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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故梦


    重蒙闻言, 眉目略动了动,神情却似并不意外,只道:“……果然是你们。”


    沈忆寒见他这副模样, 自然也已明白过来,这狡猾的狐王只怕早已猜出自己身份。


    奇怪之处,却是除了方才刚提到玄霄被夺舍时, 他那片刻的惊讶后,重蒙对玄霄的安危……似乎并不如沈忆寒原本以为的那般挂心。


    他从来于察言观色上有着天生的敏锐,这一点绝非是沈忆寒的错觉——


    这难免让他有些意外。


    “狐王似乎对夺舍一事……并不意外?”


    重蒙未答他的话, 只在月色下渐渐从狐形化回人身, 走到沈忆寒身前,问道:“玄霄可有性命之忧?”


    沈忆寒想了想, 答道:“狼王修行已臻天阶,妖魂强韧,沈某虽不知魔头用的什么法门夺舍妖身,但想来一时半刻他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狼王的妖魄元神, 只是……”


    “只是?”


    “只是那青司幡毕竟是件极厉害的法宝,狼王妖魂若长久被拘在其中, 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只怕不是好事,当务之急, 还是先将他救出才是。”


    重蒙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似在思索, 半晌, 却忽然莞尔一笑。


    “沈宗主,你可是个人修——怎么如今, 倒比我这狐妖,还急得要救下姑妄山的妖王了?”


    沈忆寒听他出言调侃,话里颇有些讥讽意味,倒也并不着恼,只笑道:“这话,狐王倒是将在下问得不明白了,前日提出要与沈某交易的,不正是狐王么?”


    重蒙道:“不错,但当日你并未应下。”


    沈忆寒道:“我今日应下了。”


    重蒙“喔”了一声,却不问他为何今日又应下了、想要的交易筹码又是什么,只忽然话锋一转,道:“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时你不曾应下,如今你再要答应,我要沈宗主相助的,可不是当初那件事了。”


    当初,重蒙要的是他帮助玄霄。


    沈忆寒心下一动,看向重蒙背影,轻声道:“既如此,难不成狐王心意有变,如今不愿再辅佐玄霄,也不愿再救他了?”


    沈忆寒要的,无非是姑妄山不能成为谢小风的爪牙,更不能成为或许还活着的云烨与贺兰庭为非作歹的工具。


    至于重蒙心中真正想要的,究竟是玄霄为王,还是他自己为王,对沈忆寒而言,倒并没那么重要。


    “不,我仍要救他。”


    重蒙在月色下转过身来,静静望着沈忆寒,说的话却很是出乎沈忆寒意料。


    “沈宗主,我知道你想和我……或者想和姑妄山交易什么,实不相瞒,重蒙在此已等候多年了。”


    *


    一人一妖顺利达成交易,沈忆寒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重蒙对玄霄的安危似乎并不那么挂心。


    重蒙带着他去了狐族的领地。


    姑妄山是北域这一片数座山脉的统称,而群山之内又有峰群峡岭数以万计,绵延数千里,比昆吾剑派所坐落之昆吾山脉更为广袤——


    而狐族领地,正在其中一处尤其山灵水秀之地。


    重蒙虽已知沈忆寒是人非妖,仍要求他以化形之术又变成了那副雪青色狐身样子,说是要带他去看一件东西。


    若说在今日以前,沈忆寒本来还对这狐妖留有些防备,但在河畔交谈之后,他却明显感觉到了,重蒙对他并无恶意。


    乐修七情敏锐,即便面对的是妖族,重蒙的善意与恶意与他而言也极好辨别,绝不可能出错。


    因此沈忆寒依他所言化形为狐,也仍带着还在沉睡黑龙形态的云燃,并未将云燃送回谷中洞穴。


    然而出乎沈忆寒预料的,过了两三座茂密山岭,与数不清道行或高或低的狐妖擦肩而过后,重蒙要带他所到之处竟然在一片大泽之中。


    水汽氤氲,清澈却不冰冷的水泽渐渐摸过前足,沈忆寒不知为何心生奇异感觉,似乎这大泽之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正在吸引着他前进。


    他的心神,也渐渐被这种奇妙的感觉搅乱的迷朦起来——


    温柔的水波渐渐没至了狐身前胸,柔软的绒毛也被浸湿了一整片。


    而走在前方的重蒙,整个身体却都已经没入大泽。


    沈忆寒丝毫未觉有异,然而此刻本附在他狐身腹下的黑龙却忽然动了一动。


    他这几日始终留神注意着云燃的动静,因此此刻哪怕腹下的小黑龙只是那轻微的一下,仍是倏忽之间,便将沈忆寒从方才的那种迷朦感觉中猛地惊醒。


    但意识清醒的这一刻,清澈的水波荡漾着,已然没过了他的头顶。


    祖师婆婆这化形术无疑与寻常修仙世家门派所传授子弟后辈的大有不同,要高明的多,严格来讲已并非幻术,而是真正的化形之术。


    而使用这化形之术,此时此刻沈忆寒的形貌、五感,也真正被狐的形貌、五感取代。


    但泽水没过头顶的那一刻,沈忆寒体会到的,却绝不该是一只狐狸溺水时的感受——


    他眼前景物骤变,竟已不再是那广袤静谧、波光粼粼的大泽、也不是碧绿幽深的水底,而是倏忽间落足到了柔软的落叶残红堆上。


    此处是一山谷。


    两侧山崖上斜生这数不清的花树草木,漫天芳菲、落红如雨。


    重蒙正在前方驻足回头,显然是在等他。


    黑龙却似在他腹下更为不安了——


    云燃竟然醒了。


    是这里有什么动静将他唤醒,或者说……惊醒了?


    沈忆寒此刻神志恢复清醒,自然回过神来——


    此处是个幻境,不仅是个幻境,更是个极为高明的幻境。


    方才那片大泽,不过是此处对外的障眼法罢了,可能让他这样心志的人修都受其迷惑,此地幻术何等高明,却是寻常修士绝难想象的。


    旁人或许不明白这样的幻术有多可怕,沈忆寒却心知肚明。


    他没有心魔,连遮天覆日伞的心魔幻境都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沈忆寒一向自知他对于这类择人心智七情软弱之处攻击的法门抵御能力颇强,可方才竟毫无觉察的陷入其中——


    而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包括谷中落下的花瓣,轻轻飘在他身上,触感竟也如此真实,以至于沈忆寒一时都又有些无法肯定,究竟此刻眼前的一切才是幻境,还是刚才那片大泽才是幻境了。


    孰真孰幻,似真似假,竟然全然无法辨认。


    ……竟从未听说过,妖族有这等厉害幻阵。


    他走到重蒙身边,终于问道:“这是何处?”


    重蒙对沈忆寒的震惊似乎全在意料之中,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头往山谷深处看了一眼,那张狐面上竟然显出一种他化人时也未有的虔诚神态来。


    “跟我来。”


    重蒙明显不愿解释,沈忆寒看出即便再三追问他也不会多说一句,只得跟在白狐身后,往此处山谷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沈忆寒便越感觉到妖气越发浓郁,行至最后,已经不是妖气了,而是一股沈忆寒生平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到连当日贺兰仙岛上明胤都远远不及的妖压。


    黑龙已然完全苏醒,蜷在他肩上,那双漆黑的龙目竟显现出沈忆寒梦中才见过的……他与师门反目后,对着那葛老剑主时的才有的沉冷警惕,一霎不错的望着前方。


    重蒙被这忽然冒出来的黑龙吓了一跳,但他毕竟是高阶妖兽,与锦皮鼠那样的小妖不同,这些日子云燃神志似乎渐渐时有清明,醒时已经开始有意收敛妖压,因此重蒙只多看了两眼黑龙,倒也并没再多说什么,只继续领着他们前行。


    越行到深处,重蒙脸上虔诚之色越甚。


    沈忆寒从他神色间隐约明白了什么,果然快走到尽头时,山中雾气渐散,再也无法遮挡住那庞然大物的模样——


    重蒙驻足,垂头匍匐,恭敬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开来。


    “阿祖,我把那个人带来了。”


    沈忆寒虽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亲眼看见眼前的一切,还是不免目瞪口呆,他惊讶的看着眼前那小山似的、巨大的、美丽的、伏卧着的绯色妖狐在他们面前渐渐睁眼,抬起头来望向他们。


    这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云燃会被惊醒,又一路如临大敌的警惕了。


    眼前的——


    竟然是一头九尾狐。


    那是传说之中,早已在万年前绝迹、强大到能与玄龙一族相提并论、而且在灵墟之战中协助人族封印巨渊底部的万兽之主。


    无怪重蒙一路如此虔诚,又如此小心翼翼了。


    ……也无怪此地幻境如此厉害,因为这压根就不是幻阵,并非阵术,而是幻术。


    传说之中的祖狐呼气成泽,其气氤氲,内中幻术可使一切世间生灵沉堕其中,永世难以挣脱清醒。


    对祖狐而言,使用幻术的确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对于这样的上古神兽而言,普通妖族的境界几乎全无意义,因为他们的能力早已经超越了境界。


    这姑妄山中,竟然还有一只九尾狐,无怪重蒙和姑妄山狐族如此遮饰伪装,它的存在若被修界知道,不知又该要牵起何等腥风血雨。


    亲眼看见如此强大的存在,沈忆寒心中难免惊涛骇浪,但一时又觉千头万绪,诸般念头在心头闪过。


    听重蒙所言,他自然猜到九尾狐早知自己的存在,可却也实在想不出,为何这样的强大妖兽,竟好似已在此等待自己一个小小人修多年了一般。


    谷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回去吧,我有话要和故人说。”


    匍匐在巨狐脚下的重蒙闻言一怔,仰头看着它道:“阿祖,您要留下他?可……”


    那女声却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只是重复道:“回去吧。”


    重蒙终归不敢违拗,只好站起身来,又扭头看了一眼沈忆寒,终于还是转身往谷外奔去了,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山雾之中。


    重蒙离去,那声音才继续道:“长乐后人,我虽还剩下半缕魂魄在此,但自当初巨渊之战至如今,万年之长,便是我的魂魄,如今也已要散尽了,你我今日在此相见,若被外人察觉,只怕要为你惹来麻烦,我亦无法护得你长久,不得不出此下策,望你不要见怪。”


    第102章 故梦


    九尾狐是数万年来妖族传说中, 唯一可以神通与妖力与玄龙媲美着。


    更因为其性情狡猾聪明,在上古时期比玄龙一族更为亲近人族,当年灵墟巨渊一战之后, 人族修士死伤惨重,能够将渊口彻底封印,传闻便有九尾狐一族相助的缘故——


    但具体是如何相助, 又为何相助,如今却也早已没人知道了。


    如此大妖,听方才她与重蒙所言, 竟然煞费苦心的要在这里和自己单独相见, 沈忆寒回过神后,心中除惊讶之余, 难免起了些戒备之心,但忽听她言语间居然十分客气有礼,这副做派倒全不似妖族,更不像那传闻中呼风唤雨的上古大妖。


    因此他反倒愣了愣, 有点摸不着头脑。


    九尾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轻轻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这声音辨不清方向, 不像是面前那巨大的狐妖发出的,倒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沈忆寒心下一动, 忽然明白了什么,抬头去看那巨狐,果然它也正低头看着自己, 那双纯白色的眸子妖异而美丽, 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人看了情不自己便心旌摇荡, 意乱神迷。


    尽管沈忆寒早有防备,并未被那双眼睛影响,肩上的黑龙却仍是张口发出一声低低龙吟,声音中明显带着防备。


    沈忆寒本想问方才巨狐为何说留下自己是为了与故人叙话?


    他与这九尾狐并不相识。


    但还未出言,却听狐妖悠悠道:“人修之中,我甚少见你这样心性纯粹之辈,竟然并不受我妖瞳影响,长乐选中的后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沈忆寒方才便听她提起“长乐后人”这话,但并不敢确认是否是自己以为的意思,此刻听得此言,倒是确定了几分——


    他虽然与九尾狐从未相识,但听巨狐所言,她所说的故人……似乎正是当年的长乐女君。


    果然狐妖话未说完,又继续问道:“……你是巧巧的什么人?徒子徒孙么?还是她的后人?”


    若在从前,沈忆寒或许还会犹豫,毕竟祖师婆婆终归是魔修,正邪之别——他虽远远没有其他修界玄门同道那样在意,但也不敢轻易逾越雷池,自认为一个魔修的门徒。


    但时至今日,自己与阿燃遭逢大变,若非当日侥幸得了祖师婆婆的传承,只怕此刻早已死了千次万次,若还矢口否认是承了她的道业,未免也太过虚伪。


    因此沈忆寒还是道:“长乐女君,正是晚辈先师。”


    那狐妖闻言,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只抬起头来似神游般出神愣怔了片刻,道:“……也对,我想她该是留不下自己后人的。”


    沈忆寒不知狐妖为什么这么说,但想必它既与当年的祖师婆婆相识,便也该知道她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的种种纠葛,倒也并不奇怪。


    “前辈让狐王将晚辈引到这里,不知可有什么指教?”


    或因性情,或因自小在琴鸥岛得芳姑姑相伴长大,沈忆寒本就不似寻常修士那样对妖修戒备敌意,再加之得知眼前的九尾狐当年与祖师婆婆竟是旧交……


    他言语之间,也不免多了分敬重。


    九尾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当初封印灵墟巨渊出口的是谁?”


