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丞相今天火葬场了吗 > 第二十四章
    谢欲晚长眸半抬, 怔了一瞬


    什么?


    橘糖却无心管顾他的反应,只是颤抖地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 跪在地上, 一言不发。


    昏暗的雪色之下, 谢欲晚站在台阶之上,越过漫天的风雪,看见了被一方白布盖住的人。


    风雪刮着,虚虚将担架上的躯体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那一瞬, 谢欲晚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怔了许久, 才在众人的沉寂中, 向那方白布在的地方走去。待到走近些,才发现, 白布似乎被什么东西蔓湿了, 此时冰天雪寒,风一吹, 上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下人抬着担架的时候, 薄薄的冰受不得颠簸,顿时又裂开了。


    他走近,甚至能看见细小的冰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平静,似乎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哪里寻到的夫人?”


    一众奴仆颤颤巍巍, 最后一个守门的侍卫被推到了前面。


    侍卫看着有些上了年纪,府中统一的服饰穿在身上, 松松垮垮的。陡然被推到了主子前面, 腿一下就开始颤抖了,他害怕地说道:“在湖中, 未明居前面那个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谢欲晚手搭在了白布之上,没有掀开。


    闻言,也只是轻问了一句:“那处鲜少有人去,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这般短的时间,尸体当是浮不起来。”


    年老的侍卫被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谢欲晚也没有催,眸光平静地望着手下的白布,寒风刮出女子纤细单薄的身形,他的心骤然疼了一瞬。


    他安静着,旁的人便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连一直大哭的橘糖,此时都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往肚子里咽。


    年老的侍卫颤抖地哭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砸着头:“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错。当时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逻,路过那湖时,似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闹鬼的传闻,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来来了命令,说有没有谁看见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小人路过时,那里面挣扎的,原来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错,求公子饶小人一条命。”


    一旁橘糖的神色陡然变了,莫怀从一旁拉住了她。


    橘糖大声哭道:“公子!”


    谢欲晚垂上了眸,轻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橘糖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欲晚,如若不是莫怀拉着,她怕是就要上去质问。


    年老的侍卫爬起来时,腿都是软的,最后还是被人扶着,才能向远处走去。随着年少的侍卫一同走的,还有原本一起寻找的奴仆。


    他们惶恐地,同年老的侍卫一同离开。


    等到这方风雪只剩下寥寥数人的时候,橘糖直接挣脱了莫怀的手,踉跄跑到了谢欲晚身前,红着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方白布依旧好好地盖着,谢欲晚手搭在上面半刻,依旧没有掀开。


    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橘糖的情绪,只是平静对着一旁的莫怀吩咐:“天寒,先进门吧。”


    橘糖一双眼已经满是泪,拦在了谢欲晚身前,她的声音带着些绝望:“公子!”


    谢欲晚一怔,平静地看向她。


    橘糖从未有一刻,这么厌恶,他眼中的平静。


    她惶然地指着身后被白布盖住的尸体:“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卫,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公子!”


    谢欲晚手一顿,倒也没说她‘逾矩’,只是望向她通红的眸,平淡地问:“那你希望我如何?”


    在橘糖一愣时,他继续平静说道:“关进牢中,赐一顿饭,明日处死?”


    橘糖一时间哑口无言,如何也说不下那个‘对’。她咽了数口气,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这般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他神情淡然,似乎同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他的身侧,躺着一架苍白的尸骨。


    他没有掀开白布,手也只轻触了担架的边沿,面对那被寒风勒出的轮廓,他深深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他此时,正看着橘糖。


    橘糖的伤心、悲痛、愤怒如此显而易见,不像某个人,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表露完整的情绪。


    他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如常:“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侍卫所言,并没有说谎。侍卫陡然遇见,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报。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谁也不会知晓,他同这事之间,曾有过牵扯。”


    橘糖颤着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她不知,他为何可以如此平静,处理娘子的死,就像是处理一封不重要的文书般。


