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陆敏想也没想, 抬头说:“回家。”
这话说得很自然,熟稔于心再正常不过似的。
丛致远觉得这场面很不对劲,浑身血液直往脑门冲, 有点站不稳。
“陆敏?”
陆敏说:“我说过我已经结婚了。”
合着那句话是真的?
丛致远脑袋嗡嗡响。
“走吧?”杭敬承问陆敏。
陆敏点头。
“不是, 你先别走,什么时候结婚的?”丛致远感觉自己活在梦里,“真结婚了?你才来这边多久?”
他急求一个解释,箭步上前。
陆敏下意识向左一小步,让杭敬承遮住自己,然后小心谨慎地探出脑袋看丛致远。
杭敬承支开手挡住丛致远的去路, 笑吟吟说:“你管那么多呢。”
他懒得掀眼皮,多少带了些漫不经心。
在丛致远看来这就是轻蔑。
“不是, 你, 你算什么!”他额上青筋微突, 眼眶渐渐充满红血丝。
杭敬承回头看了眼陆敏,然后笑。
丛致远受不了, 眼瞧着要扑上来, 何芮汀在身后拼命拉住他, 小声喊:“舅舅, 咱们走吧。你没希望了。”
丛致远大惊, 难以置信地回头问亲侄女,“你哪边的?”
“我不是我只是”何芮汀支支吾吾。
杭敬承刚才就注意到小姑娘总是偷瞄自己, 心里大概有数, 嘱咐道:“小同学,麻烦你看好你舅舅, 不要让他再来骚扰陆老师。”
何芮汀得令:“好的杭老板。”
己方队友叛变, 丛致远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见杭敬承和陆敏转身要走,还想跟上去,何芮汀干脆整个人挂他胳膊上,“现在送我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放假。”
学校门前的绿灯亮起,杭敬承和陆敏站在斑马线前,准备过马路,前者忽然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丛致远忽然想起句话。
好了,现在不用担心了,放心地走吧。
那会儿他捏着陆敏的信,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转身离开。
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然而十年后,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丛致远怔愣,没去管挂在自己身上不撒手的侄女,远远看向那道背影,蓝色的长裙,披肩柔顺落下,裙摆摇曳生姿。
其实他一直看不懂陆敏。
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像从来没有在她心间停留过。
/
“你认识何芮汀吗?”过了红绿灯,陆敏问杭敬承。
“谁?”杭敬承疑惑,顺便接过她手里的帆布包,掂了掂,“是什么。”
“包里是试卷,要赶紧批改出来的。我说的是刚才那个女学生。”
“哦。不认识。”杭敬承说。
陆敏意外。
杭敬承解释:“真不认识。但她好像认识我,可能在哪见过。”
学校前面是条美食街,这个时间人来人往,很热闹。
每个摊位上都挂着盏小灯,热腾腾的白雾四散开来,整条街都泛着鲜甜咸香。
漫步穿行在人潮里,陆敏猜测,“可能是粉丝吧。”
杭敬承在她旁边,走得不紧不慢,“电影粉丝么也许吧。我应该还没那么大知名度。”
毕竟制片人是幕后职业,圈外大众很少有人了解。
“我记得你偶尔会接受采访说一些场面话。”陆敏说。
他之前还凭借长相出过圈,在某部电影的宣传期。
杭敬承偏头,低垂眼眸看她,“挣钱么,不丢人。”
陆敏用力点头。
深以为然。
她忽然往他身侧靠了靠。
有小年轻打闹着路过,横冲直撞,陆敏从刚才过马路时就走在外侧,身侧人来人往,她朝杭敬承那一侧挪半步,顺便撑开手臂护在他身后。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杭敬承睫毛翳住眼眸,看不清神色,只是紧绷冷硬的下颌线忽然柔和下来。
他牵住手腕将她带到里侧。
陆敏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换位置,她刚好想到另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杭敬承说:“接你么,有一阵子了。”
陆敏讶异:“所以全都看到了吗?”
从丛致远忽然冒出来,到最后离开学校。
杭敬承点头默认。
其实今天有些班级在单独开家长会,他如果想进,是进得去的。
但他没有。
虽然昨天说了那样的话。
他还是将整件事交给她自己处理。
尊重她的所有想法。
陆敏抿唇,抬头看着他,“我跟他说清楚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杭敬承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没关系这是你自己的事。但实际上他想的是做得很棒就应该这样:)
憋笑。
抑制上扬的唇角。
陆敏没注意到杭敬承的异样。她看到街角新开了一家奶茶店,玻璃门上贴着告示,似乎在招工。
“想喝?”杭敬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好像在招聘”陆敏背着手靠近敞开的玻璃门。
借着店里的灯光,A4纸透亮。
暑假兼职:18—32岁,中专/高中及以上学历,每周可工作30小时以上。
薪资福利:时薪15—18元。
联系方式:刘小姐 177xxxxxxxx
这个条件,看起来还可以。
“你喝什么?”杭敬承从店内敲门。
“喔。”陆敏从门后绕出来,看了眼菜单,“就椰汁吧。”
便宜且好喝。
杭敬承跟店员说:“椰汁,常温,不要加冰。”
说罢扯开店门口的两把椅子,“坐这等一会儿,才开始做。”
陆敏坐下,试探性打量店内。
这是看起来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店,装修简练,看招牌也不像连锁店,两个店员正在操作台前忙碌。
她收回目光,发现杭敬承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
“我在想要不要暑假来兼职。”
之前联系的那个便利店,不招短期工,她想这附近商圈吸引年轻人,应该会有,果然看到这家奶茶店。
“嗯,你想的话,可以来试试。”杭敬承翘起二郎腿,靠椅背上放松地坐着。
陆敏犹豫片刻,还是试探性问:“花那么多年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再去从事不需要专业技能的行业,会不会很没用?”
