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岭山之上云蒸霞蔚, 群峰如巨人般横躺交错,密密麻麻的大树顺着山坡逶迤而下,恬静悠然。
突然, 林间一阵骚动, 群鸟簌簌从枝头上受惊掠起,摆动的树梢仿若游龙, 飞速晃过半山腰, 眨眼间就盘旋至山脚下。接着, 一匹骏马从林间疾驰而出, 衣袍翻飞间尽是意气风发。
是围猎的队伍归来。
那人马背上驮满了大小不一的猎物,仆人一拥而上,陆久安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不是韩致。
森林里陆陆续续又出来几人,陆久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山脚下那道能容几匹大马一并通过的出入口再没其他动静, 陆久安揉了揉酸软的腰肢, 转身离开。
陆起搭建的铜账离行宫隔着一段距离, 陆久安找到时, 陆起正垫着脚尖往帐篷顶上插门旗。
这面旗子同身份牌一般,因为行宫外帐篷太多了,主要是为了方便主人寻找所置。
帐篷搭得结实稳固,陆久安掀开布帘往内看了一眼, 布置得也舒适温暖, 不由夸赞道:“哟,陆起,不错嘛, 搭得有模有样。”
陆起语气轻快道:“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江大哥帮忙支起来的。”
江预摆手:“陆起无需自谦, 应平安置流民搭帐篷时,你鞍前马后的跟着学了不少。”
陆久安乐得见他们把功劳推来推去,搬来一条小马凳坐下,陆起净了手,给他盛上满满一杯茶水,“公子尝尝,刚煮的。”
陆久安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喝了一口:“奶茶?”
陆起点点头,“按大人说的方式做的,不知味道如何?””好哇!”陆久安似笑非笑瞅着他:“敢情是让你公子试毒。”
陆起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陆久安忍俊不禁,按着他的脑袋胡乱搓揉一通:“瞧给你吓的。”
陆久安从帐篷里出来,隔壁的布帘也刚好掀开,陆久安定睛一看,对方是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爹……爹。”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抱着男人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叠声说话。
韩昭身为谨安王,在行宫里自有一席之地,用不着在此处和臣子们一块儿扎帐野营啊,还是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久了,也想亲自体验一番?
韩昭看到他,露出一个笑容,仿若百花齐放:“陆司业,又见面了。”
因着韩致那层关系,陆久安对他实在摆不出什么友善的态度,非常冷淡地行了个礼。
韩昭意味深长道:“刚才的狼人杀非常精彩,看来陆司业以前一直在藏锋守拙。”
陆久安故作疑惑:“下官愚钝,不知谨安王何意。”
韩昭深深看了陆久安一眼。
他怀里的孩子久没人理,开始扑棱着手脚干嚎哭闹,韩昭把奶娃娃往上颠了颠,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耐心低哄,施施然离开了。
酉时,出发围猎的王公贵族全部归来,韩致不出众人所料博得岭山围猎的头筹。
堆着笑脸上前恭贺的官员们很多,陆久安混迹在人群中给他“接风”,原本侧头在和永曦帝说话的韩致忽然有心所感,一双狭长的眼睛斜扫过来,陆久安立刻咧嘴一笑。
不多时,空地上方弥漫起炙烤的肉香,陆久安回到帐中,一位太子身边的近侍奉命寻来:“少师大人,殿下邀请您前去一同享用将军的战利品。对了,殿下特意交待,你身旁这位陆小公子也可一同前往。”
面目净白的小太监说话尖细,周围有好几个帐篷的主人掀开布帘探出头来。
于是,陆久安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饱餐。
太阳西沉已久,天际只能看到一点薄薄的微光,错落有致的帐篷里亮起了烛火,陆起拎着灯笼走在前头,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江预盘腿坐在帐门外,今晚他也将担任守夜的职责。
陆久安在那顶谨安王曾出入过的帐篷旁边,看到自己的狼人杀牌友:“廖主簿,你……你宿这儿?”
廖主簿一脸惊喜,搓着手道:“陆司业,好巧,没想到咱俩今晚比邻而睡呀。天色尚早,要不咱们唤点人来再组几局狼人杀?”
陆久安恍惚看到前世那几个人菜瘾又大,隔三差五找自己打麻将的同事,委婉地拒绝掉:“今日有些乏了,想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廖主簿看了眼周围一片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的景象,有些失望。
陆久安躺在柔软的绵褥之上,命陆起掐掉烛火。
陆起小声嘀咕:“才刚到戌时,公子寝得未免太早了吧,平时这会儿还在吾乡居看书呢。”
陆起满腹疑惑地出去了,盖上布帘,帐篷里恢复了寂静。
黑灯瞎火的狭小空间里,陆久安似乎睡着了,突然,一只布满厚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
“唔唔……”
“嘘,是我。”韩致贴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韩致捞起一旁的大氅给陆久安系上。
行宫外丝竹声连绵不绝,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蹄霄载着陆司业和韩将军,悄无声息地往森林深处奔去。
韩致说的好地方是一汪天然温泉,掩盖在岩石和茂密的灌木丛后边。
满山绿叶环抱下,迷蒙的烟雾蒸腾,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硫磺味,即便离温泉池几步之遥,也能感受到水里蕴藏的蓬勃热气。
陆久安问:“这个温泉,还未被人使用过吧。”
韩致想了想:“应该没,我今日是追着一只麋鹿误入此处,才发现了这个温泉。这边多是山猴之类的,我们平时狩猎显少过来。”
陆久安放心了,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泡进热水里没多会儿,身上因为骑马带来的寒气就被尽数驱散,他背靠在池壁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
“哗啦”一声响,韩致脱得只剩一件底裤,紧跟着入了水。
天上繁星闪烁,周围虫鸣蛙叫。
韩致指着他肩膀道:“这儿怎么会有淤青。”
陆久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估计不小心在哪儿碰到了。”
韩致游到陆久安身边,靠着他坐下。陆久安侧头给他让位置时,不经意间扫到水波下那几块壁垒分明的腹肌,心里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垂.涎。
韩致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里,低低一笑,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随着他这个动作,那几块腹肌显得愈加秀色可餐。
陆久安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同床共枕时,韩致好像也是这个反应。于是故意凶巴巴地问:“不准笑,我问你,你实话告诉我。第一天见面那个晚上,你当着我的面把衣服脱光,是不是就是自持身材好,故意勾.引我的?”
没想到韩致想了片刻,竟点了点头。
陆久安呼吸一窒,屈辱道:“果真不是我的错觉。”
“我旗下一员大将,曾经在军帐里说过一句话,我恰巧路过听见了。”
陆久安心里升起不太好的预感:“什么话?”
“你媳妇儿无论表面怎么无动于衷,只需你把衣服一脱,她就会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这什么狗屁倒灶的话也信?陆久安震惊了。
韩致含笑看着他,目光蛛丝似的在他身上一寸寸流连:“那天晚上,你脱衣服的时候,我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你或许不知道,我的眼睛始终没办法离开你的脸,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臂。你身上无一处不在引诱我,连脚指头都散发着一股让我蠢蠢欲动的气息……”
“停!打住打住!”陆久安彻底受不了了,火烧屁股般爬起来,不只是他这腻人的情话,韩致的眼神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再这么放任他说下去,好好的温泉说不定就变成活春.宫了。
韩致一把拽住陆久安手腕,把他拖回身边:“好,我不说了,你别走。”
“也不要看着我。”
“好。”韩致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陆久安放松警惕后,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昏昏欲睡,想着万事有韩致,所幸就放心大胆地闭上了眼睛。
陆久安呼吸轻浅,韩致偏头一看,见陆久安不知不觉中已经沉沉睡去,便小心翼翼把人半抱在怀里,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陆久安枕在韩致颈侧,韩致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的睡颜怔怔入了神。
此刻的陆久安如一朵鲜翠欲滴引人采摘的高山雪莲,原本羊脂白玉一般的脸被蒸得粉光若腻,他睫毛上挂着一滴水珠摇摇欲坠,被韩致用手轻轻一碰,便顺着鼻尖掉了下去,落到水里没了踪影。
韩致鬼使神差地,照着他脸颊掐了一下,那地方便出现一个月牙型的指甲印,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咬了一口。
这时候,背后的丛林里突然一声轻响,韩致警惕回头,但四周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影子,再也没有其他异常。
出于多年的谨慎,韩致把陆久安的脑袋轻轻放在一边,随即从浴汤里起身,顺着声音的方向,扒开了一簇藤蔓。
借着月色,韩致在树底下发现一连串脚印。
原来是山猴。
两人直到月亮高照才返回营地,此时大部分人已经入睡,黑夜里,值守的侍卫见一匹壮马逼近,“唰”地一声抽出配剑:“什么人?”
韩致取下腰间令牌,往他眼前晃了晃。
侍卫抱拳行礼,默默把围栏撤开,低垂着头,也不敢看将军怀里抱着的是何人。
“放我下来吧,我看到帐篷了,就在前面。”
“久安乖,帐篷薄衾冷被的,哪有寝殿舒坦。”然后不顾陆久安的反对,直接将人带回了寝殿。
翌日,五城兵马司和四京卫的人马在各自统帅的带领下汇集于此,每一支队伍前面,都有一面代表身份的旗帜猎猎飘扬。
陆久安站在角落里,往兵马司队伍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赵老三他们的面孔。
一年一度的几方较量和岭山围猎一样令人津津乐道,现场热血沸腾,士兵手持盾牌大喊口号,声音响彻大地,在静谧的山谷间空荡荡地回响。
詹尾珠站在朱雀军最前面,和周围的男人比起来,显得娇小玲珑格格不入。
玄武军统帅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问:“这女娃娃也上场?”
“自然。"
玄武军统帅嘲讽道:" 沐统帅手下是没人了吗?捡个女娃娃来充数,小心给撞坏了,我可怜香惜玉得很。”
詹尾珠屈辱地握紧了拳头。
沐挽弓又岂是那种任人搓软揉扁的人,当即反唇相讥:“怎么,马统帅有心思替我管教手下了?我怎么记得年前有支京卫的士兵私闯宅院,被太常寺少卿一封状纸告到了御前。”
玄武军统帅噎住。
年前他手下的士兵追拿贼子,误打误撞闯入了太常寺少卿府邸,闹了一场天大的乌龙。
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詹尾珠,一个个错愕得盯着她,眼珠子差点瞪出框来。
“好了!”永曦帝打断两人,“你们莫非一个属鸡一个属狗的?年年见面都要吵,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礼部敲鼓准备比赛吧。”
比赛的初衷是先祖皇帝为防止士兵好逸恶劳疏于训练而设。
按照惯例,五城兵马司和四京卫会举行两场比赛,一场是单人对决,武器自选,夺魁的一方将得到陛下赏赐的黄金鼎一个,享以无上荣耀。
另一场是两军博弈,夺下罩门里的彩头即胜利。
沐挽弓意兴阑珊:“每年都是我朱雀军夺魁,今年恐怕也是如此。这样的比赛有什么意思,陛下,不如换个比法?”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五城兵马司和其他三京卫的人具是怒目圆瞪,玄武军统帅更是“啪”地一声捏断手中软木,阴恻恻道:“口气真大,孰胜孰负还未可知,也不怕闪了舌头。”
沐挽弓冷哼:“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结果不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玄武军统帅大怒:“你那是偷袭!”
“这叫兵不厌诈。”
陆久安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光动嘴有什么用,快点打起来啊。
这时候,首位的永曦帝撑着下巴道,“沐统帅说得没错,来来回回就这两个花样,朕确实看腻了。”
沐挽弓拱手抱拳:“陛下圣明。”得意洋洋地看了玄武军统帅一眼。
玄武军统帅咬牙切齿地垂下头:小人得志,且让你嚣张片刻。
永曦又问:“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好点子?”
“这……”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永曦帝皆不是很满意:“不行,毫无新意。”
这时候只听一个声音道:“臣有一计。”
众人循声看去,略感意外,是那位年轻俊美的陆司业,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突然出列,也不知会有什么主意。
永曦帝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陆久安微微一笑,在四面八方的凝视下,从容不迫道:“臣以为,可以将两场比赛合二为一,改为营救人质。”
第192章 第 192 章
陆久安道:“两军将领抽签定攻防, 守方自行藏匿人质,时辰一到,若是攻方还未曾接触到人质, 守方即可撕票, 代表守方胜利。反之,攻方在接触到人质后, 安全无虞地带回阵地, 攻方胜利 。”
玄武军统帅眯起双眼:“照陆司业这个说法, 攻守双方的任务难度差异太大, 对抽到进攻那一方的人来讲未免有失公允。”
陆久安摊手:“没办法,只有一天时间,若是不定限制,双方得打到天荒地老。至于马统帅提出的问题,双方各当一次攻守就行了。”
“营救人质需要进行详细的战略部署。行动过程中, 每个人都有无可替代的作用, 谁适合勘察地貌和军情, 谁适合冲锋陷阵, 而谁又适合潜行拯救人质,这个时候,将帅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一场较量,不仅看到了每个人的单兵作战能力, 还能看到了整个队伍的配合。如此一来, 你们想看到的两场较量不就齐全了吗?”
