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话虽如此, 许冥也不可能真的再返回那屋里。
拖到现在,技能时限早就耗到差不多不说,楼下也不可能再刷出一个新的大眼珠子帮他们友情扛刀, 更何况邱雨菲现在人还在三楼呢,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
因此许冥懊丧归懊丧, 解密码的事情却是半点没耽搁, 很快便解出一个四位数密码,轻轻松松打开了横亘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铁门。
穿门上行。越靠近三楼, 许冥表情越是严峻, 大脑飞快运转, 短短一段上楼的时间,脑子里便已经草拟出了好几种备选的救人方案,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决——信息的缺失, 让决策这种事愈发显得困难。
但不管怎样,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等登上三楼平台后,不管三七二十一, 先开一次梦境模拟再说。
至少得先应付过感应灯。别回头301还没闯进去, 先被感应灯召唤出的存在打了,那未免太得不偿失……
许冥无声琢磨着,转眼人已经来到了三楼。
——而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想多了。
完全没必要为了应付感应灯而专门开一次梦境模拟。
因为三楼根本就没有感应灯。
——本该是感应灯的位置,爬满了一种白色的菌丝。可以在楼层的角落处看见碎裂的灯泡。灯泡的旁边,是一束已经干枯的茱萸。
不仅如此, 三楼的电表箱也长满了那种白色的菌丝。301的电表箱被撬开, 电闸正处在关闭的状态,层层叠叠的白菌压在电闸上, 如胶水般将它死死粘住;两个电表则都处于停滞的状态,如死了般纹丝不动。
许冥见状,眉头不由拧了起来。瞥了眼旁边301室紧闭的房门,嘴角压抑地抿起。
挎包里传来小狗轻声的呜咽,某个变小后硬是厚着脸皮也钻进包里的鲸脂人探出头来,小声问起许冥之后的打算。
“你要去301吗?”它以几不可闻的气音道,“如果你要去的话,我就现捏一个更适合活动的造型。”
“……”许冥垂眸看它一眼,又看了看面前停滞的电表。沉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情况不对。”她同样小声道,“先去302。”
*
302,即是当初负责看守301的女士所在的房子;而按照鲸脂人的说法,那里已经暂时成了一楼小孩盼盼的避难地。
302安装的也是那种很常见的防盗门,门上贴着一个倒着的福字。鲸脂人再次变回许冥的模样,轻车熟路地上去轻轻敲了敲门。房门很快就打开一道小小的裂缝;两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却见门后空无一人。
鲸脂人对此似乎见怪不怪,和许冥说了声别急,便转身关上房门——果然,随着防盗门被关上,屋内原本紧闭的卧室门,又悄悄打开。
昏暗的背景中,一个看着十来岁的女孩警觉探头,目光触及走在前面的鲸脂人,明显放松了下来,旋即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在看到跟在后面的许冥后,却又倏然瞪大眼睛,像是被什么吓到。
许冥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她从自己身后看到了什么,顿了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脸可能是比较骇人,赶紧道:“盼盼是吗?你别紧张,我和它是一起的,没有恶意。”
“……”那女孩儿扁着嘴看她一眼,有些抗拒地移开目光,不敢看她的脸,表情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我知道。”她依旧躲在卧室门背后,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如果是坏人的话,你没法穿过这扇门。”
“哟呵。”客厅里,顶着许冥壳子的鲸脂人已经自说自话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跟在自己家一样,闻言忍不住抬起头,“还有这说法?你之前怎么没和我说?”
后半句话问的是盼盼。对方却只撇了撇嘴,又一声冷哼:“你又没问。”
“诶,你这小孩……”鲸脂人不太高兴地开始指指点点,很快便被许冥喝止。后者瞟了眼站在远处的盼盼,略一思索,忽然开口:“是因为门口贴着的福字?”
这话一出,鲸脂人惯例茫然。站在卧室门后的盼盼却是“咦”了一声,稍稍往外挪了挪:“你怎么知道?”
“猜的。”许冥如实道,说话时稍稍侧过了身子,有意识地遮挡了下自己满是伤痕的右脸,以免再把人吓着,“同样的福字,101室也有一个。其他的房间却没有。”
而目前看下来,三楼及以下,唯二称得上“安全”的,就只有这两个同时贴有福字的房子,贴的款式还是一模一样的——许冥不认为这会是巧合。
果然。只见那女孩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是一起的,那这家伙应该和你说了吧?101就是我家……”她轻声说着,似是想到什么,话语微微一顿,跟着又轻轻吐出口气,“我们家门口那个‘福’字,就是以前楼长阿姨给我们的。说只要贴着,房子就是安全的,坏人进不来……”
许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谨慎观察着她的神色——老实说,这个动作对现在的她来说有些难度,因为她这会儿是侧着身子的,不管怎样努力,给人的感觉都很像是在斜着眼睛看人。
或者说得文艺点。睥睨。
“所以你才会选择躲到这间屋里?”她试探着开口,对眼前的女孩仍没完全放下戒心,“因为这门上也有福字?”
“只是一个原因啦。”女孩咕哝着,低头用脚尖踢了踢地面,“主要当时也来不及跑回家了。”
又正好,以前住在302的阿姨曾经给过她自己家里的钥匙,说如果她家出了变故,没法再安心地住下去,可以考虑躲到她这边来;又正好她当时就把那钥匙带在身边,于是就那样慌不择路地躲了进来,一直躲到现在。
许冥:“……”原来如此。
她之前听鲸脂人提起这事时就觉得奇怪,如果302里原本的住户已经不在,这女孩又是怎么进来的,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好了,你们都问完了吧?”另一头,那女孩见许冥不再说话,终是鼓足勇气抬头道,“你们都问完的话,那就到我问了啊!”
“首先是你,不是都下去了吗,怎么又上来了?还多带一个人……你们到底要干嘛啊?
“还有,听你们的意思,之前是去过我家了是吧?”
女孩说到这儿,音量不由自主地高了些许,连人都往前走了几步。对上许冥“睥睨”的目光,又悄悄往后退了些,却还是强撑着把最后一句说完:
“我妈妈呢?我妈她怎么样了?”
“……”许冥对此没什么发言权,只好看向鲸脂人。后者难得靠谱一把,语气是少见的沉稳:“放心,看过了。我这些天一直和她在一起呢,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按时睡觉好好吃饭,唯一挂念的就是你,总在问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瞎扯。”女孩闻言,却是忍不住再次撇嘴,“我不在家,她怎么可能有心思做饭……”
话音未落,又忍不住看向紧闭的门板,忿忿地咬了咬唇:
“都怪那个301的,烦死了,搞得我回都回不去!神经病!”
“如果是想回家的话,我们倒或许能帮上忙。”许冥适时开口,一下将那女孩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我们的一个同伴,现在就被困在301。我们正在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能顺利拖住或者困住对面301的话,你就能趁机下楼,去找你妈妈了。”
她轻声说着,没有错过女孩瞬间亮起的眼睛。下一秒,却见对方皱了皱眉,肩膀又一下子颓了下去。
“得了吧,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你们想对付对面那神经病,可是没有思路,所以就想来找我问呗。”
女孩抱起胳膊,努力挺直小小的身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话都一字一顿起来:“很遗憾,我也很希望能在这方面帮上忙。但我实在爱、爱……帮不上忙。如果我知道对付那家伙的方法的话,我早就出去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话先别说那么死。我们之前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厉害到在301眼皮子底下躲那么久啊,你不就做到了吗?”许冥顺口道,“再说,有的时候,办法就是一点点试出来的。你去试了,或许还有回家的机会,不试,可就什么都没了。”
还有,我猜你想说的是爱莫能助。
考虑到小孩的自尊心,许冥明智地将最后这句咽了回去。
事实证明,她哄小孩还是有一套的。这话一出,那女孩明显怔了下,一直紧紧抓着裤缝的手指,终是悄悄松开了些许。
许冥见状,亦是松了口气,跟着便将目光转向了四周的陈设,想要看看原本的主人是否有在此留下什么线索,想了想,又趁机打探道:
“对了。我之前看到楼道里有干掉的茱萸。那原本是插在哪扇门上的?”
“茱萸……?”女孩闻言,却是顿了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那种挂在门上的草是吗?”
“我不知道那是哪家的。我上来的时候它就被丢在那儿了。但我觉得,应该是301的。”女孩一本正经道。
“?”许冥心中一动,“你为什么会觉得是301?”
“因为只有危险的人家,门口才会挂草。”女孩当即道,“楼长阿姨在给我们送福字的时候说过的,千万不要去碰那些挂着草的门。”
“危险?”许冥再次蹙眉,一旁鲸脂人顺势插嘴:“可102也很危险,它家门前就没茱萸啊。”
“以前有过的,只是被弄掉了。”女孩不客气道,“102那死老头不用开门就可以出来,直接就把那草弄掉了。我亲眼看到的。我还和楼长阿姨说过呢,不过她说,这个不要紧。”
许冥:“……?怎么说?”
“具体我忘了……反正就是说,那个草不是用来封门的,而是用来提醒出门的人回家的。她说一楼的老头已经没法离开房间了,所以那个草,挂不挂都无所谓。”女孩边回忆边道。
提醒回家?
许冥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
也就是说,针对楼里已经产生异变的住户,楼长一方的人,一共用上了至少四种手段——
电表箱,持续为房间“供电”,用灯光控制房间里怪物的行动,帮助它们“保持稳定的情绪”。
感应灯,能够识别在楼道内出现的可疑存在,并进行压制与攻击。貌似由楼长助理掌控,且目前已经有些许失控,但对楼内的怪物而言,依旧有很大威胁性。
楼梯门,三楼及以上每层有一扇,只有活人以及还保有理智的住户可以通过门上楼,怪物则会被门拦住,无法上行。相关的规则疑似被非楼主方的人修改过,但目前来看,应当还保有一定的拦截效果……
最后,就是他们刚刚确认的“茱萸”。能够对离开房间的怪物施加影响,让它们再返回原来的房子……至于是否还有效果,这个现在还不能确定。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
回想起不久前在楼道内看到的种种迹象,许冥脸色不由微微一沉。
——仅针对301而言,电表箱、感应灯和茱萸,三种约束方式都已经废了。只剩下一个楼梯门,也不知还有没有用……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四周,然而就像坡海棠之前所说的——这栋房子已经变得很干净了,干净到就剩几件中规中矩的家具,前主人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许冥犹不死心,目光仍在各个边边角角徘徊着,顺便继续向盼盼打听,询问302原本的主人是否还有留下什么——她琢磨着,既然住在302的女士一开始就是为对付301而来的,那长久的盯梢中,总归会留下些什么记录的,不至于一个字都没有。
女孩闻言,却是皱起了脸。蹙眉思索良久后,方恍然大悟地“啊”了声,转身跑进卧室里,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多了个小盒子。
“这个,是我之前发现的!”她原本想把盒子送过来,不小心看到许冥的脸,又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最后只把盒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边放边道,“我当时是想找找这里有什么能当做武器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找着,只在床下面发现了这个……可我试过了,根本打不开。”
她说着,将盒子往许冥所在的方向推了推,很快便退到了旁边。许冥心情复杂地看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凑了过去,盯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心中却是兀地一动。
——那是一个金属盒,两个巴掌大小,看上去十分精致牢固,上下两部分扣得严丝合缝。最中间是一个指纹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打开方式……这应该就是盼盼说“无法打开”的原因。
然而最引起许冥注意的,却不是这些。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印在盒子上的图案。
——那是一个由叶片组成的图案。
一个绿色的、和安心园艺logo十分相似,却并非完全相同的叶片图案
*
而许冥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对着那盒子上那似曾相识的纹样思索时,远处的某张办公桌上,也正摆放着同样的图案。
安心园艺·外勤部部长办公室内。
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点了点放在桌上的纸张,抬眸看向站在桌前的凌光与方雪晴:
“这个图案,认识吗?”
“嗯……”方雪晴探头仔细看了看,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问号;比她更早进单位的凌光倒是一下反应过来,用手拖过纸张仔细看了看,试探地开口:
“这好像是我们单位以前的logo?”
“严格来说,是前身单位的logo。”部长肯定地点了点头。
安心园艺的前身是挂靠在某个政府办下的特殊官方小组,因为怪谈近几年的疯狂进化以及规则书的出现,才会逐渐演化成现在颇具规模的“安心园艺”,并分出了兄弟单位“大力除草”,这是内部员工都知道的事。
不过以前的单位居然还有自己的代表logo,这个倒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了。
“说是logo,其实更像是一种标志物。”部长悠悠道,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怀念,“那个时候,直接隶属单位的通灵人士其实很少。这个标志物,与其说是代表官方,不如说是代表了人类这一方。如果在怪谈内有看到这个标志,基本可以说明,与之相关联的记录与线索,是非常可靠,而且有必要保护和传播的。”
“嗯……”方雪晴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为什么现在不用这个了呢?”
“因为现在怪谈里会修改记录的怪物多了呗。”凌光下意识开口,当即被方雪晴瞪了眼。部长则是轻轻一笑,跟着又摇了摇头。
“是,但不完全是。”
“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某个事故,懂得使用这个标志物的人,一下少了许多。连带着这个标志本身,也都不怎么被使用了。”
“……?”方雪晴不解抬眸,微微蹙眉,“部长,你的意思是?”
部长却没进一步回答,而是再次吐出口气。
“话说回来,施绵刚刚提交的资料,你们都看了吗?”她向两人确认,“就是拆迁办那个实习生分享的,关于城东篮子桥的怪谈资料。”
两人当即毫不犹豫地点头,部长亦跟着微微颔首:“行,那这部分我就不重复了。
“只是关于这个怪谈,我这边还有一些事,需要补充。”
她说着,忽然伸手,将一份卷宗放在了桌上。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那个‘事故’吗?很巧,这两件事,恰好就有些联系。
“而这个联系非常重要,所以我希望你们在采取行动前,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这些搞清楚。还是那句话,不要轻举妄动,明白?”
第八十二章
尽管已经给出了相关的卷宗, 部长还是尽可能简单地给两人讲了一下那所谓的“事件”。
而按她的说法,那事件的源头,早在怪谈进化之前, 就已经初露端倪。
“相关的培训课,你们应该都上过吧?”叉着手躺在办公椅上, 她有些怀念地诶了一声, “怪谈进化之前——那个时候,可比现在安全多了。”
那个时候, 普通人还笼罩在“秩序”的庇护之下, 与所谓的“怪谈世界”泾渭分明;唯一有可能进入怪谈的, 只有极少数先天不足,无法享受到秩序保护的倒霉蛋,也就是所谓的“通灵者”。
那时的通灵体质也很少见, 百里挑一。而在通灵的基础上,又能够发展出自己独特能力的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那个, 部长?不好意思打断下。”方雪晴琢磨了下却觉出不对, 小心翼翼地举手,“可不是说,怪谈进化前,连规则书都没有……”
既然如此,又哪里来“特殊能力”的说法?
部长闻言,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跟着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着,坐起了身。对上方雪晴讶然的目光, 反而越发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没说谎,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那个时候, 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有通灵体质的倒霉蛋而已。在当时特殊小组做一个文职,虽然也有处理怪谈方面的事务,但和那些已经能够熟练进出怪谈并应对相应危机的同事相比,可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获得那些奇特的能力,只知道相对于自己而言,他们应该是“更深入的人”。
如果说普通的通灵者已经跨过了有序和无序的边界,如同行走在被海水打湿的沙滩上;那么那些获得更多能力的人,或许已经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海水也说不定。
看着是一类人,实际看到的世界,已有本质不同。
这些天赋异禀的极少数中,又有相当一部分出于个人原因,并不愿意挂在官方的名下,甚至不愿透露过多真实信息,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留下准确的个人记录——
而据她所知,哪怕加上这部分“民间人士”,当时拥有特殊能力的通灵者,也不过十指之数。
“当时现世的特殊能力都仅限在怪谈内部,无法对现实以及普通人造成威胁,所以管理相对宽松。”察觉到对面两人的诧异,部长开口补充道,“而且那时的最高负责人处还是留有档案的。”
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这些档案都没能完整地保存下来。这也是她一直遗憾的事。
那个时候,正是这部分少数中的少数人,承担起了和怪谈有关的大部分工作。主要负责观察并整理各地的怪谈现象,以及救出误入怪谈的通灵者——不过因为通灵者本身就很少,所以类似的事件也不常遇到,主要还是以观察怪谈为主。
也正因为他们的细致观察,所以早在怪谈开始变化的前两年,就已经有人敏锐地发现了某些变化。
比如怪谈的规模正在扩大,进入怪谈的死人数量正在增加,甚至有些死人,会在死后获得某些特殊的、足以影响怪谈规则的能力……
当时的观察者中,很快便有人指出,这些是值得警惕的预兆,并开始思考,如何遏制这种令人不安的趋势。
直接关闭怪谈?这是他们一直在研究的课题,但显然并不现实。直接消灭死人?可哪怕是在人类能力爆发式发展的现在,能够直接消灭死人乃至消灭怪物的手段仍少之又少,更别提那个时候。
于是很快便有人提出了新的思路:
这种思路认为,怪谈的根源力量,来自进入怪谈的死人。死人能为怪谈提供养分,提供得越多,怪谈便越壮大;那反过来,如果他们能用其他的方式,去安置本该进入怪谈的死人,那不就等于从根源上遏制了怪谈的成长?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个想法。可那个特殊能力者,仍是觉得有尝试的必要。
那位能力者并非官方人员,但本身就有着一定的人脉和雄厚的财力。于是在提出这个设想一段时间后,她就当真自己开启了相关的试验。
而最终,那个试验以事故的形式,出现在了当时单位的卷宗上。
他们为它起的代号是,“鬼楼”。
“鬼楼……?”方雪晴下意识地重复下这个词,再次皱起了眉,“您说的,该不会就是篮子桥那个……”
话未说完,旁边正在翻阅卷宗的凌光已经找到了答案,悄悄扯了她一下,将相关的内容指给了她。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坐在椅上的部长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几乎和方雪晴看到的文字一一重叠——
“作为试验,那名代号‘聆听者’的能力者,自己出钱盘下了一栋废弃的烂尾楼,并引导遇到的死人灵魂,邀请他们在其中居住。可后来,情况却逐渐失控。直至最后,整栋楼都消失了。
“连带着进入其中,试图控制局面的所有能力者一起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而那栋楼消失前所在的地点,就是城东篮子桥。
*
另一头。
经过反复的尝试,许冥终于认命,放弃地将那个金属盒放到了一边。
打不开。完全打不开。说是要靠指纹,就必须得是指纹,给它磕头都不行。
许冥无奈,只得转而试图通过其他途径再找些线索。然而将整间房子都翻找一圈,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就像鲸脂人之前说的,那个从前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让自己留下一点痕迹。
“那接下去咋办?”鲸脂人小心打量着许冥的神情,试着提出建议,“要不先上楼看看?”
“四楼我记得你好像上去过?”许冥揉了揉额角,抬眼看它,“那边什么情况?”
鲸脂人“呃”了一声,张口似想要回答,顿了会儿,面上却露出几分茫然。又过片刻,方迟疑道:“我好像,不记得了?”
就有个粗略的印象,只记得那里奇奇怪怪。
倒是正坐在旁边玩手机的盼盼,闻声抬起头来:
“四楼我看见过。看着也挺危险的。”
“看见?”许冥因为这个措辞而微微侧头——当然侧的是好看的那一边。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上去?”
“我不敢上去。”盼盼老实道,“四楼全是那种白白的绒绒的东西,像墙一样堵在那里,里面还有东西在动,看上去很吓人。”
她这次出门,原本是打算上楼去求楼长开门的。她妈妈的状况已经越来越不好了,她想趁着妈妈还有点神智,带她去外面看看——然而就因为四楼那古怪的景象,她被吓得没敢上去。最后在楼梯上踌躇半天,还是转身走了回来,结果路过三楼时,正好被301的户主逮到,被逼躲进了302,一直躲到现在。
“……”许冥听着,面色却是更严峻了些。
白白的、绒绒的——她咂摸了一下这个形容,脑海中忽然掠过门外那几乎爬满电表箱的菌丝。
也就是说,那些菌丝,很可能是来自四楼?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四楼和三楼,指不定哪一层更加危险。
还有,坡海棠曾说过,自己是去过四楼的,结果却想不起任何细节;盼盼没有上楼,反而能记得四楼的状况。那是否说明,四楼那些疑似菌丝的东西,可能具有着某种针对记忆的力量?
