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红绿灯,裴环用力拉下刹车,后轮猛地停住,她两腿支开撑在地面上,自行车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倾。
陆宫控制不住,一头撞上了裴环后背薄而坚硬的肩胛骨。
他吃痛地皱起脸,捂着额头,不高兴道:“都说了慢点!”
陆宫只是坐了裴环驾驶的自行车短短半个小时,全身上下就无处不痛。整个人都被颠得散了架,臀部更是痛得麻木。
裴环却觉得运动过后,神清气爽。
她身为战斗系美少女,很难理解体力废的感受:“蹬车的是我,你坐了一路,竟然还敢抱怨!”
陆宫没好气地用力拽紧裴环背后的蝴蝶结系带:“要你管!”
裴环在暗中控诉:受不了了,陆宫真幼稚!
绿灯亮了。
她默默地蹬起车来,故意往减震带上走,颠得两人带一车波浪线般抖动,气得陆宫在后面大喊大叫。
裴环得意地嘴角上翘。
路过的行人对这种自找苦吃的行为很是侧目。
就这样往减震带上骑的时间又过了半个小时,这一次,终于,她停了下来。
“按照你说的地址,就是这里了。”裴环撑着车把手,站了起来,她仰头看向前方直插云霄的玻璃大厦,惊叹道:“好高!”
微风穿过楼宇间向她袭来,她敏锐地嗅到了湖水的气息,“竟然还有内陆湖吗?”
裴环问:“你爸妈来这里做什么啊?”
“这个时间,”陆宫瞥了一眼终端,“在用下午茶。”
“啊?”裴环发出了不能理解的声音:放着两个好大儿的精彩比赛不看,来这里吃下午茶?
“走吧。”陆宫跳了下来,他忍着不去揉一揉胀痛的臀部,驾轻就熟地向着玻璃大厦走去,言语之间,还不忘对裴环挑衅:“怎么,你怕了?也不知道是谁之前夸下海口。”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裴环停好了自行车,跟着陆宫后面,十分无语:“少来以己度人了。”
只是——
裴环坐在顶楼的空中花园餐厅中,发出了确切的疑问,“为什么菜单会突然出现在我手里?”
周围是郁郁葱葱的奇花异草,充满美感的植物组合巧妙地将客人们隔开,裴环坐在绿藤瀑布之下,诚心诚意地看着面前的菜单:【白水湖鱼,现捞现杀,自然原味,新鲜十足。】
陆宫无所事事地撑着脸颊,他眼睫上翻,语气自然地说:“当然是因为你蹬得太慢了,他们都吃完走人了。”
裴环鼓起脸,“啪”地一下合上了菜单:“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人少在这里大放厥词了,你还想多快,超过光速吗?”
她都已经骑得比路边的汽车还快了,所到之处无不是震惊与赞叹,陆宫竟然还敢不满意?
他是在挑战战斗系美少女的尊严!
“更快我倒是可以。”裴环抬起下巴,眼神不客气地看向陆宫:“你的屁股受得了吗?”
陆宫不可置信地看裴环,连眼眸都放大了一瞬,裴环似乎看见他全身都过电般炸起毛来。
“你说什么?”陆宫“啪”地一声站了起来,他强硬地翻来裴环面前的菜单:“谁的——,快点菜,赶紧堵住你这张讨厌的嘴!”
“你这混蛋,骑了一个小时,都不饿的吗?!”
裴环也站起来了,她抗议道:“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喝楼下的莓莓汽水!”
两人四目相对,寸步不让。
陆宫微愣,语气却很冲:“那是什么?”
裴环理直气壮:“楼下便利店的夏季主打。”
陆宫气急败坏:“放着国宴标准不吃,去吃便利店的半成品?”
