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废土(3)
◎【第一日游戏结束。昨晚,玩家[炽之刀]被杀。】◎
“休息时”只有短短六小时, 但这一夜玩家都没闲着。第二日一早,贺逐山再和众人在主殿中打照面时,发现彼此之间相互打量的神色已然变得微妙而复杂,想来每间休息室中应当都散落有不少与身份信息有关的线索。玩家会根据已获得的线索, 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从而基于这些利益关系寻找同盟。
元白充分发挥三寸不烂之舌, 在玩家间游走, 从他们身上旁敲侧击出不少情报。
于是在忏悔室门前和贺逐山擦肩而过时, 给贺逐山塞来一张纸条, 其上收集并整理了他获得的所有资料。
在设定中,女孩诺亚与男孩布兰特是青梅竹马。诺亚是A国人,父母在政府机关做文职工作,她所居住的城镇恰坐落在两国边境线上, 一次偶然, 因暴风雪袭击,迷路误入B国国境,不慎跌落山林时为布兰特所救。布兰特一家是B国农民, 以替庄园主牧羊为生。两人因此成为朋友, 诺亚常常趁家中佣人不备, 翻过小山丘, 与布兰特一齐在原野上追逐奔跑。
战争爆发后, 屠戮最先降临在边境。布兰特的父母及姐姐都被杀害,只有男孩一人侥幸得生。他趁守军不备, 连夜翻过国境, 在镇中找到诺亚, 希望诺亚能帮助他躲避灾祸。但此事被诺亚父母撞破, 两人立刻向军部举报。诺亚见状无法, 黎明之际,少年少女的身影悄然消失在浓雾之末。
这间教堂归属A国,有三百年历史,是本教区最华美瑰丽的神职建筑。神甫曾任此教区大主教,德高望重,极其受人尊敬。在战争中,教堂受公约保护,禁止任何军队在其中进行军事活动,因此成为远近不少难民的避难之处。据说几位修女也向来心善,十几年前开始,就经常收留养育无家可归的大小孤儿。
还有一些不太紧要的线索,贺逐山一一扫过。偶然瞥见字里行间龙飞凤舞挤了几行小字,潦草简单,像是思索时随手写下的推理。
“0123的身份?”
“没有身份”
“凶手=叛徒=魔鬼?”
“凶手≥1”
“对了,你现在是重点怀疑对象哦^v^”
那是一句写给贺逐山的留言。贺逐山抬眼,见不远处,元白正靠在长长的红木跪凳上扭头和0123说话。
风吹过管风琴,神秘空灵的鸣声如幽魂似的漂浮在耳边。清晨的日光打亮一面面玫瑰玻璃窗,最绚丽的色彩便如碎片一般覆在人曲折的影子上。
0123是个瘦弱的少年人,肤色苍白,冷得仿佛没有体温。不知为何,他那谦逊有礼的笑容落在眼里,贺逐山莫名觉得不大舒服。
“看什么?”
阿尔文忽从影子里冒出来,拈酸吃醋一般挡他的眸子。
“没什么。”贺逐山垂眼,把纸条塞给他,“一个好消息……我们被排挤了。”
作为以残忍著称的A国军官,他们被看作最高嫌疑人。
阿尔文挑眉:“确实是好消息。”
秩序官低头,在无人的神殿角落,在浮尘飘动的清白日光里,和他的爱人交换早安吻。
只漫漫钟声将此缱绻荡作回波。
两人前往教堂各处搜集线索。
修女楼坐落在教堂后方东北角,是一栋三层小阁楼。年久失修,墙皮斑驳。
一楼是修女的住处,房间很小,昏暗潮湿,被褥里满是霉味。桌上倒放着几樽圣女相,但彩皮已经褪色,用指一搽,能抹下层厚厚的灰。五斗橱因潮湿腐烂,摇摇欲坠,其中堆放着账本、笔记,和一沓收养记录。
收养记录以时间为顺序,记载了近十五年所有在教堂长大的孤儿信息。男女都有,姓名、年龄标记清晰,不过没有一一说明这些孩子的去向。贺逐山随手翻看。
身后楼梯忽传来吱呀的声响,很快,格林与元白冒出头来。
“好不容易甩开那个神父。”元白长吁短叹,显然刚与玩家虚与委蛇一番。
“谁……谁让你总怼他。”格林笨拙地指责他。
两人正争辩,元白身后忽又冒出第三个脑袋。0123亦步亦趋,小心慎微地紧随元白。
贺逐山立即皱眉,几不可察,但元白还是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开口向人解释:“没事儿,系统不会平白设置‘问号’身份,解开真相的关键线索很可能就在……你说你起这么个ID做什么?就在数字小弟身上。无论他是不是叛徒,带在我们身边,自己盯着才最安全。”
0123闻言,露出一个讨好般的笑。
贺逐山没点头,也没摇头,几人便上了二楼。二楼较为宽阔,是一间通铺,数十张铁质单人床整齐靠墙摆放,床上的铺单与枕套已然生斑泛黄。
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衣物与书本,元白是个老玩家,知道其中很可能藏有关键线索,于是立即指挥两个跟班仔细翻找。
贺逐山走到窗边,光照全被厚厚的布帘挡住了。撩开后,阳光斜照入室,他发现站在修女楼向外看,能将教堂内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废土之下”的拟真效果相当出色,为了表现教堂的荒废与阴森,室内灰尘极重。猫敏感,一时间“阿嚏”不停,秩序官注意到他的动静,起身递来条手帕。
“你觉得奇怪么。”
阿尔文站在他身侧,垂眼凝望天使喷泉,忽冷不丁开口。
贺逐山在瞬间领会到他意指0123。
贺逐山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点头。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秩序官眯眼,“那个笑,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来。”
贺逐山不觉得在哪里见过0123,但阿尔文所说的“熟悉”他能理会。他也有这种奇异的观感。那个小心的、讨好的笑容,弧度很是微妙……
周围忽暗下来。
贺逐山回头,见元白三人也愣在原地。
“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元白无辜,“就随便翻翻——”
格林掌心忽亮起温光,那躺着一枚它刚刚从床板下方摸出的小战马雕塑。
“吱——”的一声尖响,房门倏然开启。
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几个人影从浓雾中浮现。为首的似乎是神父,他身形高大,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个男孩,一言不发将其小心放在最角落的床上。几人探头一看,发现那赫然是布兰特的脸。布兰特脸色苍白,额头汗珠密布,卷发因汗湿虬结,手却虚虚搭在肚子上,血迹蜿蜒一地。
帘子很快被拉上,只望见其中人影不时扭动。随着神父撕扯、剪去他身上血衣,牵连伤口,男孩便发出痛苦的嚎叫。一个高瘦的修女掀帘而入,二话不说,将男孩摁在床头,制止他所有挣扎。床脚忽又现出两个人影,那是女孩诺亚,她正不住哭泣,男孩尖叫一窜,她也跟着一搐,另一名修女只得蹲在她身侧,一遍遍拍打女孩瘦弱的后背以作安抚。
“这是什么?”格林大惊。
“应该是往事复现,”元白拉着二人后退,“那个小战马是重要道具,你找到它,系统就会判定你触发了线索。”
逼真的画面陡然消失,黑暗中浮出指示。几人根据提示来到三层,发现三层有一间小卧室,横放四张床,虚拟的角色NPC投影再次出现,布兰特已被安置在最靠窗的那一张。
他看起来好多了,皮肤不再发青,眼睛里也有了光采,正靠在墙上和诺亚说话。诺亚坐在床边,替他把干面包捏成小碎,泡在热水里,一勺勺喂他吃。
修女走来,替他们将窗帘束整,女孩回头,对她露出个羞赧的笑。
然而时空陡然又变,修女消失,天光一暗,女孩忽极其惶恐地站起身,两手十指相绞,望着大门,一副局蹐不安的模样。
门外向是走来什么人,隐没在浓雾里,看不清身型相貌。
“这是还没有触发的线索,”元白解释,“说明还有道具没能找到。”
那浓雾靠过来,像是和两个孩子说了什么。紧接着,NPC全部消失,只是床头小橱柜上,突然出现了那只战马雕塑。
小战马是手工木雕,半个巴掌大,不似出自工匠之手,更像自己闲来无事用刻刀挫的,未经砂纸打磨。不过马身上雕有嚼子、鬃毛、马鞍、纹路很是精细,是个用心的小玩具。
是看不清的人送的吗?贺逐山暗想。
然而元白往旁边的床上一坐,又触发了第二条线索。
那时正是黄昏将近,夕阳斜照。房间里只有布兰特、诺亚,还有元白的角色病人本。本看上去十五六岁,与两人同龄,蜷缩在床上,极孱弱瘦小的一团。一层层纱布包裹着本的眼睛、耳朵,血迹已然干涸,但仍能窥见其下黑黢黢的两个洞——
“好可怕,我是被人挖了眼睛、割了耳朵、拔了舌头吗?”元白不由吐槽。
本忽然猛地坐起,像是在梦里魇住了。他浑身是汗,诺亚想要上前安抚。然而手刚搭上本的肩膀,本又剧烈地挣扎起来。这动静将修女惊惹来了,那瘦高的修女快步上前。
贺逐山眼皮一跳,发现黑色的修女服上,胸口缝有挂签。这是修女安娜,波斯豹的角色。
修女安娜对诺亚说了什么,诺亚后退两步。安娜将手轻轻抚在本头顶,本忽地安静下来。
他不再抽搐挣扎,任由安娜将他仔细塞回被褥里。
少顷,很快闭上眼睛,像是在她的安抚中再度入睡。
几人未在修女楼中发现更多的线索,到底是谁把小战马雕像送给布兰特也无从而知。修女楼后便是花圃,于是又在花圃中搜寻须臾。线索没找到,反却不慎撞见两个玩家。神父亚瑟正和守门农卢卡斯一道,从喷泉旁的小门钻进花圃。
卢卡斯慢亚瑟一步,望见贺逐山,神色很是紧张。守门农应当是个类似农奴的角色,平日里为教堂守夜。
双方各怀心思,因而没有说话,只是擦肩而过。而游戏中的时间流逝比现实要快,眨眼间,天已将近黑了。
元白调出游戏面板,瞥了眼表:“差不多了,我们去主殿集合。”
然而0123忽怯怯地说:“你……你解手吗?”
被几人幽幽扫了一眼,0123小脸通红:“这,人有三急啊,我本来就紧张,又被折腾得一惊一乍……”
元白大笑:“去吧,教堂里应该都有盥洗室。你怕不怕黑?”
0123摇头:“不不不,我自己去就好。”
“你跟着。”贺逐山忽然开口,抬眸瞥了元白一眼。
元白恍然大悟——副本里危机四伏,说不定有玩家蛰伏某处,看准时机,趁人落单痛下杀手。于是他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小姐妹似的去了。剩下格林尾随在贺逐山身后,亦步亦趋回了主殿。
教堂主殿里,那NPC老奴正漫无目的地闲逛。见玩家归来,便端出两盘简餐。其实一般来说,玩家通过脑机接口进入游戏,如要长期待在线上,只需把营养舱和“废土箱”连接,就能源源不断为现实世界中的身体补充机能,从而避免饥饿。但口腹之欲和饥饿与否挂不上边,细胞本能需要碳水化合物。于是贺逐山与阿尔文接过简餐,回到休息室,随便吃了点面包果干,将近零点时回到主殿。
然而主殿圆桌边空无一人,左等右等,无人赴约。
“格林呢?”阿尔文道,“格林也没有来。”
贺逐山眯了眯眼,眼看着游戏面板里,指针归零。
那一瞬死寂非常,只有风声飕飗,鬼哭狼嚎一般。
贺逐山说:“钟呢?”
昨夜零点时钟响洪如波涛,此时却不作声了。
他将实木摆钟的腹门撬开一看,发现摆锤与机械齿轮都已被人破坏。
格林这时才从楼梯上打着哈欠下来,撞见人便说:“我还以为来早了,没想到你们比我还早。”
阿尔文沉默一瞬,平静答:“不早。”
格林皱眉,看了眼游戏面板:“不……不早吗?这才11点半。”
贺逐山与阿尔文对视一眼,知道时间被人篡改了。
但游戏时间是由系统设置的,怎会被人轻易篡改?
这时,“叮咚”的提示音倏然响起,冰冷的电子通报在殿内回响。
【第一日游戏结束。昨晚,玩家[炽之刀]被杀。】
82 废土(4)
◎“Qin,你和我一样。这里更像你的世界。”◎
圆桌旁一片沉默的死寂, 地上、桌上、窗台上,到处摆着白色蜡烛。风一吹,烛火摇曳,把影子拉得时长时短, 整个主殿便在鬼影重重中愈加阴森。
“炽之刀”的角色身份是守门农卢卡斯, 坐2号位。此时2号位上空空荡荡, 众人看得心念惶惶。据官方的说法, 在表演赛副本中死亡, 账号会被立即注销。
无非是投注在游戏上的心力血本无归罢了,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但当真如此吗?
贺逐山垂了垂眼,想起那些消失的玩家。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注销”也绝非一般的“注销”。
神父亚瑟是现在桌上最紧张的人, 因为从早上开始, 所有玩家都曾目睹他和守门农卢卡斯,也就是被杀的“炽之刀”结成联盟,在地图内一齐寻找线索。
“看我做什么?”神父亚瑟冷硬喝道, “不是我。我没杀人。”
“我在花圃中遇到你时, 看天色估摸是晚上六点。那时天还没黑, 卢卡斯就跟在你身后。之后你们去了哪里, 分开行动了吗?”
“你这是在审问我么。”男人阴阴瞧了元白一眼, 话中愠怒。
“合理质疑罢了。”
神父到底深吸口气:“昨天晚上,‘炽之刀’发现, 根据设定, 卢卡斯是妓/女的孩子, 在镇上不受待见, 只有神父愿意收留他做教堂守门人。据此, 他认为自己跟我的角色神父之间应当没有利益冲突,或者说没有结仇的可能,所以早上主动找我同行。”
“白天我们便在地图内寻找线索,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不便透露。傍晚时,我们从喷泉处的小门进入花圃,并在花圃遇到了‘Qin’……也就是病人本。之后离开花圃回到主殿,向NPC讨了些吃的。饭吃到一半,卢卡斯忽然说想再去花圃看看——花圃离他的小木屋很近。我没有阻止他。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卢卡斯,我什么都不知道。”
神父说完,后靠在椅背上。他那本圣经正摊开于桌面,一阵风吹过,借着几缕月光,贺逐山隐约瞥见,老旧书页的空白处,似乎密密麻麻填满了墨水写就的笔记。
收回目光时又注意到,0123的眼神恰也不着痕迹地滑过纸页。
“谁能证明?”波斯豹——修女安娜质疑道。
“NPC,”神父冷笑,“如果他能开口的话。”
那老奴正拿着扫帚四处乱逛,格林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还是没能忘怀昨日被他骤然逼近的恐惧一样。
“但我有一个有趣的发现。”神父话锋一转,目光在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位军官身上打转。“我在圣器室角落偶然触发一道暗门,走下石阶,便进到一间地下室。你们猜地下室里有什么?”
他故意卖关子,但谜底不昭而明。
“布兰特的尸体,以及这个。”
一颗子弹静静躺在桌上。
游戏有进度保存功能,玩家可以自主选择是否将已触发的线索展示给其他玩家。
两道虚拟屏幕便浮空而出,漆黑投影里,一声尖锐枪响忽然唳起,浓雾之中飞射出一颗子弹,准确穿过布兰特的额头,将男孩击倒在血花之中。
正是瓦/尔/特/P38鲁格手/枪/弹。
“Error”着一身军装,翘腿坐在唯一一线月光里,听见指控,也浑不在意,只是微微向椅背后靠了靠,云淡风轻得仿佛在听下属汇报。
他生得好看,脸被月色一拢,面如玉雕,睫如扇影,俊美无俦,不发一言,只是坐着,便逼人无端生出点畏惧的寒意。
他实在是高不可攀的一个人,格林忽想。
静寂许久,他终于动了,自腰间抽出那把枪,看也未看,就那么单手行云流水卸了弹匣。然后将枪身与弹匣随手丢在桌上,弹匣里有五枚子弹。
“标配八枚9mm鲁格手/枪弹。”Error淡淡道。
元白立时会意,装傻说:“是吗?八枚?那还有两枚呢?”
