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绿茶


    正遐想间, 忽见四?阿哥胤禛迈着方步踱进梢间来?。他向来?有?一种少年老成的端方稳重,也因这份稳重而很得康老爹信赖,但饶是这么个人, 见了胤礽还?是连连摇起了头。


    “太子?二哥, ”胤禛朝他拱了拱手?,“我家四?福晋总跟太子?妃嫂嫂一块打牌, 她上次回来?, 说太子?妃嫂嫂教过她一句江南土语, 您猜是个什么说法?”


    胤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摇头说不知道。


    胤禛看了眼外头,小太监已经?走远了, 压着嗓子?说:“好绿茶啊。”


    “什么茶?”胤礽摸不着头脑,“江南的绿茶, 莫不是西?湖龙井?”


    胤禛摇了摇头, 有?一种心怀连太子?爷都不知道的小秘密的快活,“这是形容人的,您待会?看着吧,三哥这次事?儿办得呀, 就很贴合这句土语。”


    这关子?卖得胤礽心头七上八下,一时间梁九功来?报——“万岁爷请太子?爷入内说话啦”, 他也不好拉着胤禛追根刨底,只好正了正脸色走进去。


    “保成啊, 来?得正好, ”康熙笑盈盈地歪在炕桌边,指着金绸里的一沓奏本, “这是胤祉呈报的人选,我看了, 可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大清虽说每年都开恩科,但选上来?不过寥寥数人,多少豪杰都被耽搁在翰林院里了,如今能有?这个修明史?的机会?,将?这些人挑出来?,也是我大清之幸事?。”


    胤礽眉心一动?,他记得胤祉先前同他说过,会?将?此次修《明史?》的人选写成名单,呈报到詹事?府供他筛选后再报送至乾清宫。他用余光朝奏章上一瞥,这么多人,当中是否有?浑水摸鱼的,是否有?胤祉私心塞进来?的,可真不好说啊!


    “三弟是直接送来?给汗阿玛过目的?”胤礽也不想藏着掖着,脸上挤出了一个客套的微笑,“汗阿玛命三弟与我共同办理此事?,先前你我也说好了,这名单先由你擢选,再由我挑选,最后请汗阿玛拟订,三弟这么绕过我去,多少有?些生分了。”


    康熙将?目光转向胤祉,“你没给保成看过吗?”


    胤祉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问,用一种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太子?二哥别责怪我,臣弟只是见您近日实在忙碌,我也往詹事?府去了好几回,回回您都不在……大概是在陪太子?妃嫂嫂,或是汗阿玛吧……臣弟实在是不敢打扰啊。”


    话锋间的夹枪带棒已经?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的了,胤礽一皱眉,朗声问道:“我日日散朝后都在詹事?府,一直到晚膳前才回毓庆宫,三弟究竟是何时登门,烦请细细说来?。”


    这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康熙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如此上纲上线,低声呵一句,“好了,兄弟间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老三,下回注意。”


    胤祉含笑说句好,然?后朝康老爹温声道:“汗阿玛,我今日也是凑巧,正好身上带了这名单,本意是请安,顺便将?人选呈报,省得耽误了工程……毕竟您上回也说了,从热河回来?,此事?便要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让天下百姓都知晓我大清的宽大和公正。”


    话正说到康熙心坎儿上,那奏章上的名单便也没看个究竟。九五至尊到底也是凡人,喜欢听别人夸赞,也会?对日复一日的案牍之劳形而感到厌倦,望了望外头深秋清爽高洁的长空,康老爹发出最终指示:“就按胤祉的奏章办吧,保成,热河之行就在眼前,咱们父子?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习武木兰,毋望家法,这是刻在满人骨子?里的大事?,是岁举。


    钦天监算好了出发的日子?,秋狝的消息传到宫外,满城的旗人子?弟无不兴奋莫名,只是胤禔如今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模样,懒怠动?弹,剩下的兄弟里能武的年岁都小,是以胤礽除了詹事?府中的日常公务,还?要负责带着十三十四?两个小阿哥操练禁卫军,筒子?河边聚集着豹尾班、御枪处、鹰狗处、粘杆处,一团团穿紫的穿青的穿蓝的,身上都粘着各种字样的牌子?,来?区分是不是自己人。


    一堆爷们儿聚在一处,其中又有?许多浑身恶习的八旗大爷,少不得因训练场地大小、伙食好坏、武力高低而生出事?端,说是操练武艺,胤礽最头疼的实则是在各营各处间协调关系,而统领粘杆处的不是旁人,正是胤礽眼中的前情敌——纳兰揆叙。


    这日偏生又是粘杆处的三五个侍从欺负了一个御枪处的小兵,还?抢走了他的火药,全都洒进筒子?河里,御枪处领头的直接找到胤礽,请求一个公平,毕竟这火药比前朝用的烈性多了,配方是从西?方搞来?的,在大清还?非常贵重,足以让这小兵倾家荡产。


    人证物证都在,自然?是粘杆处的错,胤礽二话不说,直接上城外营帐找纳兰揆叙问个明白。


    “纳兰二爷,”两人寻常其实碰不上面,但是想起去年冬天他和石小诗第二次换身后揆叙说得那番话,胤礽就打心眼儿里犯恶心,“粘杆处扬了御枪处的火药,这事?必得有?个说法。”


    纳兰揆叙呢,自从延禧宫那位和大阿哥倒了台,明珠失去了扶持对象,整个明府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他也算是受了些人间冷暖,咬咬牙,放下从前那点?身段,从二等侍卫调进粘杆处,苦干了大半年,终于爬上了统领的位置,人瘦了黑了,神色冷冽了,文人的气质磨去大半,但还?是保持着没事?读点?书的雅好。


    “哟,太子?爷,稀客啊!”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上的书,打了个千儿,“难道您亲自上我这处来?,地方简陋,您千万海涵。”


    手?头事?多,胤礽只想速战速决,没跟纳兰揆叙客套,“是哪几个侍从,您看如何发落?”


    揆叙笑一笑,“这等小事?,何须劳您大驾,那几个小子?都已经?绑起来?了,如今在外头跪着反省,我的想法是,每人领十军棍,然?后不准随行,您看这样妥当吗?”


    他办事?很爽快,胤礽点?头说可以,“领完军棍后,再去御枪处给那个小兵赔礼道歉,扬了的火药,折算过多少银钱,让他们赔给御枪处。”他肃容补上一句,“往后粘杆处不可再生事?。”


    “您放心。”揆叙皮笑肉不笑,胤礽这话也有?怪罪他统领无方的含义,但谁让人家是太子?爷呢,只能诺诺地挨批评。


    此时帐中无人,揆叙的胆子?便大起来?,刻意为太子?爷找点?不痛快,“太子?妃近日还?好么?”


    胤礽有?些诧异,他还?从见过一个外臣,如此直接地提起宫中女?眷,丝毫没有?半点?避讳的想法。


    “你以什么立场问她?”胤礽眼波里含着一道高深莫测的怒意。


    “自然?是……同窗发小。”揆叙也定定地看着他。


    倘若换成从前,他大概早就对揆叙这句冒犯之语大发雷霆了,但是自从和石小诗有?了更近一步的发展后,他反倒觉得,有?些事?,不必要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如果一点?就着,反而中了旁人奸计。


    “她很好,”胤礽笑出了一点?春风得意的模样,“纳兰二爷的问候,我会?向内子?转达的。”


    这下轮到揆叙无言以对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将?皇太子?亲送出营帐。


    转身的时候,胤礽余光一瞥,看见搁在桌上的那本书不是兵法更不是闲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大字——《明会?典》。


    他有?点?疑惑,揆叙为什么会?读这本书,难道说,胤祉也让他参与到修《明史?》中去了?


    当然?此事?不便细想,外头又是豹尾班的统领来?找他议事?,这个念头从他心上一过,便被万千思绪抛在脑后。


    上热河是个大工程,出发前半月,胤礽便开始在詹事?府向各队将?校们发出指令,有?几队得先行,率领兵丁熟悉行营途径,有?几队负责肃清道路,还?有?几队靠后,指点?当地百姓官员跪接圣驾。


    终于到了出发这一天,车马仪仗绕着紫禁城,从东华门起沿着宫墙停放,排成一直蜿蜒到西?华门上的长队。石小诗是天没亮就被春烟扶上了马车,太子?爷这一路都要在最前面,没法与她同乘,她呢,也乐得自在,最近总是觉得困顿,怎么睡也睡不够,独自一人享受整间马车,更方便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随时随地补上一觉。


    春烟和秋筠两个人跟她出门,两个小姑娘没怎么见过宫外风物,尤其是可怜的秋筠,小小年岁就被石家送到宫里来?了,不知道外头是如何繁华自在的天地,因此她们一路上又是买糖葫芦纸风筝拨浪鼓,又是看小胡同小买卖小杂耍的,叽叽喳喳兴奋非常。等出了宫再出了城,到了鞍子?岭住下,石小诗才发现一点?不对劲。


    “春烟,我问你,”晚上睡觉前,趁着二大爷在沐浴,石小诗鬼鬼祟祟地招来?贴身丫鬟,“我上次来?月信是什么时候?”


    春烟掐指一算,脸上一慌,“得有?……一个半月了?”


    她这事?儿一直很准,所以从前也没有?算过日子?,她心里叫一声坏菜,“我不是怀上了吧?”


    春烟又激动?又兴奋,磕磕巴巴地说:“那我这就去告诉太子?爷!不对,是不是要先请太医来?把脉?”


    “别急,”石小诗沉声,打断小宫女?无比雀跃的心情,“咱们这才出来?两天,万一确认怀了,他们会?不会?让我回宫?”


    春烟眨巴着眼睛,“您得回宫歇着,这可是皇长孙!皇太孙!您必须得日日在床上躺着,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是啊,可是咱们难得出来?一趟,你想就这么回宫吗?”石小诗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跟她解释孕妇也要适量运动?的医学观念,“再说我现在月份还?小,一路上都是乘坐马车,等到了行宫,和宫里住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声腔里带着诱惑的味道:“好春烟啊好春烟,帮我瞒着吧,回头我让小太监给你烤野鹿肉吃,好不好?”


    第92章 喜信


    春烟一直都很听石小诗的话, 再加上她也没?什么伺候孕妇的经?验,又觉得此次出宫确实机会难得,于是便老?老?实实答应了自家太子妃主?子, 没?将此事报给二大爷。


    但是石小诗忘记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子, 春烟是没?告诉皇太子,却在第二天一早上路时?, 转头就告诉了秋筠。秋筠呢, 比春烟年?长几岁, 又在宫里见过这么多妃嫔待产,当下?就钻进马车,一脸严肃地和石小诗说:“主?子, 此事不能瞒,您还?是尽快请太医来?瞧一瞧吧。”


    说罢, 她也不等石小诗应允, 径自就上外头请太医去了。


    石小诗头很大,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马蹄酥酪,撩起衣摆亲自下?车,将忧心忡忡的秋筠追了回来?。


    秋筠这丫头平素就一本正经?, 认真起来?,连她都不敢硬刚。石小诗想了想说这样吧, “等我先同太子爷说了,再请太医, 你看这样成吗?”


    秋筠想了想, 说好,又再三叮嘱, “您可?不能拖。”


    石小诗嘴上答应着,可?每天都找了许多借口, 什么今晚不舒服想早点睡啦,太子爷白天太累了一到营房就歇下?啦,说了些别?的大事忘记提这桩啦,总之在秋筠姐姐再三横眉瞪眼地强调重要性后?,石小诗选择在进热河行?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将此事告诉了二大爷。


    但是二大爷这个榆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月信晚了是几个意思?可?是这路上颠簸,你休息不好,累坏身?体了么?”


    “不是,”石小诗眨巴着眼睛,琢磨该怎么说这个事能显得浪漫些,“我的月事向来?很准,你也知道,现在它已经?迟到二十多天了,这说明……”


    她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又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二大爷这个纯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笑容,“我们?有孩子了?这么快?”


