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时节,淫雨霏霏。
素有江南烟雨蒙蒙之名,原本的晴朗碧空转瞬便化作阴云密布,三月里的雨水倒是并不粗鲁若倾盆,绵绵密密如银丝。
阿紫自杏子林离开又与阿朱阿碧二女分别。
此时独行脸上原本掩饰的笑颜也尽数沉寂了下来,化作这一人一骑行走在苍茫天地间的马上背影纤丽的少女满身落寞和孤寂。
独自一人时,阿紫其实是不爱笑的。
寒风吹拂着道路两旁的树木枝叶簌簌作响,绿草折腰,其中裹挟着的细雨并不留情地淋在马上的紫衣少女衣上,发上,脸上。
衣衫、鬓发渐渐湿尽。
淡紫色的面纱被泅浸为暗色,额间雪白的肌肤沾了细密的水珠看起来越发苍白没有血色,蓝宝石的辉光也点亮不了黯淡出神的凝眸。
深邃地眼眸是怔忡的,眸光涣散。
点点晶莹地水珠盈于纤长浓密地睫毛上像是寒鸦被露水沾湿的羽翼,那水珠欲落不落的,看起来不知是雨,还是泪。
阿紫身上是有伞的。
那把原本用作武器的铁骨伞伞面是雪蚕丝织就,不仅刀枪不入还水火不侵,区区遮雨自然也是没有问题的。
但她实在有些倦怠,莫说取伞,此时她连手都不愿抬。
只信马由缰任它自己慢慢走着。
绵绵的阴雨丝丝缕缕落在她身上,雨水渐渐浸透了衣裙令其下的肌肤有了森森寒凉之感,甚至恍惚间这刺骨的寒意都浸入内里。
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浸泡足了雨水的棉花。
沉重闷堵地令她说不出话。
阿紫往昔皮肉上的苦楚受再多都能面不改色,她甚至狠下心亲手毁去自己的容貌,可这种种都不如如今胸口这份沉闷令她难受。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一人而起。
西夏人肥沃的草场养出的骏马皮毛油光水滑,身姿矫健,就这样驮着紫衣的少女不知静静走了多久,只知道雨渐渐停了。
阴雨逐渐散去露出了其后遮挡的太阳。
“大哥……”
远处的青山被雨后缭绕的烟云笼罩,看来别有一番朦胧的诗情画意,但阿紫却无心注意,只看向了前方道上出现的大汉身上。
背影高大魁梧,英姿豪迈。
不是她的结义兄长乔峰又是谁?马上的少女原本涣散并无实际落点的眸光凝神微微亮了起来,眼底的郁色渐渐散去下意识流露出欢欣之色。
先是喃喃唤了一句,而后彻底回过神又连忙提高了声量。
“大哥!”
前方正骑马走在路上的乔峰早已听到身后渐渐靠近的马蹄声,原本并无心在意,直到又传来一声清甜娇嫩的少女欢喜的呼唤。
嗓音清脆悦耳,令人闻之忘俗。
乔峰还未回头脑海中就已想起那看似活泼娇俏,实则心智坚毅又刚烈的西域小姑娘身上那一串串灿灿的金铃发出的脆响。
果然,转身就见身后那一袭秾烈的紫色策马向他而来。
“三妹。”
乔峰看着她近前又勒马停下,温和地唤道。
哪怕刚刚经历了如杏子林里那般被揭穿身世,一夕之间从宋人变为契丹人众叛亲离的这等可谓天翻地覆之事。
他也依旧冷静沉着,并不因此就惶然无措,
英武的面容上眉宇间有些沉闷,但并无什么垂头丧气之态更没愤世嫉俗,阿紫到了近前小心打量了下他神色总算稍微放下担心。
同时隐隐觉又得并不意外,因为他是乔峰,本当如此。
“大哥让小妹好找。”
乔峰神态如常,阿紫也不作什么安慰或者同情之色,仍旧如昨日他们在松鹤楼在无锡城外结义时那般口吻亲近又自然地笑吟吟道。
“大哥走的太急,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哦?什么好戏?”