    沈忆寒不想她忽然问这个,略怔愣片刻,如实答道:“晚辈不知,此事在修界也并无定论,只说是诸派祖师合力而为,也有传闻说……是得了前辈一族相助。”


    九尾狐沉默许久,问道:“……合力而为?”


    沈忆寒颔首:“不错。”


    “……”


    “呵。”


    片刻过后,一声轻嗤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我知道他们无耻得很,只不曾想到,竟然这般无耻,居然将你师尊当年所做的一切尽皆抹去,连半个字也不曾给她留下。”


    “不错,万年前的确是我帮助人族封印了灵墟渊口,可我不是为了旁人,不过是不忍心看巧巧燃尽真元,伤损元神,不得再入轮回罢了,至于旁的那些人修……合力而为?合力在边上看戏么?”


    沈忆寒十分惊讶,一时顾不得九尾狐话中的讥讽之意:“前辈是说……当年封印巨渊出口的,是先师?”


    “不错。”九尾狐道,“万年前,灵墟渊下之战,大大小小不下千场,长达数百年,可你知道为何此处会渐渐成为魔族肆乱之地?世间清浊二气,本来平衡通达,有清气充盈山灵水秀之处,自然也就有戾瘴横生山恶水险之处,此本为理法自然,但人修自以为万物灵长,总想将自己看不顺眼的改成他们喜欢的样子。”


    “清气会散逸,魔气自然也如此,本来各地总有些地裂弥散魔气,纵然偶成一二小魔,也不会造成大乱,但你们人修偏将那些地裂全数填堵,魔气不得散疏,自然全部汇在一处,终于从灵墟之底蓬勃而出,成就当年此地群魔乱舞的结果,灵墟渊中魔族实力日渐强横,又为祸北域境内一切生灵,死了数不清的妖,数不清的人……”


    “你们人修试图封印灵墟,数次不成死伤惨重,那些什么正道修士面上挂不住,竟然又开始说都是妖族与魔族□□苟合,才诞生了那样多形态诡异的魔族,将妖与魔共而论之,分明他们心知肚明,魔族本就是浊气所化,性情暴戾残虐,巨渊魔偏又衍化出灵智,自然无恶不作,那些雌兽,难道是自己甘愿的吗?若是这样,那些人族女修,难道也是自己甘愿的?”


    九尾狐心中怨气显然已经积郁万年,此刻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一番连珠炮似的话说完,听得沈忆寒一时被它话中巨大的信息量冲的有些发晕。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方才失态,扯得实在有些远了,九尾狐平复了许久,才话归正题道:“你师尊和那个剑修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沈忆寒心知它说的定是初代登阳剑主,不免转头看了看仍然十分警惕的黑龙,才道:“是,略知一二。”


    九尾狐顿了顿,道:“……那剑修倒也是个厉害人修,若没他镇在灵墟数百年,只怕当年北域早已天翻地覆,也无怪巧巧钟情于他。”


    “剑修死后,巧巧不信,执意要去寻他的尸身,却被剑修同门抢在前头,她只寻得那剑修崩损的残剑余骸,这才信他果然死了,直到见得那半柄残剑,她才真正伤心欲绝。”


    沈忆寒略想了想,倒也立刻明白,昆吾既已认初代登阳剑主为主,他若身死,剑未必毁,但若连昆吾那等神剑都已经崩损毁坏,他自然也是决活不成的了——


    当日传承中幻境所见,祖师婆婆对待初代登阳剑主,嗔笑怒骂,似乎早已不存什么情念。


    只是假话骗的了自己,做的事却骗不了旁人,连不通情爱的九尾狐,也是看得出她见得那残剑,其实是伤心欲绝的。


    后面的事,其实不许九尾狐如何说,沈忆寒也大致能猜出一二了。


    初代登阳剑主是被群魔围攻而死的,据说他死的惨烈,当时同行的还有许多昆吾门下年轻弟子,他却连一句遗言也不曾来得及留给他们,只拼着最后一口气护住了同行的年轻弟子们。


    以祖师婆婆性情,只怕万万不肯放过那些杀了他的魔族。


    然而报仇又谈何容易,灵墟渊下魔族何止千万。


    这才会有之后的封印一事——


    但当年封印灵墟巨渊,背后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着实是与那时修界流传下来的“诸派祖师竭尽全力,合力将巨渊出口封印”的说法大相径庭,而且在得到祖师婆婆的传承之前,以沈忆寒从前在修界什么都略知一二的见闻之广,竟然也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号。


    他转念一想,这内中原因倒也并不难猜。


    或许……只因为她是个魔修,封印灵墟这样一件关乎修界万年气运的大事里,也实在容不下一个魔修的名字——


    何况在他们看来,她心中也并不曾揣着天下苍生,只是为了一段私情,自然就更不值挂齿。


    沈忆寒心中一时滋味有些复杂,或许因为他心中早已变了对祖师婆婆的态度,也或许因他本来也是狐妖口中那些虚伪人修其中的一员……


    “多谢前辈当年愿意帮助先师。”


    沈忆寒道。


    九尾狐仍是垂着巨大美丽的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和巧巧,是世间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一定会帮她,无论她想做什么。”


    沈忆寒微微一愣,却听九尾狐继续道:“人修之中,也不全是可恶之辈,她便很好。”


    说这话时,九尾狐的语气与先前判若两人——


    或者说,判若两狐。


    “只可惜我们妖族天性纵情肆意,生时虽然快活,念头却不免也随了这一点纵情肆意,因这一点放纵,非黑即白,看不清天地大道,阴阳至理,所以及至骨销泥烂,总也难得解脱。”


    “是巧巧点化了我。”


    沈忆寒听得怔愣,不知怎得,竟觉心中隐约似有所悟。


    “我知道你会来。”九尾狐道,“我在此处等你已数千年,也是因为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也唯有托付给你。”


    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沈忆寒的错觉,巨狐的眼睛竟然看向了黑龙——


    但它很快转回了目光。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道:“……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九尾狐道:“灵墟巨渊底部的封印快要失效了。”


    沈忆寒一惊,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修界这万年来风平浪静,以至于人族修士都能闲得自我内部勾心勾角,互相攻讦,至于为什么能风平浪静,他当然心知肚明——


    听当日重蒙所言,此刻外头的南境玄修和北域魔修因当日剿灭洞神宫一事,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若这时候灵墟巨渊的封印失效……


    后果几乎无法预想。


    “是当初的封印松动了吗?”


    若封印松动,应该早有端倪,为何先前半点不曾听闻风声?


    九尾狐道:“不是封印松动,是有人要解除封印了。”


    第103章 恶果


    有人要解除封印?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沈忆寒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云烨与贺兰庭——


    当日阿燃的雷劫落下,白河城中所有修士都远遁躲避,唯有正在魔化走不了的阿燃和自己……还有云烨留在劫云之下。


    他被缚妖索捆绑, 动弹不得,沈忆寒又取走了那枚世上除了云烨和他……大概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其存在的戒指,他虽来不及在那时取了云烨性命, 也本以为劫雷之下,云烨定然再无活命之理。


    但是也正因为那枚不会认主的储物戒指,其中的数件法宝这些日子来, 灵光丝毫未散, 更说明了云烨仍然活着——


    或者说,贺兰庭也仍然活着。


    沈忆寒虽因为那个梦, 知道一些将来之事,然而大多是与云燃相关的,那个梦境的主角毫无疑问正是云燃,可正因如此, 脱离开梦境,修界将来究竟会怎么样, 沈忆寒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半点。


    若一切未曾按照那个梦境的走向发展, 云烨不能害阿燃,便要做更大的孽, 害死更多的人,这一切岂非全因自己这只蝴蝶扇动了翅膀?


    沈忆寒心绪正有些动荡,却听九尾狐道:“你只是想救自己在乎的人, 这是人之常情, 更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宇内四合之下, 既然清气已泛滥成灾,便缺一点杀来降,此为必然之理,即便没有你,也会有旁人,并非因你而起,不必因此起障。”


    “但九为极数,仍存有一,我今日在这里候你,也正因如此。”


    “将此事托付给你,成就这最后一分修行,我便可安心去往上界。”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前辈为何觉得可以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我?沈某只是一介闲散修士,虽然忝居一门之主,但修行不精,课业稀松,也并无胸怀苍生的志向,只怕前辈所托非人。”


    九尾狐摇了摇头道:“不,你得了长乐的传承,也救了他,你可知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个殷长乐,又多久才出得一个他?”


    它话里这个“他”字,虽未言明是谁,但此时此刻,沈忆寒自然一听便明白了。


    祖师婆婆是何等惊才绝艳,沈忆寒自然早已明白,说她是人修之中万年一见的奇才,半点没有言过其实。


    云燃在修士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无当日白河城之劫和魔化一事,沈忆寒毫不怀疑阿燃同样也是能在修界万余年后留下姓名的天才。


    可他自己……他却自问无论如何无法与这二人相提并论。


    他沉默片刻,语气中终于少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道:“前辈似乎知道一切,可如今阿燃成了这副样子,沈濯修为平平,即便能杀了那解除封印之人,但一旦封印被毁,恐怕我却也无法重新将巨渊封印。”


    九尾狐笑了笑,道:“你怎知你不能?”


    沈忆寒正要再说,忽然周遭空气如波浪般一震,巨大的绯色妖狐在他们面前化成人形,俨然是个眉目稠丽秾致的绯衣女子,沈忆寒发觉自己竟然也在倏忽之间换回了人形。


    九尾狐走近两步,似乎有话要说,黑龙却在这时身体猛然变大数倍,挡在沈忆寒面前,眼中露出威胁攻击之意。


    沈忆寒一怔,明白云燃这是不许九尾狐靠近自己,唤了一声“阿燃”,正想安抚,那绯衣女子却抬手一指,灵光从她指尖弹出,没入黑龙额头。


    “不必担心,我只是让他先睡一觉,他这些日子也该多休息才是。”


    沈忆寒:“……”


    九尾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掩唇薄嗔似的一笑,媚骨天成的眉目间似喜非喜,道:“你可知,九尾狐并非天生成就神通灵体,我们修行一世,诸行圆满,才得一尾,我修行九世,才得今日一切,若非差了这一点,我早已飞升上届,虽然此地只余我一缕妖魂,可也不是如今的你能够轻易抵挡的,所以很不必觉得自己没用。”


    沈忆寒:“……”


    这位前辈妖身之时,看着倒还颇为沉稳,化成人形,却是嬉笑怒骂露了性情,她这样的妖……能与祖师婆婆成了好友,似乎也全无奇怪之处。


    九尾狐道:“你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选你?”


    “因为你就是那把钥匙。”


    沈忆寒:“……钥匙?”


    九尾狐颔首一笑,却不再多解释,只是将纤细漂亮的五指一张,掌中出现一物,道:“你可还认得此物?”


    沈忆寒一惊未平又起一惊:“幻元灵璧?怎么会在前辈这里?此物不是已经……”


    “你的那块,确实已经毁了,只不过它原有两块,当初我送给你家祖上那块,观的是未来,留在我手中的这一块,看的却是过去。”


    “拿着它,或许将来能帮上你的忙。”


    九尾狐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些踟躇,但片刻之后还是继续道:“这东西……虽已炼化为法宝,但本是自然天成一块灵璧,因此颇有几分倔性,你的那块,探未来事,只有一次,且不可主动问它,它给你看,你才能看,我这一块观过去事,倒没有那么娇弱,只是年岁久远,其内之灵成了几分古怪脾气,它犯病时,只怕未必常试常灵,若是不灵,也不必以为它坏了,只等它自己消了气就是,切记莫打摔。”


    沈忆寒听得云里雾里,一时十分摸不着头脑——


    这位前辈如此笃定自己能够修补即将被毁的封印,然而送给他帮忙的法宝,却是一块有古怪脾气的璧?


    “……”


    或许它也有些别的用途,只是这位狐妖前辈还没提起罢了。


    沈忆寒因此虚心求教道:“还请前辈指教,不知这法宝怎么使用?可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绯衣女子很平静的摇了摇头:“没有了。”


    沈忆寒:“……”


    “若要用它,便将东西喂给它,但要记得,必得是有灵之物,它便能观此物之过去,器物人魂均可。”


    沈忆寒初时还有些没想通,倏忽便明白过来那句“器物人魂均可”是什么意思,有些变色道:“人魂……这岂不是搜魂之术?”


    搜魂术由来已久,能够通过此术了解修士生前记忆,但一旦搜魂,这修士的魂魄元神也就毁了,故而通常只为魔修干杀人夺宝之类丧尽天良之事而用,正道修士向来深以为恶。


    九尾狐淡淡道:“倒也不完全一样,你们人修的搜魂术用完,还剩下一个破破烂烂的魂魄,这块灵璧将魂魄吃下,却再也不会吐出来,用起来要干净方便得多,而且你喂的越多,它吃的饱了,自然也就更听你的话。”


    沈忆寒:“……”


    大概看出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九尾狐又继续描补道:“这灵璧内中所观过去事,更不似搜魂术只能看一次,而且还因为施术者的施术之法高明与否,看到的东西未必全、未必没有错漏,但灵璧不会,它绝不会出错。”


    沈忆寒:“……”


    所以这东西的确没有其他作用了。


    九尾狐大约是看出方才找补的效果并不很好,沈忆寒也对接下她想要托付的这件事兴趣缺缺,看了看变小后被沈忆寒抱起来在臂弯中的黑龙,终于扔出了最后一个让沈忆寒无法拒绝的筹码。


    “他的修行——亦在此事之中,若灵墟能够重新封印,他亦可成大道。”


    沈忆寒一愣,本来正垂眸看这怀里沉沉睡去的黑龙,闻言忽抬起头看着绯衣女子道:“可成大道?”


