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2章 22 2(二合一)
有人一夜好眠, 有人顶着乌青黑眼圈。
南风翌日一进门,瞧见皇帝陛下的尊容, 扑克脸上都显露出几分诧异:“陛下这是……”
两个小家伙精神抖擞, 从内室里嘻嘻哈哈出来,卫无忧抢话道:“我跟殿下也纳闷呢,昨夜睡得迷糊, 朦胧间一睁眼, 陛下竟然在地上坐着。说是睡不着,怕我们被蚊虫咬的厉害,在帮我们抓呢~”
南风余光瞥了皇帝陛下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索性躬身应和一声。
可惜, 这人一贯扑克脸, 说话也是公事公办的,没什么饱满感情, 听在猪猪陛下耳中便是极尽敷衍之意。
刘彻坐在桌边, 正用鸡蛋敷着眼圈。
他如此憔悴,昨夜再没睡着是一个原因, 另外也是因为从床上一骨碌滚下来, 把眼睛磕到了, 这才成了一副熊猫模样。
他只要一想到昨夜跟儿子们大眼瞪小眼, 面面相觑之后编的谎话,心中就没来由气自己。
朕可真是……好好的寻个什么理由不成,非要给自己立个慈爱老父亲的人设, 后半夜愣是被两个小兔崽子指挥着忙前忙后, 拍死了十好几个蚊子!
刘彻心中暗暗决定,往后再也不要跟臭小子们同住。
他停了手上动作, 岔开话题问:“平陶赈灾的事儿进展如何了?”
南风正色:“回陛下,诸事都已经基本恢复,赈灾银钱已经按照您和小公子的意思,从‘行宫’筹款中拨出七成,分批按项派下去了。另外,近来天热,小公子考虑到用水水源和如厕容易引起疫病和感染的问题,亦打算在两县率先施行新策。”
刘彻挑眉看向卫无忧:“哦?”
这意思是要听他亲自解说。
卫小四只好开口道:“水源打井之后,会另外链接一处净水装置。平日里的洗衣洒扫用水也便罢了,饮水还是需要注意一些。”
古人人均短寿,怕是跟饮水不净、烧水不开也脱不开干系。
“另外,如厕的问题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天气热起来,疫病若是通过粪便传播了,那扩大的速度也是很快的。这一点,从前我在长安庄子上养猪时便发现了,病猪数量的递增,总是容易被不干净的猪舍环境影响。”因而这回想借着陛下这笔赈灾银,在平陶先试着把沼气池给普及起来,看看效果如何。”
刘彻还记得那沼气池,毕竟他亲自下去过。
无论如何,将人畜粪便密闭起来,肯定是比流民们四处随地好多了!而且,那沼气和它的废渣也是大有作用,比春日里拿去田间堆肥似乎还要更有用。
皇帝陛下点点头:“此番做的不错。”
这番问询并不像是刘彻往日里与臣子们之间议政的气氛,他就那么手支在双膝之上,偏头看向卫无忧的眼神里头充满了赞许和期待。
更像是老父欣慰于孩子的一夜成长。
很可惜,只有皇帝陛下一人沉浸在自己的感动中。卫无忧公事公办,汇报完毕之后,便悄悄跟刘据讲着小话,攀比起大食能用几个包子的事儿来。
刘彻老父欣慰半晌,一腔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只有南风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垂下头时,唇角忍不住挂上浅淡的笑意。
……
午前用过大食之后,卫无忧便要带人去瞧瞧云中城的收麦进度。
今年不同于往日,卫无忧押宝下了本儿,将小麦良种优先分发给云中的军户们种植,如今,正事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河套地区素有“塞外粮仓”之称。
受今年霜期、雨水影响,云中、定襄一带收小麦的时间比往年晚了些日子,迈进八月,才正式开启小麦开镰收割。
天热的像是蒸笼,农户们便赶早起来,趁着太阳没出来沧沧凉凉时候,一家人割麦的割麦,撞车的撞车,就连半大的崽子们,也能使出全身力气,推着板车助力。
刘彻在安车之内,观望半晌这副忙碌又温情的人间画卷,沉思良久,轻声问:“他们这车是要运往何方?朕瞧着不像是要带回家中去。”
卫无忧向外瞄一眼,心中有数了:“陛下,这板车推上前头两道大坡,有个晒谷场,大伙儿约莫都是要去摊场、碾粮、扬场,这样才能将粮食与粮糠分离开来。”
刘彻从前骑猎时,只远远瞧过长安的农户是如何收麦的,从未见过摊场扬场。
虽然他作为帝王,也大致知晓这麦子颗粒时如何得来,可终究眼见为实,理论比不过实践给予的吸引力。
猪猪陛下顿时来了兴致:“走,四喜,跟过去,随朕一道去瞧瞧。”
四喜在外头隔帘应声,驾着马悠悠跟了过去,还特意捡了板车难走的小道,免得碍着人家农忙的事儿。
上了坡之后,才知这晒谷场是一大片四方的凹地。
刘彻没让四喜驱车跟入晒谷场中,而是下了车,亲自带着两个小家伙踱步过去。不过这么几步路,便更觉得额间出汗,心头生出热意来。
晒谷场内各分地盘。
农户们正用一种五股杈将板车上的麦秆推开,均匀地摊在地上暴晒。有些人前几日晾晒的麦子已经干了,翻个面儿,正牵了骡子,让它拖着辘轴在上面进行碾压。
刘彻负手而立,认真观望半晌,已经觉出民生之艰,他问道:“今岁小麦的产量如何?”
卫无忧狡黠地眨眨眼,说一半留一半:“今年春天,我虽然给军户和部分百姓兑下去的是新研制的良种,但是碰上收麦前连日大雨,怕是会有所减损。具体如何,还是等他们忙活完这阵子,便有数了。”
小家伙这是怕刘彻觊觎并州地区那点赋税,再给加重了。
也不怪他多心,西汉初年起,高祖刘邦便曾下诏,要各地诸侯国每年向朝中缴纳的赋税,由中央直接决定;在这之上,诸侯国每年还得按照当地人口给朝廷缴纳一定的“献费”,称为“十月朝献”。
那时候,诸侯王收缴了这两笔银子上贡之后,还会跟百姓们再收“私奉养”。
所谓私奉养,便是将属地内的山川河泽所产、市井税收等都纳入诸侯王私囊内,甚至冶铁、煮盐、铸币都不例外,称为牟取暴利的手段。
而这些,便是七国之乱生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也直接促成了景帝之后取消诸侯王各种特权,予以打压。
卫无忧重新将视线落在刘彻身上。
这位可比他的父亲还要狠一些,前后几年时间里,推恩令,盐铁收割,铸币权回收,一桩接着一桩做下来,真可谓是杀伐果决,连带着军饷都赚回来了。
他可不敢保证,这样一位帝王在听到亩产果真翻倍后,会不对赋税动心思。
猪猪陛下得了这份模棱两可的糊弄答案,眼中含笑,瞥了小萝卜丁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这孩子如同惊弓之鸟,跟他先前行事……也不无关系。
刘彻收回心思,瞧着距离他们最近的两个年轻小子正用碌碡将晒干的谷物反复滚压辗打,不一会儿,小麦颗粒与秸秆、粮糠便分开了。
另一人也没闲着,抽空用木杈将麦秸秆挑出来,换了木掀,正打算“扬场”。
卫无忧见状,连忙拉着刘小据后退几步,提醒道:“这会儿起风了,我们站在下风口,他那木掀一扬起来,小麦颗粒会落下去,但是糠皮就会随风吹过来啦,还是离远些好。”
刘小据连连点头:“吾听忧儿的,总是没错。”
卫无忧欣慰的摸了摸小殿下的脑袋,这样的孩子实在可爱,叫他带几个都不嫌累。
相比之下,刘彻就像那个最难带的“熊孩子”。
小萝卜丁说的话他分明也听到了,偏不按照说的办,还拉着四喜往前走了几步,口中嘀咕着:“不就是些糠皮,朕听闻民间许多百姓还在吃着小麦麸皮制成的麦饭,有何可退!”
话说到此处,帝王气势倒是拎了个十足。
只可惜,身后的农户们奋力一扬木掀,粮糠便如金色飞雪一般刮到了刘彻脑袋顶上,而后密密麻麻,呼呼啦啦,沾满了皇帝陛下华贵的衣袍。
四喜连忙上前给陛下拂去身上“金雪”,可他这速度赶不上扬场的速度,很快,主仆二人都被迷了眼。
猪猪陛下狼狈至极,抱头道:“怎么会——”
他是迎风张口,瞬间就吃了一嘴的糠。皇帝陛下是生平第一次吃糠,其间还带着新鲜的沙土,直拉嗓子,顿时弯下腰咳起来。
四喜急得不行,连忙帮着顺气儿:“陛下,陛下!您还是别站在这地方了吧……”
刘彻沉默且赤红着双目,示意四喜扶着自己站好。
他是帝王,方才说了那样的话,输人不输阵,还不能走!
卫无忧和刘小据遥遥立在上风口,双手拢起问候——
“父皇,您还好吗?”
“陛下,可还要继续体验体验?我可以叫他们扬的更快一些!”
刘彻闻言,顿时把什么“帝王的坚持”抛之脑后,借着四喜的搀扶,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一片金色飞雪。
卫无忧和刘据站在另一侧偷偷笑。
刘小据等人走近了,还摇头叹息:“父皇,不听无忧言,吃亏在眼前呢。”
猪猪陛下黑着脸,但也知道自己先前那番豪言壮语不占理,只能冷哼一声:“幸灾乐祸。臭小子,朕看你们是日子过得太轻松了。”
两个小家伙不经吓,闻言顿时哀嚎起来。
刘彻拗不过这种双重吵闹,连忙做手势道:“朕是逗你们的,不会罚,不会罚。”
卫无忧低着头,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倒还不忘自己此行带刘彻来的目的:“陛下,您要不要亲手试一试扬场,可好玩了。”
他今日带着刘彻亲自试遍了农务劳作的辛苦和不易,才能叫帝王真正与百姓共情。
边陲之地,更是需要这份君王的怜悯与垂怜。
刘彻看着小家伙,视线一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不过就是农务,能有什么好玩的。”
猪猪陛下口中虽然嫌弃,行动却很老实,脚底不自觉上前靠近了扬场的年轻人两步,出卖了他很想尝试的心思。
卫无忧眼观鼻鼻观心,对着扬场的两个年轻人招招手,要来他们手中的木掀,请刘彻亲自抛扬。
有两位专业人士的指点,皇帝陛下越发熟练,尤其看到金色麦糠扬了扫粮糠的人一身之后,他简直通体舒泰,感觉还能扬场十年!
猪猪陛下开心至极,借机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无忧啊,今年你封地上遭了天灾,便不必给朝廷缴纳献费了。至于赋税,按照灾年的份额来上,意思意思即可。”
卫无忧小朋友惊呆了。
他只是想让刘彻感受到民生维艰之后,不对他封地的赋税动多余的心思,没成想,竟然还能免除献费,甚至正常的赋税都少了大半。
加上小麦良种多产的,百姓们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
卫无忧纵然与刘彻有再多私人情感上的纠葛,此刻,作为云中王,他也要代表封地上的百姓们,对刘彻郑重道一声感谢才是。
皇帝陛下一手拄着木掀,另一手插在后腰上,虽然又累又热,但看着晒谷场中一片火热欣喜,就觉得十分满足了。
边陲重地,向来肃杀。百姓们的安居乐业在这两相对照下,便能为帝王带来放大百十倍的成就和愉悦感。
而这些,都是长安给不了的。
……
在云中城的第八日,刘彻已经见识过这里的城墙安防、道路桥梁、绿化卫生等等叫他惊喜又赞叹的变化。
这里与长安,确实大不相同。
午前用过大食之后,刘据和卫无忧顶不住连日来的游玩探看,倒头就睡在了榻上。
天气还热着,屋外桐树上的蝉声扰人,两个小家伙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屋中放了冰鉴,很快就凉快起来。南风和刺儿趁着人睡着,连忙将寝屋外廊下的竹帘给放下来,遮住毒辣辣的日头之后,屋里的窗户打开也不会热。
一室静谧之下,两个萝卜丁就这般面对面趴着睡了个把时辰。
直到刘彻带着四喜进来,刘据才率先揉着眼睛懵懵然坐起身来。
皇帝陛下刚从书房批完朝中传来的加急奏章,心中略有些烦躁,看到两个小子,火气就卸去了大半。
他把人挨个儿戳醒,笑道:“说好的午后要带着朕去瞧瞧草市,怎么都忘了?”