    此时,谢欲晚也正在看着她,两人对视间,谢欲晚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轻声道:“天寒,本就是从湖中捞出来,再这般冻着,她会冷。”


    说完,已经踏入了院子。


    橘糖瘫坐在原地,又想笑又想哭,捂住头,最后埋下去的那一刻,漫天的风雪,开始大作。


    莫怀看了看雪地中的橘糖,又看了看已经向院子中走去的公子,顿了一下,最后向院子中走去。


    随行的抬着担架的人,也沉默着脸,将盖着白布的尸体,一并抬到了院中。


    是谢欲晚开的门。


    他对着抬着担架的人道:“放到书房里面吧,里面烧了炭,她不会那么冷。”


    他面前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平稳地将尸体抬到了书房中,就退下了。


    莫怀留在原地,被谢欲晚淡淡看了一眼,也退下了。


    书房内炭火烧得其实并不足,才到冬日,即便府中不缺炭火,但是谢欲晚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今日是天气骤然变冷,书房内当值的人也还未去将炭火领过来,如今书房内只烧着去年剩的一些。


    门缓缓关上,隔开一室的风雪。


    谢欲晚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骨,许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声。


    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姜婳常觉得,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她很喜欢他的手,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说:“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他不太在意这些,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


    他平静地望过去,手指维持着掀开白布的姿势,许久之后,才动了一下。他望着担架上,她苍白狼狈还有些浮肿的脸,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一分。


    怎么变得这般瘦了,被水泡了半日,还这般瘦。


    他从一旁拿出帕子,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蹲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指尖隔着帕子,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寒,他怔了一瞬。


    记忆中,她总是温热的。


    温热的手,温热的唇。


    现在,却是冷极了,比他常年冰寒的手,还要冷些。


    他握住她同样冰寒的手,试图想让她的手,暖上一些。但一双本就冰寒的手,如果暖一双同样冰寒的手呢?


    许久之后,他松开了手,又去外面要了热水。


    热水被奴仆端进书房,他们一眼都不敢多看,也不知公子究竟要作何,将热水放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谢欲晚没有做什么旁的事。


    他只是一遍遍用热水打湿了毛巾,然后用温热的毛巾,将她被湖水泡得有些肿胀的全身都擦了一遍。


    即便是谢家最落魄之时,他身边依然有两三奴仆,这般事情,他做的并不熟练。但此时,他平静着脸,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了。


    那些被奴仆端进来的热水,几番折腾之下,在这寒日中,也成了冷水。谢欲晚将帕子放进去,手已经感受不到温热时,就没有再将帕子拿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开了书房的窗,谢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变白了。


    他只看了一瞬,便上前,关上了窗。


    随后,将‘姜婳’抱了起来,放在了软榻上,等到下意识为‘她’盖上被子的时候,他的手又一瞬的顿住。但他没有在意,只是将被子又往上面拉了拉。


    等到一切做完,他坐到书桌前,平静地开始处理文书。


    似乎一切与平常,也没有两样。


    只是,在持笔时,他陡然想到。适才掀开白布时,‘她’的眸便是闭着的,她不会水,他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眸会是闭上的?


    思绪了许久,他也只能对自己道,可能是‘她’挣扎时,水入了‘她’的眼睛和喉咙,入了水,眼睛便睁不开了。


    他又开始处理手上的文书,桌上这些,是这些日最后一点了。


    本来,他准备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在同她,商量去江南的事情的。待到商量完了之后,他再将这些最后的文书处理完。宫中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安王和圣上的事情也该落下帷幕。


    秋狩倒是过了季节,但去江南,倒是无妨。


    到时候,在那边过个年,若是她喜欢,左右他已经差人买了宅子,日后每年过年,他们都去江南便是了。


    在他未注意到的时候,他手中的毛笔尖上的墨一凝,缓缓滴在文书上,染出杂乱的一团。


    他平静看着这团杂乱的墨,不知为何,望向了被被褥盖住,面色苍白的‘人’。


    有什么东西,涩涩的,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今日这文书,改的让人有些烦躁。


    墨也不好,为何会凝住,笔也不好,不该能滴墨。


    该换一家供给的铺子了,该是偷工减料了,笔和墨,才会这般。这般事情,平时是‘她’负责的——


    思绪至此,他捏住毛笔的手僵了一瞬。


    以前这般时候,他晚间同‘她’说了,隔日,新的笔和墨,便会到了他的书房。他从前,似乎也从未将这当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丞相府的主母,这些,原就是应该的。


