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道侣
摞下话,温淮一提长剑,冷脸大步从假山后离开。
他这样的举动堪称失礼,林长辞没想到他已经肆意妄为到不分场合,顿生恼意,张了张口,眼前一阵阵发晕。
他按住心口深吸了几口气,殷怀昭连忙起身抚了抚他的后背,宽慰道:“林长老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他也没想到温淮敢在林长辞面前表露得这般明显,像是一点也不怕被林长辞知晓心意,叫他心中有了些别的计较。
他给林长辞重新斟了一杯茶,递到面前。
林长辞喘匀了气,勉强接过茶喝了一口,茶水温热得十分熨帖,稳了稳心头。
“多谢。”他轻声说:“管教不严,让殷宗主见笑。”
殷怀昭不经意地坐近了些,叹息道:“这并非长老的错,丹霄君许是已习惯了独立处事,性子又桀骜不驯。依我看,林长老也莫要同他置气,不如让他出师,全了他不愿受束缚的心思。”
林长辞闻言摇头,道:“此法并不适用于他,殷宗主的好意我心领了。”
温淮在别的事上或许好说话,在出师这件事上是绝对不肯的。
殷怀昭一笑,缓缓道:“长老既不愿他出师,又力不从心,要不寻个道侣,请其代为管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眸光定定落在林长辞脸上。
青年方才气得急了,长眉蹙起,目若寒星,颊边染上一抹病态的酡红,淡色的唇沾了些水痕,落在他的眼中,有些难以言喻的艳丽。
他喉头微动,头一回升起了想要将之攀折的冲动。
“林长老觉着如何?”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长辞一抬眼,触及对面人直白浓烈的目光,不免怔了怔。
鹰眸中满是兴味,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思绪还未回笼,便下意识避开了对视,含糊道:“他这性子岂是道侣能拗过来的。”
殷怀昭就盯着他笑道:“我说的并非是为丹霄君寻道侣……而是为长老。”
“哗啦!”
池中锦鲤忽然惊起,又重重落下,溅起一池的水花。
莫名黏着的氛围被水声打破,二人目光皆落到池塘中。
殷怀昭饶有兴致道:“真是奇了,莫非鱼能听懂人话?还是说早已修出神识,想作林长老的道侣?”
这句打趣无声消弭了方才的凝滞。
兴许是要下雨,夕阳也收敛了光华,远处飘来几片黑云。
殷怀昭抬头看了一眼,道:“今年的夏秋凉得分外快,真是稀奇,几百年不见这样的时候了。”
他主动转移话题,林长辞自然没有重提的理由,品了口茶,便心照不宣地接着新话头聊了下去。
殷怀昭不愧为一宗之主,粗中有细,眼明手快,不熟悉的人总会将飞焱宗的人归于粗枝大叶之流,殊不知这是对飞焱宗最大的低估。
暮色几乎完全消失时,两人才结束了这场对谈,林长辞将他送到扫花庭门口,命随侍弟子陪同下山。
“林长老,七夕之约可莫要忘记。”
临走前,殷怀昭对他挑了挑眉,笑容明朗。
扫花庭四处已点起了灯,夜风低低拂过脸颊,有些微凉的气息。
林长辞迈上台阶,独自回到内室,把两盏落地的灯笼点亮。
他默默看着摇曳的烛光,想起与温淮的那番争执,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何时也变得这样容易置气了?
温淮再怎么样,到底才度过几十年岁月,不及他的零头,性子不够稳重是常事。
而他修炼了数百年,怎么还会轻易叫心绪起伏,数百年的清心戒躁莫非全然白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如是想着,他叹息一声,在榻前坐下,击掌招来了守在廊下的随侍弟子。
小弟子进来时还捧着刚熬好的药,林长辞看了一眼,道:“放在这里罢。”
他问这名小弟子:“我记得你入门已有半年?”
少有地被长老搭话,小弟子受宠若惊道:“回长老,正是。”
“想家么?”林长辞淡淡道。
小弟子以为这是对他的考验,不敢说想,诺诺道:“弟子……弟子已入了仙门,抛却诸身杂事,怎敢……”
林长辞见他说的结巴,好半天没说完,抬了抬手道:“在我面前无需如此拘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直言便是,我不会罚你。”
得他这话,小弟子才鼓起勇气道:“弟子有一点想,只有一点点。”
林长辞颔首道:“既然想念家人,这几日便下回家吧,算是月假。”
小弟子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来,道:“弟子不能走,鹤师叔嘱咐了弟子要照顾好长老。”
林长辞道:“这山是本尊说了作数,还是鹤说了作数?”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起来,小弟子哪里敢反驳,连忙道:“不敢,弟子这便下山。”
“去吧。”林长辞说:“鹤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小弟子走时,背影带了几分夜色都压不住的欢欣,林长辞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外面,默默喝完了苦涩的药汁,又服下一枚金莲子。
胸中钝痛减轻,他没有丝毫睡意,在心中盘算起来。
弟子们的生辰礼皆已备好,林容澄也算是托付给了师弟,随侍弟子待鹤回来便全数遣散……他一桩一件地清点着如今还有余力做的事,确定没有错漏后,微微松了心弦。
重活一次,他终于可以为自己安排身后事,弥补前世的遗憾。
若还有其余的,便随它去吧。
夜寒露重,今年的夏秋之交格外清冷凄寒,林长辞从书架上取了一卷诗集,还未看几篇,听见门外响起几声隐约的脚步。
莫非是小弟子去而复返?
他感到奇怪,在肩上披了外袍,举起烛台走到廊下。
细小的花瓣在风里飘飞,花香淡淡,庭院外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林长辞目光落到地面的影子上,淡声问:“何事?”
温淮一言不发,手中搂了个东西,兀自跨过门槛进了庭院,朝他这边走来。
“站住。”
林长辞喊住他,借烛光一看,发觉他手里的竟是玉枕,有几分匪夷所思,道:“你拿自己的枕头过来作甚?”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强势地盯着他,里面写满了执着。
“自是来陪师尊。”温淮冷笑道:“长夜苦寒,师尊若是实在想要道侣,弟子自荐枕席,切莫因他人几句甜言蜜语扰乱心神。”
林长辞微愣,旋即道:“你听见了?”
温淮绕过他走进内室,冷道:“我倒希望自己没有听见,殷怀昭此人面上朗朗君子,内里竟如此道貌岸然。”
林长辞不免纠正了一句:“莫要在后面编排人家。”
“我说他,师尊不高兴了?”
温淮绷着脸,比他更不高兴,恨声道:“是了,师尊对他和颜悦色,还应了七夕之约,我又算什么?也敢置喙师尊的决定?”
他显然气得不轻,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恨不能回身抓住林长辞的领口,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看得见自己。
小师叔、鹤、殷怀昭……甚至连先前离开的那名小弟子也是,师尊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轻言细语,甚至应允七夕这样的日子。
为何一面对他,总是有意冷落,装作视而不见?
温淮回头看了一眼仍立在廊下的人。
林长辞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柔和昏黄的烛光里,清瘦肩头披着宽大的外袍,发钗已取了,长长的乌发散在肩上,分外温和,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梦。
却不是独属于他的梦。
林长辞看他当真拿着玉枕进了内室,迈步也跟了进去,皱眉道:“温淮,为师没让你妄自菲薄,但也莫要太不知分寸。”
温淮把玉枕往床上一扔,厉声道:“我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
他转身将林长辞手中烛台夺走,撑在他的身侧,眸中神色愈发幽深汹涌,不由分说地低头吻了下来。
林长辞被他搂紧了腰,往怀里一带,箍得死死的,外袍从肩头滑落下去,挣扎间被抵到了床柱上。
温淮的吻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手指卡住下颚,强硬地撬开了林长辞咬紧的牙关,吮得他的舌头又麻又疼,几乎喘不过气,喉间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哼。
暴君般的人予取予夺半晌,终于松开了手,离开林长辞的嘴唇。
林长辞的嘴唇木得不像自己的,还未呵斥,忽觉一只手探入了衣襟,往不可言说的地方滑去,气急道:“逆徒,当真想欺师犯上不成?”
他捉住那只作乱的手,却被温淮一把推到了床榻上。
两个方枕挨在一起,并排摆在床头。
温淮喉结滚了滚,抵着鼻尖,冷凝地盯着他道:“师尊,我想通了,不论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子,再怎么努力去改,只怕也为时已晚。倒不如及时行乐,做前些日子没做完的事,你觉得呢?”
他扯了扯唇角,并不想笑,脸上出现一丝冷嘲般的神色:“如此,免得叫其他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
温淮自暴自弃地想,师门之耻又如何?
骂名不过过耳烟云,总归早被林长辞骂了个淋漓,他不在乎。
林长辞可以选择道侣,但道侣的人选,只能是他。
除此之外,别无它选。
第72章 贪欢
灯笼颜色昏昏,夜风穿堂而过,烛光摇摇晃晃,飘忽得厉害。
床帏透出的影子也摇晃。
呼吸一寸一寸收紧狭窄的空间,带着薄茧的手指一勾,挑开衣衫,半敞着素白清瘦的景色。
不需更多动作,余下的衣衫也随动静滑落了臂弯,皮肤露在微冷的秋意里。
“孽障。”林长辞一把扯过衣襟,怒声呵斥:“你在逼我动手么?”
身上的人抬眸看他,眸底晦暗不明,面对呵斥,也只是死不悔改地弯了弯唇,缓声道:“师尊早就该动手了。”
他叼着衣带,腾出一只手按在林长辞背后,把肖想多年的人紧紧扣入怀中。那只手沿着脊骨一路往下,按在柔软的腰窝凹陷处,指腹轻轻抚弄,痒痒的,毛毛的,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如同有细小的电从背后窜起,林长辞浑身一个激灵,红眸圆睁,压着怒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混账!”
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剑指携灵气立刻抵上温淮的后颈,妄图给他警告,然而某些地方依旧不太安分。
火焰一簇簇点燃,在温暖干燥的掌心里或轻或重地滚烫灼烧。温淮不容拒绝地逼近,温热吐息喷洒在鼻尖,咫尺相接。
眉山映香雪,素指采茱萸。
林长辞肩头颤抖了几下,脑中空白须臾,连怒气也停滞了半晌。
他只觉一阵发黑,气得头晕目眩,几乎忘了使用灵力,喝骂着“逆徒”二字,伸手就要把人掀下去。
手腕被温淮半空截住,身上的人微微一哂,反而索要更多。
他将林长辞的双手反剪在身后,随后捏住下巴,吻得又细又密,舌尖探入,不放过分毫城池,仿佛某种隐秘不宣的惩罚。
这一系列举动像一道又一道的惊雷,劈得林长辞有些头晕目眩,喘息声愈发急促。
“狼心狗肺的东西……当真……白养……”
含糊骂声被舌尖搅弄得不成音节,林长辞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语气词,若有其他人听见,只会觉得不像斥责,更像嗔语。
即便如此,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被逼得一退再退,直退到床柱边也不被放过,头回体会到抵死缠绵的滋味。
安神香燃了过半,白衣终是尽数松散开来。
温淮的背脊也出现了道道红痕,他毫不在意,借着烛光作画,反咬回去,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画至末尾,他俯首贴在怀中人不住喘气的胸膛前,听见其中砰砰作响。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是从失去这个人的噩梦里醒来。
二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温淮支起上身,认认真真用目光描摹着林长辞的模样。
林长辞从未在床笫之间被人如此仔细地打量,凤眸似是含威,又像嗔怒,一口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嗓子哑得不成样:“滚下去。”
“喊我的名字。”
温淮爱看他这幅动情的样子,鼻尖蹭了蹭他发红的眼尾,嗓音同样沙哑:“师尊,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
林长辞见他不仅不觉羞耻,反而得寸进尺,正待再骂,忽然僵住了。
他濡湿的红眸不可置信地盯着身上人。
春色争忍方寸乱,玉山倾颓琼露凝。
温淮却不急不忙,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地放开手,用手巾擦去掌心的东西。
“啪!”