卫无忧迷迷瞪瞪听到“草市”,一个激灵吓醒了。
他看看窗外,有竹帘的遮挡完全看不出如今是什么时辰,只好问刺儿。
刺儿答:“公子别担心,虽然睡了一个时辰,草市却还没到散的点儿。您如今带着陛下和殿下同去,说不准还能捡漏些什么。”
刘彻闻言笑了:“哦?听起来这草市上还有宝贝可淘。”
卫无忧翻身下床,积极地不得了:“那当然啦,现在云中城外已经有许多五原郡的人也会来赶集。里头主要都是水产品、酒、米面以及日用百货等生活必需品。除此之外,还有咱们大汉没有的小玩意儿,也会由居住在云中一带的战俘们制作拿来贩卖。”
刘彻倒是没想到这最后一句话,微怔片刻:“战俘?”
卫小四穿好鞋子,跺了跺发麻的脚:“对啊,就是阿父们两次从漠北俘虏回来的人。总不能一直白养着这么大一群人吧?”
刘彻想起卫青曾经三次上书,询问战俘安置的事情,心中有了些猜测。
“是你把那些人放进封地里了?朕听闻边境百姓对匈奴人恨之入骨,你将他们放入几个郡中,怕是不会安宁。”
卫小四摇摇脑袋:“没有,匈奴人自然是不可能放进来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被匈奴俘虏的西域诸国百姓,也不会四散在各地,都集中在五原郡的异族区了。”
刘彻问:“那匈奴呢?”
“云中城往北要建大型牧场,用来给朝中供应战马。”卫无忧仰头笑,“匈奴人在这方面天生有优势,师夷长技以制夷,只要派人好生看着,应当出不了岔子。”
皇帝陛下一阵畅笑,用手指点了点卫无忧的小脑袋,倒也没说什么。
这就是默认了。
卫无忧心中有了底,便知道接下来牧场的事儿该如何处置。
另外,这话也提醒了刘彻,叫猪猪陛下想起了诸侯邸内还有个大宛的小王女在。
除了刚开始见过一面,达达巫朵便再没露过面了。
刘彻问:“那位大宛的王女呢?朕看不如带着她一道去。”
卫无忧会意,对刘彻这副明摆着要利用人的姿态俨然已经习惯了。他吩咐刺儿:“去请巫朵过来吧。”
不一会儿,达达巫朵穿着一身汉人小女娘的服制,撒欢儿奔了过来。
刘彻点评:“不愧是大宛王女,跑过来也跟大宛马一般快!”
卫无忧:“……”
刘据:“……”
不会夸人可以不夸,没人逼着您。
好在巫朵这姑娘淳朴的很,汉语即便学得好,也只听表面意思。听到大汉皇帝这番“夸赞”,还能再来一个折返跑,甚至还要拽着卫无忧一起跑。
卫小四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是风一样的女娘,我可追不上。”
达达巫朵认真地看着无忧,浅色的眸中有一种让人天然能产生好感的魅力:“你身体要练好呀。我父王说过,身体不好做什么都力不从心,你才这么小不点,跑两步就喘气,是不是肾不好?”
卫无忧眼角抽搐:“我才没有呢!”
一旁,刺儿和刘据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刘彻则光明正大的看着无忧,扬唇笑话。
萝卜丁咬牙切齿:“你这汉话都是谁教的!”
巫朵眨巴着眼:“我师父啊。”
“张骞伯伯还教你医术了?”卫无忧有些不相信。
巫朵掰着手指头数数:“师父回大汉之前,最后默了十几份竹简给我。其中就有一本《黄帝内经》,还有《扁鹊内经》,这些东西都可难懂啦,不过我没有新东西可以学习的时候,就会看一遍,后来看得多了,好像就懂了一些。”
卫无忧面无表情:“不,你完全没懂。”
张骞伯伯大约是想让达达巫朵多认识一些汉字字词义。这女娘倒好,直接上手医术,还给她看起诊了!
两个小不点一路拌着嘴,直到安车抵达了云中城外的草市,都没争出个输赢来。
皇帝陛下喜闻乐见,很久没看到卫无忧如此吃瘪,只觉得好笑。
如今到了草市上,才发现这是沿着小黑河自发形成成片的草屋,这种茅草搭建的小屋十分简陋,但是胜在成本低廉,又能起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因而对交易的百姓们来说十分划算。
刘彻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便看中不少新鲜玩意,都叫四喜买了下来。
这些东西,有的是长安没有边境特产的吃食用料,有些是异族人编制的手工物品,瞧着甚是精巧,还有一类,便是刺儿说的捡漏物品了。
匈奴散骑时常骚扰边塞,落败或是身死之后,随身物品中或许有些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这些物品将士们和普通百姓不一定识得,便会出现在草市上。
譬如说,刘彻面前这块上等西域奇石——青金石。
皇帝陛下看了许久,眼皮微抬问:“此物要多少银钱?”
草屋内的人正趴在桌台上,双臂一圈,整张脸都埋在怀中,闻言才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起身:“好说,只要一两金——”
话未说完,众人都呆住了。
卫无忧大惊:“阿父?!”
怎么……骠骑将军沦落到卖货了!
刘彻是最为震惊且心痛的。
他闭目平复之后,伸出右手点了点霍去病:“朕的骠骑将军,武将之内除过仲卿这个大将军再无人可与你比肩。若是朕年俸给的不够,你可以说,为何要来这草市上卖石头,还纯属是不识货的贱卖!”
霍去病神色淡然的听完这一通疾风暴雨,指了指隔壁草屋:“陛下别生气,舅父就在那边,他卖的可是宝石,比我还过分呢~”
刘彻:“……”
好,好得很。
我大汉最尊贵的两位战神,下了战场就在草市上变成二傻子,你们舅甥俩是合起伙来想把朕气死!
刘彻深吸气,呼气。再深吸气,呼气。
勉强平静下来,将一群人全都揪回诸侯邸内问话,在外头还不嫌丢人的。
实际上,这事也没什么好问的。卫青和霍去病不会攒财,也不会生财,他们想要银钱,单纯就是为了儿子往后行事更有底气些。
这些卖出的东西都是两番征战漠北的战利品,霍去病也分不清楚这个石头、那个石头有什么区别,索性给卫无忧留出一车,余下的拉过来卖。
要不是卫青拦着,这小子甚至打算称斤卖那青金石。
刘彻扶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要吐出一口老血来。
皇帝陛下北巡多日,已经习惯了反思自己。此刻静默良久之后,轻叹一口气:“你们往后不必如此,无忧若是缺银钱花,不是还有朕吗?”
猪猪陛下心头滴血,还要哄着这两个武将,叫他们莫要再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了。
霍去病嘿嘿笑着,拱手谢到:“陛下您这么说,那臣可就替忧儿记着了!”
刘彻:“……收起你欠揍的笑脸。”
小霍笑得更欢快了。
此事很快揭过去。
卫无忧无奈地瞥一眼两位阿父,心中有些暖乎乎的。
趁着草市和连日来的见闻都还未消散褪去,卫无忧岔开话题道:“陛下这些日子在城中游玩,可曾注意到人口上的不对劲?”
刘彻挑眉,似乎早就发觉。
皇帝陛下幽幽:“这些日子,不管是农户,商户,还是草市上遇到的百姓,似乎都是年轻未婚者居多,幼童少。朕在想,云中的婚嫁事宜是否不比中原开化之地。”
卫无忧点点头:“您果然发现啦。我最近想了好久,觉得应该是因为边塞之地,战乱变数太大影响导致的。”
刘彻皱眉:“大汉有五算钱的征收,适龄女子不婚嫁,普通人家如何缴纳这么大一笔银钱。”
“陛下,五算钱在边疆这地方不起作用,越压着,只会适得其反。”卫无忧生怕刘彻提出什么奇怪思路,连忙堵话,“我觉得还是得从正面出发,搞个婚恋相亲市场,就像草市一样在固定的地方开设起来。到时候,适婚男女双方家人都在市场上,带着一份子女的相亲简历,上头写上大致情况,瞧得对眼了,女方家中回一朵杜鹃花,便能约着见一见。”
像人民广场相亲角那样的,是过于苛刻了些。但更包容的相亲市场,却是能起到积极作用的。
“总之,百姓们不想这事儿,咱们不能胁迫。官府组织组织推进一下,促进年轻人相互接触更有用一些。”
刘彻听着听着就笑了,眼中带着几分打趣儿意味:“你倒是挺懂这一套。”
卫无忧扬起下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呢。”
“那叫什么……相亲简历,要如何写?你写个范本给朕来瞧瞧,朕考虑考虑。”
卫无忧眨眨眼:“范本拿谁举例子?”
“就以朕为例吧。”
刘彻十分好奇,这小兔崽子能给自己写出个什么样的征婚简历。
卫无忧倒也不推辞,喊了刺儿准备笔墨,便爬上椅子,坐端正了洋洋洒洒写起来。
皇帝陛下悄悄引着其他人上前,探着脖子凑去一瞧,只见上头写到——
“刘氏男,未参军,少年掌家,与寡母同居,家中已有妻室,子女数人。农工之技全不擅长,云中城内无房无地,两年后或将有一特大宅院,现聘貌美妾室,有意者速速联系。”
第 222章 222(二合一)
刘彻眼角微微抽搐, 冷着眸子瞧了众人一眼。
霍去病和卫青反应最快,早就装作一副闲谈的样子, 侧身避开了视线;刘小据紧随其后, 仰头望天,四喜只好躬身看地。
皇帝陛下一口气憋在心中,凉凉:“朕在你心中便是如此形象?”
卫无忧被冷不丁吓了一跳, 笔都差点劈叉了。
小萝卜丁拍拍胸脯, 耐着性子仰头看向刘彻:“这是简历,陛下,何谓简历,那就是在云中的相亲会上能简明扼要把一个人的基本状况描述出来便可。”
刘彻还是不高兴:“朕无田无房?”
卫小四憋着笑,从椅子上爬起身, 站的跟刘彻一般高, 老气横秋给他抚了抚背:“天下都是您的,当然不是一无所有了。只不过, 您在云中的行宫确实还没动土呢……咱们不能欺骗老百姓不是?”
刘彻无言以对。
他说不过这小兔崽子, 决定不按照他的思路走:“你写的这个不好,四喜, 研磨, 朕给自己重新写一份, 保准满足你的简明扼要!”
卫无忧闻言挑眉。
刘小猪只是否定了他的范本简历, 却并没有驳回“相亲会”的事情,看起来,此事十有八九能成了。
只要不耽误事情, 刘彻想要给自己贴金, 弄出个多华丽的简历母本都没问题。
反正又不会真的为他揽下亲事。
皇帝陛下大笔一挥,自己写高兴了, 命众人凑上前来给他捧场。
卫无忧拉着刘小据趴上去,还是有几分好奇这人到底要怎么夸赞自己的。这一看,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猪猪陛下这自陈帖倒是果真简明扼要,统共只有八个大字——
“钱权皆有,美人可来。”
卫无忧小朋友算是看明白了,刘彻是真的无敌自信,也是真的想求个美人儿抱回宫中。
皇帝正高兴,谁也不会贴上去扫他的兴。
刘彻便又招招手,指向霍去病道:“正好,朕看你身边也没有知心人跟着,就在这相亲场上先寻一良妾!”