“没错。”裴环点头,挑起眉挑衅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在这一方被绿色包围的狭小世界里,裴环的金发被顶灯照得每一根都在发光,宝石般的蓝眼眸闪烁着狡黠的光,鲜活的生机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和裴环的对峙根本不能分一丝心神,否则只有败下阵来的命运。
陆宫落败了,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嘀咕道:“难道是累傻了不成,没这么笨的吧。”
裴环胜利了,她如愿以偿。
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吹着风,喝气泡水,莓果的香气随着气泡在舌尖炸开,她眼睛亮亮的,低头啃一口另一只手上的黄芥末酱热狗。
她的嘴角吃得乱七八糟的。
陆宫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犹豫着喝了一口手中不断冒泡的粉红色液体,他的瞳孔放大了,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又喝了一口。
他们一个身穿着剪裁得体的奢华西装,另一个穿着小礼服裙子,和路边上穿着防晒服,坐在小马扎上的钓鱼佬一对比,就越发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像是从生活频道突然转向了偶像剧剧场。
裴环问他:“下面去哪里呢?你爸妈他们又去哪了?”
陆宫看着远方波光粼粼的蓝色湖面,声音不温不冷:“在琴行,或者拍卖会吧,不过,没有邀请函进不去的。”
裴环不解:“你也不行吗?”
陆宫咬着吸管,声音含糊:“我又不是什么通行证。”
陆宫知道自己毫不犹豫地说谎了。
裴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期期艾艾起来,她戳了戳他,满眼期待:“我可以带你从通风管道爬进去,或者从楼顶潜入,然后,像是从天而降那样华丽丽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吓他们一跳。”
陆宫捏着塑料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他嫌弃道:“不要,好老套。”
裴环双眼闪闪发光的看他,那里满满都是跃跃欲试:“试试嘛,你不会是怕了吧?!”
陆宫现在感到后悔,十分后悔。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家的房产,为何要像做贼似的在墙外挂着。
房内灯火通明,窗外是夜色浮动。他艰难地踩着窗外雕花的浮饰条,垫着脚尖一点一点的向前移动,风吹得他身形不稳,指尖都溢出了汗。
脚下,是三十层楼的高度。
平时在建筑物内部感觉不到什么,但以做贼的视角,说是万丈深渊也不为过。
而且——
他眼神微转,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要找的人。
而在他一个身位之前的裴环正用气音和他加油打气:“就这一段距离了,加油,坚持住!”
她面容被寒风吹得不太真切。
陆宫突然很想问她,于是,他也就这么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会怎样?”
裴环诚实地点头:“想过。”她基于对自己本身的判断,实事求是地回答:“放心,不会有事的。”
“是吗?”
陆宫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他倏地笑了。和平时那种虚张声势,假模假样的微笑不同,他第一次放松地,在裴环面前露出了堪称真心的笑容。
“那就相信你一次。”
陆宫的手指卸了力,身体后仰,向后倒去。
他就这样轻松愉快地做下了决定。
仿佛在后面等待他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空气,而是一张可以包容他的,供他安睡的大床。
寒风猎猎地吹起了他的衣角与漆黑的发丝。他嘴角带着堪称甜美的笑容,向下坠去。
薄薄的空气阻力无法拦住他的决心,在重力的牵扯下,少年的躯体终归要回归大地。
裴环没有犹豫,随之跳了下来。
她的鱼骨辫不知何时散开,纷飞的金发向上浮起。
浮起的红裙被风鼓吹着,像是绽放的花苞,像是在晚风中浮动着的明艳彩霞。
陆宫浅色的眼底燃烧出了火一般的色泽,或许,那里藏了一株玫瑰。
在高度来到十五楼之时,裴环稳稳地抓住了陆宫的手腕,她硬是一手拉着他,一手握住窗沿,挂在了空中。
陆宫半个身子掉在屋外,他无所谓地对着裴环说:“不为陆商报仇吗?”