若说好戏昨夜的杏子林那当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出好戏了,不过乔峰并不觉得自己义妹会拿昨夜事来暗讽他或是当做玩笑。
她看似有些顽皮任性但其实很知分寸。
就像昨日在松鹤楼里她最开始察觉他有意关注二弟便故作挑衅和他喝酒,还有杏子林里她突然出手捉走陈长老的五彩毒蝎。
言语有些气人但又恰到好处地踩在人底线上。
而见紫衣少女轻纱蒙面眉眼笑地灿烂的模样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乔峰直觉有些不妙的预感.
和他有关,但应当与他嫌隙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乔峰就从阿紫这里得知了他走后西夏一品堂来人将杏子林中丐帮诸人都用毒药放倒,只能任人宰割的情状。
尽管乔峰从前是丐帮的帮主,但从手下六长老、六分舵有其四叛乱,尊敬爱戴的上代汪帮主一直防备警惕他还特意留下书信。
本已退休的徐长老昨夜更是持信请了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宿老前辈以他契丹人的身世,疑心他与马大元之死有关,如此种种……
一环扣一环,堪称千方百计逼迫乔峰退位。
换做寻常人到此时恐怕早已心生怨怼,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但乔峰毕竟不是寻常人,听闻此时几乎下意识他就眉峰紧皱。
“西夏小人安敢欺我丐帮?!”
可见到如今哪怕他没做错任何事却被丐帮以身世强逼退位,却未生怨恨仍然将自己当做丐帮中人,并为丐帮受辱而愤慨担忧。
“三妹。”
乔峰看向阿紫正色道,“丐帮有难,乔峰决不能袖手旁观,你可知如今丐帮兄弟们的下落,我……”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一直观察着他神色变化的阿紫打断笑着这样说道,不是方才那种过分灿烂到显得幸灾乐祸地笑意。
更为浅淡,更为平和,也更为温情。
乔峰见她这般,顿了顿也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果不其然就听面前这个有时候很是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坐在马上冲他狡黠地眨眨眼。
“悲酥清风确实厉害。”
“但大哥忘了我是哪儿来的?一品堂和星宿派同在西夏,我和他们早就交过手了,再者这悲酥清风其实啊就是我捣鼓出来的。”
“他们在我面前用,用中原话说叫做……”
阿紫歪头想了想,而乔峰已经替她说了出来。
“班门弄斧。”
从见面到现在乔峰虽说不上颓丧但总有些沉肃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不再担忧和着急,可以说肯定地看着阿紫问道,
“你救了他们?”
阿紫点点头,清甜的嗓音里故意含着小小得意的笑问道,
“小妹做的如何?”
乔峰便配合地不吝欣赏和夸赞。
“做的很好,三妹小小年纪能研究出连丐帮众兄弟都毫无所觉,无力应对的毒药,果然非寻常女子。”
说完,他又微微正色道,“今次丐帮危机能解,多谢三妹了。”
乔峰看得出阿紫虽本性良善,但行事有些亦正亦邪。
丐帮与她素无交情,她不喜丐帮是因为他,出手救下丐帮也只是因为他,然而令他仍然很是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是她接下来的一番话。
“这世上人人都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奉行都是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可偏偏大哥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是宁愿人负你,不愿你负人。”
说实话在此之前阿紫从没遇到过像乔峰这样的人,昨夜的杏子林里看到他插刀自流鲜血的那一幕她几乎可以说惊骇和震撼的。
想到此处阿紫还有些无奈地叹道,“我知道大哥重情重义,心中仍牵挂丐帮,你我既然义结金兰,小妹又怎能不忧大哥所忧?”