“安娜一枚,莉莉一枚。”神父瞟向两名修女,“军官发现教堂在包庇B国人,所以对她们痛下杀手。”
贺逐山微勾嘴角:“那你呢,你是怎么死的?”
根据游戏提示,神父、修女、守门奴都被杀害,这与子弹数量对不上。
神父也笑:“这重要吗?”
下一秒,倏然暴起,一把抄过手/枪,极快地装弹上膛,对贺逐山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咻”一声,贺逐山向左偏头,眼也未抬,子弹擦耳而过。
神父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电光石火间,有人猛出手,将他的右臂向上一撞,另一手扣压后脑,“砰”一下把他狠狠摁撞在桌上。
那人膂力非常,又残忍无情,掐着神父的脖子,简直像压制一只羊。
神父脸涨红,“咳咳”地喘不上气。
“谬。”Error笑了笑,神父死去活来也挣不开的铁手闻言却微微一松。只是那股子戾气阴魂不散,骇得神父后颈发凉。
“你想杀谁?”那男人站在他身后,极平静地问:“嗯?”
“咳咳……我没想杀他!”神父顿感惊惧。
他并非没听闻过两人名号,但对谬如此战力还是始料未及:“我只是……想给他肩膀上开一枪,他是个威胁,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安全!”
“是么。”对方轻声答。
说时迟那时快,人影一动,那把枪被他劈手夺去,枪口瞬间调转,下一秒锐声一响,神父捂着肩窝痛嚎出声。
“别吵。”阿尔文说,枪口抵在神父后脑,“游戏里不禁止玩家相互残杀。而我恰好又不在乎输赢。”
神父听得明白,立时咬紧牙关,再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闹剧戛然而止,阿尔文把枪丢在桌上,坐回原位,慢条斯理抻了抻军服。
没人再敢碰那把枪。
“别紧张,”贺逐山安抚众人,“我承认我嫌疑很大。”
一片死寂中,元白望天:哥,你家这位做事都绝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敢说话?
但那神父太古怪了。元白想,他明知这么冲动的表明杀意,只会徒增自己的嫌疑。
他今日究竟在教堂里搜出了什么?
会议正常进行,几个玩家有选择性地抛出了搜集到的线索。其中指出,弗兰克与路易斯两位军官都从A国军校毕业,在校时成绩不俗,进入军队后,也是军方的重点栽培对象。一份军事情报显示,他们出现在边境,很可能是要自东侧跨越战线潜入B国后方,执行某项暗杀任务。同时有人触发了与女孩诺亚有关的情节,发现她曾在某天夜里悄悄潜入圣器室,目的不明。一具高瘦的修女尸体在喷泉附近被发现,死状极其残忍,小腹处横亘着十数条刀伤。
根据以上线索,众人判定两位军官嫌疑最大,突然出手伤人的神父其次。出于安全考虑,Error必须交出手/枪,将其放置在主殿布道台上,以供其他玩家随时前往检查。为了保护玩家免遭“魔鬼”杀害,在白天,剩余的10名玩家将分作3个小组,统一行动,不准落单。
神父不会和军官在一个小组。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再度纷纷起身,上楼回房间休息。
贺逐山慢慢吞吞,等人走远了,才挑了眼皮看阿尔文。他抬手替他的副官整理领口,衬衫一粒扣子因剧烈动作崩开,他便摘下来握在掌心反复摩挲:“那么凶做什么,真吓得他们相互屠戮,反而麻烦。”
秩序官便笑了笑:“我脾气一向不好,只有你不知道。”
元白进了房间,随意用毛巾抹了把脸,打算躺到床上,舒舒服服打个滚去见周公。
然而刚躺下没多久,有人不知好歹地敲门。他只好拧着眉头打开,见来人一怔。
很快,贺逐山坐在靠窗那只小沙发上,他的副官抱臂倚靠在墙边。月光将这人眼睫覆上层寒霜:“0123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张口就是质询,元白一时愣住:“什么?0123?……你怀疑他?”
阿尔文淡淡道:“问你话就答。”
元白回忆片刻:“……对,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当时我们刚走到花圃门口,就又遇到了神父和卢卡斯。他们正说话,见我们走近,又很警惕地不说了……我当时心想,人都这样了,我也没必要腆着脸凑上去。于是我们转了条小路,一路边走边聊,就这么绕到教堂后面的盥洗室去。”
“聊了什么?”贺逐山眯眼。
“聊了什么?”元白拧着眉头,“没聊什么吧……”
“哦,‘海市蜃楼’。”
——几个小时前,花圃门口。
花圃久无人迹,杂草丛生,灌木长至一米多高,将视野挡得严严实实。石子路已斑驳不清,一脚深一脚浅,两人时常不慎一脚踩陷进湿润的泥土中,便这么迷迷糊糊转了半天,忽然听到说话声。
“所以那两个病人,‘本’来得早,‘汉斯’来得晚,本、汉斯、布兰特三个人曾经在同一间病房养病,算得上是朋友,不应该有什么矛盾。”
这是“炽之刀”的声音,微微发闷。
“根据捡到的胸牌来看,‘汉斯’是B国士兵,因为受伤而被修女收留。‘本’不知道,看起来不像军人,估计是战争中无辜受伤的附近平民。”
附和他的是神父,声音沉锐。
“本好像在教堂里住了很久,那些衣服都是他的。”
“谁知道,我怀疑有些线索只有特定角色的玩家到场才能触发。”
“是吗?”“炽之刀”苦笑,“找了一天,把我那小木屋翻遍了,也没发现任何和我有哪怕一星半点联系的故事线线索。就好像我和这个游戏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你想多了,”神父平静道,“系统从不设置边缘角色,没有线索,只是没到时候——谁在那里?!”
枯叶“咔嚓”作响,两人被发现。元白只好掀开树枝,和0123从灌木丛后走出。
当时正是斜阳残照,神父和卢卡斯站在橘红色的光晕里,神色不清。但神父胸前,什么东西正反射出熠熠的光,在厚实的黑牧师袍上显得格外扎眼。元白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枚十字架。他顿了顿,觉得在哪里见过。
然后他想起,那和他的身份道具,那条十字架项链一模一样。
“没想到你们还有偷听的嗜好。”神父眼神寒峻。
“谁偷听了?”元白嘴硬,“没见过路痴?”
0123一直没说话,直到两人呛声起来,才拽了拽元白衣角:“算啦,和这种人说什么?”
他拿眼睛上下斜瞟神父,故意流露出点不屑,目光又在卢卡斯脸上顿了顿:“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谁知道会不会被他骗得晕头转向,还要替他数钱。”
两人便这么扭头就走,留下神父原地跳脚。他们出了恶气,心情畅快,绕到小路,沿着篱笆向教堂北后方去。
“真服了,从游戏一开始就针对人。”
“很正常,玩家那么多,总会有下三滥。”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个ID,”元白说,“0123,同花顺似的,太难叫了。平时你朋友怎么喊你?小0?小3?”
0123笑笑:“都行。”
“都行个鬼!”元白被他逗乐,“不是什么好名字,别让人这么喊。”
0123点点头,像是记住,然而低垂着眼走了半天,忽然把路边石子一踢:“我没有名字。”他说,“现实世界里,我也没有名字。”
“你没有父母吗?”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元白不以为意,提坦市里的孤儿海了去。
“没关系,我也没有。我没见过我父母,”他笑了笑,“我是哥哥带大的。”
“哥哥?”0123抬脸,似是好奇地看他一眼。
元白便点点头,带着点得意与炫耀,添油加醋把他和秦御讲过的故事又絮叨一遍。
“真好。你还记得他吗?”
“哥哥怎么会忘呢。”
“他长什么样?”
“他长……”元白忽然顿住。
两只孤鹰掠过天际,夕阳沉至远山那端,天色逐渐昏暗。
元白讷讷答:“应该……长得和我差不多吧,大概这么高,肩这么宽,有点瘦,人很帅。”
元白站停在树下,晚风袭来,树影婆娑。他的影子在满地艳红的玫瑰花丛里黯了黯,最终落寞道:“你说得对,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0123扭头看他,微垂的眼睫挡下了涌动暗流。
“很正常,”他收回复杂神情,轻声安慰元白,“毕竟许多年没见了。记忆是会出差错的。”
忽然抬手指向远处:“你看那儿。”
元白闻言望去,见0123所指的地方,晚霞如烧,层云舒卷,天地间红彤彤的,仿佛一只凤凰燃火降世。然而再仔细一看,才见云海中缀着点看不分明的东西,像彩色马赛克一样又碎又乱,散落四处。
“是副本BUG吗?”元白以前不是没遇到BUG。
0123摇摇头:“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我怎么看不出来?”
0123勾勾嘴角:“嗯,我也看不出来。”
这几句话说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元白很是迷惑。然而0123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认为天已昏黑,在外面逗留十分危险,催促元白快向教堂有光的地方去。
可路上他自己又挑起话头:“Qin,这游戏做得很真,是不是?”
“当然是啦,这可是最好的全真模拟引擎,若非如此,‘废土之上’哪里会这么风靡。”
0123点头:“我好喜欢这里,喜欢废土世界。比喜欢现实还要喜欢。花是真的,草是真的,声音、味道、所有触感,包括主世界里的城市街道……”
“但人是假的。”元白打断。
“是吗?”0123顿了顿,轻声说,“我看未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又是人?说不准的。”
“Qin,你和我一样。这里更像你的世界。”
“什么意思啊,贺哥?”元白说到这里,才觉脊背发凉,0123神神叨叨,不知在意有所指什么。“他是看穿我的身份了吗?他知道Qin是个非法账号?”
“不一定。”贺逐山窝在沙发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你怀疑0123什么?哪里不对劲吗?”
“你与他一同进的盥洗室?”
“没有,我在外面等。”
贺逐山闻言皱眉,但出于某种克制,没有出声指责。
阿尔文垂眼,替他把话说完:“你怎么敢放他一个人单独行动。”
“那……盥洗室也没有别人,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委屈地嚅嗫辩解,有点茫然。然而话到这里,猛地反应过来,悚然一惊:“你……难道贺哥你让我跟着他,不是怕他出事,而是怕他才是那个凶手?”
贺逐山被他气得想笑:“还没笨得离谱。他在盥洗室里待了多久?”
“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贺逐山叹气,随手调出副本地图。
元白这才发现,盥洗室虽在教堂北后侧,但离花圃不远。又因地势偏高,能将周围动静尽收眼底。系统没有播报“炽之刀”在哪里被害,根据神父的说法,他与“炽之刀”分开后,“炽之刀”独自前往守门人小木屋……
那小木屋在花圃尽头。从盥洗室步行,约莫三分钟。
“这……盥洗室只有一个门,他还能穿墙不成?再说,不过五分钟时间,够往返吗?”
“给他五分钟,不,三分钟。现在给他三分钟,他能把除我以外的玩家全杀了。”贺逐山随手一指阿尔文,“你说够不够?何况行凶地点、手段都不确定,凶手还有个能力增益。”
元白自知坏事,缩进被褥不敢说话。
“那怎么办?”半晌,他试探地问。
贺逐山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正沉默时,敲门声又响。
元白警惕:“谁?!”
“我。”门外人停顿片刻,平静而坚定地答:“我。0123。”
83 废土(5)
◎“……谁提前删除了‘炽之刀’的账号?”◎
长廊黑暗寂静, 伸手不见五指。神父拉开窗帘,在微弱的月光里徘徊不定。风把枝条吹得瑟瑟作响,像鬼哭似的,老奴拖着步子爬上楼梯, 抬头和神父对视一眼。
这NPC总在地图里瞎逛, 却不触发任何线索。
月色照入窗楹, 把老奴半张脸刷得惨白。
老奴有一张漠然的脸, 只是脸上皮褶层叠, 显出老态。它幽幽瞥了神父一眼, 转身离去,又是“刷啦”、“刷啦”,不知为何,神父忽觉得背后发寒。
长廊上不时有开关门声与步声, 是玩家们在互通消息。等这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 神父走出阴影。
他在一扇门前杵了一会儿,片刻后,“笃笃”敲门。
木门拉开一条缝, 门后是0123的眼睛。
神父站在昏暗里, 0123翘腿坐在窗边。
“你早就猜到我要来。”
少年眯了眯眼, 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明知道不是我。”
0123望着他笑而不语。
“昨天晚上, 那小子被杀的时候, 你和我在一起。”
神父倏然抬头,盯着0123的脸——
——时间倒流至近两小时前, 神父与卢卡斯走入主殿。
两人在圆桌边坐下, 老奴蹒跚而来, 端上几盘简餐。当时神父饿极了, 没有挑剔, 抓着三明治便开始狼吞虎咽。
与他相比,卢卡斯显得心事重重,只是静静坐在一旁,搅动牛奶表面结的那层光滑奶皮。
“吃啊,愣什么?”
卢卡斯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神父微顿,转而冷笑:“你不会在想那小子的话吧。”
卢卡斯被说中心头事,质问道:“下午在后院,我叫你等我一起去木屋,你却违背约定,提前进入。足足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你是不是背着我藏了什么重要线索?”
神父讥道:“是你自己迟到。我说,你也太容易被人挑唆了。”
“那么,怎么解释我没有任何线索?”
“我说过,未到时候。”
“什么时候?”卢卡斯怒道,“到我被杀死的时候吗?”
他骤然起身离桌,朝大门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雾里,神父料想,他多半是去重新检查木屋的线索与道具。“炽之刀”对自己没掌握任何线索感到惶恐,他总是很焦虑。
圆桌会议时,神父没有提及这段争吵,因为这很容易被视为他杀害“炽之刀”的情感动机。
“0123,”当时神父只是坐在原地,烦躁不安地想,“那小子的眼神令人难受。”
简直像某种毒蛇,耐心地盘伏在草丛深处。
简餐份量不大,神父三口两口吃完了。但蛋黄酱激发了他的食欲,他希望得到更多的虚假的“甜”味信号来激活神经满足感。于是他起身,打开地图,绕了半天,找到厨房。
然而厨房里不仅有NPC老奴,还有0123。
0123那时正靠在碗柜边,陪老奴收捡餐盘。他笑盈盈站在风里,一老一少,画面和谐得像幅油画。他似乎在和老奴说什么,手亲昵地搭在它肩上。神父一进来,便戛然而止,少年含笑看了他一眼,眼底却藏着点危险的寒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神父问。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0123反问。
“我饿了,来找点吃的。”
“好巧,我也是。”
神父懒得和他打太极,走上前来,将盘子递给NPC。老奴为他装捡三明治时,0123就靠在墙上。
神父看了眼表,当时他并不知道游戏时间已被人篡改,真以为是晚上23点04分。
圆桌离厨房太远,神父不打算走回去,干脆拉出一张长凳,坐在厨房内的备餐桌前对付着吃。
时针“啪嗒”、“啪嗒”地走,老奴又回去洗盘子。但那“叮叮咚咚”的声响愈发暴躁,好像那锅碗瓢盆得罪了他似的。
神父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回头——
“轰”一声巨响,天劈下惊雷。
惊雷伴着道刺目的闪电,如同雪亮刀锋划破黑暗。在那一瞬间的骤厉之中,神父惊恐地发现,老奴正站在他背后,阴恻恻地垂眼看他。
“喔,你快点吃。”0123从NPC背后闪出来,笑着揽了揽它佝偻的肩。这转移了老奴的注意力,0123的神情就像少年人趴在长辈身上撒娇。
“它……妈的,它在干嘛?”