他意有所指地将视线落在裴环牢牢握住他的手上:“你可以松手的。”
裴环摇头:“这是挚友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他是想救你的。”
陆宫意味不明地笑了,浅淡的眼底一片冰凉:“他还真是善良。”
“这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裴环堪称无情地实事求是:“通过救你,他也能完成自己内心的建构。”
将与自己过去状态如出一辙的陆宫从自我毁灭的深渊中拉出来,这是陆商自顾自决定的对过去最好的告别与回击。
他没有拜托裴环,但裴环决定这么做。
一方面是因为她想帮忙,另一方面,裴环总觉得自己无法就这么看着陆宫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陆宫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次比赛会是谁是冠军啊……”
裴环提议道:“或许我可以现场打个电话问一问?”
陆宫噎了一下:“用哪只手?”
裴环保持着一手握住窗沿,一手拉着陆宫的姿势,自信道:“语音助手。”
陆宫终于说出了他所知道的真相:“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在陆家别墅。”
裴环点头:“哦,那我们去那里?”
陆宫笑了:“没必要,我知道他们在那边干什么,他们想教出第三个钢琴天才。”
裴环惊讶地说:“你的又一个弟弟或妹妹?”
“没有血缘不重要。”陆宫冷静地说:“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能证明陆家基因的优越了。现在他们迫切想要的是没有陆宫和陆商的理不清的纠葛,可以让他们真正意义上重新开始的,全新的孩子。”
裴环明白了:那对懦弱的父母自始至终都选择了逃避,他们想要将陆商和陆宫污点一样的抹去,在一个新的孩子身上实现他们全新的野望。
“真是,”她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好自私。”
“是啊。”陆宫听见自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明明我是再明白不过的。”
他当然知道,从他一开始被强硬地带去绿洲时就知道。
“但是有些时候,也许直面现实才能获得幸福。”裴环看着陆宫的眼睛,缓缓松开了手。
“挚友当初正因为一无所有,才发现了通往幸福的一万条路径。”
她的眼眸中出现了陆宫反应不过来的脸庞,他再次下坠。
沿着高楼的表侧,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去。
这一次,裴环并没有拉住他。她陪在陆宫身边一同在夜色中穿行着。是一场拿生命做赌注的游戏,还是游走在死亡边界的冒险。
陆宫不知道,他只觉得在身体内部的高压线下,脑中疯狂的警告声中,他不断地:
坠落
坠落
坠落
直至最底层。
也就在这时,裴环稳稳地拉住了陆宫,让他安全落地。
陆宫的脚踩在地面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陆宫还未回过神,她就先发号施令:“走,去陆家别墅!”
陆宫问她:“去那里做什么?”
裴环看他像看傻子:“去直面现实啊!问一问是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至少要从他们口中亲耳听到才能罢休吧,怎么,你不会是怕了吧?”
“没有必要。”陆宫突然低低地笑了,他对着裴环笑出了眼泪,一滴一滴地向下流:“活着真好啊。”
他发表着裴环觉得莫名其妙的感想:“你还是不要死了,一直这样活下去吧。”
裴环在路口处等到了陆商,他已经买好菜了,手肘处还搭着黑色的西装外套。
她冲他挥挥手,然后把自行车不客气地推给了陆宫:“你自己骑回去吧!”
陆宫挑眉,他刚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裴环不客气的堵他:“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少瞧不起人了!”陆宫不甘心地握住了自行车,看着裴环走向了陆商。
他不小心误触了车铃,竟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好奇地摆动着这个零件。
裴环和陆商两人在漆黑的夜色中,并行地走远。
裴环问他:“比赛结果怎么样?”
陆商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待到最后,今天超市促销,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这样啊。”裴环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但她觉得:“这样也不错。”
“你呢?”陆商侧目看她:“你和陆宫成为朋友了吗?”
“朋友?”裴环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是建立了某种联系吧。”
陆商轻轻颔首,他说:“今晚吃糖醋里脊,玉米虾仁,还可以再加一道拔丝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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