    “不错。”


    “可是……”


    九尾狐摇了摇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已要飞升上界,不会也不必用此事骗你,因我的修行与你是否成功重新封印并无关系,在我将此事告诉你时,我已大道成就,此事信或不信,全部在你。”


    “……”


    这大概是沈忆寒这些日子以来听到最好的消息。


    “所以,前辈是说,封印以后……阿燃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毕竟大道可成——自然不能是现在这副忽人忽龙,意识混沌的模样,否则如何成就大道?


    九尾狐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等那样久,而且……他也不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了,只是,倒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说完这句,九尾狐身形变浅,周遭空气如烟雾被风吹散般摇荡碎裂开来。


    沈忆寒知道她要离去,可又实在心有不甘,还想继续追问,急声道:“前辈还请留步,我还有一事不明,阿燃他……”


    可周遭却已经再没半个人影,只从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浅笑——


    “他自有他的道。”


    沈忆寒举目四望,方才的山谷、漫天芳菲、落红如雨、绯衣女子,却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身处的还是那片大泽,但波光摇曳,阳光落在水面上,却清澈明朗,再不复来时氤氲迷蒙的神秘模样。


    他怔愣了片刻,手里还握着方才九尾狐递给他那小半块灵璧。


    青色的璧身润泽沉重,上头雕刻着精致的水波卷浪纹样——


    除了漂亮,此物看起来竟没什么别的特别之处,倒像是一件普通摆饰。


    也在此刻,黑龙在他臂弯里醒转。


    沈忆寒正想问他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没有,远处却传来四足奔行落在水面上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正是刚才离开了幻境的重蒙。


    沈忆寒张了张口,心中有些不知若他问起……该如何同他解释幻境中发生之时,重蒙却在身前停下,口吐人言飞快道:“沈宗主,玄霄从外面带回了十几个人修,我看其中好像有你门下弟子。”


    第104章 祭礼


    与此同时, 姑妄山中某处山谷。


    十几个少年修士被结结实实捆了手脚,扔在一座模样古怪的乌金笼子内。


    这十几个人修少年,看装束打扮各不相同, 大都是玄门弟子,其中八九个着靛青色练功服、头束道冠的——


    若沈忆寒与云燃此刻在此,一眼便能认出这正是昆吾剑派门下弟子打扮。


    这些昆吾弟子, 往日总是剑不离身,如今被捉来,落得这副狼狈模样, 剑便也被缴去, 不知所踪了。


    这些少年,有的身上伤势不重, 还有力气动弹、或者露出些绝望神色;有的却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法衣破损褴褛、浑身触目惊心伤痕,或低着头坐在笼中一动不动,或者干脆就被尸体一般扔在地上, 若不是胸膛隐隐还有起伏,几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有两个看不出死活的少年弟子, 俱是穿着一身雪青色法衣。


    这身雪青色法衣, 在此处地界,本该少有人识得。


    毕竟妙音宗在修界百宗之中, 本算不得什么大派,顶多只是中流,门下弟子数量也并不多, 修界真正和他们打过交道的, 亦是少数,自然就不似昆吾剑派、长青谷、还有几大世家那样单凭打扮就能让人一眼辨出他们的师门传承。


    但此刻在这里的十几个少年修士中, 恰恰便有能认出这身法衣的人——


    “这位师兄,你是说,那边的两位同道……是妙音宗弟子?这怎可能?且不说他们宗门远在南海,与北域万里之遥,就是先前诸派同道集结时,也未曾听闻此次妙音宗参与了除魔之战呀?而且他们沈宗主不是……”


    这压低声音说话的弟子,看衣着正是昆吾弟子,只是他言及此处,不知想起什么,却不敢继续说下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就算真的是他们。”旁边一个少年叹气道,“你没看见也都成了那副样子了么?如今别说他们那位沈宗主早已失踪,也救不得他们,就是咱们……在这古怪笼子里,也半点运转真元不得,若这几日门中再不来相救,只怕我等的性命,也是要送在这些妖族手中了。”


    “真是晦气!”另一个弟子啐了一声骂道,“往日都说此地山中虽然有妖,但早已数千年不与人修过不去,连那些魔修那样作恶多端凶神恶煞的,都能跟它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偏偏咱们这么倒霉,只不过是凑巧路过,便被那些狼妖捉来,真是墙倒众人推,如今魔修作乱,连妖修也来掺一脚,他们就不怕若真动了咱们,被师尊与诸位前辈知道了,扒了他们的皮?”


    话虽说的威风,但形势比人强,众少年被关在此处已有数日,却也都心知肚明,他们既然已被抓来,无论师门得知后会如何同那些妖修算账,自己等人若真在此丢了小命,死了也就是死了,却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有个年纪稍小些、并非昆吾弟子打扮的少年哑声道:“可……若是诸位前辈们不曾察觉,或者察觉晚了……咱们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这次他的话没人回答。


    日头西下,夜幕渐渐笼罩了天空,一阵山风吹过,只从不远处同在笼子里地上几个生死不知的少年弟子身上吹过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小弟子似乎渐渐从众位师兄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恐惧之意愈发涌上心头,抽了抽鼻子,终于再忍不住带着哭腔崩溃道:“可是我不想死……”


    童沐尘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若在从前,听见旁人哭的这般吵人,而且哭得完全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众人心中不安,只怕他早已忍不住不耐烦,要出言讥讽几句。


    但今时今日,物过人非,他也早不再是当初沉秋峰座下,那个恣意跳脱、说话不过脑子的二弟子了。


    “你不会死的。”


    那小弟子和其他少年闻言都是一愣,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是他,其他门派弟子倒罢了,昆吾剑派一众弟子们却都露出些古怪神色来。


    那小弟子不觉有异,只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转头看着他问道:“真的吗,师尊……诸位前辈,他们会来救咱们吗?”


    童沐尘无视了那头其他师兄弟的怪异眼神,垂眸看着小弟子泪光盈盈的眼睛,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将我们抓来此地的人,不会轻易杀我们,至少现在不会。”


    或者说,不会轻易把他们都杀了。


    这话倒是让众弟子都颇为意外,有人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童沐尘看了看那个追问的昆吾弟子,嘴角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了点似嘲非嘲的笑意,道:“难道你们现在还没发现,这些妖修将我们抓来此地,是为什么吗?”


    那弟子道:“还能为什么,无非见如今咱们人修正魔两道针锋相对,他们好来掺一脚,杀人害命,抢夺咱们的法宝……”


    话说了一半,倒也想起自己等人被关进来时,乾坤袋等一应法宝便早被收走,于是剩下的话便卡住说不下去了。


    有个别派少年弟子道:“这位师兄言之有理,此事我也有些好奇,若为了夺宝,咱们的灵剑宝囊都早已被他们拿走,如今留着我们却不动手,定然有别的目的。”


    方才那昆吾弟子道:“难道是用咱们的性命去和师门要挟,好谈条件、换好处?”


    童沐尘闻言,嗤笑一声,那昆吾弟子见状,不由怒道:“有话直说便是了,你阴阳怪气的笑什么?怪道乔师伯不喜欢你,非将你……”


    他话未说完,却被身边师兄弟拉住了。


    童沐尘脸色稍冷了些,却仍未露出怒色,只是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道:“方才你们既然也认出,那边的两位同道朋友,是妙音宗弟子,还猜不出此地主人把我等一众昆吾弟子和妙音宗弟子一同绑来,是为了要引谁来吗?”


    这话其他门派弟子听了还有些不明所以,那几个昆吾剑派弟子,闻言一愣过后,却都是有些神色复杂的面面相觑起来。


    正此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一众少年弟子们,被关在此处数日,那乌金笼子不知是件什么法宝,刻有厉害阵法,关了进去便叫他们无法调动真元,几乎被锁住一身灵力修为,神经都十分紧张,听见动静便立刻转头去看,却见来者是个眉眼冷鸷的碧衣男子。


    虽说是个人形,却妖气逼人,一见便知必不是人修——


    两只看守的狼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瞌睡,忽被惊醒,睁眼看见是他,赶忙点头哈腰问好,那碧衣男子却不耐烦与他们应付,只冷声命令道:“把笼子打开,大王命我从今日开始,每日来提一人。”


    这话并不曾避着笼子里的众弟子们,一众少年闻言,不免都有些变了脸色。


    童沐尘见到这副情状,心中却不知怎的未觉害怕。


    他果然没猜错——


    沈宗主和云真人一定还活着。


    这些妖修肯定也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要引他们现身。


    狼妖找来了一大把哗啦啦作响的钥匙,带着碧衣男子走到笼边,笼子“咔吧”一声打开,众弟子便正正对上了那碧衣男子站在笼门外冷冷的看着他们的眼神。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修少年众逡巡了一圈,很快将目光落到了那个明显最为害怕,且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弟子身上,嘴角勾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指了指他道:“你……出来。”


    小弟子呆呆的看着他,眼神痴愣愣的,一张满是稚气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这十几个少年弟子里,大都有同行,不是孤身一人被抓来,唯有这名小弟子,年纪不仅是最小的,更不知怎的是独一个被逮到这里来的,身边没有一个同门师兄弟。


    大概也正因此,他方才才会显得格外害怕。


    见他一动不动,碧衣男子淡淡重复了一遍:“我在叫你,你没听见?”


    他的语气虽然仍旧很平稳,但不知怎么,却有一种叫人背后发凉的森冷感觉。


    那小弟子却仍是呆若木鸡般一动不动。


    碧衣男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童沐尘忽在此刻道:“我替他去。”


    他此话一出,不仅碧衣男子微微一怔,转目看他,数名昆吾弟子更是用一种近乎于“你疯了”的眼神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碧衣男子道:“你说什么?”


    童沐尘却未躲避他的眼神,只直勾勾迎视道:“我说,我替他去,不可以吗?如果你们只是想杀人,杀了他和杀了我,也并没有多大区别吧?等我死了,明天你们还是可以杀了他。”


    碧衣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笑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换成你吧。”


    童沐尘于是抬步走了出去。


    笼中众人看着他,不知怎么竟都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他经过那小弟子时,脚步顿了顿,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别怕。”


    出了乌金笼子,身上虽然还捆着缚妖索,童沐尘却还是感觉到那种压在他周身奇经八脉、重逾千斤的无形力量消失了——


    果然是那笼子的古怪。


    碧衣男子见他似乎颇为自觉,倒也没有叫旁边两个狼妖上来架他,只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童沐尘于是也就听话的跟在他身后,出了这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小山谷,又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最后到了一处广场上。


    小广场上有个祭台,台上堆满了花果、还有堆成山的看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血淋淋的肉——


    他于是看懂了,这些妖修似乎是在庆祝什么。


    而那祭台上最中间的位置,就是他们留给自己的位置。


    ……这死法竟然比他预想中安详得多,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尽管如此,如果能活,他当然还是想活的。


    大约是自恃修为,那个碧衣男子放他出乌金笼子后,从头至尾,都不曾再往童沐尘身上多加什么别的枷锁。


    他的真元也在四肢百骸中渐渐运转开来。


    小广场上挤满了妖修,不止是狼妖,也有狐妖、狮妖、虎妖、鸟妖……有的妖首人身,有的人首妖身,还有半身为人,半身为妖的……总之奇形怪状不胜枚举。


    童沐尘心想,还好来的是自己,若是方才那小崽子,到这里看了这些妖怪,岂不是要吓得嚎啕大哭。


    万一把这些妖怪哭烦了,只怕想做个安详的祭品,也不能了。


    然而他似乎还是高估了自己,虽然一路试图挣脱那缚妖索,到踏上祭台的前一刻,这东西仍然没有半点松动迹象。


    算了,还是死吧。


    他十分安详的想。


    然而正在他刚要抬脚踏上祭台的时候,反绑着他的缚妖索却忽然松了——


    童沐尘先是愣了一愣,心道,莫非是水滴石穿,功夫不负有心人?


    再下一刻,却忽听得身边的碧衣男子闷哼一声,他转头去看,却被溅了一脸温热的血。


    童沐尘擦了擦脸上的血,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眼前之人不知何时出现,就那么站在青雀身后,那张凌厉冷峻的面孔他倒是十分熟悉——


    童沐尘呆呆道:“……云真人?”


    然后一样物什被凌空抛来,落在他怀里。


    “接着,你的剑。”


    第105章 祭礼


    沈忆寒本来并没有打算在这场庆祝祭典上对谢小风动手的。


    诚然这魔头他是一定要杀的, 真正的玄霄也是一定要救的,即便不为了重蒙,他心中也觉得这片属于妖族的土地该归属于它真正的王。


    更何况那日师伯和他通讯时, 分明说过已不许门下弟子们在这段时日轻易外出,妙音宗亦不曾参与近日的除魔之战,这万里外的两个弟子究竟是如何被姑妄山的妖修们抓到的?


    重蒙说, 这些弟子都被关在一处,如果沈忆寒想去救人,他可以帮忙——


    说这话时, 狐王似乎察觉到了自己族中禁地——这片他带着沈忆寒到来的大泽似有变化, 但不知怎的,他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


    沈忆寒想既然重蒙把他带到这里, 那位祖狐前辈想必也对他早有解释,就并没多说什么,只道:“你方才说……其中还有昆吾剑派的弟子?”


    重蒙点了点头,道:“有近一半都是。”


    沈忆寒想了想, 道:“既有这么多剑派弟子,那他们的本命灵剑……可是都被缴了?”