乔峰却是怔忪了好一会,随后同样长长叹息了一声。
才道,“三妹知我。”
想他十几岁就进了丐帮,与丐帮诸位兄弟相识十数载,自问为人行事从来问心无愧,尽管这般可昨夜仍会有大半帮众选择叛他。
待他那所谓身世揭开后,就更是疑心不容了。
就如阿紫说的他虽并不要求他人要如何待己,只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但这般种种尽管不生怨恨也难免不会觉心寒之感。
好在……
乔峰看向对面的紫衣少女,他想,好在这世上不是无人懂他,十数载的相处却不及一日的相交莫逆,真真是缘分自有定数。
既然杏子林里那边丐帮的事已经解决,就不需要乔峰去救了,阿紫这般说了他也就这般毫无怀疑地信了,没有再挂心担忧。
雨后道旁的青草看起来鲜嫩清新,两人索性就在路旁暂且下马,让两匹马都吃些东西,他们就并肩站在附近稍歇一会儿。
“其实……”
乔峰能看出阿紫对丐帮的不喜,出于公正还是道,“若我真是契丹人,我不能再担任帮主的确无可厚非。”
理性告诉他是这样的,但说是这么说,乔峰的心里并不是不感到悲凉的,都是多年来并肩作战的兄弟为何就不能多些信任呢。
非要用这般千方百计……
“丐帮诸位兄弟里不泛义士,虽有私心者但不能以偏概全。”这话却是乔峰觉得阿紫对世事有些偏激,出于做兄长的教导了。
然而阿紫闻言狭长凝眸却是微微上挑。
“大哥是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广如高山江海,不愿与他们计较,我是小女子可不管这些,只知道我的兄长受了委屈。”
“这般,大哥还不允许小妹迁怒一二?”
阿紫面纱上一双深邃地清澈凝眸笑意盈盈,在额间宝石映衬下眸光潋滟,眼尾的红晕落在过分雪白的肌肤宛如灼灼桃花。
“我偏要帮亲不帮理!”
素来叫人觉得诡艳妩媚的眉眼含笑,此刻却更多是少女的明媚娇嗔,说着不讲理的话却更像是向亲近的兄长耍赖撒娇。
乔峰看着她不禁摇头失笑,没有表示赞同。
只道,“尽说孩子话。”
但眉宇间始终笼罩地那丝沉闷不自觉散去,心下积压的沉重好像也感受到来自少女的那份慰贴轻松许多。
“你既在此,二弟怎不在?”
乔峰本意是不想再在丐帮的事上纠缠,所以转移话题,再者他也确实是想知道他另一位结义兄弟的去向。
而在他看来,他这双义弟义妹本当形影不离的。
但没想到这话一出口,面前原本明媚活泼的少女就一愣,眉目间皎皎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像是涟漪平静后终归于沉寂地古井。
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他丢下我,走了。”
她原是个很能伶牙俐齿的人,但这话出口时却字字艰涩,即便离开杏子林已经想了一路到现在她依然对此有些无法接受。
他们同甘共苦数月,日日朝夕相处,即便是在性命攸关之际他宁可不要命都要回来找她。
可现在,他丢下她了。
阿紫一直都知道他对王姑娘痴迷地很,但她从没想过他会因此丢下她,后者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残忍远远不是前者能比的。
简直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是否她曾以为的在他眼里看到的那些感情真的只是她的自作多情呢?
但到底已经想了一路了,阿紫没让自己失态太久。
“二哥不管我,我还有大哥呢。”
她很快就强自打起精神,言笑晏晏道,“我循着大哥离开的方向一路过来雨一停就找到了你,可见老天也想我来找大哥呢。”
少女语气轻松,但乔峰却还是察觉到了她眉间微不可查的勉强和落寞,阿紫只这样简略一提,但他只想想大概也能猜到如何。
乔峰外表粗豪,但内十分心精细敏锐。
虽只结识了一日,但已察觉到了他这双弟妹之间的情谊。依他看来从二弟口中得知他和阿紫相识经过看似是她跟着他。
但实则却是二弟自己离不开阿紫。
乔峰初识本抱着祝愿的心态,乐于见这双郎有情妾有意的小二女未来能成就美事,但没想到到了杏子林里又遇上了那位王姑娘。
即便那时因丐帮中事忙乱无心在意。
但还是能看出他那位二弟对王姑娘明显地不能再明显地恋慕了,一见了她整个人心神皆摄再看不见旁人,甚至是身侧的阿紫。
如此,能叫他弃阿紫而去恐怕还是因为那位王姑娘。