“你的盘子。”0123解释,“快吃吧,再不还给它,它就要发火了。”
然而就在神父主动把银盘放在水池中时,系统播报响了起来。
“炽之刀”就在那时被杀害。
“我们可以相互作证——我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谁会信呢?”0123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向后歪头,脖颈修长,在月光下就像一只高贵的鹤,“NPC又不会说话。”
“我没有任何理由帮你作证,”0123终于直起身,带着点嘲讽道:“让你洗脱嫌疑,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就像现在。”他倦倦抬手,示意神父不要打断,“你开启了录音插件,想撬出我的话,由此洗脱嫌疑。但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胆小怕事,打架也不太在行,唯一的优势是积分多——官方道具‘屏蔽器’,一次性奢侈品,售价极高,却能有效防止被人下阴招。”
神父打开游戏面板,发现录音在进入0123房门后戛然而止。
“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
0123勾勾手,示意他上前。那副将一切玩弄于鼓掌的样子神秘而危险,全然不是白日里在旁人面前无害的伪装。然而神父无路可走,他只得听0123驱驰。他防备地走到少年面前,弯下腰,对方贴上了他的耳朵。
风沙沙吹过,0123的耳语便被掩盖。
然而他笑着缩回扶手椅中时,神父僵立原地,神色惊骇,如遭雷击。
——“所以神父不是凶手。”元白皱眉。
“那个‘卢卡斯’被杀害时,他确实和我在一起,不具备动手时间。”0123答。
“要这么说,你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窗边,“Error”一直静静聆听少年的述说。直到这时,忽然偏了偏脸,似笑非笑地看了0123一眼。
“我知道你们一直怀疑我,”0123顿了顿,听出贺逐山话里别意,沉默片刻,抬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双眼,“但我说的都是实话。神父不会主动在圆桌会议上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我绝不会替他作证,那么我也不会主动向任何人讲,因为我不会让他洗净嫌疑。”
“凶手依旧藏在暗处,趁嫌疑不在自己身上,一定会想方设法抓紧‘坐实’其他玩家。接下来这个白天必然会发生很多事,栽赃、嫁祸……我们要自保,必须推神父出去挡刀。”
元白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0123是来投诚的。他本可以按下此事不表,继续保持中立,但他选择贺逐山,于是将神父毫不犹豫地出卖。
“你就这么信任我,认为我不是凶手?”贺逐山盯着他的脸,轻轻道:“我要是说,人确实是我杀的呢?”
0123摇了摇头。
贺逐山静静打量他,睫羽微垂,眼神克制,却藏不住内里锋芒。
目光便这么在0123身上剜了一圈,少年面无表情。
贺逐山这才转过脸,摆弄着桌上的小骰子,若无其事般挑起话题:“然后呢,你掐断了他的录音,然后他说什么?”
0123笑:“没说什么。随口糊弄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我知道了。明天不要单独行动。”
“神父会对你下手吗?”元白不无担忧。
“当然不会,”贺逐山笑笑,“现在他应该是最怕我死的人。”
元白思索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那……那要留意他吗?他多半会栽赃你。”
贺逐山没有说话,骰子“哒”一声轻轻落在桌上,人抬眼盯住了0123。
0123心领神会:“我去。我会看着他。”
贺逐山点点头,客套两句便请他离开。
0123出门后,他重新捡起那枚骰子,在桌上来去地滚。
“明天别再跟丢了,”他淡淡提点元白,“盯紧0123。”
“为什么?盯紧他做什么?”元白一头雾水。
“别让他和神父独处。”阿尔文终于开口,替已快要不耐烦的贺逐山教训孩子:“别让他杀了神父。”
元白一怔,随即感到背后发寒:“他……他会吗?他杀神父……是为了栽赃你?你还是不信任他。为什么?”
贺逐山不作答,只把骰子握在手里,慢条斯理起身:“不为什么,一种习惯。你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两人回到房间,阿尔文把自己枕头抱来。
贺逐山明知故问:“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秩序官长手一伸,将人捞到怀里捉住,便在被子里胡闹了一会儿,直到贺逐山连连求饶。
屋子里终于暖和了,贺逐山迷糊地想。夜里寒意依旧丝丝缕缕从窗洞钻进来,吹得天地啸啸作响。但他爱人的后背宽阔有力,似乎只要他在,他就会把所有风霜雨雪一一挡下。
“睡吧。”
他听见阿尔文在他耳边低声哄道。
贺逐山枕在他手臂上,阿尔文便用另一只手替他掖紧被子,转而又搭在他侧脸上,有一下没一下抚他的鬓。
摸着摸着,掌渐渐下滑,拢在犹有热意、滚着几颗汗珠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明是他要人睡,现在却又坏心眼地来折腾贺逐山。
贺逐山闭眼受着,阿尔文便毫无睡意,凑过去,顺着眼窝、睫毛、鼻梁、嘴角,一点点吻下来。
吻最后落在锁骨上,贺逐山苍白的皮肤终于被吻得漫上粉色。
他没躲,也没制止秩序官,乖乖任人做标记。
可惜是假的,贺逐山不无遗憾地想,他更希望阿尔文在真实世界里吻他。
正当秩序官吹灭了灯,搂着人准备入睡时,贺逐山忽然睁眼,他感受到了信号波动。
这是林河与他的约定,林河会通过修改终端代码,用最小字节向副本内传递信息。
但这是万不得已的行为,因为修改代码很容易被监管系统察觉。
贺逐山沉默须臾,打开游戏面板。
面板下方,游戏时正在静静流逝,电子数字不断翻动,一切如常。但下一秒,那数字闪烁起来,不断变换,按某种既定密码表规律发出信号。
贺逐山将所有数字记在心里,换算片刻,在阿尔文掌心写字。
一共两条密文。
“有异”和“不能死”。
“有异”好理解,多半是指副本有异。秦御与林河不了解游戏进度,只能在浩瀚繁复的代码之海中找蛛丝马迹,也许哪条指令的异常运行,让林河察觉了副本的异常——这异常可能是指被篡改的“游戏时”,也可能是别的还未露于海面的什么。不过可以推测,篡改人是个中高手,黑客能力之强,甚至没有引发系统警惕。
但至于“不能死”……
秦探长抓了把头发,眼神阴戾地窝进沙发里。
“‘炽之刀’,真名‘陶一’,智能汽车公司工程部员工。一小时前尸体在汇金大楼西南侧被发现,死因是高空坠落导致的脊柱受损,以及惨不忍睹的后脑撞击伤。监控显示,一名仿生人曾随同他进入汇金大楼,并破坏顶层楼梯间摄像头。但棘手的是,这仿生人早在三年前就被登记为报废品,丢入小布鲁克林区垃圾场。”
“一个好消息——Ghost就躺在这儿,不会有仿生人窜出来谋害他。”林河耸肩,瞥了眼降温舱里的贺逐山。
“重点不是这个。”秦御暴躁。
“报废品仿生人的程序运转会被强制停止——就像你在电脑上,用程序管理器强行关闭无反应的软件一样。程序停止运转后,仿生人就会彻底脱离公司控制,变为废铜烂铁,不再有人问津。”
“陶一自己有仿生人,案发时那4代仿生人正替他去取刚熨烫好的西服外套。如果是公司想要杀害陶一,像之前对付崔一样,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凶手另有其人。”
“以及,根据系统通报,‘炽之刀’应当是他们这个副本内首个死亡玩家。他的账号被标红,列入待注销名单,排在第217位。”
“但账号数据消失了。”
秦御拉动论坛面板,利用管理员权限点入代码库后,“炽之刀”的程序体弹出一连串格式化错误。
“……谁提前删除了‘炽之刀’的账号?”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84 废土(6)
◎【玩家[骆驼]被杀。】◎
第二日, 十名玩家共分成三组行动。阿尔文、贺逐山与病人汉斯一组;女孩诺亚、格林、波斯豹一组;元白、0123及神父、修女莉莉一组;修女莉莉是个胆小的玩家,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被邀请来参加表演赛。
病人汉斯年纪偏大,据他自己说,下个月就满四十了。“我其实不在乎输赢, ”他百无聊赖地闲扯道, “唉, 等你长到我这么大, 你就会发现, 这日子真是无聊透了, 一年365天,天天都一样,吃饭睡觉,活着还是死了, 真没什么差别。”
他系上围巾, 戴上帽子,跟在贺逐山身后絮叨。
这天是个阴天,乌云密布, 将太阳遮挡严实。坐落在山腰上的教堂周近便十分寒冷, 众人纷纷在休息室翻箱倒柜, 寻来厚衣服披上。
三人绕到教堂后殿, 祭坛、大厅、尖拱、钟塔。石雕华美、顶天立地, 唱诗堂被十数根白烛环绕,耶稣略略蜷缩身体, 横卧在圣母怀中, 神像坐落在那一束束微薄的日光里, 被彩色的雾笼罩。
汉斯在讲台前站了一会儿, 忽然跪到软凳上。他嘴唇微微蠕动, 像是在默声祷告。
“你信教?”阿尔文扬了扬眉。
“不信啊。”汉斯笑着说,“不过敬拜总是好事。举头三尺有神明,积德。”
然而不等他起身,这一行径触发了某个线索。昏暗光影里,“神父”面容不清,站在讲台边,弯腰轻点前来祷告的人的额头。他身边跟着个瘦弱的孩子,看打扮,应该是辅祭员。
“是辅祭儿童吗?嗯,是的。”汉斯咂巴着嘴道,“大多是小孩子。你看没看过老电影?在那里面,神父总是恋/童,喜欢猥/亵小男孩,那些男孩多半由神父养大,在教堂里担任辅祭……反宗/教的片子经常拍这些故事。”
贺逐山的视线便在那孩子身上顿一顿。
看不清脸,想来是系统刻意模糊了关键信息。只知那小家伙穿着件雪白的长袍,露出红色内衣领口,一头柔软栗发蓬在耳后,正托着个银盘,趁神父不注意,扭头朝玻璃窗外看。
天边惊起一伙白鸽,正扑棱棱地飞向塔尖。男孩看痴了,顾不上替神父往圣杯里添净水。神父似乎莞尔,踩了他一脚,男孩赶紧回神,缩着脑袋吐了吐舌。
投影散去,人物消失。教堂里又是一片沉寂,死水似的,再无声音。
殿内的地面上铺满石砖,上面刻有铭文。是墓碑,这说明教堂下方安息着不少魂灵,他们在神的庇佑下安然长眠。这些人的名字大多很复杂,中间往往夹有教名,洋洋洒洒一长串,刻在大理石上,被岁月斑驳得模糊不堪。
贺逐山落在后面,慢悠悠边走边读。
汉斯还在想那个线索,自言自语般问:“辅祭……为什么会有个辅祭呢?那小男孩是谁,玩家里好像没人分到这个角色。难道是那个0123?他的身份还是未知……哎,你觉得呢?”
军官正站在斜斜的昏光里,眼睛一垂,像被困在壁龛内的神明。
他闻言抬头,拢紧大衣,挡去呼啸的风:“觉得不出来。谁知道呢。你有什么昨天的线索要和我分享吗?”
汉斯并不在乎输赢,也不害怕生死。对他来说,游戏无非是打发时间的玩物。账号被注销,就再买一个继续混日子,因此相当混邪,不防备任何人。
“没什么有用的,就知道我是个B国士兵,因为受伤被修女收留,写了本日记,里面说,修女人很好,这里是两国交战的前线,总被炮火袭击,不远处渡河的桥被修了又炸,炸了又修,人心惶惶,都担心炸弹下一秒就落到自己头上,跑的跑散的散,只有这两个修女留在教堂,照顾病人,事事亲为。”
然后说了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事。
阿尔文站在不远处垂眼凝视一樽纯白天使像。头戴花环的小天使被翅膀拢着,羽毛根根分明,面容灵动,神色天真。他忽想起小时候,仿生人忒弥斯会戴一根纯银脚链,也坠着类似的一个天使,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修女为什么不走呢。”贺逐山思索片刻,忽然发问。
“啊?”汉斯一愣,“为什么要走?”
对方只是摇头。
后殿不再有别的什么线索,三人转了转,推门出去,在石子小路上遇到格林、女孩诺亚和波斯豹。
波斯豹个头很高,裹着件黑色修女袍,走在浓雾里,简直像鬼影乱转。昨日汉斯是和诺亚一起行动的,相处得还不错,擦肩而过时便打了个招呼。
“没什么发现,”诺亚笑着摆手,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倒是房间里的机关把这家伙吓一跳——”
她指着格林,格林缩缩脖子,小心看了贺逐山一眼,又谨遵对方吩咐把视线挪开。
“哦?你们遇到了密室吗?”
“差不多吧,花了些心思破解。”诺亚说,“奖励是个和女孩有关的布条,用血写的,‘RUN’,不知道什么意思,没头没尾。”
她从斗篷里抽出那枚道具,黄白的破布上,鲜红字迹歪歪扭扭,极可怖地汇成单词。
贺逐山忽然开口:“不是简单的布。”他眯了眯眼,“是绷带。”
是元白的角色病人本身上的绷带。
诺亚眨眨眼:“哦?是本在暗示诺亚逃跑吗?”
众人都一头雾水,却见“Error”蓦然勾了勾嘴角,莞尔一笑。他笑起来太好看。
教堂几乎被走遍了,汉斯四处乱转时,却偶然发现了一处坍塌破败的简陋马厩。它就藏在石墙背后,因杂草丛生,又高又密,被挡得严实,昨日才无人踏足。
苍蝇飞舞的草料中有一摊血,污水横流,烂泥乌得发臭。而在满地狼藉中,藏有未朽的马蹄铁、鎏银马蹬、以及一副相连的半圆型衔铁环,都是被人遗忘的马具,和昨日格林发现的小战马木雕身上所负一模一样。
“所以那是军官的马?再没有人会骑马了。”
太阳落山,天立刻灰扑扑一片,山林成影,寒鸦哀鸣。
眼瞧要下大雪,三人往主殿走,准备提前休息,汉斯在前,阿尔文、贺逐山在后。秩序官便趁人不备,伸手替贺逐山拢了拢大衣,同时在他耳边轻声低问。
“嗯,那木雕是军官做的,送给男孩,我猜是个礼物。”
“这样的人,会是凶手吗?”秩序官笑了笑。
贺逐山说:“当然不是。其实那字条就能洗清你的嫌疑,你还没想明白吗?”
阿尔文顿了顿,抬手在他鼻梁上轻轻一刮。
论武力,他或许能压贺逐山一头,但论机敏,他是万万比不上的。贺逐山到底遗传了父母的好基因,他还记得对方年幼时,孤零零窝在沙发里打“巴别塔”,一个下午就能蹿上几十层。
“笨死了。”对方数落,“想知道?”
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阿尔文便被这一瞬的生动蛊惑,心甘情愿沉进去:“想。”
猫终于亮出报复的爪:“你也亲我一下。”
雪飘下来,俊俏的军官笑着仰头等他来吻。
于是阿尔文莞尔,不舍得闭眼,揽他的腰,在云破月出的一瞬亲吻贺逐山。
这吻无休无止,像是要把人彻底染上自己的味道。于是风雪交加,彼此之间的怀抱却纠缠得热烈滚烫。
秩序官的吻总是看似柔软克制、温和有礼,其实又强势又偏执,霸道得把人圈在身边。他看上什么是绝不会松手的,每一次,贺逐山沦陷在对方吻里时都会这么想。
这个人太擅长诱捕猎物,擅长布下天罗地网,从而使他无处可逃。
从一开始,每一次相逢,每一次肌肤触碰,每一句话,都处心积虑,又绝对真挚。
该死的伪君子。
贺逐山人如冰雪,孤高冷清,此时此刻,唇与颊却被他吻得发红。于是大雪纷纷扬扬,阿尔文觉得盛景莫过于此。吻毕,笑着用指腹擦去他嘴角粘稠的水色,又细细舐净自己的指背。
他就这么盯着贺逐山的眼睛,同时轻笑着低声问:“唔……还要吗?”