    重蒙一愣, 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 但还是回答道:“这……我倒不曾留心,但听方才来报信的说……似乎那些弟子都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身上并未带兵刃法宝。”


    他自己说到这里,也觉出哪里古怪,眉宇略锁道:“……玄霄以前并不与谷外的人修过不去, 就是山中领地偶有不长眼的人修闯入, 他也只是将他们打晕捆了原样送出去,从不曾如这次这样……听说是为了庆祝杀了明璨的祭典。”


    沈忆寒平静道:“现在狐王该相信, 那不是玄霄了吧?”


    重蒙沉默片刻,道:“阿祖要见的人既然是你,我自然信你,只是……你说玄霄的妖魂在那柄幡中,那若救得他的魂魄,不知可还能救得他的肉身?”


    沈忆寒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他无法对此做出保证,只是问道:“狐王可能带我找到那些弟子被缴纳的法宝和灵剑在哪里?”


    重蒙道:“可以。”


    这次他回答的很笃定。


    听方才重蒙所言,将那些人族修士捉来和看押的都是狼妖,关着他们的地方自然也在狼族妖修领地内,这倒是有些出乎沈忆寒的预料——


    看来重蒙对于狼族领地内的庶务也十分清楚。


    于是他跟着重蒙,前往了狼妖的领地。


    一路上所见狼妖三五成群,或搬运食物,或布置祭典会场。


    这些能在领地内居住的狼妖大多都已化形或生出灵智,虽已能通人语,却仍是用狼的方式交流,沈忆寒虽听不懂这些狼妖呜呜嗷嗷的在说什么,也能感觉到氛围十分热烈——


    看来所有狼妖都已知道,在昨日那场与狮王明璨的争王之战中,玄霄大获全胜。


    从今往后,姑妄山名正言顺的妖王,只有玄霄一个了。


    到了一处树屋前,门口看守的却是只老狼妖,沈忆寒看见他心下不由一跳。


    ……竟然正是前日看见的那头毛色发灰的老狼妖。


    重蒙看见他,明显也略略一怔,显然不曾想到看守这些缴纳来的东西的竟然是他。


    沈忆寒想也明白,处理寻常狼妖,和处理这头明显在狼族之中威望甚重且似乎还与玄霄颇有渊源的老狼妖的麻烦程度全然不同。


    这只雪狼虽然已经衰老,但却似乎有极为敏锐的感知,那日只一个眼神,便带给他了如同被人族高阶修士用神识打量的不适感。


    他心下微沉,暗想,只怕要动手了。


    身上化形术虽未解除,却已做好了随时恢复人身战斗的准备。


    谁知那头衰老的雪狼伏卧在门前,察觉到他们来了,竟然只是抬起头来,淡淡的瞥了沈忆寒一眼,便将目光转回到了重蒙身上。


    重蒙有些踟躇,一时不知究竟该动手还是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没等重蒙踟躇多久,那老狼却忽然先主动开口道:“进去吧,老夫只当什么也没看到过。”


    这下不仅重蒙愣住,沈忆寒也大觉意外,盯着那皮毛已然斑驳发灰的老狼妖看了半晌,心中暗道,看来当时的感觉并非有误,这头老狼心思颇深,恐怕当日重蒙带着自己,他便已经察觉自己身份有异了。


    倘若如此,玄霄身上的变化,这老狼想必也定然有所觉察。


    眼下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起码是并不与自己为敌的。


    和聪明人,或者说聪明妖打交道的好处就在于,虽然他与重蒙并没有印记灵识传音,但对视一眼,沈忆寒便立刻明白自己方才想到的,重蒙显然也想到了。


    于是一人一妖不曾停留,越过了闭目小憩的老狼进了树屋。


    屋中果然乱七八糟堆着数十把灵剑,除此以外,还有不少乾坤袋和其他法宝,有的已然灵光黯淡,想必是在打斗中损伤了。


    若是本命灵剑,剑必有灵。


    虽然不同剑修的本命灵剑根据温养程度不同,剑的灵性也不同,但剑修念头一动,要它们顷刻之间回到自己身边,也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此刻这些灵剑却华光不现,像是被囚禁一般,老老实实的留在这里,不去寻自己主人,答案就只有一个——


    他们的主人因为某些原因,此刻无法运转真元和灵力。


    沈忆寒想起方才重蒙提到那个乌金笼子,心中便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锁人灵力的法宝炼制不易,修界之中并不多见,至于妖修一贯以炼体为要,就更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重蒙说玄霄从前连人族修士都不大得罪,他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重蒙能想到这些,那明显是玄霄长辈的老狼妖,自然也能想到——


    该说谢小风是不拘小节,还是太过自信傲慢呢?


    沈忆寒将屋内的各式灵剑法宝都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未发现他们妙音宗门下弟子会用的法宝,心下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妙音宗的确是小门小派,小到每一个新入宗门的弟子,几乎都会过沈忆寒这个宗主的眼,所有弟子都是他曾经有所接触和了解的,炼气期下弟子修习音律,一律从琴、箫二艺而起,法器由宗门统一发放;


    至于炼气期以上弟子,筑了基后选用本命法器,更是由授业恩师和宗主两人为他们共同挑选,每个人的法器上都有妙音宗的徽记,沈忆寒不敢说能将每一个弟子的法器如数家珍般记得,但至少不可能摆在他眼前,他还不认得。


    若真有他们妙音宗弟子的法琴在此,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


    谢小风无中生有的抓来两个“妙音宗弟子”,打得什么主意自然不必多说——


    这魔头多半是听闻了当日白河城之战发生了什么,并且疑心他与云燃失踪后就躲藏在姑妄山中。


    的确,白河城距离姑妄山很近,而且按照师伯与梅叔信中所说,昆吾剑派已派弟子在北域底朝天般的寻了他们一遍,然而毫无收获,整个北域,昆吾弟子不曾翻过的就只有灵墟巨渊一带和毗邻的姑妄山。


    谢小风若不笨,略想一想,能猜到到也不奇怪。


    但他为什么还笃定自己与阿燃一定活着呢?


    沈忆寒心下略沉,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那只在他体内已经沉寂了许久的蛊虫。


    ……


    谢小风必须要死,而且马上要死,他一日也等不得了。


    正此刻,沈忆寒忽觉身上一轻——


    原本缠在他腰上的小黑龙竟离开了他,飞到那一堆灵剑的上空停下了。


    沈忆寒心下一惊,褪了化形术变回人身,疾步上前观察云燃模样,却见黑龙目光沉沉,正低着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下头那一堆灵剑一动不动。


    重蒙虽然早知道这位沈宗主身上藏了个不得了的东西,但亲眼看见那条黑龙从他身上飞离,盘旋在空中,还是有些呆住了——


    自在幻境中被九尾狐催眠又醒来后,云燃保持着龙形藏在他身上,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沈忆寒知道他是清醒的,阿燃现在的安静,也正是现在他所需要的。


    麻烦迫在眉睫,在杀了谢小风之前,他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精力能够消耗在安抚阿燃身上了。


    直到方才,黑龙忽有所觉的飞到了这堆灵剑上方。


    沈忆寒正要开口,忽觉眼前一花,云燃竟也褪去龙形,变回人身。


    而且这一次,他的模样比从前几次变化的更加干净彻底,身上不再有鳞甲鳞片,甚至还穿着一件简单的玄色法衣。


    沈忆寒一怔,却见云燃伸手从那堆灵剑里握住一把剑的剑柄,略一用力,将其抽了出来,然后一瞬不错的盯着那雪亮干净、倒映着他脸孔的长剑一动不动。


    沈忆寒不知怎的,看着这幅画面,心跳却忽然快了起来,声音有些干涩,缓缓问道:“阿燃……你想起什么了吗?”


    云燃闻言,转头看向他,乌沉沉的黑色眸子里映出沈忆寒的影子。


    “不是它。”


    “但这把剑……我好像认得。”


    “他在向我求救。”


    第106章 祭礼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一时竟然以为自己置身梦境。


    沈忆寒看着那双漆黑眸子,看着云燃那双与从前无数个他以为只是寻常的瞬间别无二致的沉静安定的眼睛,忽然感觉到喉咙口一阵干涩。


    从雷劫那日, 直到今天,不过短短半年有余,却让人觉得好像漫长得超过从前近千年平和静好的岁月。


    他担忧、等待、恐惧、后悔、期盼, 他想过不止一次如果……如果他能做得更好,如果他能够变得更强,如果他能早点发现阿燃的心魔……


    如果, 他们还能再度相逢。


    沈忆寒以为自己会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给云燃听。


    可真到了这一刻, 千个万个念头在心头来回沉浮,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一个箭步上前将眼前的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云燃的身体被这个忽然冲上来的拥抱撞得微微往后一倾, 他感受到了这个怀抱的力度,感受到了抱着他的人微微发抖的背脊和手臂,贴着他下颔的柔软发丝带着某种让他感觉到安心且喜欢的温度和气味。


    他垂下眼睫,右手握着那把剑, 垂在身侧,衣袖下的左手却不暇思索的抬了起来, 将眼前人也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回应, 也敏锐的察觉到云燃的体温变得很低,他皮肤的温度与从前全然不同, 不复往昔那种热得近乎叫人觉得有些发烫的触感。


    虽并不寒凉,却仍是微冷的。


    这种触感让沈忆寒想到了当日自己在洞中醒来,云燃还是黑龙之身时, 枕在他身下的鳞甲触感——


    于是他心中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 也终于想起来此刻不是情绪倾泄的时机,推开云燃看着他定定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云燃回望进他琥珀色的眸子, 眼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回答:“没有全都想起来。”


    沈忆寒道:“那……你记得你是谁吗?我又是谁?”


    云燃道:“不记得。”


    沈忆寒正觉稍稍有些失望,又听他继续道:“你是沈濯。”


    他闻言一愣,回过神来,竟有些失笑,道:“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却记得我是谁?”


    云燃没有答话,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他。


    那双漆黑的眼眸沉静通透,像是块通体无瑕的黑玉,又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脱去了所有人间烟火之气,干净得几乎不染纤尘。


    沈忆寒的影子倒映在他瞳孔中,竟成了其中唯一灵动的生机。


    他愣了一愣,半晌才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云燃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又缓缓转到了手中的那柄剑上,他盯着那剑身上刻着的繁复精致的花纹看了半晌,才道:“……剑。”


    他回答了这短短一个字以后,沈忆寒只听得“铮”的一声轻鸣,金震玉响,那柄灵剑竟然被云燃轻而易举的抽鞘而出。


    虽然这柄剑并不是他的剑,但云燃五指微拢,握在那剑柄上,这个动作却仿佛浑然天成般自然。


    他似乎不需要思考和尝试,就能轻易的掌握驾驭任何一柄剑的方法。


    它们已经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沈忆寒先是怔然,继而瞳孔微微放大,露出了惊讶神色——


    这绝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眼前看到的一幕的确有些太过于匪夷所思:


    本命灵剑之所以是本命灵剑,就是因为剑已有灵,剑灵认主,除了自己主人,不愿为其他任何人所用,旁人想要拔剑而出是绝不可能的,即便剑崩铁损,也绝不可能。


    若非如此,天下剑修也不会都执念于耗尽心血温养自己的本命灵剑了。


    可云燃却这样轻而易举的抽出了一把已经认主的灵剑。


    沈忆寒应当没有看错……那柄剑即便是方才,在众灵剑之中,也是最为灵华自蕴,宝光内敛的。


    主人一定还活着。


    云燃却还是那样轻而易举的将它抽了出来,那剑在他手中,竟然听话无比,如臂使指。


    云燃定定看了这柄剑许久,最后道:“这不是我的剑,但……”


    他眉宇微蹙,似乎心中有什么不解之处。


    沈忆寒正想说这的确不是你的剑,旁边从方才到现在始终不曾打断他们的重蒙却大约实在是等不得了,低声道:“沈宗主,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咱们不能在此久留,我若料得不错,‘玄霄’应该今晚就会提人去祭典,你可想好了吗,究竟要不要救他们?”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要救。”


    重蒙神色一紧,道:“你当真想好了?若要救人,那今晚……只怕就要……”


    沈忆寒看他神色,自然知道重蒙在忧虑什么,以自己如今境界,想要对付‘玄霄’,或许看起来力有不逮,甚至有些自不量力,但在沈忆寒看来,眼下这个节点,谢小风一定还在尝试适应玄霄的身体,而真正玄霄的妖魂,无论是还留在肉身之中与谢小风撕咬挣扎,还是被收进那柄鬼幡之中,都拖不得太久。


    多拖一日,玄霄就更虚弱一分,倘若玄霄死了,姑妄山必将再次陷入群妖争王之乱,到那时候新的妖王可不知道会是什么牛鬼蛇神,焉知九尾狐所说的灵墟巨渊出口被人打开,是不是就与此事有关——


    沈忆寒从心底觉得,与其等着巨渊打开,再想办法将封印修补,不如提前预防,从根源上就不让这场祸乱发生。


    姑妄山离灵墟巨渊太近了,他不能容许这样的危险继续滋长。


    或许连沈忆寒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斗,而非回避,已在隐约之间成为了他的第一反应。