眸光转了几转,许冥终于拿定主意:
“还是先去301看看,确认下邱雨菲的状况,顺便收集一波情报。之后再看情况做打算。”
“啊,你还要进去啊……”盼盼咬了咬唇,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那我就帮不上什么忙。我现在都不能出去,一出去301就要抓我。”
“说到这个,我正好想问。”许冥认真看她一眼,“301的人,对你是有什么感应吗?又或者,它正在用什么特别的方式盯你?”
不然没法解释盼盼的谨小慎微。明明301的门一直关着,她却连头都不敢露。
果不其然,盼盼当即撅了下嘴。
“我也不敢肯定……但我觉得,是因为这个。”她说着,卷起袖子,向许冥露出自己的左臂。只见细细的前臂上,正落着一圈青黑色的指痕。
“这是她第一次抓我时留下的。之后,只要我一走出门,这个痕迹就会变得很痛,好像她又在抓我一样。然后她就会直接开门,朝我冲过来……”盼盼说这,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有两次我都以为我躲不掉了。特别可怕。”
“不好意思。”许冥心中一动,朝她靠了过去,“介意我仔细看看吗?”
盼盼条件反射地缩了下,却还是任由她托着小臂观察。许冥偏头想了想,忽然看向一旁的鲸脂人:“这个,你能复制吗?”
“啊?”鲸脂人愣了下,也跟着探头看了眼,旋即摸了摸下巴。
“形状可以复刻,但上面附着的力量不行,我捏不出来。”
“那有点麻烦啊……”许冥抿了抿唇,盼盼则好奇转了转眼睛:“捏?什么叫‘捏’啊?”
“喏。”鲸脂人直接伸手在自己脸上糊了下,倏然转头看她,吓得盼盼一声大叫。
——只见那张脸上,原本明晰的五官已然随着他的动作糊作一团,活似一个器官调色盘。
见恶作剧成功,鲸脂人又是嘻嘻一笑,伸手在脸上又抓了几下。很快,在盼盼愕然的目光,又一张脸迅速成型——一张与她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哦。”盼盼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都是用别人的脸和我说话……啊,我懂了!”
她猛地一拍手掌:“所以现在,你们是要假扮成我的样子,骗对面的人开门吗?”
“不光是开门,还得将门里的人引开一会儿才行。”许冥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题就在于该如何将对方引开……”
话音未落,却听“啪”的一声。
一只断臂,被大大方方地递到了他们的跟前。
“给。”盼盼右手拿着刚掰下来的左臂,那叫一个镇定自若,“你们要不直接拿这个试试吧。”
方才还在傻乐的鲸脂人:“……”
……?!!
“嗯……你确定?”不光是鲸脂人。这下许冥也有些傻了。她特意看了下盼盼断肢的横截面,血倒是没流,但能清晰地看到血肉神经骨骼,瞧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的。
“没事。”盼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像你们说的,如果能把对面人困住,那我也能回家了。所以前期的投……嗯,付出是有必要的。”
“不过先说好,我也不确定光有一条胳膊有没有用啊。没用的话不能怪我。而且你们一定一定要记得还我。”
如果她缺胳膊少腿地回去,她妈妈肯定会伤心的。
“……行。”许冥默了下,满眼敬重地接过了那只断臂。鲸脂人这会儿也终于缓了过来,顶着盼盼的脸,探头探脑地靠了过来:“袭明老师,那接下去该怎么办?”
“你先把这装上,等我安排。”许冥思绪飞转,很快便有了个初具雏形的思路,“但在此之前,我得先确定另一件事。”
鲸脂人:“……?”
*
*
许冥要确认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她只需要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能不能一次性创造出两个模拟场景。
之所以会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她记得,“梦境模拟”里的描述是,她可以模拟出“自己所在的场景”,且不仅可以自己进入,也可以指定其他人进入。无论如何,一次只能进入一人。
但并未规定,一次只能存在一个模拟场景。
换个角度来说,“自己所在的场景”又该如何定义?假如自己正在处在两个房间的边界,一脚在左边,一脚踩在右边,那自己,又是否能算是同时处在两个房间内呢?
如果是的话,那是否意味着,自己可以同时模拟出两个相邻的场景?
基于这样大胆的猜测,许冥很快便做出了尝试。结果也很乐观——她确实可以依靠钻这种漏洞,一次性模拟出两个场景。
那么接下去的事,就简单多了:
先由自己离开302室,利用规则漏洞,一口气模拟出三楼楼梯和三楼平台两个场景,并且直接躲入模拟出的平台中,再让假扮成盼盼的鲸脂人出门,记得带上盼盼友情赞助的左臂……
不出意外,301的户主,也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小女孩”,就会直接杀出来抓人。
不出意外,鲸脂人就会按照计划,直接跑到旁边的楼梯上。
不出意外,自己就可以在此时再次发动技能,将鲸脂人转移到模拟出的楼梯中。
不出意外,这将会造成敌方的追击目标丢失。接下去,那个301的小女孩可能采取的行动就两种,要么,原地继续寻找,要么,转身返回301。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趁她离开玄关的这段时间,潜入301,并再次创造出301客厅的模拟场景,进行新一轮的躲藏。
再接下去,不出意外,鲸脂人就可以利用模拟楼梯,再次返回三楼平台。并在那个小女孩发现之前,赶紧躲回302,然后将借来的胳膊赶紧还给……
……等等。
小心躲在301室的模拟客厅内,许冥望着再次回到屋里的小女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从她的视角,可以清楚看见,对方的手里面,正提着一条掐着青黑指印的胳膊。
好吧,看来还是有点意外。
抱歉盼盼。我会尽力把这条胳膊给你带回去的。
许冥默默想着,又不由在心里暗叹口气——这也是为何她一开始就打算让鲸脂人去充当诱饵。毕竟这事的风险,确实还是挺大的。
万一敌方速度太快,导致没法及时逃回,鲸脂人作为“被赶出家门”的那个,多少还有一些挣扎的余地;要换做盼盼本人被抓的话,搞不好会是个什么结果。
不管怎样,至少整体上来说,计划还是成功的——起码她人确实是摸进来了。
思及此处,许冥下意识又往四周扫了眼,旋即警觉地抿了抿唇。
她此刻所在的,正是301模拟客厅的玄关处。她的旁边,就是那个301的户主……或许也是她传说中的“妹妹”。
穿一身简单的白纱裙,梳两个马尾辫,一张小脸肉嘟嘟的,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手里仍提着那只扯下来的断臂,平白显出几分诡异。
断臂可怖,她却像是捧着心爱的娃娃般抱在怀里,一直抱到了附近的沙发上。想了想,又从客厅茶几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如小被子般盖在了断臂的上方,又玩起那断臂上蜷缩的手指,很是喜欢的样子。
……很好。这样看来,起码不用担心对方会直接把盼盼的手臂当莲藕啃了。
许冥暗松口气,旋即在模拟客厅内小心摸索起来——
301室的房型和302室不同,房间更多,面积也更大。但因为电闸被拉,所以同样没什么光线,仅靠着装饰在花瓶里的些许白色菌丝,来提供一点聊胜于无的荧光。
许冥在模拟客厅中谨慎地挪着脚步,一时却没找见邱雨菲的身影,正想要转去其他房间看看,却见客厅里的小女孩忽然移动起来,不过转眼,就已经从沙发上,移动到了卧室门口。
“姐姐!”她听见那小女孩道,有些撒娇的语气,“我不太开心,你能再给我讲故事听嘛?”
“好啊。”一个熟悉的声音跟着从卧室里飘出,听得许冥心头一动,“玲玲还是想听之前的故事吗?”
“嗯嗯!”小女孩甜甜地应着,很快便走进了卧室里。
卧室门砰的关上,瞬间将许冥的视野隔绝。她忍不住原地转了两下,略一沉吟,还是将耳朵贴了上去,努力探听起里面的状况。
——她可以确定,方才那声音就是邱雨菲没错。虽然暂时无法看见对方,但声音也是精神状况的一种体现,多少也能帮助她确定下雨菲现在的状态……
许冥打定主意,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些
紧跟着,便听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地念着不太连贯的字句,声音犹如机械,毫无起伏——
“‘韩天阳,那天我听到了。’冰冷的灯光下,杨朵朵更加冰冷的声音响起,听得韩天阳心里一个咯噔。
“‘你听到了什么?’他下意识问道,不知为何,胸口忽然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自己就将堕入深渊。
“‘听到什么?你还想我听到什么?听到你告诉你的狐朋狗友,我不过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还是听到你告诉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妹妹,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你聊以慰藉的影子?
“‘韩天阳,对,我是喜欢你。我喜欢了你整整十年。可这不是你作践我的理由。它不该是。’
“‘……朵朵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够了。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不想再听了。’
“杨朵朵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在热烈爱着韩天阳的这十年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接下去的话;然而在话出口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却涌了上来,像是一个厚重的血痂,被倏然撕下。
“‘结束吧,韩天阳。’她轻声说着,迎着韩天阳难以置信的目光。她当了整整十年的囚徒,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宣布自己无罪释放,‘就像我们,从未开始过。’”
许冥:“……”
…………
不是——为什么在这里也能遇到你啊,杨朵朵!
第八十三章
……杨朵朵, 你遇人不淑啊。
房间内,来自邱雨菲毫无起伏的讲述还在继续——事实上,许冥真的很怀疑她是在直接对着手机念;房间外, 许冥用力搓了搓脸,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笑。
话说回来, 朵朵你不是刚和一个渣男分手吗, 怎么又找了一个?朵朵你腿还好吗?
许冥面无表情地想着,又在原地听了片刻。意识到杨朵朵的狗血爱情故事似乎还要持续一会儿, 便没再继续关注, 而是小心翼翼起身, 又将目光转向周围。
301为两室一厅,除了她此刻所在的客厅外,还有两间卧室, 一厨一卫。邱雨菲和小女孩所在的那间,看位置应当是主卧,只是方才关门太过迅速, 许冥来不及看到里面状况;而另一间次卧门, 此刻也正紧闭着。
许冥没办法,只得先在客厅转了两圈,跟着便摸进了旁边的厨房。
厨房这会儿也正空着,灶前不见人影,唯有灶上咕嘟嘟地热着东西。锅子用的透明玻璃盖,许冥探头看了眼,却见锅里热水翻涌, 泡沫间隐隐可见白色的菌丝。
微微蹙眉, 许冥缓缓后退。视线随即落向旁边的冰箱。
不得不说,那台冰箱的存在感真的很强烈。单门老式冰箱, 白色的表面已经略略发黄,把手处也已出现细微的断裂。冰箱门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冰箱贴,此外还固定着一张巨大的人体所需营养成分表,即将一堆常见食物,按照人类的身体需求,以金字塔的形式在表上排列。
许冥对这图表挺眼熟,因为以前阿姨家的冰箱上也总是贴着这东西。然而再一细看,上面的内容却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金字塔的最下层,画着的一堆人类的躯干断肢。旁边的标注是“豚”,豚字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勾。
再往上一层,画着的则是各式各样的简笔怪物。旁边标注是“吃豚的豚”。这行标注旁边,同样有一个小小的红勾。
再上面一层,则是几个小人,手牵手地站在一起。旁边的标注是“不完美的家人”,这行字旁边一样有个红色的小勾,不过勾只打了一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这一层的上方,又是一排同样的小人,只是绘制得更加精致鲜艳,旁边的标注是“完美的家人”。旁边却没有打红色勾。
到了最顶上一层,画着的东西则变得更为简单,只是一扇打开的门。一旁配着一行小字——“自由”。
这行标注的旁边,同样是没有红色勾的。
许冥这才恍然大悟——什么营养金字塔,这是人家户主的马斯洛精神需求表。
最上面三层倒是好理解。目前来看,主掌这个301的就是那个小女孩。她想要家人,所以就从外面骗人进来给自己当家人,但她现在并没有找到“完美的家人”,所以这一条需求并未被满足;有找到“不完美的家人”,但或许是因为数量不够,所以这条需求后面打的是半勾。
最后,她想要自由,现在却依旧无法脱离单元楼,所以这个需求后面,也没有打勾。
……可下面那两层又是什么意思?“豚”与“吃豚的豚”……
许冥之前也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豚”这个字,对它也已有了大概的理解,约等于“怪物”和“不受欢迎的人”。但这个词突然出现在这张需求表上,这就相当令人费解了。
那个小女孩需要“豚”吗?从之前的案例来看又说不通。她将坡海棠赶出家门,等于将对方从“人”贬成了“豚”,可之后,她却再没管过坡海棠,任由对方在楼里上上下下地窜……
如果她对“豚”有需求,又为什么要把坡海棠放出去,任由它乱跑呢?
还有“吃豚的豚”……目前来看,指的应该就是吃人的怪物。可那些怪物都好好地待在自己房里,和她甚至连直接接触都没有,这条需求后面的红勾,又是从何而来?
许冥蹙了蹙眉,只觉脑子里的问号也跟锅里的水一样,开始嘟嘟地往外冒了。
盯着冰箱贴看了会儿,她似又想到什么,忽然伸手将那张营养金字塔摘下。翻过来,果然看见冰箱贴的后面,还粘着一张纸,纸上是两行用彩铅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要jie受家人的不完美,
【并努力让他们变的更完美!】
……?
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冥盯着那两行字,不自觉地拧紧了眉;恰在此时,却听门口忽然传来踢踏的声响,似是有人正在靠近。
许冥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冰箱贴贴了回去,跟着才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处在模拟空间中,又登时松了口气。正好这会儿,那个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口,许冥索性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原地,直接朝对方看了过去,想着正好有机会,观察下这屋里的其他家人也好……
然而目光才刚投出去,她的表情便凝滞了。
那道人影已然出现在厨房门口,正摇摇晃晃往煤气灶走去,看样子是想看看灶火上的锅;而许冥,明知对方接触不到自己,在看它靠近的刹那,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闪去,身体几乎是撞在冰箱上。
……对,“它”。
这是许冥唯一能想到的指代。
因为她根本无法判断是该用“他”还是“她”,因为此时此刻,出现在房间的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看上去,太乱了。
它整体是呈人型的。也有着相对合规的特征。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手脚都有,全须全尾,身体比例也十分正常。
问题是,这个相对正常的身体……明显不是来自一个人的。
它有着男性的躯干,头颅却明显属于成年女性,五官成熟且端正。左右两条胳膊,粗细肤色都不相同,两条腿也是同样——许冥怀疑它们的长短可能都不一样,因为它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凡是露出的皮肤上,随处可见粗糙的拼接痕迹,不同肤色的皮肤被缝在一起,像是胡乱组合的布料;唯有头颅的部分还算平整,然而在它从面前掠过的刹那,许冥分明看到,对方的头皮与头发的相接处,有着显眼的缝隙。
这个头颅原本的头发显然也被换过了。先前也说了,它顶着的是一个成年女性的脑袋,留的却是在男性中更常见的极短发,理得还坑坑洼洼,很不像样。
……不,应该说,太不像样了。
不光是头发。所有的一切太不像样了。
不仅仅是扭曲和诡异的问题。腥臭与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每一根缝线里都像透着恶意与傲慢。
似乎有什么一下从胃里窜了上来。许冥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嘴,竭力想要保持平静,胸口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阵翻涌,翻到鼻子都微微发酸。
……原来如此。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张纸片上所写的“让家人变得更完美”,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哥哥!”
就在此时,客厅里再次传来响动。小女孩似乎终于听够了故事,正在客厅里呼唤:“哥哥,汤还没好吗?我们该吃饭啦!”
“……”
煤气灶前,那个歪扭的身影微微一顿,跟着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睛。
“来了。”跟着就听它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揉碎了的沙。
它从煤气灶上端起那锅热汤,缓缓走了出去,再次当着许冥的面轻轻掠过。许冥怔怔地看着它的身影逐渐远去,又过片刻,方心情复杂地闭起眼睛,重重吐出口气。
*
对于“哥哥”这个称呼,许冥的态度是有些微妙的。
一方面,她依旧无法搞清,自己过去一年里的相关记忆,究竟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发展到现在,她甚至不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真有一个哥哥;但另一方面,这一年里,她确实曾收到过不少来自“哥哥”的短信,这点无可置疑。
那些短信中的大部分都在表达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让她“不要回家”;而从现在的状况来看,那些一度令她相当不爽的短信,其本质,却很可能是某个存在竭尽全力的善意。
也正因如此,外面小女孩的那声呼唤,带给许冥的震颤反而更加强烈。
虽然暂时无法确认那个被缝补出的“哥哥”是否就是一直给自己发送劝阻短信的人,许冥还是在迅速调整过情绪后,迅速转移回了客厅的模拟空间中,站在餐桌的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继续观察。
只见餐桌旁,此时正坐着三个身影。最中间的就是那个小女孩。左右两边,则分别是那个缝缝补补的“哥哥”,以及脸色发白的邱雨菲。
那个被她抢回来的盼盼胳膊也被放在了桌子旁,单独占一张椅子,看样子是被当成未来家人的替代品了。
而除了那只断臂外,另外三人的面前都放着碗,碗里是浑浊的热水,以及泡在水中的白色菌丝。
“哥哥”已经很镇定地端起来了碗,不声不响地快速吃了起来;邱雨菲则是定定地跟前的餐具,嘴巴张开又合上,看得出来正在努力保持镇定,眼中却是完全无法掩饰的拒绝。
……还好。
许冥见状,却是轻轻松了口气。
她之前听见邱雨菲在那儿冷冰冰地读言情小说的时候还担心呢,生怕自己来晚了,这家伙的脑子都被怪物漂得差不多了;现在看来,状况倒是比她想象得乐观。
还知道怕,嗯,这就很好。
许冥默默想着,又往前凑了凑。视线扫过邱雨菲碗里的白色菌丝,很快便有了主意。
紧跟着,便见她矮下身体,悄悄钻进了餐桌的桌底。
——模拟空间与现实空间,基本就是重合的,只存在少许偏差。许冥在桌子下面艰难地转了一下,很快便找到了邱雨菲的脚,跟着便悄悄伸手——
飞快地邱雨菲的小腿上戳了下。
这还是她之前拿坡海棠练手学会的用法——在用手去碰现实存在的物体时,迅速解除掉模拟场景,让触碰得以实现;而后在触碰完成的瞬间,再迅速搭建新的模拟场景,将自己重新隐藏起来。只要确保这个流程发生时,自己始终处在别人视线的死角,且解除和重建的速度都够快,基本就能保证不被人发现。
……就算被发现,撑死也就发现一根手指,相对来说还是挺安全的。
另一边,正对着汤碗发愁的邱雨菲显然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倏然陷入了僵硬。
许冥见状,赶紧再接再厉,又飞快在她左右腿上各戳了几下。下一秒,便听邱雨菲倒吸口气,有些慌张地站起了身。
“那、那个……”她有些磕绊地开口,两手死死撑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后,总算恢复了些冷静,“不好意思,我想去一趟卫……不是,厨房。”
她本来想说卫生间,但话未说完,又感到小腿被人拍了下。只得紧急改了措辞。
“?”坐在主位的小女孩却是微微蹙眉,一脸不解地看过来,“姐姐为什么要去厨房?”
邱雨菲:“……”
“我要……拿餐具。”又是片刻的沉默,许冥听见她艰难开口,“拿勺子。”
“?”小女孩仍是觉得奇怪,“可为什么要拿勺子呢?”