玄武军统帅呵呵几声,笑得意味不明:“陆司业一个国子监育人的,难得对兵法如此熟悉。”
“不敢不敢, 读过两本兵书,略知一二罢了。”
永曦帝一锤定音:“就按陆司业说的这么办。”
“那就请陛下移驾高地。”
这事永曦帝交给身边一位禁卫去办, 不肖半刻那人便回来了。
两军交战的场地选在一座双峰交错的山谷,那处地势复杂,有河流有丛林,不至于让行动结束得太快,以致圣上看得索然无味。
其余人则分布在旁边两座山头,从上往下看去,整个山谷尽收眼底,双方的行动一目了然。
未免出现人质自行逃跑,或向攻方传递消息这样的舞弊行为,将从王公贵族里面随意挑选一人充当人质。
比起作壁上观,显然亲自上阵更具吸引力。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最后还是太子韩临深力压群臣得了这么个机会。
“永曦帝心真大,刀剑无眼,也不怕储君因此受伤。”陆久安咂舌。
韩致就在陆久安旁边:“只要死不了,就能救回来。韩临深身为太子,未来势必危险重重。若是现在这点小打小闹都应付不了,将来如何继承大统。”
四京卫和五城兵马司严阵以待,各自的统帅和都指挥使正争分夺秒地峻声吩咐。
隔得太远陆久安听不清楚,只能看到阳光下唾沫横飞。陆久安猜测他们在做考试前的临时辅导。
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单凭战前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结果,谁都能纸上谈兵。
沐挽弓第一个回来,长刀挂在腰侧,一步一晃,优哉游哉。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沐挽弓和沐蔺都是将门之后。沐蔺身手不凡,小时候应当也是被寄予厚望的,为何没和他姐姐一般去参军?”
韩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想说。
“不说也不要紧。”陆久安赶紧摆手,“我只是随口一问。”
韩致顿了顿:“沐蔺祖父,也是一手教导我们武艺之人。有一次带兵打仗,边陲的知府畏死,紧闭城门。为了救一千余部下,老将军命人从城墙翻入,杀了知府和城卫,强行将城门打开。”
陆久安身躯微颤,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沐挽弓。
“这事传到朝廷,先帝连夜召回老将军。朝堂之上,御史带头攻讦,先帝抵不住满朝文武的压力,欲治老将军的罪,老将军不堪受辱,自刎堂前。以后你有机会的话可以看到,玉阶上的血迹至今没有擦掉。”
韩致眼眶有些发红,陆久安心神震动,悄悄牵住他的手。
他仿佛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挥斥方遒,到头来却被自己人逼得走投无路,饮恨而终。
韩致滚了滚喉咙:“所以,沐蔺自此不待见那些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之徒。”
陆久安心里也跟着难受,或许老将军之于韩致,比先帝之于他还要亲近。
几位统帅陆陆续续回来,分立两侧,目不转睛盯着下方攻守情况。
关乎脸面,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这可比单一的比试精彩多了,过程中峰回路转险象迭生。
到了关键之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为场下的攻守方捏了一把汗。
永曦帝眯了眯双眼,指着下方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道:“此子不凡。”
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纷纷惊叹:“好快的身手。”
“我都没看清楚她是如何上树的,两三下就窜上去了,灵活跟一只猫似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从下面经过,愣是没看到。”
都指挥使脸色难堪。
站在高处,詹尾珠的一举一动被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她静静趴在树干上等了一会儿,仿佛和白杨树融为一体,等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走,詹尾珠毫不犹豫翻身而下,矮身往右边快速奔去。
她的队友正在左侧方诱敌,她得趁此机会绕过这一段巡视,容不得片刻耽搁。
“阎王不等人,救援分秒必争!”
这是在应平县衙经过训练后,刻进骨子里的使命。
前方一道两米高的山岩横贯在路中央,詹尾珠速度不减反增,两三步顺着垂直的岩壁蹬上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另一侧。
“这分明是鸟啊,直接飞过去的!”
接下来詹尾珠操作的倒挂金钩、匍匐前进……直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视河流山岩于无物,好一个如履平地,”冯熹济双目程亮,已然起了爱才之心,把巴掌拍得啪啪响,“沐统帅,此子何人?你从哪里找来的。”
“哪里需要找。五城兵马司不要,这不,正巧让我给看到了,就顺手给捡回来了。”
这话说得不高不低,正好给在场所有人听到。
都指挥使一张脸到脖子涨成猪肝色:“胡说,有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哦,确实非都指挥使的过错。”沐挽弓抱着双臂懒洋洋道,“人还没进去就给轰出来了,都指挥使坐在都督府里,你手下的那些人,怎敢拿这种小事来打扰你,你身边的佥事应该知晓一二。”
眼见矛头转向自己,指挥佥事咬碎一口银牙:“确有此事。”
沐挽弓讥讽一笑,转向陆久安:“至于这是何人,就要请教陆司业了。”
冯熹济惊诧:“莫非此人和陆司业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
陆久安道:“是下官在应平任职时的一位得力下属。”
陆久安把她如何到晋南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詹尾珠当初主动请缨前去受灾区救援并受巡抚使力荐之事:“一同来的其余几十人目前已入五城兵马司受职。”
指挥佥事无声冷哼,心想这还差不多。面上对陆久安报以一笑,似有主动交好之意。
岂料还未等他松一口气,陆久安笑眯眯补充:“詹尾珠在应平时,是他们的头儿。”
其言外之意便是,你们五城兵马司将下面的“虾兵蟹将”收入门府,却把真正的千里马拒之门外,真正是不识明珠!
指挥佥事脸色一变,当即躬身告罪。
永曦帝听着他们几人你来我往冷嘲热讽许久,一直不曾出言打断,直到此刻,方才道:“朕倒是对这个事有些印象,召詹尾珠前来。”
下面的战况已接近尾声,随着詹尾珠保护韩临深达到攻方阵地,这场双方的较量以朱雀军胜利结束。
詹尾珠满头大汗被带到御前,她本能地小腿痉挛颤栗,诚惶诚恐地埋着头,只盯着视线里永曦帝的脚尖,双目不敢乱瞟。
永曦帝问了她几个问题,有在应平如何当的差,有去灾区救援的情况,还有去五城兵马司当天发生的事。
詹尾珠一开始说得磕磕碰碰,到了后边越讲越顺畅,讲到被兵马司嘲笑时,已经能够做到心如平镜。
“朕记得,从江州递上来的文书说,陆司业任职期间,偷盗命案屈指可数。你那群衙役当真这么厉害?”
“食君之禄奉君之忧罢了。”陆久安意有所指,“多亏了镇远将军去江州剿匪。”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看向不苟言笑的镇远将军。
就是说嘛,陆久安一个小小的司业,怎么可能训练得出这样的士兵。
永曦帝把黄金鼎赐给詹尾珠,让她先行退下。
冯熹济道贺:“恭喜沐统帅又得一名良将。”
永曦看着指挥佥事的双眼和声问:“既然是巡抚使力荐,缘何拒之门外,不闻不问。”
指挥佥事哆嗦着唇:“兵部里面从未有过女人当职的先例,臣不敢……”
陆久安皱眉:“佥事大人怎么能说没有,沐统帅活生生这么大一个人不就是在这儿吗?还是说在佥事大人心中,不把沐统帅当女人。”
指挥佥事脸上青白相间,恼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责问本官?”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陆久安是正六品,他又非什么科道言官,能够正风纪、纠百司,确实是没资格的。
陆久安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国子监作为大周最高学府,担任着教书育人的重任。我作为国子监司业,当先正己方可正人。詹尾珠乃我昔日下属,她遭遇不公之时,我陆久安难道要因为恶势强权就畏畏缩缩,连为自己下属出言讨个说法的勇气都没有吗?”
指挥佥事被他倒打一耙,气得说话漏风:“你说谁是恶势强权?莫要血口喷人!”
“是是是,你不承认你是恶势强权。那刚才我只是随便一问,是谁就慌不择乱用职僚品秩来压我了。咱们就事论事,您要是问心无愧,就请先解释一下刚才的问题吧。”
韩致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心里好笑,默默往陆久安身旁移动半寸,指挥佥事顿时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都指挥使瞪了瞪他,指挥佥事前后受敌,吞下一口牙龈里冒出的血沫。
“沐统帅是特例,她乃名门之后,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你也知道是特例。”陆久安就等他这句话,“时势造英雄,黎明可以迎来一位勇士,黄昏也可以等来一位懦夫。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和她所处的环境休憩相关。是你们逼着女人在家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她们变成如今这样,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如今却看不起她们。焉知给她们同等的环境,不会比你厉害,佥事大人?”
一众文武百官听得呆若木鸡,偏偏沐挽弓还在一旁附和:“陆司业说得有理,回去我就成立一支女兵。”
两人一唱一和,永曦帝头痛不已,挥了挥手:“有完没完了,好好的岭山围猎,被你们搅和成这样,赶紧比试完回朝。”
陆久安为了这件事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时机成熟,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于是第二天,一封来自己国子监厚厚的奏章送到了通政司,左右通政看了奏章内容面面相觑,实在拿不定主意,最后两手一甩,递到御前让陛下亲自处理吧。
第193章 第 193 章
陆久安穿过掖门, 踏上金水桥,这是他第二次进金銮殿,已经能够做到面如平镜心如止水。
文武百官的目光齐齐落在陆久安身上, 在他空荡荡的双手处打了转。
待陆久安行过臣礼后, 永曦帝把一封奏折抽出来:“东兰,为诸位大臣宣读。”
东兰展开奏折, 看到里面的内容, 先是愣了一下, 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下面垂首而立的陆久安, 这才开口。
奏折宣读完毕,群臣静默两秒,望向陆久安的方向,难以置信道:“你想让女子也入朝廷为官?”
“是的。”
“荒唐!”翰林院学士当先出声,“沐挽弓打算组建女兵的想法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竟然想打破老祖宗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规矩。”
除了翰林院学士, 其他文武百官也是不赞同地指责道:“陆久安, 邦本治国, 固久不易!”
苏铭站在队末急得不行,使劲给陆久安使眼色。
向道镇从后边伸手拽了陆久安一把,陆久安置若罔闻,既然已经下了决心, 岂有别人骂了三两句就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陈规就俗就是用来打破的, 唯有这样,才会有新生……”
“狂妄自大!”陆久安只反驳了短短的一句,随之而来的呵斥像汹涌的潮水一般, 陆久安左右环顾,见他们一个个横眉冷竖, 反应非常激烈。
“当初你作为大阁老的门生,我本对你有诸多好感,现在看来,哼。”严终以乃东阁大学士,桃李满天下,自大阁老故去后,朝廷上下的文臣隐隐有唯他马首是瞻之势,身份举重若轻。
他转身将怒火对准祭酒:“你国子监的人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你作为他的上司,是不是也由得他在监舍内胡作非为?”
祭酒不悦:“严学士慎言。”
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
韩致眯了眯眼。
昨夜岭山之后,他就去了陆久安府邸,听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早在应平之时,他就发现,陆久安对女性有着不同寻常的态度。
开办鸿途学院不分性别的招生;力排众议让孟亦台担任夫子;华彩坊任工阁招收女工……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陆久安竟一直抱着这样的打算。
陆久安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人都在申饬他。
韩致面无表情道:“你们还是听陆司业把话说完的好。”
“有什么可说的,让女人入朝为官,那还有男人什么事,直接摘掉乌纱帽回家犁地算了。”
文武百官整一个不听,不同意,不需多言的态度,饶是陆久安满腹说辞也无从下手。
罢了罢了,先给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
下了朝,严终以依旧愤愤,围在他身边的文臣们自是一块儿附和指责,文渊阁学生过来好言相劝,被严终以一把推开。
“我知道令子苏铭与陆久安交好,我原本也以为此子不骄不躁进退有度,没想到他居然敢说出这么荒谬的言论。”
严终以大发雷霆,回去之后,命人去吏部要来一份关于陆久安在应平任职六年的政绩,就着手边的茶水降火,一字不错地全部看完。
一同跟着前来的中极殿大学士问:“如何?”
