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睁开眼。


    她正躺在云遮院主屋的地上,但身下垫着褥子,身上也盖着被子,炉子就在旁边,已烧得热热的,是好炭,没有烟,也不呛人。


    屋外仍是黑夜,檐下悬挂了两个大红灯笼透了淡淡的光进来。


    她有大约一刻钟的时辰没有动,只是睁着眼望着屋顶,双眼透出些茫然。父兄,嫂嫂,顾行远,裴晏……这些人的面容交替在她脑海中出现,又相继消失,最后定格在了那种化成灰也忘不了的眉眼上。


    裴晏。


    她见到裴晏了。


    阿诺猛地坐起来,眸子里的茫然消失了,只剩下冷意,如秋后的薄霜。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股寒风灌了进来,她看见门口的灯笼轻轻摇晃着,将一道人影送进了屋子。


    晚梨在寒风中瑟缩着,赶紧将屋门关了,转身时愣了愣:“阿诺姑娘,你醒了!”声音里满是惊喜。


    阿诺点头,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不禁悚然一惊:“你——”


    晚梨揣着手到炉子边来,声若蚊蚋:“阿诺姑娘,你别介意,我见你浑身湿透了,怕你出事,就将你衣服换了,不过,我是吹了灯换的,我没看!你放心!”


    阿诺低着头坐在那里一阵沉默。


    晚梨心里头有些打鼓,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药瓶:“我从东院今夕姐姐那给你讨了伤寒丸子,你……还吃吗?”


    “晚梨,谢谢你。”


    阿诺轻声说。


    晚梨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做奴婢的分内事,我要谢谢阿诺姑娘昨儿帮我说话呢,不然青宛姐姐肯定要赶我走了。”


    “你不怕我了吗?”阿诺慢慢抬头。


    晚梨坐在地上,又往前挪了点,小声:“阿诺姑娘,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是怕你,我是怕瞧见你身上那些疤,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疤,还有……”她的目光下意识在她头上转了一圈,声音更小了:“还有,连头发都烧没了,真是可怕啊。”


    阿诺抬手轻轻地放在头上,没有摸到想象中那一头丝绸般乌黑顺滑的长发,只有粗糙的麻布,但这种落差她已习惯了。


    晚梨摇了摇药瓶,起身道:“这样冷的天落水不是好受的,还是吃两粒药丸缓缓吧,反正炉子上我热着茶呢,也不用另烧。”


    阿诺没有出言拒绝,只是望着她,道了声谢。


    晚梨倒了茶,又将丸子倒在手心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就着茶水送服了。


    晚梨笑道:“这就好,我真要吓死了,你那样倒在门口,连呼吸都几乎探不到,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说罢又忙补救道:“我嘴笨,不是咒你死,你别介意。”


    “没事。”阿诺轻轻摇头,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摇晃的灯影,却又不像在看灯,“我不会死的,只要我不想。”


    晚梨睁大了眼。


    阿诺收回目光,有些怆然地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死第二次的。”除非砍去她的四肢头颅,将她囚禁在地狱。


    冷入骨髓的寒气能入侵她的躯壳,让她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痛苦,但无论痛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如今夜这般昏死过去,她的心脏仍在跳动。且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能清醒过来,那些疼痛也潮水般奇迹地退去了。


    她从前是娇养着长大的,是一副娇弱的身子,身上碰一下就红,着凉定会发烧。她今夜寒冬腊月地在湖里泡了这么长时间,若是以前,多半已经活不成了,就算侥幸救得一条命,也是意识不清高烧不退,须在床躺个十天半月才好。


    可现在——


    她借着窗棂外的光垂眸去瞧自己的一双手。


    她从地狱里爬回来以后,好像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晚梨自是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当她说的是落水大难不死,便闲聊开来:“我去东院时,今夕姐姐说,咱们家姑娘今夜也落水了,府上好多丫鬟都调过去伺候着,大夫来了不够,还来了个太医呢。”


    “唉。”她叹了口气,“这年过的,定然热闹不起来了。”


    是热闹不起来了。


    阿诺默道。


    正月初六,皇后薨逝,举国哀悼。


    皇上降下旨意,大景朝所有州府,三月内不许奏乐,半年内不许嫁娶,连升官乔迁生子祝寿这等喜事,也不许大操大办。


    还有开了春的会试,也往后顺推了一年,定在了明和二十八年三月底。


    但如今时事多变,她也不确定有几件事能踩在原来的轨迹上。


    *


    颜诺做了个梦。


    一个噩梦。


    梦里,她昏昏然醒转,见四周白纱床幔被风吹得飘动。


    她起身坐了起来,茫然四顾。


    这是一座空旷到令人孤寂的宫殿。


    她躺在殿内的一张白玉床上,殿内的门窗开了一半,阳光从屋顶的天窗照射进来,落在正中央的大理石地面。


    天窗用了彩色琉璃瓦,故而那阳光被折射成七彩的光线,光线里是不知疲倦地旋转舞动的微尘,仿佛在她眼前编织着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境。