    “还?没?请太医把脉,但是我有预感,应该是这样没?错。”石小诗看着胤礽将脸颊贴上她小腹,是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心中?也涌上奇异的完满和感动。


    其实从察觉到月信推迟至今,她还?没?有很多特别?的感触,也许吧,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腹中?孕育,孩子的阿玛爱恋她,所有人都会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捧到至高之处。可?是这个孩子会过得一生幸福顺遂吗?


    石小诗不敢深想,到了当母亲的这刻,她才明白天下?为人母的心情大抵相同——不求孩子多有出息,只要她/他平安就好,快乐就好。


    太医得了信,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了。帘帐拉下?来?,石小诗伸出一只手,露着雪白的皓腕,胤礽期待地满屋子里踱步,不停地拿眼神催促太医。


    那太医呢,在重重重压之下?,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不过这事他不敢着急,必须得探出一个确切的脉相,才好向太子爷和万岁爷禀告。好在太子妃这喜信儿大概已经?有一程子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同珠滚玉盘之状,他收回手指,抖一抖衣摆,朝皇太子拜下?去——“恭喜太子爷,太子妃有喜啦!”


    “好!”胤礽先让春烟伺候石小诗歇下?,再让秋筠带着太医上外头开方子,自己则连端罩都不穿了,穿过秋夜凉爽的风就去跟他汗阿玛报喜。


    果然不出石小诗所料,康老?爹简直比自己添了个儿子还?高兴,立刻就吩咐给太子妃加派人手,添置嬷嬷宫女?,太医十二时?辰轮班候着,若不是已经?到了热河行?宫门口,石小诗百分百确定,康老?爹一定会把她送回毓庆宫待产的。


    这消息当夜就在行?军队伍里传开了,简直比大伙儿一齐入住热河行?宫还?叫人激动,当然孕妇本人倒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她现在吃嘛嘛香,除了比平常更?困点,还?没?什么特殊反应。


    石小诗歪在床上,满意的拍了拍小肚子——里头的这位小同志,可?真够给面子啊!


    正式踏进热河地界,已经?是第二天午后?,行?宫的建筑又不同于紫禁城的辉煌,这里建得很质朴,不再描金画银,反倒有一种宁拙舍巧的雅致。而且皇宫里极少见到高大的植物,唯有嫔妃的庭院里种着那么一两株海棠芍药,同行?宫里处处是苍松古柏、垂柳老?榆、芭蕉梧桐的景象比起来?,少了自然的趣味。


    过了丽正门后?,康老?爹和众亲王阿哥们?还?要换上吉服,接受热河官员和石晨们?的迎驾朝拜,而女?眷就松快多了,有一直驻扎在此处的嬷嬷上前领路,石小诗作?为重点关照对象,被?春烟和秋筠一左一右两边掺着,在石道上慢悠悠地走。


    “太子妃是头一次上行?宫来?,自然要慢慢看,”嬷嬷们?指着宫室一一介绍,“这个是澹泊敬诚殿,是万岁爷批阅政务、处理朝政的主?殿,后?头那间叫烟波致爽,是他老?人家的寝宫,往前走是松鹤延年?,太后?主?子通常住这里,再往前头走就是湖了,这行?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小湖泊共有八处,周遭一圈儿宫室,万岁爷说这儿景色好,命太子爷和阿哥们?就歇在这里。”


    嬷嬷将石小诗引到了一处写着“月色江声”的院子里,这里应当就是皇太子和太子妃的住处了,一座精致的小四合院,廊子连着几座亭台,一直蜿蜒到湖边,因此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月光便会照向平静的湖水,湖水轻拍堤岸,让临窗而眠的人做上一个好梦。


    她对这处“月色江声”非常满意,既然安置下?来?,只是人手带的不多,向来?不做粗活的春烟和秋筠也要开始手忙脚乱地归整带来?的行?李。


    石小诗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卷了袖子想加入家务大军,然后?便被?春烟一把按回了床上,“我的好太子妃,您还?是歇着吧,我可?不想被?太子爷掀掉脑袋。”


    她摇着头说不会,“我会跟他好好解释为什么孕早期适量运动有益健康的。”


    春烟听不懂,只当她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术语,挠着额角去干活了,那边胤礽却是忙完了参拜回来?,脱下?外氅,整了整翻起的箭袖,“我这就回来?了,你说吧。”


    真要科学解释这件事,也实在是为难从没?涉足过妇科的纯艺术生石小诗女?士了。


    她咂摸了一下?唇瓣,拿手指比了个圆,想办法解释道:“太子爷,您想想啊,生孩子,那就是从有限大小的地方,把一个六七斤的东西挤出来?,倘若我从现在开始,一直躺着不动,整日胡吃海塞,那么这个东西就会变得特别?大,挤出来?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困难,那么如果我合理运动,有意识地锻炼这个圈儿的大小,合理吃饭,那么这小胎儿就不会养得那么大,这个圈儿也能伸展地更?广阔些,如此一来?,这生孩子不就容易多了吗?”


    她这话说得离经?叛道,让秋筠和春烟都傻了眼。秋筠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凑过来?小声道:“主?子,您不能想着好生养,就让未来?的皇太孙殿下?挨饿啊!”


    所以说古代就是这点最不好,为了繁衍后?代,把女?人看作?容器一样。石小诗不欲跟秋筠辩解,抬眉望向二大爷。


    这件事上,二大爷的态度很关键,倘若他骨子里还?是这么个男尊女?卑子比母贵的想法,那么这个人便不值得她爱得轰轰烈烈,乃至附上性命的赌注。


    胤礽静静地站在那,将她的话反复咀嚼,思考了片刻。


    “太子妃说得在理,”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我只是想到了我的额涅,当年?她怀着我的时?候,如果有人愿意同她说这句话,是不是如今,她也能上这行?宫里看一看湖光山色。”


    石小诗暗暗掐了一把大腿,是啊,自己光念着给二大爷科普生理知识,全然忘了先仁孝皇后?难产而死这桩往事呢。好在胤礽也只是暗暗伤神了一瞬,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的太子妃和未出生的孩儿身?上来?。


    “那也不可?贪多,你每日就在这廊子里走一走。”胤礽扶住石小诗的腰,搂着她往岸边的亭子里行?去,“你今儿有什么想吃的?魏珠也跟着来?了,我方才特意从汗阿玛那儿讨了请示,你的饮食是重中?之重,便交由魏珠料理,最是放心不过。”


    “魏珠也来?了?”石小诗有点惊喜,“从前他那道灯影牛肉就做得很地道,我想配着碧莹莹的米饭吃!”


    “是,万岁爷带的太监不多,从乾清宫跟着出来?的,只有梁九功和魏珠两人,”湖边风大,胤礽将自己的外衣给石小诗披上,顺便刮了下?她挺翘的鼻梁,“你可?真是为我寻了个厉害人物啊。”


    石小诗仰脸看他,夕阳淡金的日光下?,眼中?光芒无边。


    如此良辰美景,即使不说话,也足够他们?站上半晌,二大爷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想好了,就叫弘晏吧。”


    “什么鸿雁,还?是红燕的?”石小诗眨巴着眼睛,“就算是小名。叫这个也太随意了吧?”


    “是我给皇太孙想的名字,”胤礽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这辈从弘,晏字,取得是海晏河清的意思,愿他的来?临,能让大清天下?太平,让你我身?边,一切安定。”


    第93章 哨鹿


    石小诗叹了口气, 她觉得二大爷实在是想太多?了,如今尚不知肚子?中这个是男是女,能否平安落地, 这会就巴巴地把大名起了, 倘若生下?来的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太孙,可有得失望呢。


    她倒是无所谓的, 平心而论, 自己还更偏爱女孩儿些, 女孩子?总是跟当母亲的心贴着,还能将自己在片场学来的那么多?打扮人的手艺一一付诸实践,让小姑娘成为整个紫禁城最飞扬明?亮的小公主, 想想都觉得高兴。


    胤礽在一边看?着,“你怎么兴致不高, 累了么?”


    她说没?事儿, “饿了,让魏珠上晚膳吧。”


    胤礽正了正她脖子?上的狐裘毛领,说好,“只?是今晚汗阿玛要设宴, 女眷都不必到场,我?却不得不去, 好在时辰还早,我?还可以陪你片刻。”


    他盯着她红润的脸颊叹了声, “真想陪你们母子?一同用晚膳。”


    石小诗鼓了鼓腮帮子?, 自动忽略掉“母子?”二字,拉着他重新回到“月色江声”的暖阁里。


    魏珠进门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卷。暖阁里的窗半开着,淡金色的夕晖一点一点挪进来, 南炕照得一片明?亮。芝兰玉树一样的皇太子?殿下?,和他婉若丽树穆如清风的太子?妃,一个端坐在左边看?折子?,一个歪在右边读话?本子?,窗外?的湖上飞来一只?肥胖的灰雀,喜滋滋地,停在窗坎儿上吃食盒里的松仁,大概这就是人人渴求的、岁月平和的完满况味。


    这样的景象,和随在万岁爷身边时时绷着的感觉很不相同,叫看?者心中都很舒适温情,他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敛神打了个千儿,“太子?爷,太子?妃主子?,晚膳到了。”


    石小诗把话?本子?一扔,很高兴地招他过来,上下?打量着,“半个月没?见,你怎么还瘦了,想来是御膳房的油水不多?,不如毓庆宫养人。”


    魏珠憨笑一声,“从?前在毓庆宫,只?要管好两位主子?的膳食就成了,可是御膳房还要料理值房内大人们的伙食、娘娘们留宿用的点心,还有中秋家宴,奴才也包揽了一部分席面,可不得忙瘦了么!”


    说罢,他连身唤身后的小太监将食盒送过来,“这几道菜是奴才跟着御膳房大师傅新学的手艺,据说好几位娘娘孕中都爱这些,请主子?尝尝,若您喜欢,奴才便?依着这个口味,每日送来。”


    石小诗将食盒掀开一看?,最上面的是她点的灯影牛肉和土陶蒸熟的碧粳米饭,掀开来,还有一笼鲜虾干蒸麦,宫里头的寻常做法,这烧卖里包的馅儿,上面一两个完整的虾仁,底下?却有一半猪肉打底,而魏珠奉上的这笼呢,却一点猪肉不放,纯纯地拿虾肉剁碎成泥。


    “猪肉有味儿,许多?主子?这个时候都吃不惯,我?便?将猪肉舍去了,您吃着可还爽口?”魏珠问。


    “很好吃。”石小诗连连竖起大拇指,心里想着这简直就是虾滑嘛,下?回吃锅子?时,干脆直接拿这个虾泥馅儿烫熟沾麻酱,一定?可口。


    除了这笼鲜虾干蒸麦,食盒里还有一碗洁白如雪霜的蒸酥酪。


    “这蒸酥酪是用鸡蛋和水牛奶做的,您尝尝,奶皮子?比寻常吃口更醇厚些。”魏珠很有眼力见地上来解释。


    这不就是双皮奶嘛,石小诗根本没?指望在大清吃到上辈子?的美味,双眼热泪盈眶地挖了一大口,就是这个味儿,又厚实又香甜!


    最后一碟是鲳鱼烧年糕,有了前两个打底,石小诗这会的食欲已经?被塞满了,不过这道菜味道就没?那么惊艳,酱香口,很清淡,胜在鱼肉格外?新鲜。


    不过食物?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健康的都不大好吃,好吃的不大健康,又得留意食物?相生相克之?理。作为孕妇餐,魏珠能把这健康和美味平衡成这样,也足以看?出确实花了许多?心思,就连二大爷也跟着扒拉了两口,和她一块静静坐在槛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温暖。


    放下?筷子?,他评价道:“若不是今晚上有大宴,我?真想留下?来吃完这顿。”


    魏珠神情谦卑地说:“奴才能得太子?爷赏识,并为我?兄长之?死查明?真相,心里非常感激,这是奴才应当做的,能得到两位主子?称赞,奴才比得了赏赐还高兴。”


    外?头天色已经?晚了,华灯初上,澹泊敬诚殿方向已经?传来了人声鼎沸的热闹,既然此处有魏珠春烟和秋筠伴着石小诗,胤礽也不该继续磨蹭下?去了。他换了件玄色绣金蟒的袍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引得春烟和秋筠连声叹惋:“我?要是能找着这么一位俊俏又贴心的夫君,真是吃多?少苦头都值得呀!”