霍去病完全不明白战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向卫青求救地望了一眼。
卫大将军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古往今来到了年纪便该成亲,去病不懂事,他私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纵着,却不能明面上跟着一起不懂事了。
小霍见没人帮他说话了,索性自己径直否决:“陛下,您就放过我吧,我不要什么妾室,也别害了人家女娘。”
刘彻不爱听了:“什么叫害了她们,能嫁给朕的骠骑将军,于我大汉冠军侯共度余生,那是她们的荣幸。况且边陲之地的百姓日子过得苦,若能入了你的门,他们全家日子都能过得好上百倍千倍!”
霍去病难得有了正经颜色,行了武将之礼:“陛下,臣的志向在征战,征服和厮杀才是我的路,即便有一日死在了战场上,那对我霍去病来说,也是死得其所。可别人家的女娘……即便贫寒,也是精心呵护养大的,难道就此在后宅里头等着盼着,为她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主君担惊受怕,苦守一生吗?”
刘彻明显有几分犹豫,小霍又继续道:“臣知道,世间女子多羡慕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情。可却似乎都忘了,色衰而爱驰,司马相如当年也曾想纳妾,是卓文君一首《怨郎诗》才叫他回心转意。”
“臣的阿母从前所托非人,亦是一腔怨气,如今嫁与陈掌,才算是有了笑颜。臣,不愿叫鲜活的花失了颜色,死气沉沉。”
霍去病这一番话说完,场中寂寂无声。
卫无忧和刘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钦佩二字,相比之下,急着聘美人的猪猪陛下真的逊毙了。
刘彻也觉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挥袖嘴硬道:“朕只是帮你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又没说一定要纳,你急什么。再说了,你的简历由云中王润色出来,指不定还要被人多嫌弃呢!”
皇帝陛下傲娇起来,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霍去病摸摸鼻子,难得退了一步:“行,那就随陛下您喜欢,挂上就挂上吧。忧儿,就照先前那般写!”
卫无忧又被赋予了执笔人的角色。
萝卜丁拿这群幼稚的大人们没辙,只好再度写了一份,交给刘彻过目。
刘彻看了许久,语气里有股酸劲儿:“你倒是给去病写的好。还记得给他加上军功显著四个字!”
卫无忧小朋友一脸无辜:“在边关,普通百姓无权无势,靠的不就是这些。若是女娘们都愿意嫁与战功显赫的儿郎,何愁我们招兵时再有人退缩呢,这也是一种鼓励嘛。”
皇帝陛下耳边听着卫小四这些东拉西扯,勉强接受下来,将两份东西都递到了四喜手上:“相亲场的事情就听无忧安排即可,这臭小子鬼主意多着呢,只记得一点,把朕和去病的简历分开放,看看最后谁收到的杜鹃花多一些。”
四喜:“……唯。”
众人:“…………”
陛下怎么越发稚气了。
相亲会的场地便定在了城西,市内。
这地方往来人多,地理位置靠近居民区,而又有些距离,加上西市内有不良人时时巡逻,没人敢滋事,倒是个聚集人气的好地头。
卫无忧为了鼓励男女相看,组建家庭,甚至特意提出了“凑齐九十九对新人,婚事官府包办”的福利待遇,另外,参军者不论民兵、驻地兵,礼成之后都能得到一斤胡麻作为贺礼。
胡麻地对土壤的要求不高,尤其是云中、五原郡一带,大范围种植亦无不可。
先前,他总在想着用什么机会将这东西带入百姓的视线内,而今,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为着这样的重赏,云中的百姓们倒是参与的十分积极。
相亲角开启不过三日,城中便有五分之一的人都赶来询问,问清楚了,觉得这事儿靠谱,便请坐在草棚子里头专程写简历的先生给润笔。
这说是润笔,事实上还得从爱子心切的父母口中分辨出夸大成分,卸去滤镜,尽量用文字最客观的还原出相亲者的真实水平。
这活儿可不好干,毕竟“亲妈眼”存在的概率大,还不好挑明了。
怕跟百姓们闹得急了眼。
卫无忧知道此事费心费神,一大早便带着新做好的糕饼果子和茶水前来慰问。
一同来的还有刘彻呢。
皇帝陛下实在是好奇,自己那霸气又简洁的八个大字,到底能俘获多少女娘的芳心。刘彻多少是有些自恋在身上,可他还不愿表现太明显,跟过来了才开始旁敲侧击。
刘彻:“去病呢?”
卫无忧:“两位阿父去练刀了,陛下要找他们,我命人送您回去?”
猪猪陛下甩了脑袋:“朕回去做什么。咳,朕的意思是,去病那简历可有女娘心悦于他?朕这个做长辈的,也好帮着相看一番。”
卫无忧听明白了,但眼神里多少透出些幸灾乐祸来。
他小肉手一指,指向前头人挤人扎堆的地方:“陛下,您看到了吗?”
刘彻:“嗯,怎么?”
“那就是去病阿父的简历张贴处啊,我派了南风在那守着,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与人回话,可相看问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南风似乎有些不适应。”
刘彻目中震惊,呆滞如痴儿良久,随即变为如释重负的欣慰,点点头笑倪一眼卫无忧:“可不是嘛。南风从前是朕跟前最得力的绣衣直指,习惯了在人后做事,你叫他这么日日被人潮围起来,确实是折磨。”
卫无忧眸中清澈,与刘彻对视:“南风很好,只要挨过去这一阵子不适应,习惯立在艳阳人群中,他还会变得更好。”
刘彻眉梢耸动,略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小家伙一眼,继而不知想到什么畅笑起来。
卫无忧:“……”
有谁来告诉他,刘彻这人的性子为什么越来越奇怪了!
猪猪陛下笑够了,大手使劲儿将无忧的脑袋搓揉一番,像是在摸毛茸茸的小狗。等无忧的脑袋彻底变成鸡窝,帝王才满意收手,扬了扬下巴,点着远处问:“那边怎么门可雀罗,与朕的骠骑将军一比竟这般惨?”
刘彻问询的方位,是与霍去病简历张贴处相对遥望的路对面。
位置同样好,都在人来人往饿主干道侧面,可那张简历前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连守着简历的刺儿都跟着打起盹来。
卫无忧眸中带着笑意:“哦,陛下,您说的那人正是您自己呀。”
刘彻:“…………”
皇帝陛下沉默良久,又不好勃然大怒失了风度,只能憋屈地攥了拳头,咬牙切齿看向四喜:“还不叫人给朕把那东西拿下来!”
四喜连连应是,带着人屁滚尿流跑过去,摘了简历也不敢揉皱,捧着又拿回刘彻跟前。
刘彻已经登了车驾。
隔着帘子接过纸张,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揉了个稀巴烂,而后还要随手重重抛出去,以解自己心头之气。
卫无忧一进来,就被小纸团砸了个当头。
萝卜丁一脸无辜,瞪眼瞧着刘彻,希望陛下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
刘彻讪讪道:“是朕方才不小心的。”
安车平稳启动,向着城东辘辘行去。
卫无忧拉开车中小桌下的抽屉,取出两盒今晨才放进去的枣泥山药糕,递给刘彻一块,自己捧着一块,小口享用起来。
刘彻也不知这小子安得什么心思,只是下意识赶紧接在掌心,看无忧吃的香,忍不住也跟着用了一块。
卫无忧吃完,抹了抹花猫脸笑道:“心情不好的时候,用些甜的糕点最好啦。从前,有阿母管着我每日至多只能用一块,如今出来了,阿母是管不到了,可是有南风和刺儿监督着,我也只能借着给您带糕点的名义才能在这车驾上吃一块呢~”
刘彻听着这话,将糕点捏在手中撵碎了都未察觉到。
良久,他开口:“朕会留到秋日再返程,今年的朝见你也一样要回长安,不可偷懒。到时候,便在京中多住几日,陪你阿母她们呆一呆吧。”
卫无忧单手撑着脑袋:“阿父他们可回去过年?”
刘彻摇头,将手里已经碎得不能吃的东西重新放回盘中:“他们今岁不回去。博望侯走之后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一点消息,好在刘陵托人从乌孙传消息回来。”
卫无忧“啊”了一声,差点忘记这位嫁去乌孙的和亲公主。
刘彻:“军须靡成为乌孙王之后,刘陵在那里也……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她身边的侍女是朕的人,已经为朕授意教了乌孙人纺织技术,如今军须靡愿意与大汉合作,前后夹击,将单于主力逼至中部一举歼灭!”
卫无忧先前也想过阿父们和刘彻或许是打的这个主意,如今真的听到,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
刘彻笑了:“此事你听过便该明白,半年到一年之内,正是仲卿与去病要紧关头,只耽搁今岁一个新年,便可促成我大汉长久的安宁了。”
卫无忧点头应是,心中却想——
卫青阿父何止是这一个元日不在家中团聚,刘彻果真不会记得这些付出。
……
从外头回来,卫无忧小朋友越想越不得劲儿。
刘彻记不得,他记得!他来心疼两位阿父便是。
于是,小萝卜丁这才刚进了府邸,便忙活着吩咐大灶上,给两位阿父准备他们喜欢的吃喝。
好在都是厨娘们已经手熟的东西,倒也用不着他在一旁手把手教着。
这些日子,达达巫朵已经深深被中原的美食所俘获了。
小姑娘正是嘴馋呢,稍稍一嗅便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她鼻子很灵,一下子就猜到有炸排骨、干锅腊肉蘑菇、烤醉鸡、蒸凤爪等好吃的。
小王女一路跑进去,就瞧见厨娘们盛了她最喜欢的黄米凉糕出来,正要放去冰窖里头藏一会儿,浇点蜂蜜才会更好吃一些。
达达巫朵咽了咽口水,一双浅色眸子亮晶晶的。
卫无忧一眼看破,无奈笑道:“等会儿,冰镇好了我阿父他们也该练刀回来了,咱们就可以开吃了。”
两个小孩说着闲话,挪步正殿,没过一会儿,卫青霍去病二人也到了。
早在最初,卫无忧就给刘彻那里塞了几个厨娘,叫她们帮着御厨打下手,把陛下的饮食照料妥帖。
如此一来,还能免了他每天费尽心思琢磨刘彻该吃什么。
霍去病是精力旺盛,食量也比常人大一些。瞧见美食,二话不说就摸着儿子的脑袋,凑上去捧场了。
卫青笑呵呵:“忧儿忙了一日,怎么又操心弄这些事情。”
卫无忧照顾达达巫朵坐好,这才自己入座,笑道:“吃喝才是大事呢。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阿父们哪里来的好身体,又怎么为保卫大汉继续驰骋沙场呢。阿父们就叫儿子做好这点事情吧。”
卫青说不过幼子,同样,也察觉到忧儿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他们,心中感动,自是承情。
其他人早已用过小食,只有卫无忧与两位阿父还没吃。
达达巫朵纯粹就是馋嘴,跟着他们三人这个吃一口,那个来一碟,小仓鼠似的混点好吃的加个餐。
一餐饭罢,四人的肚子都吃了个浑圆。
卫大将军觉得再这样下去,他跟外甥会被儿子喂得毫无斗志,索性拉了几人一道去散散步消食儿。
夕阳斜没入池塘,折射的光应和着水波荡漾,煞是好看。
四人两两并行,顺着塘边的鹅卵石小道踱步,时不时说起今日发生的趣事,惹得其他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霍去病想起诸侯王朝见之事,叹道:“我们忧儿今年也要进京朝见了。说起来,你懂得元日朝见的流程吗?还有之后的合宫大宴。”
卫小四淡然:“不懂。”
卫青急了:“此事属官当教才是。莫急,阿父这就秉明陛下。若是能由阿父替你去便好了……”
卫小四听的哭笑不得,扯着卫青的衣袖将人拦住:“阿父,不必急。距离朝见还早呢,陛下会安排的。再说了,您二位今年怕是回不去长安吧,还是儿子带你们给家中捎个口信。”
卫青舅甥两人对视一眼:“你都知晓了。”
卫无忧:“知道了。”
见两位阿父一脸愧色,他又补充道:“无忧只是心疼阿父们,阿母在家中定然牵挂已久,光光阿父也同样盼着我们都相聚。只是既然事关边境安定大事,只好舍小家,让大家了。”
卫青爱怜地摸了摸卫无忧头顶:“好孩子。”
“……儿子已经不是小孩儿了,阿父!”