    颜诺赤脚下了床,金属碰撞声让她低头望向自己的脚踝。


    雪色的玉足上,圈了两道银质枷锁,枷锁上都有一个锁眼,两根精铜打造的锁链一端栓在圈口上,一端被钉死在了白玉床的床脚处。


    她蹲下身子,抚了抚脚踝,那里已经摩擦地破了皮,一丝丝疼得钻心,在梦里也显得如此真实。


    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中裤,一阵幽幽的寒凉让她不禁瑟缩着抱住手臂,这时,她看见了离床不远处立着一面两尺高的铜镜。


    锁链碰撞声伶仃作响,但这声音并不悦耳,相反,让她头疼加剧了几分。


    她双手扶着额头,拖着沉重的锁链,艰难地趿着步子,在这种刺耳的折磨中,站到了铜镜面前。


    脚踝摩擦处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和头疼混在一起,让她有种头重脚轻的昏沉感。


    她慢慢放下手臂,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如纸色,睁着一双空洞洞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眸子,像没了生气般。


    如墨的青丝瀑布般垂落下来,与她身着的雪色里衣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


    她整个人只剩下了两种颜色。


    像是活着却被祭奠的死人。


    空荡荡的大殿,在镜子里得到了无限的延伸,将那份孤寂卷成巨浪裹挟住她。


    镜子里的她一双美丽却死寂的枯黑眸子昏眊地转着,看见通向殿门的走道两旁是呈宫女跪坐姿态的半人高宫灯,每一盏在静谧无声地燃烧着,好似已这样燃烧了千百年。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高大殿门。


    孤寂与冰冷扑向了她,她感到窒息,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殿门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地像是走在水底。


    巨浪从头顶奔冲下来,锁链的撞击声便是那巨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她散开的乌发,是水底杂乱无章的水草。


    终于——


    “咔哒”一声。


    锁链绷直了。


    她被这力道拽得反震了下,猛地跪伏在离殿门两丈远的过道上,膝盖磕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好像碾碎了一样。


    头疼,膝盖疼,脚踝更是疼痛难忍。


    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折磨着她,她已什么都分不清了。


    她应该是忘了什么,忘了这是哪里,忘了她为何在此,也忘了一些重要的事,以及重要的人。


    她甚至开始分不清,这里是梦境,还是真实。


    这疼痛令她想哭,但不知为何,两眼却似干枯的井,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殿门“轰隆”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门外铺了进来,像在地面落了层薄薄的雪。。


    那仿若燃烧了千百年的宫灯,也在此刻晃动了几下,证明这里不是陵寝,而是活人居住的宫殿。


    颜诺撑起身子,拼命睁大眼朝过道的尽头注视着。


    那里慢慢浮现了一道人影,他就站在大门的中央,门外的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将他整个人藏在了阴影里,他的影子却被扯进了殿内,扯得颀长又扭曲。


    颜诺眯起眼,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却始终雾里看花。


    她希望那人能走进来,可那人始终站在门口,反倒另有两道纤细的人影分别从他左右两侧匆匆奔了进来。


    “娘娘!”有人疾呼。


    娘娘?唤她么……为什么要唤她娘娘?


    难道这里…是皇宫?


    颜诺发怔。


    那两道纤细的身影终于走近了,是两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她们奔到她面前,红唇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什么。


    颜诺头疼加剧,耳中也开始嗡鸣起来。


    她低下头捂住耳朵,此刻什么也听不见。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扶起来,又回到了最开始醒过来的那张白玉床上,有人在拨弄她脚上的锁链,似乎在为她的脚踝处上药。


    她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得床前传来动静。


    “把药喝了。”男子略显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哑。


    好熟悉的声音……


    颜诺似落水之人拼命去抓救命稻草一样,费力地睁开眼,想去窥探声音的主人。


    一片明黄色绣着龙纹的衣摆从床前扫过,她试图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冰凉的空气。


    但下一刻,她的手却被一只微凉的手用力攥住了,攥得生疼。


    “颜诺,听话,把药喝了。”还是那个声音。


    是谁呢?……


    她觉得她快要想起来了。


    只差一点点。


    但苦涩的药味滑过她的喉咙,又将她带入了混沌的黑暗深渊中。


    “姑娘。”有人哽咽着唤她。


    是青宛。


    颜诺缓缓睁开眼,霞影纱的床幔垂落着,此刻透着柔和的光线。她身上盖着柔软暖和的蚕丝被,穿着嫂嫂给她绣的贴身里衣。


    没有什么白玉床。


    她松了口气,眼泪不受控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青宛,我做了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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