这是林长辞第二次打他。
温淮脸上赫然一道红色的掌印,被打得偏过头去,竟还能笑出声。
他俯下身,布满红痕的脊背危险地耸动,死死禁锢着林长辞的腰,低声说:“师尊若是生气,便多骂几声,多打几下,莫气坏了身子。毕竟,这只是个开始。”
林长辞气得脸颊通红,眸光凌厉似剑意。
“没脸没皮的畜生!”
他含着无匹的怒气,嗓音却带了几分不由自主的哽咽:“谁教你这般欺辱尊师的?非要我昭告天下,把你赶出师门才甘心?”
“不甘心。”温淮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寸步不让道:“但,就算弟子是个畜生,师尊也别想有其他人。”
“滚!”
林长辞已然怒极,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屈起腿想把他踢下去。
温淮握住脚踝,把人拖回自己身前,低头吻去凤眸眼尾被逼出来的水痕。
知晓接下来会做什么,林长辞气极作色,红眸里大有继续下去就一剑结果彼此的狠意:“尔敢!”
他提高声音,灵力化为数道剑气,直指床帏之间。
剑气带着凛凛寒意,把旖旎驱散,氛围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温淮闭了闭眼。
“师尊,你的剑锋,从来是向着敌人的。”
说罢,他睁开眼,竟平静地抬起手,握住了其中一道。任凭手指割破,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也一声不吭。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血珠滴落的声音分外清楚。一滴一滴落在床褥,洇开的殷红惊心动魄。
温淮松手,没有看自己的手心,转而将血抹在林长辞的脸颊边。
他再度勾唇,慢慢俯下身,要叫林长辞看清他的每个表情:“今日,我愿领教师尊的剑锋。”
林长辞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人开口打破这份安静,如同正在角力。
血腥味压过了安神香的气味,在飘摇的床帏间格格不入。
最终,剑气没有落下,温淮也仅是紧紧抱住林长辞。
林长辞转头,见这人贴着他的肩膀不动,面色有几分沉郁。
“不是狂悖得很?”林长辞冷道。
温淮闻言抬眸,思考了什么,替他一点点擦去颊边的血。
“弟子是不太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是,我亦不愿与师尊成为怨偶。”
温淮语气淡淡,把自己手上的血也擦干净,为林长辞穿好衣裳,随后并指作剑熄灭了烛光。
“所以,就这样吧。”
这句话过后,床帏间安静了半晌,黑暗里交织着呼吸声,谁都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
林长辞尽管被折腾一通,怒气蓬勃,却抵不住困倦,疲乏很快如如海潮般涌上来。
他睁着红眸,听着温淮均匀的呼吸,极其想抛下修养,一脚把人踢下去。但他每次一转头,温淮便也转过来盯着他,反复几次,他心中恼怒,不知不觉阖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莫名的沉,直到天亮许久才醒过来。
身侧的位置已空了,锦被好好地盖在他身上,被角悉心掖过,屋内充斥着安神香燃尽后的淡淡香味。
昨晚的事实在太过荒唐,林长辞黑着脸不去回想,思考着收回不将温淮逐出师门的前言。
身上的亵衣比往日的大了些,他皱眉系着衣带,听到脚步声从珠帘外传来。
温淮外袍松松披着,神情有几分食髓知味的慵懒,撩起珠帘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师尊醒了?”
他熟稔地拿起衣带帮林长辞系起来,俨然一副缠绵后的亲昵模样。
林长辞把衣摆从他手中扯出,冷厉道:“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温淮嗤笑一声,挑眉道:“虽然知道师尊此刻不愿再见我,可师尊最好还是学会适应。成了道侣以后,总归是要睡一张床的。”
系好衣带,他又替林长辞穿上外袍,整理好领口与衣袖,轻笑道:“师尊穿我的衣裳倒是合适。”
林长辞刚被那句“道侣”砸晕了一下,又听到“我的衣裳”的字眼,愕然道:“这件亵衣是你的?”
难怪,他总觉得比往日的亵衣更宽大些,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温淮勾唇凑过来,轻声道:“自然,师尊的亵衣也在我这里。”
林长辞怔怔看着他,背脊发凉,从未觉得这个弟子有现在这样陌生过。
先前只觉得温淮叛逆逾矩,悖逆人常,足够叫人头疼,却从未想过那已是他收敛过的结果。
温淮肆意妄为起来,一概规矩束缚全都抛却脑后,随心所欲,连廉耻人伦也退居于心情之后,对管教更是充耳不闻。
他想,温淮的性子根本无谓于梦境或是现实。
乖巧听话的是他,沉默寡言的是他,发疯偏执的也是他……温淮早就变成梦里的那样了。
十年岁月足以改变太多,他早已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只是到底不愿承认,心存幻想,以为或许存在一点小小的可能,能把温淮纠正回来。
林长辞突然有些无力,从开始,这段关系就是一个错误,他不该盲目纵容,更不该向温淮允诺那点甜头,到如今,他纵的这把火究竟是烧到了他自己。
事已至此,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并非神仙,难以做到将这样的温淮引回正轨。
好一会儿没听见林长辞说话,温淮以为他还在生气,放缓了声音,怀柔道:“师尊,昨日你把我气得那般狠,怎么叫我控制得住?”
林长辞倏忽抬眸,道:“你也知道错了?”
“知道。”
但不改,温淮在内心想。
“一想到师尊七夕要与他人度过,我难受得厉害。”他垂眸,似乎昨夜那个狠厉又咬牙切齿要自荐枕席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师尊知晓我的心意,为何要如此伤我?”
他微微低头,浓密的眼睫挡住眸子,两边的鬓发垂在脸侧,有几分乖顺。
林长辞见他变脸这般快,不免冷笑:“你自找的。”
“对,我自找的。”
温淮笑意淡了淡,旋即道:“七夕那日,我要陪师尊一起去见殷宗主。”
第73章 道心
他当真去了,那还了得?
林长辞果断拒绝道:“不准。”
殷怀昭这样细心的人,一点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怕二人昨日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未曾宣之于口。
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便是一段不伦之情,怎能暴露在他人面前?
“真的不行?”温淮眯眼问。
他神色叵测,像是在思考什么。
林长辞何其了解他这幅神色,知道他心里定然在打别的主意,道:“说了不准就是不准,你若敢偷偷跟来,休怪我无情。”
依他的秉性,极有可能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缀在后面当小尾巴,伺机做一些出格的事,到那时任是林长辞再想替他圆上,也百口莫辩了。
孰料,温淮仅是点了点头,很轻易地答应下来:“好。”
他摩挲着林长辞的唇角,眸光幽深:“既是师尊要求,弟子自当遵从。”
林长辞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摆明了不信,转身往屋外走去。
今晨果然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落红层叠铺满了小径,连风也带着湿润的气息。
风里还有淡淡的药香,随侍弟子早早熬好了药,也许是听从温淮的命令,直到林长辞出门时,依然没人敢送上门来,见了他才问:“长老可要现在用药?”
林长辞道:“端来罢。”
随侍弟子先用手巾把庭中湿漉的石凳与石桌擦拭干净,在上面垫了一层褥子,恭敬请林长辞坐下,才去端出了药碗。
今日的药汁不如往常的苦,林长辞喝了两口,问:“今日药性没有尽数熬出来?”
随侍弟子连忙解释道:“回长老,不是的,是温师兄吩咐弟子加了几枚祛苦味的丹药,此丹药于药性无碍,长老可放心服用。”
温淮说的并非空话,他是个习惯少说多做的人,说了要让林长辞适应,从前便已替代鹤插手他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今日更是连喝药这样的小事都要干预。
无论林长辞去往哪个方向,总会有他的气息存在。
没得到回答,随侍弟子有些忐忑地抬眼看着林长辞。
“下次不必听。”林长辞道。
他心情不太明朗,正想着如何将人逐出扫花庭时,温淮从身后走过来。
随侍弟子十分懂得看颜色,立刻把空碗撤了下去,一步也没多留。
“你……”
林长辞还没说完,温淮已迅速接近了一瞬。
“不错,味道果然没有以往苦涩。”
他舌尖抵了抵上颚,显然对尝到的味道很满意。
林长辞怒瞪了他一眼,低喝道:“再敢这般,莫怪我撵你出去。”
随侍弟子的脚步还没走远,温淮听到了的,但并不在乎。
绷着这根弦的似乎自始至终只有林长辞,他按了按额角,心想,自己莫非即将飞升,这才被天道遣了一宗情债来渡劫。
数百年前,他还只是个弟子的时候,从师父和某些前辈大能口中听过情劫一词。多是苦修成百上千年的修士遇到命定的某个人,或是妖物修成的模样,就此动了情念,堕入相思苦海。
道心坚定些的,尝尽情念苦痛后拔剑斩掉意中人,修成无心无情的大道,飞升上界。
道心不够坚定,性子又优柔的修士,迟迟不得解脱,最后作茧自缚,困在情海之中就此陨落。
林长辞昔年只觉得后者过于心慈手软,不过一场相思,如何解脱不得?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本就是为长生证道,怎可耽于情爱之事。
可故事里那点欲说还休的滋味,他到如今才彻底明白过来。
温淮是他的弟子,他不可能动手将他当做情劫斩去,亦难以放纵自己溺入其中,两下徘徊,忧思百转。
温淮俯身,气定神闲道:“师尊若要撵,昨日便撵了。”
他如今已不会再因林长辞几句恶声恶气的话而乱了方寸,往日那个乖顺体贴的弟子恍若他人。
林长辞拧眉,不愿多给他一分眼神。
雨后的风带了凉意,远山辛夷花开遍满山遍野,他瞧了几眼,颜色还算喜欢,打算前去散散心。
温淮跟在他后面,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御剑,一前一后下了扫花庭,放慢步子往山麓而去。
走到灵瀑边的连廊时,林长辞忽然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
他警觉地抬头,卧云山上哪里来的魔气?
他和温淮对视一眼,温淮立刻调转了步子挡在他前面,循着魔气的源头而去。
魔气隔得不远,此处是后山,灵瀑流经,少有人行,再往下便到了兰池。
这是何等深重的魔气,连灵瀑里的灵气也压不住,林长辞心底暗惊,对魔气的主人有了个猜想。
连廊外树影深深,挡住了伫立在灵瀑边的灵壁,二人绕过灵壁,见后面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果然是她。
林长辞绕过温淮走上前,轻声道:“婉菁。”
婉菁转过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见到林长辞,激灵了一下,连忙擦了擦眼睛,行礼道:“师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长辞不露声色地问。
婉菁道心还在,却无法控制自身魔气,这是为何?
