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宛向里屋瞧了眼,转身出去吩咐小丫头们姑娘为姑娘起床准备的洗漱物件,一应俱全,十分细致。


    “昨儿的腊梅香胰不错,就用一样的。”


    “叫厨房热水备得足些,过个一刻送进院里。”


    “……今儿早膳就在院里,郡主来了,咱们姑娘不必到大夫人那儿去。”


    “对了,还有桂花头油……”


    “……”


    小丫头从外头拿着一件下裙进来。


    “青宛姐姐,这件衣裳还留着么?”


    青宛仔细瞧了下,虽是华梦楼的新样式,也是颜诺喜欢的,但上头的泥点子已渗进去污了绣线,不大能洗得干净。


    她便道:“扔了吧,姑娘最是爱干净之人,不会再穿了。”


    小丫头点头,抱着裙子出去了。


    清安倚着门框笑:“比我们郡主还难伺候些。”


    青宛回道:“姑娘不难伺候,该是这样的娇贵。”


    清安不说什么,只是心里为自家郡主叹了声,借住亲戚家,纵然姑父姑母当亲生的一样好,到底是隔了一层,郡主懂事的早,从不提什么要求,连衣裳首饰都是夫人主动给买的,一次都未开口要过。


    颜诺醒时齐乐槿也早醒了,只是在赖床。


    “睡得好么?”齐乐槿笑问。


    颜诺睡得发懵:“我是在你家作客么?”


    齐乐槿挽住颜诺肩膀,咯咯笑着:“都一样……哎,小诺,你昨晚说了梦话呢。”


    颜诺呆住,耳朵红了。


    “说了些什么?”


    不会是这样那样见不得人的话吧,她昨晚的梦可半分没记住。


    “你说——”


    齐乐槿披衣坐起来,微抬下巴,双手在眼前相握作祈祷状,又故意拿腔作调的:“裴晏哥哥,不知你何时回京,小诺许久不曾见你了,亦不知你可安好。”


    瞧见齐乐槿边说边忍不住笑,颜诺便知她是信口开河的了:“哼,我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好啦,与你玩笑呢,不过裴晏估计年前就能回。”


    “为何?”颜诺怔了怔,“他在信中说要年后回。”


    齐乐槿摇头,眸中隐有些伤感:“信都是几月前写的了,消息自然延迟,我前几日听姑姑说,皇后娘娘有油尽灯枯之兆,不一定能撑到明年夏天。”


    “什么?”颜诺吓了一跳。


    齐乐槿抱着被子叹了口气。


    “我也是听我姑姑说的,我姑姑这个月已进宫三趟了,每次回来都难过得紧,但没与我说什么,直到前几日才告诉我,说过年进宫时要带我一道,让我与大姑姑好些说说话,多给她说些江南的事,让她听听,也好宽心。”


    颜诺抱住好友,安慰道:“娘娘是贵人,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过了年病就好了。”


    齐乐槿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大姑姑的病拖了很久,大抵是难以好了。”她感伤道,“我今年只进宫过两次,每次见她,她都一直问我江南事,我真觉得大姑姑可怜,一生被困在那方寸之地,连家人也难见一面。”


    “还好,小诺,你要嫁的人是裴晏,裴晏从小就在宫外,等日后皇上赐了封号,若还在京城,你仍方便与家人见面。”


    颜诺不知该说什么,面对即将失去亲人的伤痛,好似语言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只见过皇后一次,印象中她美丽又端庄,还十分和善亲切。


    那时她随父亲进宫赴宴,才几岁的年纪,不免有些紧张。皇后温柔地问了她名字和年龄,还给她吃芙蓉糕,一点架子都没有。


    皇后齐思芸来自江南大族齐家,当年明和帝登基,太皇太后仍在世,是她亲自为皇帝在世家门阀的贵女中挑选的皇后。


    齐乐槿悄悄跟她说过,当时她大姑姑已经在准备订亲了,但天家赐婚不敢辞,只能取消了青梅竹马的婚约,在外人眼里无尽的风光与荣耀中,登上了那个女子最高的位置。


    从“画船听雨眠”的水乡,到“天地方寸间”的皇宫,齐思芸一去十五年,再未回过江南。


    齐家先祖早在朝代创立之初,就随着祖皇帝打天下,后来封了世袭五代的爵位,直到齐思芸这一代,家中的嫡长子是她的二弟齐栩,齐栩没有爵位继承,是后来靠本事让皇帝重新赐封的安毅侯。


    齐思芸嫁入皇宫的那一年,齐乐槿出生,出生后被封为嘉觅郡主,长到三岁母亲病逝,由小姑姑齐思茵接入京城,亲自教导。


    刚来京城时,齐乐槿十分不适应京城的气候,经常生病,所以很少出门,也没有什么朋友。


    她过四岁生辰时,顾大人给她办了生辰宴,颜诺与二哥一道跟着父亲去赴宴了。


    二哥颜知是个闹腾的性子,一刻也闲不住,大人们在那觥筹交错时,他就拉着颜诺在顾府“探险”,正好撞见了躲在假山后面偷偷哭泣的齐乐槿。


    颜知素来嘴皮子不饶人,玩笑地调侃了几句,倒惹得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颜诺那时果断抛弃二哥,与齐乐槿站在了一边,数落了二哥一顿。


    “二哥真过分,怎么能欺负人家小姑娘?”