“……因为我不会用筷子。”许冥听见邱雨菲说道。语气有点自暴自弃,又莫名坚定。
神奇的是,这个理由居然被接受了。
许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甚至还看到那小女孩理解地冲邱雨菲点头:
“我懂,筷子这东西就是很难用的。
“不过姐姐你知道勺子在哪儿吗?要不还是让哥哥去帮你拿好了……”
“不用!不用不用!”邱雨菲立刻道,说话间已经忙不迭地往外走,“我自己能找,不用麻烦……我很快回来,你们慢吃!”
话未说完,人已经闪进了厨房里,还顺手带上了厨房门。
“……”小女孩微微歪着脑袋,目送着邱雨菲离开,直到看到她人影消失,方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连筷子都不会用。”她不掩嫌弃道,“果然,替代品就是替代品,只能当一抹安慰人的影子。和正品完全不能比。”
“……”一旁的“哥哥”动作一顿,有些微妙地看了过来。
“?”小女孩奇怪地看它一眼,“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哥哥”听她这么说,又默默收回目光,顿了两秒,又不认同似地摇了摇头。
“不用在意。”小女孩却是垂下眼睛,一字一顿,“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而已。”
“哥哥”:“……”?
*
*
另一头。
厨房内。
合上厨房门的瞬间,邱雨菲的胸口犹在砰砰直跳,跟着又飞快扫向四周,尽可能迅速地翻找起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她不知道许冥是怎么办到的,但她方才,小腿上却是感受到了拍打的触感。
一条腿上连着拍五下。正是她大学时和许冥常用的暗号。
翻译过来就是:等等下课直接跑。
……当然,在这种地方,跑是没法跑的。能找个机会转移一下就不错了。她本来想去卫生间,话说一半小腿又被拍一下,无奈之下只能改了厨房,毕竟这种时候你总不能说自己要回卧室。
老实说,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太多,说不定方才只是某种单纯的灵异事件;又或许是她的意识已经受到了某些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而引发什么幻觉幻听……
但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试试……万一呢?
邱雨菲不太确定地想着,抬手抹了下额上渗出的冷汗,转身正要再去翻找,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道人影。
完全陌生的身影。半张脸美艳动人,像是画作,另外半张脸却爬满伤痕,扭曲狰狞。
邱雨菲:“……”
瞪着面前古怪的人影,她倒吸口气,缓缓后退一步,后背靠在流理台上。
下一秒,便见她轻轻张口,不太确定地出声:“……冥冥老师?”
还在琢磨该如何和对方解释的许冥:“……”
“不好意思。”这马甲掉得有点快,以至于她这会儿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但你这是不是猜得有点太快了?”
邱雨菲:“……”
“你……脚上的鞋,我买的。”她指了指许冥的脚,微妙又不失礼貌地抬了下嘴角,又指了指许冥的脸,“而且这个……怎么说……”
“就很符合你的审美,你懂吗?看着就感觉是你会画的东西……”
许冥:“……”
懂了,下次捏脸,个人风格不要太强烈。
她闭了闭眼,又用力吐出口气,跟着冲邱雨菲摊了摊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行吧,你能认出来是最好了。时间有限,具体原因就先不解释了,先说说你这边吧,你是怎么……”
话未说完,声音蓦地一顿。
跟着又似明白了什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啦。”她抬手拍了拍邱雨菲的肩膀。后者这会儿正抱着她抖个没完,“振作点振作点,我人都来了,不慌不慌……缓过来了吗?缓过来就起来,快点好吧,回去再慢慢抱啊……”
第八十四章
对雨菲的反应, 许冥毫不意外。
这么个鬼屋,这么个奇葩的哥哥妹妹,神智不清还好, 要在清醒的情况下面对,指不定得被吓成什么样。别说邱雨菲, 就连她刚在厨房见到“哥哥”, 也是脑门一阵凉。
邱雨菲能够尽可能冷静地待到现在,甚至还有心思给人讲杨朵朵的故事, 这在许冥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另一边, 邱雨菲也知道时间有限, 很快便调节好情绪,从许冥肩上爬了起来,用力擦了下眼角, 迅速切入正题:
“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还不确定。”许冥诚实道,“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说话时,防备地看了眼紧闭的厨房门, 顺便拍了下包里的规则书, 将小小狗放了出来。
她不确定这里的住户对外人的气息有多敏感,索性便先把自己这边最敏感的放出来,权当一个报警器。
“我?嗯……”邱雨菲抿了抿唇,快速组织起语言,一时却又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从头道,“就, 我是在进入这房子后, 才意识到不对劲的……”
准确来说,是她在进入客厅后。
回忆起之前的情况, 邱雨菲犹感到一阵不可思议。她也是到被困住后才反应过来,那个和自己聊了几个礼拜最后还把自己骗到这地方的根本就不是冥冥,而且细细回想,对方的破绽漏洞不要太多——偏偏当时的自己,脑子就跟蒙了纱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而如果说,她在上楼时,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是谁,也记得自己过来的目的,那在进入这间房子后,她整个人的状态,就几乎可用浑浑噩噩来形容。
大脑一片空白,灵魂飘飘忽忽,只记得自己是来找朋友的,却完全想不起要找谁,要找她干嘛。听见那小女孩邀请自己留下来,也魂不守舍地只管点头。
直到她听见了一声水杯碎裂的声响。
“那个时候……我就坐在客厅。许玲让她哥哥给我送水,结果杯子摔了……正是因为那个声音,我才一下清醒过来的。”邱雨菲尽可能地回忆着,语气飞快,“然后……然后我挺害怕的,但我又不敢乱来……”
毕竟许冥曾经教过,在这种怪地方,保命的关键之一,就是尽量不要害怕,或者说,不让那些“东西”察觉到你的害怕。
另一方面,邱雨菲好歹已经跟着混了两个怪谈,多少懂了些判断局势。在意识到小女孩最大的需求并非“杀人”而是“家人”后,很快便拿定注意,强压下恐惧,硬着头皮陪她玩起了扮演游戏。
“等等。”许冥听到这儿,却忽然觉出了一点不对劲,“你刚才说,她叫……许玲?”
“嗯嗯。”邱雨菲忙不迭地点头,“我听到她自己说的。”
小女孩的卧室内还有不少童书和练习本,上面写着的名字,也全部都是“许玲”。
“对了。”说到这儿,邱雨菲也反应过来,“你妹妹是不是也叫玲玲来着?”
她记得是听许冥这么说过。
许冥闻言,脸色却更严肃了些。
“……我确实曾以为我有个妹妹。”片刻的静默后,她轻声开口,因为用的是气音,听上去平添几分诡异,“可我一直以为,她叫‘顾玲’。”
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对方一直都是以亲生妹妹的身份来和她对话。许冥的“许”姓是跟着抚养她的阿姨走的,而她阿姨和她母亲是远房亲戚,根本不同姓。
她家又很巧,父母都姓顾……所以对于自己的“亲生妹妹”,许冥从未怀疑过她的姓氏。但仔细一想,自己好像确实从未在任何场合看见过她的大名……
只知道她叫“玲玲”而已。
……所以,为什么是姓“许”?难道只是巧合而已吗?
许冥愈发糊涂了。脑海中隐隐浮出些不妙的念头,却又抓不住,看不清。
不过时间有限,她也没工夫在这事上过多纠结。很快便定下心神,强迫自己从这个问题上移开注意力,转而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一直苟着呗。她想听故事,可她给的童书都很奇怪,我怕被洗脑不敢念,就说给她念我自己缓存的电子书……”邱雨菲说到这儿,下意识摸了摸装手机的口袋。许冥微微挑眉,忍不住道:“杨朵朵?”
“!”邱雨菲震惊地看她一眼,显是没想到她已经知道这事,顿了下才小声道,“我手机里只有这个嘛!”
她上周末坐飞机去外地,怕路上无聊就买了全套电子书并缓存,相关数据正好还没删。
……别说,那小孩还挺爱听。原本因为她不愿意读童书,那女孩表情还阴沉了好一会儿,看得邱雨菲心惊胆战;听邱雨菲念了两章后,表情居然渐渐缓和下来,后面还主动追着她念。
邱雨菲甚至还因此升了职——她在进入这间房子时,用的是“朋友”身份,许玲也一直称呼她为“朋友姐姐”;结果就因为爱听她的“杨朵朵历险记”,破格将邱雨菲升级成了“姐姐”,还做主将原本属于“哥哥”的次卧给了她,“哥哥”直接被赶去睡沙发。
“这应该算是个好事吧……”邱雨菲不太确定道,“不过她好像对我也不是特别满意。说什么,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完美,但比上一个‘姐姐’好多了,上一个连变完美的资格都没有,特别差劲……”
“嗯,也不知道她说的‘上个姐姐’怎么样了,又怎么会被说成这样……”
“放心。”许冥立刻道,“它没事。只是被赶出家门。”
至于第二个问题,老实说,她也很想知道。
连霸总文学都能在这个怪谈里找到生存的土壤,坡海棠,你当时到底得是说了多十恶不赦的东西啊……
“那还好……哦对,我还在自己包里找到了这个。”邱雨菲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一事,赶紧在自己脖颈间拉扯了一下,将一直藏在衣服里面的工牌扯了出来,“我觉得这个会有用,就一直带着,还写了点字……”
只见她脖子上挂着的,正是许冥以前给她的工牌。工牌的空白处还多了三行小字:
【你叫邱雨菲。你不属于这,千万别忘记。
【等许冥来找你。
【怪谈拆迁办。】
许冥:“……”
道理她都懂。她也觉得邱雨菲很机智,对她的信任也很令人感动,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后面还有一个拆迁办的落款?
“我觉着这样比较吉利嘛。”邱雨菲小声咕哝、振振有词。
许冥:“…………”
不论怎样,情况总归比她想象得要好。许冥呼出口气,又警觉地看了眼厨房门,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听邱雨菲“诶”了一声,忽然拽了她一下:“等等,我想到了!”
许冥:“?”
邱雨菲难掩兴奋:“你不是说,上一个‘姐姐’就是因为表现差劲被赶出去了门?那么只要我也差劲点,不就也能离开了?”
许冥:“……?!”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别说,这个想法许冥之前还真琢磨过——不过是在看到“哥哥”之前。
“别别别,你先稳住。千万别乱来。”许冥赶紧道,“你的状况和它不一样,万一没差劲到位就糟了……”
她们仍未知道那天坡海棠到底说了什么;就算知道,已经被接纳进这个家邱雨菲也未必会被干脆放走,万一反而招致什么惩罚,或是直接被强制变得“更完美”,那更吓人了。
“……这样。我们还是尽量再搜集些线索。”许冥抿了抿唇,拿定主意,“你如果注意到什么情报,就记下来,放到你的卧室……”
两人迅速约定了之后交流情报的方式,才刚说完,忽听外面传来“砰”的一声,跟着藏在包里的小小狗拼命扭动起来。许冥意识到不妙,赶紧给邱雨菲递个眼色,往后一退,转眼人便回到了模拟场景中。
下一秒,厨房门打开,满手汤水的“哥哥”走了进来,冲着僵硬的邱雨菲点了点头,转身就去拿扫地的簸箕。许冥躲在模拟空间偷偷观察着,想了想,又悄悄转去客厅,这才发现,邱雨菲留下的那碗菌丝汤已翻倒在地,溅开一地汤水碎片。
小女孩这会儿仍坐在桌边,很不高兴的样子。许冥看她身上干干净净,估计应该是“哥哥”方才不小心打翻了邱雨菲的汤碗——这倒让许冥暗暗松了口气。
那种白菌丝一看就不是什么能入口的东西。她原本还在琢磨该怎么帮邱雨菲把这顿饭避过去,本来都打算直接躲到桌下去掀桌了。这样一来,倒是不用冒那个险了。
不过……汤碗看着是“哥哥”打翻的。而之前,邱雨菲也确实说过,之所以能清醒,是因为“哥哥”打破了水杯……
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还是巧合吗?
许冥心中微动。但有些事到底还无法确定,目前看来还是再观察下为好。
就在“哥哥”进入厨房后不久,邱雨菲终是拿着个勺子,磨磨蹭蹭地出来。许冥生怕她会被逼着再吃一顿,于是便在旁边悄悄蹲着,随时做好掀桌的打算;不过“哥哥”在扫完地上的碎片后,却说汤已经没有了,最后只给邱雨菲补了一碗清水。
怪谈里的清水不是不能用,只是用了出去多半会生病,但不管怎样,总比菌丝汤好了。
邱雨菲显然也记得这个知识点,于是在确定碗里没有其他东西后,终是认命地闭眼,用勺子小口喝起来。许冥则趁机又将厨房和客厅翻找了遍,最终趁着餐桌上的人不注意,借着家具的阻挡,又小心摸进了主卧中。
主卧就是之前邱雨菲和许玲所在的房间,面积宽敞,采光也好,自带一个封住的阳台。即使是在这种自带昏暗滤镜的地方,也依旧比其他房间要亮上一层。
摆设则是很明显的儿童风格。童书玩具胡乱堆在地板和床上,白色的墙壁上用蜡笔画着不少涂鸦,有些许冥能看懂,比如花、冰箱、卡通人物,有些则十分意味不明。
比如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笑吟吟的小女孩。往乐观点的方向去想,许冥觉得这画的或许是电视;但一旦转向不那么乐观的方向,又觉得或许是棺材也说不定……
许冥默默想着,继续沿着墙壁往前搜寻,视线时不时扫过墙面——而在行进到墙壁的最内侧时,脚步却倏然停住。
她的目光钉在面前的墙壁上,先是略显困惑地皱了皱眉,片刻后,又似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般地、微微瞪大了眼。
——只见那块墙面上,画着的是个房子。
同样是用蜡笔画着的,一栋两层高的小洋房,房子外面有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门前是敞开的铁门,通过铁门可以看到主屋旁边的玻璃房,玻璃房里还种着菜——
一模一样。
和自己现在住的那栋小洋房,可说是一模一样。
许冥不由自主地抿紧唇角,只觉耳边渐渐响起自己的增大的心跳。
她不认为自己在多想,毕竟那房子的样式太像了。尤其是院子里的摆设——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不乐意出去玩,阿姨就自己在院子里做了好些简单的设施供她解闷。什么藤椅秋千、小木马,还有那种可以滚的铁圈……
只是阿姨做完后才发现,她其实不太爱玩这些。而且随着年岁渐长,许冥自己慢慢克服了社交问题,有了能一起出去玩的同学,所以这些东西没在院子里停留多久,便又被拆掉了。
可这画里有它们。每一个设施都被画在院子里,虽然丑到难以辨认,却依旧能够一一对应……
像是察觉到什么,许冥脸色又微微一变,迅速转身,将先前看过的涂鸦,又一一看过一遍——
果然。好多都是能对应上的。
画得潦草的大冰箱,之前没细想,但仔细一看,确实也能和以前阿姨家的对应上,连冰箱上的logo和“营养金字塔”冰箱贴都还原了出来;画的卡通人物,正是许冥小时候喜欢过的,那个时候还买了不少相关的贴纸;还有画的花,看颜色和形状像是百合,而阿姨以前最常买的鲜切花就是百合……
不知不觉,走到了墙壁的最中央。许冥定睛看了看面前的涂鸦,忽觉后背一阵发凉。
只见墙壁的正中间,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最右边的一个,个子最高,看着是个成年女性;最左边的一个,个子稍矮,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裙,留着短发;最中间的一个,看上去最小,留着双马尾,穿着白纱裙。
正和这屋里的小女孩装扮一样。
而如果它对应的正是那个小女孩的话……那旁边两个人,又是谁?
以及,又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小孩的名字,是“许玲”?
许冥用力闭了闭眼,只觉那种不妙的预感又浮了上来,如同沉沉的鸦群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喧闹不已。
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这个小孩会找到她,很可能并非是广撒网。她或许是认真的、非常长情地,想和她还有阿姨,上同一个户口本。
……这么一想,反而更加头皮发麻了。
心知这种时候,先找线索比瞎捉摸更要紧,许冥再在意也不敢在这问题上继续耽搁,奋力将思绪抽出,转头又是一阵翻找,没多久,果然便在地上的书堆里,又找见个东西。
那东西混在童书中,看着却像本本子。翻开来,前几页尽是蜡笔糊出的涂鸦,后面则是一些类似练字的痕迹,又往后连翻十几页,字迹逐渐规整,串连成句,用的笔也从蜡笔渐渐变为更方便书写的彩铅——瞧上去,倒像是日记。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书写者认知不够,写出的东西多十分简短,就一两句话,记录里也没有任何时间标识,有些话语,甚至有些含义不清、颠三倒四:
【胡伯伯不想当我爸爸。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想要爸爸。】
【想要妈妈。但她没来。我得自己找。还要找姐姐。】
【找到一个哥哥。不太好。想换。】
【田姐姐不喜欢我,我很伤心。我很喜欢她。我觉得她很适合当我妈妈。】
【但不能让她当妈妈。我不想让她再管我。】
【让田姐姐也当了哥哥。我留下了她,哥哥也更完美了,真好。】
【二楼的废物不能出门了。好生气。它不能再帮助我消化了。还好四楼的胡伯伯还在。他的进食速度很慢,不过没关系。他是老年人,我应该体谅他。】
【一楼的老头也还能用,他能自己找吃的。不过他好丑。我讨厌他。】
【试着下楼,又回来了。感应灯很讨厌,过不去。胡伯伯也没法帮我更多了。他好没用。】
【死老头!没用的垃圾!把四楼都堵上了,我都上不去!他都这样了,不如消失算了!】
【我真喜欢盼盼啊,她好适合当我妹妹。只要把脚砍掉一点就很完美。可我不想要她的妈妈,太傻了。她为什么要守着这么没有价值的妈妈呢?真烦。】
【找到了姐姐。又好像不是。我觉得这个不行。不如拿来吃。】
【新来的朋友可以当姐姐,会讲很有意思的故事。身体也很像。就是脸不适合。脸如果再像一点就好了。】
【也许我可以把之前丢掉的姐姐找回来,把她的脸送给现在的姐姐。那就很完美了。】
【啧。】
【能不能别笑。你笑起来就不像她了。】
一口气看到最后一行的许冥:“……”
……?
第八十五章
再往后翻, 就没有记录了。
许冥缓缓将纸页又翻回来,盯着最后一行字,片刻后, 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某种意义上来说,雨菲你也是罪孽深重啊……许冥暗自想着, 轻轻合上本子, 眸光微动,面上却又浮上几分思索。
不管怎样, 至少有件事可以确定了。这个小孩依旧惧怕感应灯。可既然如此, 三楼那个被拆掉的感应灯又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之前在楼道里见过的白色菌丝, 以及坡海棠他们对四楼的描述,许冥微微一怔,旋即在心里敲了下自己的脑壳——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破坏掉三楼感应灯和电表箱的白色菌丝, 并非是小女孩自己的能力,而应当是来自四楼,大概率是那个“胡伯伯”也产生了什么异变;而按照日记的记述, 现在的“胡伯伯”显然已处在某种无法掌控的状态中, 不仅不会再为小女孩提供帮助,反而将整个四楼都堵住,让她无法再上楼……
这无疑限制了许玲的活动范围。与此同时,没有胡伯伯的帮助,许玲也无法再获得对抗感应灯的资源,所以二楼和一楼也没法去;换言之,“胡伯伯”的变化, 变相限制了许玲的移动。
……就是不知道这是它故意为之, 还是纯粹失控后不分敌我的发疯。
不过这样一来,有些问题, 反而就变得简单了。
许冥原地思忖片刻,很快就有了思路,转身抓紧时间又在主卧内一番搜寻,却没再找到更多线索——只除了在一个书包里,摸到了一个套着粉色壳子的智能手机。能开机,却根本没法解锁。
想起自己过去一年内断断续续收到的短信,许冥有理由怀疑,这就是许玲的作案工具。她倒是有心将这东西直接打包带走,但想想邱雨菲还得待在屋里,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将这事记在心里。
跟着又翻找一通,确认没有更多线索后,便直接转移到了无人的次卧内,从自己包里摸了纸笔,飞快写了张纸条,叠好后小心翼翼地解除了所在的模拟场景,伸手将之放到了房间的书架上。
——这个“家”里的次卧,原本是给“哥哥”睡的。不过因为现在邱雨菲更“受宠”,所以已经被许玲做主转给了邱雨菲。这也是许冥选择将纸条藏在这里的原因。
当然,出于谨慎,许冥和邱雨菲还给这种交流方式另加了两种保险——首先就是藏纸条的位置,过于明显肯定不行。正好这房间内有一个简易的小书架,里面排列着不少老书,两人便约定,专门将纸条贴在书架的下面,这样一来比较隐蔽,二来找起来也方便。
第二重保险,则是书写的方式。
根据邱雨菲的说法,那小女孩目前识字挺全,但明显没有接受过正统的九年制义务教育,许冥也记得401胡伯伯的日记里曾说过,这屋里的小孩一开始连字都不认识,还是他教的……
于是,许冥很快便拿了主意——之后的交流,都得用英文。
甭管标不标准,反正能看懂大概就行。都是低分飞过四六级的,基础表达能力还是有的。
再说,她就不信,胡伯伯除了识字,还能连带着英语一起教了!