卫青和霍去病闻言笑起来:“好好好,我们忧儿如今可是云中王,要威仪的。”
父子三人相谈甚欢,只余下一个达达巫朵坠在后头,慢慢落下了步子。
日暮西沉,浅色的月同样挂在天边,不仔细去瞧很难发现二者竟然同时出现在空中。
巫朵蹲在池塘边,盯着池中的倒影,慢慢蜷成一个小团子,抱紧自己,埋头开始偷偷哭。
六岁的小女娘如今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背井离乡在异国,没有父母护佑了。
她好想父王和母后。
前头父子三人都是没养过闺女的,粗枝大叶,走出去好远,这才察觉身后少了个人,吓了一大跳。
卫无忧反应过来,大约猜到巫朵的情绪,顺着池塘边摸过来,蹲在她身侧。
达达巫朵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掉眼泪,只埋着头道:“我……就是被风……眯了眼睛。”
卫无忧也不拆穿:“嗯,给你帕子擦擦?是新的。”
小姑娘接过来,嗓音还是哑的:“谢谢。”
达达巫朵是那种情绪发泄出来,便很快就雨过天晴的性格。
她埋着脑袋擦了脸,确定自己没有露馅,这才笑着起身,面相卫无忧和赶过来的两位将军:“好啦,你的帕子脏了,我洗干净还给你。我们走吧。”
说完,生怕别人发现她哭红的兔眼睛,便率先带头往回走了。
霍去病压低声音做口型:“怎么了?大宛马还能有吗?”
卫无忧:“……”
这人可真够过分的啊。
卫小四冲着小霍翻了个白眼,起身追上去,都懒得回答他。
小霍挠头:“舅父,忧儿这还没怎么样呢,都学会不搭理我了!”
卫青呵呵笑:“你啊,这就是活该。抱着你的马儿过一辈子去吧。”
霍去病还挺乐意。
达达巫朵想家了,可是却没有提及回大宛的事情。
她知道,如今大汉的皇帝陛下就在诸侯邸内。小王女见多了外族人为了大宛的马匹和葡萄,费尽心思。
原先张骞师父也曾提起过,大汉愿意给出相匹配的报酬,诚心与大宛交好。
可是,父王当时分辨不明大汉的真实目的,又顾忌到西域诸国,没有贸贸然答应。
如今,自己落入大汉皇帝的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主动提起回家,连累到大宛。
小王女甚至都打算好英勇就义了!
失眠了一晚,达达巫朵把事情全都想通了。
翌日一早,她迷迷糊糊的一打开门,就瞧见卫无忧立在外头。唇红齿白的小仙童邀请道:“想不想骑马?”
巫朵怔了怔,卫无忧又道:“是从前你父王送来大汉的大宛马。如今在云中的,就这一匹,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问去病阿父借来的。”
达达巫朵心动了,使劲点点头。
她都好久好久没有骑家乡的马儿啦。
诸侯邸内不方便骑行奔驰,但是云中城外那片预备用作牧场的水草丰茂之地,却正是合适。
日头初升,气温还不高,人也不会被晒到。
达达巫朵远远瞧见草场上的闪光,眼前一亮,大叫一声奔了上去,搂着马儿亲昵地抚摸起来。
卫无忧跟在后头,忍不住笑了。
巫朵这副模样,倒是与去病阿父多日不见闪光如出一辙。
果然爱马的人都是这德行吗?
卫小四心中琢磨着,就瞧见闪光在达达巫朵沟通过之后,竟然难得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巫朵的面颊。
卫无忧惊呆了:“闪光喜欢你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它对去病阿父之外的人这么有好感呢。”
巫朵笑着抚摸着马儿:“马儿是很通人性的。我们大宛人从小和马儿一同长大,最喜欢的便是马,大宛马就像是我们一族最好的……友人。”
“所以啊,当你将它当作最好的朋友对待,它也会如此待你。”达达巫朵别有深意地瞧了卫无忧一眼,“大宛的人和马,都是如此。”
卫无忧立在草坡之上,清风拂面,吹着衣袍和草一道飞扬。
他扬唇道:“那还真是巧了。墨阿姊没告诉你,我们大汉游侠交朋友,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吗?”
达达巫朵跟着东闾墨学过几日暗器,自然知道大汉游侠的存在。
小王女到了草场上,气势都不同了,拍着闪光的身子邀请道:“既然如此,你敢跟我一同骑马吗?”
卫无忧:“什么?”
达达巫朵:“我父王说了,过命的交情都是在马背上历练出来的。云中王可愿意与我同乘快马,体会一番?”
卫小四嘴角抽搐:“……怎,怎么能不愿意呢。”
说完,萝卜丁故作淡定,大跨步走向达达巫朵。
小姑娘已经先他一步翻身上马了,那姿势一看就是打出生就在马背上摸爬滚打的。
卫无忧只好硬着头皮,在刺儿和南风的帮助下,算得上体面的上了马背,坐在巫朵身后。
达达巫朵拽着卫无忧的手,扣住自己,提醒一声“抓紧”,便一甩缰绳飞奔而出。
于是,卫无忧小朋友终于体会到了大汉草原过山车的眩晕感。
“……”
原来,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在过命!
第 223章 223
秋雨开始在北方大地上横行之前, 卫无忧总算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先前,刘彻应允的造船专款早就在夏天拨了下来, 卫无忧没耽搁, 让南风从其他郡征集了一批人做工,顺道将两位墨家人都调度过去,加上刘彻身边的楼船官赵文昌, 三人一同主事。
这些具体的造船过程, 只能内行能够知晓。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卫小四只专心做个等待热闹的外行人。
这不,才过了月余工夫,赵文昌便派人回云中传信,说已经造好了大汉第一艘鸟船。连细节处的船首形似鸟嘴, 鸟眼上方一条绿色眉都未落下。
毕竟, 小云中王说了,此船别称“绿眉毛”, 以赵文昌对造船之事的痴迷与喜爱, 决计不会忽视这种细节。
赵大人觉得,这还算是慢的了。
因为他们谁也没见过“鸟船”这种船型, 即便是有了图纸, 也少不得多番尝试, 重新构建的过程。
如今船做好了, 赵文昌头一个想辞官登船,做大汉第一航海人去!
皇帝陛下听说这事后,比卫小四还要激动许多, 囫囵用了几口饭, 激动地指指点点:“这船可现在内河航运投入使用,让有经验的船工甄别甄别, 果真能适应出海远航,朕便答应你说的那个什么……”
卫无忧连忙接上话茬:“航海时代,发现新大陆。”
刘彻一拍桌子:“对!”
他从来不是个古板守成的君王。恰恰相反,刘彻向外探索的劲头比起卫无忧小朋友只高不低。
尽管君王是为了开疆扩土,卫小四却是为了发展生产力。无论如何,总算是能够互相借力乘东风了。
卫无忧嘻嘻笑着,这笑落在刘彻眼中便带上几分不怀好意。
皇帝陛下挑眉:“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朕看到你这个表情,便知道怕是又要求些什么赏赐了。”
小萝卜丁被猜了个准,一点也不害臊,反而冲着刘彻呲牙一乐:“您可真是太聪慧了,不愧是咱们大汉的陛下!”
刘彻抬起眼皮略一打量:“少给朕拍马屁上眼药,说吧,什么事。”
“就是赵文昌这个楼船官的事儿呗。”卫无忧搓着手,斟酌用词道,“此船从黄河小北干流段(黄河中游部)出航,转道出海,其间变数无穷,怕是多半会碰到故障需要修缮的时候。造船之人才最懂船,墨家两个先生比起来,自然是不如赵文昌亲自出海一趟的。”
刘彻手上捻着一串珠子,那是霍去病手里要来的西域青金石打造而成。
他看着卫无忧半晌,笑道:“那是朕的楼船官,若是出了什么危险,朕从哪里再寻一个现成的,好立刻接替上他的位置。”
卫无忧闻言,摇头道:“陛下多虑了,这头一次出航海运,自然是要派一只熟练的楼船船队护航。若楼船跟不了了,那鸟船却还能前行,便也算是成功了,只需原路返回即可。”
如此一来,赵文昌所担的风险倒真是大大降低。
刘彻思索片刻,也便挥手答应了。
卫小四还没说完:“除此之外,我还想让东方朔也跟着去。”
刘彻显然有些犹疑,翻起眼皮打量他一眼:“赵文昌去也就罢了,东方朔去做什么?是不是朕若是允了,你也要蹬鼻子上脸一道前往啊?”
话里话外暗含警告之意,眼中还有遮掩不住的担忧,生怕这臭小子一拍脑门真的跟着出海去了。
这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刘彻不动声色打量着卫无忧的神色变化。
小家伙倒是没在意猪猪陛下这点呵斥,歪着脑袋想了想,叹口气嘟囔道:“您怎么能想到我身上,我这么忙,帮您造船也就罢了,怎么出海也要我来,我才八岁呢。”
刘彻将信将疑:“你不想去自然更好,省的朕还得分心看着你。那东方朔怎么回事,他自己要去的?”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怪霍去病这个惹事精。
从长安出来的时候,他是特意问过东方朔的意思,询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北上来云中,东方朔欣然愿往。
可小霍呢,非得逗一逗东方朔,这两人私下里也算半个酒友,闹起来没那些个长幼尊卑的规矩。
霍去病问他:“拿笔杆子的不在都城寻机会,来边关用笔保卫大汉吗?”