    石小诗对这种论调持不同意见,“你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倘若看?上哪家才俊,千万别觉得自己配不配得上,我?直接请太子?爷给?你们下?旨赐婚,包管都风风光光嫁出去。”


    秋筠和春烟听得眉开眼笑,能跟着这么开明?爽快的主子?,就连魏珠也真心替大伙儿感到高兴。


    胤礽呢,就算这顿吃得香,心里还记挂着石小诗能不能住得舒坦,这头刚走进大宴的殿堂,那边还在吩咐张三给?“月色江声”里多?拿几个炭盆子?。


    行宫里的宴席比在皇宫里的要随意些,底下?除了宗室子?弟、文武大臣、八旗禁卫军、蒙古贵族等,还有许多?地方官员,万岁爷要犒劳热河地界上诸臣工一年的辛苦,不单有酒有肉,还有例行的伴歌伴舞。


    胤礽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然而就算不喜欢,还是得应付。他坐在康老?爹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耳边乐声不绝,众人推杯换盏,敷衍地久了,难免疲乏,就连宝座上的康熙眉宇间也有了劳累的神色。


    但是台下?臣子?们的敬酒不能不回,听了旁人的恭贺不能不笑,这就是身为九五至尊所要面对的生活吗?胤礽叹了口气,倘若他终有一天要沦陷在这样的场面里,他宁愿当个光头阿哥,安安稳稳地守着妻儿,就着他们的笑声吃一碗蒸酥酪。


    当然,堂上的君臣还在不知疲倦地说各自的趣闻,这一处每年有十一个月都人丁寥落的殿室,总算有了人气儿。


    康熙骑了这么多?天马,到底不胜酒力,胤礽就只?能起身,代汗阿玛向众人一轮一轮地敬酒,还好腹中有先前吃过的鲜虾干蒸麦和鲳鱼年糕打底,这烈酒入喉,便?显得没?那么烧心。


    酒过三巡,才有了结束的趋向,康老?爹最后宣布:所有人在园中修整一夜,明?日午后,女眷们留在行宫,其他人向木兰围场开拔。


    出狩的仪仗自然比上热河来又要简略,康老?爹骑着纯白的骏马,身后的侍卫们执掌九龙曲柄明?黄圆盖,后面就是骑乌敏达的胤礽,然后是胤禔、胤祉、胤禩、胤禔和胤礻我?。


    木兰围场就在伊逊河的西岸上,东北为翁牛特,东及东南为喀喇沁,北为克西克腾,西为察哈尔,南为热河。


    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蕃息,不过有粘杆处、豹尾营在前头清道,这一路上走来,却是无惊无险。行了两天一夜后,康老?爹最后选中河岸边的一处开阔地驻扎,百余禁军压后,在这远大疏阔的地界上,除了林间鸟啼,就只?上剩天上无边无际的星河。


    正式出营是在第二日五更,康熙首先宣布——此次哨鹿,以活捉梅花鹿为吉兆。随后一声令下?,只?留了十来个护卫守在原地,皇帝当然是最终裁判,而其他参与围猎的人则被分成小队。


    胤礽站在进发的前沿,他的战绩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威名远扬了,此次哨鹿,并没?存着拔得头筹的想法,因此当出发的哨声响起时,他只?是避开了战马扬起的尘土,一边欣赏着远山壮阔的景色,一边悠然地领着詹事府的几个人进了林子?。


    北方的林场有一种宏大的美,树木笔直地插入云层,风起风过,一点儿摇晃的意思都没?有,等清晨淡蓝色的薄雾散去,林中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兔子?,豺狼,梅花鹿,还是猛虎?胤礽对前两者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倘若能射中一只?老?虎,将皮毛剥下?来给?石小诗做毯子?,倒也不枉费他走上这么一遭。


    他俯下?身来,架起弓箭,朝着声音来源处凝视,透过层层深绿色的树叶,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白色马蹄,然后看?见了骏马额上的标记和马背上丧眉耷眼的人。


    原来是银点和它的主人胤禔。


    胤礽松了一口气,一来大阿哥在骑射上没?比他逊色多?少,这么多?年的斗争,让他始终避免同胤禔争个高下?,更何况延禧宫出了事后,他几乎没?在这位大哥脸上看?过笑容——因此这次,无论猎物?是鹿还是老?虎,就让他一回,也没?什么的。


    他调转马头,往更高处寻找其他猎物?的踪迹,只?是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胤祉阴恻恻的声调。


    “大哥,您如今得了这个彩头也没?用,不如就将这梅花鹿,让给?三弟我?吧。”


    第94章 弊病


    胤礽看不见胤祉的?脸, 却能望见一匹瘦小的?马慢慢靠近银点,


    “三?弟,我为何要将这梅花鹿让给你??”大概是对方气势太盛, 即便?是威武如银点, 也慢慢朝后挪了一步。


    空中飘来胤祉的?冷笑,“大哥, 你?额涅已经给你?断了前程, 再怎么邀功, 也没有?越过太子的?可能了,不如帮一帮弟弟我,若是大事能成, 以后我也好提携提携大哥啊。”


    胤禔好半晌没说话,过了片刻, 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三?弟, 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能给你?教训么?那些本就不属于你?我的?东西,何必要强求呢?”


    胤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银点的?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 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嗖嗖两声空响, 俨然是利箭射出去的?声音。


    胤礽眉心一动?,这是他?们?在合围那只梅花鹿吗?或者是, 胤祉向?胤禔射了一箭, 胤禔向?胤祉射了一箭?


    兄弟阋墙,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从前和胤禔的?斗争始终在水面之下,倘若胤禔和胤祉在密林中真刀真枪地打起来, 他?就不能这么明哲保身?了。


    拧过头,他?朝张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在原地等候,然后自己一夹乌敏达的?腹部,缰绳在手中绕了几圈。乌敏达也很?迅速地捕捉到主人的?意图,马蹄迅猛而轻巧地接近方才传来声响的?那片密林。


    绕过一片屏障,他?看见胤禔还好端端地坐在银点马背上?,只是一脸灰败,双目圆瞪地注视着灌木丛中,看见胤礽过来,他?也并不稀奇,朝那后头一指道:“……梅花鹿,三?弟猎中了。”


    看来还是被胤祉抢了先,难怪气成这样,胤礽将乌敏达留在原地,自己从马背上?滑下,踩着一地松散的?黄叶走到灌木从中——


    那只梅花鹿背朝外,半躺在一棵硕大的?长柏树下,体型很?大,身?上?的?花纹也很?精美,随呼吸微微起伏,胤祉则站在它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梅花鹿的?眼睛。


    他?神色古怪地转移视线望向?胤礽,“太子爷,我好像射中了它,可是它……大概快要死了。”


    梅花鹿于旗人而言,是一种具有?神性的?动?物,今日哨鹿的?吉兆便?是活捉梅花鹿,倘若此鹿被利箭射死,对神明是大大的?不敬,万岁爷知晓此事,必会震怒。


    胤礽快步绕到那鹿身?前,蹲下一看,果然见到它眉心正中一箭,汨汨地流着鲜血,喉头发?出悲哀沉重的?低鸣,而那双温柔善良的?大眼睛已经睁不动?,微微阖着,似乎很?快就要彻底合上?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胤祉慌里慌张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叫它留在原地……”


    他?将染了血的?双手在柏树干上?蹭了几下,然后失魂落魄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胤禔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站在胤礽背后:“这鹿要死了。”


    “是啊。”手下的?呼吸起伏已经越来越微弱,胤礽感受到皮毛之下的?体温渐渐凉去,生命在流逝,无力?挽回,无可补救。


    他?想了想,伸手合上?梅花鹿的?双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此事……”


    “只要老三?不说,我便?不会告诉汗阿玛。”胤禔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转身?回到银点身?边,“你?我争了这么久,也没想到后面还有?个胤祉吧。”


    胤礽没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了,”胤禔抓住银点颈边的?麻绳,翻身?一跃而上?,“我只求安安稳稳,带着我额涅的?那份活下去……不过,我也不会帮你?,太子爷,你?从此就自求多福吧。”


    他?不等胤礽回答,便?调转马头,朝密林的?另一边行去。


    只听得此刻清角声扬,远林呦呦,是召唤集合的?号角。张三?追过来,问:“太子爷,我们?都是见证,您可要将此事告知万岁爷吗?”


    胤礽想了想,望着地上?已流尽了鲜血的?梅花鹿,脚下有?片刻的?犹豫——“我同老大一样,只要老三?不提,我便?不提。”


    他?们?顺着来路往驻扎地去,在外跑了一天,太阳已经偏过来,下半晌早已失去温度,风渐大,一阵阵寒意攀升,地上?枯叶变为细草,细草再变为乱石。


    终于到了营地跟前,却看见胤祉一脸沮丧地向?康熙禀告:“儿臣看见了一头好大的?梅花鹿,连大哥和太子爷都想跟我争一争,只可惜……”他?一眼看见领头怒目相向?的?胤礽,话头拐了个弯儿,“只可惜儿臣学艺不精,到底是让那梅花鹿给跑了。”


    胤礽觉得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位三?弟,竟是个如此说话不打草稿的?能人。他?朝胤禔看了一眼,人还在营帐门口坐着,就着灯火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弓箭,既如此,他?便?也懒怠搬弄是非。


    只是对于胤祉,从此往后便?要留个心了,他?若再培养些势力?,只怕比胤禔、那拉氏和明珠加起来还难对付。


    如果石小诗在就好了。胤礽开?始想念自己足智多谋的?太子妃,如果她在这儿,一定知道怎么暗搓搓给老三?使绊子上?眼药,伸手一拍乌敏达的?马背,决定了,一回到行宫,他?就立即把这次哨鹿之旅告诉她!


    只不过又是两天一夜往热河赶的?路程,等刚回到行宫,他?逃了一半的?庆功宴,正走在回“月色江声”的?路上?时,就被暗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郭琇?”胤礽眯着眼,用手中的?宫灯打量来人的?样貌。


    “正是微臣。”堂堂都察院御史郭琇没穿官服,便?服外头套了个深灰的?麻布斗篷,兜帽戴得整整齐齐,将脸庞遮住一半,仿佛戏台子上?要去夜奔的?红拂似的?。


    “你?不在福建两广查税银,上?热河来做什么?”胤礽朝周遭一望,确定没人看过来,忙领着他?往“月色江声”里走。


    “微臣刚从福建回京,听闻万岁爷正在热河行宫的?消息,便?没做停留,直接过来了。”郭琇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是愚笨鲁直,不知变通,但都察院这种查自己人的?机构,需得用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石小诗刚用过晚膳,坐在湖边廊下看魏珠指导春烟秋筠两个小丫头钓鱼,猛地看见胤礽带着一个打扮得仿佛暗探一样的?人走进来,忙站起身?看个究竟。


    “你?就老实在那坐着,别乱跑。”胤礽脸上?的?神气是皇朝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又想起来,在旁人眼中,石小诗和郭琇是从没打过照面的?,于是介绍道,“这是都察院的?郭大人……”


    “郭大人请。”石小诗稳稳地接上?了二大爷的?戏,将人往暖阁里引,“您怎么亲自上?行宫来了?”