    他予她需要的一切,尊重,爱护,照料。


    她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明媒正娶将人迎进门;她惶然不安,他予她府中的生杀大权;她想去江南看雪,他寻江南的宅子,同天子告假。


    这般,她做那些,本就是应该的。


    他抬笔就要是写,却如何都觉得,这笔,这墨,乃至这文书,都令人心烦。冰天雪地,这屋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足了些,他松了松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不知为何,那扇窗,又被风吹开了。一眼望去,又是漫天的雪色。


    纷纷扬扬,似乎,一夜都不会停了。


    外面亮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谢欲晚也只能看见一些房屋的轮廓,但入目,都是黯淡的一片白。似乎因为光不够亮,原本洁白的一片,都晕晕沉沉的。


    谢欲晚长眸半闭,少许,望向了软榻上的‘姜婳’。


    ‘她’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


    他放下了文书,坐到了软榻边,手轻轻同她十指相扣。软软的,凉凉的,又有一种怪异的僵硬,谢欲晚轻握着,什么都没说。


    似乎,他也知晓,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一日都在忙着公务,此时到了深夜,却一点都不疲累。只是,不疲累,也不想处理公务了。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冰凉森寒的一片。


    直到一阵风,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他才恍然了一瞬。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落下。但夜太深了,光太黯了,两个闭着眼的‘人’,谁都看不见。


    待到晓晨的光透入这不曾被风雪打扰的一室时,他又变为了平静的模样。


    橘糖煎熬了一夜,红肿着眼,敲开门时。


    就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衣饰整齐,依旧矜贵如捎上月般的谢欲晚。


    她声音似乎有些哑了:“公子。”


    谢欲晚讶异望着她,似乎不明白,这般时候,她为何会出现在书房前。他未让开身位,宽大的身子站在门边,橘糖看不见里面的一点情况。


    她红着眸,颤抖着声音说:“前些日有人同娘子递了拜帖,公子您未吩咐,娘子的消息,谁都不敢传出去。那人同娘子约的日子,便是今日。她拿着拜帖,如今人已经被不知情的丫鬟引了进来。”


    “送出去便是。”谢欲晚清淡道,说着,便要关门。


    橘糖垂着头,泪一点一点滴落,许久,却又看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欲晚平静望着她,不曾表露一分别的情绪。


    “带我去吧。”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橘糖甚至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此时无人,只有一个跟在远处的莫怀。


    谢欲晚淡着眉毛,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橘糖又开始哭。


    漫天风雪,谢欲晚撑着一把伞,看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他没太管顾橘糖的不合礼仪,只是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向着远方走去。


    等到了大堂,见到了来访的人,谢欲晚淡淡向橘糖看了一眼。


    橘糖咬着唇,回望过去。


    “崔三小姐。”谢欲晚平静唤道。


    这一声,便算是全了礼数。


    崔晚脸顿时红了,她是来见夫人的,未想到,会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她垂着眸,娇羞状:“大人好。”


    橘糖红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指甲将自己抓的生疼。


    她知晓是娘子同崔小姐约好的,也知晓这同公子并无关系,但是只要想着,娘子尸骨未寒,公子便同旁人她便心如刀绞。


    公子怎可对娘子的死如何平淡?