严终以平静地看他一眼。
实话实说,陆久安这个县令做得确实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他能让永曦帝破格连升三级,其政绩自然是十分出彩的。
严终以更生气了,到后来慢慢变成恨铁不成钢,他把那几页纸重重拍在桌子上:“你瞧瞧,这县令不是当得挺好的嘛,怎么偏偏……哎,无论如何,如此败坏朝纲之事,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陆久安可不知道这些,他神态自若地回到国子监。
蔡公双正候在监舍门口,见了他马车,急冲冲凑上来:“没受伤吧陆司业,我听说你在朝堂之上惹了众怒,引得众人大打出手。”
那倒不至于。
陆久安心中一暖,安慰道:“天子面前,还是无人敢失仪的。”
蔡公双提醒他:“看到冷司业的时候,记得离远些。刚才你不在时,他在学正面前那个幸灾乐祸的样子,啧啧……”
陆久安小声问:“好像我一来冷司业就不太喜欢我,蔡司业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还能是什么。”蔡公双把他拉到角落,左右看了看,“冷宁阮器量狭窄,你不过而立之年就已坐到了他这个位置,嫉妒你呀。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你摔跟头,当然是小人得志了。”
陆久安了悟,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
因为这个事,后面几次朝会,陆久安舌战群儒,着实领教到了言官们的战斗能力。
以东阁大学士为首的文臣寸步不让,其他人则是作壁上观。
不过陆久安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从敌方阵营挖了好几个墙角过来。
他的顶头上司国子监祭酒就是其中之一。
陆久安心知单凭空口白话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必须得言之有物才行。
“陛下明鉴,微臣提出女子入朝为官一事并非是单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大周王朝。”
永曦帝是笑非笑:“扯得冠冕堂皇,那你倒是说说。”
陆久安不慌不忙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薄纸,旁边的中极殿大学士不小心瞟了一眼,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不懂。
陆久安抖了抖自制的报表:“大周人丁共计6000万余人,男丁女丁比注接近对半,其中,参加童试的人数共计……人,择中的秀才共计……人,举人共计……人,贡生共计……人。对了,诸位若是对数据存疑,可以询问户部尚书。”
“从这个数据不难看出,大周那么多百姓,其实也只有一半的人有资格踏入仕途。试想,若整个国家的人都能为未来的繁荣昌盛贡献一份力,大周将是怎样一番盛景呢?”
严终以冷哼:“说得轻巧,这朝堂上,哪一个不是穷经皓首经过重重科考,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才有机会站在此处的。那群妇人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能力做官?”
“那就让她们也科考。”
“你……”严终以气结,不可思议地看他,“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岭山围猎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清楚了。给她们同等的环境,她们未必做得比男子差,科举也是一样。”
严终以甩袖:“异想天开。”
“是不是异想天开,看了就知道。”陆久安气定神闲,转身奏请永曦帝:“微臣斗胆请陛下宣一人上朝,此人就在掖门外恭候,手持一柄兰花如意,一眼便能看到。”
永曦帝也想知道陆久安卖的什么关子,便允了他的请求。
天子近卫奉命前去,不多时,众人便看到近卫后面跟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少女,脸上不施粉黛,双手粗糙,依稀可见劳动的痕迹,不像大富大贵之家出来的人,但举止有礼,显得很有教养。
温鸢其实很紧张,手心里的汗水把衣袖都给抓出一个湿手印。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周围都是一群大官,前面龙椅之上,甚至坐着一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陆久安走到温鸢身侧,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如诸位所见,温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人之女,不过是在学院里呆过几年,因此读过经书,通晓算数,略懂音律。”
“我不信。”金銮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声。
名门望族里的贵女知书达理也就罢了,农人之女也读圣贤书?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示要考校温鸢,陆久安求之不得,做了个请的姿势。
翰林院侍读首先发问,他问的几个问题都较为简单,温鸢轻松便答出来。
严终以不满意:“我来。”
他不仅用《春秋》出了一道及其刁钻的策问,还列了几道算数问题。
温鸢沉吟数息,先给出了算数的答案,永曦侧身问东兰:“可正确?”
东兰可没有空口算数的本事,只见他噼里啪啦飞快拨动手中算盘,而后回道:“启禀陛下,分毫不差。”
这下群臣眼中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温鸢开始破后面那道策问,不过比起算数,她这道题解得只能算是条理清晰,其文笔造意就不是那么深微了。
严终以道:“平平无奇,这样的文采,童试都过不了。”
“可是温鸢只学了四年。”向道镇出声提醒,“严学士,你不能罔顾这个事实呀。”
都给事中董惠林忍不住道:“你又如何得知她只学了四年?万一只是陆司业胡诌的呢。”
向道镇摇摇头: “我在广木做了整整六年的学政,哪个州学子散漫,哪个府又勤学好进我了如指掌。我是亲眼看着应平一步步从遍地白丁到满目鸿儒的。”
他把自己六年来的所见所闻全部讲了一遍,包括县学重启,修建鸿途学院,众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江州呈上来的政绩只有寥寥数语,他们只能从一个个干瘪的数据里窥见其中一二,现在听向道镇这么讲,只觉得在听一个什么神奇的故事。
一时间,竟生出了想亲自去应平去看一看的冲动。
怪不得陆久安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原来他早在应平就这么干了!
文武百官听得津津有味,朝会早就过了时辰,永曦帝也未出言阻止,向道镇继续说。
“不仅如此,陆司业还创办了每日要闻,供应平的百姓观阅。百姓闲暇时,最爱做的事就是去生活广场听学子们读报,这样他们即使不出门,也可以知晓天下事。”
“那每日要闻听起来和观邸是同一种东西。”
“还是有些出入的。”向道镇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卷纸,显然早有准备:“要闻每一期会刊印几百份,富裕的人家都愿意买一份阅览,今日我正好带了几期。”
要闻先到永曦帝手里过目,陆久安看了一眼永曦帝,见他看得目不转睛,有些好笑。
陛下不当影帝可惜了,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了。
第一次进御书房,陆久安就知道,自己在应平发生的一切,永曦帝了如指掌,这个每日要闻,或许就躺在御书房哪个角落呢。
永曦帝看完,东兰公公接过散给众人传阅。
每日要闻内容不拘一格,大到朝廷颁布的法令,小到应平发生的趣闻轶事,都会记录其中,大臣们哪见过这些,一个个看得啧啧称奇,尤其是地动那期,陆起带着向道镇的门生深入灾区的几篇报道,让不少人为之动容。
向道镇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担任学政时,臣有幸参与了省城新闻社的编写。臣以为,每日要闻利国利民,可以在晋南继续开办。”
“所言甚是。”永曦帝不仅点头同意了向道镇的提议,命他全权负责,在得知了主编陆起的存在后,特赐要闻编修一职,正八品,从旁协助。
向道镇欢天喜地领了旨,陆久安也替陆起高兴。
“那女子入朝为官一事?”
永曦帝手撑着龙椅,显得犹豫不决,严终以放下要闻大步上前:“一码归一码,陛下,万万不可。”
陆久安失落道:“温鸢这么一个实例放在眼前,严学士也觉得不行么?像温鸢一样有才的人天底下还有很多,若是陛下不用,岂不白白错失了人才,实在可惜。”
严终以没好气:“那等她有资格再说。”
“真的?”陆久安双眼一亮,顺坡下驴:“严学士教训的是,那就依严学士说的来办,先让女子入学堂读书识字,以后同男子一块儿参加科举,择优录取,这样方能体现公平公正。”
“……”严终以这才发现着了陆久安的道,深深吐出一口郁气。
永曦帝似乎有些倦乏:“那就这样吧,女官的事暂不提。晋南城东有座寺庙,荒废了多年,工部着工匠去修葺,改作女子学院。学院的大小事务皆由陆司业统筹安排。若是不见成效,废除女子学院,陆司业降职罚俸。”
事成定局,严终以也只能作罢,心里自我安慰着:且让陆久安先折腾几年,说不定到时候,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陆久安拱手谢恩,和百官一起恭送走皇上。
他本意就是为了让女子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的一个策略,眼下了却一事,真是连走路都感觉轻快了不少。
第194章 第 194 章
陆久安旗开得胜, 顶着众人复杂的眼神下了朝。
刚出掖门,背后一人压着声音喊道:“陆司业,等一等, 等一等啊。”
对方年事已高, 脚程没有陆久安快,一路小跑着追上他, 累得气喘吁吁。
来人左右环顾, 见四下无人, 凑近了小声问:“陆司业, 我家中有三个女儿,不知能否有幸去女子学院就读,她们天资聪颖,不会让你过多烦心的。”
陆久安好笑,他记得对方前两天还跟在严大学士后面言辞激烈地批驳他, 转眼就找上门来,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当然, 不管对方聪明与否, 只要肯学,我一视同仁。”陆久安笑眯眯回答。
“哎呀,陆司业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正人君子……”
对方不断说着漂亮的奉承话,陆久安不欲过多纠缠, 拱手告辞后, 径直回到家。
陆起正在捣鼓吃食,陆久安第一时间把朝堂上的好消息告诉给他,陆起不可置信地丢下瓷碗, 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真的公子?意思是,从今往后, 我也是官职在身的人了?”
“当然,明天公子陪你去吏部一趟。”
陆起欢呼一声,像条撒欢的小狗,摇着尾巴跟在陆久安屁股后面团团转。
听到他要写信,陆起格外殷勤:“公子,你要去信给谁?沐小侯爷吗?我帮你送到驿站吧。”
陆久安哭笑不得,把供到身边的脑袋推开:“写信到应平,让孟亦台和范成秋来晋南。”
他离任时就有这个打算,不过那时候情况不明,学院又离不得人,只有让他们先在那边继续教书。
现在陛下钦点他为女子学院的院长,新学员开办之初事务繁杂,而他的教学理念又和大周格格不入。如果有他们两人在的话,会轻松许多。
应平那边,就让范成秋另外提拔一人来接管便是,鸿途学院已经较为成熟,没有他们两人在,想必也会运行自如。
“那詹姐姐得高兴坏了。”
可不是嘛,陆久安暂时不打算告诉詹尾珠,等到时候给她个惊喜。
工部很快派了工匠前往废弃的寺庙。
陆久安对学院的规划早就有诸多想法。
一个宽阔的操场必不可少,他打算除了平时的常规教育外,偶尔举办一些校内活动,免得培养出来的学生们只会死读书。
另外也需要有一间图书馆,不用太大,至于里面的藏书,除了名章典籍,陆久安从电脑里抄录了一本李清照的词集,还有状元郎孟丽君,女驸马冯素贞等诸如此类的故事。
国子监的教学模式和布置显然在这里并不适用。正好这群工匠是免费的劳动力,陆久安准备物尽其用。
他指挥工匠将寺庙倒塌的佛像全部运走,除草夯土,移栽花卉,拆掉剥落的墙体,重新砌上新的青砖红瓦。
然后又将南苑辟成一个小型的自习室,里面烛火桌椅一应俱全。
陆久安拿着图纸找到工长:“能打一套这种物什吗?”
工长摇摇头,给他指路:“俺不会木活咧,问问老刘,他手巧着咧。”
老刘正咬着狗尾巴草敲木桩,赤裸的胳膊粗壮有力。
陆久安说明来意后,老刘丢下铁锤,眯着眼睛端详图纸片刻,没看出明堂:“能做倒是能做,这东西干啥用的?”
“画板,用来给学子们外出写生用的。”
老刘听得更糊涂了:“需要多少个?”
陆久安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学生来,最后保守估计报了一百个。
陆久安干劲十足,有一日他正在和韩致布置讲台,大门外突然来了几个人,是高楚高宿那几个应平的贡生,朝着院内探头探脑。
“你们怎么来了?”陆久安意外,拍掉手中的灰尘,随便擦了擦,朝门口迎去。
几人面皮薄红,原来他们听说了陆久安为民请愿的事,本想助他一臂之力,无奈人微言轻,连金銮殿都没有资格进入。
作为受恩于陆久安的学生,在他独木难支的时候,却什么忙都没办法帮上,几人心中十分愧疚。
“这没什么,我不会在意。”陆久安大度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安慰。
更何况,若是高楚他们一窝蜂拥护自己,说不定会授人以柄,弹劾他陆久安结党营私,与己与他们都没有好处。
尽管如此,几人还是心怀内疚,每日散值后,都会主动来到寺庙,尽一点绵薄之力。
有了他们的帮忙,翻新修葺完学院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焕然一新的当日,永曦帝命人送来一快烫金牌匾,赐名笃学馆。
“陛下想得周全。”有了这张亲赐牌匾,就等同于有根定海神针,即便有人心存不满,也不敢上门造次。
韩致神色不虞:“是我去找皇兄请来了,你怎么不夸我?”
陆久安汗颜,他确实没想到这茬,抱着韩致亲了亲,夸赞道:“还是我老公最贴心。”
这时候,孟亦台和范成秋也从应平乘船来到了晋南。
消息传到军营,詹尾珠也没心思训练了,火急火燎赶回来,两人一见面,双双红了眼眶。
“孟姐姐,你怎么来了?你不在鸿途学院做夫子了吗?”
“陆大人传我来的。”孟亦台温柔地注视着詹尾珠。
詹尾珠泪眼朦胧,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孟姐姐,你在这里多留几日吧。”
“我不走了,跟你一起在晋南。”
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范成秋无限感慨:“孟夫子和詹尾珠的情谊难能可贵啊。”
“鸿途学院一切安好?”陆久安问。
“好,好,大人走后,鸿途学院又收了好些学生,他们怪想念你的,知道我要来晋南,都很不舍。”范成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哽咽着语不成调,用衣袖抹掉眼角的泪痕。
“对了。”范成秋忽然想起一事,从车架上抱出几坛葡萄酒,“谢东家他们托我给大人带的。”
这两年葡萄酒供不应求,价格也因此被抬得居高不下,这几坛酒少说得值几百两,谢岁钱居然说送就送。
范成秋道:“大人的恩德,哪是几坛酒就能抵过的。”
陆久安把其中一坛酒分装在四个酒葫芦里,翌日分别送了出去,苏铭接到手里不甚在意,等打开嗅了一口后,立刻呆若木鸡。
他磕磕巴巴地问:“这是……葡萄酒?”