许冥暗自琢磨着,趁着房间无人,迅速将纸条藏好。跟着便再次躲回了模拟场景中,才刚躲好,便听外面脚步声响起,脚步偏轻,落地声脆,正是穿着皮鞋的邱雨菲。
许冥登时松了口气,一面闲不住地四下翻找起来,一面等着邱雨菲进来翻纸条。没想过了一会儿,没听见邱雨菲进来的动静,反倒听见那小孩细细的嗓音再次响起——
“姐姐,我困了。你再来给我讲一讲杨朵朵的故事吧。”
门内的许冥:“……”
距离卧室只有一步之遥的邱雨菲:“……”
孩子,不知当不当说,但什么都听只会害了你,真的。
房间内的许冥无奈地拍了下额头,随即便听见邱雨菲略显僵硬的应答声。熟悉的脚步声很快远离,许冥估算了下,觉着这房间的模拟场景还能再撑好一会儿,便也没急着挪窝,而是继续在场景内走动起来,边翻找边继续等待。
……偏偏就在此时,她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另一道脚步声,沉重滞涩,从远处一点点靠近,最终停在了次卧门外。
“……”正倒腾着床头柜的许冥动作一顿,当即警觉地望了过去。
这个时间,邱雨菲在讲故事,许玲在听她讲故事,那会出现在门口的只有一个“人”。问题是,它怎么会来……
不等许冥想明白这事,虚掩的房门已被轻轻推开。一道扭曲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果然是“哥哥”。
“哥哥”的手里还提着个袋子,一进门便熟练地打开了书桌抽屉,开始往袋子里装东西。许冥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收拾东西的。
一想也是,毕竟这里原本是它的房间,肯定多少有些私人物品。既然房间易主,那这些东西自然也得带走。
再看它拿走的东西,无非就是些碎布料、扎成束的头发、折断的口红之类的小物。有些许冥之前搜索时翻到过,有些则是见都没见过,可见藏得有多隐蔽。
许冥不知它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只在旁边默默看着,同时挪动着脚步,慢慢往房间门的方向靠去,随时做好出门转移的准备。
反正收拾东西就收拾东西吧,别收到书架这边来就行……许冥暗自想着,一手已经按在了虚掩的门上。不想这时,还真见那“哥哥”站起了身——转身朝着书架走来。
许冥:“……”
行、行吧。毕竟这里是它的房间,它有书放在这儿也说得过去。对方应该也只是拿了书就走,只要别在书架上摸来摸去,问题应该就不……
“嘶啦!”
许冥:“…………”
望着被对方一下扯下的小纸条,她忍不住再次拍了下额头。
不是,你是打算把整个书架都打包带走吗?没事你往下面摸什么摸……
冷静、冷静。不要自乱阵脚。别忘了你那张纸条可是英语写的,这家伙可未必能看懂……
“Open the gate for me now……”
尚在思索,房间内的“哥哥”已经对着纸条念出了声,发音还挺标准,就是念得特别慢,“as quickly as you can……”
念到这儿,它忽然顿了下,语气带上了几分微小的困惑:“……怪谈拆迁办?”
许冥:“……”
一个用作身份证明的落款而已,倒也不用那么一本正经地念出来。
配合前面的塑料英语,让人莫名觉得有些羞耻。
不过话说回来……
望着下方还在低头读着纸条的“哥哥”,许冥心中忽然窜起些许微渺的期待。
有打翻水杯和汤碗的案例在前,现在又能准确识别纸条上的英语……这是否说明,眼前的“哥哥”,确实还保有些许清醒的神智?
若是这样的话,那如果能和它达成共识,接下去的事无疑会便利许多。等于多发展一个内应,邱雨菲在301室,也能得到更多照应……
远的不提,就说近的。或许不用等邱雨菲回来,她就能在“哥哥”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许冥思绪飞转,目光紧盯着下方的身影,密切关注着对方的动静。对方却像是傻了一样,只定定站在原地,盯着手里的纸张看个没完,片刻后,却将纸条往桌上一放,低头又没事人儿一样地整理起手边的袋子。
许冥:……?
这又是几个意思?是不想搭理?还是……根本没看懂?
许冥一时吃不准对方的态度。不料下一秒,对方又做出了一个更令她诧异的动作。
只见它从那个袋子里,拿出了一把刀。
那种推式的美工刀,看上去已经很旧了。许冥看着它将生锈的刀刃推出来,以研究的目光打量着,不由蹙了蹙眉;紧跟着,又见对方陆续又从袋子里拿出不少东西,多是些旧书,还有一些衣服布料,整整齐齐地铺在了书桌上。
接着,就见对方把右手放到自己铺好的“桌垫”上,同时左手再次拿起那把美工刀——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破肉声响,一根食指,被美工刀用力剁了下来!
“……!”
许冥本能地掩了下嘴,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
光切下一根食指,似乎还不够,那“哥哥”拿着刀,原地思索片刻,又再次抬手,又是几声破肉声响,连带着小指和中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手指显然已经和活人的器官大不相同,被切下后径直滚落在地,发出一声硬邦邦的脆响;切口处则是一片发黑的组织,有诡异的黑色液体迸出,溅得“桌垫”上到处都是。
切口处很快干涸,那“哥哥”连着切下三根手指,似是也终于满足,放下刀将滚落在地的手指一一捡起,并排放在手掌里端详片刻,又从中拿起一根,对着指根处,直接啃咬起来。
“……”许冥本就有些被它吓到,见状更是不由自主地倒吸口气,头皮发麻的同时,脑袋更是飘满无数问号。
而还没等她想通对方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又见那“哥哥”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往袋子里一扫,带着那三根被切下来的手指,慢悠悠地出去了。
许冥迟疑地站在门边,正见它带着手指,转身往主卧的方向走去。敲门进屋,门并未关严,片刻后,许玲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怎么又把自己的手指弄掉了?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不是能吃的东西……什么不小心切掉的,怎么可能!
“小指和拇指还能再拼回去,食指……食指被咬烂成这个样子,怎么拼?
“干脆别要了,丢了吧。等下次遇到合适的手指,我再给你拼一个。
“不过哥哥,这种不文明的事,下次就不要再做了。你是家里最大的人,不可以做这种不成熟的事情……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很听话,会打扫卫生,还不怕灯,而且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调到勉强还行的样子……我不想因为这种事就把你换掉。好吗,哥哥?”
“……”
“哥哥”似乎回应了一句,但声音很低,许冥没听到。只听到许玲又“嗯”了一声:“弄脏了很多东西吗?那你把那些都拿出去丢了吧。右臂留下,我帮你把手指缝回去……这样没法用钥匙?那门别关不就好了。为什么这也要问我呢?你才是哥哥呀!”
说到最后,许玲的语气里已经明显带上了几分不耐烦。不知为什么,许冥总觉得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再迸出一句“记住你的身份”。
另一边,主卧内的交流终于结束。“哥哥”拖着它的大袋子慢慢走了出来,整条右臂,已然不见。
它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呆滞无神的表情,拖着袋子来到客厅,又找了个垃圾袋,将那些被黑色液体溅到的旧书旧衣服全部掏出来,转而塞进了垃圾袋里,又慢吞吞地起身,视线若有似无地往周围一扫,跟着便往大门走去。
“如果你在,跟着我。”许冥听到它轻轻说了一句。面上没有任何变化。
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
许冥正在找机会往客厅转移,闻言一时顿住,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对方却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跟着便打开了大门。
它走了出去,门却并未关上。根据之前听到的内容,应当是因为缺少右臂,无法使用钥匙,所以暂时获得了不关门的资格。
许冥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转身又给邱雨菲留下两条信息后,便赶紧挪到客厅,又借由客厅的模拟场景,一路挪到了门边。
切换回现实之中,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出,门外已经不见“哥哥”的身影。
对面302的门前,却多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团。
那纸团不仅显眼,而且十分眼熟。许冥一眼就看出,用的正是自己给邱雨菲写的纸条。
她小心地摸上前,捡起那纸团。将其打开,果不其然,里面还包着另一个东西。
一截僵硬的、指根处被啃得破破烂烂的,却还保留着完整指纹的手指。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又数分钟后,302客厅内。
那截手指被纸张托着,十分妥帖地放在餐桌上,餐桌旁,则分别是一脸严肃的许冥、一脸茫然的盼盼,以及暂时没脸的坡海棠。
……据说是因为弄丢了盼盼的手臂后,被盼盼责备得颜面无光。索性便把自己整张脸都搓掉了,以表达自己的歉意和羞愧。
不过许冥琢磨着,它可能只是单纯觉得换上这种非常规的造型更不容易被骂而已。毕竟盼盼看着莽,其实胆子挺小,换这种吓人的造型,别说骂了,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盼盼这会儿的脸色依旧难看,还沉浸在自己突然残疾的冲击中,对许冥的讲述也听得一知半解;倒是真·没皮没脸的坡海棠,闻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目光看向了同样放在桌上的金属盒:
“你该不是说,对面那个‘哥哥’其实是……”
“她那个哥哥是拼接款。”许冥想起这事就觉得脊背发凉,甚至有些隐隐的冒火,不过语气上还是努力保持了冷静,“我怀疑其中一部分,正是来自302的住户。”
也就是那个被楼长请来看住301的帮手,胡伯伯随记中所称的“田女士”。
盼盼听到这儿,终于跟上了节奏,脸色随即一变:“可是,田阿姨是女的啊?为什么会是‘哥哥’……”
“具体逻辑我也搞不懂。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因为那个身体原本被赋予的身份就是‘哥哥’。”许冥试图解释,“最开始被当作哥哥的,应当是住在402的‘园丁’……盼盼你应该知道?是一个男的。”
“……嗯。”盼盼迟疑点头,“可他很早之前就没了。”
“对,在301的许玲搬来后,他是最早遇害的。而从目前掌握的情报看,他应该就是许玲选中的,最初的‘哥哥’。”许冥抿了抿唇,边说边整理着思路,“或者说,是用来制作‘哥哥’的原材料。”
但这份材料并不完美。所以后面许玲才会一直缝缝补补,不断将来自其他人的部位拼接上去,试图打造出更加“完美”的哥哥。
“那它现在到底是谁呢?”鲸脂人琢磨了下,忍不住道,“是由一个独立意识掌握着呢,还是很多意识轮流开车?”
“不确定。”许冥摇了摇头,目光却转向了旁边的桌子,“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那就是属于田女士的意识,肯定有一部分还清醒着。所以它才会在读到自己留下的纸条后,迅速判断出情况,又立刻采取一系列行动进行辅助……
弄脏旧书和布料,是为了有出来丢垃圾的理由,这样就可以开门;连着切下几根手指,是为了导出自己无法用钥匙开门的事实,从而获得不关门的权利。
……而特意破坏食指的指根,是为了确保这根手指不会被许玲回收,从而能被偷偷送出来……
送到他们手里。
偏偏那么巧,他们手里就有一个需要指纹才能开的盒子。除了田女士本人,许冥不觉得其他人能那么快地想到这点。
思及此处,许冥终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哥哥”现在的状态,更是莫名一阵怅然。
坡海棠却已经按捺不住地“诶”了一声,伸手拿起了断指和金属盒:“既然如此,就不要浪费别人好意了!猜那么多,不如直接试试……”
话未说完,手指已经按在了金属盒子的锁上。
许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状只得又咽了回去。另一头,果然如她猜测,金属盒咔哒一声开启,鲸脂人伸手进去,很快便掏出一本小小的本子。
“工作手册?好老的款式啊……”鲸脂人喃喃着,随手翻开,看到里面记录的第一个名字,微微一怔,旋即没忍住笑出了声。
“噗,许大壮?这名字认真的吗?袭明老师你真的确定这东西靠谱吗,里面居然有人叫大壮诶……”
“……”
许冥闻言,表情却是蓦地一顿。
“这个名字,我好像知道。”她喃喃着,抬眸看向另外两人,不知为何,竟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养大她的那个阿姨,大名许壮言。
有时她的朋友会来找她,有时是为了办事,有时是因为三缺一。而她们称呼她的方式,往往就是——许大壮。
第八十六章
【我看到许大壮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嗯, 虽然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是[孩子]。事实上,就在搬进这栋楼前, 我还和许大壮,还有扒手研究过那到底应该算是什么, 我们甚至无法确定那到底算不算是[活物]……不过有一件事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无论如何,这只是个有着孩子躯壳的东西。我们必须对她, 不, 对它, 保持足够的警惕。
【事实证明我们的想法是对的。大壮才将它送来这栋楼多久,就出了那么大的事。
【为了给老杨帮忙,我和扒手都暂时搬了进来。扒手负责巡视楼内的状况, 我则专门盯着那个可疑的[小孩]。大壮本来也想来,她觉得这事责任在她,可她实在抽不开身。毕竟她现在也是个当妈的人了, 养女还是个特殊体质, 没人顾着不行。
【她对此好像还挺自责的,但我觉得这没必要,当初把那[孩子]送到这里来,还是我们几个一起出的主意。而且谁能想到在怪谈随便捡的道具都能自己活过来还追着管人叫妈啊,没人能想到吧。
【说回那个[孩子]。我们也是第一次应对这种状态的道具,以前遇到的最多有[活性],真正活过来的这还是头一个。老实说大家都没什么把握。只能先把她房间封起来了事。后续我会继续观察, 希望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吧。】
……
【这是我住在楼里的第三天, 截止目前,一切平静。
【扒手那小子贼得很, 还问老杨要了个小官当,成了什么[楼长助理]。我就没他那么虚荣,我只管老杨要了两个包包。
【对于301那孩子,我们仨这两天又讨论了几次,总算是统一了对它的称呼——[异化根]。
【这个名词是在[根]的基础上衍生过来的。既然已经决定,要管那些怪谈道具叫做[根],而这个[小孩],又是由一个道具变化来的存在,那么就叫[异化根],合情合理。
【不过我个人其实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其实当初决定要管怪谈道具叫[根]时我就挺反对的,一开始称之为[根],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这是死人用来维持神智的东西,是死人力量的根基。但现在的案例已经证明,这东西并非是我们所想的那样……起码不完全是。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这样叫,多没气势啊,叫[魔武具]多气派,[死者之赠]也很好听。
【可惜我说了不算。罢了,异化根就异化根吧,反正也就我们几个内部叫叫。我都想好了,等这回出去,一定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提交报告,争取抢到所有名词的命名权。
【前提是那份报告能通过上面的审核,我其实对这挺没底气的。毕竟就目前看来,除了我们几个之外,似乎很少有人能看到和使用那种怪谈道具……就像我们自带的能力一样,哪怕是对于其他通灵者来说,这似乎都是件很难以理解的事。
【反正尽力而为吧。怪谈正在变化,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种变化必然也会波及到怪谈道具,甚至波及到其他通灵者身上。或许哪一天,所有的通灵者都能接触到怪谈道具了也说不定。
【但这算是好事吗?我无法断言。起码对我自己而言,如果有的选,我会更希望当一个普通人,不,应该说,正常人。】
……
【那个异化根,还真是神通广大。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明明已经被封在了房间里,却还是通过各种方式从外面骗人进来。我和老杨分析,又给大壮打了个电话讨论,都觉得这多半是从它原本的能力发展而来——这家伙作为[根],主要能力就体现在对讯号的模拟和操控上。
【在它还不会动的时候,大壮就经常把它当联络器用,来向怪谈外面的人沟通求助,也能用来寻找和锁定被困在怪谈内的人。现在看来,功能基本没变,只是从定向寻找,变成随机捕猎了。
【……这样看来,这似乎也算一种电信诈骗?
【好在问题不大。那个异化根小孩虽然能骗人过来,但本身无法突破房间的限制。老杨说,只要尽可能完善楼内规则,将被骗来的人送出去就行。当然,为了避免活人的气息刺激到楼内的其他住户,也要尽可能避免他们之间接触。
【提到这个问题,我又忍不住忧心。我还是觉得将一群死人聚到一起并不明智。不过老杨觉得,她的尝试已经初见成效,为了应对怪谈未来的变化,这种有风险的尝试是必要的。既然她这么坚持,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又向她要了一个包包。】
……
【情况似乎有些失控了。
【有住户来找扒手汇报,说看到其他住户带着误入者的首饰……我们这才意识到,或许不是所有的误入者,都顺利走出了这栋楼。
【异化根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其他的住户并没有。扒手试图从虚空中阅读线索,但失败。我们只能采取最笨的办法,大清扫,并且加大对这栋楼的控制。
【这事爆出时,老杨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但这种时候,再去追究责任也没用,如果真的有死者发生了变化,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封住他们。
【只是这样一来,我和扒手也没法再轻易离开这里……我在老杨封楼前给大壮打了电话,她没接。只能托人递给口信过去。
【希望等她过来的时候,情况已经稳住了吧。】
……
【为了加强对这栋楼的控制,我、老杨还有扒手,都不得不拿出了自己所有压箱底的道具。
【扒手手中有一个根,效果是可以通过光照撒布压力和恐惧。这玩意儿这回派上了大用场。他将根的衍生物融进了电表箱和感应灯里,勉强控制住了局面。老杨则用自己根的能力,往楼里安装了不少[门]……但做完这事后,她精神一下差了很多。所以后续的管理还是交给了扒手。
【我在限制行动方面没什么能力。只是身边正好带着其他人以前给我的衍生物,就直接用上了。
【几张[福]字,越相信它,它就越能给人以庇护;还有一把茱萸,这个是以前进怪谈时用的,拿着它不容易迷路,但也可以用来给怪物施加[回家]的规则,只是这样更消耗道具的寿命。
【这些都是我问别人要来的,以前进怪谈时都扣扣搜搜舍不得用,这回几乎都拿出来了。按说至少还能再换个包包,不过看老杨那病蔫蔫的样子,这事还是之后再说吧。
【说起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太喜欢用[根]。在所有人里,我是唯一一个能接触根,却从来不用的。
【我总觉得这种东西用起来叫人不放心,有些还好,是明面上让你支付代价,可有些看似无害的,难道就真的无害吗?说不定它也早已暗中支付了价格,只是我们还不知道。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不方便。大壮也这么认为,她说每次进怪谈都要带一堆东西,特别麻烦,尤其她现在还有小孩,她是真的不想让养女接触这些。
【我进来之前,我们曾经约着搓了一次麻将。当时大壮还说呢,要是能把所有的根都压缩在一起就好了,做成手机程序一样,想用哪个就点哪个。扒手却说不如做成书本的样子,这样用的时候就像在翻魔法书,拉风。
【不过这管我什么事呢?我又不用这些。
【扒手说,我不用根,可能纯粹是我用不着。这倒也是。毕竟当你能靠自己的拳头痛殴看到的一切东西时,所有的外力,都变成了花里胡哨。
【这也是我给自己起代号叫[悍勇者]的原因。其实本来就叫[勇者],但其他人都叫三个字的,我没办法,只能多加一个字。大壮倒是曾说过,这种见谁打谁的能力,不如叫流氓或者恶棍……她真的不会起名字,换我就叫恶棍侠。】
……
【目前来看,情况已经被大致控制住了。这是好兆头。不出意外,下周我就能完成我的报告,到时必须让老杨放我出去,我一定要抢到所有名词的命名权。
【对面的异化根现在也安分许多。不再房间里胡闹哭嚎,骗人的频次也大大减少。只是有时会站在玄关处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怪叫人无奈的。】
……
【等一下。我在写什么?它的房门不是被封住的吗?为什么我会看见它站在玄关里?】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
【情况好像又变得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个异化根正在变得更强大,我不知道为什么,它明明没有接触任何东西,但它就是在变得更强大。明明门一直被封着,电表箱和感应灯也一直在运作,可它好像对这些都视若无睹,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间屋里。
【我试图去和老杨扒手商量对策,可老杨的状态更差了。她把自己关在门内不肯见人,我隔着门都能听见很重的咳嗽声。扒手看上去也有些急躁,他说楼内其他的住户也受到影响了,有人莫名其妙过来打了他一顿,转头却好像完全忘了这事。
【似乎也完全意识不到自身的异变。
【老杨闭门不出,我只擅长单挑,而且没有道具,压力一下来到了他身上。他说自己会努力再放大根的效果,并且在尽力[读读]看,看能不能得到些提示。
【我发誓,如果他这次真能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绝对再也不叫他扒手了。而且在我的报告里,我绝对会给他的能力起一个更加拉风的名字,比其他所有人的都拉风。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很挂心。
【在我离开扒手房间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问我这两天有没有做梦。我问他做哪种梦,他说,梦到[那个]。
【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们好像都有梦到过,但我没有,真的从来都没有。我只是听他们说过。
【扒手告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梦到[那个]的频率明显变高了,看得也更清楚。我想问明白,他却不愿意多说了。】
……
【扒手的状况也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古怪的狂热里,总在研究他带来的根。但同时,那个根的效果确实在加强,我亲眼看见那个异化根被突然亮起的感应灯逼回了房间里。他还给了我两根小手电,说也是用他的根做出来的,可以起到和灯光差不多的效果。但有时限,用完就没了。
【这东西帮了我不小的忙。那个异化根又骗了人进来,这次还真的将人拐进了屋里。我冲进去将人带走,结果差点被它撕掉一条胳膊,它甚至追出了门……还好有扒手给的新道具。
【也是我大意了。因为这家伙平时很少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所以我有些疏忽。它似乎还在进行着找家人的游戏,管这次的误入者叫[新哥哥]……难道说,是因为这次误入者已经被它当做了家人,所以带走对方时,它的反应才格外强烈吗?