杭敬承看她一眼,然后摇头。
她立即点头,“我也觉得。”
随后小声说:“不是每个人都要从事学术活动或者技术性职业的。学校里传授的知识也不是为了让一些职业高人一等。挣钱嘛,不丢人。”
这些碎碎念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杭敬承听着,唇角勾起。
“你大学学的什么?影视相关的行业吗?”陆敏转头又问。
杭敬承眼梢弯起,笑说:“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跟我基本没话呢。”
那时候一天的话超不过十句。
陆敏说:“我社恐。”
说罢心虚地看着他。
社恐,但是张口就来。
杭敬承笑,但不打算戳破,怕她兀自尴尬。
“我大学在一没什么名气的大学学法律。不过没拿毕业证。”
陆敏意外,“欸,但是你高考成绩很好”
杭敬承抓住别的信息,“你知道?”
陆敏低头摆弄手指,“听同学说的。”
虽然转学分别后断了联系,但是托他好人缘的福,直到高三,陆敏还是偶尔会听到他的消息。
“哦。”杭敬承看向台阶底下人潮汹涌的街道,“专业家里安排的。我不喜欢,所以没读完就去搞电影了。”
陆敏看着他清落冷寂的侧颜,思考片刻,说:“所以你家里人并不支持你现在的事业吗?”
杭敬承说:“嗯。他们还是希望我走安排好的路。但是我已经出来了,做到现在这样。”
就不可能回去了。
“明天去做手术。”他收回视线,抬下颌指了下她的下巴。
“嗯,明天上午。”陆敏用舌尖抵了下唇下那一小块囊肿,因为这段时间刻意不去咬,没有变得更大。
杭敬承点头,“正好我是晚上的飞机。”
“先生,您的饮料好了哦。”店员将两杯饮料推出来。
杭敬承起身去拿,陆敏跟着起身,从他手里接过椰汁,顺便瞄了眼他的,好像是咖啡。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现在喝咖啡不会失眠吗?”下台阶的时候,她问。
“职业习惯了。不碍事。”杭敬承说:“这两天组里在转移设备,接下来要去申城大学取景,大概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有事记得打电话。”
最后几个重音强调。
陆敏确实不爱打电话。通话记录常年被各种推销之类号码的占据。
“喔。”她应声。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中间要一直待在那边吗?”
杭敬承一顿,“有空的话,尽量回来。我给你打电话接不到的话,记得回拨。”
“喔。”她仿佛很敷衍,拎着椰汁,看向地面。
两道影子,变长,又变短。
陆敏将手背到身后,其实心里兀自希望着,时间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从明天开始,时间变得快一点。
/
次日上午,陆敏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将下唇的囊肿割掉,缝了几针,下午杭敬承收拾行李飞去申城。
陆敏目送他进入电梯下楼,在门口待了会儿,拿手机给奶茶店的老板打电话。
经过一周试用期,陆敏成为这家店的正式员工。
七月底。
半下午。
“欢迎光临。”陆敏扎着低马尾,戴了透明口罩,身上穿了条蓝色碎花围裙。
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菜单面前小声交流了一阵,相继点单:
“我要桂花酒酿奶茶,全糖,正常冰。”
陆敏操作点单系统,“好的,桂花酒酿奶茶,全糖,正常冰对吗?”
女孩点头,拿手机付款。
另一个女孩要纠结一些,“我要太妃糖,不,也要桂花米酿、酒酿吧”
陆敏耐心等她说完,点头,“需要什么甜度和温度呢?”
女孩抓了抓头发,笑得局促,“常温吧。全糖会不会有点太甜”
陆敏说:“平时不喜欢甜食的话,可以试试五分糖。”
“那就五分糖。谢谢你。”女孩羞涩地笑。
陆敏确认:“好的,桂花酒酿,五分糖,常温,对吗?”