婉菁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我来接些灵泉。”
她面色有些红,气息滞涩,真气紊乱,林长辞收回搭脉的手,问:“你师父呢?”
婉菁小声道:“师父去访友了。”
南越一行,终是给小姑娘留下了伤痕,她根基本就浅薄,若是动摇道心得不偿失,林长辞道:“你且坐下,让你师叔为你运功。”
婉菁依言盘坐,无需林长辞示意,温淮已自觉走到她身后坐下,伸手开始梳理灵气。
半晌,她脸色好了许多,已可以自如使用灵力,本该向林长辞告退,却有些犹豫。
她看了一眼温淮,小声对林长辞道:“我有话想单独和师祖说,可以么?”
温淮微微挑眉,和林长辞对视后,很自觉地绕到灵壁另一侧。
听他脚步声渐远,婉菁松了口气,她沉默一会儿,先问了林长辞一个问题:“师祖,娘亲曾说,魔修血脉并不一定都是坏的,可是……那些在魔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子女也是如此么?”
“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曾听说有些大官犯了事,被株连九族,流放千里。凡人寿命短暂,所苦者不过生老病死,所求者更莫过于荣华富贵,那么……修士呢?”
她面色有些惶惶,紧紧盯着林长辞,想从信任的长辈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她问的问题不算太出乎意料,凡人出身的弟子多有类似的困惑,他们还未获得长生,便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修士与凡人间的那道天堑。
林长辞摸了摸她的头,道:“在修真界,修士亦是寻常之人罢了。”
有人隐居山林,将皮囊视为外物,从不关心他人;有人热衷争斗,以杀人夺宝为目的,使不少无辜修士遭殃;还有人虽有天赋,却只爱游历四海,广交志士。
他轻声说:“有些修士手上沾过的鲜血不比魔修更少,可仅仅因为未承载魔修的血脉,他们便得到了一块免死金牌。”
婉菁似乎听懂了他想说的意思,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没杀过人,也会承载父辈的罪孽么?”
“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林长辞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是不是?”
婉菁咬着嘴唇不说话。
见状,林长辞心底已有了答案,没有追问下去。
婉菁眼底逐渐再次漫起水汽,细声道:“师祖,我不想要这样的身世。”
她抬头抓紧林长辞的衣袖,恳求似的道:“前尘如何才能斩断,请师祖教我。”
她还太小,林长辞叹了口气,道:“前尘是劫亦是缘,只要坚持本心,切莫动摇,总有一日飞升上界,便能彻底割舍了。”
“本心……”婉菁怔怔复述了一遍,低头道:“可我……弟子没什么崇大的志向,只想好好活着。”
“这如何不算本心?”林长辞放缓了声音,道:“在修真界,活着也并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
得到他的肯定,婉菁心中安定不少,擦干眼泪道:“那弟子的本心,便是希望大家一起长生,师祖、娘亲、师父、师叔……还有寻仙师兄,千岁万年地活下去。”
她脱身于凡尘,飞升或修成大道的目标对她来说还太过遥远,长生不老便是最大的希冀了。
这样鲜活憧憬的神情已有很久不曾见到了,林长辞目光温和,道:“既然如此,便要更加努力练功才是。”
“是!”婉菁终于纾解了心事,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她容貌中的娇艳初露端倪,比起从前镇上那名清秀的小姑娘,仿佛脱胎换骨:“师祖,我这便回去练功。”
林长辞颔首,看小姑娘带着些许蹦跳离开了灵壁,等到人不见了,眉头才再次皱了起来。
他先前与若华叮嘱过,宋临风不可能轻易放过魔尊之女,要提防她动手脚,如今果然如此,一段身世险些动摇婉菁的道心。
如果今日他没有察觉此处有异,婉菁道心逐渐被腐蚀,往后卧云山不免多了个破绽。
第74章 赴约
西南,群山之中。
白家依山而建,背倚青山俯临溪涧,层层叠叠的吊楼与飞檐错落有致,绵延于相邻的几座山里。相较于中原宗门世家的绣楼朱甍,白家显得更为清丽雅致。
若是有幸得到白家邀约,穿过曲折的吊楼,便能见到藏在群山之间的玉湖。
莲池秘境就落在湖中心之上,开启的时候,整面碧玉的湖泊都开满了大小不一的金色莲花,淡淡金光飘洒在湖面上,夕光映照,如陈旧古画,分外古雅。
东面最为高大的一座吊楼上,风吹动檐角一行纯银铸就的风铃,泠泠响声散开,廊下立着一名清隽的白衣公子。
他容色淡淡,仰头望着摇晃的风铃,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他身后走来,道:“西棠,你此番难得在族中停留这么久,为何不去后山看望你的弟弟妹妹?”
白西棠没有回头,淡淡道:“我去不去有何区别?”
他身后的人走上前与他并肩,是个中年男子,容貌与白西棠有六分相似,神情温和。
中年男子劝道:“你既是下一任家主,多多亲近,让他们熟悉你的气息,说不定就能从中悟出什么,早日点化。”
“若是连这等小事也需要我,族中怕是无人了。”
白西棠微微一哂,往下走去。
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继续劝道:“你觉得这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飞升还是结契?若论飞升,你暂且未到那等境界;再谈结契,倾慕你的修士何其多,你却至今未择定哪位,这叫二叔与你还有何可谈?”
白西棠道:“我心中已有心仪之人。”
“你那师兄?”中年男子闻言一愣,道:“回族中这些时日甚少听你提起,还以为已经淡了。既然心悦,为何还未同他说明?”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什么,白西棠沉了眉目,道:“我的事我自有筹谋,二叔不必多管。”
中年男子却偏要继续说下去:“依我看,七夕是个好日子,你还来得及赶回去。早些将人带回来见见族中长辈,也好趁老祖还在的时候替你们主事。我白家风景秀丽,灵气充裕,结契后便叫他在此住下,调养好身子,多多双修替你提升境界……”
白西棠拂袖,斜睨他一眼:“二叔,慎言。”
说着,他下了吊楼,背影冷淡:“我回来仅是为了对付宋临风,旁的勿要再提。”
没有人可以在他手上这样伤害林长辞。
中年男子噤声片刻,目送他远去,忽然道:“我方才的话是也为他好,你知道,他的命并不属于他自己。”
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死而复生,不知道有多少蠹虫正暗地里觊觎,就算起初再叫人震惊,大半年过去,这些人也该缓过神来了。
白家在这种时候蹚浑水并不理智。
风里远远留下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只要他。”
身为白家下一任家主,白西棠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中年男子不再反驳,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叹了口气。
……
离七夕愈来愈近,温淮白日待在扫花庭的时间也愈发长了。
那晚之后,他就一直与林长辞同床共枕,毫不避嫌,纵有若华等人前来探望也明目张胆,如果不是林长辞谨慎,几次险险将此事抖落在众人面前。
林长辞正觉烦心,中途收到了白西棠的来信。
信中提及林容澄已到白家,送入了莲池秘境调养,鹤本想早些返回卧云山,被他留下暂且看护几日。族中有事绊着,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托了殷怀昭约林长辞出去散心,希望林长辞勿要介怀。
七夕当日,殷怀昭如约而至。
几座车舆停在神机宗宗门外,玄红二色的车架饰以鎏金装饰,每座车舆皆套着雪白灵马,高调豪奢,颇有气势,引得神机宗弟子们纷纷侧目。
殷怀昭今日衣袍难得换个颜色,金蚕丝织就的天青色外衫,银线在霜色袍子上绣着火形暗纹。
素雅的颜色减淡了英煞之气,衬出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来。
“林长老。”
他下了马车,笑着对林长辞致意。
林长辞也对他微微颔首:“殷宗主。”
殷怀昭上下打量他几眼,感叹道:“长老今日风姿当真是仙姿玉容,举世无双。”
林长辞闻言稍稍一顿,道:“谬赞了。”
他只穿着平日里常穿的一件白衣,并未特地打扮,连发钗也没换过,难为殷怀昭能不眨眼地夸出口。
殷怀昭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看向林长辞身后,试探道:“林长老今日一人出游,不带随侍弟子么?”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道:“不带。”
他知道殷怀昭在暗示谁。
莫说殷怀昭,他自己也颇意外,温淮竟没有出尔反尔,答应了他,今日果真没有偷偷跟上来。
只是到底心里不高兴,昨夜又狠狠折腾了他一番。
他出门赴约时,温淮正抱着他盖过的被子补觉,没有丝毫反应,不知有无听到动静。
殷怀昭亲自替他撩起车帘,随后上来,道:“出发罢。”
按理说,一宗之主到另一个宗门拜会,无论如何都该和对方宗主见上一面,以示礼节,也表露对对方的尊重。但殷怀昭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
赶马的弟子心领神会,待二人坐稳便驱马扬长而去。
马蹄带起的尘土扬了匆匆赶来的外门长老一脸,他绿着脸擦了一把,心道自己就不该赶这宗巧。
马车在林间飞驰,帘外景色时隐时现。
殷怀昭凝视着对面的林长辞,声音和缓:“林长老那日所说之景,我特地命人布置好了,然山间终究冷寂清幽,不似七夕盛景。我看……不如先去山脚庙会逛逛,待月色升起,我再与你登船赏月,焚香对弈,可否?”
林长辞可有可无地点头,道:“有劳宗主费心。”
人间的七夕正是热闹时节,可于他而言,并无过多期待,或许是数百年的寿命里见过太多次红鸾烟火,冷透之后,余下的不过是零星的灰烬。
他忽然想起端午放灯那夜,他将温淮托付给那名清丽的女修,独自一人走上出城的路,心底也是这般平静。
或许还有少许寂寥。
这些寂寥里,有多少无关扫花庭里的那个人呢?
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行至少有人烟处,灵马蹬地而起,带着马车飞上了半空,远远朝东而去。
……
至山脚庙会,方到午时。
殷怀昭一路上体贴极了,马车上准备了许多糕点瓜果,连灵茶也配了好几种,不时说些笑话解闷。
他如此多劳,林长辞自然也不好太过淡漠,便同他聊了一会儿。殷怀昭委实健谈,又风趣细心,待马车落地,他才发现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城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卖同心结的铺子叫卖尤其婉转。
殷怀昭与林长辞一人高大俊朗,一人清冷如月,揽客的姑娘一见便笑着将他二人拦下,道:“二位公子,买个同心结么?俗话说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我见两位生得标志,又十分相配,不如买一个挂在城北庙里,岁岁今朝常相伴。”
殷怀昭听得一脸兴味,拿起一个似乎想问问价钱,林长辞轻咳一声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与这位公子只是友人。”
他将姑娘递过来的同心结挂回架子上,殷怀昭眼底隐隐有些遗憾,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他手腕上,道:“林长老手上有伤?”
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上,红痕尤其醒目,不像伤痕,隐隐有些齿痕,缱绻极了。
姑娘看一眼便明白过来,半是害羞半是促狭地笑了一声,心道这公子看着人高马大,原来还没开窍,不知道这“伤”是谁吮出来的呢。
林长辞立刻放下了袖子,心中微沉,道:“多半是小虫咬的。”
殷怀昭定定地看着他,挑眉道:“哦?原来卧云山上竟有如此胆大的虫子,敢咬林长老?”