乔峰素来重英雄气概远胜儿女情长,虽已近三十而立却对情情爱爱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心思,如今面对这种情况纵使是他亦觉棘手。
若是旁人他自不必管,甚至若困于情爱的是二弟他亦不会多言,大丈夫行事当决断有章,实在无谓消磨纠缠于小情小爱上。
但是……
三妹和二弟总是不同的。
乔峰想或许是三妹是女子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她身世坎坷。
他面对她总更添呵护之心,因而当下看着眼前虽笑着却神思郁郁的少女他半点不觉不耐。
虽不知该说什么,但还是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以作安慰。
阿紫并没那么软弱的。
她若真软弱在星宿派那等虎狼窝是活不下来的,段誉的抛弃虽令她从未这般伤心甚极,但要说一蹶不振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略微收拾下心情就能重新打起精神。
但这时肩上却传来一阵有些小心翼翼控制力道尽量轻柔地轻拍,带着笨拙地抚慰,阿紫抬眸就对上大汉英武的脸上炯炯虎目里流露出的温柔关怀。
“大哥……”
阿紫过去遇到的坎坷太多了,早已经习惯这样一重又更胜一重的痛苦,她也早已习惯了不示弱于人前独自一人时舔舐伤口。
但他这样一安慰让她既觉陌生和温暖的同时……
反而再忍不住心底的委屈。
于是本就不确定能行的乔峰就见他这一轻拍面前原本神色尚算平静地少女一愣,先是仿佛不确定般轻轻唤了他一声。
然后竟瞬间红了眼眶。
乔峰更加无措了,赶忙收回自己的手看了看问道,
“……可是我拍疼你了?”
阿紫没有说话,但她突然扑进乔峰怀里的举动已经代替了回答,少女有些冰凉又分外柔软纤弱的身体靠过来,靠地这般近。
乔峰先是下意识一僵。
本就抬着的手放在半空好一会儿,半晌还是落了下去却并未推开而是以更加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拍在了少女单薄的脊背上。
同时掌中阳刚雄浑的内力输出,少女原本被雨浸湿的裙衫干透,冰冷地简直像寒冰的身躯仿佛渐渐融化并越来越温暖。
而埋首在他胸膛前的阿紫眼泪掉地更凶了。
“大哥……”
她在他怀里边抽泣边闷闷道,“他丢下我,我也不要去找他了。”简直像是受了委屈地孩子终于找到能告状的家长。
乔峰也不劝和什么,尽数依她说好。
如此最后当阿紫难得有些羞窘地离开乔峰怀抱时,她身上原本湿透的衣裙倒是干了,乔峰胸前的衣衫反而湿了好大一块。
他向来不拘小节,摆摆手并不在乎。
倒是真像长兄如父般谆谆教导道,“三妹是大姑娘了,纵然我们是结义兄妹往后也需注意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大哥又忘记了。”
阿紫到底脸皮厚,这会儿已经能巧笑嫣然地反驳他这话,“我是胡女,才没有中原女子那么多规矩呢”
乔峰倒也不是没听说过胡女奔放的名声,见此摇了摇头也不再赘言说教,刚好马儿已吃了草,两人便又翻身上马上路。
这次他们俩自然是同行了。
而要去何处,阿紫对中原一概不了解,就如从前她跟着段誉一般,乔峰要去何处她就跟着去何处就是了。
两匹马并驾齐驱,策马同行在这天地间。
阿紫不必转头余光就能感受到身侧马上的汉子魁梧的身影,心下再没有此前刚从杏子林离开时的一路上的落寞和孤寂。
少女面纱上的眉眼笑地真心实意。
其实她方才对大哥算是说了实话又算是撒了个谎,胡女的确奔放不在乎繁文缛节,但阿紫的性情其实与她们并不一样。
她虽同样不在乎这些,但因为从前的经历她是很抵触甚至是厌恶世间男子的,更别提主动和男子这般亲近了。
除段誉外,只有乔峰了。
而比起最开始相处了大半个月都是热脸贴她冷脸的段誉,只与她相处了一日就有这般进展的乔峰不可谓神速了。
在阿紫心中,他们此时自然都已是她同样亲近之人。
而两人对她来说自然又是不同的,但不同之处到底是何处要说个确切即便素来通晓人心人性的阿紫好像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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