贺逐山:“……”
阿尔文最后也没能得到对方的解答,因为那人脸倏然一红,炸着毛气鼓鼓走远了。
汉斯回到教堂,推开主殿之后厨房的门,在桌边坐下,伸长了腿,瑟瑟发抖地裹紧一条羊毛毯。
老奴正抱着一捧木柴进来,要给壁炉添火。可惜那柴被雪洇了,湿漉漉的,无论如何也烧不起来。
汉斯见状,就问老奴要了把斧头。
“你们都没烧过火吧?”他哈哈大笑,“这种湿柴火,烤不干,得劈成细条慢慢烧。”
木墩在门外,贺逐山比了个眼神,阿尔文便会意地跟上去,靠在门边,抱臂静静垂眼,看似观雪,实则盯着汉斯在雪里劈柴,防止他突遭什么不测暗算。
他干活很快,片刻后,便将细条柴火搬进屋内,蹲在壁炉用一根铁棍不断捣弄,“噼啪”几声后,火终于烧起来,并且越来越旺。
“真冷啊,”屋里已经红彤彤的发暖了,大火照得墙上全是器物虚影,汉斯却还在呵手说,两掌冻得通红,同时抱怨道:“怎么越来越冷?”
阿尔文顺手多倒了杯热茶递去,他接过,不顾烫,狼吞虎咽喝下去。
三人便这么在室内静静地等,汉斯走来走去,坐立不安,一会儿倒热茶,一会儿裹着毛毯发抖。最后起身,站到壁炉前,久久凝视窗外雪夜,若有所思。
脚步声渐近,不断传来主殿门被推开的响动。
贺逐山放下茶杯:“走吧,人应该到齐了。”
阿尔文点头,喊了汉斯一声,让他跟上。但汉斯依旧抱着茶杯,站在壁炉前一动不动。
他皱眉,转身回去拍汉斯肩膀。然而那身体已经冰冷僵硬,被他轻轻一碰,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那一瞬狂风骤起,吹破木窗,雪呼啸着杀进来,立刻卷得锅碗瓢盆叮咣作响。白霜铺天盖地,立刻覆在汉斯的卷发、胡须以及镜片上,他面色苍白,血管发青,瞳孔骤缩,眼底写满深深的恐惧。
是被活活冻死的。
系统提示在那瞬间响起:
【玩家[骆驼]被杀。】
这回连贺逐山脸上都流露出稍许惊惧——没有人接近汉斯,但他却这么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一时间,多少念头千回百转,但贺逐山迅速反应过来,果断对阿尔文吩咐:“你先走,去拖住其他人,尤其是神父,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别处——”
话音未落,厨房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神父就站在那儿,居高临下望着贺逐山。他眼底浮出一点残忍的、狡猾的、得逞的笑意。
“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元白站在神父身后,面色凝重,微不可察地对贺逐山摇头。
作者有话说:
本来应该还有一更,但写着写着忽然发现今天七月十四(
胆小如我觉得还是别大半夜杀来杀去装神弄鬼了,不太吉利
还有一更明天补吧,大家早睡,晚安
85 废土(7)
◎“我现在想,觉得被你关进去,每天就等着你来赏脸看我,只要讨你欢心,哄你高兴,别的什么都不用做……唔,好像也挺好的。”◎
“没有明显外伤, 没有注射剂针口,没有眼结合膜下出血,没有肿胀面部或发绀……唯一不能排除的死法是中毒。”
汉斯的尸体被平放在祭坛上方,一旁, 波斯豹摘下手套, 对众人平静道。
汉斯死了, 但他死得太蹊跷。根据0123头一天晚上的说法, “魔鬼”有实体, 手持镰刀, 见人就砍,此时汉斯身上却没有遭武器击打的痕迹。甚至没有外伤。
“死法已经不重要了,”神父说,“我只知道, 汉斯死时, 只有他们两个在身边。只有他们有动手杀人的条件。”
贺逐山没有反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如何,他也没法为自己开脱。
但是太巧了。
他转了转手里茶杯, 不动声色地想——时间上太巧了。只要再多一分钟, 不, 甚至半分钟, 他就有把握将汉斯的尸体做好处理, 并且伪造不在场证明,避免现在这个棘手的局面出现。
但几乎在统播报刚刚结束的瞬间, 神父就一脚踹开了门。
一点星芒忽引起了贺逐山注意, 他抬眸, 发现神父胸前的十字架正在反射粼粼月光。
他顿了顿, 视线不着痕迹游到元白身上。元白脖子上赫然也挂着这么个物件, 十字架,小巧精致。
是巧合吗?不会是巧合。游戏引擎是一套相当严谨的复杂程序,从不设置偶然。
他正出神,这眼神却叫元白误会了。元白开口打圆场:“那怎么办呢?已经缴了他的枪……”
“杀了他。”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声线甜美,带着点惶恐般的颤抖,内容却让人感到残忍。
“杀了他,让他出局。否则只要他还在游戏里,就会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威胁。你们不怕夜里睡觉时,有人提刀找上门来么。”
说话的是那个最胆小的女孩,游戏ID“挽茶”,身份角色“修女莉莉”。
“不行,”波斯豹立刻否决,“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杀人?谁知道‘魔鬼阵营’到底有多少人?事实上,活着的好人玩家越少,他们就越方便下手。说起来……互相怀疑猜忌、互相栽赃,玩家开始内讧,从而借刀杀人,反而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她若有所思,莉莉却面无表情:“照你这么说,谁都不能死。可你还记得魔鬼阵营的获胜方式是什么吗?‘隐藏到最后。’我很难不怀疑你们是在互相包庇。”
她立刻反咬波斯豹。
波斯豹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是惊异。思索片刻,她抱臂而立,不再说话,像是想要避开莉莉锋芒,以免引火烧身。
“这样吧。”Error忽然开口。
不知为何,此时他是众矢之的,可他懒洋洋靠在椅上,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令人觉得仿佛他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一个。
便见这军官抬手,把茶杯倒扣在桌上,指尖沾了点茶水,一边漫不经心在桌上乱画,一边说:“又不想我死,又怕我杀人,不如把我关起来,省得你们睡不好觉。”
“我记得神父说,圣器室下面还有个地下室,相当隐蔽,我看那儿就不错。关我一天,直到下一个零点。看看下一个零点到来时会发生些什么……孰是孰非不就很清楚了么。”
女孩诺亚笑嘻嘻地问:“可是谁负责看守你呢?被你杀了怎么办?”
“不用看守,两道大门都从外侧上锁,再用石块顶住。我出不来。”
“假如没人去放你出来,你怎么办?”格林呆呆地问。
“那不是再好不过么。”贺逐山哂笑着答。
格林的小脑瓜呆滞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其实无论“Error”是好是坏,只要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不出意外,他就能一直活着。而这一游戏副本获胜的第一前提,归根结底,就是“活着”,至于什么教堂血案的真相,反倒可以放在后面再去考虑。
“那……那他呢?”格林又看向阿尔文。
谬一直站在Error身后,像他最忠诚的守卫者。
男人闻言莞尔一笑,俯身将Error圈在怀里。
“他去哪,我去哪。”谬淡淡道。
*
地下室伸手不见五指,其中两个角落堆满了破布与干草,地缝洇黑,似乎曾有成团斑驳血迹糊在其上。阿尔文将搬来的被褥置在另一角,点了盏油灯,吊在凹凸不平的石墙壁上,寒风絮絮,把那烛芯吹得明明灭灭。
他靠墙而坐,贺逐山倚在他身上。但倚着倚着便往下滑,最后干脆枕在他腿上了。阿尔文便垂眼轻轻抚他黑发,然后是额头,一遍遍,安静看着贺逐山把玩那把非法带进副本的小刀。
他边玩边思索,在心里做仔细的打算,不一会儿便觉得倦,闭眼睡在阿尔文怀里。
深夜风雪更甚,石室里寒意砭骨,阿尔文将他抱起来,搂在胸膛前,又拢紧被子,让这小猫抓着他衣角安心睡。
贺逐山醒来时,阿尔文还照原样坐在那儿。
“几点了?”
“不知道。”
“再睡一会儿吗?”他低下头,在贺逐山肩窝处啄了一口。
猫呆了片刻,终于完全醒过来:“我枕得你不麻吗?”
阿尔文笑而不答,凑近了又吻他。
贺逐山打开游戏面板,见已是早上十点多钟,只是地下室不见天日,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废土之下”导致的身体消耗了,或者说,他越来越习惯这种意识上载的游戏方式。刚开始接入虚拟世界时肢体的种种僵硬、不听大脑指挥,此时已荡然无存。
“你没睡吗?”
“没睡。”
“那你在做什么?”
“看你。”
秩序官琥珀色的眼睛里浮出笑意,带着点促狭,每次见他这副神色,贺逐山就知道他心里多半又飘上了什么坏心思。
他眯起眼:“看我干嘛,看不够?”
对方乖乖摇头,盯着他:“看不够的。”
地下室没有食物,“关禁闭”前,阿尔文捎带了两块饼。现在他将那饼撕成小碎,一口一口塞到贺逐山嘴里。猫很挑剔,本对这种干巴巴的聊以充饥之食毫无兴趣,但看在是某人喂的份上,也就算了。
阿尔文说:“你还没告诉我,诺亚找到的布条为什么能洗清军官的嫌疑。”
“那布条是本写的,对吧,你还记得本吗?”
本是元白的角色,阿尔文点头。
“他的眼睛被人挖了、耳朵被人割了,舌头也被切掉,所以能传递的信息应当非常有限。”
贺逐山咀嚼着饼,略略提点。片刻后,秩序官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他道,“0123曾听见神父说,本在教堂里住了很久,是病人里待得最久的那一个。所以很大概率,在军官闯入教堂前,本就已经重伤在床,躺在三楼,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语。所以很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军官的到来,不知道教堂里多了什么人,那么他写血书让诺亚逃跑,也不是针对军官而言的……让他感到害怕的另有其人。”
“嗯,这个人多半来自教堂内部。”
贺逐山依旧枕着他的腿,仰头和他说话。那双向来冷淡的狭长眼睛微微弯起,里头满是旁人不能得见的放松与惬意。
阿尔文看了他片刻:“教堂血案,你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猫欲擒故纵地皱了皱眉头:“唔……差不多吧。有些推断还差几个关键证据才能被证实,不过我想不会有错。”
猫总是克制、内敛、冷漠,只在这时,在唯一的家人面前,会不经意流露出稍许幼时的机灵与顽皮,狡黠又得意,好像一只养不熟的野猫,却主动为你捕住蝴蝶,叼到你面前等你摸摸他的下巴。
于是阿尔文没有忍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今晚会有人死吗?”
“你觉得呢?”贺逐山眯了眯眼,状似享受。
“如果有人想嫁祸你,坐实你是凶手,那么今晚应当是个平安夜。但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做。”
“‘他们’?”贺逐山挑眉。
阿尔文“唔”了一声,低头吻他的眼睛:“你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又舔了舔了贺逐山的齿尖。
“今晚将是一个腥风血雨之夜……”
阿尔文的吻很深,他仗着贺逐山无处可逃,此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便胡乱把他的猫亲得不由喘息,身上发热。贺逐山只得任由这人的手顺着肩窝游走,激起一阵敏感的痒意,不由打了个抖,挣脱出去哑声说:“他们一定会杀人。其中一个被害者是波斯豹,另一个多半是诺亚。”
“不出意外,‘魔鬼阵营’应当有3人,总共11人,这个比例是符合游戏平衡的。神父、0123、修女莉莉,他们三人应该从第一天开始就定下了计划,卢卡斯是莉莉杀害的。”
“第一天晚上,他们没有杀人,0123故意拖延时间,并且编造了所谓遇到魔鬼的谎话,让神父跳出来怀疑自己。这样一来,他们互相指认,其他玩家会下意识将他们分作两个不同阵营,等到了游戏后期,即使有一方身份暴露,另一方反而能因此被视作‘好人’,从而尽可能留存到最后。”
“那天晚上0123没有说假话,0123和神父应该确实在厨房见面了,神父也确实去0123房间找了他,但这都是演戏。0123所谓的投诚,一来可以在我们面前洗清自己和神父的嫌疑,二来再次加深了他与神父不合的印象,可谓一箭双雕,确实是一步好棋。”
“我让元白盯着0123,并不是害怕0123杀害神父栽赃我,而是想给他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安生待着——他们那组四个人,除元白外都是杀手,可谓群狼环伺,但我赌他们不会朝元白下手,因为他们得保证0123从头到尾一干二净,不能让他有任何嫌疑。”
“直到今晚汉斯死前,我都秉信这套推论,认为它大概率不会出错……但汉斯的死在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他们会向诺亚下手,这让我感到疑惑。”
“所以我重新审视了这套理论,发现有几个无法解释的疑点。”
“第一,能力。根据游戏提示,‘魔鬼’应当具备某种特殊能力用以杀人,这个能力是什么?有限制吗?会有怎样的增益,如何确保它不会破坏游戏平衡?”
“第二,汉斯是怎么死的。假设这个能力能够使‘魔鬼’远程杀害玩家,为什么选择汉斯?对方是想嫁祸我吗,嫁祸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第三,‘挽茶’——也就是修女莉莉,刚刚突然教唆众人联合起来将我处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担心你我二人对他们产生武力上的威胁,这种煽动性任务完全可以交给神父,反正他和我也一直保持某种对立关系……但今晚她却突然跳出来发声,直接引起了波斯豹的警惕和怀疑,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还有最后,就是0123的未知身份。假设教堂血案和我推断的一样,凶手是神父、修女,还有0123,那么0123在整个故事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贺逐山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死活说不上来。
好像某个念头被悄无声息地植入在脑海深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影响着他的所有推断。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拔除。
“所以只能等今晚,通过观察凶手的选择来倒推其动机。”
——今晚对方一定会动手,是因为这游戏玩到现在,已经是个死局。
根据游戏规则,好人阵营需要找出魔鬼并将其击杀,魔鬼阵营则需要“隐藏到最后”。但随着玩家数量的不断减少,好人被杀害的几率越来越高,魔鬼阵营获胜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高。游戏获胜方会获得惊人的奖励,其中有一条,是平分所有参赛玩家的积分与游戏内私人财产,若某一副本内没有获胜方,则积分充公。
所以,在这种囚徒博弈中,一旦好人方认为自己得胜的概率已经下降到某个临界值,他们一定会保证剩余的所有玩家,不分好坏,一起同归于尽,从而达到无人获利的死局。
这个临界值已经不远了。为了在最后的大战中取得胜利,魔鬼阵营一定会速战速决,在还有机会翻盘的时候把玩家数量压到最小。
“所以,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哦。只有我,和你。”
猫又躺回主人膝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抬眼,见对方笑盈盈看他。
“说了这么多,你不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吧。”
阿尔文还是笑。
他笑得人有些恼火,贺逐山用刀尖撩他的下巴,稍不小心就会划出条血口,但对方不躲。
“在想什么?”
“你猜?”
“谁知道。”
“在想,有一天,在提坦学院的钟楼上,你说要把我带到地下城的无人区去,找个私牢锁起来。”
阿尔文抓住他的手腕,顺下去缴了他的刀。那刀尖轻轻一转,挑下贺逐山衬衫领口的扣子。扣子“啪哒”一下掉在地上,顺着石面滚出去老远。
故意划破虎口,落下两滴血在贺逐山脸上。
然后伸手把血抹开,像在人眼下烙上标记似的。
“我现在想,觉得被你关进去,每天就等着你来赏脸看我,只要讨你欢心,哄你高兴,别的什么都不用做……唔,好像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个补更,以我的手速,应该是补不上了。
咕了,咕咕咕咕
86 废土(8)
◎“w”◎
阿尔文一手搭在贺逐山脸上, 一手拦腰将人扣在怀里,贺逐山的视野便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望见秩序官宽阔的肩与胸膛,和一双盛满情爱的柔和的眼睛。
贺逐山怔了片刻。
“怎么了?”阿尔文伸手揉贺逐山的耳垂。
这是秩序官的小习惯, 他本人都没注意到。阿尔文话少, 只在与贺逐山亲昵时, 会偶尔冒出三两句调情之语。他最喜欢的事, 是不自觉凑过去与人亲亲抱抱, 捏他的耳朵蹭他的脸, 将他整个团一团塞到怀里,每时每刻都不能分开似的。
贺逐山闻言摇头。
阿尔文垂了垂眼,俯身在他颊侧拱来拱去、轻轻摩挲。
于是忽听见发间传来一句发闷的话:“我想你。”
阿尔文笑了:“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不一样的。”贺逐山稍推开他,认真看他的眼睛:“游戏是游戏……在这里, 你始终是假的。”
他扣手在阿尔文脸上, 盖住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再逼真,再浓烈的爱意, 也只是系统建模的伪造。
只要在这里, 就不会是真的。
石室里静了一会儿, 只有起伏的呼吸声。
阿尔文沉默片刻, 忽一把将他抱起来。贺逐山猝不及防, 跪坐在对方腿上。男人朗健的手臂环绕他的腰与肩,一用力, 便像抱小孩子似的把他整个紧紧抱进怀里。
他不回答, 只是嗅着贺逐山身上气息。
秩序官的手掌温热, 埋在贺逐山颈窝的呼吸也温热。
“但我永远爱你。”忽然, 他轻声说, “……即使变成程序,保护你也会是我的最高指令。”
阿尔文笑了笑,在贺逐山侧脸上轻啄一口。
贺逐山沉默片刻,把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像一只警惕的猫,在主人面前敞开肚皮,不大情愿地撒娇般表达依赖。他人长得高,浑身肌肉削薄有力,抱起来很费劲,阿尔文却固执地保持这个姿势,一遍遍揉他的脑袋、抚摸他的背。
“变成程序哪还会记得我,”贺逐山说,“到时我就不要你了,省得看着眼烦。”
“这么薄情啊。”阿尔文挑眉,又亲他一口:“好吧,谁让我宝贝你呢,你说了算。”
贺逐山靠在阿尔文怀里,把玩他的头发。
这人栗色的发尾很软,像某种猎犬柔软蓬松的毛,缠在指上,弯弯转转,就是可惜长度尚不够编成小辫。
“烟瘾犯了。”
“还抽啊,肺不要了?”