他似笑非笑,像是已察觉了什么,林长辞不愿暴露,敛眸道:“即将入秋,此等虫子胆大些也是有的。”
“怕只怕这虫子连天生剑心的剑罡都不惧,秋后照样活得好好的。”殷怀昭叹气道:“长老若不早早除掉,只怕后面要吃苦头啊。”
卖同心结的姑娘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好旁边又走过一名路人,连忙将其拦下,再度卖力介绍道:“这位公子,要买同心结么?古人云,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今日七夕可是赠定情信物的好时机,我们这里还有香包……”
那人声音低沉,语气淡淡:“是么?我全要了。”
熟悉的声音让林长辞下意识抬眼。
温淮换了锻着流云的新发冠,高马尾垂在身后,绛红色圆领袍华贵明艳,高大俊美,眉飞入鬓,腰间照例佩了长剑,这样讨喜的颜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几分凌厉。
他气定神闲地接过同心结,适时向林长辞这边看过来。
温淮对二人微微勾唇,低声道:“真巧,师尊,殷宗主。”
——意料之中。
林长辞心底涌起这个词,暗叹一声。
他就知道,温淮的保证向来是不作数的。
第75章 糖画
温淮笑得出来,殷怀昭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对温淮可能当小尾巴的情况早有防备,特地先领着林长辞来庙会逛上一遭。
庙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温淮总不可能在摩肩擦踵里大海捞针。
没想到他当真跟装了狗鼻子一样灵。
“是很巧。”殷怀昭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和林长辞并肩以示亲昵:“丹霄君一人逛庙会么?”
温淮瞥了林长辞一眼,唇角扬起,抚了抚同心结,道:“自是与心上人一起。”
殷怀昭明知故问:“哦?就是不知哪家姑娘这般有幸了?”
眼看温淮要回答,林长辞怕他乱说话,打断道:“殷宗主,这位姑娘还要做生意,我们还是莫站在此处说话了,四处走走罢。”
他这般说,殷怀昭自无不应,笑意加深:“都听你的。”
旁边正好有一座茶楼,见几人进来,气度不凡,小二连忙迎上来道:“三位贵客,大堂已没座了,请问要上楼么?”
殷怀昭步子一顿,纠正道:“是两位。”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林长辞,小二十分懂得看眼色,立刻变通道:“二位贵客请,这位公子也请。”
虽然不明白三人分明一起进门,互相还有眼神交流,为何要分为两拨,但小二还是热情地把他们都领到了楼上雅座。
雅座临窗,下方行人如织,晴光映照在女子们的纸伞上,传上来笑语连连。
林长辞在马车上尝过几种灵茶,相比之下,这座茶楼的茶水味道并不出众,他浅浅品了一口,垂眸往窗外看去。
青年侧颜淡漠温润,凤眸漫不经心地半垂,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宛如一幅随性挥洒的水墨画。
殷怀昭兀自欣赏了几息,注意到温淮选择了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壶一模一样的茶。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红衣高马尾的人故意端起茶盏,挑眉道:“殷宗主该不会介意我和师尊喝一样的茶吧?”
殷怀昭嘴角扯了一下,道:“怎会,丹霄君大可放心饮用。”
温淮低头品茶间,似乎突然想起街边买下的那些同心结,道:“这么多同心结,我一人也用不了,方才见殷宗主像是很喜欢,不如拿一个,送给小师叔?”
他当真递了一枚过来,殷怀昭推拒道:“我与你师叔只是关系,莫要误会。”
“是么?真是太巧了。”温淮微笑道:“我正好听见师尊说与殷宗主亦是友人关系,殷宗主真是好友遍天下,叫在下钦佩。”
“过奖。”殷怀昭勉强笑了笑。
他发现他和温淮打过的交道还是太少了,原先以为丹霄君是个嘴上沉默少言,行动雷厉风行的人。
现在看来,仅是此人惯于动手不动口罢了,若真正耍起嘴皮子,并不逊色于他。
林长辞听见二人斗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见温淮拨弄着手中的同心结,赤红色醒目得很。
温淮正好朝他看来,笑容温和了些,道:“师尊喜欢么?”
林长辞怎么好回答这话,道:“太过铺张。”
殷怀昭又笑起来:“喜欢丹霄君的修士何其多,纵使一人一个,也是不够分的。对了,丹霄君的心上人何在?正巧你师尊与殷某都在,不如这会儿便带来,见过了长辈,殷某再为你保媒说亲,也好成就一段佳缘。”
他故意以“长辈”二字刺温淮,温淮眯了眯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丹霄君的心上人竟就在此处?”殷怀昭装作不知,惊讶道:“这可得叫殷某好好猜猜了。”
他左右打量,声音戏谑:“是那边的蓝衣姑娘?还是刚上楼的这位黄衣公子?啊呀,一时抉择不出,看模样都与丹霄君相配极了……”
他笃定温淮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大胆暴露心上人的身份,正要相激,对面的林长辞忽然放下了茶盏。
他淡淡道:“既然殷宗主与我这劣徒相谈甚欢,便请温淮继续陪宗主说话,林某去见位故人,暂且离席片刻。”
殷怀昭心中有些惊讶。
没想到温淮还没被他逼入下风,林长辞就先开了口。
林长辞起身往楼下而去,温淮本想追上去,被他盯了一眼,道:“莫要乱走,好好陪着殷宗主,我稍后便回。”
听这口气,倒不像是心虚,约莫当真有故人要见。
殷怀昭看向窗外,白衣身影很快出现在长街中,穿过人群,停在一个糖画小铺前。
正在煮糖水的小贩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看不出什么出众之处。
同样望着窗外的温淮却皱了皱眉。
有些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在哪里呢?
见小贩站起身对林长辞笑了笑,指着糖画说了什么,独一无二的神态让温淮心里一动,猛地想起了此人是谁。
竟是神机宗山脚城里的那名和尚。
端午时,师门一道下山游玩,顺道在那名和尚的摊子上抽了图签,只是过后便忘了,没放在心上。
原来此人是个假和尚,烫了戒疤的头顶如今已蓄了长发,穿了俗衣。
师尊专程去寻他做什么?温淮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糖画铺前。
小贩笑着一指:“客人,这些糖画的价钱都已说清楚了,不知要哪个?”
林长辞没有挑选糖画,淡淡道:“你故意引我下来?”
他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小贩和他目光相接时,明明白白做了个算命的手势,表示自己还记得这位客人。
林长辞打量着他周身的装束,道:“你还俗了?”
“非也,身在凡尘,心在极乐。”小贩笑着揖了一礼,道:“我引客人来此,是见客人命数似乎有变,想不收钱,替客人再算一卦。”
命数?
林长辞回想了一下,当初他在此人摊上抽到一张红纸,后来被若华替换成了画着如意图案的签,和尚说自己不会解签,那又何来命数之说?
小贩道:“我此番仍不解签,只作引导,请客人从此间抽出一支。”
他捧出一个求签筒,林长辞皱眉,没有贸然伸手,道:“为何如此执着此事?”
小贩叹口气,道:“天意如此,时日还未到,客人只管抽签便是。”
他看起来像个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林长辞却探不出他的修为,心下微微一惊。
此人要么没有丝毫修为,要么修为远远高于他。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多在闭关,神识能连通天地,若非感应到大劫将至,不肯轻易出关。
莫非……他神情不觉渐渐严肃起来,小贩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将求签筒往前一递,笑容温和:“客人,请抽签。”
他身上只有平和,彻底的平和,除此外感觉不出其他的气息。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从求签筒里随意取了一支。
小贩再次找出解签的画册,同样递过来,请林长辞自行寻找。
林长辞翻了几页,图上画着一枚燃烧的红烛,烛身不断有烛泪滑落,烛光微弱,似乎随时要熄灭。
倒和他现今的境况吻合,林长辞默默地想。
他并没有遮掩,小贩自然也看见了图,诧异了一瞬,道:“此命数好生凶险,果然变了不少。”
这时,小锅中的糖水终于煮好了,他舀了一勺浇在案上,画了一个纯粹的圆。
待干透后,小贩以签为棍,用铜尺铲起来,递给林长辞,笑笑道:“经历这许多,客人心性竟能风雨不改,真是难得。此枚糖画赠予客人,当做开张。”
林长辞和他对视,见小贩眸中含着洞悉般的笑意,一时怔住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目光。
目光清澈如斯,比许多大能更为圆融如意。
这绝不是属于凡人的目光,澄静空清,静和明|慧,如同早已彻悟,淡然至极,却并不疏离出尘。
——简直像庙中神佛活了过来。
“客人?”
小贩轻声说。
恍惚只是一刹那的事,待林长辞回神时,他已接过了这枚糖画。
小贩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他目光平静,手上不停忙活着,和真正的小贩没什么两样。
刚刚的对话似乎全然不曾存在,二人仅做了一宗普通的买卖罢了。
林长辞拿着糖画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
可人群熙攘,来去的人将那个不起眼的糖画小铺挡住了,等重新露出空隙时,那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吗?
林长辞看了几息,终究低头尝了一口糖画。
很普通的甜,他许多年都未再尝过这个滋味,含着凡尘烟火的味道。
游船从茶楼边的桥下经过,歌女抱着琵琶,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唱着:“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剩下的糖画嚼碎后,除去舌尖那点甜,刚才所见似是大梦一场,寻不着分毫踪迹。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林长辞听着唱词,好像忽然就有了兴趣,并未急着上楼,移步河边听她们继续唱道:“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
“师尊。”
见他久久未回,温淮径直从楼上飞了下来,落到他身边,道:“方才那人是谁?”
第76章 桂香
林长辞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只知道并无恶意。
他低声道:“不是叫你陪殷宗主说话吗,怎的自己下来了?”
温淮凉凉道:“师尊真以为我和他有许多话可说?”
他随手往林长辞腰间系了个同心结,恰逢此时,殷怀昭也下了楼,踱着步子走过来,似笑非笑道:“原来这结是给林长老的。”
“总归用不完,我待会儿支个摊子全数送了。”温淮回敬了一句:“殷宗主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殷怀昭竟微微颔首,好似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真从他手里取了一枚,看向林长辞。
林长辞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殷怀昭上前一步,把这枚同心结也系在了他的腰带上,笑道:“殷某借花献佛了。”
两个同心结挨挨挤挤地并排系着,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林长辞眼皮一跳,再次强调道:“殷宗主,林某待宗主是友人……还是不要做这等让人误会的事了。”
“误会么?”殷怀昭咀嚼了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殷某的心意,林长老可愿听一听?”
漫不经心的表情从他脸上褪去,不论旁边人是何表情,认真地看着林长辞。
被这样一双鹰眸盯着,林长辞只觉如芒在背,委婉道:“殷宗主,有些事点到即止,兴许留有更多回旋的余地,你觉得呢?”
另一只手探了过来,硬生生掰开二人的手。
温淮冷笑道:“殷宗主当我不存在?”
殷怀昭也笑:“殷某与林长老的事,丹霄君有何指教?”
“自然是……”
“温淮。”
林长辞看向他:“既是出游,便莫要争口舌之利了。”
温淮拧眉,不高兴他向着殷怀昭说话,但见林长辞只取下来殷怀昭所系的同心结,并未取他的,心头又忽然得意起来。
他瞥向殷怀昭,眸中有着隐秘的挑衅。
“殷宗主。”林长辞又转向殷怀昭:“不是说散心么?我方才听闻城南有个园子,桂花开得正好,一起去看看?”