    “是太子爷命臣查的?案子,如今已有?了眉目。”郭琇脑中根本就没有?避讳这一条,直笼统地往圈椅上?一坐,从袖子里抽了张纸出来,递到胤礽眼下。


    “臣见此事重大,牵扯又广,想来就算是要上?达天听,也要先跟太子爷禀一声才好,”郭琇神色很?郑重,“毕竟这事的?源头是从太子爷这里开?始的?,朝中没有?整顿吏治的?先河,臣也想跟太子爷商量一二,此事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


    胤礽展开?纸来查看,起先神色尚算平静,渐渐的?,眉心就锁起来,和他?肩头的?四爪金龙一样醒目而狰狞。暖阁里很?静,静的?没半点声响,石小诗抓心挠肺地想问胤礽纸上?到底说了什么,可郭琇那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叫她只能屏息凝神,安心等待太子爷发?话。


    终于胤礽的?手腕落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拍,将刚斟好的?茶水震翻了一半。


    “小诗,那次索额图送来的?太子仪仗卤簿,如今还在毓庆宫的?仓房之中吗?”胤礽将纸张用力?一握,团成一个纸球,然后抛进湖水之中。


    “还在。”石小诗这会也明白了,一定是索额图已经有?所动?作,这动?作还叫人抓住了把柄。


    “我行事如何,都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索额图送来的?那些东西,也原原本本地收在仓房之中,大人尽管去查,”胤礽虽气,声腔还是稳的?,朗声向?郭琇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打着我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骗完盐政上?的?,就骗到钱粮上?去。”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她握了握胤礽的?手,像是给他?一个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郭御史,东宫没做亏心事,您要查便?查,只是我有?个建议,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索大人在京中这么多年,早有?遮天蔽日的?手段,还不如将眼光放到外放官员上?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盐政钱粮上?短缺的?去处就自然有?下落了。”


    太子妃这么明事理,郭琇捻着胡须边听边点头。


    夜色已深,郭琇也不能久留,最后胤礽给此事下了定论?,“郭大人,您是清官,当明白王朝鼎盛,不是挖出一两个蛀虫就足以摆平的?,哪头都不能短,一旦有?了漏洞,朝廷就会受到掣肘,您清楚我和索大人的?关系,从亲情上?来说,我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为了大清百姓,也请您务必彻查到底,必要时……杀鸡儆猴。”


    第95章 论迹


    石小?诗在热河行宫的大半个月过得很舒适, 胤礽从木兰围场回来后,康老爹先是论功行赏了一番,然后又大摆宴席, 接见蒙古使臣, 当中又有一位蒙古王爷见皇太?子殿下俊美无双,想把自己的幺女送来当侧妃, 当场被?康老爹和?二大爷一口回绝。


    胤礽拒绝侧妃这个缘由石小?诗还能归功在自己教夫有方?上, 康老爹那边她是真想不明白了, 直到魏珠照旧给她送孕妇餐,这才道出实情来。


    “当然是咱们太?子爷不同意?呀!”魏珠一边将饭菜往膳桌上摆,一边说, “我在澹泊敬诚殿外头等召唤,听?见太?子爷朗声跟万岁爷说, 他已经觉得东宫里人太?多了, 往后添了小?皇孙,哪里有位置给旁人住!再说如今太?子妃正?怀有身孕,万岁爷还往毓庆宫塞人,想气死人就?直说。”


    他学了个绘声绘色, 叫春烟和?秋筠笑得前?仰后合,“咱们太?子爷当真是这么说的?这还是头一回跟万岁爷对着?干呢!”


    魏珠说可不是么!“我在外头都听?傻眼了, 真替咱们太?子爷捏一把汗,不过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小?皇孙, 万岁爷也觉得此事不妥, 就?按下没提了。”


    石小?诗慢慢点?头,心?里可没那两?个缺心?眼的傻丫头那般高兴。康老爹想给东宫塞人, 这是去年大选时就?冒出来的念头,先让皇太?后旁敲侧击了一回, 只是胤礽嘴硬没成,这次是直接提了,但有小?皇孙当借口,可是这孩子终究是要从肚子里出来的,身为天潢贵胄,开枝散叶是本能,她和?胤礽,又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呢。


    她百无聊赖地叹口气,望着?“月色江声”外看?得有些腻歪的风景,感觉自己这趟出宫也并不是很值当。


    因为太?医说头几个月最凶险,千叮万嘱叫她养胎,因此出发前?一心?期盼地爬山徒步等娱乐休闲活动被?迫一一取消。


    好在出了宫,总归是自由松散的,也不用早起请安隔几日就?要上皇太?后和?贵妃那儿开早会,每日可以伴着?湖光山色睡到日上三竿,石小?诗反而觉得这段日子是她穿越到大清朝后最舒坦的一段时光。


    秋天很快滑过去,只可惜总归是要班师回京的,后面还有冬至祭祀、筹备年节种种事宜。回宫路上,竟然下起了康熙三十?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二大爷不容分说地爬上马车,要跟她平分软垫靠枕和?小?食盒里的点?心?。


    那马车其实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虽然宽敞,但两?人共乘到底拥挤,她愤懑不平地扯开帘子朝外头张望,没有风,雪片子分扬坠地,路上霜露成冰,的确不适合骑马赶路,连康老爹和?其他阿哥们也进了软轿,她只能勉为其难地挪了挪屁股。


    胤礽担心?挤着?她,大高个儿缩在门边的角落里,那小?心?翼翼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挺好笑的,因此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想到他力拒侧妃的光荣事迹,便?拍拍身边的软枕,示意?他坐过来些。


    车轮碌碌滚动,外头的雪下得寂静,胤礽又单独叫了辆小?车,让春烟和?秋筠也上车里坐着?,不必跟着?走路遭罪,这才揽住了石小?诗的腰。


    说起来,出宫后难得有和?二大爷独处的时候,“月色江声”的屋子不大,张三住围房,两?个丫头都睡在外间,她和?胤礽就?算有话想说、有事想办,都不能尽兴。


    果然二大爷先对着?她的樱唇猛啄了两?口,然后便?把憋了一肚子的事一股脑儿倒出来。


    头一件得邀功,说了蒙古王爷的称赞和?他幺女差点?当上太?侧妃的事,虽然石小?诗早就?听?魏珠转述过了,但夫君的面子还是要给足,连着?给他树了好一阵大拇哥,哄得二大爷心?甜意?洽亲自为她切了盏哈密瓜。


    不过重头戏还是落在了木兰围场上胤祉的反常举止上。


    胤礽拿浸湿的帕子慢慢擦拭自己的手指,“他从前?那么一副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的模样,竟然也干的出来落井下石之事,欺负胤禔?如果一年前?有人跟我说老三有这么个胆儿,我保准不信!”


    软轿里烧着?炭炉子,暖洋洋的,这样的燥正?配得甜蜜的果子。石小?诗不声不响地啃着?手中的哈密瓜,想了想道:“他是想夺嫡的吧?可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将夺嫡之心?明目张胆地挂在脸上,太?明显,倒叫我心?头生疑了,再说,延禧宫和?大阿哥那会有明珠,有兵权,他手上有什么?一群修《明史》的文人,有这个胆子和?能力聚众逼宫吗?”


    胤礽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还是得防备着?,我有种预感,胤祉可比胤禔难对付多了。”


    石小?诗嘟着?嘴嗯了声,细细思索穿越前?她从来没仔细研究过的清朝历史,以及为拍摄那部清宫剧所做下的功课。


    三阿哥胤祉,在九子夺嫡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出来蹦哒过几回。但是嘛,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很深,没有大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他们那几个有声望,更别提后来当上皇帝的四阿哥胤禛以及他的好弟弟小?十?三了。她依稀记得胤祉不算是个文武双全之人,能力上比其他几位弱了一大截,他也不是皇长子,荣妃母家平平,朝中没什么势力,到了九子夺嫡的后半段,基本上就?不到他的身影了。


    找不到突破口,就?只能安慰二大爷,“好在四弟、八弟那几个都是向着?咱们的,汗阿玛又那么英明神?武,就?算老三真有什么想法,他老人家会看?不出来?”


    胤礽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是没看?见他在汗阿玛跟前?阿谀奉承的样子,老四说用你教他福晋的话,怎么说来着?,就?是个西湖龙井!”


    石小?诗噗嗤一笑,二大爷应该没弄明白绿茶作为形容词的真正?含义。想不到三阿哥竟然在大阿哥失势后还开发出了这个技能,若是能教一教她家钢铁直男二大爷就?好了,有时候她也挺想看?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爷撒撒娇的。


    “等回了宫,我去钟粹宫荣妃和?三福晋那儿探探口风。”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给二大爷求个心?安。


    所以说康老爹这么优秀的基因,龙生九子真是各有各的本事。上辈子的历史里,胤祉一直没冒尖过,大概是被?过于出色的兄弟们压制的结果,而这个时空呢,偏生命运给了他机会。


    有时候啊,并不是人想要玩弄权术。在这皇宫中和?爱新觉罗家的人生活了快两?年,她也算明白一个道理,皇家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着?退着?可能就?把小?命给退没了,所以说身为天潢贵胄,可真没外人看?起来这么舒坦,事情到了跟前?,只有硬着?头皮往上。往上,不仅是求个富贵,更求活下去的机会。


    一路在风雪中颠簸,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宫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太?子妃有孕的喜信儿早就?传遍了六宫,石小?诗安顿好后,先得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然后去承乾宫看?望佟佳贵妃。


    这位名义上的妃母实际上的好闺蜜早就?激动得不行了,把她每日的晨昏定省给免了,又拨了许多人手,把太?医院里能弄到的补品全给毓庆宫送去,石小?诗只能连连推辞,“真不是跟您客气,夏天那会太?子爷受伤,汗阿玛赏赐的还堆在仓房没吃完呢!”


    于是佟佳贵妃这才作罢。按照石小?诗和?胤礽商量好的计划,她还得去钟粹宫套话,套话前?得先做些功课,于是问佟佳贵妃:“荣妃母可还好么?”


    佟佳贵妃不知她好端端地怎么问起了荣妃,想了想说就?那样吧,“哦对了,马贵人你晓得么?和?郭络罗贵人一个宫室的,是荣妃族妹,前?儿殁了,我请信使讨了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命用荣妃的仪仗出殡,想来她到底心?情欠佳,因此最近也没怎么出来。”


    石小?诗啊了一声,这康老爹喜欢娶姐妹花的癖好可真害人。


    她想了想说:“那我去钟粹宫见见她,听?说二公主如今在漠南蒙古过得很好,我便?说太?子爷思念二姐了,也不至于被?赶出来。”


    这番借口在荣妃耳中听?来自然很恰当,她微笑着?将石小?诗引到钟粹宫正?殿坐下,“荣宪就?比太?子爷大了一岁,他们姐弟两?个,小?时候还在一块儿玩过御花园的泥巴塘呢。”


    石小?诗想象了一下小?小?的二大爷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模样,觉得这画面足够她当作一整年的笑料了,然后才把话题往胤祉身上引,“我听?太?子爷说,三阿哥在哨鹿时表现十?分英勇,没想到他一个玉面文人模样的阿哥,竟也能挽弓射狼,真不愧是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啊!”


