怪不得……”
利昂娜闻言忍不住笑出声,用带着好奇的目光不停打量室内的装潢:“我总是听一位朋友说他宁可住在赌场也不愿意回家,我就想人总不能不睡觉吧?这么看来你们这里说不定还真比他家里舒服。”
侍者:“您的朋友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吗?”
“之前应该是,但现在……”
利昂娜带着遗憾摇摇头,在路过轮盘游戏时停下,按照侍者的指示随意放下一枚筹码后偏头看向他:“你认识希维尔子爵吗?”
侍者因为她突然的转折愣了一秒,来不及调整表情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这……当然认识。子爵阁下确实是我们的常客……”
随着荷官转动转盘,银色的圆珠开始在人们的视线中快速滚动。
围在转盘边的人都不由屏住呼吸,心中无不祈祷着命运能停在自己下注的那个数字。
“他近期来过吗?”利昂娜的视线也跟众人一样看着滚动的银珠,似是闲聊般问道。
“是来过……”
“大概什么时间?”
“应该就是三五天前,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侍者说到一半总算感受到有些不对劲,目光也变得警惕起来,“可子爵阁下已经……您问这个做什么?”
转盘终于慢慢停了下来,银色的小珠也滑入它最终的归宿。
“黑8!”有人惊呼道,“有人单压了黑8!”
围在转轮游戏旁的人不由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利昂娜也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她刚刚真的是随手放的筹码,面额不大,可足足35倍的赔率还是让她小小赚了一笔
“这也是你功劳,我可是第一次玩这个。”利昂娜从荷官那里接过赢到的筹码,直接把其中两枚筹码塞进侍者的前襟口袋里,又在上面拍了两下,“再带我去看看其他游戏吧,如果好玩少不了你的好处。”
侍者犹豫一阵,最终还是跟上了这位好运先生的脚步。
“…………”
“希维尔子爵确实在五天前来过我们这里。但他的手气非常不好,没多久就把手里的筹码都输光了……之后又跑到外面向麦乐迪先生借了些钱回来继续赌,全输光后才离开。”
侍者快走两步,在利昂娜耳边轻声道:“但那天他很奇怪,明明输了那么多却并不生气,反而很高兴……”
“输了钱反而高兴?”
利昂娜唇角的弧度跟着加大:“这可真是件稀奇事。”
“谁说不是呢?”侍者摇摇头,跟着感慨道,“临走前还跟我们说他马上就要发财了,到时候一定要包下我们这里最贵的房间,还要给我们每人十金币的小费……”
第310章
310
输了一晚上的钱还能开心成这样, 利昂娜唯一想到的就是希维尔子爵当时遇到了一件比输钱更让他兴奋的好事。
果不其然,侍者接下来的话也为这一猜想提供了佐证。
“一人十枚金币,这么大方?”利昂娜环视了圈周围,“看来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赚大钱了。”
“当时子爵阁下喝了不少酒,都有些走不动道了,这种醉话肯定不算数……”
侍者见她当真去数赌场内有多少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下,只是笑过后又想起希维尔子爵现在的情况,赶紧收起笑脸:“就是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出了那样的事……”
近期除了王后诞辰日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新闻,正好在这时候传出希维尔子爵遇害的消息,短短一天整个庞纳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利昂娜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赌场内的人估计都没把希维尔子爵说过的话当真,但还是在观看扔骰子的时候多问了一句:“他当时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发财了?”
侍者此时的注意力都放在即将开盖的骰盅上,闻言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想到什么就说了:“当然没说……不过我们都猜可能是他有哪位亲戚去世了,他会继承遗产什么的……”
继承遗产……这确实是马黎王国内最常见的、一夜暴富的情况。
虽然希维尔子爵本人早就债台高筑,但他到底是个贵族,拥有一个有钱却不常联系的远房亲戚的可能性要比普通人更高一些。
利昂娜暗暗记住这点,继续在侍者的引导下玩了几场游戏, 一直玩到近十点才走出赌场。
等她回到尤默尔大街的公寓时,波文都已经急到开始满屋乱走,看到利昂娜这么晚回来又是一通唠叨。
“……您实在不需要这么辛苦,这种事明明是治安所的工作,您就该让他们自己去查……”波文一边接过她手中的外衣和帽子,一边小声嘟囔, “您贴钱帮他们做事,他们不但不感激您,说不定还会找各种理由给您找麻烦……”
利昂娜听着他絮絮叨叨地抱怨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那个吊死在桥头的马克·辛克莱真的不是杀死子爵的凶手,那一桩命案就变成了两件,也意味着真正的凶手是个会为了掩盖一桩命案而再杀死一个人的家伙……
上一个利昂娜见到如此漠视生命的人还是那位著名的“莱姆河屠夫”。如果放任这样的人继续在庞纳城中活动,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多的悲剧。
当然,她会格外关注这个案子不是因为她真就那么无私,或者有什么野心,想要帮助治安所改革。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那只是一种感觉,之前很微弱,却在她得知希维尔子爵遇害的细节后便愈加明晰的预感。
利昂娜可以确定,不论是她还是她的父亲,怀特伯爵家和希维尔子爵家从来都没有什么往来。
她对子爵本人没有太多了解,想来对方也一样,否则不会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认出来。
可他偏偏在离开王宫前叫住她,跟她说了那样一番话,还如此肯定自己会对他的消息“感兴趣”……
也许希维尔子爵那天说的是真的,他真的知道了一些她“感兴趣”的消息,叫她去酒吧会面也是为了想要t用那个消息换取金钱,那他在赌场跟人说自己要“发财”的行为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能让“利昂哈特·弗鲁门”百分百“感兴趣”的消息……那个答案让利昂娜都有些不敢继续深想。
她心中清楚,这些都不过是她自己的推测,目前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证据。
这三年多中她已经经历了太多失望,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波文和梅太太也一样,即使他们不说她也能看出来。
经过思考,她还是决定在有实质性证据前不把这个猜测说出来了,一个人失望总要比两个人一起失望好。
“反正距离忙起来还有一个多月呢,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有趣的事做……”利昂娜故作轻松地把自己的手杖也递给他,直接把自己摔进客厅的沙发,“话说你那边的进度怎么样?史蒂文医生同意你的合作了吗?”