青年拢了拢袖子,薄唇微抿,暗红色眸子停在殷怀昭脸上,殷怀昭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好。”
他手臂微微隔开路人,护着林长辞走入人群,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的熙攘里。
人群外,红衣高马尾的人一步未动,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眸色愈发暗了下来。
……
发现某个令人头疼的人未跟上来,林长辞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不安。
他太了解温淮了,这个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却不吭声时,必定在谋划什么事。
城南的游人比茶楼边上更多,还没进园子里,馥郁的桂花香味便飘了满街。
垂着金色小花的枝头从女儿墙上沉甸甸地探出来,墙里开花墙外香,地上已然零落了许多,被来去之人碾成落尘,犹有余香。
此处灵气也浓,听闻园内种了上百株桂树,驻守此城的修士亦是爱花之人,不惜花大手笔在地下引了一条细窄的灵脉,以使桂花开得更盛。
许是花香舒缓了心绪,又或许是不用恼于殷怀昭与温淮的口舌之争,林长辞气息平顺下来,沉心静气,经脉中的灵力流淌也不再带着隐隐刺痛。
幽桂园里,人群拥挤依旧,殷怀昭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贴着林长辞后背。
林长辞有些不大自在,不习惯与他人贴这般近,故意走快了些,引着殷怀昭往少人处而去。
穿过一道少有人烟的拱门,角落里的小亭后深藏着一片桂花林。
耳朵总算清净了,林长辞仰头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眉目间映着柔和光华,忽然听殷怀昭道:“在想丹霄君么?”
林长辞微微一愣,见那双鹰眸移了过来,平静道:“若此刻在这里的是丹霄君,林长老会不会高兴一些?”
林长辞蹙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殷怀昭无声地笑了笑,道:“殷某只是感觉,林长老的心似乎不在园中。”
“是么?”林长辞淡声道:“约莫看错了。”
殷怀昭叹道:“林长老,你知我素来眼神极好,丹霄君看你究竟是什么眼神,同为男子,我岂会不知?”
桂花枝在风里轻轻一颤,花枝下,青年半晌没有答话。
殷怀昭勾起他腰带上的同心结,压低声音:“林长老也不是全然无意,对么?”
自己与温淮一道系的结,林长辞取下他的后,好似忘了此事,将温淮系的留在了腰间。
他忘了取么?林长辞袖子下的手指收紧,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道:“一时疏忽,殷宗主莫要多想。”
是当真忘记了?还是根本没想过取下来?
他将同心结从殷怀昭手中抽出,解开绳索,穗子落在手心,宛如零落的花瓣。
殷怀昭道:“林长老,回避是无用功。”
男人屈起手指敲了敲胸口:“不能实诚面对自己内心的人,往往会很痛苦。”
林长辞沉默了。
他们并未熟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但殷怀昭此举分明在告诉他,这个人什么都看出来了,也不打算掩藏。
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我素日听西棠说,殷宗主极为喜欢某位名家的画作。我昔日曾见过一幅,果然与其他大家不同,山水仅居小小一隅,留白却漫无边际,如云海翻涌,又似山间飞瀑。”
殷怀昭看着他,听他继续道:“有人为画中究竟是云还是瀑争执不休,名家却言,是云是瀑,端看心中之向,并无定论,殷宗主以为呢?”
殷怀昭听出他话里有话,叹了口气,让步道:“此言有理,是殷某着相了。”
他笑笑:“今日本是散心,结果无端端说了这许多,还望林长老海涵。”
林长辞摇头,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少有喜怒。
他在其他人面前总是如此,叫人不能轻易窥探内里,仿佛有一层厚厚的屏障。
殷怀昭有意缓和气氛,道:“林长老若是累了,不妨在此小坐片刻,前方似有凉茶叫卖,殷某去去便来。”
随着他的离开,不太自然的无言顷刻消弭,林长辞看他身影消失在另一重门外,缓缓吐出一口气,独自在栏边坐了下来。
其实殷怀昭说得对,他的确在回避。
要是温淮没跟来,他不会想这许多,忽略掉周围氛围,就当做一个平常的日子。
可那个人的存在叫人无法忽视。
他时时刻刻提醒着林长辞,有人喜欢他,喜欢到一刻也离不开,芯子早就变了样。
面对殷怀昭心照不宣的暗示,林长辞以为自己会恼怒,慌乱,却不知为何,心底一阵莫名的如释重负。
旁人的看法果真有那么重要么?
他或许能在残年里牢牢封锁着这个秘密,然死去元知万事空,温淮在那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不是一抔黄土便能掩埋的事。
几朵桂花落在林长辞的头发与肩膀上,一只手替他拂去。
他猝然抬眸,见刚刚还在脑子里出现的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知是何时来的,眸子牢牢盯着他腰间,脸色有些发沉。
“我送师尊的同心结,师尊丢了?”
温淮弯下了身,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长辞怕其他游人从门外进来,下意识拉开了距离:“收起来了。”
“为何要收起来?”温淮眸色深沉:“师尊就这么在乎殷宗主的看法?”
他顺势坐在旁边,把林长辞锁入怀中,容不得后退,往腰带上重新系了一个。
好在他有许多同心结,一个没了便再补一个,赤红色是今日特有的标记,哪怕殷怀昭在旁,也叫林长辞没法忘记他的存在。
“第二次了,师尊。”
温淮扣着他的腰,眸色冷厉,语气却有些受伤。
“你始终向着他,我不明白。”
林长辞和他对视一眼,道:“但凡你克制些,我也不至于如此泾渭分明。”
人人皆知温淮极得他宠爱,亲昵几分并无不妥,可温淮得寸进尺,委实过头了。
温淮皮笑肉不笑道:“请师尊教我,如何克制静心?弟子不才,只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晓我与师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长辞对他和对其他人并不一样,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得偿所愿,想要炫耀的劲头是藏不住的。
殷怀昭这一盆凉水浇下后,温淮觉得自己已足够克制。
“师尊,我不信你真的对我没有任何触动,别人能在你面前如此逾矩么?”他面上扬起一抹冷笑,急迫地逼问林长辞:“除我以外,还有谁能这般吻你,抱你,与你同榻而眠?能在床笫之间做得那事而不受苛责?”
他喉头一动,一一列举道:“师兄,师姐,鹤……还是小师叔?”
林长辞攥住他的领口,阻止他越靠越近,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温淮停了一下,低声道:“还是说,师尊是在气我昨晚弄了你一手……”
“温淮!”
林长辞听不得他说荤话,耳根一红,当即喝止住。
“你听好。”林长辞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之间的事,无论后来如何,是喜是怒,与旁人无关。”
言下之意,他不算旁人。
温淮不说话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林长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近在咫尺的影子。
“今日是七夕。”他轻声道:“师尊,陪我过一回七夕,好么?”
他第一次下山过七夕,在成双成对里形单影只,看着心悦的人与其他人作伴,说不难受是假的。
林长辞平时纵着他,这会儿怎么就不能再纵容一回,把那劳什子宗主抛到脑后,无论是赏月还是放灯,身旁的一席之地只属于他。
他安静地等着回答,半晌,林长辞闭了闭眼,干涩道:“再让我想想。”
细数余下寿命,这也许是他们过的唯一一个七夕,没有前尘,亦不会再有往后。
“林长老。”
殷怀昭的呼唤声响起,伴随越来越近的脚步,打破了此方寂静。
“好。”温淮低声道:“只是……师尊的答案若不让我满意,我的行为恐怕也不能叫师尊满意。”
等了十余年,他不介意再等一时半刻。
察觉怀中人的僵硬,他蹭了蹭林长辞的鼻尖,随后松开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衫。
“说定了,今夜为期。”
第77章 七夕
殷怀昭踏入门内时,红衣的人早已销声匿迹。
他端着竹筒,筒中斟着浅褐色茶水,当真打了凉茶回来。
“尝尝么?茶水添了桂花糖,十分馨香,不知是否合林长老的口味。”
既是特地买来,林长辞便接过品了几口,凉茶约莫浸在井水里冰镇过,淡淡的桂花香浮动,清甜沁脾,称赞道:“果然不错。”
殷怀昭随意一扫,笑意顿了顿,落到林长辞腰间重新系好的同心结上,又见旁边洒了些许桂花,笑吟吟道:“园中埋了条灵脉果然不一样,鸟也滋养得灵,晓得向人献殷勤。”
林长辞顺着他的视线落下来,心中登时了然,道:“鸟儿无心,不必在意。”
他起了身,道:“进来时还有许多人,这会子越走越少,倒是奇怪。”
殷怀昭见他不欲多聊,笑笑道:“人少了才好,到处都清净几分,我们不妨边走边赏,定不会像方才那般拥挤,失了仪态。”
林长辞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二人一道离开小亭。
走出拱门前,他感觉一道目光在注视自己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深沉。
林长辞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桂花园不小,除了上百株桂花外,还种了些其他花树,花叶相映,亭台游廊曲折回环,富有姿态。
两人一面赏花,一面随意聊了些事情,天色将晚时,堪堪出了园子。
殷怀昭看出林长辞的心不在焉,知晓因谁之故,刻意避开那个人,笑道:“长老莫不是乏了?”
他的背后,满城灯火徐徐亮了起来,宛如水滴相遇,一点一点汇成洪流。
灯火辉煌,人烟阜盛,白天的庙会到底不如夜晚热闹,一队城主请来舞狮的班子在路口架好台子,随着鼓点舞动起来,还有童子提着游鱼模样的灯走街串巷,引得青年男女纷纷停住了脚步。
一个不防,两人被欢声笑语的人群分割开来,殷怀昭想过来拉他,一股灵力陡然将他一护,顺便将他反方向带出了殷怀昭的视野。
眼见青年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对面,这里又有凡人,殷怀昭不敢轻易动用灵力,传音道:“林长老莫急,殷某已备好了船,在桥头等你。游船顺水直下,经过山头时,我们再下船,届时山上已备好瓜果,只管赏月便是。”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林长辞顺着人流越走越远,走到了长街尽头。
他回头去看,人海里没有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但那些面孔上的欢喜又是如此的相似,令他也微微放松了心弦,脚步也放慢下来。
也许不需要殷怀昭作陪,他自己散心足矣。
这的想法一闪而过,林长辞往前方看去,此处与对岸隔了一条河,穿过小桥,再从对岸往回走半程,便是殷怀昭所说的桥头。
今夜的终点是在山上,也就是说,他乘上船就不再有回头路。
林长辞的脚步蓦然踟躇几分,再一次回首往人海望去。
人海里依然没出现那张脸,花农们拣着热闹的氛围四处叫卖。
那些花装在竹篮中,外边洒了水,花瓣还算新鲜,侠侣们多被花农满口吉利话打动,乐得买上几枝。
也有人拦住林长辞,林长辞下意识道:“我独身在此。”
这位花农却不是为了向他卖花,而是从竹篮里抽出一枝格外新鲜的白芍药,笑道:“还请公子收下。”
林长辞惊讶道:“为何予我此物?”
花农笑容有几分促狭:“有人托奴赠予公子,还望公子毋怪。”
“是何人?”