陆久安笑眯眯点头。
苏铭怪叫一声,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酒一到晋南就被抢购一空,有钱都买不到,你上来哪里得来的。”
“拿着吧,不要钱,别人送的。”
苏铭感动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道:“久安真好……我知道你最近创办女子学院,是有人用酒贿赂你吗?这酒可不能乱收啊,不不,我还是用钱买吧。”
陆久安扶额,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知道葡萄酒是产自哪里吗?”
苏铭呆呆地回忆,不确定道:“……江州,应平?”
“那我之前在哪里任职?”
“应平。”
陆久安意味深长地用扇柄敲了敲他额头。
苏铭一瞬间醍醐灌顶,崩溃地捂住通红的脸颊:“呜呜呜,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还在久安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要带你尝葡萄酒,你当时一定在心里偷偷笑话我吧。”
陆久安心想:这傻孩子,要是知道他推崇备至的展览阁在我名下,岂不是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当天下午,孟亦台来到陆久安的别院。
孟亦台容貌绝色,她这样的女人本就引人注目。
而陆久安呢,黄金单身汉一枚,不仅年纪轻轻就受职于朝中,做了六品大官,还生得玉树临风,隐隐有取代晋南四雅之势。
京城的不少贵女芳心暗许,暗中窥伺的媒婆们也蠢蠢欲动。
孟亦台一到晋南就进了陆久安的别院,此事正好被对门那位闲暇时喜欢找好姐妹唠嗑的正室看见了。
于是,陆司业并非因为工于事业才至今未娶,而是早已有了两情相悦之人,这样的说法很快就在晋南的士族门阀内传得人尽皆知。
名门贵女们听到后心都快碎了。
曾有意把自家小女许配给陆久安的户部侍郎就在国子监门口与他碰巧“偶遇”打探真伪。
“恭喜陆司业,前几天那位倾国倾城的女子可就是您未来的夫人?怪不得那些个金枝玉叶你都瞧不上呀。”
一同的韩致面无表道:“那是陆司业专门请来担任女子学院的夫子。当时本王也在那里,你怎么不说我是他未来的夫人?”
户部侍郎被怼得哑口无言,满头大汗反思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不小心触了这尊煞神霉头,反思无果后,他一头雾水看向陆久安。
陆久安哭笑不得:“孟夫子品性高洁,当时我和她在商谈学院的事,大门敞开,整个下午咱们都坐在院子里,路过的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可不要胡乱猜测毁人清誉啊。”
陆久安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户部侍郎,回家之后还要应对胡搅蛮缠的镇远将军。
韩致醋缸子打翻了,脑子里满是白天听到的各种言论,心里的无名妒火在汹涌翻腾,一关上房门,就把人摁在怀里惩罚性地撕咬,力道之大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
陆久安舌头被吸得又酸又麻,提议道:“韩朝日,要不咱们公开吧?”
韩致抵住他额头,炙热的呼吸唇齿相接,最后摇了摇头,拒绝了:“就这样吧,麻烦。”
久安现在是国子监的司业,要是那群御史知道他喜好男风,一定会见缝插针将他拉下马来。
他好不容易才在皇兄那儿争取到了女子进学的事,可不能因为自己就前功尽弃。
笃学馆一切就绪,就差学生和夫子了。
夫子很好招,吏部那里就有大把的人才。陆久安如法炮制,笔试加面试挑选了几名品性端正,有真材实料又教学有方的老师。
随后他亲自写了一本招生简章,简单介绍了丰富多彩的教学内容,强大的师资团队,以及女子学院创办的初衷。
正好向道镇开办的新闻社成立,值得一提的是,新闻社别名久安新闻社。
有祝愿大周长治久安之意。另外也是告知世人,每日要闻是一位叫陆久安的臣子在应平担任县令时为百姓所创立的。
陆久安将招生简章的广告植入每日要闻中,接下来,他就坐在学院里,等着女学生来报道。
可惜结果并不理想。
招的五十多人里,几乎全部来自京城的贵族门阀,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寥寥无几。
陆久安捏着名册,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
他知道什么原因。
百姓觉得女子读书无用,反而会减少家里的劳动力。
要想改变女子的现状,果真任重而道远。
不论如何,现在老师有了,学生有了,笃学馆便正式启动教学了。
第195章 第 195 章
笃学馆内的学生非富即贵, 即使她们身为女子,长大后注定要嫁入夫家,但在达到一定岁数时, 依旧会受到族里聘用的夫子开蒙教诲, 因此学识参差不齐。
陆久安只能按照年龄将这50多人以十三岁为界限划分成两拨分开教学。
开学当日,笃学馆迎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国子监祭酒和蔡公双抱着文房四宝登门拜访。
陆久安受宠若惊:“祭酒和蔡司业怎么舍得过来。”
祭酒像是没听到, 负手走在前面, 蔡公双道:“祭酒一早就在念叨了, 说过来看看笃学馆内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怕你思虑不周,贻人口实。”
祭酒回身骂他:“就你话多。”
陆久安心里微微一暖,温声道谢。
笃学馆内,女学子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两双眼睛克制不住地左顾右盼, 对接下来的学院生涯充满了好奇与憧憬。
国子监祭酒抖了抖嘴唇, 欲言又止, 蔡公双就没那么多顾虑了,直言不讳道:“这哪是来进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参加牡丹花会。”
陆久安知道蔡公双此话并非只是针对女学生。
同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国子监,那群监生一旦着装不符, 或者举止稍微放浪一点, 这群古板又严谨的饱学之士就会站出来,以不思进取为由将人狠狠训斥一顿。
陆久安虚心接受:“多谢蔡司业提醒,我会让她们注意的。”
此时,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祭酒走马观花参观了一圈,到授课的教室外时, 看到木门上贴了一页纸:“这是什么?”
陆久安解释:“排的课表,夫子们按此表上的排课顺序进行授课。”
祭酒精神一震,凑近了仔细看下来,诧异道:“怎么你们还教音律丹青吗。”
“音律是为了陶冶情操,丹青是为了修身养性,但平时还是以读圣贤书为主,祭酒放心,不会本末倒置。”
“不错。”祭酒简短做了声评价,又推开门参观起教室。
两人在笃学馆没待一会儿就离开了。
学习四书五经总是枯燥而乏味的,然而经过一天的苦坐,这群女学生们依旧兴致高涨,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
陆久安用戒尺拍了拍黑板:“肃静,我有话讲。”
女子们立刻停止了说话,睁着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看向他。
“我想定做两套校服,征询一下你们的意见。”
“校服是什么?”有人问。
“校服是笃学馆独有的服饰,将来你们需要穿着校服入学,我想让百姓看到它,就知道你们是来自笃学馆的学生,知道你们的与众不同。”
还有什么词比“与众不同”更具诱惑力呢?这四个字如同春雷炸响,很轻易地就挑动了年轻学子的心弦。
陆久安只是稍微一提,无需多言,学子们就兴奋地同意了他这个奇思妙想。
陆久安就服饰的款式集思广益,采纳了不同人的意见,最后将服饰设计图纸交到吴娘手里,让她去找晋南城的成衣铺缝制。
吴娘出生商贾之家,自小耳濡目染,聪慧能干,嫁为人妇后将夫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夫家潦倒落魄后,她经陆久安对门的妇人,也就是那位大传特传他谣言的正室推荐而来,负责笃学馆的杂务,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陆久安将此事交给吴娘后就放心得撒手不管了,岂料几天之后,吴娘一脸挫败地回来。
陆久安一见她神色就知事情不顺:“怎么?莫非成衣铺不做?”
不应该啊,这么大单子,哪家店接到不都得乐开了花。
“自然是做的,有钱哪有不赚的道理。”吴娘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跑了晋南城手工最好的四家成衣铺,个个手里堆满了活,要接笃学馆的校服,得排到下个月末了。”
陆久安咋舌,心道不愧是人口密度最大的京城。
“那其他成衣铺呢?”
“其他成衣铺时间倒是有闲余,可惜绣工差强人意,那些服饰给姑娘们穿……” 吴娘没有说完,但陆久安大概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那就等等吧,不差这一两个月。”
韩致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有一日陆久安去御王府,韩致往陆久安身旁一坐,往桌上丢下一个铜匣,示意他打开来看。
单看韩致使力的臂膀就知道这铜匣分量不轻,等陆久安掀开盖子,登时被里面一片金灿灿的光芒闪瞎了眼。
“哇。”陆久安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韩致被取悦到,眉目舒展开来:“何必煞费苦心去找别的成衣铺,你不是想在晋南开华彩坊吗?正好可以用这两套校服做……做宣传?这箱金银珠宝应当足够了。”
何止足够,置下五个成衣铺都绰绰有余了。
陆久安身兼数职,无法像在应平那样随心所欲。还好这是韩将军的地盘,有的是人毛遂自荐来替韩将军打点华彩坊的事宜。
短时间内华彩坊无法成立,但是可以先招些绣娘裁缝,设计图送到工坊不出五日,吴娘手捧两套成品迫不及待找到陆久安。
“大人,请您过目,若是您觉得满意,后面的就照着这套来缝制。”
衣裳如月华一般缓缓展开。
湖蓝色群衫淡雅端庄,其上莲纹栩栩如生,一针一线可见绣娘女红精湛。
“皎皎玉轮忽醒,亭亭蒹葭长立。”陆久安眼前光影浮动,仿佛看到自家学生穿上这身衣服朝气蓬勃的子,他一敲手心,“好,就这样,非常适合我院学生气质。”
“不行。”却听背后一声不容置疑的反驳,韩致眉头皱得死紧,“我不同意。”
陆久安费解:“韩大哥何时也有闲心操这档子事了?好吧好吧,整个华彩坊都是你的,那你来说说,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
韩致神色不虞:“久安,你竟然忘了么?”
陆久安被他这么盯着,久违地感到压力,心虚道:“抱歉啊韩大哥,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
韩致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身侧的拳头:“服饰上少了华彩坊的搂狗。”
“什么东西?啊,我知道了,logo啊。”陆久安一拍脑袋,转头吩咐吴娘加上太阳和瓦姬花的双面刺绣。
韩致郁结难消,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喻的委屈,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陆久安注意力全在校服上,他翻出一套以前华彩坊的服饰给吴娘,吴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这女红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竟能在薄如蝉翼的布料正反面刺绣。不过大人,我记得那纸上画的服饰并没有这朵花呀。”
陆久安沾沾自喜: “嗯,这是华彩坊特有的标志,以后只要是华彩坊出品的服饰,你都会看到。”
等整个房间只剩两人时,迟钝的陆久安方才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转身看到韩致黑如锅底的俊脸,心生顿感不妙,转身拔腿往外走,手刚摸到门框,就被饿狼叼住脖子给拖了回去。
当晚,陆久安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五十多人的校服,绣工连夜赶制,终于在一个早晨,如数送到了每个学生手里。
姑娘们激动地面红耳赤,翌日就换上了崭新的服饰,这种兴奋整整持续了三天都还没消退,陆久安杵在廊檐下,看着这一幕,满意地笑了。
蔡公双拍手叫绝:“陆司业手段了得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群爱美的姑娘们心甘情愿脱了身上那些华服。”
陆久安不置可否,他只不过是利用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心理,这种心理叫做荣誉感。
“这个什么校服,我回去跟祭酒说一声,不知道咱们国子监能不能也来一套。”蔡公双道,“说起来,陆司业,自从陛下应允女子学院成立以来,你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恐怕连国子监大门长何样都忘了吧。 ”
陆久安虽然是皇上钦点的笃学馆之长,但到底还没脱下司业的帽子,把国子监扔在一旁不闻不问,确实有些厚此薄彼。
陆久安经历两世的摸爬打滚,对这种情况早已应对自如,面不改色道:“蔡司业严重了,我正打算联合笃学馆和国子监进行一场辩论赛。”
“辩论赛!”蔡公双一瞬间提起了兴致,“向道镇那老头之前在祭酒面前炫耀过,被我听到了。何时举办,就下个月吧。”
陆久安无奈:“下个月不行,她们才进学没多久,哪是监生的对手。”
“对不住,我欠考虑了。”蔡公双站在教室外观摩了一会儿,最后感慨道:“是我小看了她们。”
陆久安深有同感,学院内的姑娘们知道这是个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如饥似渴地读书,一日都不曾懈怠。
陆久安准备的操场没怎么用上,自习室和藏书室反倒成了她们常去的地方。
陆久安担心这么不要命的学法会伤了她们,于是便延续了鸿途学院的教学模式,偶尔会将姑娘们聚集在树荫下,给她们讲故事。
这日,陆久安讲完红楼梦,和韩致并肩走出笃学馆,突然见墙角下闪过一道影子。
“什么人?”韩致反应迅速,大喝一声,纵身跃去,不出两息,就将人揪了出来。
韩致揉了揉眉头,放松力道,露出手掌下的模样:“是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其实不小了,瞧着十二三岁,不过因为韩将军身形异常高大魁梧,把女孩儿衬托得比较娇小罢了。
韩致刚才那一嗓子显然把人吓到了,女孩儿惨白着脸瑟缩在原地。
“你在这里做什么?”韩致面无表情问。
女孩儿没回答,瘪了瘪嘴,突然哇一声哭出来。
陆久安瞪了韩致一眼,把人扯到身后去。
他微微弯下腰来,与女孩儿持平,一双眼睛如沐春风,和声细语问:“告诉哥哥,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女孩儿偷偷摸摸瞧了一眼韩致,眼里还有些恐惧,她往陆久安身边挤了挤,方才道:“我在听里面讲故事。”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是女子学院。”
陆久安摸摸她的头:“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听呢。”
女孩儿失落地垂下头:“娘不让。”
“你想进去吗?”