    荣妃似乎没察觉什么异常,含笑道:“可不是么,老三这孩子,心?眼实在,昨儿一回来,就?巴巴地送了狼皮狐皮过来,说是给我天冷了做袄子,只是这孩子到底不如他哥哥,说是遇到了一只梅花鹿,奈何技艺不精,没讨到活捉梅花鹿的彩头。”


    石小?诗说不碍事,“有这份心?思,比什么都重要。”


    荣妃说可不是么,“只是我也有件事要拜托太?子妃,老三家里那个福晋董鄂氏,我知道她出身好,打小?就?没受过委屈,可是为人妻,岂能有这么娇纵的性子?听?说她很听?太?子妃的话,只盼太?子妃得了空,为我劝导两?句,我心?中必然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个份上,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石小?诗在钟粹宫里又坐了片刻,她和?荣妃到底不熟,也没话继续往下聊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荣妃送她出宫门,路过庭院时,她看?见廊子上似乎挂了几张刚写完不久的大字,正?迎风吹着?,等待墨迹干透好拿去装裱。


    “这是您的墨宝?”石小?诗眯着?眼凑过去,但见最前?面一张写着?《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后面还有《蜀道难》《将进酒》,都是李白的诗。


    “是啊,佛经抄腻了,我最近在读唐诗,李太?白真是古今第一诗人!”荣妃站过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她话说得轻巧明快,石小?诗的后背上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刚看?到这几张字,她就?觉得眼熟,如今多看?过几眼,她就?更确定了。


    这字她是见过的,以她被?胤礽强迫练了那么久的书道发誓,荣妃的字迹,与是那僖贵妃床头暗格里,那张写着?“汝施恶行,必得恶终”的发黄草纸上的,一模一样。


    第96章 冬至(康熙三十六年)


    后来在钟粹宫, 荣妃和石小诗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了。


    两世为人,她自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但还是没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扰乱了心神?。


    可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就这么一眼,联想到两年?前温僖贵妃的死, 甚至是二十年?前安嫔和敬嫔不明不白地被打入冷宫, 眼前这个以贤良淑德而在宫中立足的女人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她在心中盘算如何全身而退, 却没想到荣妃直接将话?头挪到了那拉氏身上?。


    “我前儿得空,去了趟逍遥宫。”荣妃慢悠悠地整理着衣摆上?络子,“那拉氏怕是不大中用?了。”


    石小诗猛然一惊, 打起精神?来,“中秋节后我也去过一回。”


    荣妃说是, “她都跟我说了。”


    她抬起那双狭长的眼帘, 毫不掩饰地打量石小诗的神?情,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石小诗不敢在这个时候露怯,她不知道那拉氏和荣妃说了多少,有没有提起过温僖贵妃、安嫔和敬嫔, 只能?轻轻点头,装出白纸一张般的神?情。


    “那逍遥宫不是个人呆的去处, ”她选择将话?题往那拉氏的处境上?引,“缺吃的短喝的, 弄得一身病, 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了。”


    荣妃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最后才缓缓张口:“你也知道, 我和她是一块进宫的,自然比跟旁人感情深些, 她把后事都交代了,不让埋在乱葬岗,也不让送回娘家,毕竟戴罪之?身,怕他们不愿认,她说要一口薄棺,就在火器营边上?埋着足矣,她求过万岁爷,胤禔这差事丢不掉,她在地下也能?日日陪着儿子。”


    石小诗心里发苦,这就是宫中女子的命运吗?


    可归根结底还是因果报应,她低低说了句:“不害人性命,那拉氏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是她不够聪明。”衣摆上?的络子都梳通了,荣妃忽然站起身,“我该去抄经了,太子妃,慢走不送。”


    石小诗立刻说好,就算她对自己的演技再自信,在这个演了一辈子的人面前也觉得像班门弄斧。


    她不敢再逗留,匆匆走出宫门,回头看,钟粹宫和延禧宫其实离得很近,延禧宫自从出事后大门便再没开?过,如今已经染上?冷宫的色调,衰败的枯草从朱红宫墙上?伸出头来,仿佛这个气象万千的宫阙间,凭空生?出了一块颓唐的荒地。


    可是她知道,要不了多久,还会有源源不断地新人住进那间宫殿,以青春和血肉,供养这个王朝的延续。


    下过初雪,便算一只脚踏进了冬天,她终于?开?始了孕吐的反应,吃啥啥不香,还不容易进一点就吐个精光,人也瘦了一大圈,二大爷心疼得厉害,要不是魏珠有花心思换着花样?给她准备膳食,可能?小崽子还没整出来,她就要去见?西天如来佛祖了。


    不过这孕吐的反应也很奇怪,忽然有一天,食欲又自己回来了,胳膊脸蛋都丰润起来,肚子也开?始显怀,大得有些过分?,用?宫里嬷嬷们的话?来说:“啧啧啧,这肚子,这形状,一看就是个小皇孙!”


    尊贵风太子妃殿下终于?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出门遛弯以保证运动量的舒坦日子,可就像现代社畜一到年?底就要冲业绩一样?,胤礽也比先前忙了许多。比方因修《明史》这个大工程,康老爹点名要皇太子出阁读书,不再是无逸斋中和弟弟们一起插科打诨的日子,转而去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


    于?是他要起得更早了,早朝前得把日讲的内容备好,装在小书箱里让张三背着,再去乾清宫上?朝。下了朝,得先上?文华殿升座,底下一帮子侍班、侍读一起开?嗓子念《四书》,然后听侍讲讲解内阁再三复议书目的内容,接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练字,石小诗觉得胤礽的书道已经是整座紫禁城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课业就得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


    她有时候心血来潮,大概是心疼二大爷日子难过,还会在睡前跟他说一说有个叫西西弗斯的西方人被神?明惩罚而日复一日推石头上?山的故事,二大爷对此不屑一顾,表示:“推石头怎能?同我处理政务相比,至少我是在造福百姓呐!”


    不过他很快就被打脸了,到了春节跟前,康老爹派他去主持祭天祭地祭祖宗。


    石小诗从嫁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胤礽同志很有些被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潜力,比如他无师自通地持有无神?论?者的观点,就像他老爹康熙一样?,注重生?前作为,私下里对佛道之?事相当嗤之?以鼻。


    是以到了今年?,这些乱七八糟的祭祀活动又被父子两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


    “朕从热河回来就偶感风寒,此事还是交给保成吧。”康老爹鸡贼地在朝堂上?一边咳嗽一边甩锅。


    “汗阿玛,儿臣尚且年?轻,哪能?担得起此等重任!”胤礽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康老爹,但总归还得用?谦虚大法尝试一下。


    “皇太子不可妄自菲薄!”康老爹根本不给胤礽讨价还价的余地,“此事就这么定了,有拿不准的,尽管问?庄亲王和索额图。”


    好吧,二大爷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了,又是一顿忙碌筹备,到了除夕前夜,他又得天不亮就起床,直忙到中晌才能?回来,他的太子妃该多落寞啊。


    石小诗呢,倒不觉得落寞,只是太子爷要早起,整个毓庆宫都得跟着忙里忙外,很是扰了她这位祖宗的清梦。


    醒了便醒了,她用?胳膊撑着脑袋,缩在胤礽从木兰围场上?给她带回来的老虎皮毯子里看他穿礼服,这身礼服她有印象——大婚那天,他们互换的头一回,穿得可不就是这件!


    胤礽微抬着下巴,展开?两臂,看黄铜镜中的小太监小心翼翼为他披上?衮服,扣上?玉带,扭头一瞧,正对上?她红彤彤的脸,满是盈出来的笑意,不明白地伸手在脸上?抓了一把,到底是直男,没有女孩子心思细敏,还以为是自己打扮得太过隆重,叫她觉得好笑。


    不过人靠衣装这话?说得真没错,再清贵的男子,也得打扮起来才好看。按照章程,外头要佩挂一串长长的朝珠,穿杏黄色的大襟长袍,两肩及胸背部各绣正龙纹,襞积绣行龙纹,衣摆最下头是五色云纹,外头除了端罩还有披领,都是紫貂皮,袖端则用?薰貂皮,整个人愈发衬出龙章凤姿,眉目如画。


    “今天我先去天坛,然后祭拜祖宗,你等我回来,再去奉先殿一同祭拜母后。”说起先仁孝皇后,他的眼底终究还是闪过一丝郁色。


    “好,正好给她老人家报个喜信儿!”石小诗乐呵呵指了指肚子。


    他听了微微一笑,步出寝宫,“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如今有身子,许多事便也不像第?一年?那么手忙脚乱,趁着胤礽出去祭拜,她老老实实上?宁寿宫给皇太后问?了安,然后再同二大爷一起去奉先殿。流程终归大差不差,于?是除夕之?夜甚至比去岁还要其乐融融些。


    新年?来得干脆又爽快,烟花爆竹响起时,胤礽还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万岁爷说明年?,哦不对,已经是今年?了,去南巡。”


    石小诗眼光一亮,上?辈子她可是南方人!可穿越来后,对于?江南的记忆只存在于?脑海中,但那是属于?原身那个石小诗的记忆,并?不是她实实在在的体验,如果能?有这么个机会,走出深宫,上?江南溜达溜达,也算成全了她走遍天下河山的半个美梦。


    “带我一块儿吧!”石小诗搂住二大爷的胳膊,“杭州的路我可熟了,我领着您逛河坊街,带您去逛西湖,去看我从前念书的学堂!”


    胤礽却想起粘杆处的纳兰二爷来,没头没脑地来了醋意,“你就这么想回纳兰揆叙待过的地方?”


    石小诗伸指一弹他结实有力的胸肌,色迷心窍道:“有您在,那家伙啊,我早就忘了!”


    胤礽对太子妃的回答很满意,但是这事儿早先他就和康熙商量过,算一算太子妃预产期,再估摸一下出发去江南的时间,父子两对望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次南巡,太子妃不能?去。


    “可是你五月就要给我生?小皇孙了,”胤礽摸着她鬓角的额发,柔声解释道,“去江南也是五月,难道你想在路上?生?吗?就算带上?稳婆和太医,到底不是在宫里,处处都不方便,更别提孩子生?下来要照顾,你还要坐月子了,就算你能?逞强,我和汗阿玛也是一万个不同意。”


    最后,他使出了早就想好的最终武器:“等过了这回,下次我一定带你去江南,我皇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好不好?”


    他说得样?样?在理,自从她有了身孕,二大爷简直都快化身妇科专家了,对什么坐月子之?类的事项都已提前细细研究过,简直让石小诗挑不出毛病来。


    “好吧。”主要是搬出了万岁爷这尊大佛,她肯定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那我可以提前把想吃的想要的一一记下来,请你帮我代些土产么?”


    “这次就给董鄂氏吧,”胤礽低头吻了吻她鼻尖,“我决意留在宫里陪你,汗阿玛便让三阿哥和三福晋跟随南巡。”


    石小诗茫然地“啊”了一声,她又想起了钟粹宫廊下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想起了那个永远是一幅波澜不惊模样?的荣妃,她知道胤礽放弃南巡意味着什么——三阿哥,终于?得到去江南发展势力的机会了。


    第97章 新春


    新春过后, 大?概是太子妃日渐隆起?的腹部给了?太子爷无与伦比的满足,太子爷后顾无忧地勤政起?来。


    春节还?没结束,他就跟他汗阿玛一起?提前开始理政。管理一个偌大?的国家可不容易, 即便这?两年风调雨顺, 但依然每天有无数外地奏报陈条经内阁和?值房送入乾清宫。除此之外,还?有康熙他老人家弄出来的密折制度, 每回有那小小的盒子送入京城, 南书房众大?臣无不提心吊胆——这?回又是哪个倒霉蛋要?惹祸上身了?呢!


    胤礽倒是一点儿都不怵, 瞧瞧,这?就是不在外头?培植党派的好处,反正除了?索额图, 他如今手下一个人都没有,石文炳又是纯武将, 不会干那些吃里扒外的恶心事情, 而就算有人弹劾到了?索额图身上,胤礽也只会掸一掸袖口,朝他汗阿玛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子:“此事儿臣全然不知,但凭汗阿玛定夺。”


    其实说全然不知, 到底有欺君的成分?在里头?,有些事他甚至是暗中露出破绽送到郭琇眼皮子底下的。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若是样样完满无缺,只会让汗阿玛疑心他权力过大?手腕太强, 少不得?寒了?皇帝的心呐!