花农摆了摆手,道:“这奴可不能说。”
她刚走没几步,又一位花农上前来,给林长辞递了一枝粉芍药,道:“请公子收下,移步桥上。”
林长辞心中一动,脚步调转,慢慢往桥上走去。
一座游船从桥下经过,棹击月色层层碎,歌女们唱着婉转缠绵的调子,嗓音娇软甜媚,仿佛落在水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
“香帐簇成……穿罢拜婵娟……”
殷怀昭正站在桥的对面,见他上了桥,立刻招呼道:“林长老,这里。”
他看见林长辞手中携了几株芍药,道:“林长老果然风雅,此花品貌绰约,堪为花中之相。”
他见林长辞在桥上顿住脚步,便自己走了上去,笑道:“虽然芍药又名将离草,可我却希望人间少些别离,尤其是今夜。”
林长辞轻声说:“是么?”
他随着晚风远望出去,桥的另一边,短巷后的水路上,玄红二色的画舫已经泊到了桥头,其间灯火隐,用闪着细亮的纱蒙着,分外好看。
里面隐约置了一桌棋,备了暖炉,就等着客人上船,顺水流而下,远离人烟,去到只有两人的幽密之境,不再归来此处。
这似乎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他踏出去,下午那番约定中的缠绵未尽之意便断了。
温淮会怎么想呢?他在哪里看着他?
林长辞对上了殷怀昭的眼睛。
鹰眸中带着淡淡的纯粹,笑意清浅,爱慕也好,欣赏也罢,全都光明正大,是殷怀昭独有的磊落。
唯独没有那份铭心刻骨的偏执。
“林长老?”
殷怀昭唤他。
不是他脑海里的那双眼睛。
林长辞握着几枝芍药,空茫的神思骤然回笼,低声道:“抱歉。”
他轻轻道:“请恕在下不能与宗主同去了。”
“为何?”殷怀昭道:“水路虽然湿寒,但我已命弟子在船内设下……”
林长辞摇头道:“非是此原因。”
他已经明白了真正的心迹。
殷怀昭是个玲珑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次注意到他手里的花。
半晌,声音里含了几分带着叹息的了然:“原来如此,殷某知晓了。”
“你……不觉得荒诞么?”林长辞忍不住问。
殷怀昭道:“荒诞如何,不荒诞又如何?”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若因他人看法便能逆转心迹,世间又何来如此多的痴男怨女?”
他什么都懂,也很自信,认为自己不会输给别人,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殷某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殷怀昭涩声道:“林长老对丹霄君的种种不同,殷某都看在眼里。”
林长辞迟疑道:“你……”
“林长老。”殷怀昭打断道:“此时你不会因我的几句言语而改变想法,因为我在长老心里,并不比丹霄君重要。”
他微微苦笑起来:“如此来看,天下有哪一人比丹霄君更重要么?仅仅因为他们人多,长老便畏惧声势,不愿面对内心不成?”
“天下?”
林长辞喃喃道。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蓦然惊醒了他。
是啊,他前世已经受过他人言语之害,背负污名,今生本该视此如过眼烟云,身外之物,却依旧免不了在意。
为此等虚无缥缈之物,做出违心之举,到头来万事成空,当真值得么?
林长辞神色怔愣,倒退了半步,芍药花在风里摇摇晃晃,殷怀昭怕激得他做出什么事,连忙道:“长老请停步。”
林长辞心情着实不平静,勉强道:“殷宗主不必担心,林某省得。”
就是这半步,二人之间隔开了距离。
分明只有不远,却如天堑。他们知道,谁也无法再跨过这道巨大的沟壑了。
良久,殷怀昭扯了扯唇角,道:“林长老,保重。”
涌动的游人将二人再度冲散,林长辞站在桥上,目送着殷怀昭顺着人群一步步走了下去。
走到桥下,殷怀昭没有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是再会的意思。
天青色的身影走过短巷,逐渐看不到了,林长辞收回目光,见桥边游人成双入对,笑声谑语里,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穿着红袍,眉宇凌厉挺直,形单影只地伫立岸边。手中持了朵同样嫣红的芍药,静静地望着桥上,和林长辞的目光撞在一起。
喧闹盈天里,连金鱼花灯都两两作伴,只有温淮如此孤独。
他执着地望着上面,不知藏在人群里看了多久,眼睁睁地林长辞与别人作伴,默默等待一个答案。
就算答案有可能让他失望,他也不退却半分。
林长辞忽然心软了。
白衣青年立于桥上,在满目花灯里对他笑了笑,笑容温柔,芍药一映更是粲然生辉。
温淮心中一动,已察觉了那点格外不同的柔和。
他看到了林长辞走上桥,也看到了殷怀昭同他说话,更看到殷怀昭独自一人离开。
答案是什么,他想,他已经知道了。
像入门那天一般,林长辞对他招了招手。
风一吹,好似有桂花香飘到了鼻端,是林长辞发间的香气。
温淮连从底下跑过来也等不及,脚尖急切一点,直接越过游人飞上了桥,引得众人纷纷往这边看来。
红袍的人才不管其他人的目光,甫一落地,便将林长辞连着花猛地拥入怀中。
“师尊!”
他声音里习惯性地带了一份试探,手却紧紧搂在腰间,生怕林长辞跑了。
林长辞被他扑得往后一踉跄,下意识扶着石栏杆,低声道:“克制些,现在是在外面。”
温淮翘起唇角,知道自己赌对了。
即便经历过数不清的推拒、忽视与回避,到最后,师尊终是选择了他。
因为太高兴,平日里的从容冷静此时都消失不见。
“师尊,师尊!”他抱着林长辞连连喊了好几声,直到被林长辞推了推,才弯着唇道:“……师尊,我很高兴。”
他凑得太近,林长辞本就脸皮薄,周围有不少人注意着他们二人,纵使下了决心,也有些难为情。
发觉这一点,温淮环视了一圈,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脚尖踩着栏杆上的石狮子跃出小桥,于半空中御剑起飞。
林长辞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道:“你做什么?”
温淮在他额上亲了一口,道:“既然师尊不想让别人看,我便不让他们看。”
他很快带着林长辞落在附近山涧中,此刻夜静山空,附近瀑布哗啦作响,掩盖了七夕的喧嚣,人声笑语都再听不真切,彻底清净下来。
林长辞被他放下。
此处黑得要命,除去微弱的月色,连一星半点的烛火也没有。
温淮却好似看得很清楚,炙热的目光落在林长辞嘴唇上,片刻,缓缓凑了过来。
林长辞察觉到了渐近的气息,默了默,闭上眼睛,第一次主动迎上去。
温热的嘴唇一触即离,他的眼睫微微颤动,正要离开,又被面前人勾住脖子再度吻下。
月亮升起,凉风散落,天上的鹊桥还未搭好,人间已先圆了七夕。
第78章 春风
直到回山,温淮依然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
他像条尾巴翘上天的狼,骄傲劲完全藏不住,光明正大地牵着林长辞的手,故意绕了好几段远路,连兰池也路过了一圈,对路过的随侍弟子们格外和颜悦色,温柔到弟子们差点以为他被夺舍了。
林长辞心叹他果然还是孩子心性,也庆幸沿路地灯不多,天色又黑,旁人看不见脸上薄红,任温淮牵回了扫花庭。
“师尊。”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林长辞。
林长辞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叹气道:“就这么急性?”
他正要褪下外袍,温淮却按住他的手,小声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他凑过来,声音多了些暖意,“师尊先养好身子,待我学会双修秘籍,定不会叫师尊再难受。”
事到临头,他反而体贴有分寸,叫林长辞一时有些意外。
随后他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没学会之前不许闹我。”
“一点甜头也不给?”
“不给。”
“师尊好狠的心。”
温淮无赖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躺在颈窝嘟囔道:“事到如今,我反而觉不敢相信,师尊当真允了我么?”
林长辞道:“你上桥时不就已经已经知晓了?”
温淮笑了笑,道:“只是总觉得像在做梦。”
几枝芍药随手插在青瓷花瓶中,从深到浅,层层叠叠。
他直起身子,跪坐在榻上,认真地盯着林长辞的眼睛道:“师尊,我心悦你,前尘往事,兜兜转转,如今得偿所愿,是天意,亦是我心。”
他找到林长辞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温热的掌心相合,实实在在地告诉他,这不是梦境。
“师尊。”温淮一字一顿,宛如誓约般郑重:“你可愿做我的道侣?今生来世,皆是唯一。”
他眸中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林长辞摸了摸他的头,带着安抚的意味。
青年放轻了声音,红眸温和:“我亦心悦你。”
凌厉的眉眼瞬间软化,好像浸在了蜜里,温淮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红了。
他等这一句,已等了太久太久。
“既然携手,我自然要给你道侣之名的。”林长辞敛眸道:“择吉日结契,昭告亲友,如此可安心了?”
“安心。”温淮吻了吻他的手指,道:“只要师尊应了我,我就安心。”
他埋进林长辞的怀里,哑声说:“师尊……今夜陪我吧。”
……
若华很快发现师弟整日和师尊腻在一处。
没办法,温淮整天笑得如沐春风,走路都翘着尾巴,就差在脸上写“我不对劲”这几个字了,她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她心思敏锐,回想起数日前和鹤师叔的那几句交流,立刻去找了杨月水。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日,面对讨论出的结果,俱是不敢置信:“不会吧!”
小师弟果真狗胆包天,敢做出这等事?
若华咬牙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等竟无一人察觉!”
师尊态度倒是和缓,可师尊重生后本就体质柔弱,到底是被迫,还是说因为师徒情分无法拒绝?
两人越讨论越是义愤填膺,不敢直接去问林长辞,便寻了个空档,把温淮从扫花庭逮了下来。
“师姐寻我何事?”温淮问。
若华和杨月水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你一言我一语道:“师妹,大约是个误会。”
“误会?我看不像,师姐你别拦着我。小师弟,老实说,你和师尊……”
不等她说完,温淮便微笑道:“师尊么?是的,师尊已答应我了。”
若华的声音戛然而止,剩下半句哽在喉咙里,半晌才憋出来:“答应你?什么答应你?我们还没问呢。”
温淮依旧是那个微笑:“没关系,师姐现在知道了。”
他脸上带着梦幻般的温和笑意,浑身上下全是平和,态度从未如此平易近人过。
杨月水欲言又止地低声问:“小师弟还好么?怎么像被夺舍了一样?”
若华也拧起眉毛,观察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说不准。”
二人本是抱着质问的心态而来,如今温淮这样,倒叫她们不好再开口,唯恐刺激得小师弟高兴过头,傻得厉害。
“师妹,要不这次算了?”杨月水被对面的人笑得牙酸,只觉得风里似乎有股闻不见的傻气。
若华点头,叹息道:“好罢,还是去医阁拿瓶药,治治小师弟的傻病吧。”
温淮才不管她们说什么,笑得依旧十分欢畅:“师姐慢走,待我与师尊举办道侣大典,可别忘了随礼。”
若华白了一眼,没把他说的放在心上,赶紧拉着杨月水走了。
……
西南,白家。
七夕过后,自从收到殷怀昭的来信,白西棠一连几天心情都不算太好。
看出来这点的族人几乎没人敢来招惹,包括他的二叔。
白西棠把自己闷在藏书阁内三天,李寻仙伤已大好,早就想回宗,迷路了半天,连找带问,终于找到了闷在角落里的白西棠,道:“师父,你怎的一个人在此处待了三日?”
白西棠眼下有淡淡青黑,手中展开了一张信纸,转过头淡声道:“有事寻我么?”
李寻仙挠了挠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问,什么时候回宗啊?”