    “谁欺负她了?”


    “她都哭了。”


    “我们来的时候她不就哭嘛,真是的,女孩子就是爱哭哭啼啼的。”颜知撇了撇嘴,“大不了谁欺负你,我帮你出气好了。”


    颜诺小鸡啄米般点头,对齐乐槿道:“对对,我二哥会打架,很厉害的,你告诉他,谁欺负你了?”


    “没……没有人欺负我……”齐乐槿眼眶红红,像小兔子一样,说话声音也软软糯糯的。


    “没人欺负你?那你怎么哭呢?”


    “我……我想家……”


    她扑簌掉泪,“我想阿爹阿娘……”


    颜知问:“那你怎么不回家?看你年纪这么小,总不是被卖进来的小丫鬟吧?”


    “……我不是丫鬟,我是郡主!”


    齐乐槿涨红了脸高声道,“我是嘉觅郡主!”


    嘉觅郡主?


    颜知与颜诺对视了眼,颜诺还没明白,颜知却知道了,他笑了声:“哦,原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宴啊。”


    他环顾左右,忽然眼疾手快地往花丛里一扑,起身时手里捏了一只大蜻蜓。


    “给,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了,过生辰有什么好哭的,你看看它,被我捏在手里都不哭呢。”


    齐乐槿有些害怕,并没有接。


    “二哥!”颜诺气呼呼地喊,“哪有人送礼送虫子。”


    颜知耸耸肩:“女孩子真麻烦,不喜欢就算喽!”


    他松手,将蜻蜓放走了。


    颜诺抱抱齐乐槿,又掏出帕子为她擦眼泪:“不理他,我们自己去玩,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好吗?”


    齐乐槿红着眼,认真点了点头。


    那是颜诺和齐乐槿的初次相遇,在水池边的假山旁,两个女孩子的友谊在一只蜻蜓的见证下建立了起来。


    后来齐乐槿慢慢长大,身子也逐渐康健,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生病了,她经常去颜府找颜诺一起玩,性子也开朗起来。


    原本颜知后面只有一个跟屁虫,现在是两个了。


    再后来,颜知要去学堂念书,他不在家时,颜诺就带着齐乐槿去找裴晏玩,一来二去的,大家都混熟了。


    但如今,大家都长大了,颜知中举后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子监念书,裴晏也常驻京外,即使聚在一块,也很难像儿时那般无所顾忌地玩闹。


    颜诺和裴晏之间,更是生出了另一种奇妙的氛围,虽互为相知,却从未宣之于口,反倒隔了一层距离。


    青宛笑着走进来,将新鲜的梅花枝条插进窗边的花瓶里。


    “郡主,姑娘,可要起了?”


    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露出窗外的雪景。


    “昨夜雪就停了,今日大约是个晴天。”


    清安跟着走进来:“郡主,夫人叫人来问了,说郡主要在颜府住几日,需不需要差人将换洗衣裳多送几套过来。”


    “不用。”齐乐槿挥手,“太麻烦了。”


    颜诺挽着她的胳膊笑道:“穿我的就好了,前段时间华梦楼才送了好些新样式来。”


    青宛与清安相视一笑,各自服侍自家姑娘洗漱。


    青宛用檀木梳为颜诺梳顺乌黑的长发,又抹了些桂花头油,使得发梢散发着好闻的桂花香。


    颜诺犹豫了下,卷起一缕发梢又闻了闻,没有什么异常,但那日的奇怪气味却总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齐乐槿坐在一旁被清安挽好了发髻,戴上首饰,又往手里塞了个手炉。


    她望着铜镜中的颜诺,羡慕道:“咱们一块长大的,怎么京城的水土就把你养得这般好呢,瞧你这乌发雪肤,比我还像江南女子。”


    颜诺扬了扬嘴角:“少来,你哪点比我差了。”


    正说着话,外头响动了下,听门外丫头说:“大夫人院里的晚梨来了。”


    青宛将最后一只耳环给颜诺戴好。


    “快些请进来。”


    晚梨打起帘子进来,卷进一股冷气。


    她搓了搓手,道:“姑娘,昨儿夜里咱们府上来了个奇怪的人,是个女子,她说她是姑娘的故人,家里遭了难,所以来投奔咱们这里来了。”


    “故人?”


    颜诺不明所以,好奇发问,“我哪里来的故人?”


    晚梨便将早上听见的她与今夕的对话概括转述了番。


    “咦,果真么?”颜诺眨了眨眼,“她人在哪里呢?”


    “今夕姐姐让我领她去客房歇会儿,她却偏要往这里来,脚下生了根儿似的不走了,此刻就站在院外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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