东方朔喝得微醺小醉,答话也颇为有趣:“去病啊,这骐骥、绿耳、蜚鸿、骅骝四者,都是天下的良马,可你把这千里马养在深宫之中,它还不如跛脚的猫儿有用,毕竟猫还能抓两个老鼠。”
东方朔很会投其所好。
从前在宫中对刘彻是,如今给他这位小酒友举例子,也无意识的用了这种法子。
霍去病对马儿的事情向来能百分百共鸣。
他嘴上向来不爱说些宽慰话,只捡了有趣的事情,与东方曼倩分享之后,当夜两人便一道喝了个酩酊大醉。
之后,霍去病出征朔方前,便将此事告知了卫无忧。
小萝卜丁也知晓,东方朔愿意跟着自己出了都城,来到北地,也是有一番抱负和期待的。
因而,今日这登船出海的机会,他才必须要为东方朔争取。
在帝王刘彻的眼中,东方朔就是个辞赋不错的嗜酒文人,每每开口能逗他发笑,至多再懂一些占卜之术罢了。
而今,卫无忧就是要叫帝王瞧瞧,他印象中这样的人,是大汉唯一会使用航海罗盘者。只要利用好航海罗盘和磁偏角理论,船队远行便获得了全天候航行的能力。
卫无忧将此事的重要性一一跟刘彻阐述过之后,又道:“人在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才干。陛下从前留着东方朔在身边,不也是喜欢他反应机敏,言辞风趣吗?那放他去外面跟人打交道,必不会吃亏的。”
毕竟,东方朔可是在上朝时醉酒撒尿,还被刘彻谅解后只罢了官的人。
皇帝陛下深思熟虑,想到航海罗盘那复杂的设计,最终应允了东方朔同赵文昌一道带队出海。他甚至还表示,只要他们乘坐的鸟船经过验证,确实比楼船更适合远航,便给东方朔另行封赏。
……
出海之事迫在眉睫,刘彻亲自向下一吩咐,各处都打点起来。
刘小据知道无忧忙,这几日也没打搅,而是跟着卫伉、李陵他们在忙活着炼焦池子和箍窑的事情。
六道池子和窑都已经建成了,因而,小殿下不过就是跟着一起瞧瞧如何炼焦罢了。
刘据对一切忧儿创造的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迫切地想要拓展视野。
几个年轻人忙活半晌,总算见了成效,正喜出望外想去跟无忧和陛下分享此事,便见到四喜带着人匆匆忙忙行来。
四喜的面色并不好看。
几个小子暗自对视一眼,敛起笑容,问候疾行而来的四喜:“不知大黄门神色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四喜躬身:“陛下召见大殿下,还请您快些过去一趟。”
刘小据一抹额间的汗,放下手里头的木杈,跟上四喜道:“我这就跟你去,剩下的事情还有劳诸位了。”
这事儿显然要比刘据想的还急,或许状况也不容乐观。
小殿下仰头观察着四喜表情中透露出的一丝端倪,正想开口问,四喜率先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日有许多封京中快马传来的奏章,其中,十几位朝臣共同举荐,请陛下册立您为储君。”
刘据呆滞片刻,蹙了蹙眉:“母后绝对不会授意这样的事情。吾私下从未与朝臣有来往,谨遵父皇母后的教诲,只在书肆学好课业罢了。”
四喜没吭声,望了一眼天色。
这怕是有人要搞大殿下。
大殿下若是倒了,卫皇后怕是也就到头了。即便陛下能分得清,皇后都只怕是不会原谅。
四喜摇摇头,再跟上刘据一步,身子压得更低一些:“殿下安心,小云中王也在。”
这话果真有用,刘据顿时有了底气,昂首挺胸轻咳一声,推开了刘彻的书房门。
里面,刘彻与卫无忧正相对而坐,脸上都挂着奇异的笑容。
刘据疑惑地扫一眼卫无忧,这才进去行礼:“父皇,您找我。”
皇帝陛下居于主座,一手搭在扶手上头,好整以暇看着刘据半晌,才敲了敲面前的奏章:“这东西你看看。”
已经有了心理建设的小殿下做戏做全套,瞧过奏折之后,便跪地道:“父皇,儿——”
刘彻伸手,做了个打断的姿态。
刘据连自辨发声的机会都没争取到,便听到刘彻斟酌着用词问他:“你应当是没有的,但……你母后有没有?”
刘小据垂着头,将震惊掩埋于一副面具之下。
他斩钉截铁:“父皇,母后绝不屑于做出此事。”
刘彻被儿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本还想再说些逆天之言,见儿子如此,只好作罢:“是朕想岔了,你们便当做没有听过这话。”
“多谢父皇。”
刘小据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去了,心中才不会难受憋屈。
父皇正值春秋鼎盛开启,朝中却有人几次三番想要推他去做枪头鸟。只怕从此之后,父皇对他都要没有以前亲近了。
眼见刘据蔫了吧唧的,一直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卫无忧忽然开口了。
“殿下,别人朝你扔泥巴的时候,你却拿这泥巴种荷花,实在是不合适。”卫小四笑着,眼尾余光扫了刘彻一眼,道,“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便是这个道理。”
刘小据点头:“有道理,那我该如何,忧儿?”
卫无忧:“我的法子就是——往后,若再有人冲你扔泥巴,你就舀两瓢大粪水堵住他们的嘴试试。您说呢,陛下?”
刘彻:???
第 226章 226
有此一遭, 刘彻想要在云中多逗留些时日的心思便淡了。
他不过离朝几日,这些结党之人便又起了心思, 看来也是时候回京了。
玉辂启程折返长安, 正是秋日天气格外晴朗的时候。
卫无忧拉着刘小据在遮阴处道别,自从那日被试探着问话之后,殿下的情绪就有些低迷。
刘据垂着头, 一双与卫无忧酷似的眉眼之间, 藏着不舍和担忧,在这之下,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像一夜之间,他终于迈过了一道虚虚实实之间的坎儿。
卫无忧执着刘据一双手,握了握, 轻声道:“君心难测, 你要走的路向来不简单,这回想好了?”
刘据回握他, 没有说话, 只用含笑的言情与他对视。
大约是双生子之间真的存在特有默契,卫无忧很快明白了刘据的心思, 忍不住张开怀抱揽住了刘据。
他趁着拥抱的亲密姿势, 在刘据耳边悄声:“万事安心, 只要朝中有卫霍一门在, 殿下便不是孤身一人。若有何事想要找人商议,寻光光阿父便可。”
二殿下刘闳,生母王夫人已逝, 受封齐王, 并非刘据的对手。甚至按照历史的进程,他年少便丧命, 因为无子,封国也一并被除了。
至于尚未出生的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随着疑似李姬的李芙蕖远离皇宫,似乎也被蝴蝶掉了。
从酎金夺爵事件被扭转开始,卫无忧便一直在观察总结着,曾经过往到底能被改变几分。
到了今日,他隐隐已经明白,保住卫青和霍去病,不仅仅是在保卫霍一门,同样是对当前朝局的稳固,对卫子夫皇后之位和刘据的太子之位的保障。
只要卫霍尚在,朝局便稳固。
刘彻便不会生出扶持李家的心思,自然也就没有贰师将军李广利、协律都尉李延年什么事儿了。
事实证明,替代者不可代替逝去之人,反而徒添烦扰。
刘彻的抽卡好运似乎都用在了前半生,而这似乎给了他一种错觉,觉得随便来个他看中的什么人,封个将军便能铁骑踏遍关外,大胜归来。
于是,出了个贰师将军李广利,攻打大宛折兵损将,攻打匈奴依然战果不佳,一门心思搞歪路子,趁着巫蛊之祸后储位高悬,谋划立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刘髆(李夫人之子)为太子,结果还是折兵七万失败,最后投降匈奴了。
这样的人日后若真当将军,于大汉百害而无一利。
除了李家,便只剩下一个钩弋夫人。
她所出便是刘彻最小的皇子,日后要捡漏登基的刘弗陵,卫无忧反而觉得这娘俩不必担忧。
离刘弗陵出生还有接近二十年。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蝴蝶振翅,将暴风掀起之后的结果展现在他们眼前了。或成或败,都不是河间那个“手握玉钩”的赵氏女所能撼动的。
能左右他们满门命运的,最终都回落到他们自身。
这大约就是命运叫他生于老刘家,却长于卫霍一门呵护下的因缘吧。
阿父们要征战沙场,保卫大汉;
他卫无忧便只能立于边境之地,尽己所能守住生死这道关,保护阿父了。
卫小四摇摇头,无声叹息一声,放开刘据退后一步。
鸟鸣啁啾中,身后四喜靠近,站在二人五步之遥的距离躬身道:“殿下,陛下请您登车启程了。”
刘据点头应是,视线落在卫无忧腰间的青玉鸟上,总算是有了些笑意。
玉辂启程,封国属官按礼制相送。卫无忧看着车驾缓缓行驶离开云中城,如释重负,这几个月下来,为了应付刘彻着实费了不少工夫,现今是该回到正轨了。
不说旁的,秋日正是丰收季,北地水草丰茂,自然也不例外。
卫无忧缓缓踱步,嘱咐身边南风:“边境地带,除了农忙储藏冬日粮仓,还需得留心,帮着阿父们兼顾好守边将士的备用粮。”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秋季雨水多,先前糟了水灾的两县收成大跌,抢收的小麦甚至因为没有得到充足的日晒发了芽,农户们无法,今冬只得食用这些入了口黏糊糊的玩意儿。
可是,大军的军粮却是不能用发芽的麦子替代的。
卫无忧知道利害,只能庆幸于云中郡一带用的是小麦良种,补上了太原两县亏空的部分。
南风自然明白,点头应道:“公子放心,仆都已经安排妥帖。往年入冬前云中、五原、朔方三郡都要防范匈奴散骑来犯掠夺,不知今年公子打算如何?”
卫无忧正巧也考虑到这一点。
今时不同往日,卫青、霍去病很快就要去朔方城整军了。按照刘彻之前所说,乌孙已经答应与汉军两面夹击,两位阿父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歼灭单于主力的机会。
虽然敌弱我□□无忧也不打算放松警惕。
他道:“战事紧要关头,命各郡边城加强防御巡守,莫要给阿父他们拖了后腿。”
南风应声:“唯。”
“另外,东方朔和赵文昌要准备出海事宜,墨阿姊又跟随圣驾回了宛城和长安探望,田刺史也常驻太原,云中的人手怕是会短缺一阵,还要你多费心了。”
主仆二人一路向诸侯邸内回程,路上便安置好了秋冬之后的重要差事。等到卫无忧下车回府,已经讨论起今日的吃食了。
霍去病骑马归府,先他们一步,从里面迎出来恰巧听到这话,笑道:“阿父们就要去往朔方,此一去怕是要到来年春夏再归,你还不弄点好的饯行?”
卫小四悄悄白了一眼,被霍去病察觉,兜头就给扛到肩头,还使劲儿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蛋。
卫无忧四肢胡乱扑腾着,耳垂都红了:“不许拍!再拍只能吃狗屁!”
霍去病眉眼微动,笑道:“那看来你就是个狗崽子了。”
“那你就是狗老子!”
父子二人插科打诨之间,小霍仿若扛着麻袋就三步并两步进了殿中。没多久,卫青带着几个小子后脚便到了。
今日大灶上确实有准备,都是听着小公子吩咐的。
有卫青阿父喜欢的奶油炖鸡,大兄爱吃的话梅排骨,还有二兄的黄豆牛肉,李陵的干锅鲈鱼煲,到了霍去病这里,却变成了四道菜。
南风面无表情道:“骠骑将军的特殊菜品,一为椒麻藕丝,一为莲藕鲜虾饼,还有一道桂花糯米藕,汤品则是莲藕花生酪。请慢用。”
小霍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看看旁人桌上的肉菜,霍去病不服气了,扭头向卫青告状:“舅父,忧儿这是公报私仇!”
卫大将军喜闻乐见:“怎么能这么说忧儿,你这有肉有菜有甜点的,不正是搭配齐全吗?”
卫无忧也暗戳戳向霍去病做了个鬼脸:“就是。”
小萝卜丁还算收敛,没告诉霍去病吃藕就约等于“丑”的内涵深意,只自娱自乐,吃着饭便总忍不住偷瞧小霍一眼,然后乐出声来。
没了皇帝在侧,他们果真自在许多。
众人从霍去病的四碟子藕里打开了话匣子,又平添出许多乐趣,嬉笑打闹之间,便将这一整个午后在闲适又温馨的气氛中度过了。
卫青和霍去病带领诸将军离去云中那日,长空中下起了秋雨。
秋雨绵绵,阴冷又潮湿,就连地处北端的云中也不能幸免。
卫无忧着一身绀宇色长袍,立在云中城城楼上,看着阿父和诸位叔伯打马离去。水坑中溅起的水花早已回落,马蹄声渐远,就连城门下的鼓声都已止歇,只余下袅袅回音。
卫不疑侧身坐在城墙之上,拉满了弓,对着虚空比划半晌,开口道:“安心,有他们在,无碍。”
卫伉操心地望了二弟一眼,也道:“忧儿,要相信阿父们能完成此战目标。”
卫无忧回神,冲两位兄长点点头:“我相信的。”
李陵在身后忽然凉凉开口:“那就是不相信我们能保护好你了。”
卫小四莫名从冷脸少年的话语中听出一丝不满委屈,连忙摆手道:“绝对没这个意思。陵阿兄,有你们三人在,我们云中固若金汤!”