    他仍旧有很多顾虑。


    宗门、亲朋、看重的弟子、刚刚失而复得的爱人、大千世界,繁华人间,他似乎还是如从前一样,六心不净,留恋红尘,他的牵绊总是比旁人多太多,更半点也不比从前少。


    但再次面对未知的前路和即将到来的危险,沈忆寒却不再觉得恐惧了。


    *


    云燃一剑稳准狠的将青雀的妖丹刺了个对穿的时候,祭台前方不远处,玄霄王座下的土地里,一株桃汁破土而出,吐露花苞,又在疏忽之中长到足足有两三人合抱那样大——


    本该美丽娇嫩的花朵,因为体积的变化,张开花苞时却像是某种噬人的猛兽张开齿喙。


    “玄霄”或者说谢小风反应很快,也在倏忽之间便从座位上飞离,那朵半张的桃花于是将王座吞入肚内,外头的花瓣轻轻抖动了几下,再次长开|苞口,吐出一捧几乎碎成齑粉的木料。


    于此同时,祭台那头押送祭品的青雀应声倒地,一个黑衣人影揽着那本来要躺上祭台的少年凌空而去,谢小风抬头看清那黑衣人背影,只觉十分眼熟,很快心中便想起了这是谁,瞳孔紧缩,抬臂便要把什么东西掷出去。


    然而他欲阻拦远处的云燃,自己身边却还有近敌,那朵巨大的花苞一次袭击不成,竟又调转方向,在此朝他张口袭来。


    谢小风见状心知不妙,不得不疾闪躲避,他袖中原本掷出的那道青光也歪了两寸,众妖还未待看清那青光是什么,那东西就似有灵一般又掉转头回到了他手中。


    花苞扑了个空,一张嘴倒把谢小风脚下土地刨了个大坑,于是又直起花枝,吐出嘴里的土,霎时漫天扬尘,有些躲避不及的狼妖被撒了满头满脸,几乎迷了眼睛。


    一众狼妖显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从何而来,有的惊逃,有的躲避,有的欲要保护他们的狼王,想要攻击,却不知该对眼前这朵巨大的怪花从何攻起。


    那头也有狼妖看见云燃要带走祭品,追扑拦他,却很快被云燃一点雪白的剑罡洞穿妖丹,当场便倒在地上死了个透。


    那被杀了的狼妖在狼族众妖中已算修为中上着,居然一个照面连衣角也没摸到就这样死了,众妖目睹,皆觉骇然,于是都不敢再靠近那个剑修一步,只能凭他将“祭品”带走——


    童沐尘刚才听见破空声,转头一看正看到那只要攻击他们的狼妖飞扑刚到半空,这画面骤然让他想起当日与众师兄弟被擒来时,那场忽如起来让他们死伤惨重的偷袭,还有几个死状颇为凄惨毙命在狼妖手中的同门。


    然而下一刻,狼妖便被剑罡洞穿了头骨,那双满是杀意戾气的凶狠眼睛,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临死前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童沐尘惊魂甫定,他被云真人拎着,虽能感受到对方只是衣袍微动、鬓发不乱,足下稍点,应当只是使用了最简单也最基础的缩地之术,他却仍是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样待到几息之后,两人竟已在数十里以外。


    方才的广场、祭台,狼妖都已不见踪影,童沐尘正想说话,却见前方出现岔路,只听云真人问他道:“同门都被关在何处,方向可还记得?”


    童沐尘晃了晃脑袋,看清那岔路口,努力辨认半晌,才哑声道:“中间……中间这条路。”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此看清眼前的一切,已经到了那关他们的乌金笼子面前。


    这两人出现的太快,云燃虽只用的是最简单的缩地之术,身法也不为这些小辈弟子所能看清,众人只觉得周遭空气一震,面前就出现了两个大活人,看清其中一个是童沐尘,更是大为惊讶,都没想到他竟能活着回来。


    不对,或者该说,他怎么会回来?


    这时终于有弟子认出了云燃,震惊道:“云……云真人?”


    云燃看了那出言的少年一眼,敏锐的感觉到那少年声音里比起惊讶,惊骇和恐惧竟似更多一些。


    但他并不曾在这少年身上多停留目光,很快挪开视线,放下童沐尘,略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座巨大的乌金笼子,蹙了蹙眉。


    直到这时,笼子里的少年们才看出眼前的云真人,似乎是来救他们的。


    尽管当日白河城发生之事,如今的修界几乎已经无人不知,尽管甫一见面时他们心中也颇多惊骇疑虑,但看到了安然无恙的童沐尘后,众少年定下神来,本能的还是无法把面前这个与往日的登阳剑主看起来几乎并无任何不同的云真人,和那个传闻中的远古遗魔划上等号。


    那是云真人——


    旁人也就算了,但对于昆吾弟子而言,看见他站在这里,他们能从云真人的出现这件事上接受到的信息,就只有“得救了”三个字。


    “还要再借你的剑一用。”云燃道。


    童沐尘一怔,只觉怀中一轻,然后听得咔吧一声,笼门便整个被削掉,“砰”的一声沉重巨响,笼门落在地面上,激的灰土飞扬。


    “照顾好你师弟们。”


    云燃道,然后转头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众少年视线当中。


    童沐尘怀里抱着自己被还回来的本命灵剑,呆愣片刻,一时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第107章 祭礼


    云燃拎着童沐尘离开不到数息功夫, “玄霄”已与那朵巨大的桃花花苞来回过了数招。


    说来也怪,这花苞分明生得巨大,偏偏行动起来却如活物一般, 丝毫不显迟滞笨拙,更似长了眼睛似得,追着玄霄扑咬攻击, 那副灵动模样,看起来居然略显诡异。


    “玄霄”方才远远看见云燃将那个昆吾弟子带走,却无人能拦, 自不欲轻易放走他们, 想要起身去追,偏偏又被那朵巨大的怪花围追堵截。


    只这么拉扯了片刻功夫, 那边的云燃和本要做今晚祭品的昆吾弟子早已不见踪影了。


    “玄霄”脸色阴沉下来,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那朵再次朝着自己扑过来的怪花花苞,顿时心头火起, 再不迟疑,仰天一啸, 现出妖身。


    只见巨狼足下一蹬, 快如闪电般倏忽间扑到还在快速移动的花苞面前,抬爪便按住了那前一刻还在闪转腾挪的花苞, 张口怒吼一声。


    下一刻,已将爪下的花苞撕了个粉碎。


    这一撕,才发觉爪下的花苞触手软绵绵的, 他轻易的一用力, 便将其搓灰扬尘,原来这怪花只是看起来声势骇人, 其实并无什么杀伤力,却不知方才怎么弄出那样大的动静,想必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虚张声势,自己警惕之下竟被唬住,和它周旋了半天——


    狼王玄霄或许不聪明,然而此刻占着他身体的风燮魔君却不傻,只略一思忖,便立刻明白对方这是故意耍自己玩,逗狗一般连个面都不露的看他的洋相。


    他目光阴沉的在场群妖之中环顾,似要找出那个胆敢在背后捣鬼,戏弄于他的罪魁祸首。


    沈忆寒的确正在众妖之中。


    只是此时此刻,他换了个化形模样,没有再扮作狐妖,而是伪装成了一头狼妖——一头普普通通、皮毛乌黑驳杂、扔在一众狼妖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特点可言的狼妖。


    他心知肚明,谢小风此刻大概正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他在哪里,下一刻,便忽然听到脑海中传来一个声音:“姓沈的,本座知道是你,你今日既敢现身,又何必躲躲藏藏,你以为用这些小伎俩,本座就找不到你了吗?”


    沈忆寒听得脑海中这声音,心下一惊,顿时明白过来这正是谢小风的声音——


    可他并未与谢小风灵识印记过,为何他竟能传音给自己?


    沈忆寒心内念头电转,很快明白过来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就是那条蛊虫,那条因为自己休息了桃源心经,已经再不能操纵他的身体和欲|望的蛊虫。


    当日他便曾疑惑过,为何自己分明已经杀了谢小风,这条虫子还是在他体内存活,无法将其逼出,也无法将其杀死。


    现在看来,当时死的不过是谢小风的那具肉身,这魔头于夺舍上的造诣远远超出常人想象,只怕留有不止一条后路,他既还活着,这蛊虫不曾死去也就合情合理了。


    不仅如此,这条虫子只怕还有其他古怪。


    谢小风之所以设局引他现身,恐怕就是因为这条虫子让他知道了自己还活着,他不曾与对方印记灵识,方才的传音,也只会是因为那虫子。


    但……这蛊虫虽然厉害,此刻他们距离不过百十尺有余,谢小风却似乎并不能凭借这东西察觉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说明蛊虫虽能传音,却不似灵识印记那样能起定位之用。


    沈忆寒心内电光石火想通了这一层关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下一刻,识海之中又传来了谢小风的声音,这次那个声音中的戾气再难掩饰:“你再不现身,若被本座找到,就叫你生不如死。”


    这次沈忆寒听在耳里,却半点未露异色。


    天阶妖兽的肉身确实厉害,若是要他与真正的玄霄拼命、一决胜负,就是以沈忆寒如今的底牌,他的把握也至多不过三成。


    可惜此刻占着这具肉身的,却不是与它身魂合一的原主玄霄,而是谢小风。


    谢小风是个魔修——


    一个修行数千年,几经沉浮的老魔头。


    今日这场祭典是狼族为了庆祝狼王杀死明璨,真正坐稳姑妄山狼王位置的祭典,因此在场的除狼族中稍有修行的妖修几乎来了个遍外,姑妄山中其他妖族首领也来了大半。


    方才狼王遇袭,这些各族妖王们说是谨慎自保也好,看热闹观望也罢,总之无人出手相助。


    此刻见玄霄把那朵怪花撕得粉碎,才有个相貌娇媚、红衣红裙的女子娇笑一声道:“最近外面人修打得厉害,连带着咱们这儿也不太平,如今什么狮王虎王,都已成了大王的手下败将,魂归西天了,这山里难道还有不服大王这个姑妄山妖主的不成?”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别族首领也都跟着附和奉承起“玄霄”来。


    沈忆寒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暗道:“原以为妖族心智单纯不晓世事,并不似人修那般处处算计、勾心斗角,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人妖纵然有别,想必也是在他们开了灵智以前,或者像二大爷狗蛋那样的小妖,勉强还有些天真可言,可到了如这几位一族首领的大妖身上,争权夺利、虚伪逢迎,却又与我那些整日营营苟苟、见风使舵的玄门同修们无甚不同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头“玄霄”却对各族妖王的马屁只字不理,只是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们一眼。


    那几位大约是被他看的发毛,除了方才说话的红衣女子,脸上几乎都有些挂不住了,“玄霄”目光在他们之中逡巡一圈,忽然道:“狐王呢?”


    此话一出,在场妖修们都是一怔,这才发觉一向与狼王要好的狐王重蒙,此刻竟不见踪影。


    不仅如此,今日祭典刚开始时捧场的那些狐族妖修,竟也都不知什么时候,全都静悄悄的消失了。


    “玄霄”身后一直沉默的那头老狼妖忽然开口道:“既然如此……恐怕祭品都被方才那个剑修劫走了,今日是庆祝大王成为姑妄山真正妖主的日子,祭典不能轻易中断,那些捣乱的人修……想必只是来救人的,待祭典结束,大王再派人去追他们就是。”


    “玄霄”不知在想什么,换回人形后半晌不言,良久脸上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祭典自然不能结束,没了那些祭品,总还有别的祭品,今日到这里参加过祭典的……祭典结束之前,一率不许离开,否则别怪本座不讲情面。”


    沈忆寒听得这话,更确定自己若不现身,就是有那只蛊虫,谢小风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找出他。


    计划完全可以继续下去——


    他隐藏在一众狼妖之中,不动声色的操控着早已落入脚下土地的桃核在地表下抽枝发芽。


    “噗”得一声,一株桃枝从“玄霄”身侧的地面上破土而出,倏忽间长出两三人合抱大的花苞。


    故技重施,沈忆寒更加熟练得心应手,这次他操纵着那朵花苞突袭谢小风,甚至还能一心二用,同时观察他的神情。


    再次看到这古怪花苞,“玄霄”眼中的怒色一闪而过,那张原本苍白的脸孔在数息功夫间,竟因怒意有些泛红,他一边躲过花苞的突袭,一边伸出一只手虚握住那朵正在朝他扑去、张牙舞爪的花苞。


    这次“砰”的一声,花苞就在离他数尺之远的地方化为齑粉了。


    沈忆寒瞳孔一缩,顿时明白,这是谢小风正在和玄霄的肉身快速融合。


    他渐渐开始知道该怎么发挥身体的力量了。


    数不清的桃枝接二连三的破土而出,花苞足足开出七八朵,这些花苞虚虚实实,依沈忆寒心头一念而动,其中有的如方才最初那朵花苞一样,不过是个近乎于幻影的障眼法,有的却真正是他的灵台桃树吐出桃核所结——


    障眼法和真正的花苞混在一起,难辨虚实。


    “玄霄”大概以为这些花苞和方才那最开始的那朵一样,都不过是为了戏弄自己的把戏,所以花苞的围攻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他几乎躲无可躲后,他也就干脆不再躲藏,只一朵一朵的将他们捏散。


    但他很快就发现,即便他能将这些花苞捏散,不过一个眨眼,可能是他脚下的任何一寸土地,就会破土而出更多——


    一个躲避不及间,终于被一朵花苞扑中,然而那朵花苞却不是想象之中的幻影,谢小风只觉得半边身体一阵剧痛,剧痛之中又隐约夹杂着些许麻痹,回过神来左臂已然被那朵花苞整条截断、生吞下肚了。


    在场一众妖修,见状俱是骇然,只看见那朵粉嫩水灵的花苞外围的花瓣颤了颤,似乎正在咀嚼吞咽,品味刚才入口的食物一样。


    那小花苞的确是在品味。


    不仅在品味,还通过识海的灵台桃树,告诉了沈忆寒这个饲养员,狼王的半边胳膊究竟有多美味。


    沈忆寒:“……”