【我想和扒手再讨论下这事。但这两天他也开始不出门了,只通过特殊的手机与我联系。我想上去找他,可对面的异化根又给我很大压力。老杨则是彻底失联……真叫人不安。
【不知道大壮收到我的信息没有。希望外面的人能帮着想想办法吧。】
……
【扒手彻底失去消息了。
【他最后给我留下的,是一条意味不明的信息。他说,他现在不用做梦也能看到[那个]了,他想好好地去看,叫我不要打扰他。
【他还提到,他已经通过自己的特性,找到了破局的方式,线索已经转交给了老杨。根的功率也开到了最大,所有防御措施的运作都将继续保持,叫我不要担心。
【……他是傻子吗?!怎么可能不担心啊!换你朋友在鬼屋里突然说想找个安静地方自己待会儿,你会觉得他脑子正常吗?真就有病!
【没办法,我必须上去看看了。好在就像他说的,电表箱和感应灯都在妥善运作中,那个异化根暂时出不来。这总归叫人放心了些。】
……
【……*&#%*#[划掉]#¥@!%&*%[全部划掉]】
【好了,我觉得我稍微冷静下来了。我必须冷静下来。现在我很可能是楼里唯一还能留下清醒记录的人了。田将明,你现在赶紧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快点冷静啊!
【@#¥%&$[大量撕页与涂抹痕迹]】
【行,那还是,就,老天我该从哪里开始……对,上楼,就在不久前,我上了楼,想去找扒手。
【四楼也变得很奇怪。不知何时多出了不少……不少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总之,我上了五楼,但我没有找到他。敲不开他的房门。没办法,我只能去敲老杨的房门。老杨是楼长,不仅有单元楼大门的钥匙,还有所有房子的钥匙。我知道她不舒服,但我需要她帮我开扒手的门。
【老杨的门一推就开了。里面没有开灯。我进去,看到了……应该是老杨?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但它在说话,它用老杨的口吻和我说话。它说,它知道扒手正在干什么,因为类似的事,它也干过。
【他们都能梦到[那个]。而当靠近到一定程度时,不需做梦也能看到,再靠近一点,他们甚至可以进入。
【我问它,进入哪里,它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说我或许是他们中最幸运的。我的直觉让我待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但同时我也错过了很多。我不想知道我错过了什么,完全不想知道。别让我知道。
【它告诉了我扒手最后[阅读]到的线索。线索是,[心脏伸出细细触须,分泌古怪的激素。石头都变成肠胃,在它的催动下蠕动]。
【我没懂这个意思。它却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吓人。
【它说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那个异化根越来越难控制,为什么楼里的其他人都慢慢变成了怪物?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
【心脏是指那个异化根。触须也是指它。
【在我们尚未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异化根已经将自己化为了这栋楼的心脏,并将其他人一点点同化成了能为它供能的器官。所以它从来不猎食,因为它不用,它只要得到其它[器官]的供能就好……
【可激素又是指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那个用老杨口吻说话的……说话的东西,告诉我它也还没想明白。不过它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它说它以一个很大的代价,和[那个]进行了交换,换到了一条拥有绝对优先级的强制规则。只要这条规则生效,就可以用来对付那个异化根。
【但想要这条规则成立,它必须知道那个异化根的称呼,一个有效的称呼。但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它管自己叫玲玲,大壮以前则管它叫[天线宝宝],但这两个称呼都无法让规则成立。
【它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从它那里拿走大门的钥匙,直接逃出去。要么,最后再帮它一次。帮它找到可以让规则成立的名字,只要找到,它就能用那条规则彻底抹杀异化根。
【我当然不能直接离开。这楼已经完全乱了,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怪谈。如果放着不管,谁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所以我选择了第二种。然后我就回来了。它说它已经没法离开房间了,但它会一直在那里等我,直到等到答案为止。
【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它。我既希望它不是老杨,又希望它是。这样它至少会一直在那里。
【我本来还想再等等,看大壮会不会来。但我不知道还能再耽搁多久,所以还是决定冒险一次。
【接下去,我会将这份记录收在密盒里。能打开这个盒子的,除了我,还有大壮、丽丽、小黄。不出意外的话,我想现在正在翻阅这本笔记的,就是上述中的任何一人。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姑且问声好吧。
【如果你翻页后,看到后面还有记录,那就继续读下去吧,既然你能看到这本子,说明我人早没了,能多记一点都是赚到。如果没有,请继续我未完成的工作,我相信五楼的那个还在等着。如果它是老杨的话,它一定会等的。
【以及,如果你能离开这儿,请把我的报告带出去并上交。拜托了,谢谢。】
“……”
至此,又是一页内容结束。
许冥盯着面前页面上的文字,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将本子再次翻过一页。
后面,只有一片空白。
第八十七章 (捉虫)
望着眼前的空白页面, 许冥久久都没有回神。
或许是因为这个有去无回的结局太过无声且凄凉,又或许是因为,那薄薄一本册子里包含了太多暂时无法消化的信息。各种情绪与疑问混在一起, 满满地撑在脑袋里,让人一时完全理不清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轻声开口, 语气中犹带着几分茫然:“所以,那个, 到底是什么?”
这并不是她最想知道的, 只是她随便从脑子里的众多问号里揪出来一个, 说话时也更接近于喃喃自语,并未指望有谁能够回答。正越过她肩膀探头看日记的鲸脂人倒是配合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啊。”
“……”许冥看它一眼,语气更加古怪, “可你不也是那个吗?”
“什么那个?”鲸脂人振振有词,“我只是有点‘那个’,又不代表我看过所有的‘那个’!谁知道他们说的哪个。”
旁边因为年纪问题都能没能坚持看完册子的盼盼:“……所以你们到底在说哪个?”
许冥:“……”
不知道啊, 我说的是异化根, 对门301的那个。鬼知道它说的是哪个。
不过这么一通胡搅蛮缠,反倒让她逐渐冷静下来。起码现在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了——对面那个自称“许玲”的小女孩,本质就是个异化根。
而且是曾被人类使用过的异化根……而使用它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阿姨。
姓许,女性,绰号叫大壮,本身是通灵体质, 还有一个同样特质特殊的养女。还会和朋友搓麻将。许冥不认为世上会有另一个陌生人同时满足这些特点, 而且在自己的印象里,阿姨每次来怪谈找自己时, 确实总是带着个很大的包。
全部对上了。
现在看来,那些包里装的应该就是阿姨那时使用的根。而对门的异化根,就是在被阿姨使用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人格,又对“家庭”这个概念产生了执念,因此将阿姨,甚至是自己都当做了家人,并努力寻找着其他合适的家人……
等等。可不是说人类是不能直接使用“根”的吗?为什么阿姨他们就可以?而且从日记的记述来看,当时并没有“规则书”这种东西,那规则书又是怎么来的?甚至连“异化根”的概念都是第一次出现,也就是说那时连基础的体系都没有?而且为什么同样是异化根,对门的小女孩就可以搞天搞地生生搓出一个怪谈,自己旁边的这个除了捏脸就只会捏脸……
不不不,不对。再等等。
乱了,又乱了。这样下去不行,绝对不行……
许冥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将混乱的思绪全都拨到一旁,再次看向面前的手册,在心里暗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镇定、镇定,不要乱。这日记确实透露了很多没错,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记住自己是在干什么。
首先,明确自己的目的。好好想想,我是为什么来的,我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
第一,把邱雨菲从小女孩那边救出来。第二,带着她逃出去。
……哦对,还要顺便带上坡海棠……但可能不带也没事?
这个念头在许冥脑海里短短转了一下,很快又被抛到一边。
下一步,单以这两个目的为基准,去筛选日记提供的信息。只要是这会儿派不上用场的,统统先放到一边,不论它们看着有多云山雾罩,也不论它们看着多有吸引力、多让人在意……
包括但不限于关于根的部分、关于记录者身份的部分、关于那些神秘与未知的部分。
还有……还有关于阿姨的那一部分。
视线再次扫过面前的字句,许冥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从上面移开目光。
这样一理,思路就清楚不少了。抛开所有影影绰绰的信息与疑问,整本日记中对她目的有帮助的内容,归纳下来其实就五条:
第一,那个301的小女孩,也就是自称许玲的那个,畏惧感应灯。
第二,小女孩平时不太会表现出太大攻击性,但在“失去”喜欢的家人后,会陷入暴走状态,变得极难应付。
——此外,结合盼盼的案例,对这条似乎还能进行补充:在“寻找”家人时,小女孩貌似也会暴露出攻击性。具体的攻击手段未知,但速度很快、力气很大,有能力对猎物进行标记,而且在狩猎时极具耐心。
第三,就是那个小女孩已经通过某种能力勾结……不是,联结了楼内的其他怪物,从而促成自身的强大。
被它看中的人,会吸纳成为家人,并被强制变得“完美”;被它抛弃的人,则会被放逐到单元楼中,直至最后被其他怪物吞噬吸收,产生的“养分”又借由它与怪物之间的联结,回馈到它身上。
嗯……在此基础上做出推测,如果能设法破除掉这种联结,是否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它?
这一部分日记中没有提到,但许冥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思路。
第四点,也是许冥最没把握的一点——即住在五楼的楼长,现在很可能仍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如果设法找到许玲的“名字”并交给她,或许就能够直接解决许玲的问题。
就是不知道“许玲”这个名字作不作数。日记内并未直接提到这个名字,但许冥觉得,凭记录者和楼长的能力,应该不难推出这个名字才对。
最后一点,则与许冥从进楼后就得到的提示遥相呼应——离开单元楼的钥匙,现在依旧只有楼长掌握,换言之,离开的线索也在五楼。
想要离开,五楼必须得去。这点无法回避。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是先将邱雨菲救出来再去五楼找线索,还是自己先去五楼找线索,有苗头了再过来救雨菲?
许冥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很快便下定了主意。她将本子放回金属盒内,又冲鲸脂人招了招手,直接商量起上楼的事宜。
“诶……你们这就要走了吗?”盼盼看上去十分茫然,“可你们的朋友不是还在301吗?”
“对哈。”鲸脂人搓了搓眉毛,若有所思地看过来,“邱雨菲那小孩没什么保命手段吧?确定不用先把她捞出来?”
它虽说不是拿主意的那个,但对一些事也有自己的判断。依靠袭明那个把人藏进异空间的能力,应该是能将人偷出来的。况且……
鲸脂人思索着,目光不禁扫过一旁的桌面——除了那本册子,他们还从那个金属盒里开出了一个略有破损的小手电筒,以及一小截干枯的茱萸。茱萸姑且不论,它觉着这手电总归是能派上用场的。
毕竟那日记里不也说了嘛,小手电和感应灯一样,都是某个根的衍生物。而那小女孩克服不了感应灯。
许冥闻言,却摇了摇头。
“风险太大。”她说着,轻轻点了点桌面,“别忘了,手电应该是有两个的。”
楼长助理给了田女士两个手电,盒子里却只有一个。那另一个,大概率就是在田女士前往301找名字时被带走了。而田女士那次并没有回来……
这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在某些状况下,即使是拥有震慑能力的光,只怕也不能完全依赖。
事实上,在逃出对面的房子时,许冥所考虑的,确实是如何利用感应灯的优势将邱雨菲捞出来。然而现在看来,风险还是太大——而且“救出来”并不是计划的终点,逃出去才是。现在邱雨菲已经被许玲当做“家人”,一旦带走只怕会引起对方的暴怒和追击,反倒不利于他们上楼继续找线索了。
在加上对面房间里还有“哥哥”存在……虽然无法确定对方现在的状态,但至少目前看来,它是站在人类这边,雨菲有它照应,多少让人更安心些。
“还是上楼吧。”许冥用力吐出口气,“还得确定下四楼的状况呢。”
作为被小女孩催化出的怪物,却能发展到连小女孩都拿它无可奈何,可见四楼那边也是个硬茬。
鲸脂人配合地点了点头,开始抓紧时间给自己重新捏脸。盼盼却露出几分迟疑,看了看封闭的房门,嘴角微动。
看出她的犹疑,许冥又补充了句:“你就别出去了。少了条胳膊移动也不方便。”
而且301标记猎物的方式未必只有一个指印,万一一出去又被许玲抓个正着就得不偿失了,不如留在屋里给他们做接应。
“手电筒你也留着吧。”许冥想了想,又道,“四楼的人不怕光,拿了也没用。”
“……”盼盼瞟了眼桌上的手电,却是默了一下。
“可这东西,怪有用的吧?”虽然没仔细看日记,但从许冥二人的对话中,她也多少能猜到一些,语气因此也带上了几分古怪,“你也不怕我直接拿了就走?”
“走?”许冥闻言却是一顿,“去哪里?回家吗?可你胳膊还没拿回来……你要想先回家的当然也行,这种时候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不过我是建议稳健为主……”
顿了顿,她又指指门:“如果离开的话,记得帮我们留门就好。再就是注意安全。”
盼盼:“……”
“算了。”短暂的沉默后,她轻轻撇了下嘴,“那还是等你们把胳膊还我吧。”
说完,就自行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不再说话了。
搞得许冥反倒有些茫然——她本身就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对于这种有点别扭的小孩,更是摸不着头。但不管怎样,达成共识了就好。
小孩还挺讲义气,既然许冥已经将手电留给了她,剩下的那截茱萸,便说什么都不要了。许冥其实也摸不清这茱萸到底该怎么用,毕竟日记里只写了用处但没写用法;但想想“茱萸”这种东西本身就比较吉利,这么短短一截带着也方便,便也没客气,直接揣进了兜里。
嗯,当然算借的。向田女士借的。
转头又和鲸脂人商议一阵。没过多久,两人便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迈出了门。
对面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想来是“哥哥”已经倒完垃圾,回到了家。
许冥还特意留意了一下301和302的门口,想看看它是否还有给自己留什么新的信息。很可惜,一无所获。
两人只能按照原计划,蹑手蹑脚地继续往楼上走。这事倒比想象得简单。
一来他们已经拿到了开启楼道铁门的密码,二来,他俩的行动并不会受到特别的阻拦——坡海棠作为“报废版姐姐”,在许玲眼里估计已经等同死人了。别说上楼下楼了,哪怕它死在301门口,对方多半都不会再多看它一眼。
至于许冥,她暂时并没有冒头的勇气,毕竟按照邱雨菲小说的说法,自己的地位等同于许玲的“白月光”,万一正面遇上又被认出来,搞不好对方还会发什么疯。
所以她还是采取了最保守的方案。利用模拟场景,一路偷渡到楼梯上。直到穿过了拦在四楼楼梯间的大门,这才解除模拟,轻手轻脚地踏上了楼梯。
“我说大佬,你那到底什么本事啊。”鲸脂人跟着她一起上楼,边走边好奇道,“随身空间吗?”
“差不多。”许冥没有多解释,保持着袭明高冷的人设。转眼就已经转过一处拐角——再往上走,就是四楼的平台。
然而许冥二人,却在此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我去。”又过片刻,方听鲸脂人情不自禁地感叹出声,望着不远处的平台,怔怔出神,“虽然之前又听盼盼那小孩说过……但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只见那平台上,绵绵密密、层层叠叠,已然爬满了白色的菌丝。更有乳白色的菌伞,高高低低,长得到处都是。
别说感应灯和电表箱了。就连墙壁和两边的房门,都已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半分。
*
同一时间。
单元楼外。
顾云舒安静坐在灌木丛的后面,尽管知道许冥这会儿已经不能用工牌和她联络,却还是习惯性地时不时看一眼挂着的工牌。双眼掩在树木层叠的阴影下,透出些微的不安。
她的面前,是正挤作一团的小狗——当初兰铎分出了一只小小狗,作为先遣兵送进了单元楼里,剩下的则全部放在了外面。顾云舒无法和其他人联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挨个拎着后颈皮,拎到全部灌木丛的后面放着,起码不能吓到路人。
她原本还担心这些小狗会乱跑,安置好后才发现自己想多了。问题是——跑是不跑,但它们要打架。
打架还是分级别的。两个月的和两个月的咬,四个月和四个月的撕。输了的身体会逐渐被浓密黑色包裹,直至最后化为一滩影子融入地面,并入打赢那方的影子中。
而赢的那方,身体则会逐渐膨胀,直至变为更成熟的体型。
顾云舒也不知道这是兰铎的指令,还是这些小狗的本能,索性也懒得管,就坐在原地,托腮看它们咬架。时不时看一眼对面的楼再看一眼工牌,面上没什么表情,旁边的冬青树,却几乎已经被揪秃。
就在此时,却听一阵轰鸣声响。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单元楼外。
没过多久,又一辆车从另一个方向驶来。稳稳占据了另一个停车位。
左边的车上下来的人,顾云舒刚巧认识。是安心园艺的方雪晴和凌光。右边车子上下来的两人却都十分陌生,只知道一个是留着长发的大汉,另一个则是戴着眼镜的瘦小女人。
出于谨慎,顾云舒选择继续坐在原地,没有出声;另一边,方雪晴则已经冲着另外两人熟稔地打起招呼。
“老田!毕姐!你们也得到消息了?”她冲着那个留着长发的大汉挥挥手。对方正是大力除草的田毅亮。
田毅亮微微颔首,瞟了眼旁边古怪的单元楼,不知为何,神情透出几分异样的复杂。
方雪晴没有错过他表情的变化,只当他也正因为这怪谈的棘手而苦恼,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抱起胳膊:“你们有想出该怎么进去吗?”
田毅亮摇了摇头,看她一眼:“你的规则书不能用?”