“这是游戏,你怕什么……太无聊了,什么时候才到晚上?”
“哦?”阿尔文歪头,闻言饶有趣味地笑:“你都这么说了,那不如做点有趣的事。”
贺逐山正在犯困,懒洋洋的,没反应过来,突遭偷袭。
——————此处有一只河蟹爬过——————
“怎么不继续?”他顺势铐住阿尔文,对方并不挣扎,伸手替他整理领口。
“舍不得。你说的,这里是假的,我想要真的你。”
说着又来亲他,贺逐山眯起眼睛,迷迷糊糊地仰脸让他亲。小狗么,无论如何也亲不够主人的。
“阿尔文,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快点把这游戏结束,我就带你回家。”
想想又补充:“唔,买上三天的菜,可以三天不出门,你想怎么胡闹都行。”
“你有那么厉害?”
“你可以试试。”
两人又黏黏糊糊说了几句话,贺逐山想替他把那手铐摘掉,四处却没寻见钥匙。他“啧”了一声,一边暗自懊恼,一边道:“莫名其妙,这哪来的一根链子?”
正说着,随手拉扯两下,铁链发出“咔啦”的声响,然而下一秒,天地骤暗,一个关键线索被意外触发。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四周响起,贺逐山分辨须臾,发现那是铁镐捶打石板的声音。他一怔,陡然想起圣殿之中,地面上那些神圣的、刻满教士名姓生平的大理石墓碑。
一个身影正在黑暗中近乎疯狂地挖凿,忽然,他猛抬起头。
一人提灯从雾里走来,和他撞面,大叫一声,呼天喊地。
他立刻扑上去与对方搏斗,系统模糊了此人面容。而他身材魁梧有力、高大矫健,很快,就以迅雷之势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狠狠捅穿对方胸膛。
血液飞溅。
“军用匕首。”阿尔文说。
男子大喘着气蹲下,在尸体身上摸摸索索。片刻后,他停下来,用力一拽。
一根十字架项链正在他指间熠熠生辉。
贺逐山瞳孔骤缩,那一瞬,他先前所有假设都被推翻。
“他是……”
话未说完,场景突变。
一条晦暗黢黑的长廊忽然出现在眼前,“吱呀”一声,一个男孩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出。他提着一挂马灯,一边揉眼,一边呼喊着谁的名字下楼而寻。然而,他刚走到某处,倏然停步,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怖的景象,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作惨白,下一秒,转头向反方向狂奔。
他边走边喊,踹开了许多扇门。一些人——绝大多数是教堂收留的、在战争中因遭炮火袭击缺胳膊断腿的附近居民。他们一头雾水跑出门来,不及反抗,就被那面色阴沉的男子或掐颈窒息而亡,或用随手捡来的纯银神像当头敲死。
“噗噗”的闷声接连不断,血肉飞溅,尸体成堆。男孩顾不上许多,一路逃到尽头,奋力敲击某一扇门,仿佛门后有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男人警惕地在远处停住了。
然而门开,一角黑色的衣摆在贺逐山眼前一闪而过。男孩眼前一亮,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向对方述说发生的惊人的一切,同时试图躲到来人背后。
但他忽然愣住了。
紧接着,男孩步步后退。
男人狞笑,一把揽抓住他。男孩奋力挣扎,张嘴咬男人的手臂。
男人毫不留情抽了他一耳光,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男孩昏了过去,睡衣衣领依旧雪白。
画面最后,一个物件从男孩领口划出。
那是一条精美绝伦的十字架项链。
世界转而阒寂,但黑暗并未褪去。约莫一分钟后,又有声音渐起。
这一回,声音的来向很明确,两人默然后退,一阵野兽般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便在方才两人所在的角落沉重响起。
其间杂有少年的呜咽、尖叫和痛哭求饶,其之意味令人不忍卒听。但很快,这些哭声都被什么物件堵住,只剩令人沉默的、残忍的、锁链被拉扯的动静,以及一件丢在一旁的、被玷污的雪白的辅祭袍。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投影散去时,贺逐山垂眼。
“我的脑海里被植入了一个暗示——即主观认为故事中的杀人真凶就是‘魔鬼’。但其实从头到尾,系统都没有暗示过,这两者之间有任何联系……这完全是两个叠套的游戏规则,彼此并不相干。”
“系统从来没有明确‘魔鬼’的数量,为什么?这明明会影响到玩家对游戏局势的判定,会影响到游戏进程……”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植入这个逻辑的?”
——贺逐山想起元白递来的那张字条。
“凶手=叛徒=魔鬼?”
“凶手≥1”
阿尔文并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沉默间思虑什么。
“全错了,”贺逐山抬眼,“我们得立刻出去。”
“神父不是鬼,莉莉也不是,0123……总之鬼另有其人。”
“门是从外锁死的。”阿尔文说,“钥匙在……诺亚手上。”
贺逐山忽然一顿,站在原地屏气凝神。
“哒。”
“哒。”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声音在密闭的石道长梯间无限回响,一声叠一声,沉重而苍老,像什么东西拖着庞大的身体缓缓移动,一深一浅,规律非常。
很快,远处圣器室的第一扇门被人打开。来者站在门前,背后石壁烛火摇曳,光向前一铺,在地上拉出一团巨大的、怪兽般的黑影。
系统同样模糊了他的五官,不过,他手里好像拎着把黑伞。
石壁两侧的烛灯忽然全亮,这人蹒跚下行,一步一步,站在铁牢门之外。
他像是轻轻叹了口气,衣袍随动作轻轻颤抖。
“你是谁。”
贺逐山垂眼看他,居高临下,即便事态已超出自己的预料与掌握,也没有丝毫慌张。
“……我是谁?”对方喃喃,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是……程序吗?我做错了什么?”他怔怔望着地面上倒映的摇曳的火光,胡言乱语。
“程序?”贺逐山皱眉,“你在说什么?”
下一秒,“魔鬼”的身体陡然膨大!
血肉鼓胀起来,仿佛皮球,撑破衣衫,化作一团浓重的腥黑迷雾。雾在空气中升腾、旋转,填满了狭小地下室中的所有空间。伞则化作一把一米多长的锋利镰刀,寒光一闪,劈头朝贺逐山砍来。
雾气穿过牢门铁栏,向两人溢来,丝丝缕缕,仿若毒蛇。
贺逐山没有任何犹豫,反手拔出那把非法武器,匕首“当”一声,与刀锋相撞,两柄薄刃因角力在空中剧烈震荡。
远处,寒月高升,鸦鸣四起,钟响如潮——零点已到。
这是“鬼!”
“鬼”竟会出现在这里。
“鬼”的身体看似是雾,没有实体,但其所到之处,如若不慎沾染雾气,皮肤便会被烧灼得血红乌黑。
阿尔文第三次赤手挡下镰刀一击时,那镰刀刀身忽升腾起跳跃的烈焰,火势惊人,窜上衣袖,幸好贺逐山将他往后一拽,几下拍灭。
贺逐山忽然想起0123的话。
那天0123是最后一个离开休息室的。少年走下楼梯、到圆桌来时,对众人说他撞见了“魔鬼”。
“‘系统模糊了他的身体特征,你只能看到一团影子不断移动——’”
0123没有说谎。
烈焰不断爆起,火舌贪婪地吞噬空气。地下室里被烧得越来越热,越来越干。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贺逐山的匕首穿透鬼的胸膛,但雾气只是如云般消散,下一秒,又缓缓凝聚。
“没用。”他抹了把汗,“在系统设定里,这个形态下的他多半是不死之身。”
鬼忽然出现在贺逐山眼前,瞪着一双空洞的眼。他神情古怪,像观察动物,幽幽地紧盯贺逐山。
“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总是在重复这句话。
“我哪知道?”
贺逐山淡淡,忽然向旁侧一闪,直奔向从外反锁的铁牢门。
“当——”
一声巨响,镰刀追着他的后背破空而来,自上而下挥砍,狠狠砸在石壁上,溅出一串火星,试图借此拦住贺逐山去路。
阿尔文抱住他向旁一滚,火焰撕裂了军装。紧接着,他又将贺逐山摁在胸前,堪堪避掉斜劈而过的刀锋,火星四溅,把秩序官少许栗发烧作黑灰。
热浪却将铁门融得发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于是“当当”连响,又是数刀,镰刀接连砍下,两人不断躲避。
那热浪终于将铁门胀得紧绷,颤抖着仿佛就要融化。终于,“砰”一声锁芯炸开,门轰然倒下,阿尔文一把抓住人:“走!”
然而鬼忽然闪现在两人面前。
“去哪?陪我。”
“这里好冷。”
镰刀忽在空中划出千万柄分/身,连接成影,一时烈焰滔天,无处可避!
鬼轻轻叹气,镰刀斩落。
阿尔文下意识将贺逐山抱进怀里,用身体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火苗要将二人吞噬时,那镰刀忽地悬停在半空。
刀身猛颤,鬼的身子也簌簌发抖。他颤栗着,像在极力克服什么不可违抗的指令,极艰难地憋出一句话:“退、退后……不要过来……”
然后倏然消散了。
黑暗中烛台“啪啦”落地,火烛在水面上雀跃片刻,便化作虚无。
黑夜寂寥,长风卷雪,丧钟已至,神殿里却人影空空,只有老奴拎着扫帚,不时一瘸一拐闪地出现在教堂某角。
圣器室的门又被锁上,仿佛那鬼影从未出现过。两人试图用匕首撬开门上的锁,但锁孔早已锈蚀,铁迹斑斑,刀尖只能刮下一层薄薄的屑。
直到门外响起搬动石块的动静。
格林只搬开一半石块,抹了把汗正要再搬,听见门后传来一句“退后”。
然后“轰”的一声,阿尔文一脚将门踹开,灰尘四起,格林咳嗽不止。
他还没反应过来,被贺逐山拎起来:“元白呢?”
“元……咳咳咳……”
元白正坐在天使喷泉旁惊魂未定。
池水结冰,石像倒塌,满地冰碴碎渣,一片狼藉。神父正倒在他面前,头朝下,鲜血染红了厚厚白雪。0123踢开神父的“尸体”,给元白披上外套。
“他死了吗?”元白打了个喷嚏。
“还没。”贺逐山收回手,神父还有微弱的鼻息。“怎么回事?”
“剩余的玩家不多,今天我们就没有分开行动。天黑了,大家就回到教堂主殿,但殿里忽然起了很大的雾,很浓、很黑,我们就走散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一直向前跑,从没跑过那么远,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空间……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神父就把我扑倒了。”
“这时雾气又忽然消散了。我一睁眼,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跑到门外的喷泉边。他用冰锥当作武器,试图把我刺死。幸好0123及时赶到,一棒子将他敲晕了。”
雪地里躺着根木棍,是厨房里的擀面杖。
贺逐山皱眉:“雾?起雾时是几点?”
“我不知道,没顾得上看时间……”
“是零点。”0123忽然说。
他望着贺逐山的眼睛:“我听到了钟响。我很确定是零点。”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元白终于缓过气来,“草,要不是小爷——”
他想说幸好小爷曾经是个“技术”主播,一点三脚猫功夫还是有的,但又想起自己不能暴露White的身份,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去:“——要不是0123,我就交代在这儿了。他怎么敢的?这么自信一定能杀掉我?还是说,他有什么作为‘鬼’的buff加成?”
“他不一定是‘鬼’,”贺逐山顿了顿,“但他应该不会再醒过来了。”
0123闻言不语,静静看着雪地上鲜血蜿蜒。
“另外的人呢?”
87 废土(9)
◎泛黄的纸页终于重见天日,故事的结尾徐徐到来。◎
格林从修女楼匆匆赶回主殿时, 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修女莉莉正把刀抵在波斯豹的脖子上,威胁其余人不要靠近。
波斯豹身手很好,但身手再好,也快不过紧贴大动脉的刀锋。格林吓了一跳, 不知发生什么, 下意识去看Error的脸色, 见对方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 忽地又安下心来。
Error就是给人这种安全感——只要有他在, 什么都不用担心, 什么都不必害怕。他一向不给人好脸色看,但总会一言不发地为你处理好一切……崔以前说,这叫做“刀子嘴豆腐心”。
“拿到了吗?”贺逐山余光瞥见他,对格林招了招手。
小机器人就屁颠颠快步跑过去, 把修女房间五斗橱里的收养记录、账本、日记都交到贺逐山手里。他不明白Error为什么让他这么做, 更不知道这些泛黄的纸页里究竟藏有什么重大线索。
修女莉莉的眼神却在一瞬间阴狠下来:“看来我们没必要兜圈子了。”
贺逐山置若罔闻,慢慢翻动日记。
波斯豹刷存在感:“喂喂喂,她都要杀我了, 我拜托你, 能不能分她一点眼神?”
贺逐山抬眼:“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是‘鬼’?”
修女莉莉皱眉:“你说什么?”
贺逐山合上日记:“人确实是你害死的。本, 诺亚, 布兰特……但谁告诉你, 故事情节里的杀人真凶,就一定是故事外游戏中的‘鬼’阵营玩家?”
元白怔了怔:“难道不是吗?”
阿尔文深深看他一眼:“系统没这么说过。”
“可是明明……”元白顿住了。
他猛然一颤, 终于在对方平静的神色中意识到不对劲。
系统只在游戏刚开始时对整个游戏的玩法、规则、剧情设置进行过简略的介绍, 现在回想那一番话, 其实系统从未明确说明, 玩家之间的阵营关系与玩家所扮演角色在故事情节中的好坏有关。是玩家自己想当然地这么认为……或者说, 是在无形间被强行植入了这个念头。
这正是“废土之下”最可怕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废土箱”,就能窥知你脑海最深处的所有秘密……
通过几根电级线,就能操纵你的意识。
“你什么意思?”修女莉莉迟疑了。
“不如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修女就是教堂血案的真正凶手的?”
莉莉眉头紧锁,没有回答。
“是从这本日记开始吧。”贺逐山淡淡道,“你撕去了其中最关键的几页。我很好奇,那上面写着什么?”
格林这才发现日记被人动过手脚。
“多半是某种邪/术——如果让我猜测的话。在旧世界,自中世纪开始,人类就从没停止过对各种怪力乱神的盲目崇拜。他们总是相信,年轻的少年少女的血肉能让人永葆青春。而出于对生老病死的无意义的畏惧,他们愿意为这种无稽之谈手染鲜血。”
诺亚说:“你的意思是,修女杀害了她们收养的孤儿。”
“收养记录上只有收养日期,和当时被收养人的年龄,而教堂内所有文件类线索道具,都未曾记载这些孩子长大后的具体去向。我想也没有人找到任何一封来自这些孩子的书信。”
“不过最有趣的事,收养记录,有一页被撕掉了。”
“断面有腐蚀卷曲的痕迹,有年头了,说明不是玩家造成的。修女试图删除谁的收养记录呢?”