“想。”
“走吧,哥哥带你进去。”
“可以吗?”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
陆久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杨苗苗,心里一软,牵住她的手:“当然。”
经过此事,陆久安忽然福至心灵,给夫子们准备了个扩音器,天气晴朗的时候,授课的地点从教室移到了操场上,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笃学馆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等丹青课初有成效后,陆久安提前准备的画板就派上了用场。
姑娘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背上书画工具,往湖边一坐,脸上散发的自信光彩照人。
当不明就里的行人好奇询问时,就会突然冒出四五个热心人争抢着回答,众说纷纭。
“这你都不知道呀,这是笃学馆的学子们。什么?笃学馆也不知道,专收女学生的呀。”
“看到那套衣衫没,笃学馆的校服,只有笃学馆的学生们有资格穿。别痴心妄想了,晋南城买不到的。”
“我也不晓得女子读书能干啥,据说以后也能做官?”
……
各种各样的言论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有人听了不屑一顾,有人则半信半疑。
笃学馆里面做工的杂役惊讶地发现,到笃学馆求学的女子与日俱增,这样的情况,突然在某一日到达了顶峰。
第196章 第 196 章
不知何时, 晋南城内悄无声息出现了一间叫华彩坊的成衣铺。
那铺子门前每日络绎不绝。里面服饰华贵无比,即使价格不菲,依旧深受京城达官贵族们的喜爱。
百姓们闲下来时总爱谈论晋南城及周边发生的大小事, 自从每日要闻兴起后, 能闲聊的谈资就更多了。
据华彩坊一位绣工私底下无意间透露,在华彩坊里做工的伙计, 即便是洒水扫地的, 每月都能得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 足够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省吃俭用一个月了。
百姓羡慕不已, 也不知这华彩坊是哪位东家的营生,竟然如此大方。
正当众人暗暗懊悔没有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时,突然某一天,有人在每日要闻的广告版块里,看到了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华彩坊招工!
东家一如既往地慷慨, 给出的工钱最高可至五两。
“你莫不是吹牛吧, 哪个东家这么傻?”提着食盒的妇人不信邪。
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 大字不识一个, 只能偶尔从街头巷尾听些七零八落的消息。
“千真万确!”来人竖着一根食指信誓旦旦道,“绣娘、账房、采购…… 需要数十人,而且有一点你们绝对想不到,他们只招女工。”
这下子, 谁还管是真是假, 华彩坊这三个字在她们心中俨然成了一块儿发家致富的圣地。然而等他们蜂拥而至时,却又全部傻眼了。
华彩坊的管事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蓄着短短的山羊胡须, 杵在大门外,掏出一卷通篇密密麻麻满是文字的纸页, 对着众人展开来。
“招女工是真,5两月银呢也是真,来咱们华彩坊呢只有一个条件,通过笔试考核就成。”
满怀希望来此的姑娘妇人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心有不甘,可那又如何?她们尚且连那纸页上的字都认不齐全,更遑论通过考核。
听管事说里面有几道算数题,是了,华彩坊招账房,哪能什么人都要?
女人靠做工得五两银钱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罢了。
众人灰心丧气地离开,没走两步。忽有朗朗读书声传来,如梵音入耳,令在场的人如梦初醒。
这一刻,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读书并非无用,知识就是金钱。
与此同时,晋南其他四家成衣铺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新衣坊立足晋南五十多年屹立不倒,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铺,近些时日却被一家横空出世的铺子夺走了好些熟客。
东家自是坐不住了,打发了一名得力下属前去打探,奈何下属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对方东家一点皮毛都没扒出来。
“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新衣坊东家大为不解。这一点实在非同寻常,要么对方做事隐秘不喜为外人所知,要么就是身份尊贵高不可攀。
下属这一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华彩坊衣物用料皆为上乘,连服饰上那独有的朝日瓦姬都是采用的双面刺绣。
新衣坊东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真想找人趁着夜黑风高砸了那家店,可惜对方身份不明,他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我新衣坊的服饰就差了么,怎么一个个尽往那破地方跑,宝马香车往门前一挤,倒显得他华彩坊多华贵似的。”
东家大动肝火,气得一掌拍在桌面上。
不料几日过后,就从下属口中听说了华彩坊考核招工的事。
“能通过考核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华彩坊的伙计,华彩坊平日接待的都是贵客,只有这样方能显示出华彩坊的与众不同。”下属一字不落地复述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岂有此理!”东家自是不甘落后,翌日也推出了考核招工的方式。
幕后黑手陆久安对此毫不意外,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使学子们主动去读书,笃学馆的生源经此一事,呈断崖式陡增。
“还是陆司业有办法。”蔡公双心悦诚服,眼巴巴地问起另外一件事,“这都过去两个月余,该是时候开一场辩论赛了吧,祭酒那日也在问我呢。”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笃学馆场地太小了,待会儿我带人去国子监。”
蔡公双兴奋不已:“那辨什么呢?陆司业你来定一个。”
陆久安摸了摸下巴,很快便想好了主题:“第一次辨个简单的吧,咱们循序渐进。”
“就依陆司业所言。”蔡公双精神抖擞地向陆久安辞别,表示要提前回国子监通知监生们做好准备。
这股风不只怎的吹到宫中,不一会儿,永曦帝的御辇就到了国子监,陆久安眉梢一挑:“陛下也来了?”
祭酒抹了一把汗,带着三位司业诚惶诚恐地前去迎接,永曦帝道:“起来吧,不用对外声张,给我寻一个隐秘的地方设个软榻。”
学子们闹哄哄地来到孔子像前,然后泾渭分明地站成两列,双方以抽签的方式决出正反方,正式展开辩论。
因为陆久安有言在先,学子们畅所欲言,一场激烈的辩论下来,不只学子们通体爽快,连永曦帝也听得龙心大悦,给了不少赏赐。
经此一事,祭酒越发体会到陆久安的难能可贵,怪不得弱冠之年去了应平,还能将那么蛮荒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就在昨日,应平县因为人丁兴旺,达到了六千户,从下等县一跃成为了上等县,这可跟那位刚上任不到一年的新县令没有干系,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年轻司业的功劳。
祭酒再不敢小瞧了陆久安,终于明白了向道镇罗进深的心情。
祭酒欣慰地看着他:“陆司业到国子监,实在是屈才了。以后你若还有什么良策,尽管施展便是。”
陆久安连称不敢:“目前暂时没了,若是有,也一定先告知祭酒。”
后面几次辩论赛,陆久安便没再亲自到场,由得他们自由发挥。
不过有一次,双方的辩论不知怎的就扯到了边防上去了,国子监里那群出生名门望族的矜贵少爷们,话里话外都是对士兵的不屑。
陆久安怒火中烧:“若不是脑袋里装了水,嘴里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群小兔崽子,居然也敢诋毁边疆战士。”
韩致倒是没什么反应,或许已经习以为常。
陆久安越想越气:“就该把他们丢到战火蔓延的地方去,体验一下人间疾苦。”
韩致觉得这样维护自己的陆久安实在让他心动,谁知他还未曾动作,陆久安就横了他一眼:“是不是太闲了,那我也给你找点事做。”
“……”韩将军明显是遭受了无妄之灾,他抽回手,配合问:“那久安意欲何为?”
陆久安响当当道:“我要去找祭酒,在国子监进行军训。”
……
在半道上,陆久安与冷宁阮侠路相逢,这位司业一如既往地不太待见他,一边走一边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一路过关斩将平步青云,我还道是自凭本事,原来不过是巧言令色,有幸得到了韩将军相护罢了。”
陆久安骤然回身,反唇相讥:“是吗?我看你也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你倒想攀附权势,可惜没人瞧得上你。”
陆久安对他的冷言冷语一直以来抱以漠视的态度,今天骤然发难,冷宁阮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陆久安冷冷道:“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你若真论出个一二三来,我且还与你辩上一辩。这般胡搅蛮缠,我懒得搭理你。”
“你……”冷宁阮额头青筋乍起双目圆睁,被陆久安一番诛心之语怼得近乎气结。
陆久安一把推开他:“走开,好狗不挡道。”
……
冷宁阮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他分毫,陆久安很快找到祭酒告之他自己的计划。
祭酒虽然如今比较器重他,但是对于军训一事还是有些接受不能:“监生当以学习为重任,怎么能和武将们一样打打杀杀……”
“非也。”陆久安自有一套说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监生从小锦衣玉食,每日与书相伴,哪有机会劳筋骨。祭酒,不琢难以成材啊。”
“再说别的,每次科考需得在棚屋里挨过三天两夜,有些考生落榜并非因为学识不丰,而是体力不支,相信祭酒当年也深受其害。军训不是让监生未来去战场杀敌,而是为了强健他们自身的体魄。”
祭酒笑骂:“滑头,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作什?”
陆久安察言观色:“实事求是嘛,国子监有些学子不服管教,成天嚷嚷着读书辛苦。军训完以后,两相对比,我看他们谁还敢说读书累。”
祭酒略有松动:“陆司业言之有理,那依你看,军训多长时间。”
“一个月。”
祭酒错愕:“这么久?”
陆久安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那好吧。”祭酒点头道,“我会将此事上奏陛下,由他定夺。若是成了,这教官该去哪里找?”
这还不简单,陆久安拍着胸脯保证道:“祭酒放心,交给下官即可。”
陆久安意气风发出了监舍,途中遇到一名监生。
陆久安在一群司业学正里因为生得俊美,脾气又温和,监生们并不怎么怕他,远远同他行了个礼。
陆久安想了想,招手示意他过来,夸了一句:“你们今日这场文臣武将孰重的辩论赛十分精彩。”
“陆司业过奖。”监生扬起下巴,连头发丝都散发出一股雀跃的味道,“我是一辩。”
“是吗?”陆久安摸了摸浑小子的后脑勺问,“你就是那个指出战士坐享农夫米,一年吞掉百万餐,提议削减军饷的监生?”
监生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感觉被陆司业摸过的后脑勺发寒。
尚且不知大难将临的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怖的直觉,谨慎地后退一步:“是的。”
陆久安收了手,又问:“你觉得监舍生涯如何?”
监生小心翼翼道:“尚可。”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了。”因为接下来,迎接你的将是地狱。
第197章 第 197 章
陆久安首先去找了韩致。
进门时遇见老管事, 老管事一眼瞧见他,脸上当即露出笑容来,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陆大人, 您找将军啊。”
陆久安提着衣角:“他人在吗?”
“在在, 将军在后院呢。”老管事忙不迭把他请进府内。
韩致正在打理长枪上的红缨,红缨有点打揪了, 在陆久安看来并没什么影响, 但韩致向来很宝贝他这把上阵杀敌的武器, 垂着眼眸整理得一丝不苟。
韩致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他出门时怒发冲冠,回来后五官飞扬,定是事情成了:“这么高兴?”
陆久安确实很激动,一想到要军训那群小兔崽子,心里就抑制不住地乐, 他挨着韩致一屁股坐下来, 攀着他的肩膀把事情说了。
然而韩致对陆久安说的军训不为所动, 漫不经心道:“一群读书的小子, 不能上场杀敌,练了做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呀。”陆久安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边防战士在外茹毛饮血的, 若不是他们那层防线, 挞蛮早就打进来了,这群小兔崽子倒好,一张嘴就把人的功绩全给抹掉了。必须从小把他们的爱国情怀培养起来。”
韩致专心摩擦着他那把长枪, 头也不抬:“仅凭军训?”