“不能。”方雪晴耸肩,“我只能从怪谈里面开门出来。但不能从外面开门进去。”
她说着,又看了看站在田毅亮旁边的那个身材瘦小的女性:“毕姐呢?有什么法子没有?”
安心园艺和大力除草的外勤人员基本都互相熟悉。因此方雪晴也很清楚,眼前的毕姐实际并不属于外勤组。因为身体原因,她一般只负责文职。
但现在,田毅亮却带着她一起过来。说明这次的事件,肯定有能用上她能力的地方。
不过方雪晴和她实在不熟悉,一时也想不起她到底有什么独家能力。见毕姐轻轻摇头,只得讪讪笑了下。倒是一旁的田毅亮,见状轻哼了一声。
“别想了,进去的法子,我们也还在想呢。”他道,“毕老师会过来,也不是为了开门,而是为了提供保障。”
“?”方雪晴好奇,旁边凌光也好奇看了过来,“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我的畸变特性是‘黄鱼脑袋’。”毕姐见状,温声道,“因为听小田说,这次的怪谈能够影响人的记忆,所以才说跟过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哦……”安心园艺的两人恍然大悟,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那确实是很有必要。
如果一个怪谈有能力影响外部人的记忆,那毫无疑问,它的内部,肯定也有着类似的陷阱设置。而针对记忆方面的影响,能够手动创造锚点的“黄鱼脑袋”确实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针对记忆的影响的确很棘手。”凌光深以为然地点头,明显是想起了某些糟糕的经历,“单纯的扭曲还好,只要细心,总能找到突破点。就怕那种直接抹除记忆的,让人连相应的对策都想不起来,无从着手,最是麻烦。”
“最麻烦?”田毅亮闻言,却是忍不住又嗤了一声,“那我俩的想法不一样。”
“我倒觉得,那种记忆重现的陷阱,才是最麻烦。”他说着,叹了口气,见另外几人面露不解,又轻轻咦了一声。
“你们都没有遇到过吗?就是那种直接把是把脑子里的记忆调出来重播的手段?
“就像是做梦,但比梦更加真实。因为用的本就是真实的记忆,所以更容易让人沉浸,真真假假分都分不清。再借着这一层真实,趁你没有防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对你施加某些影响……
“根本就是防不胜防——因为真实的记忆,往往最能迷惑人心。
“一旦遇到,那可不是轻易就能脱身的了。”
*
同一时间。
单元楼内。
鲸脂人独自站在楼梯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楼下,又看看前方,探头探脑,似乎有些紧张。
而它的面前,许冥已经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四楼的平台——准确来说,是四楼平台的模拟场景。
反正现在就这一个技能。遇事不决,先模拟一下准没错。
许冥默默想着,试探地伸脚,踏上了面前模拟出的地面。地上铺满了菌子与菌子,一脚下去,触感是一种古怪的柔软,让人莫名有点头皮发麻。
许冥微微屏息。
从目前种种迹象看来,这种菌丝或许比许玲本身更难缠也说不定,而且似乎还具有影响记忆的能力,就是不知道具体会造成什么效果……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掠过401的随记,尤其是那种“家母曾罹患阿兹海默症”。
说起来,从那份随记来看,401的住户最后自己也出现了记忆问题。就是不知道那是异化导致,还是纯粹作为死人的丢失……
许冥定下心神,继续抬脚往里走去。因为这种白菌长得实在太过茂盛,以至于她一时连出口在哪儿都找不到。她凭着记忆往上行楼梯的方向走去,明明就是几步路的事,不知怎么,却迟迟摸不到头。
“……”许冥嘴角微抿,加快脚步。鞋底踏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旁边随即传来一声低哼。她诧异转头,这才发现旁边的矮墙上,正坐着一道人影。
一个很熟悉的人影,穿着兜帽卫衣,背着个单件行李包。正屈膝坐在旁边的墙头,身后是沉沉的夜幕,皓月当空。
似是注意到许冥的视线,他又轻哼一声,纵身跳了下来,轻盈落地,正落在许冥的面前。
“你迟到了。”他开口和许冥说话,声音低沉悦耳,好听得许冥一个激灵。
跟着便见他抬头,露出一张许冥再熟悉不过的脸——
轮廓流畅,五官俊逸。
正是兰铎。
只是不同于记忆里兰铎的温和,眼前兰铎的表情却有些冷漠,看向许冥时,更是微微撇了下嘴角,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迟到了。”他再次重复,很较真的样子,“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许冥却是一怔,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话说我之前是在哪里来着?这里又是哪儿?
尚在思索,兰铎却又动了下唇角,随即放弃似地转过头:“算了,反正下次再迟到,我一定不会再等你了。”
“可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许冥心中一动,一句话却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兰铎微微一顿,看上去似乎更不高兴了。他看了眼许冥,张口刚要说些什么,视线却忽然一停,跟着又皱起了眉。
再下一秒,许冥看着他突兀地伸手,用两根手指,从自己外套上夹起了一根细细的毛。
白白的、细细的。低头一看,衣服上还沾着好多。一看就是刚被某种毛绒动物用力蹭过。
“……”这下,兰铎的嘴角沉得更厉害了。
“不等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甩下一句,转头就往外走,“下一次……绝对不等了。”
许冥:……
……???!
懂了。许冥恍然大悟。
虽然搞不清具体的状况,但现下的场景——
是幻觉。绝对是幻觉。
第八十八章
如果说最开始产生“幻觉”的想法, 只是因为面前这个怪怪的“兰铎”;那么在仔细观察过一波周围的情况后,许冥便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虽然她依旧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但稍稍观察一下就发现, 这个地点她其实很熟。
当然,是现实中——她大学附近有条老街, 因为准备拆迁, 里面的居民早已搬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些晚归的学生,会抄近路从这里回学校。许冥也从这里走过几回, 但出于通灵体质的求生欲, 更多时候, 她宁愿选择绕路。
而现在,她就站在这条老街中。
不仅如此,她还在自己手上看到了美甲——因为工作原因, 许冥基本不做美甲,只在大二的时候出于好奇体验过一次,没多久就因为不方便卸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大二的自己, 正和一个怪怪的“兰铎”,走在自己大学附近的老街里……
这样一看,更假了。至少许冥自己清醒地知道,自己大学的时候,绝不会没事跑到老街来,而且那个时候,自己也绝对没见过兰铎。
……还是嗓音绝赞脾气古怪版。
眼神倒是一如既往得清澈。只是熟悉的清澈中混着不熟悉的不高兴, 反而显得更奇怪了。
这也是许冥想不通的地方——就算是幻觉, 一般不也得追求下效果吗?要么尽可能弄得玄乎吓人,通过短时间内的强烈冲击攻破人类的心理防线;要么就是尽可能弄得真实, 让当事人自己都辨不出真假,再利用这份虚伪的真实,悄无声息地对目标进行引导甚至是洗脑……
但这整得算是怎么回事?
说吓人吧,又不吓人。说真实吧,又一眼假。
不上不下的。
许冥正暗自思索着,走在前面的兰铎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略显微妙地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跟着抿了抿唇,似是陷入了某种纠结。
又过片刻,方听他试探地开口:“你不舒服?”
“嗯?”许冥怔了下,下意识摇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那你走这么慢。”兰铎看似松了口气,旋即移开了目光,继续往前走去,“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你不总是最积极。”
……?
许冥愈发困惑。什么叫“这种情况”?哪种情况?
再联系下之前兰铎从自己身上抓毛的事,许冥心情愈发微妙。老实说,会编剧情的幻觉不少见,但像这种,莫名其妙自己原创一条剧情线,还原创得没头没尾,连当事人自己都一头雾水的幻觉,她这也是头一回遇见……
保险起见,她还是低低应了一声,随即加快脚步,跟上了前方的兰铎。
目光却不断扫向两旁的旧房子,又不时伸手在身上摸一下,眉头微微蹙紧。
——虽然她现在依旧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也搞不懂为什么这幻觉里的剧情到底在讲什么,无论如何,“幻觉”这个结论已经是铁板钉钉。
而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说,会陷入幻觉,说明自己之前肯定已经被困在了某个怪谈里,幻觉正是怪谈狩猎的手段。既然如此,那当务之急,就是要设法破除幻觉,赶紧逃出去……
最简单的做法,自然就是直接暴力破坏。但具体该怎么破坏,这个也有讲究的,如果没有把眼前一切都横扫一遍的能力和气势,那必须追究一击即中,一下破坏幻觉的核心。
但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破坏。
许冥方才看过了,自己身上除了一个斜挎包,什么都没带。而那个包里轻飘飘的,显然没装什么可以用来充作武器的东西;小路两边又特别干净,连这石头都没……
等等。
瞥见道边的一堆碎瓦砂石,许冥心中蓦地一动。
“嘿。”她立刻开口,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兰铎,“等一下。”
兰铎闻声回头,绷着嘴角看过来:“怎么?”
“没什么。”许冥笑了下,指了指旁边的瓦堆,若无其事地靠过去,“我突然想起来,我宿舍的小鱼缸里正好缺两块石头……难得路过,不如等我先去找找?”
兰铎:“……?”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你宿舍十点半就关门了,我们总共就没多少时间。你还有空挑什么石头……”
“放心放心,很快的。”许冥心说鬼知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只随口敷衍着,目光不断在瓦堆上徘徊,尽可能地寻找着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尖锐石块。眼见“兰铎”神情越来越奇怪,许冥索性赶在他之前抢先开口:
“对了,之前就想问了。”
她意有所指地指了指他的脖子:“你的铃铛呢?”
“那么重要的铃铛,不会是丢了吧?”
“……”兰铎闻言却是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喉咙,面上浮现出几分窘迫。
果然。许冥毫不意外地想着,再次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瓦堆。
能制造出幻觉的怪谈,坦白讲,她也经历的不是很多。但经验好歹也是有归纳出一些的。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要让幻觉里的存在带着你的节奏走。
而打破节奏的有效方法之一,莫过于直接戳穿幻觉里的矛盾与漏洞。
怪物也是有情绪的,至少会模拟幻觉的怪物,它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和模仿情绪的。这就意味着当一个漏洞被指出时,对方很可能会给出一个短暂的情绪反应,比如惊讶、比如茫然,再或者就是动摇。
再接下去,无外乎就是两种发展。要么对方开始试图补圆漏洞,维护幻觉的真实性;要么就是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撕破脸不演了……而无论是哪种,起码都意味着,幻觉本身的节奏会被打破,而被困在其中的自己,也能趁此机会,稍微得到些喘息之机……
就比如现在。
许冥的视线终于锁定了一块尖锐的碎石,趁着兰铎窘迫移开目光的工夫,赶紧捡起,悄悄藏在了身后。
转身正打算找个合适的下手角度,目光无意间扫到兰铎发红的耳朵,表情却是瞬间凝住。
……不是,我就问个铃铛的事,你脸红什么劲啊?这算是那门子的情绪反应?
这只是个幻觉,麻烦你正常点,我害怕。
许冥都给整得有些不会了,一块瓦片在背后藏了半天,也不知该不该这个时候砸出去;就在此时,却听兰铎又轻轻咳了一声,耳朵似是红得更厉害了。
跟着就见他四下看了两眼,又将挎着的行李袋往上提了提,还在上面拍了下,对着袋子低斥了一声,这才将目光又转回许冥身上。
转过来了,却又不肯对视,视线飘忽半天,终是羽毛般垂了下去,接着便听他又是一声低哼,一边转过脸,一边对着许冥,轻轻提起了右边的裤腿。
“……?”
许冥不解垂眸,借着路灯的光芒,目光最终落在对方的脚腕上。
只见苍白的皮肤上,是绕了两圈的鲜艳红绳;红绳的中间,正是一枚金色的铃铛。
许冥:“……”
哇哦。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感叹一声。
不得不说,这个幻觉还真挺会玩儿……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讲究细节。
虽然这么说有点怪,不过许冥本人确实曾有一阵特别喜欢画脚饰一类的元素。而且没记错的话,大二那会儿,正好还接了个单,帮人花了一张动画同人图。那个动画角色本尊恰好就是个脚腕上戴着银链的纸片人帅哥,完完全全踩在她的审美点上,导致她当时画完这单直接垂直入坑……
可惜后来那个角色崩了,动画本身也腰斩了。许冥无奈脱坑,连带着对脚饰的爱好都一并冷却下来。
……所以说这个挂在脚腕上的铃铛,在社畜许冥看来,可能毫无波澜;但在大二的许冥来看,绝对很有吸引力……
“可以啊。”许冥发自内心地感慨,也不知是在夸幻觉,还是在夸面前的“兰铎”,“很懂么。”
“……!”兰铎闻言,却是倏然睁圆了眼,不知为何,耳朵却是红得更明显了,“你这说得什么话!不是你说……我才……我还……结果你还去摸猫!”
……???
什么东西?
许冥再次茫然。不是小哥,你是怎么做到短短一句话省略掉至少三个关键内容的?OOC也不是这么个C法吧。
考虑到这个幻觉的廉价程度,许冥都不由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原创剧情圆不过来所以疯狂给自己打马赛克。
话说自己刚来到这儿时,身上那一身毛……原来是猫毛吗?
许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的细毛,又看了看对面面露不虞的兰铎,不知为何,心头却忽然涌上一股很古怪的感觉。
就好像……就好像类似的对话,自己真的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握着瓦片的手指不觉一松,然而转瞬又牢牢紧握。许冥定下心神,注意到兰铎再次看向自己的目光,心头无端一紧,又赶紧岔开话题道:
“这么在意,那你也捏两只猫出来给我摸摸不就行了呗?”
“不行!”这回对方却是回答得相当利索,“我说过了,这是原则问题。”
“这又关原则什么事……你是狗派吗?”许冥心不在焉地瞎扯,“那你捏奶牛猫不就行了,四舍五入就是哈士奇……?”
又来了。她表情微微一顿。
那种熟悉的感觉——明明刚才自己都没怎么思考,那话却自然而然就接上了,几乎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
眉头因为这种古怪的熟悉感而不觉蹙紧,对面的兰铎却像不想继续讨论这事了,飞快扯开话题,又问了句“你石头捡完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匆匆转身,又带着许冥往前走去。
那块尖锐的瓦片仍握在手里,许冥跟在兰铎身后,不断寻找着适合下手的角度。却听兰铎忽然开口,这次切中的,却是个意料之外的话题:
“对了,你在之前那个怪谈里,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吗?”
……?
许冥动作一顿,握在手中的瓦片微微往回一收:“你是指什么?”
“就,那种叫‘根’的东西。”兰铎半转过头看她一眼,吓得许冥赶紧收回了手。好在似乎因为之前那铃铛的事,他现在也不太敢看许冥,目光只稍稍转过来一些,很快又转了回去。
“而且,你不是说,那个怪谈你阿姨也可能去过……就因为这个,你才千方百计想要进去吗?”兰铎说着,声音稍稍低了下去,“你从那里出来后,情绪就一直……是没找到吗?”
“……”许冥静静听着,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话是什么意思?根、怪谈、阿姨,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组合方式?
听上去就好像、好像……
好像这个还在读大二自己,正在为了找关于阿姨下落的线索,到处疯狂地找怪谈碰瓷一样。
问题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自己高中毕业后就已经没有通灵体质了,看不到任何非现实的东西。而且凭自己的性格,遇到怪谈绕着走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主动去……
等一下。
脑海的深处似是有什么突兀地松动了一下,许冥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对啊,性格。
许冥记得清楚,自己的阿姨是无故失踪的,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就没了任何消息。
……凭自己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去找她?就算不通过怪谈这种反人类的方式,至少也该有些行动。比如报警、比如贴悬赏、比如四处联络人……
可为什么自己的记忆里,却没有丝毫关于这些的印象?
为什么在记忆里,自己好像就是平静且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现在想来,这才是最违和的地方,不是吗?
更诡异的是,过去的自己,竟好像从来都没发现这份违和——直到现在。
……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许冥用力闭了闭眼,不知为何,竟觉脑海中一阵爆炸似地疼痛。耳边传来兰铎焦急的呼唤声,她循声睁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软倒在地,就连那块准备用来砸人的碎瓦片都掉在了地上。
“没事吧?!”兰铎蹲在她的身边,伸手将要将她扶起,许冥却只挥了挥手,闭眼努力调节着呼吸。
“我没事。”她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我阿姨的事……”
她莫名有种预感。她或许应该在这个幻觉中多停留一会儿——为了某些无法确定真假,但很可能会给她带来意外启发的情报。
“……好吧。”见许冥没有起身的意思,兰铎只能先收回了手,默了会儿,又轻轻叹了口气。
“我理解你想要家人的想法。家人突然不见,这确实放在谁身上都很难接受。家母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病症,所以我对此,也是颇为感同身受……”
“……”许冥听着,却是不禁再次抬眼看他。
“不好意思。”默了一下,又听她道,“但,家母?”
“嗯。”兰铎肯定地点头,“家母曾罹患阿兹海默……!”
话未说完,便见一团阴影飞快朝着自己脑袋撞来——是许冥捡起了地上的那片瓦。
许冥没有留手,碎瓦尖锐的一端重重扎进兰铎的太阳穴里。鲜血飞溅而出,眼前的兰铎像是个被扎破的充气玩偶,一下软了下去。
他啪地倒在地上,双眼却还圆睁着,定定看着许冥,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许冥同样定定地回望,眼神则充满可惜。
“本来还想从你这里蹭点情报,你说你犯什么浑呢。这么急着送。”她轻声咕哝着,艰难站起了身,“一下给个这么大的破绽,我想装没注意到都不行……”
家母。开玩笑。这像是兰铎能说出来的话吗?
许冥摇着头直起身,见倒在地上的兰铎仍怔怔地睁着双眼,太阳穴处的伤口朝上,流出的却不再是鲜血,而是一团团白色的、棉絮般的东西。
仔细看了眼,竟是绵密的菌丝。
许冥不由皱了皱眉,下一瞬,却感周围一阵摇晃,下方传来重重的坠落感——紧跟着,又是层层叠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再下一秒,胳膊上传来明显的触感。她顺着这股摇晃的力道缓缓睁眼,正对上邱雨菲微妙的眼神。
“冥冥?冥冥老师别睡啦!”她坐在旁边的位置上,轻轻推着许冥,“醒啦醒啦,电影都结束了,彩蛋都放完了……不是我说,这是枪战片诶,也亏你睡得着。”
……?
许冥茫然看她一眼,又看看四周,缓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了。
邱雨菲网上抽奖抽中了电影兑换券,就换了两张枪战片的票,拖着自己一起来看。结果自己因为昨晚熬夜,愣是在铺天盖地的枪声中睡了个天昏地暗……
“不好意思啊。”回过神来的许冥赶紧告罪,“昨晚是真的没睡好,其实电影还是不错的……”
“行了行了。”邱雨菲拍拍她的脸,“先出去洗把脸吧,你睡得印子都出来了……居然睡那么熟,也是厉害,别告诉我你还做梦了。”
“嗯……”许冥心不在焉地应着,随着邱雨菲一起往外走,“好像是做梦了。”
“不会吧?”邱雨菲惊讶看过来,“你梦到什么?”
“梦到个……不认识的男人。”许冥回忆了一下,微微抿唇,“长得蛮好看,脚上栓个小铃铛,挺带感的。不过他说话很怪……啊!”
话未说完,忽然一声低呼,诧异朝后看去。邱雨菲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奇怪道:“怎么了?”
“不知道。”许冥摇了摇头,神情古怪地蹲下朝脚上摸去,“刚才感觉脚后跟突然有点疼,好像被什么咬了一下。”
“?虫子吗?”邱雨菲同样不解地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你睡太久睡麻了……”
“可能吧。”许冥迟疑地点头,起身跟着邱雨菲继续往外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点疼痛的影响,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只觉周围一切都充满了违和,但具体哪里有问题,又说不出来。
“我带了风油精,等等给你涂一点。”邱雨菲却还惦记着许冥那个没说完的梦,“诶你继续啊,那个带感的帅哥和你说什么了?”