元白被看得发懵:“啊?我吗?”
光粒汇聚,两面虚拟屏幕徐徐展开。其中播放的赫然是先前众人在三楼病房收集到的线索视频,以及圣殿内、地下室中与辅祭员有关的内容。
在病房内,本从梦魇中惊醒,女孩诺亚试图安慰他,他却惊恐无比地剧烈挣扎。直到修女——波斯豹所扮演的高个子修女走来,将手搭在本头顶,男孩才安静下来——
不,不是安静。
格林这才注意到,本闭上眼睛,脸上流露的神色并不安宁。
恰恰相反,他咬紧牙关,齿间发出“咯咯”的相互碰撞的声响,显然惊惧到了极点。
“他很害怕。”格林有些出神,他忽然为一个虚拟角色感到难过。
颈间的刀锋忽然一颤,紧接着,娇小的女孩稍稍松开波斯豹。
波斯豹几乎是在瞬间动作,一举挣开她的桎梏,转身便将小刀劈手夺下。但她的目光闪烁,眼神写满犹疑。
“安娜也参与了血案。”波斯豹皱眉。“我也是‘魔鬼’吗?但我也没有收到任何提示。”
“她也没有收到任何提示。”
“不,我收到了。”
贺逐山的皱眉几乎在一瞬间,微不可察,只有阿尔文注意到。
“和这把刀一起,刀柄上裹着鲜血写就的纸条。告诉我接下来的所有行动计划……我以为是同伴。”
“什么时候收到的?”阿尔文说。
“第二天晚上。‘炽之刀’死的那天。”莉莉答。
贺逐山接过小刀,反复打量。
他抬眼和阿尔文对视,眉毛微微一挑,阿尔文立刻知道,这把刀和贺逐山的匕首一样,不属于副本,是玩家私自携带的非法武器。
游戏之外,暗流涌动远比游戏本身更加诡异。
贺逐山没说什么,将刀放在桌上。
“你猜的没错,是一种献祭之术。”莉莉笑了笑,“似乎是从某本古书上摘录下来的。用的是古拉丁文,我一开始还没读懂。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修女室里有修女的相片。”贺逐山答,“至少十五年前,收养记录上的签字就是莉莉和安娜了,但那张摄于年初的相片上,你们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系统不会放置无意义的道具。”
“游戏结束了。”莉莉耸肩,“杀了我和她,你们就可以离开副本。”
“我说过了,你不是‘鬼’。”贺逐山说,“血案凶手也不止修女两个。”
众人视线落在不远处,依旧处于昏迷的神父身上。
“他不是神父,”贺逐山说,“真正的神父是……艾德里安。”
贺逐山话音落下的瞬间,0123和“神父”头顶忽再次浮现出文字。
神父的“【Oguz-亚瑟·神父】变作“【Oguz-亚瑟·逃兵】,0123的“【0123-?·?】”则不断闪烁,下一秒,前一个蓝色的“?”变作“艾德里安”,后一个“?”则为“真神父”。
“他是……假扮的神父?!”元白有些震惊。
系统响起冷淡的提示音:“玩家0123完成身份解锁。”
“按照传统,有身份的主教死后会埋在各地区大教堂地下,圣殿的地砖上刻满名姓,那就是神父们的长眠之地。许多石刻都因岁月流逝稍显模糊,不过,有些还很新。其中有一块的名字是‘艾德里安’,未记生卒,我猜,是为仍在世的现任主教准备的。”
“为了表达对神父的敬意,人们往往会让他们手持圣十字下葬。圣十字往往是黄金所制,而战争时期……黄金是最保值的货币。”
“于是,一个晚上,月黑风高夜,九死一生的逃兵亚瑟翻山越岭,意外闯进这座教堂。我无从猜测他的内心活动,总之,他想撬开地砖,盗走圣十字,换取一大笔钱……然而意外被真神父艾德里安撞破。他只好杀死艾德里安。”
两人在地下室触发的线索被投放在众人面前。
“但很快,神父的养子,也是他的辅祭员,本发现了艾德里安的尸体。你身上的十字架,和神父身上的一模一样。相比是本受洗礼时,神父作为长辈与神职员,送他的意义非常的礼物。”
贺逐山把带血的十字架丢给元白。元白握在手里,觉得它无比冰凉。
“本喊醒了教堂里所有人,试图阻止凶手,但他们都不是穷途末路的暴徒的对手。本最后寄希望于修女——”
那抹黑色的衣角正是修女的修女服。
“但修女在看到逃兵的瞬间,就已经做出了决断。与其和本一起惨死逃兵刀下……不如和他做一笔交易。”
“战争时期,物资最关键。教堂虽然受法律保护,任何军队都不得屠杀神职人员,但没有食物,修女一样会饿死。我猜,逃兵一定有某种门路,能够弄来牛奶和面包……而对逃兵来说,永远东躲西藏是不现实的,处处都有岗哨,处处都要查验身份,而一旦被发现,逃兵的下场只有一个,立处决。那么,他一定会选择假扮神父,和修女一起,继续维持教堂和平的假象,等待战争结束。”
“所以逃兵必须确定教父的养子不会走漏风声。他一定尝试过杀人灭口,但被修女阻止了。修女们需要新鲜血液来维持她们的献祭之术,所以让逃兵在男孩身上发泄过愤怒后……她们挖去了他的眼睛、割断了他的舌头,切掉了他的耳朵……他唯一的功能就是造血。为修女源源不断提供血液。”
“他们原以为日子便会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下去……直到布兰特和诺亚忽然闯入教堂。直到……我和路易斯,两个该死的军官,忽然在这里歇脚。”
“两个孩子都信教,军官也一定会仔细检查教堂、对所有神职人员例行盘问。为了扮演好神父,逃兵不得不连夜学习拉丁文——所以圣经上有密密麻麻的标记,但真正虔诚的教徒绝不会在圣经上写字,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亵渎。”
“四人便在教堂里住下来,修女和逃兵为布兰特治病。不过我很怀疑他们的治疗是否有效……我倾向于相信,他们从未打算治好这个男孩。”
“神父……不,逃兵经常来和布兰特说话,”格林说,“他每次都让布兰特喝药。那是一杯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就像水,我当时便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药……毕竟布兰特受的是外伤,他更需要破伤风与青霉素。而且逃兵对他过于亲昵了……总是动手动脚的。这是我们今天触发的线索。”
“因为逃兵喜欢男孩。”贺逐山淡淡地说,“是后天环境导致的生理性取向,在军队中相当常见。”
“如果不是军官意外到来,被拴在地下室的应该就是本了。”元白用眼神默默地求贺逐山不要盯着他说这话。“不过两个军官……让逃兵的计划推迟了。”
“真是各怀鬼胎啊,”贺逐山勾了勾嘴角,“女孩诺亚害怕军官发现男孩的真实身份,假神父担心同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狡猾的逃兵,修女们恐惧妖术被察觉……但这两个讨厌鬼呢,他们早就看出男孩是个B国人,但他们不想戳破这些谎言。因为他们厌倦了战争。”
“瓦/尔/特P38手/枪配备的鲁格子弹容量为8发,弹匣内只剩5发。那3发结束了军官和布兰特的生命……开枪的人正是神父。”
“这都只是你的推测,证据是什么?”
“请挖开教堂后方的花圃吧,那儿立着一具十字架。就在农奴的小屋背后,你们应该都注意到了。”
“会有什么?”格林拿上铁锹,好奇地问。
“挖开你就知道了。”贺逐山喝了口热茶,余光瞟着阿尔文与格林一同离开。
“如果我不是‘鬼’,那是谁……交给我那把刀,试图误导我的判断?”
等待的时间里,“挽茶”忍不住发问。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汉斯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觉得呢,艾德里安?”
0123正在包扎小臂,他在保护元白时不慎被假神父刺伤。闻言,少年微顿,眼睫颤了颤,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少许脆弱:“你依旧不相信我吗?”
“我可没这么说。”贺逐山习惯性摩挲无名指,不过,这是在副本里,没有阿尔文送他的那枚银戒。他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忽露出一个艳丽的、狐狸一样的笑:“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你可救了我家Qin一命呢。”
“你们是朋友?”0123继续缠绷带。
“不是。”
元白头顶冒出几根黑线:“……”
但0123忽然抬眼,认真地问:“那你会看他去死吗?”
贺逐山不答,反而平静回问道:“你会让他死吗?”
谜语般的对话让元白一头雾水,尤其在这对话貌似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下。幸好格林与阿尔文在这时归来,怀里抱着个覆满泥土的旧铁箱。
“里面是什么?”
“日记。”贺逐山说。
“又是日记啊,”元白大叫,“这鬼游戏能不能有点新意?什么人才会天天写日记啊!变态吗?”
“害怕被遗忘的人。”贺逐山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念一念吧。”他吩咐格林。
格林打开生锈的锁,尘埃落定。
泛黄的纸页终于重见天日,故事的结尾徐徐到来。
88 废土(10)
◎农奴的日记(1)◎
我恨上帝。
如神实在, 万物都是神的流溢。
那世上怎会如此黑暗,人类怎能这般丑陋?
我不信神。
宗教是毕生的苦楚。
我信奉血恶。
与那在伊甸园中狡诈爬行的蛇。
1916年9月11日,大雨。
战争爆发了。如我所愿,洗礼终于降世。愤怒的业火应当吞噬这片天地, 以及其间的丑陋的灵魂。我不畏惧死亡, 我期待死神敲响我这扇摇摇欲坠的门。我将在痛苦中得到解脱, 化为灰烬。但在这之前,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要杀死神父艾德里安, 用锤, 用刀,用剑。
我要在这里记录他犯下的所有罪行,以及他将如何为之付出代价。
艾德里安是这世上最虚伪之人,他身穿圣袍, 头加神冠, 象征光明,可事实上,他的内心无比险恶。他与镇长勾结, 挪用教会公款, 兜售神职, 出售铁劵, 欺骗、勒索那些可怜的、无知的、矇昧的、愚蠢的、最终在饥寒交加的绝望中死去的人。我的母亲便是其一, 神父爬上她的床时,对她说, “神已同意此事”。直到她怀了他的孩子, 那个肮脏的、下贱的, 不该出现的孩子……
他掐死了她, 和我的未面世的弟弟或妹妹。我在衣柜里看到一切。血溅在雪白的袍衣上。
1916年10月17日, 晴。
一个月过去了,尚没有找到机会。艾德里安相当狡猾,每天晚上,他会堵住门窗,把枪放在枕边。他一定自知罄竹难书,夜里害怕恶鬼索命。他应该放心,天堂没有他的位置。他注定在地狱中永无救赎,我将和他一起经受烈火的惩罚。
没错,我故意被艾德里安捡到。在妓/院后门那个狭窄的小巷子里,经常挤满水手与工人,几个银币就能爽上一晚。他披着斗篷以掩真容,还是被我一眼认出。
他把我带回教堂,对外说,是花钱买下的农奴。真可怜,神庇佑你。那些政客、富人,他们称赞他有恩德,殊不知这位有恩德的大神父,夜里却在我身上喘息起伏。
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两个修女喊我去铲除花圃里的玫瑰,种上土豆与白菜,以免在战争中饿死。她们还不明白吗?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就算侥幸至极,炮火没有落在头顶,发了疯的军人没有进来大肆屠杀……我也会杀死所有人。我希望大家一起下地狱。这是对他们的报答。
1916年,10月19日,晴。
无事可做,磨刀。配出了圣器室的钥匙,我准备在艾德里安更换神父袍时,趁他不被从背后下手,一击必杀。这个想法可施行性很高,也许明日就能完成我的使命。
说起来,艾德里安之所以会如此谨慎、如此狡猾,还是我自己酿下的恶果。那天晚上,他在我身上驰骋数次,我以为他累极了,倒头就睡,就准备动手。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惊醒了。神无耻,总是眷顾同样无耻之人。他身强力壮,险些将我打死,我连夜逃出去,后来,教堂里便多了许多镇长的卫兵。我用硫酸泼烂自己的脸,成日在街上游荡,终于遇到了神父的那个小辅祭。哼,想来是艾德里安找到的新的、用以发泄欲望的玩具。
他不畏惧我丑陋的、像被火烧过的脸,反而同情我、可怜我,请求艾德里安将我带回教堂,让我做一个园丁,或是厨子,帮助他们打理农活。
艾德里安,你怎么能在美色上栽一模一样的跟头?
我不喜欢这个男孩,但也不讨厌。他叫本,看上去很干净——我用这个词形容他,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词。他会在空无一人的神殿内为神父唱颂歌,声音空灵,像从天上传来似的。彩色的琉璃窗将因此闪烁,圣十字上的神像也不再蒙尘。
真不知艾德里安又会用什么理由哄骗他。
“我们的交/合,是神的旨意,已经过耶稣的同意。”
类似这样的话吗?
也许正是因为神父对他的宠爱,修女们没有朝他下手。
是的,我当然知道这两个修女在背地里做什么。她们向教父,向那些权贵,向那些身穿羊毛披肩的“善良”的妇人们说谎,说那些可怜的孩子都去到了别的城镇,获得了很好的神职工作。他们并不傻,不会被这么简陋的谎言哄骗。他们只是不在乎。那些人命只是数字。
神啊,这就是你庇佑的人。这就是你降下的光辉。
你纵容这些人将人间变作炼狱,“深邃的墓窖里,多少人类的尘灰和罪恶在一起腐烂。”
明日,我当违背你的旨意。
1916年10月20日,大雪。
神父死了。
是我让他进来的。那个逃兵面目狰狞,脸上有凶恶的横疤。他从后墙翻进来,注意到了我这间小木屋。他要用小刀切断我的喉咙,我说:请不要杀我,你需要黄金和食物,而我知道它们的所在。便将他引向神殿,告诉他,地面下方的棺材里,有黄澄澄的足金的圣十字。
其实那些圣十字早被神父与镇长倒卖了,他能挖到的只是白骨与朽木。
但他一定会遇到艾德里安,那是离神父卧室最近的地方。
神父听见声音,自己便会走出来。
然后像我期待的一样,被一刀刀残忍地杀害。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修女,和本。
站在石墙根下,我听见那个男孩在哭。在喊,在求饶,在发出绝望无措的尖叫。那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从最深处,像地狱恶鬼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拨弄我的心。我喜爱看人受苦,人都要受苦,世道本如此,财富与地位不该是例外……不过,这一次我听得并不欢心。
这不代表我要做什么。
修女找到我,她们一定是想杀我的。我说,没有我,你们连土豆也吃不到。我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我们相安无事。修女们同意了。
真是可笑,“相安无事”。那个逃兵有枪,他扮演起了神父。我不在乎他,但我得杀死修女,艾德里安不在了,我只能从她们身上找到杀戮的快感。逃兵会保护她们,下手难度很高。但我不缺耐心,烈火总有燃烧的一天。
1916年11月2日,小雪。
笔尖烂了,已很久不写记录。也没有必要写记录。但今天,特意用松枝新打了一支“笔”,还有半瓶墨水。
教堂里来了一对男女。他们会变作修女的食物吗?