    天阶妖兽的肉身十分强韧,寻常刀兵法宝难破,但众所周知,妖修一旦化形成人,他们原身形态的神通是不能十成十发挥的,所以大多数妖修即便能够化形成人,战斗时也多以兽态示人。


    但谢小风是个人修,他本能的就想以人身战斗,这也正是谢小风还未全部熟悉玄霄身体的缘故。


    沈忆寒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尝试着激怒谢小风的同时,他也想着能不能借此机会试试在当日白河城云燃雷劫后,淬了劫雷理论上已经是雷击木的灵台桃树,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能够削金断铁,锋锐无比。


    结果很惊人。


    因为即便能够削金断铁的神兵,也未必能伤害的了一个天阶妖修的肉身。


    而且,灵台桃树下嘴的部位是它最柔软的花瓣。


    但天阶毕竟是天阶,不过两三息功夫,“玄霄”那条血淋淋的断臂竟然就以肉眼可见十分骇人的速度飞快重新生长愈合了。


    他很快就又长出了一条完好无损的手臂。


    “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得了我?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离得开这里?”识海里传来谢小风的声音,他冷笑着说,“沈宗主,你我虽有杀身之仇,但本来你若沉得住气不现身,本座如今有大事在身,一时半刻倒也没功夫寻你的晦气,可你活得不耐烦,非要自己撞上来找死,那便别怪谢某记仇了。”


    沈忆寒想了想,尝试像灵识传音那样在心中答道:“如此甚好,其实在下也十分记仇。”


    其他在场的妖修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玄霄”脚下忽一顿,险些又被一朵花苞击中。


    包围着“玄霄”的花苞越开越多,枝蔓越生越密,逐渐围成一片花海,且有往周围蔓延的迹象。


    这时终于有在场的妖修觉得事情不妙,拔腿就想离开祭典现场,然而变故陡生——


    那些妖修刚一到广场边缘,天空中便亮起一道青色结界,结界上隐约闪烁着咒符,将那些想要离开的小妖撞了回来。


    那几个小妖被撞得发昏,跑得最快的那个更是被震的吐出一口血来,当场毙命。


    几个出言奉承的别族妖王,见此情状,都有些变色。


    “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你这是何意?这些结界是人修的阵法,为何会在这……”


    谢小风大约是忍无可忍不想再演下去了,左手一展取出一柄青幡,却并不回答方才那妖修的话,只冷笑道:“为何?本座方才说了,今日参加祭典的,一个都不许走,你们没听见吗?”


    沈忆寒看到那柄青幡,眼皮猛地一跳,心道:“终于逼得他把此物拿出来了。”


    青幡迎风便长,很快长到一人多高,谢小风握幡迎风一挥,瞬时整个天空被阴云覆盖,狂风大作,数不清的青黑色灵体从那柄被狂风吹动烈烈飞舞的鬼幡中奔涌而出。


    这些被放出的灵体不知有什么古怪,一被放出,整个广场上结界之内,所有妖修,或者说所有活物,顿觉周遭空气变得污浊不堪,原本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灵气也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再不剩下一点。


    鼻尖留下的唯有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所有植物都在倏忽之间枯萎,就连原本还在飞速生发、破土而出的桃枝也不再生长了。


    及至此刻,沈忆寒为了逼谢小风取出这件鬼道法宝,已经消耗了近半真元。


    他识海里传来谢小风得意的声音:“你是不是以为,本座找不到你就奈何不了你?今日你若能活着从我的噬灵阵里出去,本座算你厉害。”


    沈忆寒感觉到周身真元运转开始变得沉滞,他虽然封闭了五感,但空气中的浊臭还是无孔不入的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是秽气,秽气之于鬼道法宝,便如灵气之于玄门法宝。


    但灵气需要经年累月的温养,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秽气却可以通过吸食血气、飨祭生灵来快速增长。


    噬灵阵是鬼道修士之中最常见的让法宝吸食秽气、增加威力的淬炼之法,并不是什么稀奇法门,甚至在最开始,修士们只是用噬灵阵让法宝吸纳天然灵气,并不曾想到用这阵法来让法宝吸食血秽之气。


    阵法本无正邪,一切因果来处只是人心。


    比起当日在白河城中云烨使用的七十二倒灵转阴阵,噬灵阵远不算稀奇,沈忆寒就算不从祖师婆婆的传承中查找,也知道这种阵法的大致使用方法。


    噬灵阵如今在玄门正派看来,虽已属鬼道,但寻常而言,杀伤力却只是平平,远远不算鬼道法门中最骇人听闻和最凶残的。


    此阵并不难施展,只要有一点阵法天赋的修士,看过一遍阵法书,随便找件寻常法宝,都能使用这种阵法,若是件从未沾染过秽气的法宝,就是吸干一只兔子身上的血气,指不定也得费上个一天一夜。


    但越是凶性重的法宝,这阵法的杀伤力也就越大,因施阵者和所用法宝的不同,不同人与不同人用不同法宝施展的噬灵阵之间的差别,堪比云泥。


    当年风燮魔君到底杀了多少修士、多少凡人,那青司幡里系着多少冤魂恶债,如今恐怕只有谢小风自己知道。


    他忍着恶心和头晕目眩,好容易摸到了鸾鸳,一把将其抽出,正要送到唇边,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巨响——


    沈忆寒抬头一看,周遭的空气都在肉眼可见的震荡,天幕上隐约可见的青色结界上,蔓延出一道裂纹。


    下一刻,雪白的剑光从天幕那头落下。


    整个结界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


    第108章 鬼门


    剑光落下之时, 结界一分为二。


    整座结界顺着那条被斩开的裂纹寸寸龟裂,隐有碎裂之势,“玄霄”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脸上,倏忽之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望着天幕结界,口中疾念咒诀。


    那结界上的裂痕竟然神奇的停止了蔓延, 开始修复弥补起来。


    沈忆寒躲在群妖之中,却从始至终都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哪怕噬魂阵起, 他也受其冲击, 仍是瞬间之内就捕捉到了谢小风神情细微的变化。


    机会稍纵即逝,生死亦是如此。


    他没有犹豫分毫, 在剑光落下的眨眼功夫之后,心神反而自方才那倏忽之间的迷失后,迅速恢复了清醒,这次他牢牢抓住鸾鸳, 送到唇边——


    紫玉笛呜咽一声,音色清灵空明, 如泣如诉, 在密不透风的浊重秽气之中,荡开波纹似的音浪。


    数个急促的音符逸出之后, 很快落成曲调。


    鸾鸳一出,沈忆寒几乎在瞬息功夫之间,便涤清了自己心头一切杂念。


    哪怕他上一刻还在担心云燃如何、重蒙如何、那些被捉来的少年弟子们如何, 此时此刻, 却也将这些全数忘却,只以全部的心神驱动周身真元运转, 抵御阵中秽气侵入奇经八脉,一面则将剩余的灵力徐徐注入笛音之中。


    这次鸾鸳的笛音却并未如同它的音色那般,一直清越空灵下去、


    这曲子不知是谁所作,竞在开篇短暂的一唱一叹之中,已然显出些许煞气,曲调乍听之下宛若泣诉,声声如杜鹃啼泪,但再听之下,才会发现并非如此,哀婉只是其表,愤怒才为其心。


    数声笛音,走走停停,整个噬灵阵中的青黑色灵体动作一顿,竟然在这短短几息功夫之中,已有受笛音影响之意。


    谢小风当然也听见了这笛音。


    他的第一反应先是惊喜,对方终于现身了;


    然后是愤怒,或许是愤怒方才自己被人面也不露的提线木偶一般的耍着玩、或许是愤怒今日分明是自己设局引对方出现,方才却折损了他最为倚仗的两件法器的其中之一、又或许是在愤怒别的……


    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清楚的回忆起了当日在长乐女君传承洞府之中,在那具这些年他寻到的最满意的肉身之中——


    自己被人一剑洞心的剧痛,他清楚的想起了自己倒在血泊里,看到对方那双材质精良考究的雪青色的鞋靴一点点靠近,却再无还手之力,只能被他补上一剑,然后失去所有意识的滋味。


    他甚至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到这个杀了他的人,在了结他的性命时,脸上时何种神情……


    他抢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乐女君的洞府,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长乐女君的传承,还抢了云燃——那个绝顶好用的炉鼎、本该属于自己的十全大补丹。


    他本来算计好了一切,有十足十的信心,哪怕遭逢绝境,也能东山再起,重回昔日巅峰,可一切却都被那个姓沈的——这个忽然出现的变数毁了。


    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若非如此……今时今日,他堂堂号令北域千万魔修的风燮魔君,何至于落到要龟缩在一个畜生体内苟延残喘的地步?


    若非如此,又怎轮得到云烨那黄毛小子对他指手画脚、呼喝拿捏?


    或许,连谢小风自己都没察觉到,几个眨眼间的功夫,他脸上的神情却突兀的变得扭曲狰狞了起来。


    笛音催得愈发急了,仿似三军阵前擂鼓。


    谢小风已顾不得去在意和留心噬灵阵中万千被他所驱使灵体的异状了。


    他瞳孔发红,此时此刻,心中只余下杀了发出这笛音之人的念头。


    他眸子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整个噬灵阵中数不清的灵体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和驱策一般,哀嚎嘶吼起来,可怖的嚎叫声像是想要盖过鸾鸳的笛音——


    可那笛音却始终并不曾消失,仍然在谢小风耳畔环旋。


    再下一刻,七八个灵体便自乌泱泱的鬼海之中抽身,青黑色的影子隐约现出本来面目,朝着沈忆寒袭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穿着破损法衣的女修,这女修束着极为漂亮的飞仙髻,手持一把细细的紫金软剑,看着本该相貌姣好的一张脸上、双目的位置却赫然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她嘴角挂血、唇色乌青,虽然只是个影子,却清晰的寸丝可辨。


    女修挺剑而来,虽是灵体,这一剑却竟然有破空之音,其中又夹杂些许秽风啸叫之声。


    沈忆寒看清她衣着样貌,心下却是微微一怔——


    这女修相貌,居然……居然七分相似他那位伯母霞夫人,再瞧这衣着打扮,使的还是一柄软剑……眼前这位姑娘,恐怕正是与霞夫人血脉相连的蜀中文氏子弟。


    沈忆寒看出她来历,心下虽然惊骇,却分毫不敢轻视,这鬼影剑气袭来间、给他的压迫感竟并不逊于霞夫人。


    幸而他早有准备,仍举笛吹奏之间,脚底却已经踩着长乐剑步法灵活躲开,身影只倏忽一闪,便出现在了女修背后数丈之处。


    谢小风见此情景,却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愈显恨色,怒极道:“杀了他!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


    于是文氏女修剑锋一转,又朝着沈忆寒转身袭来,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那裹挟着她剑身虚影的青黑色秽气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剑意,心下很快明白过来——


    这位文氏姑娘,只怕魂魄虽已被谢小风练化驱使,被拘在青司幡中不得往生,无法反抗、不得不助纣为虐,可却仍存有些微灵智和清醒。


    因为剑修的元神不止在元神之内,更在剑意之中。


    这次与文氏女修一同攻击沈忆寒的,又多了数个衣着各异的修士,沈忆寒一猜也知他们必是曾经死在他手下的修士亡魂。


    若在从前,被这般合围而攻,即便沈忆寒有心躲逃,却也无路可走,但今时不同往日,祖师婆婆的长乐剑,他虽未尽习得精髓,只学懂了冰山一角,可这一角之中他学的最好的,却大抵也正是这步法一节。


    因而此时此刻,被数个青黑鬼影夹击,才能还有腾挪余裕。


    不仅如此,闪转之间,笛音也未停分毫。


    曲行渐至高潮,鸾鸳笛音终于渐渐泄出这曲子全部的煞性,曲调变得诡怪而压抑、内里又隐约有些许疯狂——


    谢小风听至此处,双目暴涨鼓出、脖颈额际青筋狰狞毕露,他的整张脸都在颤抖,眼里青黑和血红交错变幻,手里虽然还握着那柄青司幡,此时此刻,却连动弹一下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气力。


    沈忆寒始终留心着他的样子,见此情状,只将笛音越催越急。


    如黑云压城,愈降愈低。


    谢小风大约是直到此刻,方才终于发觉这笛音的可怖之处,心知不能再让他吹下去了,他瞳孔中一瞬青黑压过血红,口中默念了几句。


    沈忆寒身前的数个修士影子,却都不约而同的在此时惨叫一声,面上全都鼓胀出一种碎瓷片般的裂纹。


    文氏女修尖唳一声,两只眼睛所在位置的血窟窿里留下黑色的泪水来,仿佛发狂一般朝着沈忆寒发起攻击。


    她如此,其他几个修士只有更甚。


    沈忆寒顿觉压力倍增,躲避吹奏之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来。


    越是在此刻,他的头脑却越是清明起来——


    他必须把这首曲子吹到结尾,不能误奏任何一个音节,这是首凶性极重的曲子,不仅对谢小风、更对此刻场上所有还活着的妖修、甚至那些仍然在青司幡中苟延残喘的修士魂魄。


    他在噬灵阵中奏此曲,倘若有分毫错乱,只怕今日的姑妄山,就要成为人间鬼门。


    他的真元已经所剩无多,此曲消耗真元之快,远非寻常音修所能想象。


    此时此刻,若要奏完此曲,只能将丹田里余下不多的真元留给它。


    但这样一来,他脚下的步法,却也就无法再发挥出十成十的速度、维持得毫无破绽了。


    这被青司幡练化的七八个修士魂魄,沈忆寒此刻虽只与他们短暂照面交手,也能感觉的到,若他们今时今日还活着,只怕个个都是修界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厉害的远不止那个文氏女修。