白西棠把信纸叠起来,淡淡一笑,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忽然消失了,又变回那个温柔清隽的世家公子,道:“怎么,想回去了吗?”
“感觉离开宗门很久了呢……”李寻仙目光闪烁,道:“弟子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了,想回宗修炼。”
白西棠促狭笑道:“是想回去见那个小姑娘吧?”
李寻仙登时脸红了红,辩驳:“不是,没有,我是真的想回宗修炼,其他山的师兄师妹此时定然已甩下我好大一截了,我回去早些筑基……婉菁师妹的话,偶尔见一见就好了。”
白西棠轻笑着点头道:“既然你想回去,我明日便送你回去罢。”
“啊?”李寻仙惊讶道:“容澄师弟还没醒,师父不必专程送我,我同鹤师叔回去便好了。”
“无妨,也不是专程为送你。”
白西棠望向天际:“我有一些事,正需回宗处理呢。”
熟悉的幽香弥漫在房间内,李寻仙觉得师父今日的态度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他紧了紧手指,道:“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早起来。”
“去吧。”
等他离开了藏书阁,白西棠脸色重新归于淡漠,再度看向手里的信。
“南越吗……”
他低声道。
……
答应温淮后,林长辞的日子过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温淮神神秘秘地说要研读双修秘籍,不知道看的是什么秘籍,虽然克制不少,但索要甜头没停过,每晚借着各种借口折腾,叫林长辞差点以为他学的不是什么正经秘籍。
他水深火热了几日,白西棠竟带着李寻仙低调回山了。
李寻仙来给他请过安后去寻婉菁,少年少女饱受相思之苦,凑在一起立刻高兴地说起了话。
小姑娘近日魔气掩盖得很好,白西棠看了几眼,视线转移到林长辞身上。
他微微笑着,目光却不露声色地扫过林长辞腰上的同心结,道:“师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可是寻到了什么灵丹妙药?”
林长辞颔首道:“的确是好了不少,实在奇怪。”
日常喝的药有些什么作用,他再清楚不过,就算偶尔服一枚金莲子,也并无什么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
可那日回山后,他的经脉便开始缓慢地自愈,每日都比前一日感觉更好,有几日不曾吐血了。
这等作用,他只在千金引上见过。
可千金引仅是短时续命之效,来得又快又短,不像这般绵延之力。
林长辞想过,难道这便是回光返照?
可他没听过回光返照会逆转生死,简直如同将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拉回安全的境地。
白西棠道:“师兄气色不错,我便放心了,你与师侄的事……我已从怀昭的信中听闻。”
“他怎么说的?”林长辞问。
温淮借着袖子遮掩,如临大敌地勾了勾他的小指。
林长辞拍了拍,示意他放心。
“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始末,我这才知晓,原来我的安排到底多余了。”白西棠黯然道。
林长辞宽慰他:“非是如此,若非殷宗主点拨,我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他摇摇头,勉强笑道:“与师兄相伴百余年,虽未曾想到师兄的选择竟是这般……可也好,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作为师弟,我也放心了。”
他会这么好说话?
温淮扬眉,转头看向林长辞。
白西棠柔声道:“世人到底狭隘,恐不能相容,师兄不妨与师侄一道先来白家莲池秘境休养些时日,正好容澄在那处,师兄也可探望。”
那孩子还没有离开身边这么久过,林长辞也有些想他,便问:“他现今如何了?”
白西棠道:“容澄已醒过几次,每次都念叨着师兄,但我看他神识并不算好,便叫鹤多加照顾,再住些时日。若是他见师兄去了,一定会很高兴。”
第79章 端倪
最终林长辞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则林长辞有心探望林容澄如今状态,二则白西棠已邀请过他多次,此番不好回绝。
但到底第一次去白家,恐冒失前往失了礼数,他道:“既如此,待我先遣人往白家送上拜帖随礼,择吉日前往拜访。”
白西棠笑了笑,道:“怎的像下聘?依你我师兄弟的情谊,还如此拘礼,倒是显得生分,挑吉日启程便是了。”
他眼底有淡淡的疲惫,似乎容色也黯淡下来,目光逡巡在林长辞脸上,不知在想什么。
很少见他这副模样,兴许是回山没有休息好,林长辞给他倒了杯温茶,道:“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一阵子,我定好日子便叫弟子去告诉你。”
白西棠点点头,接过茶浅浅品了一口,笑道:“那我就恭候师兄佳音了。”
他没有多待,一面说话一面喝茶,待茶汤见了底便告辞了。李寻仙被带走时还有些不舍,回头往婉菁看了好几眼。
温淮收拾好杯盏,看向林长辞,低声道:“果真要去?”
林长辞知道他喜欢乱吃飞醋,见他神色里夹了一点不情愿,便道:“你同我一起去。”
温淮抿了抿唇,道:“我当然要同师尊一起去,只是……白家世家大族,恐多有繁文缛节,不如山上自在。”
“你觉得山上自在?”林长辞叹气道:“你可知你师姐昨日来扫花庭叙话,又是旁敲侧击,又是委婉相告,暗示宗内不少人皆盯着此处,已发现了我二人的不同寻常。”
“不过几句流言,师尊若是困扰……”温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不如让我敲山震虎?”
林长辞道:“我既答应,自不会因此困扰,只是于你声誉有损,你……”
“我不怕。”温淮半蹲下来,像个孩子般把脸贴在林长辞膝前,仰头看着他,慢慢道:“师尊不要我,我才怕。”
林长辞抚着他的脸,将他稍稍拉近了些,道:“安心,不会有那种事情。”
……
几人于白西棠回山的第三日启程。
启程意外地匆忙,并非林长辞本意,但白西棠收到白家急信,说他离开白家不久,林容澄再次苏醒,竟在鹤与照看他的仆役们眼皮子底下溜出了白家。
白家自然派人去追,顺着气息寻了半晌,发现他半夜进了山。
西南深山自古多瘴气,易出妖物。林容澄神志不清,恐被迷了心智,鹤和白家人兵分两路,也追进了深山。
按理说,鹤与林容澄生活多年,应当极其熟悉他的习惯,速度又轻便,能比白家更快找到人。但林容澄好像在茫茫林海里失去影子的幽魄,直到寄信,仍不见踪影。
看信的时候,林长辞眉头皱得很紧,看到最后,放下信纸久久不语,似在沉思。
兴许多年师徒连心,他心里亦有些不大安定,很快决定将山上事务暂时托付给大徒弟徐凤箫,自己与温淮赶赴白家。
他极少亲自出来走动,已有数十年时间,如今的人间对他而言有些陌生。
西南群山间早变了模样,山道被一些翻山越岭的义士齐心开凿出来,尽管栈道相错,坎坷艰险,路上炊烟到底多了不少。
一行人花了三天进入西南地界,事关紧急,林长辞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思。
他听取白西棠建议走了北面山道,沿长河而下,途径崇山密林,从白家的反方向往南搜寻。
才短短几日,路上就彻底入了秋,昼夜风吹,草木打着白霜,冷得令人心惊。
“往年从未这么快入秋。”林长辞拧眉道:“不寻常。”
“是不寻常。”温淮给他肩膀上披了件外袍,领口缝着兔绒,挡住乍起的秋风:“不如租辆马车?”
林长辞知他担心自己身体,揉揉眉心道:“无事,我不冷。”
他近些时日身体比往常不知好了多少,比生活在边陲深山中时还要康健几分,经脉裂痕淡到几乎看不见了,勉强存留些灵力。
这些变化与这会儿的天气一样异常,但他没有时间细究。
冥冥中似有股力量推着他不停向前,哪怕常常回眸往生,欲做过客,依旧无法停下脚步。
温淮借着袖子遮掩摸摸他的手,确认他没有逞强后道:“不如我先行赶路,早早寻到人,也好过叫师尊日夜忧心。”
“有鹤在,我并不十分担心。”林长辞仰头看着天际:“只是山间不干净的东西太多,容澄还没学会闭守心门,易被趁虚而入。”
白西棠及时宽慰道:“白家世代生活在此,常有弟子巡山驱逐冤魂,师兄大可放心。”
说着,他亦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过了前面那座山便是白家驿馆,师兄连日赶路不免疲乏,暂歇一晚如何?”
……
山重山,水绕水,小路蜿蜒曲折,驿馆就伫立在小路尽头的一株千年银杏树下。
堪堪入秋,山中野物多了起来,常有人进山打猎。小二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子清闲,躲在角落偷吃茶点,抬头猛然见几人落在驿馆外,连嘴也没来得及抹,飞快窜出来道:“几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白西棠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温声道:“让管事来见我。”
玉佩一晃而过,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雕了什么,小二神色立马恭敬起来,道:“不知少主人到此,还请稍坐,管事在十几里外的庄子上住,少不得要去个半日,您看……”
“直去便是,再给我等安排几间屋子,我今夜要在此留宿。”
几人进驿馆不过半盏茶时间,客栈老板闻声惊动,连忙把人请进雅室,亲自取了后院埋藏的灵酒,低声责怪小二:“少主人驾临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来叫我?”
酒在炉上烧得温热,酒香四散,外边的天也完全黑下来,风声愈发急了。
老板取下酒壶,给几人一一斟上,林长辞敛眸道:“你们山中……一贯如此么?”
“如何?”老板没听清他的话,怔了怔,追问道:“贵客可有指教?”
林长辞看了窗外一眼,淡淡道:“无事。”
他将杯中残酒饮尽,吐出一口气:“约莫是幻觉。”
白西棠笑笑道:“师兄大抵是累了,我扶你去歇息。”
温淮就坐在他对面,闻言横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劳师叔,我来便是。”
“我是主人家,怎能让客人辛苦?”白西棠先他一步起身,主动扶住林长辞的手臂,轻语道:“师兄,走吧。”
林长辞看了温淮一眼,微微颔首,温淮原本已打算起来,见此又坐了回去。
“那我便在此等候管事。”
雅室的门关上,白西棠端着烛台,走在林长辞旁边。
走廊不如雅室内烧了炉子,终归湿冷几分,白西棠轻声道:”驿馆简陋,师兄莫要见怪。”
林长辞摇头,将手拢在袖子里默不作声。
客房就在上面一层楼,相较普通客栈而言,驿馆委实算不得简陋,床被换成了锦缎的,烧了地龙,案前还摆了些新鲜瓜果。
白西棠把烛台放在桌上,影子投在墙面飘飘忽忽。
他已把人送到客房,也该离开了,可他迟迟未动。
林长辞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然听他问:“师兄,你是自愿同温淮在一起的么?”
他没有用“师侄”,而是喊了温淮的名字,声音也不似方才温和。
林长辞上前一步,拨了拨烛火,道:“自是愿意的。”
白西棠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臂,追问道:“自拜入师父门下学艺之始,百年来你我师兄弟二人皆并肩仗剑。我一直看着你,红粉成灰,青丝枯骨,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你都不曾动摇,仰头便能窥见大道的踪影。”
“师兄,数百年了,你从未动过情,我一度以为……”
林长辞轻轻把手臂抽出来,问:“以为什么?”