李陵傲娇的轻哼一声:“话别说的太满。总之,今冬时局特殊,还需加强防御。”
卫无忧点头,也没说自己已经让南风多加防范了。
四人在城墙上立了许久,直到卫无忧被北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卫伉这才回神催促:“走吧走吧,别看了,人早就走远了。再过几日便是年关,无忧也要准备去长安朝见了吧?”
卫无忧点点头,老成的叹了口气。
刘彻才走没几日,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就又要去长安飚戏了。
南风在身后默默给卫无忧披了件外袍,汇报道:“公子放心,今岁陛下已经免除并州的‘献钱’,其余的仆已经处置妥帖,只等您启程了。”
事实上,便是前些日子跟随陛下一道进京,也是适宜的。总好过叫个不到九岁的孩子独来独往。
南风知道卫无忧不爱听这些,才没有宣之于口。
卫小四心中知道南风的意思,也不戳破,勉强挑了十日后启程。
没过两日便是霜降。
北地的昼夜温差越发变大,还未立冬,云中便率先下起一场小雪。这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纷纷扬扬落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一早起来,便全给冻上了。
卫无忧坐在殿中,烤着炭火,与兄长们道:“若是大雪封了路,我便不必去长安朝见啦。”
卫伉笑道:“说的什么胡话。只为躲懒,都不顾阿父们在前方了吗。”
卫无忧:“阿父那头自然是没有下雪的。”
正说着,刺儿从外头匆匆忙忙行来,脚底还带着未化去的冰渣子,肩头和发顶的落雪糊了一片,顾不得拂去,便跪地喘着大气儿道:“公子,公子不好了。南风说城外来报,有一股匈奴精骑已驻扎在城外几十里处,人数众多,非我云中驻守军能抗衡的。”
“据斥候……斥候说,那支精骑十分像是单于亲兵。若非大雪冰封,他们此刻……怕是已经兵临城下了。”
第 225章 225
殿中炭盆里蹦出星星点点火花。
卫无忧和几位兄长听到这话, 都忍不住站起身来。
卫无忧蹙眉问:“城防现下如何?”
刺儿道:“听南风说,城墙上弓兵和猛火油柜昨夜便备好, 闸楼和吊桥也已经严加看管起来, 必要时刻会予以毁坏,以防被匈奴人利用入城。只不过,护城河昨夜已随一场小雪冰封, 只怕他们会有旁的渡河法子。”
卫伉道:“冰上行走同样艰难, 这一点我倒是觉得不必担忧。只不过,来的竟然是单于亲兵,会不会……连同单于本人都在匈奴大帐内?”
众人交换眼神之后,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卫无忧无意识捻着衣袖,重新落座之后, 缓声分析:“若伊稚斜单于在秋日之时, 便预料到会有此一战呢?明知乌孙要与我们里应外合,左右夹击歼灭他们, 作为单于, 怕是会舍命一搏。”
“我若是他,便以匈奴大军主力为诱饵, 将汉军和乌孙主力都引去西北侧草原上, 再带着精锐骑兵突袭绕道南下, 直取云中。云中向来是打开大汉边防要塞的核心口, 自此便可挥兵过太原,再疯一些,说不准还会险中求长安。”
卫不疑骂道:“若果真如此, 这不就是伊稚斜臭不要脸的, 在模仿去病表兄的战术!”
众人闻言,都禁不住有些来气。
先前已经说过, 匈奴人“打草谷”,多以掠夺边境百姓,粮草和御寒之物为主,少有夺城入主的先例。
究其根源,还是与匈奴人游牧民族的本性特征有关系。匈奴人不善于学习和治理,建设对于他们来说,远远比不上掠夺来的收益更快。
卫无忧正是因为用了这种后世思维在思考,才会忽略了现下这种情况。
李陵也难得开口问:“其余讯息呢,斥候可有探得对方多少人?大将军他们如今到了何处?匈奴那方的军旗是什么旗?”
刺儿被问的满头浆糊,挠了挠头,也说不上来,正急于自己嘴笨,南风后脚也赶来了。
他显然是从城下刚回来,长靴与劲装上满是泥泞风雪,掌心不知为何还带上了伤,全然未做处理,只搀扶着一人进殿来。
被南风扶着的人胸后已经中箭,箭矢头端是匈奴特制的,带了尖钩,虽然偏离心脏三分,却也只是强弩之末,撑着回来亲口报信罢了。
卫无忧等人连忙上前,却也不敢围得太紧,只聚在他身侧,留出风口,又高声吩咐:“刺儿,快去请江齐和芙蕖过来,提醒他们准备手术!”
刺儿应声跑出去,此刻那斥候却已经站不稳,在南风搀扶下踉踉跄跄躺在地上。
这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张脏脸,手上遍布厚重的茧子和裂痕。他抬手虚虚拦了卫无忧一下,笑容勉强又疲惫。
“云中王一番好意,属下明白。只是生逢匈奴扰我国境,作为大汉子民焉有不闻不问,坐视退让之理。属下虽只是渺渺一沙砾,今有报国之机,自然欣然乐往。”
斥候小兵翻了个身,将忍不住上涌的血从嘴角抹去,其余的尽数吞咽回去,免得脏了云中王的殿中。
他是从风雪中奔马一夜而归,原不该立刻就待在这么暖和的地方。
可如今,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个少年从未有如此清醒过,大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他断断续续道:“属下夜探敌军,已确认……此番,是伊稚斜单于亲至。此番大营中亲骑二千余人,不知后续是否还有支援。另外,单于身边有、有……一汉人亲信,时常为伊稚斜出谋划策,听闻是长安这几年下令追捕的要犯,名为……郭解。”
这话一出,四座震惊。
郭解在逃,这二年间一直未曾寻到人影,没想到竟是逃出塞外,向匈奴人屈膝折腰了。
想到他曾在长安为自己费尽心机营造出的“一等游侠”口碑,几个小子都忍不住握紧了拳,骨骼发出不爽的响动来。
这样一来,卫无忧先前思路中想不通的地方便有了合理解释。
若单于身侧真有一人出言献策,险中取胜,便都说的通了。只是,卫无忧万万想不到,此人竟是郭解。
卫伉几兄弟还想怒斥郭解几句,但听斥候已经咳得沉了,有出气无进气,都安静下来,默默听他继续传递余下的消息。
斥候继续道:“还有一事,听已经被射杀的兄弟说,此人给伊稚斜献计,要将、将带了疫病的老鼠……投入云中城,从而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咳咳……还请云中王万万当心,保我……大汉。”
斥候的语气越来越急,说到最后,就仿佛灶头拉断的风箱,掖着嗓子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断了气。
殿中半晌无人出声。
卫无忧闭目片刻,心中难受的紧,却也知晓此时此刻军情紧急,不敢耽搁。
他起身,返回椅背处取了自己的披风罩好,低声吩咐:“南风,着人好好葬了这位兄弟,家中老小全都安顿好,帐从咱们府中出。”
“另外,问问那些善观天象的能人异士们,这雪究竟能下几日,冰冻几时?再计城中粮草,重兵把守。”
南风很快领命去办,不多时,便问到了术士们最为肯定的有关天气的答案。
卫无忧已经带人去往北城城墙上。
城墙风大雪急,兵士们分毫不敢松懈,身上的御寒之物却是没有及时跟上。卫无忧注意到这一点,忍不住蹙了眉。
今冬来的猝不及防,将士们的冬衣还在赶制中,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南风马不停蹄追来,远远看到小公子正有条不紊安排着:“优先保住城墙上值守的御寒衣。值守者一日三班轮换,人可以轮着上,衣物倒是暂且只需安排一批。”
军需官牢牢记下,带人下去做事。
南风叹息一声,从后头上前两步。他满腔担忧,在触及小公子那一双黝黑坚定的眸子后,都尽数隐藏起来。
南风又是那副淡然的扑克脸状:“小公子,问到了。此番北地将有暴雪,持续半月以上,冰冻亦将一直延续下去。”
卫无忧面上总算有了些许喜色:“老天总算帮了我们一次。吩咐下去,城墙上备大缸,以水浇向外墙,促使墙体结冰。轮值者要时时查看,以保证敌军来时,轻易不能登城上来。”
南风与众将士总算有了些喜色,手忙脚乱就去准备。
云中的军备状态很快就影响到了百姓们。毕竟日日生活在云中,忽然紧闭城门,重兵把守城墙和粮仓,很难不叫人怀疑。
卫无忧思索再三,将此事公开下去,希望云中百姓能暂且离开这座城,前往并州其他地区躲避。
南城城门广开一日,以便百姓后撤。
可奇怪的是,走的除了几个富商,其余再没有几个。
云中百姓道:“咱们本就是流民,在云中安了家,如今除了云中,也没旁的地方可去。再说,咱们小云中王少年英雄,都能与云□□存亡,我等如何能离去!”
“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俺去无可去,誓与云□□存亡!”
卫无忧心中千般感慨,只觉得肩上重担似乎又多了一份。
这回,不仅仅是卫霍一门。
他用此计回敬刘彻的时候,便已经想到,要多担负起一份责任了,因而,并未觉得有半分勉强。
卫小四借着火光,晾干了给刘彻的书信墨迹,顺道检查一遍,封好之后交给南风:“传回长安,速速给陛下。顺道,明日午时,便将南城城门上锁,再埋好足量黑.火.药在城门下,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一来,南城城门关阖后,便当真是与此城共存亡了。
翌日,果真天降暴雪。
北境枯草遍地,荒芜的大地上,被一片雪原覆盖住了所有踪迹。纸片似的雪花又急又密,就着北风直迷了人眼。
卫无忧想了一夜,还是担心那疫病老鼠的事情,背着南风,命云中城外余下的少量驻守后备军给伊稚斜送去一封信。
卫无忧要约伊稚斜单独谈谈。
单于收到云中王手信,自然要与郭解分享查看,并征询对方的意见。郭解逃亡两年,瞧着已经比在长安时老了许多,腰身佝偻,生出几丝白发。
他抚了抚胡须道:“可以去。不过,须得约在双方中点处,各自只能带一队随从,老夫与您一道去。”
卫无忧收到回信,毫不意外看到郭解同往,欣应下了。
他们约在三日后的一片桦树林中。
大雪封了路,难以前行。
双方便提前一日派人清出小道查探,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卫无忧还特意温习了骑术。
临到去的前日,他这才与卫伉、卫不疑、李陵和南风坦白。
这回,不只是三位兄长,南风也不赞同他以身涉险。卫伉两兄弟嚷嚷着带兵杀出去,定要护得忧儿平安。
卫无忧浅笑,拉着兄长们安抚:“大兄莫急,我确实想拜托你趁着我们吸引了单于注意力,带一只精骑走西北,追上阿父们说明情况。”
见卫伉想开口,他连忙继续道:“另外,二兄和陵兄长随我左右前去会会伊稚斜,若有伏击,先头骑兵会察觉的。”
“至于南风,你向来做事周全,随在我们后方策应,我才算是安心。”
见几位兄长还是不情不愿,但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暴跳如雷,卫无忧便知道此事成了。
桦树林中,已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树枝上堆满了落雪,脚踩在林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伊稚斜单于要比卫无忧想象中年轻一些。
想到这人才夺了政权没几年,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倒确实与刘彻的本性天然对立。
见到传闻中的小儿封王,伊稚斜也禁不住眯起了眼。
他从马上落地,坐在随侍们清理出来的空地席子上,烤着面前的篝火。
伊稚斜淡然:“听闻汉人出了个八岁的诸侯王,今日一观,倒真是勇气可嘉。”
卫无忧见对方这等口吻,显然没拿自己当回事,也不在意,大咧咧坐下来,笑了一声道:“听闻匈奴几经易主,做叔父的手刃亲侄子上位,也是真狠。”
伊稚斜冷冷瞧了卫无忧一眼。
立在身侧的郭解忽然开口:“许久不见,卫家小公子,别来无恙啊。”
卫无忧笑:“哟,这不就是大汉追捕的逃犯——大游侠郭解郭壮士吗?”