“就凭军训。”
韩致没有说话,即便是坐着, 魁梧的身材也像一座小山似的,纹丝不动。
他是大将军,操练士兵是他的看家本领,但不表示他就喜欢跟一群软绵绵跟面条似的小孩儿玩。
更何况,按照陆久安的说法,这训练还不能太过用力,那他就更提不起一丝兴趣了。
陆久安抱着韩致的胳膊好一阵软磨硬泡:“你现在左右无事,就当是打发时间罢。”
韩致撇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大殿,意有所指道:“我还有一大群幕僚要养。”
韩致说的是御王府一个稍显偏僻的地方。
那里住着一群成日只知埋头捣腾的工匠道士,地上堆满了木屑,空气里是熏人的硫磺味。就连大殿外面的院子,都被农人申志给拔除了植被,种上了粮食作物。
韩致突然提到这事,多少让陆久安有些赧然:“暂且先让他们在你府上住下吧。”
韩致有些不解:“何不直接告知皇兄。”
陆久安原本就打算一到晋南把两个研发团队丢给天子,谁知一来二去耽搁了,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事一呈上去,意味着又要伸手问户部要钱,这接二连三的,那尚书大人得跳脚了。”
韩致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陆久安道:“还是再等等吧,让尚书大人缓一口气,时机一成熟,我就向皇上禀明此事。”
韩致知道他行事有主见,便没有多言,也不准备插手了,陆久安眼巴巴瞧着他:“现在咱们还是说军训的事,你也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大周的战力天花板,由你来做这把开锋刀,再合适不过了。”
韩致被他的说辞逗得忍俊不禁,面上还要装作不为所动。
陆久安贴着他,软乎乎叫了一声:“好不好嘛,韩大哥。”
韩致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巴,鬼使神差收的,就点了点头。
陆久安心花怒放,推他一把,站起身来往外走:“那就这说定了,我还得去游说别人。”
韩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需要我帮你吗?”
陆久安一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用,这种小事我还搞不定吗?”
陆久安出了御王府,径直朝五城兵马司走去。
陆久安仔细算了算,国子监学子多达数百人,假如按每五十人一个队训练,也需要十来个教官。
第一届军训,必须得要盛大而圆满的结束,因此教官的人选也显得尤为重要。
韩致作为镇远大将军,届时就担这总教官之职。
至于其他人,陆久安也想好了,他准备试着先去游说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及几个禁卫军统帅。
陆久安对此有信心。
文臣武将针锋相对良久,武将因为不善言辞,屡屡处于下风,早已憋了一股气,现在一个光明正大报复的机会摆在面前,焉能不心动啊。
等第一届军训成功,再跟武将们商量,轮番让其麾下小将军训新生,开源节流。
兵马司管辖整个晋南的缉盗秩序,事务繁多,这会儿大多在外巡逻。
衙内只留数十人,三五成群地聚一起闲聊唠嗑,陆久安刚一出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睛不约而同看过来,戒备地看着他。
陆久安泰然自若,似乎没有察觉到这莫名的气氛,甚至还礼貌地对着他们笑了笑。
这时候,刘卧正好掀开门帘出来,一眼瞧见他,满脸欣喜,“大人,你怎么来了?”
兵马司的人这才把目光收了回去,三三两两各自没事找事去做了。
“我找你们指挥使有要事相商。赵老三呢?”
“他在后院跟兄弟们切磋呢,我这去叫他来。”
刘卧风风火火就要走,被陆久安一把拉住:“我就随便问问。还有,你们衙内这些人怪怪的,怎么这么看着我?”
刘卧挠后脑勺:“大人勿怪,岭山狩猎后,主事被降职,数人被罚,他们没有敌意,只是怕大人……”
刘卧小心翼翼觑他一眼,嘴巴嗫嚅了两下,还是没敢说,陆久安揶揄道:“怕我再生事端?”
刘卧嘿嘿一笑,赶紧转移话题:“指挥使刚回来,我引大人前去。”
一路上,陆久安询问其他这群跟着从应平到晋南的衙役近况:“在兵马司与他们相处可融洽?”
刘卧得意道:“刚来那会儿,本来是看不起我们的,一个个眼高于顶。不过武人嘛,靠拳头说话,谁厉害就服谁,打了一场,就称兄道弟了。”
陆久安促狭:“我原还等着你们来向我哭鼻子。”
刘卧感激道:“多亏了大人和将军往日的倾囊相授。”说到这个,刘卧情绪高涨,“还有警犬,兵马司的人可稀罕了,指挥使大人也动了心思,让我们也给他驯一只。”
陆久安双眼放光,摸着下巴:“你们可驯不出来这样的。”
“可不是,我告诉他是大人身边的阿多驯养的,他才作罢。”刘卧皱巴着脸,“只不过可怜我那毛崽子,毛都快给薅秃了。”
两人拐过一道弯,走到一条长长的廊檐下,刘卧继续道:“岭山围猎后,指挥使大人便将我们这群弟兄提拔了上来,如今属下也算是有个一官半职了,平时负责晋南东城那一块儿,大人出门在外若是有需要属下帮助的,就去东城大杨树旁的小楼里找我。”
接着,刘卧垮下脸嘀咕道:“兵马司好是好,就是这晋南治理得没咱们应平好。”对着陆久安,刘卧是毫不避讳,什么话都往外抖落,“属下前些日,看到好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大街上流浪乞讨,老人小孩都有,怪可怜的,这还是天子脚下呢……欸到了,前面书房,指挥使就在里面,属下先行告退了。”
指挥使在屋内隔着老远就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声。
陆久安是国子监司业,国子监与兵马司平时八竿子打不着,陆久安找上门来,指挥使对此也好奇得很。
他将陆久安请上座,又命下人奉上好茶。
陆久安开门见山道:“此次前来,是想寻求指挥使合作的。”
“但说无妨。”
陆久安道:“久坐不利于身,想必指挥使也知道这个道理。”
指挥使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监生恰恰就有这个通病,平时念书都没精打采的,这样子还怎么学得好呢,祭酒大人为此整日茶饭不思心力交猝啊。”
“所以呢?”指挥使听了半天也没明白他的意图。
“所以学子们必须加强运动锻炼,说到运动,还有什么比武将更有资格呢?”陆久安说得头头是道,“再加上平时文生武将少有联系,不若趁此机会,指挥使拨点人才教导一二。这样一来,咱们即能实现合作共赢,说不定还能传出一段文臣武将携手共进的佳话来呢。”
指挥使虽然一开始叫他说得糊里糊涂的,但他能在这个位置坐得四平八稳,也是个人精,脑袋稍稍一转就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国子监与兵马司历来泾渭分明,从未有过什么交集,合作共事也未尝不可。
而且这陆久安一上任,就使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数,这么不着边际的计划,也亏得他想得出来。更离谱的是,皇上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胡闹……
如此想着,指挥使已是心动异常,但多年的做事让他习惯保留三分,于是嘴上假意推脱道:“不妥,学子们读圣贤书的,哪能经得起我们这些粗人的折腾。”
“无需担心。”陆久安哪里不知道他心思,见招拆招,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手册。
指挥使定睛一看,见书页上印着“军训方案”几个大字:“……”
这是早有准备啊。
“学子们毕竟有别于战士,为了防止发生重大伤亡事件,这是一本军训要则,是镇远将军韩致秉烛撰写而成。”陆久安面不改色地假借将军之名。
“将军也去?”指挥使眉心一跳。
“当然。”陆久安道,“将军乃此次军训的总教官。”
“镇远将军有心了。”
陆久安见状,再接再厉:“除了镇远将军,四京卫也要派人。往后每有新的监生入学,都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军训,而每一届的军训,不仅评选优秀监生,还要评选优秀教官。指挥使大人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吗?”
果然激将法在任何时候都不过时,陆久安这句话无异于对着他的脊梁骨发起了猛攻,指挥使当即拍案而起,声如洪钟道:“不必多说,我答应你。”
接着,指挥使发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容易让别人看了笑话,很快又找补道:“陆司业得空了,让你身边的能人异士也为本官驯养一只警犬。”
陆久安得偿如愿,眼角眉稍都是愉悦的笑意:“好说好说。”
拜别指挥使,陆久安又如法炮制找到了禁卫四统领,沐挽弓最为积极,叫他只管回监舍等着便是。
这么不消两三天,陆久安就如愿凑齐了十个教官。
军训的事,很快在监舍传得人尽皆知,有一日傍晚吃过晚饭,阿多和杨苗苗来向陆久安求证,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复。
两人如闻噩耗,哀嚎一声:“是谁这么恶毒啊。”
陆久安磨了磨后槽牙,一人给了一个暴扣:“你大人我提出来的,军训两日后开始,为期一个月。若是丢了韩大哥的脸,看他不扒了你俩的皮。”
不仅阿多和杨苗苗,整个监舍的学子对此事都显得十分抗拒,有一位学正忧心忡忡劝道:“陆司业,要不我看算了吧。你是不知道监生们都是如何议论此事的。”
陆久安当真不知道:“哦?都说了些什么,讲来听听。”
“说什么的都有。”学正把近日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特别是那戚霁开,嚣张跋扈惯了,扬言道若是敢军训他们,就给教官们一个好看。”说着还模仿起戚霁开的姿态语气。
陆久安光是想到那样的场景就乐不开支:“大言不惭。胆儿这么肥,看来是消息不够灵通,还不知道镇远将军也会来吧。”
学正忧心忡忡:“这只是其次,回头要是出个什么事,各位大人怪罪下来,咱们也不好交代啊。”
陆久安左右环顾,见不光这位学正,其他人也都隐隐谋生了退意。
他心知万事开头难,安慰道:“军训期间,有大夫在一旁全程候着,一旦出现中暑晕厥的现象,立刻就会有人查看。你们也不必担心,此事既是由我提起的,万一出了事,一力由我承担。”
学正还要再说,被旁边的人扯住袖袍:“好了好了,军训也不是你我负责的,况且……”他指了指天,“圣上默许了的,你操的哪门子的心啊。”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学正即便有再多想法,也不再多言。
第198章 第 198 章
军训当天, 天际刚刚擦白,微风拂过,给炎热的空气带来一丝凉意。十个教官如约而至, 个个身材魁梧, 面目威严。
为首之人双眸如炬,几米开外就让人心生怯意, 正是镇远将军韩致。
陆久安同蔡公双交待完接下来的事宜, 过来一看, 见几个学正学正相互推攘着, 居然没一个人敢主动上前接洽。
无奈之下,陆久安只好放下手中的事,先把几个教官请进监舍,让他们稍等片刻。
陆久安瞧得分明,这几个教官虽是一道而来, 但彼此站立相隔几个身位, 即便是偶尔言语相交, 也是客客气气地打着官腔, 分明有所警惕。想必是各自所属不同势力,还无法做到坦诚相见。
陆久安暗笑一声,也不戳破,默不作声和韩致交换了一个眼神。
等陆久安把教官安置妥当回来, 一群学正团团将他簇拥住, 一脸佩服崇拜:“陆久安和教官们相处自然,甚至还能和镇远将军有说有笑,我看韩将军一眼就觉得腿软, 还是陆司业胆子大。”
冷宁阮冷嘲热讽:“陆司业有人护着,自然不怕。”
陆久安没理会他:“韩将军显少发怒, 平时没见他对谁动过粗,和那些滥施刑罚的酷吏相比不知和善多少,你们为何惧他如豺狼。”
学正摆了摆头,悻悻然道:“我也不想怕啊,可是韩将军一身煞气,只要离得稍微近些,我这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发怵。”
陆久安暗道:看来不仅要改变监生对将军战士们的偏见,学正夫子们的态度也得纠正一下。
不一会儿,监生们在蔡公双的带领下来到空地集合,学子们叽叽喳喳小声说个没完,东倒西歪,队伍散乱没个正形。
韩致极为平淡地向人群里扫了一眼,学子们顿时齐刷刷往另外一边缩去,如同见了猫的老鼠。
戚霁开大惊失色,偏过头低声问:“韩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
同伴连连摇头表示不知,另一人道:“听说韩将军也是此次的教官。”
“他堂堂一个镇远将军,怎么也来咱们国子监凑热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顿觉未来的一个月暗无天日。
“怎么把他给请来了……”戚霁开早没了来时的神气,脸色煞白,把自己塞进人群,恨不得谁也看不见。
队伍从杂乱无序到安静整齐也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祭酒不掌事,带着两人出晋南检视其他学府了,军训的所有事宜全部落在陆久安头上。
陆久安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打算一切从简,拜了孔子像,就打算叫上教官们开始军训。正在这时,蔡公双匆匆忙忙从一旁靠过来,陆久安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道:“怎么了?”
蔡公双:“你刚才不是让我给监生分组吗?我发现有好些学生称病未到。”
陆久安紧皱眉头,转头打量人群,一眼望去,队伍里果然少了好些人。
韩致远远听见动静,大步流星走过来,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一点小事,有些监生逃学了。”
韩致双眼微微一眯,蔡公双打了个哆嗦,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韩致问:“你准备怎么办?”
“有没有病,可不是他们说了算。”这种小把戏陆久安可见得多了,当然不会就此作罢,“蔡司业,你可知那些学子家住何处?”