1916年11月4日。
炮火连天,到处是硫磺雾,看不清天气。天地漆黑,不舍得点油灯,也不舍得烧蜡烛。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在黑暗里,摸索着写点儿什么。
这太奇怪了,我从来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女孩叫诺亚。
1916年11月6日,小雪。
又在下雪,我在花圃里撞见那个女孩……诺亚。她围着我的苗不知在做什么。我大叫一声,她被吓到了。我面目丑陋,狰狞得仿佛怪物,被吓到很正常。她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土豆少了一个,该死。
1916年11月7日,小雪。
原来是把土豆拿去做丸子了。和野菜、兔肉混在一起,用水煮熟。湿漉漉的,恶心。她给我端来一碗。……第一次有人这么做。
1916年11月10日。
我承认,我开始有些好奇了。于是我去转了一圈,我以前很少离开木屋与花圃。难怪没再见过本,她们把他做成了人彘一样的东西。至于另外那个和诺亚一起来的家伙,他似乎受伤了,躺在床上。他们骗了她,给那孩子喝的,只是无用的糖浆。
诺亚要我去楼上坐坐,我说不,她似乎很失望。
我不想和她有更多的交集,这让我害怕。
我应该回到正途上来,比如,思索如何干掉修女,在不惊动那个假神父的情况下。
1916年11月15日,小雪转晴。
……从高处俯瞰田野,四处都是雪。让我想起幼时那些,还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我们在钟楼下坐了一会儿,喂了几只白鸽。……啧,真不应该去。
她说他们是A国人,我不相信。不过,她没有问及我的脸。
也没有……不敢看我。
真奇怪。
1916年11月17日,晴。
难得出太阳,又去了一趟三楼。那男孩果然不是A国人,但我不会说什么。国别,民族……有什么关系?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烦。厌烦……
1916年12月1日,大雪。
那家伙的病一点不见好转,不过伤口在愈合了,人也清醒,诺亚天天陪着他。这种滋味有点难以描述,我真不知如何描述,我从没感到如此的贫瘠,如此的无力……
我想他死。但又不完全,像期待杀死修女那样杀死他。我想他死,是因为,他夺去了……如果他死,诺亚应该会难过。
近几日,她总是在哭,依旧给我送饭送菜,帮我打扫房间。但眼睛是红的,明显哭过,我看得出来。我每次想提起这件事,她便会回避我。于是我又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贫瘠。
1916年12月3日。
到底给他打了一针药。真该死,后悔了,不该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么多。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药见效,诺亚很开心。
1916年12月7日。
教堂里又来了两个新客人。他们是军官,A国的军官,身穿漂亮的军服,牵着马,一副没吃过苦、没饿过肚子的样子。我对这些人一向没有好感,更不要提,他们来之后,我想杀死我憎恶的修女,变得更难。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滚蛋。
1916年12月10日。
那两人竟在这里住下了!夜里,我偶尔撞见修女在和那个逃兵——听说叫亚瑟——窃窃私语。一定是在商议对策吧。他们不会活过这个冬天的,我发誓。我想好了,如果这样,不如在食物里下毒。怎么弄来毒药是个难题,但一起吃下去,事情便非常好办。
可诺亚,我第一次觉得有人不应该死。
1916年12月12日。
诺亚说,快到圣诞节了。我从没过过圣诞节,我不信神,我不信他们会对我有庇护。但诺亚很期待,她似乎相信那个讨厌鬼会好起来。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她说圣诞节那晚,要吃上一顿好的。她说了很多,总是她说,我听。不过,一旦瞥见那两个军官出现在附近,她就会立刻离开。这副作派,我猜军官们早已看出她的谎言,那男孩是个B国人,一旦被发现,两人都要死……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他们拿出了自己的衣服,给两个病人换上。
他们和我从前看到的,镇长的那些卫兵,地主们的那些打手不一样。
1916年12月14日,晴。
太阳出来,把那小鬼也晒精神了。他可以下楼走走路,诺亚扶着他,所以不来找我。
墙忽然塌了一段,炮又把桥炸断了。这不是什么好迹象,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1916年12月15日。
军官们杀了自己的马。把马肉分成数块,今天用火烤了一点,剩下的放在冰窖,用雪埋上,可以放到圣诞节。没有土豆,也没有白菜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我的计划一拖再拖,每个深夜,我都辗转反侧,思考这是为什么。
最后,眼前总是浮起诺亚的脸。该死的……
或许,等他们走后,我再动手。我会与修女同归于尽。
希望那时我还没有饿死。
1916年12月21日。
布兰特不见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两个军官。
他们哄骗她,说布兰特一定是被军官抓走了。
但我知道不是。夜里我听到了枪声,我总是枕着木箱子在地上睡觉,这样,很远的动静也能尽收于耳。三声枪响,然后是火光。有小小的黑色人影在暗处闪动,他们拖着、拽着、拉着什么东西,出了教堂。然后,冰河里传来“噗通”的水声。
一群乌鸦扑过去。我猜……
我不必猜了。
89 废土(11)
◎农奴的日记(2)◎
1916年12月23日。
我做了很多梦, 时昏时醒,总是睡一两个小时,就迷迷糊糊地醒来。梦到人群,穿着黑斗篷, 来来往往行走在拱门与高塔之下, 浑身浸泡在雾气里, 像条条瘦影, 飘来飘去, 仿佛送葬。湿漉漉的, 石砖上、墙上,城里到处是水。香水的气息飘来,浓郁得人浑身发痒,恨不得跳到祭坛上, 蛇一样扭动……十字架在大火中燃烧。
醒来时钟表已停。
我借口找吃的, 带着把猎/枪翻出墙去,沿冰封的河道向下走,在树丛里, 看见冰河被人凿开过一个小洞, 下方的河水汹涌流淌。直到四五英里外, 乱石岸上, 其中一个军官的尸体被拍上陆地, 已泡浮肿,未见另外二人, 原路返回时, 打了两只瘦麻雀交差。
又在做梦……梦。
歌声, 丧钟, 阴魂不散, 摩肩接踵的人群,袍子下方的脸,肮脏的、雾蒙蒙的城镇……
这是平安夜前夕,听见她在哭。
平安夜并没有什么丰盛的晚餐。
1916年12月26日。
安娜欺骗她,说一定是军官将男孩杀死了。她在那个该死的瘦杆一样的女人怀里痛哭。安娜见我路过,什么也没说。
她甚至没有警告我什么,他们一定觉得没有必要。
我便这么不值一提吗?没有人……我从不被放在眼里。
我想,干脆杀人好了,杀了他们全部,全部,一了百了,于是所有麻烦事儿,都再也不用考虑了。
对那个小姑娘来说,也一定是一种解脱。
1916年12月27日。
可是我又爬上钟楼看白鸽。
(两页间夹有许多撕扯纸张的痕迹)
1916年12月29日。
快到新年了。
我不应该,起码……不,不能有那样的念头。
可是,如果,假如……不,只要离开这里,我什么也不是。我的仇恨,我的扭曲,我的魔鬼一样的狰狞,这才是我的全部,这是我支撑我不存在的灵魂的全部。
有些东西是我不配染指的。
我配!我当然配!她……
她们要对她做什么,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修女犯下的罪行越多,死后受到的惩罚也就会越严厉、越狠毒,这正是我期望看到的,她们和艾德里安一起,要在无尽的烈火焚烧中饱尝极刑。至于她……她的无辜,她的不幸,那是她自己可怜。
是的,一定是这样。
1916年12月31日。
我不能说话。
有些人回到了镇子上。据说战争快结束了,刽子手终将死在自己刀下。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关心谁会赢,谁会输。
修女们春风满面,那干瘦的、难看的脸居然有了生命的神采。
她们的兴致很高,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假神父在给诺亚,还有那个本讲解圣经。
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真相呢?
1916年1月3日。
她终于发现了。
*
本醒来时,诺亚正睡床边。她守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合眼。本一动,老旧的木床便吱呀响。那女孩揉着眼睛看他,半晌,像长姐似的慈爱地抚摸他的头顶。
她知道本听不见,在他手里写:
“怎么了?做噩梦吗?你一直在发抖,神父讲经时也是。”
然而本沉默片刻,抬起手指,蘸了水,在她掌心里回道:
“跑。”
本把用血写就的布条揉成一团,塞在她掌心。
教堂钟声回荡于原野,诺亚却感到无比寒冷。
神殿高耸,空寂孤独得叫人害怕。她想离开这里,布兰特不会回来了。他也许已被军官残忍杀害……
但如果,带走布兰特的另有其人呢?
诺亚毛骨悚然,终于意识到,在自己与军官到来之前,本就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他提醒自己防备的,只会是教堂里的人。慈爱的神父,和蔼的修女,以及那个凶神恶煞的……
丑陋的农奴。
晚餐时,农奴将烤好的麻雀端上餐桌。麻雀很小,剥去皮,拆去骨头,不剩多少肉。他的脸朝一侧歪斜,左侧高肿隆起,右侧满是刀疤。神父大快朵颐,随口问了一句。他便哑哑地说:“麻雀?在玛瑙河下游捉到的。”
不知为何,那一瞬,神父与修女皆是表情一变。
农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阴冷似刀,饱含某种浓烈的恶意。
诺亚觉得自己再不能待下去。她得走了,哪怕战争还没结束,哪怕父母已不知所在。但什么地方都好过这里,诺亚想,没有比这片田野,更让她心碎的去处。
她正收拾细软,高瘦的修女安娜探出头来。
“家里来信,叫我赶紧回去哩。”诺亚随口扯谎,安娜点头。
“再等两天吧,”她笑着说,“玛瑙河上的木桥还没有搭好。河也没解冻,没有船夫送你。”
诺亚只得应下,然而第二天便发现,她的通行证不见了。没有通行证,她哪儿也去不了。
“再找找,不会丢的。”另一个修女如此安抚道。说这话时她正对镜梳妆,发丝枯黄,皮肤却显露出一种奇妙的生机勃勃的光彩。这样的光彩本该在那个小家伙脸上看到呢,那个本,诺亚想。然而从那天开始,教堂里的大门纷纷紧闭,神父告诉她,是为了防止夜里有奸/人爬进来偷窃。
真会有小偷吗?诺亚很是怀疑。她惴惴不安,猛地在喷泉边撞见农奴。
他正拎着把扫帚,要去花圃里扫径。那张丑陋的脸和天使石像出现在一处,便显得越发可怖。被他这么居高临下地、阴冷冷地盯着,诺亚不由后退一步。
农奴说:“你怕我。”
诺亚小幅度地摇头,不肯承认。她觉得自己若是点头,命会交代在这里。
他又说:“你居然怕我。你为什么要怕我?”
他上前一步,诺亚便后退。伸出的那只手停在空中了,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诺亚颤抖起来,觉得再不能忍受。
“我不能怕你吗?”女孩低声道,“你们所有人,这个教堂,都让我觉得可怕。布兰特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答应过要带他逃出去的,我们要一起去到巴登堡,听说那里有无尽的田地与河流……可是现在他不见了!都是因为我说要来教堂讨口饭吃!”
女孩崩溃无助,歇斯底里一番后,在雪中跑回自己的房间。
夜里有人敲门,是修女莉莉。她的声音慈爱低沉:“你晚上没有吃饭。我煮了土豆,下来吃一点吗?”
诺亚回房后便扑在床上哭,这时才觉饥肠辘辘。她坐在圆桌边切分那块小小的、不足月头的土豆,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火焰摇曳,将她的影子拉作庞然巨物,可怕的人影匍匐在墙上,她忽感觉有一万双眼睛紧盯住自己。
安娜说,若心怀忧惧,惴惴不安,可以向神父告解。神父会为你解答一切,他就在圣器室等你。诺亚犹豫片刻,最终答应,想询问神,她的布兰特是否安在,她将他带到此地,却又弄丢,是不是一种罪行。
然而,当她独自下行到圣器室,关上门时,一切都变了。
神父宽衣解带,脱下代表禁/欲、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父袍,露出伤疤蜿蜒、纵横交错、虬结隆起的肌肉壮健的后背。
“您……您要做什么?”
“神父”的脸半阴半阳,墙上满是他摇曳的影子。柏拉图说,洞穴的囚徒,只看见石壁上不断闪烁的影子,因此认为这世界也只有影子。所以光影本就相生,只是人类不肯明白这简单的道理。
“你最好乖一点儿,不会吃苦头。”“神父”平静地说,“喊也没有用。修女不会来救你。”他脱得一干二净,赤身挺立在诺亚面前。女孩发出尖叫,把所有能抓到的桌子、椅子尽力朝他砸去。
她被神父扑倒时,狠狠踹了男人下/体一脚。对方痛吼,一瞬间险些没把女孩掐昏迷过去。但诺亚挣扎着从他身下逃脱,奔向房门。门被锁住,她用力拉扯。
“该死的臭婊/子,”神父爬起,同时骂道,“我要让你——”
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农奴将她拽到一旁。
“让她什么?”农奴说。他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刀,当头朝“神父”劈砍而下。可惜“神父”是个逃兵,反应极快,刀只是在他肩上豁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叫他发出一生凄厉的尖叫。
“快走。”农奴拉起诺亚。
“走去哪里?”诺亚惊慌失措,“我的背包,我的通行证……”
“早被修女烧了。”农奴看了他一眼。
“他们杀死了布兰特。”
女孩忽在原地站住了。“神父”的痛呼从远处、从地下传来,像穿过黑暗走廊的风,一阵阵阴魂不散。农奴一瞬间竟拽不动她,她说:“什么?”
农奴又重复一遍事情的真相。
“我不相信。”诺亚摇头,“我不相信……”
卢卡斯不耐烦地皱眉:“有什么不相信的——”
然而他忽然止住。一滴泪珠落在地上。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相信。
“你呢?他们杀死了布兰特,难道你不是帮凶吗?!”
女孩抬起头来,近乎绝望地质问。
那一刻卢卡斯又看见烈火,看见烈火里的十字架,看见身穿斗篷的人们,毁灭一切,将人间化作炼狱。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压抑着,从咬牙切齿间憋出几个字:“你怀疑我?你怀疑我!我想杀人,还需要别人同意?!”
那时神父已从圣器室里爬出,拖着一地血痕。
“你们都要死——”他举着枪含糊吼道。
动静亦惊醒了修女,窗外,纷纷扬扬下起新年的第一场雪。
*
画面陡然消失,世界又复归寂静。在漆黑的一片里,数行血字浮现在众人面前。
1916年1月5日,晴。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我找到了这片土地上,最臭名昭著的魔鬼,拉着他们与我同归于尽,与我在地狱中永受煎熬。
但我好像又失去了什么。
撒旦啊,伊甸园的毒蛇,我的血恶,我供奉的唯一的真神……
鲜血为何如此滚热?冰雪为何如此寒冷?
你又为何让我拥有,我不该拥有的善的流溢。
她替我挡下一刀,我低估了亚瑟的力气,也高估了自己。
我救不了她,那一刀捅穿了她的身体。她同时掐死了那个高瘦的修女安娜。她很厉害。
我把他们碎尸万段,砍作十几块碎在喷泉旁,鲜血染红天使像,仿佛鲜艳妖冶的春水解冻……但一切已经于事无补了。对我来说,再不会有春天。
神是如此残忍,人弗能比。
她要我将她埋在有花与树的地方,夏天到来时,她会再次在无尽的原野上尽情奔跑。
她叫我来看她,每年一次,和她说话。
她请求我找到布兰特,不论死活……
炮火已停,枪声亦止,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像战争倏然爆发那样。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
我以为您的到来,您的席卷,您会清扫这世间所有罪有应得的,像我一样的人。
可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是她?
我不明白,我已动摇。
此时此刻,我只记得与她一起的钟楼、与她同看的白鸽,和她浅灰麻色的裙摆。这竟是我肮脏不堪的一生里,唯一的光的照亮。
“白昼属于世人,谁只独给我黑夜?”
我终于承认,仇恨并非我的全部。
支持我灵魂的,原是未及察觉,就已悄然逝去的爱。
“白昼属于世人,谁只独给我黑夜?”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
我将永远陪伴在她身边,为人世间的荒芜与险恶赎罪。
血字逐渐消失,黑暗犹在。
【玩家已破解教堂血案真相,任务达成。】
系统提示音已然响起,但众人依旧站在冰冷的神殿里。
“只有找出并杀死‘魔鬼’,副本才会结束。”
“他在。”贺逐山轻声说。
“一张圆桌,十二张椅子,却只有十一个玩家……那不是空位,而是缺席。”
“他缺席,是因为他已然忘记自己的身份,”贺逐山道,“忘记自己……亦曾是玩家。”
苍老的脚步声忽在众人身后响起。
“啪哒”、“啪哒”。
“NPC”老奴静静立在一束月光里,后背佝偻,身材臃肿,影子匍匐于地。
寒月如水,铺洒如缎。仿佛随着他脚步停立,也凝结成冰与霜。
下一秒,人影却骤然膨大,一瞬间,胀作数米高的妖物,张开血口,一头向众人冲来!