郭解皮笑肉不笑:“卫四小公子还是一贯的嘴皮子利索。只是不知,你若即非卫家子,也非是霍家子,而是有个不能宣之于口、后患无穷的身世,还能不能这般嚣张?”
卫无忧挑了挑眉,多看郭解一眼。
这老头在逃两年,竟然还有空调查了他的身世。只是不知今日兵临云中,有几分是奔着他来的?
伊稚斜显然也是头一次听说此事,有些不满地瞧了郭解一眼:“哦?何样身世?”
郭解不在打哑谜:“单于,此子当与当今大汉皇帝,刘氏一族关系密切。”
伊稚斜不知想到什么,观察卫无忧的表情半晌,笑了:“云中王对此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看来,此事倒是有几分真了?”
卫无忧身侧,李陵和卫不疑已经紧了腰间环首刀。
匈奴人亦有所觉,手握上兵器,双方绷紧了弦只等一声令下。
林中安静的只能听到篝火作响声。
“不错,他猜的也算半对。”卫无忧轻笑一声,对卫不疑和李陵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幽幽道,“吾有父又好似无父,说是无父,却又比旁人多了些父子情。”
“吾本是先帝膝下最小的皇子,可恨刘彻当道之后,逼迫吾服下有毒丹药,变成这幅弱不禁风的幼童模样,再不能继承父皇大统。无数次的忍让换来刘彻的变本加厉的毒害,吾被关在这北地边境上,早已忍无可忍!”
伊稚斜单于哪听过这种皇室秘闻,不免想到了自己。
前代军臣单于死后,他便是打败了军臣的儿子於单才做了这匈奴大单于。
伊稚斜前倾半个身子,探问:“即是忍无可忍,你待如何?”
卫无忧单手撑在膝头,眼神指向郭解:“交出此人,愿请单于,聆听吾的复仇计划。”
第 226章 226
林间刮过北风, 从树缝之间传出野兽过境般的哀嚎声。
篝火的火焰飘动,有几许火星子溅到了伊稚斜单于的袍角, 被他随手掐灭, 终于从卫无忧先前所说的离奇事件中回神过来。
郭解似是按捺不住,正欲开口分辩几句,被伊稚斜挥手喝退。
伊稚斜眯眼, 唇角带着笑意道:“云中王要他作何?”
卫无忧淡然:“听闻郭解预备在我云中城内投放带有疫病的老鼠?单于可知, 倘若大疫真的横行边境,被拖累的将不只是汉人,匈奴随水草而居,牛羊、草料被污染后,你猜猜, 这族人是否还能无恙。”
伊稚斜神色莫测, 再开口时,语气里满是揣测与怀疑:“听闻你们汉人皇帝与他不睦, 似是忌惮他在游侠中的号召和地位。”
卫无忧:“不睦之事确实不假。究其根源, 乃是此人为了权势,将追随他多年的门客游侠尽数当作弃子, 对待同族兄弟尚且如此, 单于莫非还指望他为你们匈奴人诚心做事?至于吾那位狠心的皇兄是否忌惮他, 吾便没兴致探究了。”
郭解眼神恶毒, 想要出言反驳,又被卫无忧打断:“此事我说或是他说,都只是一面之词。单于若想有个判断, 还是自己派人调查为好。”
伊稚斜单于果真动摇了。他愿意用归降的汉人, 是因为想从他们手中获取更多情报;从心底来说,伊稚斜始终认为背叛者终究是背叛者, 不可信任,不可托付。
郭解也察觉到场中气氛的转变,跪地道:“单于,莫要中了这小儿的离间计。”
伊稚斜看他一眼,抬手随意摆了摆:“起吧,本王心中有数。”
郭解最后挣扎:“大单于,兵贵神速,我们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卫青、霍去病——”
“够了。”伊稚斜凉凉看一眼郭解,“此事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本王倒是想问问,你这病鼠是从何而来?”
郭解跪地垂眸,掩住眸光中一闪即逝的狠戾。
与他而言,不论是从前做盗寇贼首,还是伪装成长安人人敬仰的游侠,亦或是今日囚于阶下,对匈奴宵小曲意逢迎,都只不过是手段罢了。
手段,是他郭解从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一路自保,唯一能够值得信赖的途径。
只要能使他东山再起,他人他国,与己何干?
一念至此,郭解神色淡然道:“大单于,骠骑将军于今夏杀至我瀚海部族,死伤无数,生出疫病,这小鼠便是那时候捕捉的,也好让大汉尝一尝我匈奴族人的痛楚。”
郭解故意提及霍去病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之事,就是要刺激伊稚斜单于的情绪。
人在暴躁、愤怒和满怀仇恨时,是最容易被煽动的。
伊稚斜是典型的匈奴人长相,高颧骨细长眼之下,神色果真变得阴狠几分,连同周边护卫的单于部族人也都暗暗将手挪向配刃。
卫无忧若无其事烤着火,只觉得鼻子冻得不通气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之后,边揉边皱起来,很快鼻尖便红成一团,坐在雪中俨然一只可爱的团子。
他约莫也察觉到自己缺了些威仪,轻咳一声坐直了身板,扬起下巴意味深长笑了:“我竟不知,匈奴大单于的族人,何时轮到一个汉人怜惜了。”
伊稚斜是篡权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觊觎他的位子。
郭解很快被“请”离了这片燃起篝火的温暖区域,随匈奴人一道守在了外围。
伊稚斜等人走远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费尽心思想要离间我二人,怕也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卫无忧挑眉,迎上伊稚斜的目光,定定对视。
须臾,有匈奴人从外围奔来,口中叽里咕噜用匈人语言汇报着什么,卫无忧伸长了耳朵,也只听清楚了“撑犁孤涂”四个字。
“撑犁”谓之天,“孤涂”谓之子,不过是匈人对王的敬仰尊称罢了。
卫无忧没有听出有用的消息,伊稚斜却大笑一声,主动告知与他:“手下一队精骑在云中西北打草谷,竟碰上了城中奔袭而出的一小只骑兵队伍,听闻带头的还是个稚儿,云中王,可要见见?”
卫无忧对上伊稚斜得逞的笑,眉心微蹙,泠然道:“人在何处?单于不将人带上来,吾可不能认。”
伊稚斜似是心情好,不跟他计较,用匈语吼了一嗓子,便有属下拖着一人往林中行来。
沉重的铁锁拖在雪地中,碰撞时不住发出“丁零当啷”的摩擦音。
被锁之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喘息声时长时短,不甚有力,连脚步都能听出虚浮不稳之意。
卫无忧知道伊稚斜在看着自己,他也只能攥紧了拳,缓缓抬眸看向林间行来之人,努力控制住表情,不让自己露出一丝马脚。
桦树林的风雪已小。
那人走得近了,卫无忧反倒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莫不是染风寒、发高烧、晕头了,怎么刺儿和破晓时出城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今年刚开始束发的小僮,个头已经比他高出整整一头。他身上还穿着今晨的浅云色短衫麻履,胸前的血迹十分刺目,一路晕染到左臂袖筒上,左侧的袖袍已不知何时被利器斩断,从臂膀相连处,连同那只手臂一道失了踪迹。
刺儿摇摇晃晃行来,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卫无忧绷紧了牙关,唇间发出牙齿摩擦后的“咯吱”声。他将指甲掐进肉中出了血,才忍住命人动手的冲动,重新抬眸看向伊稚斜。
单于正老神在在的瞧着他的神色,一脸得意。
卫无忧道:“单于这是伤了本王的亲卫?”
“云中王这只亲卫队也太放纵了些,怎可背着你跑出那般远?若是不慎碰上了不该碰到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于云中,于匈奴,都非好事不是吗?”
卫无忧轻笑,对单于的话不置可否,抬眸看向刺儿。
刺儿艰难地忍着痛,唇色已经苍白,不动声色对卫无忧垂首,而后握紧那只仅存的右手,缓缓伸出大拇指。
这是小公子曾教过的手势,应当……能避开匈奴人注意,明白他的意思吧?
卫无忧的确察觉到了,心中了然。
是刺儿用一只左臂,换来了卫伉成功越出单于包围圈,换来了云中城的一线生机。
“单于既然已经替吾料理了这些小事,是否也该进入正题?”卫无忧将视线重新落在伊稚斜身上,“一个郭解,换得整个并州与你同谋,这桩合作单于不亏。”
伊稚斜盯着卫无忧,忽而笑道:“人暂且不能给你,那些带了疫病的老鼠我却可以先送与云中处置。”
卫无忧眸中一冷:“单于这是何意?”
“你们汉人最是狡猾,说是与匈奴谋,不过是被本王断了后路罢了,怎知不会背后捅刀子?”
卫无忧知道,伊稚斜不愿交出郭解,是因为他还用得着此人。他身边左右贤王不在,便如断了左膀右臂,需要出谋划策者。
但今日一叙,已经叫伊稚斜对郭解心生怀疑了。
如此一来,便是暂且留着他也无妨。今日掩护卫伉求援的目的已经达到,还能顺道将鼠疫这个后患解决了,卫无忧已经十分满足。
唯一叫他感到难过的,便是刺儿痛失一臂的事情。
与伊稚斜约定好五日之后大雪一停,便大开城门迎匈奴入云中,下太原,直取大汉腹地后,卫无忧便打算带着众人折返。
他不动声色招招手,卫不疑和李陵会意,连忙上前要从匈奴人手下拽走刺儿。
伊稚斜开口:“诶,这些人违背了云中王的意志,本王已经命人将其余人斩杀,唯独留下这一人,却不是为了叫你带走的。”
卫无忧:“单于何意?”
“你看,此人断了一臂,已经算是半个废人。”
伊稚斜仰面,冲长空中吹了一声响哨,便有飞鹰盘旋振翅而来,并不停留在伊稚斜的肩头,而是落在刺儿的伤臂边,伸嘴便啄了一口。
一刹那,林中响彻小僮难以忍耐的痛苦呼声。
李陵和卫不疑少年热血,已经冲上去给了看押刺儿的匈奴人一拳,那飞鹰被赶跑,却还是盘旋在刺儿身侧,虎视眈眈。
卫无忧也起了身,俯视仍坐在原处的伊稚斜:“单于的心未免太急了些,才刚开始合作,便想替本王管教下属,焉知手伸得过于长,命便不会长久的道理?”
伊稚斜表情玩味,死死盯着卫无忧,半晌,开口吩咐:“将这罪奴交还给云中王。左右已经中了毒箭,秋后蚂蚱罢了。”
卫无忧听到这话,身形一滞,连神情都有些恍惚。
他怕再待下去只会越发漏了怯,扭头带人利落离去:“如此,吾便多谢单于好意,期待五日后,于云中再会。”
马蹄疾去,飞雪如落花,压弯的树梢上砸下一坨雪团,很快,这茫茫雪原又重归于宁静之中。
伊稚斜看着那队人马远去,见郭解赶来欲言又止,也只是拂了拂袖。
汉人不可信,云中王如是,郭解亦如是。
真当他除了鼠疫,再没有旁的准备吗?