“……你这什么八卦的语气。”许冥忍不住看她一眼,“又不是什么正常的话。他说,家……”
“家母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病症。”话未说完,却听一个陌生声音从旁边传来。
许冥闻言一震,诧异转头,却见声音是来自旁边的人群——一群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人正聚在一起往外走,其中一个年纪偏大的男人正在对旁边人说话,“当时我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不及照顾,等察觉时,已是病入骨髓,连人都认不得了……”
“……”许冥缓缓停住了脚步。
“?”旁边邱雨菲还在嘀咕,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说到家里人,莫不是在梦里就开始谈婚事了,却见旁边许冥原地思索片刻,忽然转头往回走去。
“……?!冥冥老师?”邱雨菲一下愣住,“你干嘛,你找什么……”
“没什么。”许冥在空旷的影院候场大厅转了两圈,连着拎起两把椅子,挥了挥又放下,片刻后,终于锁定目标般走向了放周边的展示柜,叫来影院工作人员,花大价钱买走了一个颇具分量的小雕像。
邱雨菲还奇怪她怎么突然喜欢上这东西了;紧跟着就见许冥倒提着那雕像,直直朝那群人走去,走到那个说话的男人身边,冲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询问什么——紧跟着,便是“砰”的一声!
男人被许冥一下砸翻了过去,人群炸开一阵骚乱!
处在骚乱最中间的许冥却是面无表情,只定定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有人开始呼救,有人冲了上来,她被人架着胳膊往后拖,然而她看得清清楚楚——
地上那男人脑袋上的血,流了一阵就不流了。
取而代之的,是绵绵密密的菌丝,如活物般从那个脆弱的脑袋里涌出来……?等等。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个东西是菌丝呢?
许冥脑海中兀地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眼前的一切,便突然被黑暗覆盖。
“冥冥老师?冥冥老师?”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冥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你没事吧,叫你半天才醒。”邱雨菲担忧道,“你昨晚不会又熬夜吧……”
“……”许冥摇了摇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蹙起了眉。跟着又似感应到什么似的,朝桌子下面看了看。
“怎么?”邱雨菲很奇怪。
“脚有点疼。”许冥说着,十分艰难地抬起右脚摸了一下,“就脚后跟那块地方,好像被什么咬了下。”
“啊?不会是有老鼠吧?”邱雨菲瞬间紧张,“我去看看上次买的老鼠药还在不在……对了,我发给你的那个新文案你看了吗?海报得根据那个改一下,麻烦了哈……”
“……”许冥缓缓点了点头,又伸手摸了下旁边的桌子,似是在确认桌子的实感。拧起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放松。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会议室里,传来过分响亮的讨论声:
“我是觉得,比起金钱价值,作品更应该注重人文关怀——家母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病症,当时我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不及照顾……”
许冥:“……”
又过一会儿,邱雨菲终于拿着老鼠药回来,许冥的办公桌上却空了。她奇怪询问旁边的人,别人只说,刚才看到许冥老师借了把美工刀,往会议室去了。
话音刚落,便听会议室里传出阵阵尖叫——
而身处尖叫中心的许冥,只静静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人。
喉咙上是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已经流尽,白色的菌丝像是棉絮般从缺口处流出。
黑暗再次降临,这一次,许冥干脆连眼睛都没闭——
任凭黑暗笼罩又消失。周边场景果然已经变换。这回,她直接坐在了会议桌上。
主持会议的领导正在将PPT,PPT上公司未来的宏图愿景,他嘴里说的却是:“家母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症,当时我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
“……”许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后跟处,毫不意外地又从那里感到了些许的疼痛。跟着便见她打开包,从里面找了支还算尖的笔,径自往会议桌的另一端走去——
尖叫、流血、白色的菌丝、黑暗降临。
一套熟悉的流程过去,许冥再次睁眼,发现自己正独自坐在快餐店里。
是她常去的那家,店员都认识的。周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许冥坐在熟悉的环境里,第一反应却是去看了看自己的脚。
脚后跟再次传来细微的疼痛,让她不禁皱起了眉。
再次环顾四周,她深吸口气,直接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她一手成扩音器状笼在嘴边,尽可能大声地朝周围喊话,“请问谁的家……哪位令堂曾不幸得过阿兹海默症?麻烦有的举个手,谢谢!有吗,有吗——”
连着喊了三遍,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快餐店内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人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朝着许冥看过来,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像是没有生命的玩偶。
许冥却没在意,而是很坚持地继续喊话:“有吗?有吗?有的麻烦举个手——”
如此又喊了两遍,还真见坐在不远处的一个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你怎么知道家母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病症……”
许冥:“……”
坦白讲,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快没了。
许冥默默想着,随手抄起桌上的吸管,起身朝对方走去。
果然——没多久,又是熟悉的流程。
再次睁眼,是和甲方开小会的桌上。脚后跟又在作痛,甲方侃侃而谈,说的还是家母阿兹海默那一套,许冥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把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不然挥动时会泼出来,这不利于打扫。
再睁眼,是大学课堂上,旁边两个同学正在说话:
“家母曾不幸罹……”“砰!”
又一次睁眼,是中学的运动会上。
“家母曾不幸……”“砰!”
“家母曾……”“砰!”
“家母……”“砰!”
不知第几次睁眼,胸口仿佛做了噩梦般砰砰跳个不停。许冥猛地深吸口气,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挣扎着往后看,只见坡海棠正站在十几步外的楼梯下,紧张地看着她。
“袭明老师?”它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在戒备什么的样子,“你确定这样上去没问题吗?要不我们还是在看看……”
许冥:“……?”
她微微挑眉,再次环顾四周。
充斥着白色菌丝的空间,看上去像是单元楼的楼道。一旁通往上层的楼梯上,还立着一扇巨大的铁门。
随着四周景象的逐渐清晰,久违的记忆也渐渐回归脑海——许冥花了几秒钟,总算想起这里到底是哪里,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起来了。这里是一栋怪谈单元楼,自己是过来救邱雨菲的。想要带着人逃出去,就必须要先去五楼拿钥匙;而她现在的位置则是四楼,被白色菌丝占领的四楼。方才那些一层套一层的幻觉,想来应该就是这些菌丝导致的幻觉……
越是打破幻觉,就越接近现实,所保住的记忆就越多,也就越不容易被幻觉所蛊惑。而从现在的情形看来,自己多半已经打破了最后一层,这些菌丝没法再拦住她,只能任由她落回现实。
……不得不说,这地方还挺磨人。
许冥暗自琢磨着,细一回想方才的情况,又不由感到些庆幸——把所有的幻觉内容综合起来看的话,不难猜出,这些幻觉的本质,实际是记忆的重现,除了那句魔咒般的“家母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其余的内容,几乎完全照搬真实的记忆。
……而这种幻觉,恰恰是最容易让人翻车的。得亏它在开局放了个一眼假的,在自己心里种下了违和的种子,不然自己能不能顺利地一层层挣脱,这事还真不好说……
思及此处,许冥不由又暗叹口气。听见楼下的坡海棠又在叫自己,忙应了一声,起身正要往下走,却感脚后跟忽地传来一阵轻微疼痛。
她缓缓转头,往后看去。自己的脚后跟处,却什么都没有。
“……”无声收回目光,许冥略一沉吟,还是走下了楼。
“坡海棠。”她望着等在下方的人,轻声开口,“家母……”
“?”坡海棠不解地看着她,试探地接话,“曾不幸罹患阿兹海默病症?”
“这不是那份随记里写的话吗,怎么了?”
“……没怎么。”许冥摇了摇头,却忽然伸手,一下扳住了坡海棠的肩膀。
“只是——没记错的话,我并没有给你看过那份随记。”
语毕,毫不犹豫地一推——面前的人影,立刻顺着楼梯滚下,啪地一下,重重砸在墙上。
厚实的菌丝再次如同棉花般绽开,许冥用力闭眼,再睁眼。果不其然,四周的场景又一次改变。
她又回到了那个被白色菌丝包裹的空间。只是这一回,四周的菌丝裹得更严密,层层叠叠,像是密不透风的墙。
脚后跟再次传来熟悉的疼痛,许冥心中登时一惊,低头往下看了一眼,视线却又一顿。
和之前不同,这回她终于搞懂那细弱的痛感是怎么回事了——只见一只不过巴掌大的小黄狗正趴在自己脚边,不停地拱着自己,又用牙齿隔着鞋子去咬,咬得小心又费劲。
察觉到许冥已经清醒,它当即松开了嘴,快乐地哼唧几声,短短的尾巴拼命摇晃。许冥伸手将它拎起抱在怀里,再度环视圈四周,原本还有些懵圈的意识,终于完全清醒——
原来如此,这回她是真明白了。
她应当是在利用梦境模拟去是试探情况时就中了招。而这种菌丝恰好影响的是人的记忆和认知,在记忆被影响的情况下,她没法自由地控制梦境模拟。导致的结果就是,在第一次中招后,她就不自觉地解除了梦境模拟,并掉进了真正的菌丝包围圈中……
这也是为何,只有从第一重幻觉脱离时,她感到了明显的坠落感。因为模拟出的场景,本身就是要比现实场景高几公分的。
掉进真正的菌丝环境后,菌丝造成的记忆影响才真正开始。但就像许冥之前分析的那样,因为她接触的第一重幻觉就没能骗到她,反而让她察觉到了“家母”这句话的古怪,还留下了深刻印象,导致之后的幻觉中,无论重现出的场景多么真实,只要一听到这句话,她就能立马察觉不对……
再加上兰铎给的小小狗也钻了出来,拼命试图把她弄醒。两边里应外合,再配合许冥简单粗暴的破局方式,还真就傻子克高手,让她一层层地给挣脱出来了。
“……”终于捋清一切,许冥忍不住摸了摸怀里小狗的脑袋,打定主意,回去不管兰铎怎么说,她都要给它买给升级版的狗狗窝。
……话说回来,兰铎啊……
想起第一重幻觉里的内容,许冥不由抿了抿唇。只觉刚刚清爽一点的脑袋壳子,又开始咕嘟嘟地冒问号泡泡。
不过这种时候,考虑这个也没用。况且虱子多了不怕痒,她脑子里暂时搁置的疑问太多,导致兰铎的问题反而不太起眼了——倒也不是说不在意,只是真要讲究先来后到轻重缓急的话,他的事估计还得往后稍稍……
于是许冥没费什么工夫,很快就将思绪从这个名字上抽离开来,旋即便微微屏息,再次小心观察起四周。
白色菌丝几乎完全遮蔽视野,她已经连楼梯在哪儿都看不到了。许冥试着往前挪了两步,脚下却碰到一个突起的东西,低头仔细看了片刻才认出来,那应当是一具尸体。
……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那突起的轮廓,隐隐像是人型。而且在某丛白色菌子的下面,许冥还看到了类似牙齿的东西。
至于别的特征,是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因为那突起的表面,已经完完全全地被菌伞爬满,一点缝隙都看不到。毫不夸张地说,许冥觉得那像是一具用真菌包裹的木乃伊。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又涌现出几分后怕。很显然,这个菌丝构成的小世界,并不像它表面那么无害。
考虑到它针对记忆的特性,许冥甚至怀疑可能它才是导致坡海棠被外面人遗忘的罪魁祸首……毕竟坡海棠自己也说过,它曾经上过四楼,然而后面的事,它自己也不记得了。
……就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副作用。好消息是,至少目前看来,自己不会再被裹进那些用记忆做成的幻觉里了……
许冥琢磨着,在一大片白色的菌墙前停下脚步。眼前似乎已经被封死,她不得不思考起换个方向寻找出路,恰在此时,却见怀里的小狗扬起脑袋在空气中嗅探几下,忽然嘤嘤出声,跟着便挣扎着从许冥怀里跳下,猛地往前撞去。
面前的菌墙被小狗撞出一道细细的缝隙。许冥这才看清,原来那不是墙壁,而是一扇爬满了真菌的、虚掩的门。
她试探着推开门,露出门后的空间。同样长满了白色的真菌,但看着明显要比外面宽阔很多。许冥估测了一下方向,觉着这里很可能就是原本的401室。
房子里已经不见人影。许冥却像是想到什么,又一次开了梦境模拟,在这间房子里反复寻找起来。来回找了几轮后,终于在卧室的方位,叫她找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颗白色的蘑菇。
很小的白色蘑菇,菌柄只有小指高,菌柄的顶部长得却不是菌伞,而是一个完整的、白色的大脑。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就是这个菌丝区域的根。
或者说,是这个迷你怪谈区域的根。
那大脑挂在细细的菌柄上,微微摇晃,像是熟透了的蒲公英。许冥先是在模拟场景中试了一遍,确认不会有任何风险后,方解除模拟回到现实,小心翼翼朝它伸出手去——
咔哒一声,细细的菌柄应声而断。许冥拿起那颗脑花形状的蘑菇,试着戳了戳最上面的脑花,确认不会一碰就碎后,方轻手轻脚地将其夹进规则书里。
而几乎就在她将那东西收起的一瞬间,四周环境蓦地一变——
某种无形的压力倏然褪去,大片的真菌枯萎,像是脏掉的墙皮般成片掉落。许冥将小狗拎回包里,顺着来路走出401室,只见外面的真菌也已经凋零大半,隐隐露出后方墙壁的颜色与电表箱的轮廓。
通往上行楼梯的通道,也终于露出来了。
许冥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三两步便来到了楼道门外。正在楼梯下方等待的坡海棠注意到她的身影,当即惊讶地低呼一声,旋即便在许冥的指点下,匆忙忙地穿过正在凋零的四楼平台,快步朝她走来。
“牛X啊,感觉你进去没一会儿就上来了。”它发自内心地感慨着,注意到许冥鼓起的小包,又不禁有些好奇,“袭明老师,您这是……还捡了东西?”
“嗯。”许冥正忙着用手机上的密码开门,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菌丝区域有点烦,所以我把它们的根给摘了……好了,门开了,上去吧。”
说完,也不看鲸脂人,自己就率先走了上去。
剩下鲸脂人一个,怔怔站在原地,过了会儿才发自内心地再次发出一声感慨:
“啊?”
第八十九章
虽说多拿到一个根总是好事, 但其实在上楼时,许冥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
理由很简单。之前许玲一直没有上五楼,就是因为四楼被异化的胡伯, 胡伯本身又是被许玲催化出的怪物,两者之间或许依然存在着某些感应……
而现在四楼的根被自己拿走, 身在三楼的许玲又是否会感知到这点?如果感知到了, 又是否会趁这个机会,也跟着上来?
……不过许冥也就是担忧一下而已。毕竟不拿这个根, 自己也找不到四楼的出口;而且拿都拿了, 总不能再送回去。
只能硬着头皮赌赌看了……而且往好的方面想, 说不定五楼还有感应灯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许冥很快便转过了通往五楼的楼梯拐角。才刚转出来,余光便感受到了一抹明亮的光芒, 再一抬眼,整个人更是一怔。
——坏消息,和四楼一样, 五楼的楼道, 一样没有感应灯。
——好消息,即使没有感应灯,五楼的楼道,依然充满了光。
从许冥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501室半开的房门,那些明亮的灯光正是从虚掩的房门中倾泻而出,如水般流淌, 如纱般缥缈, 透出一种和整栋单元楼都格格不入的气质。
说得夸张点……甚至有些梦幻。
简直像是童话里才会有的场景。
许冥一时都看得有些呆住,下意识想要往前一步, 却听见装在包里的小狗轻轻哼唧出声。许冥一下清醒过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包,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坡海棠,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落后了自己好几步。
“……喂?”许冥望着依旧站在转角处的坡海棠,忍不住挑了挑眉,“你确定不跟紧点吗?”
“这种时候,搞不好许玲会从下面突然冲上来。”
“……!”果然,一听到许玲的名字,坡海棠面容登时扭曲了一下,然而抬头看了看铺满光晕的五楼平台,它想想却还是又往后缩了缩。
“我觉得这个位置挺好的。”它小声咕哝道,“下面还有铁门,就算那小孩要来,多少也能拦一下……吧。”
许冥:“……”
不确定的语气,说明它自己也不信。但即使如此,却还是坚持不肯往上走。
意思是五楼给它的压力更大吗?
许冥再次转头,看了看上方铺满暖光的楼道,略一思索,又轻轻拍了拍包,示意小小狗再次回到规则书内。
跟着便不再管身后的坡海棠,独自谨慎上前,一直走在楼梯与平台的交界处,并在踏上平台的瞬间,再次摸了摸自己腕上的手链——
新一轮的梦境模拟,随即展开。
这次模拟出的,是五楼的平台——许冥知道在某些方面,异常存在的感应远比活人敏锐,而坡海棠和小小狗又都已经对五楼做出了反应,既然如此,自然得小心对待。
然而在平台内试探着走了两个来回,却并未发现什么特殊的。许冥原地思索片刻,目光终是落在了501室半掩的房门上。
根据已有的情报来看,502室应当是楼长的房间,501室则属于楼长助理——绰号“扒手”,从记录来看应是个男性,个性比较活泼,和楼长、田女士,以及自己的阿姨一样,都是能够使用“根”的特殊通灵者。
楼道内的感应灯、电表箱等,也全部都是他的布置,甚至直到现在,这些设置还在顽强地持续运作,成了单元楼内最后的防线之一,然而他本人的情况……
却是相当……相当得令人费解。
含糊古怪的用词、让人不安的描述,现在想起来都莫名有些背脊发凉。
也正因为这点,尽管那些从门后流淌出的光芒干净梦幻到让人心生迷醉,许冥还是对它保持了最基本的警惕——在意识到楼道内并没有可以触发的危险后,她选择暂时解除了模拟,并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探进了501的屋里……
并在踏入的瞬间,立刻展开了新的场景模拟。
没办法,梦境模拟只能模拟出自己“所在”的场景,且场景外的诡异无法复制。为了获得501内的情况,许冥只能先冒个小风险。
还好。模拟完成得很顺利。不过转眼,她人就已经站在了复制出的501玄关处,这让许冥不禁了松了口气,出于谨慎,她又赶紧退出了501的房间,只隔着房门,屏着呼吸往里看去。
看到的第一眼,依旧是温暖的光。
一屋子的暖光,比外面还要明亮。如有实质般充盈着整个客厅,像是柔和的纱幔,又像是包裹着月华的弥散雾气,几乎只一眼,就让人再移不开目光。
即使是在模拟场景中,许冥都不由自主地看痴了。尚存的理智控制着她的身体,让她不至于直接推门而入,她的视线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近乎本能地不断往里探索着,试图看清那光的每一丝纹理,试图看到那光芒的最深处。
终于,她的目光锁定了那一点,光芒中最亮的那一点。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若有似无的雾气终于退去,那藏在光芒最深处的东西,终于对她露出真容——
她看到了一盏灯。
一盏巨大的灯,大到几乎有两人高。灯盏嵌在墙壁内,将厚实的墙壁都撑出细细的裂缝。那些温暖明亮的光芒正是来源于这盏大到诡异的灯,直视那灯时,却只觉暖意融融,一点也不刺眼。
唯一令人有点在意的,只有灯心的位置——从许冥的视角,分明可以看到。灯心位置的光芒里,有两条非常明显的、悬空的阴影。
就像是月亮上的斑点一样,其实痕迹很淡,但因为周围太过明亮,反而令人无法忽视。许冥也不由下意识地朝着那两条阴影多看了几眼,然而很快,她就发觉了不对。
不知不是她的错觉,随着她的观察,那两条阴影,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不仅越来越明显,而且还越来越大,长度和粗细都在肉眼可见地增长,许冥仔细观察着它的变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下一秒,又似发现了什么,双眼蓦地瞪大——
不对。她忽然反应过来。
不是在“变大”……
那两条阴影,是在“靠近”——在她的注视下,它们正从那光芒的深处,一点点地向她靠近!