    在这?分?寸的把握上, 也有他爱妻太子妃殿下的功劳,于是康老爹的赏赐跟流水似的抬进毓庆宫, 恨不得?把家底搬空送给儿子,无论是怎么拒绝都没用。


    石小诗摸着肚皮站在明窗前感叹, 这?下其他皇子们心中一定眼红得?要?命,但眼红归眼红,如今唯一能跟皇太子抗衡的大?阿哥已经没半点可能了?,其他皇子要?么早就被石小诗怀柔处之,早早成为铁杆粉丝,对亲爱的太子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么就是手上既没兵,也没权,更没钱——但这?并不代表那人不会自己想法筹谋大?局。


    修《明史》的场子定下来了?,设在三阿哥府邸边上,起?了?个蒙养斋馆的雅称。修史的文人班子也组建起?来了?,三阿哥牵头?,明面上看?,手底下都是上回跟康熙报过的人选,暗地里是不是这?么回事,胤礽甚至懒得?去?查,他甚至希望胤祉的人能聚得?全乎些,反正这?些人能在此时向三阿哥投诚,八成眼神不大?好,并不值得?重用,如此一来,以后一网打尽的时候,方不会有漏网之鱼。


    不过他还?是担着和?胤祉一同修《明史》的衔儿,既如此,他每日将收上来的奏本中凡是与蒙养斋馆有关的,挑拣出来逐一归纳好,送至御前请汗阿玛过目。


    知子莫若父,康老爹也不是看?不出来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但他这?程子着实没精力管,去?年在古北口受了?凉,虽然修养了?数月,但时时有头?疼的毛病,又值寒冬腊月之间,保暖做得?好些,头?疼发作的间隔就久一些,保养做得?不好,连日来便是天翻地覆地呕吐和?头?晕。


    这?毛病石小诗大?概知道,经纪人韩姐一直有这?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美尼尔氏综合征,不致命,但也没什么根治的办法,而且她对医术一窍不通,只知道韩姐随身背着眩晕停之类的药物,那药方是什么,根治的原理又是什么,全然超出她能力范围,只能嘱咐二大?爷多去?关心关心汗阿玛,按时看?着那位九五至尊好好用药了?。


    所?以当胤礽冒雪进西暖阁的时候,康老爹裹着大?氅,还?歪在明窗下的椅子上看?折子,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所?谓老当益壮,也不过是底下大?臣阿谀奉承之语,英明如康熙也懂得?顺应天意。


    见皇太子进门,他放下手中奏本,按了?按额角道:“保成,帮我把火盆挪过来些。”


    胤礽应了?声,将地上火盆朝窗下移了?移,顺便站到康老爹身后,用手指慢慢替他的汗阿玛揉着太阳穴,这?是他跟石小诗学的招数,先前已经在自己身上实验过,很有缓解头?晕目眩的功效。


    果然康老爹也很受用,他满意地“嗯”了?两声,然后顺便将手头?的奏本递过去?,“保成,你?看?看?。”


    胤礽应是,恭谨放下双手,接过折子细看?。


    大?半年过去?,漠北蒙古那场由噶尔丹引发的叛乱已经被彻底平息,百姓们休养生息,春耕秋牧,一片欣欣向荣的好景致,其中大?多调令都从毓庆宫发出,安排得?当,损耗减到了?最低。


    康熙很欣喜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原先还?担心,胤禔那件事后,你?到底没什么经验,未必能把此事办妥,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胤礽弯唇一笑,“一切依着汗阿玛先前惯例,哪里有办不好的?何况詹事府幕僚个个饱学,四?弟、七弟他们也多有帮助,才会有如今万口称赞的局面。”


    康熙若有所?思地点头?,半边脸颊被炭火熏得?微微发红,“太子妃一切安好?”


    “她很好。”胤礽笑得?眉眼弯弯,“昨儿太医例行把脉,只说一切安稳如常。”


    “如此甚好,延禧宫那件事,到底是给朕提了?个醒儿……”康熙慢慢道,“就算你?坐上东宫,也难免有人觊觎,此次太子妃若诞下麟儿,朕会立刻发出旨意,将他封为皇太孙,绝了?旁人的心思。”


    这?荣耀来得?太突然,叫胤礽心头?一惊,立时拜下去?,“汗阿玛厚爱,但……”


    没穿龙袍的皇帝缓缓摆手,胤礽看?在眼中,只觉得?他与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没什么不同。


    “你?到底是她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康熙一把拉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朕只希望你?能一直平安。”


    胤礽没说话,垂下眸站起?身来,其实他能理解康熙的苦心,可他只怕一旦皇太孙的旨意发下去?,只会更加刺激某些人的心思。


    反正离临盆还?有好几个月,等时局到了?那里,他只怕康老爹未必还?抱存这?个打算。


    躬身从乾清宫退出去?,外头?雪倒是停了?,穹隆顶上乌梢梢的,广场上白茫茫一片,巍峨楼宇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声呜呜咽咽。回到毓庆宫时,正看?见石小诗坐在灯火下做针线,他觉得?稀罕,提袍踏进门槛,双眼往那绣活上一瞧,绷不住笑了?。


    “这?绣的是个什么?”他仿佛从没见过如此有趣的东西,双手拈起?那玩意细看?。


    “你?别乱动,这?叫连体开裆裤。”石小诗才不会说那是后来很常见的婴儿衣服款式,把一切金都往自己脸上贴,“我琢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弄出个大?体模样。”


    “哦——”胤礽坏笑着将手上东西放下,顺便抖一抖脚上的雪泥,“汗阿玛今天还?问起?你?了?,我说你?好着呢,请他老人家且等着听喜信儿。”


    石小诗却不大?在意万岁爷的期待,双眼盯着他的皂靴在地摊上乱踩,“你?把这?块地方都弄湿啦!”


    胤礽不甚在意,“让奴才们拿去?洗了?便是。”


    “主子说起?来容易,这?样冷的天,让他们在冰水里洗这?么大?一块地毯,多受罪啊!”石小诗顺便给二大?爷耳提面命来个人权教?育,“别不把奴才当人看?,大?家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的么。”


    胤礽对石小诗的话向来很能听进耳朵,刚才还?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太子殿下麻溜地上外头?门槛上蹭干净靴子,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石小诗亲手给二大?爷倒了?杯茶,冲他嘿嘿笑。


    胤礽润过喉,放下杯子道:“汗阿玛今儿说了?,若是个小阿哥,一落地就封皇太孙。”


    石小诗讷讷地“啊”了?一声,朝外看?一眼,外头?很冷,太监宫女们都在梢间里去?哪,她压低声音说:“胤祉能忍得?了??明珠能忍得?了??其他小阿哥们现在不说,以后大?了?是个什么想法,我可说不准。”


    胤礽没说话,他也怕,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康熙只想着将他和?他的儿子在太子太孙的位置上定住,可万一再碰上一位延禧宫那拉氏那样的心狠手辣之徒,说不定他父子两的小命都得?给交代了?。


    因为胤礽在主持修《明史》,石小诗顺带也看?了?看?明代诸典籍,她垂眸曼声道:“我看?那书上说前朝诸王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虽说这?样导致宗室人口暴涨,但也避免皇子之间相互倾轧,本朝呢,先帝爷要?阿哥王爷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本意是锻炼和?培养皇子,让他们为国家建功立业,对百姓百官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只是苦了?皇太子,要?被一群满是欲望的兄弟裹挟。”


    胤礽抬了?抬眉头?,他当然知道她聪明,那会儿当皇太子也没露出过破绽,只不过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


    石小诗没敢把后来的九子夺嫡说得?那么露骨,“如今成人且出阁讲经的只有大?阿哥、您和?三阿哥,下头?的皇子们长得?快,过不了?几年,个个赐封世爵,分?拨人口,建立府第,当上旗主子,每个人手里再养上几个幕僚,甚而纠集党羽,到那时,东宫又该怎么半?”


    胤礽倒是对自己很自信,“这?朝堂风云变幻,成者顺应天意,败者解甲而归,泱泱几千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石小诗叹了?口气?,是啊,泱泱几千年,又有几个结局完满顺利登基的皇太子呢?


    胤礽按了?按她的肩头?,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心中有个主意。”他放眼朝外头?望去?,雪场被宫灯一照,是万点晶莹微光,“既然有人冒了?头?,我岂能坐以待毙,不如给他增添些对手,螳螂捕蝉,届时,我只须做那个等在最后面的黄雀。”


    第98章 郡王


    第二天?一早, 胤礽就?赶在早朝前进了乾清宫。


    风已经渐定,天?地间一片混沌,黎明前的天?色深沉, 他命张三远远相随, 亲自提了一只气?死风,踏雪而行。


    入睡后有?下起了雪, 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 一应变得面目模糊, 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模样,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 倒不觉得这一路走得孤独,想着今日要去说的大事, 心头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 大概是石小诗的理解,和汗阿玛毫不吝啬的舐犊之情,让他心中?格外有?底气?吧。


    因为离上朝还?有?时?辰,康熙向?来起得早, 坐在东暖阁屏风后面的直棂围子云纹椅上用早膳。看见他进来,招招手道:“保成?来得刚好, 魏珠今儿做了道糖酥火烧,据说是山东那边时?兴的吃法, 你?也来尝一块?”


    魏珠如今已经是可以进乾清宫侍膳的身份了, 他有?些害羞地低头笑了笑,从餐盘里挑了块面食来, 搁在茶碟上,再小心递到胤礽手边。


    胤礽心中?有?事, 吃不下几口,便朗声?朝康熙道:“儿臣有?几句话,想同汗阿玛说一说。”


    康熙心里是有?预备的,到底昨晚说过要把太子之子立为皇太孙,那瞬间胤礽脸上的犹疑他都看在眼中?,只是没想到才过一夜,这孩子就?有?主意?了。


    “说罢。”他放下筷子,在明黄的汗巾膳揩了揩手,正襟危坐地盯着对面的皇太子。


    胤礽凝眉道:“大阿哥历来心系万民,从前在战场上,紧要关头还?能身先士卒,三阿哥呢,开蒙养斋馆主持《明史》大修,这样的操行实属不易,恳请汗阿玛嘉奖。”


    康熙抿了抿唇,绽出一个有?些错愕的笑来。


    “你?也知道,朕这程子身子骨不好,昨儿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时?候还?在想,要不今儿朝上颁令,让皇太子即日起监国,直至朕南巡归来,朕肩上的担子也好减轻些。”康熙没有?正面回答胤礽的建议。


    胤礽从前也有?过监国的老例儿,但都是康熙不在京中?时?,他代?为批阅奏章,重要的军国大事都是快马加鞭送到外地的万岁爷手中?定夺的。因此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从现在开始监国这意?味着什么,皇帝仍在宫中?,却将大权交予太子,真是真正的历练,真正的扶持上位了。


    这一刻,胤礽内心天?人交战。


    是孤注一掷,选择汗阿玛为他铺好的这条路吗?还?是瞻前顾后,涤清朝中?那些心思不正之徒?


    他一咬牙,站起身来,“汗阿玛如今康健得很,儿臣监国不合规矩。”


    “这家国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康熙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玩味,“你?想好了?”


    “正因如此,儿臣更要坚持己见,”胤礽躬着的身子愈发显出谦卑的模样,“儿臣经验尚且不足,朝中?众臣必不能服,一旦风云变幻,您闯出来的盛世儿臣又该如何维持下去?”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建议朕大肆封赏其他阿哥?”康熙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心中?当?真不会失落?”


    看吧,先前种种,果然?都是试探,胤礽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方才自己若是一口应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摇了摇头,想起昨夜石小诗说的话,“皇子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为国家建功立业,对百姓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儿臣早就?说过,要以天?下为公,岂能为一时?权欲,阻碍我大清盛世之步伐?”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康熙眉宇松懈下来,含笑道,“我心里想着,你?们兄弟几个都到了年纪,许你?监国,便不能亏待你?的兄弟。”


    看来监国是板上钉钉了,他几乎可以想象,满城文?武听见消息时?的愕然?,


    其实这么多年,胤礽很确信一点,康熙从未动过改弦更张、另立储君的君子,种种试探,也不过是因天?家生来孤独淡薄,即使他是他最爱的儿子,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儿臣遵旨,汗阿玛切要保重龙体,儿臣终究不足,还?要汗阿玛提点。”他长长揖下去,又道:“儿臣请汗阿玛立皇长子、皇三子为郡王,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皇八子为贝勒。”


    康熙笑吟吟地伸手将他扶起,“皇太子深明大义,能有?此等兄友弟恭之语,实在是与朕心意?相通,朕心中?不胜喜悦!”说罢一摆手,“到点了。”


    到底是在龙椅上坐了几十年的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敲梆子击节的声?响,正是百官齐聚乾清门前,万岁爷御门听政的时?刻。


    胤礽泥首又磕一头,起身却行退出了东暖阁。从廊子后面绕过来,等着待会朝上的大风云。


    果然?,皇太子监国的消息叫底下议论纷纷,他不用回头,就?能看见索额图欣喜若狂的神色,高士奇和明珠的失落,胤祉和他的文?人们愈发阴狠的眼神。紧接着龙椅上的万岁爷话锋一转——“皇太子请奏,众皇子们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心系百姓,实属不易,恳请朝廷嘉奖,朕琢磨此事可行,既如此,册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


    目的达成?,散朝后,胤礽自然?满意?地回了毓庆宫,一切相安无事,只为石小诗生产和监国做准备。而三阿哥府和蒙养斋馆才真正炸了锅,胤祉的轿子刚抬进门槛,孟光祖便头一个迎上来,哭天?抢地地哀嚎,“三阿哥啊,不不不,郡王爷啊,咱们真是替您惋惜啊!”