蔡公双浑身一震,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席卷全身:“陆……陆司业,你可不要乱来呀。”
“放心,只是作为司业的我关心学生罢了。”
陆久安未作犹豫,先叫停军训,对不明情况的教官们道歉,告知他们临时出了点状况,军训下午再开始。
接着,叫上两名监舍的大夫,带着名册直奔缺席的学子家中而去。
陆久安寻上门时,这群学子正三五成群地聚在府里玩叶子牌。
“你说,是不是因为小爷我急中生智,才让你们逃过一劫。”
“魏兄足智多谋,愚弟深表佩服。”
“也不知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咱们堂堂读书人,怎么能和那群莽夫一般在泥地里摸爬打滚的,实在有辱斯文。”
结果一转头,看到了本应该在监舍的陆久安,一个个吓得大惊失色,面容惨白。
“馊主意?”陆久安冷冷一笑,脸上也没了平日里那副为人师者的温和,朝着大夫微微颔首致意:“大夫,拜托你们了。”
大夫哪里见过他这模样,一时有些怔懵,陆久安咳嗽一声,大夫这才反应过来,提着药箱撩起衣袖,上前望闻问切。
行云流水一通诊断下来,只要身体没有大碍的,无论学子们怎么哭嚎解释,陆久安都不为所动,一律带走。
陆久安雷厉风行,只短短用了两个时辰,就把这群称病缺席的学子从府中全给抓了出来。
少年们觉得陆司业太可怕了,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简直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特别是在知道军训是陆久安提出来的以后,心里的恐惧更是达到了顶峰。
学子们瑟瑟发抖,心知被拉回去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惨无人道的折磨,一时悲从中来:“陆司业,我们再也不敢了,就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闭嘴。”陆久安被他们吵得脑瓜子嗡嗡直鸣,“临阵脱逃,读了那么久的四书五经,孔言孟德都是这么教你们的?国子监,大周的最高学府,你们是这儿的学生,一言一行乃全天下学子们的表率,现在还有脸求饶。”
这群学子家住晋南城的四面八方,乌泱泱一大片,身着相同的服饰从街头穿到巷尾,无异于游街示众。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又被陆久安骂得狗血淋头,这群学子颜面尽失,羞愤得只差以头抢地了。
好不容易挨到国子监,这场漫长的酷刑却仍未结束,早有等着看热闹学子们,幸灾乐祸地探出脑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缺席的学子只觉得被放在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炸了几遍,灵魂连同羞耻一起碎成了渣滓,再也生不出其他小心思了。
其他学子还在幸灾乐祸地笑,不过很快他们也笑不出来了。
陆久安把那群偷奸耍滑称病在家的学子全部划到了韩致的手下后,一眼看到了人群里左顾右盼的戚霁开。戚霁开眼睛一错对上陆久安,暗道不好,脚步一滑就想开逃,被陆久安提溜着领子拎出来。
“你,还你有,你们几个,一起去那边。”
“我不去。”戚霁开被韩致寒潭一般的双眸吓得要死,很有骨气地做最后的挣扎。
陆久安大手一挥,把戚霁开拍了一个踉跄:“此事可由不得你,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弱,去好好接受将军的改造。”
戚霁开尚且不知自己今日受到的特殊关照,是因为前日的祸从口出,还当是自己倒霉,眼见反抗无效,只得生无可恋地接受了安排。
国子监监生的军训生涯正式开始。
白天的时候,教官们带着监生扎马步,站军姿,做一些简单的打拳、踢腿的体能训练。
他们平日很少抽出时间锻炼,像这种程度的运动,已经让监生们苦不堪言,教官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监生再累也不敢叫停,只能咬牙挺着。
而妄想以体力不支为借口就更不可能了。
没看到大夫都恪尽职守地盯着呢,只要有人中途不慎摔倒或者晕厥,立马会有大夫上前查看以辩真假。
真是一丁点浑水摸鱼的机会都不会给。
一天完毕,两只脚又酸又痛,走个路直打哆嗦。
沐挽弓中途抽空到国子监观摩过一次,原以为会看到热血沸腾的画面,结果一群人弱不禁风的,顿时没了兴致。
这么风吹日晒地训练了几日,少年们的一招一式渐渐有模有样,动作也明显干净利落了许多,站军姿时,整个人被衬得阳刚勃发。
遇到下雨,陆久安就会把所有人聚集在一块儿,把现代那套军训才艺表演给搬出来,让少年们各表所长。
模仿各类鸟禽的鸣叫,百发百中的投壶技巧,单腿站立一炷香不倒,真正是五花八门。无论是什么,都会赢得满堂喝彩。
巨石雕刻的孔子手持书卷,眉眼慈祥而肃穆,石像前的欢呼声经久不息,一浪高过一浪。
有时候,陆久安会起哄让教官们参与其中,不苟言笑的教官被迫加入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宴会,除了韩致。
所有人都忌惮韩致,不敢轻易触他霉头,但是陆久安不怕啊。
韩致就在陆久安的带头起哄下,给众人耍了一套红缨枪法。
“韩将军威武!”少年们高声叫着,爆发出热烈的呐喊。
韩致收了枪,嘴角挂着浅笑,遥遥向盘腿坐在人群中的陆久安伸出手:“陆司业也来一个。”
“对,这可是陆司业最先提出来的,陆司业可不要败了众人的兴致啊。”
“来一个!来一个!”
陆久安爽快起身:“行,我给你们表演一个魔术。”
陆久安用火石,装了水的杯子和纸表演了一个火焰烧掉水流的术法。
这个魔术陆久安只是利用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手法也不甚娴熟,若是细看必能瞧出端倪。
陆久安也知道,便利用火焰做了一个夸张的视觉效果,这群古人从未见过,看着新鲜得很,瞪着双眼大呼神奇。
表演完魔术,陆久安出了一身的汗,但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
当天夜晚,陆久安在浴桶里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把白天的疲惫和尘土全部洗去,刚吹灭蜡烛,借着月光,只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站立窗下,不知看了多久。
陆久安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八脚圆凳,人也随之站立不稳,险些被绊倒。
电光石火间,那道人影反应极快,胳膊缠住陆久安的腰身顺势拉入床帷。
陆久安惊魂未定,被人抱住那一刻,就反应过来影子的身份,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锤了他一拳:“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吭声,跟个背后灵一样在我背后吓人。”
韩致握住他拳头,压着他亲了亲:“别生气,是我不好,我看你沐浴洗漱,没舍得打扰你,我跟你道歉。”
陆久安涨得满脸通红。
这混蛋将军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原来是学那梁上君子偷看人洗澡来了,我全身上下哪一处没看过的,用得着这般偷偷摸摸:“道歉有个屁用。”
韩致任打任骂,还不忘压着他亲,不一会儿,陆久安就被吻地气喘吁吁,手脚并用推开他:“别亲了,明日卯时就得军训,今晚你我都早点歇息。”
韩致微微一笑。
五谷也听到了动静,肥大的爪子刨得门板哐哐作响。陆久安被吵得无奈:“五谷别闹。”
“嗷呜。”五谷听到主人的声音,撒欢回应,随即趴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做一只好护卫。
陆久安躺回床上,想起今日韩致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扯了一把他下巴上的青色短茬:“怎么样军训,喜欢吗?”
韩致沉默两秒,还是老实回答:“不喜欢。”
“你不喜欢?”陆久安嚯地扬起脑袋看他,这个答案完全在意料之外,“我看你今日玩得也挺高兴的。那……那下次我若还叫你来做教官,你来吗?”
“来。”
陆久安不可置信,哼哼道:“你不是不喜欢吗?”
韩致纵容地看着他,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因为你想做,那我便陪你。”
陆久安默默错开目光,这榆木闷葫芦,一旦一本正经地说起情话来,还真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你今晚过来做什么?”
韩致沉默两秒:“今日那个术法,你是如何做到的?”
“……”陆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即一脸兴奋,“你也没看出来?那我再给你做一遍。”
陆久安一骨碌爬下床,重新染上蜡烛,手脚利落地拿出道具,韩致坐在床沿,认真观察陆久安手上的动作:“原来是这样。”
“魔术揭秘了就没意思了,所以我只给你一个人做。”
“你用什么点的火?”
陆久安摊开手掌给他看:“打火机。”
韩致挑起眉毛:“Zippo?”
“英文进步神速嘛,看来在家你没少学。”陆久安没怎么隐瞒,“差不多,都是一个东西,这个打火机快没有油了,用完就没了。”
不知怎么的,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月色清浅,烛火映在窗纸上闪烁摇曳。方寸大的地方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雾轻纱拢住了,陆久安指尖把玩着打火机,随意散漫地倚在龙门架上。
扯开的衣领遮不住他胸前的风光,袒露的肌肤被烛光衬得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过了一会儿,只听韩致声音紧绷地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陆久安微微抬起头,眉眼隐在青丝黑影下,看得不太真切。
“你真的想知道?”
第199章 第 199 章
“你会离开我吗?”
陆久安听出男人的小心翼翼, 走到他面前,低垂着头去看他。他突然发现,韩致的头顶有两个发旋, 他小时候曾经听自己的奶奶说过, 两个发旋的人天生聪慧,但是性格非常执拗。
“我不会离开你。”
韩致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他自认做得隐秘, 但还是被一直看着他的陆久安发现了。
“告诉他吧。”这一刻, 陆久安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是我的爱人,他那么爱我,他应该知道一切。”
“我想要知道。”韩致说。
陆久安牵起他的手,韩致的掌心全是汗,紧闭的嘴角, 滚动的喉结一览无余, 陆久安仿佛听到了对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动的声音, 这是镇远将军不为人知的一面, 现在全部展现到了陆久安面前。
“你想要知道,那我就全部告诉你,不过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会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全部都是真的。”
韩致反手交握, 与陆久安面对面, 神色极为认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不是陆久安。”
“你……”韩致错愕得蹙起了眉头,饶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也被陆久安这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仔细端详陆久安的双眼,见他不似说笑, 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巴,“我不太明白,你不是陆久安,你冒充了他的名头?那你又是谁,阆东陆家陆纪良不是你的爹?”
“……不对,在应平时,陆家长子陆文瑾分明与你兄弟情深,陆家两兄弟自幼朝夕相处相知相伴,陆文瑾更是对自己唯一的弟弟处处照佛事事顺应,你若不是陆久安,他不该认不出你来。”
这是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扒了个干干净净啊,陆久安道:“你什么时候打探的?查得挺仔细的。”
韩致自知说漏了嘴,咻地住了嘴,紧绷着嘴角不再言语。
陆久安也不是真的兴师问罪:“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身体还是那个身体,灵魂却不再是当年的灵魂了。”
韩致大骇:“你是孤魂野鬼上的身?”
“你,你何时身死的?有道士看出过异样嘛?”
韩致这句话真正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未经过任何的思考,陆久安心下感动,四肢百骸如浸暖汤:“你就不关心这身子的主人去了哪里,我现在上了陆久安的身,就是鸠占鹊巢。”
韩致磕磕巴巴问:“他去了哪里?”
陆久安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我睡着觉,一睁开眼,就成了对方了,或许原来的主人,魂飞魄散了吧。”
韩致脸色忽地惨白,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伸手按在他嘴上,低声哀求:“别……别说那几个字。”
陆久安的腰身被韩致那钢箍一般的力道勒得生疼:“好,我不说,你先放开我。”
韩致还未从这晴天霹雳回过神来,半响才抖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何时变成他的。”
“放心,从始至终,你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我。”陆久安道:“原身任职江州途中,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许是那时候身陨,我阴差阳错就上了身吧。”
韩致不由唏嘘,恍惚地想,原身好好一个探花郎,还未施展鸿途,就在任命途中一命呼呜了,真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若是皇兄知道他的一番苦心孤诣,竟害得自己看中的人才命丧黄泉,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久安故意问他:“韩朝日,你听到我这么说,难道就不怕我吗?万一我是话本里那种阴邪鬼煞,专门来危害大周的江山社稷的呢?”
“你不会的。”韩致不假思索地否认道,单这六年以来陆久安做出的种种事迹,就已表明他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反而是一位心地纯良的人:“你跟我说说你吧,我想听你的故事,你不是陆久安,那你又是谁?”
“我不是阆东才子陆久安,但我也叫陆久安。”陆久安叹了口气,“兴许就是因为同名同姓,才有此一遭。”
韩致觉得有些荒谬,同时又有些庆幸。
这个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打破了他一贯的认知。然而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与久安相知相识。
陆久安道:“我不属于大周,我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韩致猜测:“北蒙?西疆?”
陆久安摇了摇头。
不是?
韩致狐疑,他南征北战多年,对大周的疆域了如指掌,邻国除了这两个地方与之旗鼓相当外,就只剩一些弹丸小地,国力不盛,需得年年向大周进贡以寻求庇护,哪里养得出如陆久安这般芝兰玉树七窍玲珑的人物。
难道在更遥远的地方,还存在着他所不知的国度?
韩致突然想起陆久安曾经送过韩临深一个地球仪,韩临深那时候刚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捧到他面前跟他炫耀。
“陆夫子说,这些是海,海的另一边,还有许许多多像大周一样的地方。”
他那时候只是一笑置之,自己所在的地球怎么可能是圆的?海那边还有如此辽阔的疆域?大周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如今看来,果真是自己鼠目寸光么?