    娘子这般爱他。


    谢欲晚淡淡看了崔晚一眼,将拜帖递了回去,崔晚红着的脸,突然一下就白了。她抬眸,望着对面清冷孤寒的大人,还是颤抖着,表露自己的心愿。


    “小女子已及笄数年,一直尚未婚配。前些日子,夫人寻上了我,同我说,若是我不介意她暂时在正妻之位上,可用妾的礼数,将我迎入府。我,我爱慕大人,应了夫人。今日来,正是见夫人的。”


    橘糖唇已经咬出了血,即便娘子真的这般说,崔晚这般在公子面前说,算什么?她红了眸,却陡然想起,娘子没吃上她的饺子,就已经坠湖死了。


    她不愿再听,弃了所谓的礼数,转身离开。


    对着谢欲晚,崔晚垂下头,恰好幅度地露出自己白皙的脖颈。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何为暂时?”


    崔晚心一跳,以为自己赌对了:“夫人说,她儿时坠了水,坏了身子,一生都难以生育。她心有愧疚,便寻了我,又知以我之身份,不能屈居她之下,所以待我诞下子嗣,便会自请下堂,将丞相夫人的位置让与我。我爱慕大人,便是以妾之礼,我也愿意。”


    谢欲晚安静听她说完,随后,平淡道了句:“你什么身份?”


    崔晚一怔,便看见向来待人端方有礼的矜贵公子,嗤笑一声。


    “一个靠着长兄军功身死换来的苟且偷生的亲王的庶女,你是什么身份?”


    崔晚脸直接白了,茫然了一瞬,就捂脸跑了出去。


    谢欲晚望着那方请柬,上面的字,是他深夜,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的。便用来写了这种东西吗?


    他似乎如往常一般,在同她气恼。


    却在看见外面茫茫的风雪之后,恍然记起,噢她已经死了。他脊背挺直,手几乎要将这张纸碾碎,但最后,也只是淡淡地松开了手中。


    撑着一把伞,平静地走在回书房的路上。


    风雪从他身边侧身而过,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身旁,握着伞的手顿了一下。


    等到回到了书房,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橘糖。


    她似乎又哭了许久,此时才堪堪止住了抽泣,红着眼望着他。


    他眼眸一顿,没怎么留情地,戳破了她。


    “你来书房寻我,是为了让我前去,让崔晚死心。如今崔晚当是彻底死了心,你为何又要哭?”


    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些许茫然。


    他甚至没有看向橘糖,只是淡淡看向书房的一角。就好像,这番话,他问的,从来都不是橘糖。


    橘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学了一分她厌恶的平静,哑着声音,轻声道:“娘子已经死了一日,消息还未传出去,公子欲如何?”


    谢欲晚长眸半抬,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似乎没有再看橘糖,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


    待到侍卫运来棺木的时候,他望了一眼,随后目送着橘糖同着棺木一起,踏入那方他不曾踏入的小室。


    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


    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棺木被抬着,经过他时,所有人都在向他行礼。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橘糖守在棺木旁,不知为何,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漫天的风雪中,便是连公子高大挺直的身影,都变得渺小而单薄。渐渐地,她也看不见公子了,不知是公子转了身,还是风雪迷了眼。


    她不再回头,只是眸中滴落一颗又一颗泪。


    泪珠从滑过她脸间,从温热,到冰寒,像是那日娘子未应约来吃的饺子。


    她扶着棺木,惶然向前走,想着。


    娘子也骗人,她们明明,就只有那一个错过的冬至。


    *


    后来的七日。


    府中挂起了雪白的灯笼,像是漫天的白雪一般,纷纷扬扬。


    也有了搭建好的灵堂,比从前姜婳和晓春为姨娘搭的,不知道要精巧美妙多少。就连那日的棺木,也是上好的安神木,只一小块,便价值连城。


    这场葬礼,从始至终,办的,让人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若要挑剔,知晓些内情的人,也只会小声嘀咕,听说啊,这家的夫人,最后没进谢家的祖坟,百年之后,难同丞相大人合葬。


    有一人小声问,那这夫人的坟,被安置到了何处。


    知晓人忌讳莫深地摇摇头,随后将声音轻了又轻,听说是丞相府一处无用的宅子,平日啊,夫人和大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边说,众人一边唏嘘,果然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这葬礼声势再盛大又如何,不入祖坟,如何算得谢家妇。百年之后,都不能合葬。