    孟光祖此人,说是三阿哥的门人,但其实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他从前在各省各道做书坊的联络活动,才华平平,奈何能说会道,将蒙养斋馆乃至翰林院不少只知圣贤书的文?人哄得团团转。


    有?几回,胤祉要上外省购书,干脆派他行走一趟。按照清代?制度,皇子及其属人离开京师需要批准登记,而门人在地方上行走的话,若无勘合,官府便不能接待,孟光祖倒也神奇,胤祉不便次次给他勘合,他却也能在各省官府间畅通无阻,地方官员们还?纷纷为他提供车船马骡的方便。


    胤祉看他这张嘴皮子却有?本事,干脆收入麾下,替他在外打?点,做些不方便张口之事。


    此刻孟光祖之语虽大逆不道,却正说进胤祉心坎里,刚得了头衔的诚郡王冷着脸瞥他一眼,“你?惋惜什么?”


    “那大阿哥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有?数,您才是那个有?金声?玉振之文?采的,兄弟们本想着,助您修好《明史》,到时?候别说郡王,封个亲王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可如今,您同大阿哥一起封为郡王,底下还?添了几个贝勒爷,最最关键的是,万岁爷竟同意?太子明儿起监国,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夺了您的风头么!”


    “老孟,你?也要留神,”胤祉用食指指着孟光祖的鼻子,“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


    孟光祖讷讷应了声?是,很有?眼色地为胤祉打?起帘子,“您今晚是在蒙养斋馆,还?是回郡王府啊?”


    胤祉眼前闪现过董鄂氏那张总是不大愉快的脸。他能在外人面前对董鄂氏和颜悦色,不代?表私下里也要任她?欺负。


    “不回郡王府,”他淡声?道,“三福晋不是爱叫戏班子听曲么,那就?让她?听吧,这么想当?刀马旦,干脆嫁个武生算了。”


    这话里满是怨怼,孟光祖再会说话,也不敢乱接茬了。于是老老实实地将诚郡王引入馆内,细细查看今日《明史》修纂之成?果,那斋馆后面就?有?一处别院,里头还?有?两三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据他所知,诚郡王很喜欢夜宿此处,比回府睡觉的次数频繁多了。


    这日亦是如常,他一直很有?爱新觉罗家刻苦用功的天?分,在勤奋公务上亦不落后于皇太子,蒙养斋馆中?看书看到子时?,才踏进别院,流连至寅时?已算养精蓄锐,刚过黎明时?分,他便能掐着时?辰从两名侍妾的臂弯间爬起身,让随身小厮替他穿戴好朝服。


    即便当?上郡王,那朝服依然?要用石青色的,胤祉低头看着胸前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团龙,极自嘲地一笑——每个清晨,乾清宫里都站满了乌压压的人,可除了龙椅上的天?子,只有?一个人能穿明黄。


    只不过,今日登上车驾,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他隔着车窗的帘纱问侍从,“路上人怎么这么多,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问了一圈,最后跑回来说:“好像是昨儿夜里,十三皇子生母,庶妃章佳氏薨了。”


    胤祉一抬眉头,这是康老爹近几年最为宠爱的一个妃嫔,出身不好,但人也年轻,五年里生了两个公主一个皇子,就?连小十三也跟着得脸——汗阿玛有?意?让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辅佐太子,一个沉默稳重,一个活泼侠义,都是治世之能臣,换成?他登顶,也要大用这两人。


    只不过眼下他却被这铺天?满地的景象冲昏了头脑。


    “薨了一个庶妃,用得着这么大排场?”胤祉盯着宫门外长长的吊唁队伍,想起了先前自己的姨母,贵人马佳氏病故时?,并没有?什么动静,汗阿玛开恩,让马贵人用了额涅荣妃仪仗,可即便如此,大家都是照旧过日子,除了额涅真情实感地掉下眼泪来,就?连汗阿玛也不过是转头就?忘。


    那小侍从摇摇头,“据说万岁爷仍在病中?,却亲自带着太医去榻前为章佳氏喂药,人断气?前,还?连夜下旨,封为敏妃。”


    “就?她??还?和我额涅平级了?”胤祉不厚道地嗤笑一声?,此刻车驾已进入紫禁城,自景运门往西看,能望见乾清宫巍峨的宫室。


    万岁爷来得很迟,双眼是红肿着的,显然?痛哭过一场,他摆摆手,将一应事宜全?部交给刚上任的监国太子胤礽,自己便扶着额角,往后面暖阁去了。


    “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出身的庶妃,也值得他老人家这般伤心?”胤祉不解地望着康熙离去的背影,同站在身边的四阿哥胤禛道。


    “三哥,四弟劝您一句慎言。”胤禛眉头一皱,愈发觉得自己的三哥冷漠,“敏妃母是十三弟生母!”


    “有?什么说不得的?”胤祉不耐烦地嘀咕,“我如今一个郡王爷,看不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奴才,更看不惯奴才生出来的小奴才,有?何不可?”


    “你?说什么?”一个属于少年的纤细身段从金柱后面跳出来,对准胤祉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第99章 剃头


    那?一脚踢得力道很大, 胤祉在武艺上向来不精,吃痛地“哎呦”一声,膝头也跟着一弯, 差点儿就地跪下去。


    他满脸怒意地回头一看?, 那?小少年一身素孝,不是别人, 正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十三阿哥胤祥, 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天资高?卓,身量也抽得很高?,加上一直跟着胤礽胤禛练习骑射, 在营中已?有了“神勇”的美名,而?这一脚用上十分力道, 寻常人瘦弱些, 足以?惨遭骨折。


    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遭受此等耻辱,胤祉感?觉很恼火,他高?声骂了句,“老十三, 你竟敢踢我!我可?是你皇兄!”


    “皇兄又如何!你竟这么说我额涅,就是汗阿玛来, 我也要踢这一脚!”胤祥攥紧双拳,目眦欲裂, 额头上青筋爆出, 仿佛狰狞的腾蛇,若不是身后有胤禛揽住, 他简直能跳起身再施拳脚。


    胤祉直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不大使得上劲儿了, 连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他恨恨地想,此处人多,倘若真动起手来,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胤祥。


    他不欲再和胤祥说话,视线移向皱紧眉头的胤禛,“老四,汗阿玛总说你是我们当中最公?正最守礼的那?个,十三弟如此行径,不尊兄长,你就不说句话?”


    四阿哥迟疑了下,看?看?胤祉,又看?看?胤祥,半晌,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十三,我们去灵前吧。”此处到底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臣站在外头看?热闹了,胤禛拍了拍胤祥的后背,示意他回体元殿中。


    胤祥终于?收回了狠瞪着胤祉的目光,跟着胤禛离开,而?胤祉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了,拍了拍腿上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


    当然,这一切都被刚刚从?乾清门后走出来的太子爷收入眼底。


    其实胤祉先前说敏妃是奴才出身,也不算歪曲事?实,敏妃的阿玛硕色为披甲人,堂叔海图拉和马奇兰都是御膳房拜唐阿,是标准的内务府包衣职务。只不过这么多年章佳氏实在温柔淑婉,性行温良,她在万岁爷的心中,自然也超出了出身所带来的桎梏。


    情重如山,康熙当然是看?重敏妃,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不仅不是马贵人那?寒酸的落葬能比,就算跟温僖贵妃当日停灵在永寿宫的排场相比,也不遑多让,敏妃薨逝的第三日,万岁夜在朝堂上宣布——皇帝将?辍朝九日,服缟一十八日,敏妃在体元殿停灵百日,然后八十人抬金棺出宫,葬于?妃园陵寝,除了没埋在皇帝自己?的陵园外,这显然已?经是贵妃的规格了。


    至于?祭文,康熙更是没让礼部代笔,自己?亲自写下祭文,并宣布自亲王以?下,凡有顶戴的满汉文武大臣皆要守丧百日,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天,除了皇太子以?外,就连皇太子妃也不能例外。


    当然,胤礽出于?对胤祥的同袍之情,早早来拜过,便去乾清宫伺候悲痛中的康老爹了。


    石小诗是独自前来,她和这位章佳氏说过几回话,虽然不能跟于?佟佳贵妃而?友情相比,但在这深宫之中,章佳氏已?经是极为友善亲切之人。在毓庆宫听?闻噩耗,想到两?年前她嫁进宫时还言笑晏晏的女子,忍不住掉下泪来,因此就算挺着肚子,她还是换过孝服,走入体元殿拜别。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漫天的白幡,焚香漫地,哀声切切,白纱灯笼高?高?悬在藻井上,照出底下跪着的人沉痛的脸。


    胤祥跪在最前头,与当日温僖贵妃死时十阿哥胤礻我的浑浑噩噩比较,他的伤痛来的更加迅猛,两?个不到十岁的妹妹十三公?主?和十五公?主?脸哭得皱成一团。他坚毅地一会儿拍拍这个妹妹的头,一会儿帮那?个妹妹擦去眼泪,能站在他身后的只有胤禛一人,但欢喜或许可?以?共享,痛苦,却永远只能由当事?人独自承担。


    石小诗叹口气,走到灵前上了柱香。


    敏妃死去当夜,她已?让张三去内务府查过了,她的死亡毫无蹊跷,因为五年生了三个孩子的缘故,底子被掏空了,小月不断,平日除了大宫宴,不怎么出来,直到年前一场伤寒,彻底将?她柔弱的身子骨摧毁。


    定定地看?了眼被烟火笼罩的灵位,她转身,用力抱了抱两?个小公?主?,这是唯一能给的安慰。


    她来得还早,便坐在后面烧纸,陆陆续续的,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就连少见的多罗郡王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来磕头,足见章佳氏在宫中人缘着实不差。眼看?着宜妃带着九阿哥来了,德妃携着十四阿哥也来了,五阿哥五福晋、七阿哥七福晋、八阿哥八福晋都已?到场,最后,便只差诚郡王和董鄂氏的身影。


    董鄂氏是风风火火走进来的,带着一脸愤懑的表情,直到看?见敏妃棺木,才收敛稍许。


    拈过香,石小诗轻声把她叫过来,“你今儿是怎么了?”


    董鄂氏从?鼻腔里长出口气,“还不是因为老三!他昨儿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我请进府的小戏儿全都拉出去卖了,也不回家,在他的别院和侍妾厮混一样,当我不知道是么?”


    石小诗很愕然,在外只见胤祉对董鄂氏百依百顺,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回事?。


    “三阿哥人呢?”石小诗朝体元殿门口张望。


    董鄂氏摇了摇头,“今早我本想等他一同进宫,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他人。”


    “有事?耽搁了?”石小诗觉得不对劲,她曾听?二大爷说起,无论?前一天晚上在值房熬到多晚,胤祉这么多年早朝就没迟到过。


    董鄂氏哼笑一声,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


    直到天色渐晚,吊唁的人散去许多后,胤祉才不情不愿地踏进门来。


    他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额前光溜溜的,是才剃过鬓角的模样。


    胤祥拧起眉头,一把冲上前去拦住,不让他靠近敏妃的棺木,厉声道:“三哥,你若对我有意见,咱们兄弟布库场上比个高?低便是,这般冲撞我额涅,太不尊重人了!”


    胤祉唇角扯出一个笑,说话都在飘,“小十三,是又如何?”


    胤祥气得想哭,“好!好!我这就去告诉汗阿玛!”