提到自己现在的工作,波文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那对皱到快要打结的眉头总算松开。
“他答应了!他说他对我的书非常感兴趣,不但允许我翻阅他的行医笔记,还帮我修改了一些书中的错误……还说如果我允许,他想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几位朋友,大家可以围坐在一起把各自知道的经验都说出来,这样总比我一项项去实验来得要快!”高大的青年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如果真的能成,这本书完成的时间可要比我预想中的快太多了!不出八年……不,也许五年内就能完成!”
能有这么大的进展,利昂娜也为他感到高兴,可作为朋友她也不得不提醒他:“这样是很好,但如果让这么多人参与,那这本书封面上写的人可就不止你一个了。”
“这算什么问题?这本书里的内容也并非我研究出的知识,我只是把前人的经验总结到一起而已。要是他们确实参与修订,想在封面上加上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错?”波文摆手笑道,“而且我已经事先跟史蒂文医生说过了,如果这本书最后真的能出版,我会直接开放版权,或是把书的版权无偿转让给马黎政府。我编撰这本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赚取版权费,只是希望这些经验能让更多人受益……”
利昂娜撑着下巴,看着他神采飞扬地讲述着未来的计划,突然产生了一种羡慕的情绪。
现在的波文已经完全从三年前那场失败的手术中走出来了。
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并正在为之努力——那是一种很难得的状态,也许他自己都没发觉,在谈论未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有目标就有希望,他在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实现自己的目标……可她的目标又在哪里呢?
她想要找出真正导致父亲和利昂死亡的真凶,并为他们复仇……可然后呢?如果做完这些她还要做些什么?
利昂娜突然感到有些迷茫。那条曾经摆在正前方的、无比清晰的道路再次被迷雾遮掩。
未知让她感到一丝恐惧,原本坚定向前走的脚步都变得迟疑。
可那份迟疑也只持续了一秒,下一秒她便摒弃了那份情绪,毫不犹豫地踏入迷雾。
她必须往前走,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都要继续往前,这就是她在三年前为自己选择的命运。
第二天,住在同一个公寓中的两人再次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虽然治安所那边还没传来消息,但死掉的二人身上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细节。
比如希维尔子爵是否真的有一个即将去世或已经去世的亲属,他在去年四月到今年二月回到庞纳城之前居住的地方,还有马克·辛克莱在此之前的行踪,这些都需要有人一一查证。
其中希维尔子爵的亲属关系算是最好查的。
利昂娜通过庞纳城的律师协会找到负责子爵遗嘱的律师,从他口中得到了希维尔子爵还在世的几名亲戚的信息。
希维尔子爵的直系亲属都已过世,按照血缘上看最近的一位亲属是他的一位堂叔。
不过只是这一家人如今并不住在庞纳城,也因为希维尔子爵经常来找他们借钱而与之关系破裂,近十几年都没有再来往。
如今子爵去世,律师也联系过这家人,对方确实因为子爵的爵位有一丝心动,但看到律师列出的债务后果断拒绝了。
利昂娜打听到这家人的住址,发现他们所在的城市距离庞纳城也不算太远,动作快点坐火车能在一天之内走个来回,于是次日一早便拎起自己的手杖出发了。
贵族的身份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希维尔子爵的堂叔虽然对子爵本人多有不满,但面对怀特伯爵这位“子爵的好友”上门拜访,他必然是要用心接待的。
谁都喜欢嘴甜又漂亮的年轻人,利昂娜与这位老人简单闲聊了一阵,很快就让老人放下警惕,被她牵引着说出了子爵的所有亲属关系。
非常遗憾,希维尔子爵并没有什么即将过世的富豪亲属。
老人的话说得很是朴实,希维尔子爵这个赌棍早就把自己已知的所有亲戚都得罪了个遍,就算真有个他不知道的有钱远亲,估计也会赶紧立遗嘱把他排除到继承人之外。
“继承遗产”的可能被利昂娜从脑海中彻底清除,可她并没有感到半分轻松。
不是继承遗产就说明希维尔子爵是因为“某个秘密”而死的可能性加大了,同时也让她心中那个不安的猜想不断扩大。
而等到她回到庞纳城,巴顿警司带来的消息让原本的假设彻底成为现实。
“我们找到马克·辛克莱之前记账的记录了。”
还是在尤默尔大街的公寓门前,巴顿警司都没来得及进门就握着门框急声说道:“笔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那封遗书不是他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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