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大玥听教画先生抱怨了一通“这孩子真不是画画的材料”,“莫要为难老夫也莫要为难孩子”,“另寻高见”诸如此类,最终开出了一个令先生十分满意的价格,才将人留了下来。


    大玥看了眼先生拿来的作业,山似锅盖,人似火柴,说“一塌糊涂”都算夸奖了。


    他默默收起画,这已经是第十八位先生了。


    江不宜六岁才到灵云山,刚来时连话都不会说,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净是些脏话,叫年轻的女弟子听了面红耳赤。


    宗主找先生教了两年,才勉强能说出一句不算完整的句子。他明明读书认字学得极快,握笔却要从头教起。


    如今师尊叫他画画,实在是强人所难。


    大玥回到净方阁。


    这个时辰,师尊应该在后院浇花逗狗。


    他绕过一层层禁制,果不其然看到了那抹清瘦的月白身影。


    常少祖平日里披散的头发松松束起,手拿一把竹制洒水壶,正极有耐心地浇着满园子的仙人球,脚边还跟着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狗。


    小狗嗷嗷嚎叫着,似是难受极了,一直往他脚边蹭。


    “小畜生。”


    常少祖笑骂一声,放下了洒水壶。


    他蹲在地上,细白的指尖一下下戳着小狗的脑袋,眼里满是幸灾乐祸:“不让你过去,你偏要过去,这仙人球浑身是刺,你和它玩儿,可不就得挨扎?现在知道疼了?”


    小狗拱了拱脑袋,哼哼唧唧地往他掌心里蹭。


    大玥走上前,拱手行礼:“师尊。”


    常少祖拍了拍手,站起身:“你来的正好,这仙人球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养活吗?本尊日日悉心照料,怎么还是发黄了?”


    大玥看着漫到脚边的水,摇头道:“仙人球不能浇太多水,根会烂掉。”


    “原来如此。”


    “还有这小畜生,”常少祖抱起小狗,笑道,“扎了浑身的刺,你等会儿给它拔一下吧。”


    自从宗主送给师尊这条狗后,大玥常常分不清师尊口中的“小畜生”到底是在叫狗,还是在叫小师弟。


    不过后来他发现,师尊叫狗时,眼底总是带笑的。


    大玥目光落在小狗身上,接了过来:“是。”


    霍霍完东边的仙人球,常少祖又提起洒水壶施施然朝西边的仙人掌去了。


    大玥面露无奈,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边想着这批仙人球死了要换成什么植物,边给小狗拔刺。


    等拔完刺,常少祖还在浇水。


    大玥摸了一把狗头,把小狗放在地上,它就又摇着尾巴跑去常少祖脚边蹭了,望着大片的仙人掌跃跃欲试。


    大玥犹豫了下,还是说出来见师尊的目的:“师尊,小师弟昨晚回房后偷偷哭了一夜,您要去看看他吗?”


    “让他哭。”


    常少祖洒完一壶水,又舀上满满一壶:“本尊还说不得他了?”


    “可是小师弟今日状态不太好,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常少祖踢了又往仙人掌里爬的小狗一脚:“不吃就饿着。”


    常少祖不以为意,他辟谷几百年了,哪怕是把胃给摘掉,也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任何影响,不过是饿几顿罢了。


    直到半夜三更胃疼醒来时,常少祖才意识到胃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


    起初上腹部如针扎一般,常少祖尚可忍受,可很快痛感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想去拿去疼丸,可一睁眼,双目又干又涩,眼前好似蒙了层雾,一触到烛光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刺得他泪都流了出来。


    这小畜生是哭了多久?!


    常少祖在心底骂了一通,忙把大玥叫了过来。


    帐内。


    原本高高在上的束尘仙君此刻虚弱地躺在床上。


    他时而眉心微蹙,时而轻轻吐纳,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乌黑的发丝粘在脸上,显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一块包了冰块儿的棉布正覆在他眼皮上,轻轻地按揉。


    大玥微拧着眉,面露担忧:“师尊胃里可觉得好些了?”


    “嗯。”


    吃过去疼丸后,常少祖胃部的剧痛消减了不少,但依旧在隐隐作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碍事的东西,真不如割了去。”


    “师尊万万不可!”


    大玥猛地站起身,手上力道没注意重了几分,惹得常少祖倒抽了口凉气,偏过了头,半睁开眼责怪地看向他:“本尊说说而已,轻点儿。”


    “……师尊恕罪。”


    大玥抿了抿唇,又缓缓坐了回去,放轻了手上动作。


    “那小畜生还是不肯吃饭?”


    “不肯,”大玥摇了摇头:“师尊也不必过于担心,小师弟大抵是受腾蛇血脉影响,自去年开始愈发皮糙肉厚,便是割肉剔骨都难伤其半分,这才心里一不舒服就爱朝身体发泄。”


    常少祖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


    割肉剔骨、皮糙肉厚……他被同心锁所困,替那小畜生近十成十地承伤,日日教他安分守己未见成效也就罢了,还习得了这么个破习惯。


    畜牲果真是畜牲。


    常少祖掀眸,眸底晦暗不明:“本尊还真说不得那小畜生了。”


    大玥垂了垂眼:“您在小师弟心中的分量……极重。”


    “也罢,本尊多久没去看他了?”


    “已一月有余了。”


    深夜丑时,藏经阁旁的偏房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常少祖悄无声息地绕过层层禁制,来到偏房内。


    轻轻跳跃的烛光下,伏着一道瘦小的身影。


    年幼的小弟子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埋首于桌案间,正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神情之专注,连身后多了一个人都未曾察觉。


    “你写的是本尊的道名?”