    “你去啊——”胤祉挺直了腰板,“我如今可?是诚郡王,还领着修明史的差事?,你去御前告我不敬一个奴才,你看?汗阿玛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我这边。”


    胤祉说这话的底气在于?他实在是很了解康老爹,再宠爱一个嫔妃,他也是有限度的,能给的死后哀荣都给了,可?如果涉及公?务,他老人家绝不会为一己?私欲耽误政事?。


    胤祥毕竟年轻,对万岁爷的心思揣摩得还不够,被这么一激,便梗起脖子说“我这就去”,然后红着一双眼,匆匆往乾清宫奔去。


    “你去同十三弟谈谈吧。”角落里,石小诗扭过头,朝张三低低吩咐一句。


    张三领了命,快步跟着胤祥走出体元殿,等过了月华门,至无人处,他才现?身将?胤祥拦了下来。


    对于?张三此人,胤祥是很眼熟的,他知道这人是东宫最厉害的那?个侍从?,前两?年皇太子还命他教习众皇子射箭弹弓之术,小小的他对张三很有些崇敬之情。


    只是怒火当前,他也顾不上什么崇不崇敬了,冷声朝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道:“张谙达,烦请让路。”


    “十三爷,”张三拱了拱手,“您这样去御前告状,恕奴才直言,是没用的。”


    胤祥声调软了一分,“你别拦我,我今天就是要让汗阿玛知道,三哥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三哥了,他竟这样对我额涅!”


    张三走上前,用僵硬而?温柔的动作拍了拍小小少年的肩膀,“十三爷,不是不能告达天听?,只是您现?在并无实据,去了只会徒增万岁爷烦恼。”


    胤祥没说话,站在原地没动。


    “奴才只想同您说一声,方才诚郡王身上有个细节,不知道您是否留意。”张三说。


    胤祥摇了摇头,他这一整天伤心得连饭都没吃,更没那?个精力去留意胤祉样貌。


    张三凑过去,伏在他耳边,细细说了两?句。


    胤祥点点头,眼中浮出一丝光亮,然后低声道一句谢,便步履沉稳地登上乾清宫前的丹陛。


    ——


    胤祉大概也没想到,在蒙养斋馆中饱受学子们崇敬眼神的他,竟然还有被宗人府直闯入内,宣告上谕的一天。


    众文人议论?纷纷,他倒是并不着急,整了整衣袍,慢悠悠地从?馆内踱出来。


    “诚郡王听?旨!”传旨太监拔高?了嗓门。


    他不卑不亢地跪下去,胤祥那?个冲动的模样,他根本不相信,那?日往乾清宫告御状,还能真告出个罪名出来!


    “敏妃丧未满百日,诚郡王胤祉,并不请上旨,即行剃头,殊属无礼。着收禁宗人府严加议罪。办理王府事?务官、王府长史等不行规谏,甚可?恶。将?伊等锁拿,从?重治罪,钦此!”


    收禁宗人府?


    五个字灌入耳中,胤祉感?觉浑身血液疾速充上脚底,他不信,胤祥一句话,怎能将?他定下罪名!


    他向前爬去,一把夺回传旨太监手中金黄的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剃头,是了,那?夜他被侍妾灌多了酒,剃去了鬓角青绒绒的发?茬。


    他喉头迸发?出一声苦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鬓角,蚊讷似的哼出一句,“儿臣……儿臣接旨。”


    第100章 消息


    有?了万岁爷的旨意在?跟前, 胤祉的处罚决定很快就从宗人府里?传出来?了。


    康熙对这个儿子总是不大放在?心?上,就连荣妃,这几年也极少召唤伺寝。胤祉事发后, 有?人看见荣妃在?初春的寒夜里?, 亲自上乾清宫来?,在?明窗下跪了一夜。


    可万岁爷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第二?日早朝上, 当场宣布:“剥夺胤祉郡王爵位, 降为贝勒,三阿哥府上自长史以下官员也要跟着受惩罚,有?的被谪降, 有?的被贬黜,视所犯过错决定。”


    不过荣妃的恳求大概还是起到了些许效果, 胤祉依然能主持修《明史》, 南巡的随同阿哥也没换人。


    当夜,胤祉拖着憔悴的步伐,从宗人府的大门中走出来?,身上衣衫又脏又破, 再看不出它华贵的原貌,腿上被胤祥踢过的那一脚也在?隐隐作?痛, 走路都?不大利索。


    小侍从看见他身影,连忙自马车车辕上跳下, 殷切地上来?扶住, “三爷,瞧您这手凉的, 快上车暖暖!哎呦呦,您可吃大苦头了!”


    “是谁叫你来?接我的?”坐上车, 胤祉斜觑了小侍从一眼?,伸手摸了把?脸上雪珠化成的水,“三福晋?”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疑问很好笑,他闷哼一声,喃喃道:“不对,肯定不会?是她。”


    小侍从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您接了圣旨后,三福晋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今儿派奴才来?宗人府的,是高士奇高大人。”


    胤祉眼?色一动。


    高士奇曾是明珠门生,去?年还在?朝中亮明了自己大阿哥党的身份。如今胤禔是再没有?夺嫡的可能了,明珠也跟着销声匿迹下去?,这高士奇想另靠墙头,也不算奇怪。


    “高大人眼?下在?哪儿?”他掀开帘子问。


    小侍从说:“高大人说就知道您要见他,他现在?就在?蒙养斋馆内等您呢。”


    他说好,自己也不愿回三阿哥府更衣,想到那刚挂上去?的“诚郡王府”牌匾又被生生撤了下去?,心?中少不得泛起苦海。


    高士奇果然等在?斋馆中,穿了一身颜色乌沉的披风兜帽,将自己身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他踩着寥落的灯火走进去?,凉声道:“高大人这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跟我相见,很叫您觉得不适啊。”


    高士奇不欲跟他逞口头之?快,虚虚地躬身作?揖道:“臣想与三爷您结盟的心?很诚,外头人都?认为臣还是大阿哥党,实则臣却可以同三爷暗度陈仓,这样对您也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胤祉没说话,他对高士奇的投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实际上,大阿哥倒台后,他确实有?将胤禔一党势力纳入麾下的想法,但是这样主动找上门来?的,他却很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


    “请高大人稍候片刻,”胤祉朝他颔首,伸开双臂展示了身上的褴褛,“我去?侍妾房中换件衣裳再来?。”


    高士奇说好,他带着重重揣测回到后院,再回到斋馆中来?时,却看见高士奇身边站了个人。


    “我早该想到的,”胤祉低头理了理箭袖,“整个蒙养斋馆只有?你,能八面玲珑到请的动高大人大驾光临。”


    孟光祖咧着嘴哈哈一笑,“三爷抬举我了,奴才能进蒙养斋馆混上个一官半职,多有?赖于您的提携,您今儿落难,奴才当然要尽心?尽力,为三爷分忧。”


    夜色深沉,蒙养斋馆的明间里?灯光昏黄,在?墙上投射出三团清晰的人影,渐渐晕做一团。


    胤祉苦笑,“既然高大人亲自登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人人都?说我皇三子,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可目睹了大哥种种,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来?!”


    当日在?江南筹措赈灾款项的回忆冲入脑海,连声调都?高了起来?,“我就是要争,都?是人,有?什么比不得,凭什么老二?他生来?就能做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们兄弟却只能为俯首在?下的奴才?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高士奇叹了口气,何曾相似啊!从十年前他在?明珠府上头一次见到那个不愿服输的大阿哥开始,到现在?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三阿哥,帝王之?路就是如此,是一条充满了觊觎,充满了不甘的道路。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了孟光祖的请求——这不仅仅是被他送到府中的两箱黄金所驱使,为官这么多年,他高相爷早对这些金钱敬谢不敏了。让他点头投入三阿哥麾下的就是这团不甘的怒火,这团在?那拉氏眼?中,在?胤禔眼?中熊熊燃烧过的怒火。


    “既如此,臣就为您理一理王道一途,”高士奇抿了口茶道,“想让万岁爷将大权交在?您手上,归根结底便在?于驭人,而要驭人,便得以文武之?道攻心?,您如今掌了《明史》修撰工程,固然是一桩大事,但只在?文上用力,便如瘸了一条腿,是走不远的。”


    他长叹一口气,“先前我也是这么劝大阿哥的,他的长处在?于武。”


    胤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得想办法取得兵权,如果明面上得不到,就从暗中使力,”高士奇睁大了眸子,“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臣说句不好听的,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胤祉牵唇哼笑,“看来?在?高相爷眼?中,我到底还是个阴谋诡计之?徒。”


    高士奇淡淡摇头,道了句,“臣并无此意。”


    孟光祖挥着手打圆场,“高相爷必然是嘴瓢了,若说使用阴谋诡计,谁能比得上延禧宫那位呢!”


    见两人都?没反驳,他搓了搓手,接着说:“奴才觉得啊,咱们蒙养斋馆除了文人,还要养一批死士,能为三爷最后关头出力气的,奴才还在?全?国各省联络活动,倒是可以疏通不少朝中后起之?秀,不如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之?流,地方上能有?更多的人支持咱们三爷,那可不比孤零零在?毓庆宫里?讨好万岁爷的皇太子去?强多啦?”


    “明相呢?”胤祉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高士奇,“他手上还有?些军功大臣的关系,倘若能有?助力,我必不会?薄待。”


    高士奇顿了下,“明相许是没想法了,那拉氏事发后,他大约是害怕那拉氏供出什么话来?,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可能会?牵连他九族,是以整日在?庭院中摆弄闲花野草,连带他家?的大公子一起,不愿再入这趟夺嫡的浑水。”


    胤祉不阴不阳地抬手一拱,“还请高相爷替我递上名帖,再试一回。”


    话说到这儿,高士奇只能应下来?。那厢孟光祖脑瓜子一转,倒想起了一个人来?。


    “明相爷家?里?是不是有?个叫揆叙的二?爷?”孟光祖嘬着牙花子问。


    “是,如今在?粘杆处任统领,已?是一等侍卫了。”胤祉对宫中的世家?子弟都?很门儿清。


    “我先前在?江南走动,倒是听说过一桩往事。”孟光祖冷笑一声,“纳兰二?爷曾与太子妃一同求学,对尚是石家?二?姑娘的太子妃十分倾慕,日日带着礼物送上门去?,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还以为这两人回了京城,自然是要比翼双飞的。”


    胤祉挑高了一侧眉头,“我那太子妃嫂嫂和揆叙竟还有?这段渊源?”


    孟光祖说是,“咱们是否可以做些文章,将揆叙拢过来?,那粘杆处的一干精兵,岂不是也能为三爷所用?”


    这番话说得高士奇也连连点头,胤祉想了想,此事便交由孟光祖去?办。


    当前最要紧的,圣驾南巡就在?四月,先前万岁爷已?在?朝堂上宣布由他陪同下江南,就算被削成了贝勒,万岁爷也没改口南巡更为他人,这是个好机会?。胤祉决定,从现在?起到四月,绝不惹一丝是非。


    ——


    三月底连下了两三日春雨,待放了晴,天气立刻便暖了起来?,满宫的枯木枝头重新染上鲜嫩的柔绿色,宫墙柳上飞来?一对黄鹂鸟儿,站在?黄琉璃顶上帮对方梳理身上的羽毛。


    天光正好,温风如酒,是正中午的时光,胤礽从文华殿讲经回来?,推开前星门一看,就看见石小诗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偏襟袍子,除了高高挺起的腹部,身段还是那么婀娜窈窕,她双手扶腰,站在?廊下看淡月疏星两个小丫头打树上的新虫,颊如花光,比窗内炕桌上那盆芍药还鲜妍明媚。


    “就快足月了,你也小心?些,”胤礽走过去?揽住石小诗的腰,“今日太医来?诊过平安脉了么?”


    “来?过了,”石小诗撇了撇嘴,冲二?大爷做了个鬼脸,“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胤礽脸色大变,“什么坏消息,太医诊出什么来?了?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石小诗逗他逗得很开心?,戏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默认你选坏消息了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太医说……有?个女孩儿。”


    胤礽松了口气来?,“我当是什么!这一个女孩儿,往后就是我捧在?手心?的大清长公主,至于皇太孙嘛,咱们再努力便是了,你可千万不要为此难过。”


    石小诗噗嗤一笑,“那我就说好消息了。”


    胤礽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除了有?个女孩儿,还有?个男孩儿。”她盯着胤礽还没反应过来?的面容,“太医还说了,肚子这么大,是因为怀了两个……咱们要有?对龙凤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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