“不是西蒙,不是北疆,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陆久安想了想,索性以手指天,“你可以当我是天外来客,我生活的年代也与你们不一样。”
“什么?”韩致已是听得云里雾里。
陆久安以为自己会把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心里,然而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事情一旦开了头,后面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容易了许多。
“你平时看我拿出来的挂钟,Zippo,太阳能手电筒,都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科技产物。”接下来,陆久安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韩致:“在我那个时代,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策划……”
韩致愣住了,久久未能回神,陆久安口中说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陆久安等着他慢慢消化,毕竟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现在终于有人同他一起分享了,陆久安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里那种虚无缥缈的孤独感在一点点消散。
与这个世界,仿佛也多一层无法斩断的联系。
韩致双手撑额,努力消化着听到的内容。陆久安想,自己在这里空口无凭说了那么多,不如让他亲眼看看:“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久安扯过龙门架的外袍罩在身上,随后取了一根丝带,胡乱往腰间一系,手持烛火打开房门。
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陆久安打了个喷嚏,原本趴在地上的五谷听到声响,从地上一跃而起,摇晃着尾巴围在陆久安脚边打转。
陆久安把毛茸茸的大脑袋往一边拨开:“白养你了五谷,贼人都翻窗进我屋子里了,也不见你警示两声。”
五谷通人性,知道自己这是被骂了,难过得垂下双耳,整张脸写满了不开心,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好了逗你玩呢。”陆久安□□了一把,“知道你识人,明天给你吃鸡腿。”
陆久安置的这个宅院只有两进深,有时候夜深人静时,隔一堵着围墙,都能够听到隔壁人家训斥下人的声音。陆宅事务较少,晚上府里的人歇得早,现在整个陆宅都是黑灯瞎火的,只有空中一轮明月余晖高照。
灯火模模糊糊映在两人眼中。
韩致跟着陆久安的脚步,看着前方的人影,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疯狂跳动的心脏仿佛下一刻要透胸而出。
久安要带我去哪里,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然而还未等他心里如何百转千回,陆久安就已经停下来,驻足而立。
韩致思绪混沌驳杂,他顺着烛光抬头看去,前方屋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陆久安的书房吾乡居。
“来。”陆久安牵住他的手,一步步来到房中,“你闭上眼睛。”
韩致依言闭上双眼,下一刻,他只觉眼前灯光大盛,不由自主掀开眼帘。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神秘而未知的画面。
韩致跌跌撞撞往后退去,站立不稳,跌坐在一张蓝色柔软的沙发上。
陆久安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怎么样,这里是我前世工作的地方,在27楼,可惜只开放了这一个办公室,外面的世界你无法看到。不过就这里的东西,也够你大开眼界了。”
韩致大受震撼,喃喃道:“竟是真的。”
很快他便镇定下来,环顾四周,把自己爱人曾经生活的地方一寸一寸仔仔细细看过去。
“这是玻璃。”韩致发现很多熟悉的东西。
“对。”陆久安点点头,“未来的世界,玻璃融入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很多建筑的墙壁也是玻璃制成。”
“那屋子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事,外面路过的人岂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傻子,当然是单向玻璃了,人们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陆久安随后又将办公室里的其他东西一一演示给他看,直到陆久安打开桌上的电脑,韩致才表现得像刘姥姥进入了大观园。
“怪不得你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韩致眼眸深沉。
“我们那个时代的科技已经非常先进,不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医学也非常发达,断腿断手都能接回来,而且所有人都能读书,人人平等。”陆久安目露怀念,“也不知道姐姐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我来大周,我原来的身体或许已经猝死了吧,她们会想我吗?”
陆久安哭了。
韩致很快发现这一点,他的脸上挂着两串湿漉漉的痕迹,正在默默地掉眼泪。韩致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上前抱住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陆久安,因为没有谁是可以替代的,他能说的只有一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久安回过神来,抹了一把眼泪:“走吧,很晚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那个时代注定成为过去的话,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时代,精彩地活着。
第200章 第 200 章
跟韩致坦白以后, 很多事情,陆久安便不再避着他。
短短一个月的军训很快结束,学子们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为明显的, 便是他们眼中的神情变得十分坚毅,举手投足之间, 都带着军人的影子。
教官离开那天, 学子们非常不舍, 就连“不近人情”的镇远将军身边, 都围满了来送行的学子,戚霁开哽咽着,抱住韩致的肩膀不撒手。
学子们重情重义,做老师的自然是乐见其成,蔡公双感慨道:“陆司业提出军训时, 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今天这一幕, 只是区区一个月的时间, 教官和学子竟能培养出这样的感情来。”
谁说不是呢, 当初他读大学那会儿,除了个别男同学,很多人都哭了。
教官过来辞行,感谢国子监给了他们这样一次机会, 对于他们来讲, 军训同样是一段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
教官们勾肩搭背相携而去,看得出来,最初的隔阂已经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慢慢消弭。
祭酒告诉陆久安, 明日上朝,他将拟一份奏折呈报皇上, 在大周各省学府全面推行军训。
陆久安后续本就有此打算,现在大领导主动包揽了此事,他自然求之不得。
七月中旬,沐蔺写了一封信到晋南。
彼时女子学院笃学馆已经步入正轨,女学生们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压根不需要范成秋和孟亦台操心,连带着陆久安也一身轻松。
詹尾珠进了朱雀京卫,凭着一身本领,在沐挽弓旗下混得如鱼得水,京中很多人都知道沐挽弓新收了一名女属下,生猛出众,与许多男人不遑多让。
詹尾珠在晋南租了个小院,和孟亦台一起生活,如同还在应平的日子。
沐挽弓把封漆的信函交给陆久安,努嘴道:“我这弟弟从小就惯会使唤人,我倒成你们跑腿的了。”
又探头看了一眼宅子内,见里面坐着一个熟人,顿时笑了,双手报臂:“哟,韩将军不回边疆带兵,又上陆司业府中打牙祭了?我听说陆司业不光文采了得,厨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你做出的那个火锅,把这一整条街的人都馋得垂涎三尺,什么时候我也能有此荣幸吃上啊?”
韩致瞥她一眼:“陆院窄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呸,你倒是护食。”
陆久安接过信函,顺手把沐挽弓请进府内:“多一双筷子的事,别听将军胡扯。”
陆久安唤来小厮:“去厨房一趟,就说来客人了,添一道糖醋排骨和宫保鸡丁。”
沐挽弓问:“糖醋排骨,宫保鸡丁?”
“都是下酒的好菜。”陆久安从房间里抱出一坛子酒来,沐挽弓揭开封口,深吸一口气:“不是葡萄酒。”
“桂花酿。”
“陆司业家里好东西真多,不过下午有公务在身,就不喝了,我带回家去喝。”
陆久安嘴角抽了抽,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吃过午饭,沐挽弓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虽然没尝到火锅,但这两道菜也是难得的美味。”
她左右环顾,见院子里的两颗树之间绑了一个麻绳编织的吊床,翻身一跃躺了上去,眯着双眼惬意地晒太阳。
这吊床是陆久安专门给韩将军准备的,韩致嫌她一来就占了自己的地方,冷冷赶她:“你不是有公务在身吗?”
沐挽弓呼吸平稳,一点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久安灵光一闪,知道她是挂念自家弟弟了。必然是沐蔺给家中的去信不够详尽,沐挽弓想从自己这儿知道些沐蔺的近况呢。
沐小侯爷的信中提到,他已经到了樟州一带,跟着渔民坐船出海游玩,捡了许多好看的贝壳,运气好,还曾挖出一颗蚌珠。
“风貌与应平全然不同,这儿有类叫椰子的树,滑不溜秋的,树上长着椰果,我到的时候,正是吃椰果的季节。结果用镰刀捅开,流出来白花花的水,尝起来没滋没味,本世子不太喜欢。”
信纸写了三页,附带一叠游记,里面全是沐蔺沿途的所见所闻。
“景色美则美矣,可惜昙花一现,真想将这些美景保存下来。我指的不是描绘于纸上,那样画出来的东西是死的,我想要的,是把日出日落,群鸟飞翔的过程保存下来。”
“你知道吗,漳州广为流传着一个神秘的故事,家喻户晓,说当地的忘忧山上,曾经住了一个神仙,神仙手里有一个宝物,名流光镜。流光镜可盛万物,凡是被宝物照过的东西,都能进入镜中,千年不腐,万年不烂。”
“哎,为什么我没有这个宝物,我要是有了流光镜,定要将这江河湖海盛入其中,这样时时刻刻都能欣赏了。”
陆久安看到这里,心神一动,这不就是摄像机吗?
要不等沐蔺下次回来,让他看看电脑里保存的山河纪录片。
山河纪录片色彩强烈,画面镜头宏伟壮阔,让他瞧一瞧,圆他一个梦。
就是不知到时候沐蔺看到纪录片是会是什么反应,想来非常有趣。
“皮猴子。”沐挽弓把游记小心收起来,和信函叠放在一起,“衣食住行不曾短缺过他什么,到头来竟喜欢往外面跑,过年也不知道回一趟京城,游手好闲。”
“人各有志,起码小侯爷没去吃喝嫖赌,与军中纨绔相比,强了不知多少倍。”
陆久安嘴上安慰着,心里想的却是,沐蔺这么喜欢游山玩水的,等他把大周踏遍,就效仿张骞出使北疆和西蒙等外域,打通一条丝绸之路也未尝不可。
更甚者,还能学郑和下西洋,开拓海外贸易,开启大周的大航海时代。
只不过前提是,大周需得国力强盛,军事强大,否则富饶的土地迟早引来其他国家的觊觎。
“好了,我先走了。”沐挽弓一挥手,“营里还有公务等着我去处理。”
陆久安示意小厮抱来那一坛未曾喝过的桂花酿,又进屋捡了两串葡萄放入竹篮。
沐挽弓接过桂花酿,把葡萄推了回去:“桂花酿我收了,葡萄你留着。”
陆久安不甚在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沐挽弓道:“你当我不知道,葡萄这种紧俏货,为防止腐烂,用冰硝镇住,沿着水路自江州日夜兼程运到京城,价格不菲。”
陆久安把竹篮硬塞入她手中:“那你应当也知道,葡萄产地乃我昔日任职之地,平时没少吃,这些是乡亲们感念我在应平就任时对他们的照顾,赠予我的,不要钱。”
“那就谢了。”沐挽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她打开院门,左脚刚踏出门槛,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这响声实在罕见,犹如青天白日里一颗惊雷,整个晋南城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城内鸡鸣犬吠,左邻右舍从家中跑了出来,对着天空议论纷纷。
沐挽弓和韩致双双对视一眼,神情凝重:“出事了。”
陆久安心中一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广木省城经历的那场地动,反身嘱咐跟着跑出来的阿多和苗苗:“你们两人呆在院子里,哪儿都不许去。”
陆久安回屋子里换了双鞋子,匆匆出门,韩致牵了一匹马,从后面拽住他手腕:“上来,骑马过去。”
巨响可以听出是从东南方向传出的,具体位置不明。周围的百姓一窝蜂朝前方涌去,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韩致揪住一个闷头向前冲的士兵:“这群人干什么去。”
“将军!”对方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拱手回道,“都是些看热闹的。”
“愚蠢。”韩致大骂一声:“把人疏散开。”
士兵忙不迭跑远,抽中手中佩刀,高声喝到:“走开走开!该干嘛干嘛去,都散了。”
后面又接连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起阻止疯狂的人潮。尽管如此,依旧有不怕死的人源源不断朝前面跑去。
随着一连串纷乱的脚步声,兵马司的人也赶了过来,陆久安一眼瞧见其中的熟人:“刘卧!”
街上到处有人横冲直撞的,空气里人声沸腾,陆久安扯了嗓子喊了好几声,刘卧才发现他。
“陆大人。”刘卧来到马前,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滚下来,落进眼睛里,涩得难受。
“出事地点在哪里?”
“我们也是听到声响赶来的,尚且不知。”
“你带上人马跟我们一起来。”
“是。”刘卧迅速转身调动城防侍卫。
因为不知道具体出事的地点,韩致只好顺着人流的方向前进,沐挽弓的骑着马早已不见了踪影,许是刚才耽误的片刻功夫,提前一步离开了。
道路两旁是各种各样的议论声。
“吓死人了,我正在睡午觉,以为天塌了。”
“可不是,我活了四十多岁,从来没听过这么大声音。”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死人吗?”
“会不会死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过年爆竹声都没这么响。”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穿过层层议论,径直钻入陆久安耳朵。
陆久安咻地转头看向人群。
提鞭策马的韩致似有所感,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快。”陆久安当机立断,“去你府上!”
韩致什么都没问,扯住缰绳调转马头,从一条小巷子抄了近道。
刚才无意中的听到的话,让陆久安脑袋里大致有了猜想,又忐忑又激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蹄霄逼近御王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刺鼻的味道。
韩致眉头夹得死紧,然而陆久安一闻到这个味道,心里就已经确定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是封敬!
是封敬终于把火药给炼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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