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白西棠声音停下,片刻后,笑意变得苦涩:“没什么。”
他轻声说:“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临近出师前,我们一道下山,去祖师爷的道观上香?”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林长辞依稀记得个影子。他们上了香,回山路上见桃花开得正好,白西棠就拉着他捡了很久的桃花,说要酿一坛桃花酒,约定百年后再启封。
“我那时心想,百年后师兄要是还未飞升,就……”说到这里,他蓦然住了口,抬眸看了林长辞一眼。
眼前人的神色与容貌皆是熟悉的,好像数百年时光弹指而去,他眷恋的人依然如旧。
“可惜,几百年了……酒还在树下埋着,师兄却远了音容。”
白西棠勉强勾了勾唇,放下手,叹息似的道:“我先回去了,若管事有何消息,定会告知师兄。”
林长辞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言行举止皆不如往日从容,正待细究,房门却关上了,徒留鼻端淡淡花香的气息。
屋内只剩他一人,到底记挂着林容澄,林长辞调息半晌仍不太安稳,索性点了一支安神香,打算小憩片刻。
此番入梦极快,他才闭上眼不久,人便落到了一片山涧中。
一阵桃花忽然吹过颊边,林长辞愣了一下,转身看去,只见无数殷红桃花飞了过来,愈飞愈急,花瓣从浅至深,最后变为深红,仿佛颗颗血珠掠过。
在深红浅碧之中,白衣身影从他身畔走过,很快停下脚步,扯住他的袖子,道:“师兄。”
旧事?
林长辞转头,见少年模样的白西棠笑意清浅,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些桃花落了可惜,不如我们带回去酿酒吧。”
不,不对,林长辞注意到他背着手,身上有浓浓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他问。
白西棠顿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没有,师兄何出此言?”
明亮柔和的少年倏忽模样一变,身形拉长,容貌逐渐温润清隽。
“师兄,来。”
林长辞心中一跳,仰头一看,天际全数变红了,漫天花瓣融入红光,看不清是花瓣还是天空。
白西棠就站在面前对他笑,重复道:“来。”
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仿佛烈焰扑面,一阵热浪袭了过来。
林长辞抬头,发现自己独身一人处在烈火之中。
深红花瓣擦过脸颊,划出一道道血痕,那不是花瓣,而是无数利刃。
林长辞摸了摸脸,指尖摸到了血。
蛊惑似的声音还在继续:“师兄,你怎么不过来?”
“不要管旁人,我们一起跨过这道界限,就能抵达你的大道了……不好么?”
第80章 窥伺
林长辞猝然睁眼。
他额角冷汗涔涔,眸中却不见丝毫慌乱,信手一挥,剑气倏忽绽放。
青年手上不知何时捏了个剑诀,剑光闪烁间,黑暗无声溃散。
——魔气。
林长辞坐起身,这些来路不明的魔气绕过驿馆简陋的阵法,趁他小憩溜进了屋子。
和雅室饮酒时他所察觉到的气息一样,非常地淡。但也正说明,那个时候,魔气的主人就已在驿馆外窥探了。
“泠泠——泠。”
窗下风铃响了一下,林长辞推开窗,后背犹有未散的寒意。
天色黑得透红,乌云翻卷,似乎暴雨即将来临。
有人匆匆下了马,披着蓑衣往里走,小二冲出来,殷勤地给他揭下蓑衣,二人说了几句,那人很快进了屋内。
林长辞关上窗,转身往门外走去。
楼下传来杯盏碰撞和交谈声,他驻足楼梯前,静静听了一会儿。
“见过少主人。”
那人似乎有些焦头烂额,还是全了礼数:“在下驿馆管事,不知少主人驾临,有失远迎……”
白西棠打断他的话,道:“你从何处来?衣裳怎么这样脏污?”
管事道:“小主人有所不知,咱们庄子下的那些佃户近日十分不平,有刺头带头闹事,在下正为这事发愁呢。”
白西棠很少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便问:“闹些什么?”
“说是……说是近日山中有异动,圈养的灵兽死了许多,灵草园也坏了半边稼穑,疑心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管事道:“少主人,在下自是不信他们这些借口的,正与他们扯皮,这不您来了……”
他余光见雅室外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声音不由小了下来。
那是名身形清癯的青衣青年,姿容清冷俊美,神情淡淡,苍白的肤色乍看恍若魂魄归来。
管事被吓了一跳,那名青年却撩开帘子,径自走了进来。
“这……”管事看了白西棠一眼,见少主人竟起身给此人让出上座,自己去了其下的位置。
“怎的醒了?”紧接着,对面素来行事冷厉的丹霄君也开了口,轻言细语地问此人:“可是驿馆湿冷,不便休息?”
青衣青年摇头,隐隐有此间为首之势,凤眸扫向他,淡声问道:“有何异动?”
看来此人来头不小,管事小心翼翼看了自家少主人一眼,白西棠道:“此乃我师兄碧虚长老,见他与见我无异,有何异动直说便是。”
碧虚长老?那位名动天下的碧虚长老?
管事自然听过昔年冤案,心下一惊,连忙行礼道:“是,回禀长老,佃户只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具体如何,在下还未打听完毕……”
“等等。”林长辞忽道:“你背后是何物?”
管事闻言往后一看,温淮已抬手揭了下来。
一条绛红色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贴在了他肩膀后,很是眼生。
可林长辞一看,却脸色微变,从温淮手里拿过,细细打量几眼,道:“是容澄的发带。”
入门那日,林容澄系的正是这条发带。
莫非他早已独自穿过重山,此刻就在这附近?
林长辞抬头,追问道:“发带主人何在?”
“这……在下属实不知。”管事压根没什么防备,哪里知道这发带如何贴到了他肩上,支吾道:“长老且稍待,在下这便寻那些佃户问清楚,指定是谁作弄在下。”
他说着就要退下,温淮却道:“不必多事了。”
他就着林长辞的手,往发带上施了个法术,只见发带散开一瞬,很快在几人面前飘了起来,往屋外飞去。
林长辞和他对视一眼,温淮手已搭上了剑柄,追出去道:“我去探路。”
在刚进入这间驿馆的时候,他就察觉了到盘桓其中的魔气,按兵不动半晌,终于等到光明正大出去探查的机会。
发带径直飞出了驿馆的院落,遥遥向着深山前行,在闷热的夜风里翻卷如烈焰。
温淮足尖一点,踏空而行,不远不近地缀在发带后面。
他目力极好,能看见越是接近深山的地方,魔气越是浓重。这些魔气和其他魔修不同,略微熟悉,淡淡地散发着同源的气息。
过了短坡便抵深山外围,狂风乍起,斜斜吹起温淮的衣摆,近百里密林在风里发出簌簌响声,宛如风里有人窃窃低语。
温淮眯了眯眼睛,这阵风来的蹊跷。
他正欲捏诀,身边落下一个人,立刻回身道:“师尊,我探路便够了,外面风大,你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林长辞没有回答他,眉毛轻蹙,并指在风里,指尖凝聚出一丝银白,温淮很熟悉,那是魂丝的颜色。
师尊不会无缘无故唤出魂丝,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念及林长辞至今还未完全恢复的神魂,温淮捏住那两根手指,嘴唇动了动。
似乎知晓他在想什么,林长辞微微偏头,示意自己无事,轻声道:“此处散落着许多残魂,不对劲。”
只有义庄、战场等死人极多的地方才会出现残魂四处飘散的情况,这里深山老林,又有白家坐镇,何来如此之多的残魂?
魔气隐隐浓了些,狂风一吹,魂丝被牵引成一条长线,尾巴在风里飘动,指向一个方向。
“西边。”白西棠也追了上来,嗅了嗅,道:“有血的气味。”
他鼻子比其他人灵些,指尖凝聚灵力一划,面前的黑暗散开一瞬。
附近的魔气已无声无息笼罩到此等境地,非一日之寒,驿馆的人怎会毫无察觉?
林长辞转头,白西棠和他对视一眼,移开目光,道:“师兄,你神魂旧伤未愈,还是莫要多用了。”
说着,他蓦然蹙了蹙眉:“容澄师侄的发带怎的飞向东边?”
温淮微愣,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绛红发带翻卷着飞向东方,和魂丝恰好是相反的方向。
他的剑登时脱手飞出,隔空把发带卷了几卷,发带却似忽的活了过来,上下飞舞着想要挣脱。
“过来。”
温淮覆手捏诀,长剑加力,发带仍在风里纹丝不动地僵持着。
见状,林长辞手中魂丝飞出数缕,层层缠绕住那道绛红。
魂丝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落上去便如化去的春水般融入发带之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息。
发带中空空如也,寻不到半分林容澄的气息。
有异。
林长辞眼皮微颤,一道黑影猝然从中炸开,朝他扑了下来。
“师尊!”
不必他出手,温淮已抢步上前,拂袖将附在发带中的鬼物震开,横剑紧紧挡在林长辞身前。
鬼物出现的那一瞬,他心中狂跳,似乎再度回到黑水镇外,林长辞补魂反被鬼物圈禁于阵法之中的濒死时刻,灵力未经思考便汹涌而出,长剑刺了个对穿。
“嚓!”
鬼物挣扎了几下,还未落地,化为寸寸飞灰,风一吹没了半点踪迹。
温淮收剑,喉结滚了滚,心头仍在颤动,转身去看林长辞。
他极少流露过如此明显的慌张,哪怕只是几个动作,林长辞主动抓住他的手,道:“莫急,我无事。”
温热的掌心确认了眼前人的存在,温淮慢慢吐出一口气,道:“嗯。”
他反手握上来,又道:“我知道。”
白西棠接住落下来的发带,视线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一下,很快若无其事道:“师兄,要继续追么?”
管事所言为真,方才种种迹象证明深山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佃户,原本毁坏稼穑和灵草园听起来像魔物或妖兽,但设有阵法的发带令林长辞改变了想法。
深山里的极有可能是名熟知他的魔修,而且非常期待他进入深山找到自己。
驿馆附近的魔气、梦魇、管事带来的发带……这些细节无不表明此人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驿馆中定然有此人的眼线。
“师兄?”
白西棠见他垂眸不语,道:“不如你和师侄回驿馆暂歇,我派人搜山。”
林长辞摇头,道:“深山重重,驿馆那么些人如何搜的过来,况且……”
这两个意味深长的字拖了一拖,后面的字终究被咽了下去,林长辞转身,道:“要下雨了。”
“容澄师侄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我身为师叔,怎么坐视不理?”
白西棠担忧道:“若是师兄放心不下,可以让师侄与我通路,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林长辞看看天,缓缓道:“此人的目标并非容澄,而是我。”
这句话让白西棠惊了一下,欲要追问,天上“轰隆”一声,雷电伴随浓云翻滚,炸响在耳侧。
短短几息,暴雨便落了下来,伴随轰鸣响声砸在地上,把几人稀里哗啦浇湿个彻底。
魔气怕水似的在雨中骤然溃散,丝丝缕缕地散开,顺着雨水被浇灭。
林长辞伸手接了几滴雨水,旋即被伞面遮住。
温淮替他撑着伞,摸了摸湿透的衣服,道:“回去罢。”
雨水冲破了樊笼般的闷热,尽情倾泻在天地间,没一会儿便把魔气清洗干净,再寻不到一丝一毫。
二人撑着伞走了几步,林长辞停下道:“西棠,不回去么?”
白西棠依旧伫立在雨中,看了看天,喃喃叹了一口气,笑道:“……真是天公不作美。”
撑伞的二人远了身影,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终于迈开步子。
雨越下越大,他握着绛红发带,没有撑伞,就这样淋着雨走入了潇潇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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