“快退后!”元白大喊,下意识将0123挡在身后。0123怔了一瞬,发被狂风吹乱。浓雾凝聚,变作数刃风刀,在风中旋转,所过之处削发如泥。元白几乎睁不开眼,却觉有人影在风沙走石间闪过。紧接着,一声“叮”的沉响,如水波般荡开,震得人耳膜巨痛!
便见贺逐山从怀里翻出一把短刀,眨眼之间,刀身飞长,雪白的锋刃如鲸波巨浪,在黑色的浓雾之刃上狠狠一砍,那一瞬如白虹贯日,映得他一双冷清的狭眸,仿佛所向披靡,神挡杀神。
这一刀极狠,将雾刃斩得破碎,庞大的怪物身躯发出声怒吼,想来是被惹急了。
贺逐山敛眸不语,熟练收刀,腕子一挑,刀锋横划过二指之间,在主人手中不断轻颤,显然渴望再战。然而刀柄被人轻轻一按,阿尔文扣着他的手:“我来。”
贺逐山挑眉,阿尔文只是在他眉心亲一亲:“你辛苦。”
然而接刀、转身、倏然一动——
庞然之兽竟在瞬间,被拦腰砍作两半!
就在这仿佛静止的一瞬里,冰冷的系统提示声倏然响起:
【检测到非法程序入侵,即将进行强制格式化处理——】
神殿坍塌,大雪飞扬。由程序搭建的虚拟世界分崩离析,沉黑色的夜幕剥落破碎,露出其下流动的绿色代码字符。挽茶体质最弱,猛地吐出口血。大脑中,剧烈的神经痛正横冲直撞,这是脑机接口被强制解除、意识抽离的征兆。
几人的人物建模开始扭曲闪烁,除了格林、0123,和元白自己。
元白在那一瞬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呆望着手臂出神。
阿尔文亦在闪烁,五官错位,仿佛掉帧,收刀吩咐道:“让林河立刻切断连接。”
然而话音方落,身后两团浓雾再次蒸腾!
它们骤然而起,飞速旋转,将空间中破乱的碎片卷得到处都是。阿尔文神色立变,伸手将贺逐山抓紧在怀,但那狂风如怒,龙卷一般,立刻将几人吞吃入腹——
他们被血口一口吞下,在漆黑的空间中不断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噗”一声摔在厚实的雪地里,溅起一团粉雪,天地寂静了。
贺逐山一头撞在阿尔文胸前,鼻尖通红,起身时头顶、颈窝间又堆满了雪,像乔伊刚撒完欢,拱到人怀里卖乖。阿尔文便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擦了一擦。
一辆电车从他们身上“穿过”,在不远处停下,走下一个西装革履的黑衣男子,拎着伞于车站旁站定了。
“这是哪?”贺逐山问。
“我猜,误打误撞,是我们要找的‘缝隙空间’。俗称‘BUG’。”阿尔文说。
贺逐山抬头环视,不及再问,看见格林从另一处爬出,正笨拙扫弄身上的雪,然而他注意到那刚下车的人,顿时呆住。
“崔!”
他跳起来,想也不想朝崔跑去。
作者有话说:
这副本终于快写完了!!!(发出尖叫
“白昼属于世人,谁只独给我黑夜?”
“这是黄昏的太阳,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巴黎圣母院》
90 废土(12)
◎“乖,听话。”阿尔文亲了他一口,“我不会有事。”◎
大雪如洒, 盖满街道。在这一片茫茫银白之中,崔恍若未闻地向前走。
格林追在他身后。
公车不再启动,路人不再行走。时间仿佛凝滞了,天地间只有格林的追逐。崔听见喊声回头, 一脸茫然地与格林对视, 角落处, 微不可察的颤动逐渐摇天撼地——小机器人迫切地望着他唯一的朋友, 崔的眼睛里开始出现那程序无法编写的真实的色彩。
——崔不知道自己在哪。
从跌下那座山谷, 融入数据洪流开始, 他便逐渐遗忘。他遗忘面容冷酷的“维修员”、遗忘永恒循环的虚拟世界,遗忘未来与过去,只如行尸走肉一般,惶惶不知所去地四处漂泊。
他的世界被一团雾笼罩。偶尔, 他会在灰暗的迷雾中窥见层层幻影, 那里有高耸的神殿,有圆桌旁明灭的烛火。他时而感觉自己正佝偻腰背,和一个男孩说话, 时而又感觉自己在被烈火焚烧, 身体因激烈的搏斗而陷入疼痛。
他在这样的迷茫中混沌不知终日, 直到这一刻——“崔!”
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崔猛然惊醒, 跌坐在雪地上, 汗瞬间打湿后背。格林吃力将他托起,安置在一旁的长椅上。崔的额头滚烫如铁板。
“你身上为什么这么……热, ”小机器人有些手足无措, “你在发烧吗?”
“程序不会生病。”
Error与谬从远处走来。
在路灯下站定, 阿尔文说:“它只是在违法运转。有什么话, 你最好尽快说。”
格林顿时愣住。
“他说的对, 我就要消失了。”崔说。他咧嘴一笑,拍了拍身侧,示意格林挨着自己坐下。“这只是我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恰巧保留了不少记忆。”
“什么意思?什么叫一部——”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贺逐山出声打断。
“我说不上来。我无法定义。”
雪越下越慢,最终,雪片在空中凝固不动。
世界静止了。
“我只记得,睁开眼后,我被带到某个像实验室一样的地方。”崔摇摇头,一边缓缓说道,“我依旧躺在游戏舱里,脑机接口处于连接状态。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轻易无法挣脱,但舱门玻璃反射出了周围的景象,我发现身旁还有不少人——不少玩家,像我一样,躺在型号各异的游戏舱里。”
“然后,一个老头走进来。”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轻轻点头,目光冷漠如剑。崔还记得,那一瞬,大脑深处迸发出惊人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活活撕裂。意识陷入昏迷前,他才想起自己见过对方。
“那是本杰明·阿彻。……那位退位多年的、达文帝国的创始人。”
“剧痛?是神经痛吗?”思索片刻,贺逐山问。
“我猜是的。是的,我猜……那是某种意识上传。”崔皱眉答道。
“我曾经参加过有关‘脑活动共享’的开发项目,你知道,我是个主播,这种共享体验能大大加强我的节目效果。实验涉及精神意识的抽取与上传,当时研究员告诉我,由于人的意识会本能防御外来程序入侵,抽取过程中很容易触发神经痛……而当时我所感受到的痛感,与在本杰明·阿彻的实验室里感受到的极其相似——我猜不会有错,本杰明,或者说达文公司,他们通过我的脑机接口……抽取了我的意识。”
“意识被上传到哪里?”贺逐山追问。
“我不知道,我没能抵达最后的目的地。剧痛之后,我感觉自己被抽象成某种……影子,这种抽象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出现在一个巨大的、看不到边际的、到处是数据流涌动的网络空间。就像……光纤!无数的光纤束,汇集成了蓝绿色的流动的世界。所有‘人’,不,我们已不再是人,是程序。所有程序,所有代码,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我们要穿过那道风暴,那座坚固无比、高不可攀、硬不可摧的保护墙,进入墙后的神明的领地,一个巨大的神的影子正在高处俯瞰我们,它知道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数据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就像,就像……”
“就像忒弥斯。”崔顿了顿,“是的,就像忒弥斯。”
“墙。”贺逐山抓住了关键。他顾不上忒弥斯,抓紧问道,“什么墙?像世界网的‘墙’那样吗,用于保护内网空间安全的‘墙’?”
“差不多,原理应该一致。但那道墙显然要更复杂,更强大,更完美……”
“我穿过了墙,进入了神的领地……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我迷路了。我没有去到我该去的地方,我在墙后的某个交界地带停了下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陷入某个无限循环的虚拟世界无法抽身……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自称‘维修员’。”
“维修员……”崔喃喃,“他……很奇怪。他不停地说,‘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那个7-026就是我,但新世界纪……我不知道什么是新世界。”
阿尔文的眼瞳微微一闪。
——在清道夫基地时,水谷苍介曾对他如此劝诱:“在新世界里,什么都触手可得,包括Ghost。”
“新世界”。它早在那时就已存在。
“然后呢?”格林眼眶微红,“他把你删除了吗?”
“没有,我逃了出去。”崔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跳下峡谷,果然,一切都是虚假的,我没有赌错——我没有粉身碎骨,而是被某种……程序风暴席卷。我的意识程序就是在那里被撕碎的,碎成了千万片,不是每一片都能继续运行下去……但‘我’,这一片的‘我’,我在峡谷深处遇到了那位神。”
“……神。”崔的目光稍显涣散,“我为什么记不清了?好像有人删去了这段记忆……不,我还记得一点。她很特别,就像,像……你看过自由之鹰的花车游行吗?那些巨大的虚拟投影在碎片般的光影里穿梭时,她就是那样飘渺、虚幻,像一个摸不到的巨大的影子,她就那样走过网络空间,那样找到我。”
“她?”阿尔文说。
“她。”崔答,“是的,她有一头很长很长的、漂亮的白发。像绸缎一样……像一片月光。”
“她看着我在风暴里挣扎、飘游、永无解脱,终于问我,我为什么不肯离去?她将我送进副本,做一个NPC……但又不完全是,她保留了我的意识。”
“然后我看到了你。”崔对格林笑,“我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但我还是想靠近你。”
“为什么?”格林轻声问。
“因为你是我养大的,”崔说,“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最终……也、也是我害了你……”格林声颤。
“如果我的死能让你觉醒,让你完成从机器到人类的真正的进化……”崔说,“我只会觉得很荣幸,我的格林。”
小机器人再无法抑制自己,滚烫的眼泪溅入雪地。
就在泪珠消失的瞬间,世界动了起来。
雪花簌簌而落,电铃“叮当”响起,公车摇摇晃晃,沿着路痕向远处驶去。
“时间到了。”崔闭上眼睛。“他来了。”
呼啸的风声顿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远处,长街尽头,风雪如卷,猛烈汹涌地袭向众人。就在那风雪之中,一个灰色的影子若隐若现、越来越近。风灌满他的衣袖,亦掠过他柔软的银发。
贺逐山看不清他的脸,但在那瞬间,他本能地感到熟悉。
阿尔弗雷德……
天边的声音呢喃道。
“快走!”崔猛然起身,手里黑伞化作镰刀,“我撑不住太久。有多远跑多远——去找这个世界的出口!”
“崔!”风雪狂啸,把街道两边的广告牌扯烂了,锋利的铁片在路上跌跌撞撞,将行人拦腰撕成可怖的血肉。贺逐山在这劈头盖脸的混乱中艰难回头,对崔喊:“在副本里,你杀人了么!第一个晚上,你——”
“第一个晚上,我想去找格林。”崔说,“但是,我找不到,很奇怪,有三个非法程序,这不应该——”
“崔!”格林喊,“我想问你——”
“不必问了。”崔笑着打断他。
“你当然是啊,”镰刀挥舞,崔轻声说,“你当然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你会跪在垃圾场里嚎啕大哭,你会为你‘死去的’、‘废弃的’兄弟姐妹们痛苦。你有感情,我很高兴,你会为我难过,格林……”
“当”的一声,风雪之刃与刀身相撞,瞬间荡出惊人的波涛,震撼天地。
崔的身影在那一瞬悄然消散,化作万千蓝绿色的数据流,在格林面前,纷纷扬扬,化作一场绵延无声的雪。
“走!”格林愣在原地,贺逐山一把将他抓过。狂风裹挟乌云,在这一刻遮天蔽日。天地骤暗,只听见“沙沙”、“沙沙”,静寂的雪声无处不在。
“新世界纪1年8月27日,对1017、1018、1019号BUG程序进行维护性删除。”维修员轻描淡写,话里仿佛还有笑意。
Ghost!
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从天边最远处飘过,轻柔无痕,却如利刃,猛然搅乱贺逐山大脑。一阵剧痛如穿刺般横贯头颅,贺逐山脚下顿时踉跄,猛闭上眼。
“贺逐山?”阿尔文抓住他。
“别管我……找出口!”
Ghost……
那个声音叹息道。
阿尔弗雷德?
贺逐山有些意识不清,迷迷茫茫地想。在一片混沌与纷乱之中,他只觉自己被人一把抱起,阿尔文的气息填满了他,秩序官俯身在他耳边说:“不要睡,贺逐山。”
贺逐山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滚烫无比,就像刚刚的崔一般,意识在被人抽离,产生了强烈的、三级以上的精神痛。
“出口,格林。”他听见阿尔文厉声道,“找出口!你能找到它!”
谁在抽取我的意识?贺逐山试图凝神。
但思绪已然涣散,他只能看见阿尔文那双琥珀般的眼睛。
“我为什么会知道出口在哪?”格林回道。
“只有你知道,只有你能感觉到!”阿尔文喝斥,随即一顿:“因为只有你是……程序,是机器。”
格林站住了,有些惶恐地看着秩序官。
“你是人,也是程序。”阿尔文平静地说,“但现在,你只能把自己当作程序。”
他好残忍。贺逐山想,同时下意识抓紧这个残忍的男人的一角衣袖。
机器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
纵使它拥有记忆。
格林听懂了这句话,缓缓垂下眼,瞳孔深处的光逐渐黯淡。
但最终,在他身边,狂乱的风雪平静下来,化作潺潺流水,极有规律地徐徐游动。雪片就像代码,一片片,一条条,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
“在西边。”格林轻声说,“在十字路口右转,第三盏路灯下。那有一扇门。”
“噌——”一声锋锐的金鸣声乍响,阿尔文骤然旋身,从贺逐山腰间拔出那把短刀。兵刃相接,火花迸射,背后有陡然刺出的几乎封喉的一剑。
维修员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面具上是小丑般狡黠的红色的笑。
偷袭失败,也不惊慌,他随意地歪头:“是你。”
格林的心在那一瞬间揪紧于喉间,幸好听见阿尔文说:“我们认识吗?”
“带他走。”他弯下腰,想将贺逐山交给格林,但那人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听见贺逐山轻声说:“你……”
“乖,听话。”阿尔文亲了他一口,“我不会有事。”
于是贺逐山想,他好残忍。他总是这样,嘴上甜言蜜语,手上,却永远这么冷酷、这么坚定地,一根根掰开他的五指。然后从他的手里滑出去。
“那边见。”阿尔文低声说。
他的身影被雪雾遮盖。
在十字路口之后,昏暗的天地里,只有第三盏路灯亮着光。光下飞蛾扑动,随着脚步声渐近,光忽然闪烁,化作焰火,于虚空中豁出一扇门。格林狂奔而来,气喘吁吁,把贺逐山放下,自己却在门前站定。
贺逐山已能听见门那边的声音。秦御的,林河的,嘈杂无比,混有提坦时永不停息的电子乐的底色……
剧痛消散,他的意识逐渐清明,他挣扎着喊:“格林!”
格林向大雪深处的背影停下。
“你不走吗?”
“我不走了。”对方说。“我还是想去找他。有一个碎片,就会有千万个碎片……”
“网络空间远比你想象的大。大到没有边际——”
“但我要去。”他低声打断,“有多远走多远,我要把崔拼起来……我是为他活的。没有他,我只是机器与程序。有他在……我才是人。”
风雪漫漫,贺逐山轻轻点头。
放在从前,他一定不会同意。凤凰说他心冷,达尼埃莱说他凉薄。贺逐山是一把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的刀……可他现在忽然明白了。如果有一天,阿尔文也像这样,变成一道程序,一行再不会记起他的冰冷的代码……他还是会追寻他。
纵然掘地三尺、翻天覆地,刀山火海……他也会这么做的。
“那就此别过。”贺逐山说。
他仰身向后,跌入门那边虚无的世界。门后本该是传送区,但那一刻,贺逐山忽然看见崔说的高耸入云的、坚不可摧的“墙”,看见无数数据流在墙的周围游动。在那蓝绿色的、由字符构成的的虚假的世界里……
神远远地、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她那么庞大、那么飘渺。
她是忒弥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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