卫无忧快马回云中,脑中一团乱麻,只记得刺儿危在旦夕,他得救他才是。
这可是陪在他身侧一道长大的小僮。
卫无忧此时才惊觉,自他来到大汉,与他朝夕共处最久的人不是阿父阿母们,竟然是刺儿。
萝卜丁的眼泪迎着风雪止不住落下来,很快就淌在了刺儿脸上。
那泪水滚烫,在寒风中便显得异常温暖。
刺儿涣散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他睁开眼,对上卫无忧泪眼朦胧的样子,只想抬起手去替小公子擦去眼泪,最不济也递个干净的帕子才是。
小僮费力半晌,直到牵得伤口发通疼,才想起自己的左臂已然没有了。
刺儿仰面躺倒在雪中,看着漫天洁白纷飞的蝶翩然起舞,连他的思绪也一道被扯向无限久远。
良久,他哑着嗓子开口:“小公子。”
卫无忧匍匐在侧,慌忙压低身形:“我在,我在呢,刺儿。”
“公子周岁的时候,仆便被将军捡回去,有幸做了您的随侍。”刺儿笑着,似乎那些回忆都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公子怕是不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了,但仆却记着桩桩件件,从您周岁,到将满九岁……”
卫无忧咬紧了唇,都没意识到唇齿间已经全是血色。
他握紧了刺儿剩下那只手,冰的像夏日的冷窖,似乎怎么捂都捂不热。
卫无忧的眼泪忍不住又烫在了刺儿的手背上,引来小僮一声轻微叹息。
他惋惜又留恋的看了一眼无忧:“今冬之后,再入春……便是……公子九岁生辰,仆怕是不能长伴左右,只好提前道一声——”
“生辰快乐。”
“愿公子此生无忧,所愿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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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古烟在线文学 卫霍当我爹,汉武帝追悔莫及 第127章 127
鸦瞳 作品
第127章 127
卫无忧不许刺儿再说下去。
直到这刻,他忽然切切实实体悟到,自己来到大汉的宿命所在。这种宿命感如白光一闪,叫他心中越发清明。
自从降生大汉,卫无忧搞建设、发展农业工业、改善生存环境、组建医疗新体系……这一系列种种,说到底,为的不正是尽力多挽留一些,再多留一些历史大沙漏中负重而下的“沙”吗。
指间沙仍会漏,但……倘若他偏要勉强呢?
他留得住霍去病,留得住卫青,一定也可以留住刺儿。
风急天高,雪粒子与冰爬满城墙。从北城城门入得东城,进了诸侯邸,去往西北角的实验室内,萝卜丁一路都握紧了刺儿的手。
卫小四此刻已经顾不得声音中的颤抖: “断肢寻到了吗?手术室安排好了?江齐呢,芙藻呢!再请府中所有疾医来,务必给刺儿解毒!"
南风顿首: "一切准备妥帖,只是……被斩下的手臂怕是已经不能用了。"荒原铁蹄乱踏,又有雨雪泥泞阻碍,很难达到公子所提过的“断肢缝合术”标准。
卫无忧默了一瞬,沉声道: "先救人。"
南风之前带人跟随小公子善后,回城路上,已经率先吩咐人折回府中报信,准备救治事宜。卫无忧这会子赶回来,正好逢上一身白衣的医士们抬着担架赶出来。
江齐和几位老疾医已然候在无菌手术室内,他们商议过,还需得号脉确诊中毒程度,再决定施针和手术的前后流程安排。
这些是专业活儿,卫无忧帮不上分毫。
小家伙的身板僵硬着,定定望向刺儿被推进去的大门处出神。
卫不疑叹了口气,从南风手中接过狐裘,将开始抽条的人给裹了个严实。这小子入秋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吃得多跑得多的缘故,竟然让几年没怎么变化的个头,一冬便窜高许多。
卫无忧由着二兄给自己系紧系带,理了理风帽戴好,这才哑着嗓子问: “刺儿是掩护大兄出的事,大兄他们情况如何?"
卫不疑摇头: “当是瞒天过海去寻阿父他们了,具体如何却不知。”
李陵一直默声立在身侧,为卫无忧撑着伞隔开落雪。此刻,瞧见二人愁眉不展,开口道: “安心,单于的人配备掠来的兵刃中,没
有给卫伉他们的,尤其是马鞍马镫、改装箭矢和佩刀,那都是类比冠军侯的精骑所制,若给他们得到必然会装配。"
如今看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卫无忧在实验室外伫立良久,久到天寒地冻,双腿发麻没了知觉,才瞧见里面芙藻派了个人小跑来报信。
幸运的是,匈奴人箭矢上的毒有解,只是寒冬初始,解药的材料难寻,才会被伊稚斜单于断定为“秋后蚂蚱”。而这些药材却是卫无忧最不缺少的,毕竟他们垦田之后设了许多暖房,专供于大军药材的也不少。
"只是,小公子还得做个心里预备。孙疾医与江齐医士说,那残肢没法缝合,只怕往后都废了……"
卫无忧全副注意力放在刺儿的命有救上,欣喜过望,连连摆手道: “有没有那只手臂先不论,无论怎样他都是吾的贴身小僮。要用最好的药救回来!"
来人得令,躬身退回实验室方向,卫小四则执拗地继续立在雪中等候着。
他一日内滴米未进,早就撑不住了,如今知道刺儿还能活,一时有些感慨。曾经在侯府中,只有他跟刺儿埋头苦干的那些无用之事,今日似乎都成了有用之功。
小萝卜丁半哭半笑的样子落入卫不疑眼中,叫他也湿了眼眶。卫不疑做兄长的,这时候得有个样子。索性勾手揽着忧弟,给李陵递个眼色,一左一右便架着卫无忧去了前殿。
殿中已有人上了小菜粥羹。
南风低声: “如今云中城门紧闭,要等待救援。公子委屈了。”卫无忧摇头,看向殿外大雪: "百姓们的余粮和炭火如何?"
南风:"公子安心。今岁陛下免了献银,百姓们的口粮自是富余,至于炭火木材,先前援太原水灾,换回一批煤炭,不知是否得用。"
卫无忧难得有了一丝笑脸: "有用,有用。"足够他们撑过这段艰难的日子便可。
一餐简饭用过之后,直到午后寒阳西斜,实验室内总算有了动静。刺儿被人小心用担架抬了出来,安置在最近的一处小院中,寻了个暖和舒适的寝屋。
卫无忧原本要带人回自己院中,他这回真被吓到了,只想时刻守在刺儿身旁照应。还是南风提了一句“公子院落地势最高,不好搬运”,才叫他让步作
罢。
担架上的人被纱布裹了个严实,许是用了麻药的缘故,人还昏迷着。
卫无忧亦步亦趋跟着: "他的毒?"
江齐看了一眼孙疾医: "二位疾医同时施针,再按时用药,应当可解。"
卫小四也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了,激动地点头又点头,几次想说话,都从喉间哽住没能继续。他是真的害怕了,也是真的对这份失而复得感恩。
寝屋中的炭盆烧得很旺。
刺儿睡着了,唇色苍白,起了很多裂口,卫无忧静静看着刺儿的面,眼神止不住飘向他的右臂:"缝合术无法进行,是因为断肢的保存状态不够标准。南风,去两位墨家的先生来一趟吧。"
若有可能,他希望刺儿醒来之后,能获取一个“用义肢替代断肢”的好消息。
云中等待救援的日子是难捱的。与伊稚斜单于约定的五日之期很快便到了,好在老天帮忙,再降暴雪,又把他们堵在了半道上。
留给伊稚斜的时间不多,虽然已经拦截了卫无忧这方派出的人马,云中城外驻地的余兵也被包围困住,他依然没有大意。
第九日,伊稚斜便带着人马清出一条道,兵临云中城下。他看到城墙上架起的猛火油柜,再望见高出数丈的坚固城墙,脸色已经难看许多。
云中城墙加固是在几个月之前,那时候,霍去病正打得他们遍地开花,哪里有心思派人打探大汉边城的消息。
伊稚斜蹙眉,对郭解那点淡薄的信任彻底土崩瓦解。
匈奴人不懂得何谓基建,也不知大汉如今不只是马具盔甲有了变化,许多工程技术亦是更新换代,早已与从前不同。
他仰头看着面前高十几米的城墙,砖石牢固,外头似乎还抹了一层旁的材质,滑溜溜没处下脚。城墙前甚至还横亘着一条护城河,便气不打一处来。
郭解亦是诧异,继而阴了面色:"大单于,那疫鼠……"
伊稚斜冷冷: "鼠疫之事莫要再提,还不若引弩车来,再放箭火攻。诺里,吩咐下去弓手准备。"
城外精骑要火攻之事很快传入卫无忧耳中。卫小四叹气,知道接下来只能靠他们守城等待应援了。
小家伙
手指着自己新绘制的简易舆图,道: “吩咐北城按照原定计划严阵以待。箭矢射不了太远,幸而北城这片本就是两座官邸,叫人收拾了易燃品,准备水缸灭火即可。"
城中卫兵和民兵领命,分工明确执行下去。
此后六日,卫无忧掰着指头,—一应付着匈奴人搬出的床弩、攻城车等花样,一刻也不敢放松。
床弩这东西是专为攻城设计的弩箭,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
其威力强,射程远,三四个士兵一同操作下,便可将成排的钉深深钉入城墙中,再由攻城兵攀爬上去,入城,夺闸楼,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迎大军入内。
匈奴人原本对此信心满满,这是他们学汉人的,也是攻城时最为拿手的,必不可能失误。然而,伊稚斜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云中城的城墙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钉子扣进去,人却很难在冰上攀爬,加之城楼上猛火油柜的攻击,匈奴人吃了小亏,很快撤回去。
伊稚斜领精骑攻城第六日,云中封闭城门守城的第十五日。战事发生了变化。
天放晴了,一夜之间雪水和冰开始融化,攻城战已经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这便是单于所要的时机。
朝阳高挂长空。匈奴人叫嚣着,后浪拥着前浪,一批批攀爬上云中城墙,似乎无所畏惧。
城墙之上的闸楼内,卫无忧亲自坐镇以安军心。
卫不疑与李陵原本不肯,但情势危急,只好应下。此刻见闸楼之外的城墙上已经打起来,卫不疑再不肯退让,拉过卫无忧交到南风怀中,便要他护卫好人撤回东城府邸内。
那里还有最后一道防关,定要护住忧儿,直到最后一刻。
城头上杀成了一团,城墙外绵延的泥泞荒原上,有隆隆马蹄音奔驰而来,那是千军速援而来的生机。
单于自知逃脱无望,大计无望,仰天冷笑几声,便亲自与奔赴而来的汉将拼杀起来。
长阳之下,贼首霄小无处遁形。
日夜奔袭之后,带着期门精骑赶回来的骠骑将军坐于乌啼踏雪的汗血马之上,一杆长戟奋力刺穿了匈人挡在伊稚斜面前的胸腔。
单于驭马侧身,望见霍去病一双满含怒气的眸子,咬牙道:“冠军侯!”
城墙之上,卫无忧推了推南风,欣喜若狂
,大吼着指向城下: “是阿父!南风,二兄,陵阿兄,是去病阿父回来了!"
这稚嫩的童声中饱含情绪,顿时感染了所有将士们。“冠军侯回来了!”
“上啊!跟骠骑将军杀尽匈奴人!”
寒阳天下,霍去病仰头冲卫无忧在的方位一笑,手中长戟直指单于,一字一句道: “忧儿,看阿父为你砍下单于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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