“!”意识到这点的许冥顿时一个激灵,立刻强制自己闭上了眼睛。不想闭上的一刹那,却又感到后背传来轻微的触碰感,惊得她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便往旁边一躲,才刚动作,却又感到另一侧的背部又被轻轻碰触一下……
这回许冥感知得很清楚。那触碰的感觉很轻、接触面也小,像是被什么小小的东西碰上。
她匆忙躲向旁边,转身的瞬间,这才看清那撞上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两条腿。
两条从空中垂下的腿。
套着破烂的牛仔裤,笔直地垂下来,悬在空中轻轻摇晃着。方才触碰到她背部的,正是那微微晃动的脚尖。
……认识到这点的许冥只觉头皮都瞬间炸开,更糟糕的是,明明理智正叫嚣着让她赶紧躲开,视线却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往上看去——
许冥难以描述那一刻自己看到了什么,事实上,她也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一瞬间,脑海中倏然炸开的、几乎刺进骨髓、连心脏都要引爆的强烈情绪——
……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被麻痹的大脑才终于艰难运作、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情绪的名称。
此时,距离许冥被强行弹出场景模拟,却已经过了至少两分钟。
“……那个,袭明老师?”
注视她僵硬的背影,仍躲在下方的鲸脂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没事吧?您看上去好像不太好……大佬?”
“……”许冥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了好一会儿,方轻轻摇了摇头。
“还行。”她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看了眼铺满柔光的楼道,被吓到僵直的意识,终于开始再次运作。
……所以那光到底是什么?或者说,那个嵌在墙里的巨大灯盏是什么?是“扒手”留下的根吗?那“扒手”自己又去了哪里?
还是就是,那两条腿……许冥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忽又想起之前在一楼找到的那幅简笔画。
那画出自401胡伯伯之手,几乎包括了现在楼内的每一位住户。五楼的两间房里,却全都画满问号。
还有一点就是,那画中的几乎每道楼梯上,都画着一条裤子……
许冥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单元楼里会有乱飞的裤子。现在看来,那多半并不是裤子——而是腿。
感应灯的功能是制造压力和恐惧,其灯光的来源又正是楼长助理的根。换言之,她方才所见的,很可能就是感应灯被完全触发之后的样子,而那双“腿”,很可能只是那个灯光制造恐惧的一种具体形式……
早在胡伯伯尚未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异化。异化后的他,自然而然会触发感应灯的防御机制,所以在他的眼中,每一次感应灯的亮起,都意味着一双能够制造强烈恐惧的腿……
而这体现在他的画上,就变成了满地乱飞的裤子。
许冥:“……”这么一想,不知为什么,恐惧都变得有点谐了。
而且话说回来,为什么是腿?虽然悬空的腿确实有点吓人,但总局限在这一种形式,似乎反而显得奇怪……
“哦,这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正思索间,旁边的声音倒是及时给出了简答,“只是因为他自己最害怕这个,所以就夹带了一下私货而已。”
“哦——”许冥恍然大悟地点头,确实,这样就说得通了……?等等。
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许冥蓦地一顿,跟着又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刻将视线转向同样位于左边的502室——
“嗯?抱歉。”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声音又再次响起,“吓到你了吗?我很久没见到人了,所以忍不住想插话,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许冥:“……”
“那个。”她忍不住道,“可我刚才没说话。”
“有些时候,思维也有声音。”那声音却理所当然道,短暂的停顿后,又再次开口,“说起来,我是不是该先自我介绍一下?”
“杨独异,这栋单元楼的负责人,有礼了。”
第九十章 (再修)
那个突兀响起的声音, 听着和普通人的嗓音其实没什么差别。
不是特别年轻,柔和之中又有一种特殊的砂砾感,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比起音色, 许冥更在意的却是她所报出的名字。
杨独异。
而田女士的日记里,对楼长的称呼, 正是“老杨”。
……这样一说, 倒是对上了。那个声音也自称,是这栋楼的“负责人”。
许冥默默想着, 身后传来坡海棠古怪的询问:“那啥, 袭明老师?你还好吗老师?”
它似乎并未听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 许冥心中又是一动——照这样看来,对方应是能直接听到自己思维的声音,它的声音也是直接作用于自己的思维, 也就是俗称的“意念沟通”……
不知为什么,这种古怪却堪称高效的沟通方式,莫名给许冥一种熟悉的感觉。总感觉以前好像经常用一样。
仔细回忆了一会儿, 暂时想不到什么头绪。许冥只能收回思绪, 又向坡海棠摆了摆手,示意它稍安勿躁,随即将目光转向502室。
和灯光外溢的501室不同,502室此刻房门紧闭,一片死寂。不知为什么,光是站在原地远远注视着,都无端让人感到一阵阴冷。
“……不要注视。”
似是察觉到许冥此时的动作,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速不紧不慢, 像是绕在许冥的脑后:“不要靠近。”
“抱歉,但我现在很容易饿……所以, 保险起见,请不要靠近。”
许冥:“……”
行,你是楼长你说了算。
许冥配合地收回目光,甚至主动又往后退了一阶。
退完后,她才轻轻调整了下呼吸,抬头道:
“您好,我和我朋友是被301室的……的户主从外面骗进来的,方便的话,希望您能给我一下离开的钥匙。”
“……离开的钥匙?”那个声音却是一顿,“是说这栋楼的吗?”
“嗯。”许冥毫不迟疑地点头,心里却有些奇怪。
离开的钥匙,不是指单元楼的钥匙,还能指哪把钥匙?
那个声音却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很遗憾,我不能给你。”
……?
许冥一怔:“为什……”
“并非不想让你们离开。”那声音随即道,“只是抱歉……我实在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是说没有能力给出钥匙吗?还是有什么顾忌?
许冥念头飞转,尚未开口询问,那声音便已像是看透她的想法般再次出声:
“都有。
“现在的我不能离开房间,也不能让你们进来。所以我无法让你们拿到钥匙。而且……”
“你怕它逃出去?”许冥已经明白了过来,“怕301的小女孩趁机逃出去?”
可那东西不是还被别的东西约束着吗?比如感应灯。
“你见过被圈养在笼里的猪吗?”那声音却道,“但凡是没被驯服的动物,对所有能获得自由的机会都格外敏感。一旦让它们察觉到牢门的松动,它们就会不顾一切往外冲,哪怕拼着受伤,都要抓住机会冲出去……
“你真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灯光还有限制住它的能力吗?”
……那或许大概是真没有。
许冥在心里给出否定的答案,毕竟从之前的状况来看,田女士很可能是在带了一个手电筒的情况下出事的。
话说回来,你们这边是很流行用猪当比喻吗?
许冥默默想着,定下心神,斟酌片刻,又试探地开口:
“据我所知,楼长的手里应该有一条规则。假设拿到301户主的名字,就能抹除掉它的存在,对吧?”
她没有遮掩自己拿到的信息,言下之意也很明确,如果有需要,她可以帮忙去找那小孩的真名,只要最后能让她们出去就行。
那声音闻言,却是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它轻声道:“原来如此,你停留的地方不是二楼,是三楼。”
许冥:“……?”
“那条规则,也确实存在。”那声音继续道,言辞直白,“我曾经花了很大代价,才将它从门后交换出来。但很可惜,它现在毫无作用。”?脑海中的问号偷偷又加一个,许冥略一思索,试探地道:“是因为还没找到许玲的真名吗?”
她故意用了许玲这个名字,对方却没有对此做出反应,只淡淡道:“准确来说,是无法找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许玲这个名字我试过,它其他的称呼我也试过。很可惜,都没用。”那声音道,“它的名字,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至少不在我们能够得到的地方。”
“……?”许冥不由蹙眉。不在这个世界,意思是,在另一个世界?
本体在这个世界,名字却在另一个世界……也就是说,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
似是有什么飞快掠过脑海,她嘴唇微动,等到反应过来时,一个词已经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
“连接钥匙?”
“?!”话音落下的瞬间,耳边交叠着响起两道疑惑的声音。一道来自不远处的坡海棠,它正坐在原地给自己开双眼皮,听到许冥突然出声,吓得顺带连眼角一起开了;另一道声音,却是来自杨独异。
“你知道这个词。”它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你到底是谁?”
许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也不知道这词从哪里来的,方才自然而然就蹦出来。
只是十分熟悉,似曾相识,也不知是在哪里接触过。
因为不知道对方的“读心”能深入到什么程度,许冥也就没想着掩饰,直接给出了诚实的回复:“只是听说过,但具体含义并不清楚。”
“听说……”杨独异咂摸了一下这个词,似是陷入沉思。顿了几秒,方出声道,“你有单位?”
“算有吧。”许冥含糊道,“怪谈拆迁办。”
杨独异:“……拆迁?”
“夸张说法。”许冥立刻道,努力谦虚,“其实没怎么拆过……”
充其量只是拆走过两个怪谈的根,顺便收养、不是收纳了另一个怪谈而已。除此之外,真的没怎么拆过。
许冥默默想着,另一边,杨独异也不知“读”到了什么,再次静默不语,过了半晌,才轻声道:
“贵司……很有能力。”
“……”许冥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茬,只轻声道,“所以,请问那个‘连接钥匙’,指的到底是……”
“连接门外与门后的工具,能让世界一直维持‘开门’状态的存在。”那声音淡淡道,“至于其他的,抱歉,我也没法透露更多。我已经迷失得太远了,门后那东西,它现在正注视着我。”
……门后那东西?
新的名词再次出现。许冥略一思索,很快就找到了对应——
是说“那个”吗?只有使用过根的人类才能接触到的“那个”……
所以“那个”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称其为“门后”?这和“连接钥匙”又有什么关系?钥匙存在,是接触“那个”的前提吗?那么“连接钥匙”这个身份,又是如何识别的呢?
巨大的问号又如同生机勃勃的韭菜般冒了出来,许冥闭了闭眼,试图努力理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就在此时,却听杨独异再次开口,语气里却透出几分迟疑:
“说起来,我能问一句吗……外面的世界,怎样了?”?什么意思?
许冥诧异抬眼。
“外面的世界。”那声音却特意重复一遍,“既然你是在相关部门供职的人,那你应该很熟悉‘怪谈’这类存在……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怪谈,是怎样的?”
为什么又突然问起这个?
许冥心里困惑更甚,却还是尽可能简短地描述了下。那声音默了几秒,一声叹息。
“果然……”它轻声道,没再说更多。
许冥却因为它这多余的一问,内心又起一阵波澜。
门后、门外、怪谈、连接钥匙。
说起来,之前施绵也说过,怪谈开始进化是在自己大学四年间,也就是阿姨失踪之后。而阿姨和这栋楼的管理者是旧识,从时间来推,阿姨的失踪应当也是在单元楼出事之后……
这个时间,真的只是巧合吗?假如不是,那所谓的“连接钥匙”,和怪谈的变化又有什么关系?那声音突然问这么一句,许冥不认为它只是心血来潮……
“不要思考。”就在此时,却听那声音又道,“不要在这里思考。”
“门后的东西,可能会听到。”
“……” 许冥微微一顿,有些防备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很快收回目光。
听劝是个好习惯。况且她向来务实——楼下还寄养着个邱雨菲,这种时候,还是想想先怎么待人跑路才是正经。
什么谜团神秘可怕的真相,哪怕再在意好奇,这种时候都得往后稍稍。
不过说到跑路……
许冥抿了抿唇,迅速转回了思路——
如果只是追求跑路,那现在的情况其实已经挺明确:
楼长手里有离开的钥匙,但给钥匙的前提是先解决掉楼下的小女孩,避免它趁着开门的时间逃窜。而限制它的方式目前来看只有感应灯,但没法做到绝对约束,那个传说中能直接抹杀掉许玲的规则则因为缺少关键词而无法生效……?等等。
许冥微微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连接钥匙什么这个那个她搞不明白,可关键词这个东西她熟啊!
虽说梦行者的状态下无法使用关键词替换,但毕竟是已经用过好几次的技能,必要的敏感度也早已经培养了出来:
已知,知道许玲的真名就可以抹杀许玲,那也就是说,这条规则本身大概率是没有明确指向性的,把许玲的名字替换成别的名词同样成立。
又已知,许玲的强大,是来自它和其它怪物的绑定关系。它催化其他死人使它们异化,又将异化而成的怪物作为自身的器官……
那假如,将这种绑定关系,归纳成一个特定的名词,再将这个名词,填入502所持有的规则中呢?
绑定关系被抹杀,意味着许玲自身将被削弱。在这种状态下,它又是否还能再突破感应灯的限制呢?
如果不能、如果不能……
“如果不能,我会将离开这栋楼的钥匙给你。”像是察觉到了她心中的想法,那道声音再次开口,“只是你必须保证,你会带着那钥匙离开,绝对不会将它留在单元楼内。”
“没问题!”许冥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开玩笑,如果真能拿到,那钥匙她直接放进规则书供起来,不然鬼知道那小女孩什么时候又开始诈骗。
这次骗的是雨菲,下次不知道还要骗谁。留一把钥匙总是没错的。
而且从那声音的回复来看,自己这个思路并非不可行。那接下去要思考的,就是如何用一个名词解决许玲和怪物之间的联系……
“激素。”恰在此时,那声音再度开口,听着像是在提醒,“‘心脏伸出细细的触须,分泌古怪激素。石头都变成肠胃,在它的催动下蠕动’——这就是我们当时拿到的提示。”
“……”相同的话语,许冥不久前也刚见过,从田女士留下的日记里。
激素……催化……许玲是“心脏”,那它用来催化怪物的,大概率是同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或许也正是维系它和怪物之间联系的关键……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某种可能存在的,在所有怪物身上都有体现的,可进行一定归纳的东西……
“……恐惧。”似又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冥不及细想,近乎本能地脱口而出,“催化的激素,可能就是恐惧。”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恐惧本就是最易动摇人心的情绪之一,越恐惧,就越容易被放大心灵的缝隙。
那声音听着,却只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但不行。”它轻声道,“诗灯所仰赖的,同样是恐惧。如果将所有恐惧都抹除,所有的灯光也将失去效用。”
……所以诗灯又是什么?是指那些用来压制怪物们的灯光吗?
许冥短短思忖了一下,很快又道:“不不不,我说的不是单纯的恐惧……”
严格来说应该是——生前的恐惧。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四楼那反复出现的“家母”给她的启发。
二楼的小说家生前怕自己一事无成吃不上饭,所以变成了饥不择食的怪物;胡伯伯因为家里人曾得过阿兹海默,因此对记忆的缺失分外恐惧,生前都在拼命保养,死后更是为此发疯;至于一楼的那个大眼睛……
从胡伯伯的随记来看,住在一楼的老人本身就有盯着来往行人看的习惯。
从结果反推,这种行为出现的缘由,或许也是一种恐惧?一种对他人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从生前一直蔓延到它死后,最终又在许玲的作用下,成为了导致它异化的病毒。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楼的盼盼和她妈妈一直没有受到影响。除此之外,没有受到影响的应该就是三个活人。至少从留下的日记来看,田女士一直保持着理智;楼长助理,也就是扒手,同样也没受到影响。
他的异化是因为急于提升根的能力,而受到了“那个”的影响……起码目前看来如此。
还有就是楼长,她的变化同样也是因为“那个”,应当是因为急着和“那个”交换需要的规则,所以付出了代价……
等等。
许冥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对了,是时间。
时间对不上。
如果楼长是因为和“那个”做交易而导致异化,那她的变化,应当出现在许玲的威胁彻底暴露之后;可事实却是,早在田女士他们还在小心试探的时候,楼长就已经表现出了些许不对劲……
和其他住户的变化,还差不多是在同一时期……
意识到这点,许冥心口忽然空了一拍。
她脑子里突然涌上了一个猜测,一个大胆的猜测,大胆到可怕。她忍不住再次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502室,房门依旧紧紧地关着,从门缝里泄出阴冷的气息。
“……那个,楼长?可以这么称呼您吧。”又是片刻的静默,许冥缓了又缓,才总算在压抑的沉默中,再次挤出一丝声音,“冒昧……问您个问题。”
“您是以活人的身份,去和‘那个’进行交易的吗?”
“……”
语毕,回应她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阴冷的气息进一步蔓延,许冥微微屏息,一时没有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来自那声音的回应——
它在笑。
低低的笑,像是一阵低频的震颤;很快,那笑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声线越来越尖锐、震颤也越来越剧烈,直至最后,笑声都变成愤怒的尖叫——
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了一下清脆的爆裂声响,唬得许冥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房间里却已经陷入了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杨独异再次出声,听着却像是已经冷静下来:
“抱歉。我有点激动了。
“我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我一直在努力保持,我在房间里尽可能地点了灯……但在某些事情上,我实在有些无法控制……”
“没、没事。”许冥尽可能冷静地回了一句,一时又有些恍惚——所以方才那一声爆裂声,是房子里电灯爆裂的声音吗?也就是说住在502的楼长现在是在用出自501的灯光让自己“保持情绪稳定”?可之前田女士的日记里说,她最后一次见楼长时,对方的房间昏暗,没有灯光。
是在那之后,楼长又自己恢复了屋里的照明吗?它是怎么办到的?现在突然爆掉一个真的不要紧吗……
许冥有些担忧地想着,念头微转,又不由一阵叹息。
……果然。
她原本也只是猜测,但从楼长的反应来看,自己多半是猜对了——
楼长本人,只怕早在许玲还在低调发育的时候,就没能撑过去。死后她试图以死者的身份继续管理这栋楼,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去交换规则,却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已受到许玲的影响,成为了对方的器官之一。
这么久没找到对付许玲的突破口,说不定也是因为这层关系。
好消息是,楼长应该并没有替许玲“进食”过……当然,这点许冥无法百分百确定,但她愿意这么相信。
另一边,那声音似也终于彻底冷静下来,无声片刻,又是一声轻叹。
“谢谢你的建议,很有启发。我会尝试用你说的那个词去触发规则。”它轻声道,“如果成功,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把钥匙给你。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在离开前能再另外帮我做三件事,这很重要。”
“?”许冥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什么?”
“第一。请帮我用灯光拖住它。”杨独异道,“既然你知道那条规则的事,说明你已经接触过302的住户。那你应该也知道,感应灯只是灯光的一种载体形式。灯光可以装进不同的载体中,载体的容积和数量决定了光能发挥的力量,也就是说……”
“我们可以把501的那个大灯扛下去。”许冥恍然大悟,“直接上大炮!”
“……不。”那声音顿了一下,“我的建议是,你可以使用一些合适的灯具去舀走那些光。”
“哦。”许冥再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明白了。
杨独异:“……”
“事实上,那个藏在501室深处的巨大灯盏,是我同伴留下的根。”短暂的沉默后,它又开口补充,“这个根已经和单元楼融为一体,所以无法搬动。”
许冥:“……嗯。”
虽然但是,为什么还要特意强调解释一遍?
许冥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楼长补充解释的语气还有些微妙。
“第二件事——”就在此时,那声音再次冒出,“我希望你去拉掉201室的电闸。”
许冥:……
许冥:……???
“不好意思。”她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你刚才是说……”
“关闭201室的电闸。”那声音一字一顿、再次重复,“这同样非常重要。”
201——许冥对这个房间有印象,它就在小说家房间的对面。房间内同样运作着有抑制作用的灯光,但当许冥先前试着拉下电闸时,那房间门却始终紧闭,里面的存在没有出来。
所以待在里面的到底是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杨独异似乎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简单道,“她曾许诺,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会来帮我。”
朋友……许冥眉心微动,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半信半疑道:“那最后一件是……”
“最后一件,其实不做也可以。”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你知道得很多,所以我默认,你应该已经打开过302住户留下的盒子了。”
302住户,也就是田女士。许冥不假思索地点头,跟着便听那声音道:
“既然如此,那能不能请你把她留在盒子里的那截茱萸带过来给我?”
……茱萸?
许冥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了那截干枯的茱萸枝:“您是说这个?”
那声音似是笑了下,继续道:
“对,就是这个。如果可以,请在你拿到钥匙后,把这个东西插在我的门把上。”
“……”许冥思索着点了点头,“可我能问问理由吗?”
“理由?没什么特别的。”杨独异说着,语气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随意平常,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去我们将会带着那把连接钥匙,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虽然渺茫,但我希望这东西,能为我们指引回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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