    有持一件钟状法器的,谢小风也不知如何做到,此人身死器损,但那灵钟想必是他本命法宝,故而变成青司幡中鬼魂以后,虽然灵钟不见,器灵去居然能够脱离法器本身,依附于他的魂魄之内。


    沈忆寒险些被他扣下巨钟罩入其内,只觉如泰山压顶般,还未落下,便将他周身真元压得更加难以运转。


    他勉强躲过,却又被那文氏女修与一个盘须大汉样的刀修围攻,一时闪避不得,肩上传来一阵剧痛,虽然仍勉力维持着笛音不断,喉间仍然溢出一缕闷哼。


    也是在此刻,上空那方才被谢小风修复了一半,就顾不得再继续修复的结界又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沈忆寒清楚的听到了一声剑鸣——


    那是蘅芜出鞘的剑鸣声。


    又一道雪白剑光落下,勉强支撑的结界再也无法维系,分崩离析。


    沈忆寒看着剑光落下的方向,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肩上的法衣已然被血染红,嘴角也溢出血丝,鸾鸳笛声却始终未停——


    和方才不同的是,现在除了进攻,笛音中更多了一分指引的意思。


    结界碎裂之时,谢小风惨嚎一声,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捧着脸,面目变得更加扭曲,竟然不由自主的去掐自己的喉咙,嗓子眼里发出可怖的嘶吼声。


    沈忆寒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谢小风眼里看见的正是他这一生、数千年来最不愿看见的东西——


    他的心魔。


    魔修的心魔,可要比玄门正道修士,凶险千倍万倍。


    天幕中玄色人影凌风而来,云燃看清沈忆寒模样,眸色微沉,一剑洞穿从他背后正要劈刀而下的盘须刀修。


    剑影如风,剑罡如虹,震散了青黑色的鬼影。


    沈忆寒见他到来,对上他的眼神,心知自己总算能够安心将此曲奏完,他只深深看了云燃一眼,便闭目继续吹奏,随着曲音在诡谲之中走向尾声,他面上神情却愈发安宁平静起来。


    沈忆寒将整副心神都沉入到了这首曲子里,与鸾鸳合二为一,耳畔云燃的剑风破空之声,似乎也在渐渐离他远去。


    谢小风跪倒在地,巨大的青色结界碎裂后,灵光破碎汇聚到他周身,又重新拼合成一小方结界天地,将他护在其中。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有心自保,却无法从鸾鸳的曲调里挣脱出来。


    谢小风一只手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却努力的想要将它拽开,然而自己左右互搏许久,始终只是徒劳。


    他被自己那只手掐得面色紫黑,嘴角溢出一大滩一大滩的乌血,情状愈发可怖。


    忽然笛音戛然而止,本来还在攻击沈云二人的七八个鬼影身形一滞——


    那个方才被云燃一剑洞心,却在消散后又重新凝聚了灵体的刀修扭转过头,本来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现出刻骨的恨意,扭头看向正趴跪在青色结界里的谢小风。


    再下一刻,七八个鬼影掉转过头,却是朝着谢小风而去。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沈忆寒奏完最后一个音节,将鸾鸳放下,仰头望去,却见那阴影正是成千上万、凝聚成云的青黑色鬼影灵体汇聚形成。


    它们如汹涌的浪涛一般,朝着这个方向奔腾而来——


    或者说,朝着那个小小的青色结界之中的谢小风。


    谢小风的心魔,终于在此刻彻底失控了。


    第109章 鬼门


    月悬中天, 夜静如雾。


    那团青云越聚越浓,愈积愈厚,渐渐遮天蔽月。


    护着谢小风的小小青色结界被一浪又一浪涌过去的重重青黑色灵体包裹、分噬, 逐渐看不见内里情形。


    重蒙带着几只狐妖在一片混乱中自远处奔来,一路上大约也看见了那团遮天蔽月的青云,到了沈云二人面前, 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望着那团仿佛有血肉般,仍在不停膨胀、涌动着的青云, 惊得睁大了眼睛道:“这是……”


    沈忆寒奏完那一曲, 几乎透支了全身的灵力,他身上又受了伤, 此刻却无力回答重蒙的问题,只能暂先闭目调汇真元。


    然而这一动用奇经八脉,顿觉五脏六腑之中传来一阵闷痛,他眼前发黑, 喉头腥甜,好容易才忍住了吐血的冲动, 险些要站不住——


    云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忆寒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熟悉力度, 嘴角虽仍挂着血迹,模样狼狈, 却睁开眼露出笑意,望着他道:“你……你都想起了,是不是?”


    云燃亦看着他, 一双黑眸乌沉乌沉, 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滚动了一下:“你先疗伤……我的事之后再提不迟。”


    沈忆寒还待再说话,却不及张口, 便感觉自己脉门给云燃扣住,熟悉的温热灵力从他们接触的皮肤进入了他的身体,替他修复起周身经脉中各处细小的伤口。


    若说方才他还不确定云燃是不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底下,拥有如此霸道炽烈、灼烫逼人的灵力,却会在替他疗伤时控制自己、小心翼翼的生怕伤了他,又能如此细心的发现他体内每一处伤口的……


    只有一人。


    沈忆寒不再有分毫疑议,只敞开脉门,任由对方的灵力进入他的身体为他疗伤。


    重蒙在旁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这两人虽并没怎么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就是找不到机会插话提问,见二人开始替沈忆寒疗伤,他也不敢打扰,只能一面等着,一面有些紧张的看着远处已经被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不知已是什么情形的谢小风。


    沈忆寒模样看起来狼狈,但其实伤势并不严重,究其原因,不过是过度透支真元导致经脉受损,他方才紫府灵台枯竭,无法调转真元替自己修复疗伤,此刻有云燃相助,恢复起来却不过是一会儿的事。


    不知是不是二人早已双修多次、灵肉合一的缘故,云燃真元经过灵台之时,本来蔫巴巴的桃树仿佛被甘露浇盖过一般,在倏忽之间便重新焕发了生机。


    云燃却不知沈忆寒如今所习功法奥妙之处,只感觉自己的真元在经过沈忆寒丹田的一瞬间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尽数吸走。


    抬目去看沈濯,却发现他仍然闭着目,脸色却终于不似方才那样惨白了。


    云燃略想一想,又重新凝聚真元,自沈忆寒脉门送入。


    果然行到灵台,他的真元又被吸走,再观对方面色,果然又恢复了血色几分,于是便不再有疑虑,只繁复凝聚真元送入沈忆寒体内,供他灵台吸纳疗伤之用。


    几次以后,沈忆寒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募地睁开眼看着他,轻|喘了一口气,拉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不……不必了,我已没事了。”


    云燃看他面色红润中双眸氤氲似有水意,顿了顿,半晌才道:“你……”


    沈忆寒生怕被他看出自己异样,哪里敢真让他问出什么,只转头看向重蒙道:“我交给狐王那些阵旗,可都布置好了?”


    重蒙方才望着这两人,一张狐狸脸上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此刻被沈忆寒唤回注意力,才回神答道:“已经都按你所说布置好了,只是‘玄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这样……我们当真不用管吗?”


    重蒙问的“究竟怎么回事”,却说的是那头正被青影吞噬的谢小风。


    沈忆寒自盘坐中站起身来,顺着重蒙的目光看去,望着那头越来越凶悍饥狂的鬼影们,沉默片刻,答道:“先不必管,青司幡是当今世间第一鬼器,虽认风燮魔君为主,但若谢小风一昔身死,此物落到旁人手中,必然惹起天大的麻烦。”


    重蒙化作人形,听完沈忆寒的话,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毁了这个什么幡?”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我纵然有此心,但青司幡中拘了百万生灵,就算毁了幡,却灭不了如此多的魂魄,何况他们也是被谢小风杀害祭幡,才会被留在幡中,即便手中染血,却也并非祸首,要将他们都挫魂扬魄……实在太过残忍。”


    重蒙即便在妖族之中,已经是极通人性的聪明,但他毕竟并非人族,自然不懂沈忆寒短短片语之中的许多犹豫和不忍。


    “既然如此,你不毁了它,那你是要收下这东西了?”


    沈忆寒有些失笑道:“我并非鬼道修士,要此物何用?我自然不是要收下此物,只是……”


    他语及此处,略顿了顿。


    云燃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好像看穿他心中念头,忽道:“你要超度其中魂魄?”


    沈忆寒一怔,转目看向云燃。


    云燃微微蹙眉,道:“此物业力深重,要超度千万冤魂怨魄绝非易事,若有一个不好,便会连累自身,你并非佛修,如何超度?即便将此物送往伽蓝寺,他们亦未必敢揽下差事。”


    沈忆寒与他对视片刻,二人俱是不言,却心知肚明——


    其实云燃这番话说得都还太轻了。


    佛修虽然能超度亡魂,但历来超度之数,也不过至多几十几百,若有上千之数的,对佛修而言,便已经是极为凶险的课业修行。


    但青司幡中却有千万冤魂。


    不是艺高人胆大、又当真能知行合一舍身为果的,谁敢应承下这样的差事?


    若如今的伽蓝寺仍有佛童,或者以其大神通、以其灵心慧性、慈悲渡世,会应下这苦差事,但照深已经离去,他们即便有心,只怕却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空气静默良久。


    云燃道:“以杀才能止杀。”


    沈忆寒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却不知怎的想起九尾狐的话——


    “你可知这天地之中,多久才出得一个他?”


    “因为你就是那把钥匙。”


    冥冥之中,沈忆寒似有所悟。


    ……阿燃醒了,不早不晚,纵然自己早就希望他能醒来,但他却恰恰醒在这青司幡中百万魂灵的命运即将被决定的前夕。


    他似乎是为了自己的等待醒来,他似乎是为了救下昆吾弟子醒来,他似乎是为了童沐尘的剑求救醒来——


    但其实或许都不是。


    细数往昔千载岁月,从阿燃握得蘅芜剑柄的第一日开始,似乎总在“醒来”:


    少年时和梅叔被昆吾剑派之中的败类逼到绝路,几无安身之所,绝境之中得到了登阳剑的传承,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筑基之后,被天下剑修质疑不配承习登阳剑衣钵,为了守住剑道传承,短短三十载便从筑基冲击至结丹初期,破关而出时,恰逢南越沼海恶蛟作乱,他携蘅芜而去,将那恶蛟斩足抽筋,剥得皮甲,高悬于该地辖界仙府门前,骇得南越灵蛟一族再也不敢于昆吾辖界之中放肆,方才立下门楣;


    此后光阴如梭,他似乎总能在恰如其分的时候醒来——


    或者于困境中醒来,或者于绝境中醒来,或者……如这次一般,于天道需要他的前夕醒来。


    沈忆寒忽然敏锐的感觉到了九尾狐话中的深意——


    这上下两边天地之中,若真有那叫天道的东西……或许它真的需要阿燃这样一个人。


    而他自己,则是那把连接他们的钥匙。


    沈忆寒心中念头一个个略过,那双琥珀色瞳孔静静注视着云燃,最后面上神色渐渐淡去,只道:“这是百万千万条生灵……以杀止杀,其中业债,谁来承担?”


    云燃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看着沈忆寒面孔,他唇角微动,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忆寒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你也承担不起。”


    话音甫落,原本被一浪盖过一浪的青黑色鬼影团团包裹的地方,忽然突破众多灵体,冲出一小团乌黑的东西。


    沈忆寒目光沉凝,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柄小小的阵旗,口中迅速的默念几句,清叱一声道:“缚!”


    三角阵旗脱手飞出,牵动数不清密密麻麻的白色网状灵力从地面蔓延而出,又腾空而起,在那个小小的乌黑光团周围收束——


    那是谢小风的元神。


    他要舍弃玄霄的肉身逃命了。


    云燃目光也随那光团一动,沈忆寒心知他要动手,及时出言阻拦道:“不要杀他,先留他一命,我还有用处。”


    语罢白光收束,那乌黑光团里传出一声惨叫,渐渐的被包成一个白色光茧,只微微颤动,却再也挣脱不得了。


    沈忆寒五指一抓,阵旗与光茧俱飞回他掌中。


    那头浓云一般的青黑色灵体没了攻击目标,没头苍蝇似的朝着四面八方散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然而在它们即将飘远时,却又被一道白色光幕罩在这方天幕之下。


    说来也怪,这些青影方才何等凶狠,此时却全不复方才模样,竟然并不攻击沈云重蒙等人,连广场上其他本来被噬灵阵吸去近半血气昏迷不醒的妖修们也并不搭理,只是窜来窜去的寻找着什么——


    沈忆寒凌风而去,在昏迷的玄霄身旁蹲下,并未立刻去捡落在旁边的那柄青幡。


    他伸指扣在玄霄脉门上感知了片刻,才睁眼对重蒙道:“玄霄的魂魄不在其中,想必……应在幡中。”


    两人一妖目光应此言落在那柄幡上,沈忆寒道:“此物凶性甚重,倘若不曾获知操纵它的法门,只怕不能轻动。”


    重蒙看到那些灵体的惨状,自然也明白魂魄被收进那诡异的青幡中会落得什么下场,听得沈忆寒此言,立刻明白他为何要留下那个魔修的元神,急道:“既然如此,搜魂术唯有你们人修才会施展,沈宗主,还请你快救玄霄出来!”