    一时间,长安城中谣言四起,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了新的好玩的可以供人取笑的乐子,于是,又有新的谣言在四起了,这般陈旧的事,也就同那连下七日的雪一般,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


    寒蝉在商阳呆了半年。


    待到回到长安时,发现府中处处都挂了白色的灯笼。


    清冷的少年蹙了眉,府中能够这般挂灯笼的,只有两位。如若是公子,商阳谢家,不可能一团和气,日日欢欢喜喜似过年了般。


    那便只能是夫人了。


    他拿着从商阳那边这半年拿到的消息,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里面传来清淡的一声:“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将这半年查到的事情,递过去:“如公子所料,当年,大人被陷害,族中有人做了伥鬼。这些年公子掌了权,他便将从前的痕迹收敛了大半,但是,我还是查到了一些,公子请看”


    谢欲晚用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翻开了竹卷。


    他眸淡淡的,寒蝉看着,公子似乎比半年前,还要冷淡了不少。


    谢欲晚长眸半抬,注意力从竹卷到了寒蝉脸上。他眸色平静,随意问道:“寒蝉,入了暗卫营,背叛者,当如何?”


    寒蝉轻了声音:“死。”


    谢欲晚翻着竹卷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清淡道:“同橘糖不同,当年,你是自己要去暗卫营的。长老们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日后长大,好顶替莫怀的位置。是你说,你想成为对我更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他抬眸,望向了寒蝉。


    不用言说,是夫人的事情。公子当年让他去夫人身边保护夫人,那日夫人求他,能不能离远一些,他走远了,到了不能探听到消息的山间,在一个农户的陷阱中呆了一夜。


    隔日回去时,便看见了那通天的火。


    后来夫人去寻祖母,他回来之后,同夫人谈了一个交易。夫人未答应,但他还是向公子隐瞒了事情。


    是他的错。


    寒蝉垂下头,直接跪下:“请公子赐死。”说完,他抽出匕首,双手奉上。从前清寒如山间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沉默的青年。


    他不再言语自己的背叛,只双手奉上了忠诚的刀刃。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许久,眉间出现一抹厌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处理桌上的文书。从日午到日暮,寒蝉就一直保持着双手持着刀刃垂头笔直跪着的姿势。


    刀刃尖锐,刀片一直剐着他手间的肉,很快,指尖便蔓延出了血。但他动作丝毫未变,依旧笔直地跪着。


    到了夜深,他身下的血终于流了一地的时候。


    谢欲晚走上前,俯身,抽出了已经刻入寒蝉掌间的刀刃。只见那刀刃,深入手掌五分,即便取出了,这双手,也废了。


    寒蝉一言不发,即便被抽出刀刃的那一刻,依旧维持着从前的姿势。


    谢欲晚这半年见,早已变得少语,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不再同寒蝉发一言,向着门外走去。


    莫怀出现在他身边,垂着头:“公子,如何处理寒蝉?”


    月色映在他的眉间,他抬眸,望向府中半年未撤下来的白灯笼,眸中依旧平静:“赶出去便是。”


    莫怀手松了一分,这便是算了的意思。


    到了院子前,莫怀便退下了。谢欲晚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子,像是习惯了一般,独自推开了门。他已经不太记得,多久之前,这里永远会有一盏,等着他的灯了。


    院子中很干净,却了无生气。


    一眼看过去,无人会以为,这里有人居住。


    谢欲晚似往常一般,洗漱,掀开被子,上床,盖好被子,睡觉。


    又似往常一般,在夜幕最深之际,抬起眸,望向身旁的一处空荡。他想起那日他将橘糖送去青山时,橘糖满眸的泪,橘糖说:“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


    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他有一日,也会死去。


    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看着橘糖泛红的眸,看她恍若无休止的泪,只觉得诧异。那时已经小半年过去,她为何还能如此伤心?