    常少祖突然开口,小弟子惊得手一抖,尘字最后一横斜拉出一条黑线,墨水浸透了纸,戳出一个窟窿。


    他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似的,迅速将纸抓起来藏到桌下,转身险些撞进那充斥着清冷兰香的怀里。


    江不宜抬起头,黑眸中弥漫的水波骤然一激荡,变得清澈透亮:“师,师尊……!”


    常少祖嗯了一声,绕过他走到桌案前。


    方才他藏的匆忙,只藏了最上面一张,却漏了下面的。


    常少祖拿起那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写满了“束尘”二字。


    仙君道名不能随便称呼,往往只有长辈或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叫,而整个天衍剑宗能开口唤一声“束尘”的,也只有宗主一人。


    咚!咚!咚!


    江不宜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汗湿的手指紧攥住衣角。


    他已经有一个月零八天没见到师尊了。


    往常每个月师尊会来两次,多了可能四次,最少也是一个半月一次。


    最多,最多再过七天就能见到师尊了,可是他惹师尊生气了。


    师尊以后……还会来吗?


    不愿面对的答案整夜整夜缠在他脑海里,心脏要被拽成两半。


    等回过神来时,“束”字已落下最后一笔。


    他怔了一瞬,于是,大着胆子写下了“束尘”二字,写完又觉得自己写得不够漂亮,翻出字帖一笔一划临摹了好多遍。


    江不宜望着身侧不染纤尘的衣摆,羞愧地小脑袋几乎要低到地里。


    “写的不错。”


    纸张被轻轻放回原处。


    江不宜一愣,抬起头,正撞入那双琉璃般的浅色眸子,里面是大海般的平静宽和,好似没有什么过错是他所不能包容的。


    常少祖半蹲下身,视线比他略低一些,温声道:“大玥说你今日没好好吃饭,是饭菜不合胃口?”


    温和的声音与记忆中的重合,前日那冷漠又可怕的语气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不宜喉咙一疼,泪水再次浸透泛红的眼眶。


    “……不是。”


    “那便是前日本尊训斥了你,心里不舒服了?”


    “……”


    江不宜没说话,眼泪却唰地掉了下来。


    常少祖微微一笑,随即叹了口气,抬手轻抚上他布满泪痕的脸颊:“怎么又哭了,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脸上是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好似终于确定眼前人不会伤害他一般,江不宜往前一步猛扑进他怀里,细瘦的小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师尊……”


    “师尊在。”


    常少祖语气温柔依旧,眼底却一片冷淡漠然。


    江不宜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在害怕。


    常少祖自然是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过是怕惹自己生气,然后一切又重新回到他六岁刚来灵云山那年。


    江不宜一直哭,常少祖就一下下轻拍着他颤抖地背脊。


    直到肩颈处的衣服都浸湿了,江不宜才抹了把小脸抬起头,红彤彤的眼睛望着他,抽噎道:“我,不想再让,师尊,失望……”


    “先生说,我,很差,比赛,会给师尊,丢脸……”


    江不宜撅起嘴,眼泪又漫上眼眶,眸中满是迷茫:“可是……我画不好。”


    常少祖抹去他眼角泪珠:“好了,别哭了。”


    江不宜听话地点了点头,低头把泪水憋了回去。


    “为何不让本尊看看你的画?”


    江不宜猛地抬起头,手指紧张地揪住了衣角,对上他期待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他从一旁书架上选了许久,最后拿出了自己觉得画的最好的一幅,紧张地交到他手里,目光盯着画卷背面缓缓展开,别开了脸。


    耳边能听到烛火燃烧灯芯的噼啪声,江不宜食指不安地搅在一起。


    一声轻笑落进耳中。


    江不宜心头一跳,抬头便看到常少祖眼中不加掩饰地清浅笑意,手上动作不自觉停了。


    常少祖微敛笑意,看向他:“本尊倒觉得这画甚是有趣。”


    江不宜脸颊一烫,低下了头。


    常少祖指着画右下角:“这两只在河边喝水的,是老鼠?”


    “……是鸳鸯。”


    常少祖眉心一挑:“嗯,很有象征意义。”


    “师尊不用夸,”江不宜不再看画,道:“我知道,画的很丑,给您丢脸了。”


    常少祖摇了摇头,轻轻收起画卷,不以为然道:“你师兄们哪个没给本尊丢过脸?不差你这一次。”


    他走到书架前把画卷放回原处,拉着他在桌案边坐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过一个比赛,你不想去便不去,你才刚学不久,是本尊对你要求太严格了。”


    江不宜眨了眨眼:“真的吗?”


    “骗你作甚。”


    江不宜眸底绽开毫不掩饰地喜悦。


    他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十六师兄说,明日青稞问剑大会,宗内,所有未满二十的弟子,都能参加,我能不能去……”


    江不宜能明显感觉出一提到这个常少祖眼神瞬间变了,他原本兴奋的语气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只小心翼翼看着他。


    “小十六告诉你的?”


    江不宜犹豫地点了点头。


    常少祖垂了垂眼又睁开,神色又恢复温和,只是那副佯装的温和覆盖下,是百年之厚的冰封。


    他将他被泪水沁湿的黑发耐心地捋到耳后,道:“小畜生,你记住,你与外面那些成日里舞刀弄枪的小朋友不一样,修炼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常少祖拇指一下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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