    沈忆寒点头,转目看向云燃,道:“阿燃,还需劳你为我护法。”


    云燃却道:“你要施展搜魂之术?”


    沈忆寒见他目色沉沉,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九尾狐交给自己灵璧之时,他睡着了,并不知其中的来去缘故。


    想必阿燃是真的以为自己要如魔修一般,使用搜魂术那种有损阴德的旁门左道了。


    沈忆寒本想和他解释,但不知怎的,云燃醒来后两人从前留下的灵识印记似乎不生效了,却传音不得,他只好当着重蒙的面轻声道:“此事我之后再与你解释,只是并不是搜魂术那样的邪术,你放心就是,眼下救人要紧。”


    他既如此说,云燃自然知他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玩笑,也就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追问。


    有他护法,沈忆寒才敢施为,取出九尾狐给他的那半边灵璧,将包裹着谢小风元神的白色光茧一推,送入璧中。


    光茧甫一靠近,但见那本来粗糙的璧身忽然神奇的亮起荧光,璧面竟渐渐变得光滑起来,数息功夫之间,已然光可鉴人。


    再下一刻,光茧落入璧面,如石子落入水面。


    沈忆寒心知只怕接下来并不轻松,深吸一口气,分了一缕神识,按照九尾狐所教授给他的那般,也触入镜面似的璧身。


    在云燃、重蒙看来,沈忆寒只是闭了目睫羽微颤,数息之后,他便睁开了眼。


    整个过程很短。


    云燃见他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他的手腕探他体内情况,见他六脉调和,并无伤处,这才稍稍放心。


    重蒙按捺不住,问道:“怎么样,可找到法子了?”


    沈忆寒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面色却仍不曾缓和,额头亦渗出细汗。


    云燃见他这副模样,想起方才为他疗伤时他的反应,凝聚一缕真元送入沈忆寒体内。


    数息之后,沈忆寒面色果然稍缓。


    沈忆寒顾不得与云燃仔细解释,他在短短几息功夫中看完了谢小风数千年的记忆,对精神有所冲击,亦是难免之事。


    但正因此,他也知道玄霄的魂魄在那幡中却再拖不得一刻了。


    他将青司幡捡起,默念几句咒诀,握住那幡柄,将幡一挥,道:“魂兮归来——”


    第110章 极情(一更)


    话音一落, 原本在天幕之中乱窜那数不清的青黑色的灵体,仿佛被什么束缚收紧般猛地一颤,不过两三息后, 便都乖乖的如游鱼般调转过头,往沈忆寒手中的青司幡里钻。


    沈忆寒从灵璧中谢小风的记忆得知了驭使这柄鬼幡的法门,自然也已完全知道这幡的来龙去脉, 此幡确实是件凶性甚重的法宝,连谢小风自己使用,尚且小心翼翼。


    因此沈忆寒此刻催动它, 亦分毫不敢大意。


    饶是如此, 他仍然觉得在念动咒诀、自己的真元与其产生灵力联系的那一瞬间,被一种极其沉重怨恨的力量冲击到了元神深处。


    数不清的青黑色灵体飞回青司幡中的短短瞬息功夫, 沈忆寒眼中如千灯过夜、万树穿舟一般掠过无数画面——


    他的意识亦在其中穿梭。


    这些画面明显是不同人的记忆,有的是修士的、有的是凡人的:他一忽而在灵山秀水之畔悟剑观花、一忽而在数不清的狰狞妖兽围攻下搏杀,一忽而是站在水岸边与情人分别的少女、一忽而又成了寒窗苦读的书生……


    然后或者垂髫玩耍的孩童、或者寒衾冷枕孤独半生的老妪……


    倏忽一瞬,仿佛穿越了数不清的人生、被数不清的心情冲刷着他的元神和心智。


    这些记忆、感情, 哪怕只在一瞬间,但那短暂瞬间的感情之强烈, 沈忆寒丝毫不怀疑都是那些被青司幡吞噬的魂魄一生之中最无法割舍的回忆。


    他看到最后, 比起被这些记忆与感受冲击的痛苦和恶心,更多的却是目眩神迷。


    他自己不知, 旁边的云燃与重蒙一人一妖,却将他短暂失神的神情看的分明——


    那双本来琥珀色的眸子,其中一只因为变成深紫色, 更显几分妖异, 此时此刻更能清晰的看见其中跳动的细小紫色雷纹,仿佛正昭示着主人心境的兴奋与不宁。


    “沈濯。”


    沈忆寒仿似被从梦中惊醒一般, 面色一顿,扭头去看,才发现云燃正眉头轻蹙看着自己。


    他看见云燃,便本能的松弛了些神情,带了些安抚意味的去抚他抓住自己手腕的五指,笑道:“……我没事,你放心。”


    短短几句话间,夜色下所有游荡在外的灵体,都已被收入青司幡内。


    沈忆寒想了想,将青司幡放在昏迷不醒的玄霄肉身旁边,掐诀默念了句什么,下一刻那青幡就微微颤动起来。


    不一会,其中一个灰白色的光团灵体破幡而出,又由玄霄头顶百会进入他的身体。


    重蒙早已跪在友人身边等待,见那光团进入玄霄身体后,玄霄果然身躯一震,立时将玄霄从地上扶了起来,揽住他的肩头枕在自己腿上。


    沈忆寒道:“魂魄已重回肉身,至多一日之内,他该当能醒来,只是青司幡对他妖魂损伤不轻,好在元魄无损,恢复些时日倒也无……”


    他本来想说倒也无妨,但语及此处,却忽然觉得眼前发黑,脚下一软。


    好在有云燃在他身边,这才眼疾手快的一把将他扶住。


    沈忆寒心知自己是真元消耗太甚,必得立刻休息,也不再拖延,只和重蒙交代了几句,便告辞去了,将打扫战场和余下的琐事交给妖修自己。


    重蒙听完,本欲留他去狐族领地中修养,沈忆寒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比起狐族领地,他更想回到那个和云燃醒来的谷底洞府之中。


    云燃听他婉拒重蒙,却并没问起他二人如今居处在哪里,也不问那个山谷,看起来他虽然恢复了从前的记忆,但对这半年魔化后发生的事,也多少保留着记忆。


    动身之际,沈忆寒正想催动真元,却被云燃拦住,道:“你真元枯竭,不宜再催动,我来。”


    语罢递过手停在沈忆寒身前。


    沈忆寒见状,微微一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云燃一笑,温声道:“……好,倒是好久没有这样借过你的便宜了。”


    这话的确不假。


    少年时两人在外游历,他或者真的受伤、灵力不济,又或者只是单纯懒得自己动用灵力御鸾鸳飞行,便没少这般借云燃的便宜躲懒过。


    但随着两人修为境界的差距一日大过一日,渐渐云燃能去诛的妖除的魔,沈忆寒若跟着,只会成了累赘,二人便不再一同游历了。


    从前的形影不离、同修同住,也渐渐成了书信联系、偶然见面浅酌闲聊两句,情分虽然不淡,但终究与少年时的亲密无间不同。


    更勿论后来那百年的闭关,他们又是百年不见。


    诚然人在少年时的感情总是一生中最热烈最纯粹的时候,即便是修行中人,亦不例外,但……


    但若没有幻元灵璧之梦,他们大约是注定了只会越走越远的吧。


    如今想来,若阿燃早已对他有情,心魔产生……也着实不算无迹可寻。


    沈忆寒将五指搭上云燃手背,任由云燃化作遁光包裹了自己。


    两人回到谷底,一路行动轻浅,甚至没有惊动就住在不远处的锦皮鼠妖们。


    进了洞府,熟悉的灵气充沛的阴凉感包裹了沈忆寒,终于叫他今晚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


    云燃亦环视了一圈洞府内的情形,看见那洞中那方波光幽暗的幽潭时,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微微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沈忆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目光也在那潭面上停顿了片刻,忽轻声道:“阿燃……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云燃垂眸看着他,半晌才道:“……都记得。”


    沈忆寒抬头对上他目光,不曾躲避,只是直直望进他乌黑的眸子里,又问:“那……从前的事呢……也都想起来了?是在今日看到你师侄的那柄剑时想起来的吗?”


    云燃“嗯”了一声,道:“那时不曾全想起来,后来就都记起了。”


    沈忆寒默然片刻,并不曾回答什么,只是仰头看着他,忽然抬手,修长的五指轻轻落在云燃侧脸。


    云燃感觉到他指尖轻颤,这份触感竟然显得如此小心翼翼——


    在夜色里洞中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他仍然看清了对方眼眸中藏着的万语千言。


    两人皆未再言语。


    沈忆寒感觉到自己抚摸云燃侧脸的那只手忽被他按住,然后顺着他侧脸的线条一路滑至下颔、再到脖颈、到肩膀、胸膛,最后停在他饱满的胸部肌肉上。


    敏锐的五指触觉下,沈忆寒感觉到一颗正在有力跳动的心脏。


    他眼睫微微颤了颤,立刻明白了云燃的意思,抬眸望他、动了动唇角本想说什么,云燃却在这时低下了头。


    沈忆寒唇上传来熟悉触感,微微怔愣片刻后,并不曾推拒,索性就势扶住了他的肩膀,闭目感受这个久违的吻。


    洞中安安静静,二人交缠的身影投在波光明澈的水面上。


    待沉静的结束这一吻后,云燃才道:“你真元透支过甚,先疗伤休息为要,我来帮你。”


    沈忆寒道:“好。”


    两人在潭边相对盘膝而坐,沈忆寒不再多想,抛却心头诸般杂念,安然入定。


    他这次的伤势虽然确实不重,但与谢小风交手,的确让他几乎耗尽了真元与心力,他全身从思维到血肉无一不感到疲惫,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


    他不再催动真元,转而起念运行起桃源心经,吸纳洞中灵力,重新温养蔫头耷脑、绿意枯涸的灵台桃树。


    这个过程极慢,像是天地重新孕育一片土地的生机,好在其中始终有源源不断的真元从脉门处汇入他的身体。


    沈忆寒自然知道那是谁的真元,也就坦而受之。


    大约是因为这半年来两人双修次数变多,沈忆寒灵台桃树对云燃的真元已然完全熟悉,这狡猾的桃树大抵是发现云燃的真元已经是它能摄取到最好的养料,也就日渐的对这份养料熟门熟路也垂涎欲滴起来。


    这桃树毕竟植根于沈忆寒灵台之中,说白了如今他和这桃树早已经密不可分,灵台桃树是他,他也是灵台桃树,桃树倘若垂涎欲滴,他自然也不免意动情移。


    好在这种感觉也有不少是因为沈忆寒对云燃心中有情,于是也就更多是发自他心头念间,是他情与欲的具象化,他对此有完全的掌控和了解,并不会被其操纵、影响心智,和谢小风那下作的蛊虫相比,便全然不是一回事。


    灵台桃树要死不活间,得到渴望许久的食物,立刻精神起来,兴致勃勃的开始进食。


    ……


    沈忆寒再次醒转时,已在三日三夜以后。


    他醒来第一刻并未睁眼,先是内视紫府,确定周身经脉调和、灵力充盈,伤势已全部恢复,这才睁开眼。


    一睁开眼,便看见坐在他对面的云燃也在同时睁开了眼。


    云燃道:“你如今的经脉凝实,比之从前,已有天壤之别。”


    沈忆寒笑了笑,道:“是,短短半年如此进境,也算是诸般机缘巧合、造化弄人,其实侥幸之至。”


    他言语间,见云燃盯着自己一瞬不错,微微一顿,转了话头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可是觉得短短半年不见,我变化甚大?”


    这话带了些轻松的玩笑意味,沈忆寒本来是不欲让云燃因为这半年发生的一切产生太重的负面情绪,才这样打趣,岂知云燃听了这话,却仍是静静望着自己,并不搭茬。


    沈忆寒摸摸鼻子,颇觉讪讪,正想再说点什么找补,却听云燃忽道:“……并未半年不见。”


    沈忆寒一怔,想起三日前入定时云燃的话——


    对了……阿燃说,这半年多来的事,他都记得。


    所以,这半年多来,自己的迷茫、犹豫、等待、恐惧,他都知道。


    沈忆寒有些无法故作轻快了,空气又静默良久。


    这次仍是云燃打破了沉默。


    “你一直在等我想起来……我很高兴。”


    沈忆寒本来感受有些复杂,听见这句话却微微一怔,抬目看云燃,对上他一双乌沉沉的眸子。


    他不知怎的,从其中看到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与云燃相识的这千年,一贯知他话少寡语,也不爱和人扎堆凑热闹,各种修界盛事总是能不去的便不去,非露面不可的,点头既走,别人皆以为登阳剑主心冷性冷,这才不屑于与人闲话攀谈——


    只沈忆寒知道,他只是的确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们相熟千年,在沈忆寒面前时,比起在旁人面前,云燃话已很不算少,饶是如此,他对沈忆寒所说的话,也大多数都是平静的叙述事实,顶多涉及些许对沈忆寒感受的询问。


    对自己的情绪的感受,云燃大多数时候,却都是只字不提的。


    他甚少,或者……是从未这样毫不遮掩的说“我很高兴”。


    沈忆寒顿了顿,轻声道:“阿燃,你也变了很多。”


    “能告诉我吗……你身上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你对当日白河城……还有后来魔化这些事,似乎并不惊讶,也并不意外……”


    “你如今……到底算是人修,还是魔族?又或者……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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