    他闲暇时想,这一生,他也难如橘糖一次。


    百般否认的公子,却未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再未唤一声。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去为心中的社稷殚精竭虑,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


    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


    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可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


    惶然睁开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还在她的喉间,姜婳下意识掐住脖子呕吐,被一青年男子关切声音围住之际,她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小婳,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见夫子,还装起了病?”青年关心又带着取笑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围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张尚年轻的脸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将妹妹扶起来,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仪容:“大哥知晓你不爱诗文,昨日才没去学堂。但小婳,你还小,比起其他事情,诗文其实已经很简单了。便是玉莹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婳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是同谢欲晚那般,不同的温润。谢欲晚的温润之中,永远是疏离有礼,端方君子,他却是谦谦君子,如水温和。


    姜婳惶然,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时,被姜玉郎搀扶住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际,望向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婳,其实这一次来的夫子,人很好的。不会再像从前一般罚站你,还罚你手板子了,那个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说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


    姜婳眼眸颤了一瞬,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来了。”


    姜婳抬起眸,望向从远处走来的那人。


    远处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长如竹的矜贵公子,当朝最年轻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狈。


    想来,走马灯不过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此时,她甚至能看清远处那人玉佩上垂着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此时因为她半月都未去学堂,被外出游历回来的大哥姜玉郎,抓着来拜见夫子谢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谢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开始让她忍不住眼眸颤动。


    她知晓自己连指尖都写着慌乱。


    可在谢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来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绪,望向了这个她日夜朝夕相处了数十载的夫君,娴静而陌生地行了个礼。


    她看着他平静地向她望来。


    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见惯了也厌惯了他这幅平静模样,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时,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给谢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总是定格在许多时刻。


    推开门,姨娘挂在一方白绫之上,苍白瘦弱的脸寓意着死亡。


    书房外,谢欲晚一声复一声,清冷又淡薄的言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凉的湖水浸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些捆绑她一生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很淡。


    临死之前,她惶然看着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天意总是如此玩笑,既然让她逆了天命重生,却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样的轨迹,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拥有一份永不会盛开的爱,拥有半生的绝望和迷茫。


    但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们口中艳羡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谢欲晚这个人了。她对他有过的所有浓烈的爱恨,在湖水涌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都变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换他偶有的一顾。


    她受够了被愧疚缠的喘不过气的日子,重来一次,她真的想放过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尽半生,也会让姜玉莹偿还。


    但再不是借谢欲晚了,没有她,当朝最年轻的丞相,矜贵无双的公子,会拥有美好毫无污点的一生,再也不会脊梁骨上,扛着一个她。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可当她望向谢欲晚,在他望过来,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凉。


    她发现。


    谢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导出的学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晓,眼前这人,不是二十岁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贵无双风光霁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个,朝堂人人谈之色变清冷端方的青年权臣。


    身体几乎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垂了头。


    她假意没有看见对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着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声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声一叹,对着谢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学堂,谢兄勿要责怪。待我这几日,同她多说说。”


    姜婳转身,在一道清淡却不容忽视的冷淡眸光中,娴静地向屋外走去。


    几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间,她瘫靠在了栏杆上。


    水面映出她平静的脸。


    即便心中慌乱到靠近便能听见急促的心跳,此时她的脸,还是维持着平静


    这还是他教她的。


    再慌乱,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东西,骗过了这一世的他。倚在栏杆边,她眸轻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就不能让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是丞相府将事事打理得谨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着清冷淡漠,但是向来将她视为所有物。


    不是对爱人的占有,他不爱她。


    是一种从她推开那扇门,他应了她所求,她此生便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着水中的鱼,被水养活,又被水困着。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如若让他知晓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无别的可能。


    对于前一世的姜婳而言,这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能夺了姜玉莹此生所爱,还能借助谢欲晚的权势,为姨娘报仇。


    但是对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


    姜婳走了许久之后,谢欲晚依旧望着那道身影。


    姜玉郎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友人,谦谦如玉的公子说话倒也不是很温婉:“你在看小婳?”


    谢欲晚眼眸从远处收回,平静望着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


图片    请收藏【MOXIEXS.COM】WWW.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