女孩用力点头,跟同伴找位置坐下。
陆敏取出两个空杯,将标签贴上去。然后拿起身边同事做好的外卖奶茶,用消毒布清洁杯身杯底,摇匀,核对订单,最后跟习惯一起放到袋子里,等外卖员来取。
不多时,两个女孩拎着奶茶出门,来交接的同事匆匆推开门,“不好意思啊陆敏,我路上没带头盔被交警扣下了,下回多替你做一个点。”
店里排了三班,陆敏平时上十点到下午五点的这一班,今天拖到接近六点。
“没关系。”陆敏正擦柜台,抬头看她一眼,“以后记得戴头盔。”
“嘿嘿好的,我去换件衣服,稍等五分钟。”
新同事换了衣服出来,陆敏脱掉围裙,收拾自己挂在墙后的包。
从里间出来,正好碰到有客人拎着蛋糕进来点奶茶。
陆敏多瞥了一眼,打开手机日历。
还有不到两周就到杭敬承生日了。
她将挎包挽到手肘,双手点开手机银行。
看到数字,她犹豫片刻,考虑最近有没有需要钱的地方。
好像没有了。家里不欠债,她不需要付房租,也没有额外的支出。
那么拿出一部分余额给他准备礼物,是可以的吧。
陆敏心情颇愉悦,推开玻璃门。
一抬眼就被天边的景象震撼到——
近黄昏,暮色遥灿。
太阳西沉,像一枚燃烧的金币,金辉洒彻这个波光粼粼的世界。尽管高楼大厦钢铁巨兽林立,夕阳依旧以其自然法温柔了天地。
陆敏试图用视觉记住此刻,又怕这场景悄然流逝,于是打开手机相机对准。
看着取景框里的惊喜那个,忽就想起不久前,杭敬承来接她。
暮色四合,就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夕阳的余晖映在身上,头发丝变成金色,眼睫眉毛也柔和下来。
他懒洋洋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说话时不爱清晰咬字,总显得低沉含混。然而从不叫人讨厌。
陆敏回头看了眼店里,发觉没人注意自己,于是抽椅子坐下,点开微信里他的头像框。
戳戳点点:在忙吗?
好奇怪,删掉。
今天拍到夕阳
有点莫名其妙,删掉。
寒暄之类的开头好难。
陆敏纠结半天,干脆恢复以往风格,直接问:
[月底回青城吗?]
她盯对话框,直到屏幕顶端的时间从01变成05。
杭敬承大概在忙,没有回复。
剧组里事情应该很多吧。
她在网上见过许多艺人在剧组里过生日之类的消息。
有点担心。
陆敏思忖片刻,将刚才的照片发出去。
[最近青城的傍晚很漂亮]
[你回来的话]
[应该还可以看到]
第一次给他发这种消息,等绿色对话框出现,陆敏才发觉自己的莽撞。
长按消息,盯了片刻。
她最终没按下撤回,按下锁屏键,将手机放进包里。
回家的路上,沿途有小摊贩卖水果。
陆敏家里只有一人一鸟,只挑了两颗毛桃,两颗油桃,一小串葡萄。
付款时刚好来了视频通话。
陆敏手忙脚乱接起,杭敬承那张骨相优越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抿唇:“喂?”
“还在外面呢?”杭敬承似乎也在路上,镜头有点晃。
陆敏说:“嗯。刚下班,今天拖了一会儿。”
杭敬承向外看了一眼,低头看回屏幕,手指似乎滑动了界面,“最近青城的夕阳很漂亮,你回来的话”
陆敏后知后觉发现他在念自己刚发的话,耳廓立时泛红。
杭敬承:“应该可以看到。”
说罢他忽然笑了。
“那你给我看一眼。”
陆敏乖乖举起手机,将屏幕翻转过去,对准街对面的夕阳。
“确实很漂亮。”听筒传来他懒散含混的声音,夹杂细微的电流颗粒感。
“但是敏敏。”
“嗯?”她小声回应。
杭敬承说:“其实你可以直接说。”
“杭敬承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你小子你小子你小子!!!
(BTW为了不影响阅读体验,一些关于这本书的碎碎念以后都会放大眼仔,可以去那里找我丸~)
第 52 章
天边的火烧云缓慢移动, 夕阳一点点下沉。
屏幕里的人垂眼看镜头,陆敏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然而脸上还是做不出任何表情, 倒是耳根到脸侧的白皙皮肤上笼罩可疑红晕。
“姑娘, 你的水果。”身后水果摊的老板叫她。
陆敏赶紧转身,镜头一阵乱晃,在金额栏输入10.2。
屏幕里的人似乎也在跟身旁人说着什么,她松了口气。
杭敬承看到的是半个水果摊和水泥地面,以及不知道是谁的来回走动的脚。
无奈请求她:“要被晃晕了,镜头转过去呗。”
陆敏拎着水果, 将镜头转回来,“我在买水果。”
给他看自己买的桃子和葡萄。
杭敬承注意到她没褪去粉色的耳垂, 心情愉悦, 问:“就买这么点儿?”
陆敏:“怕放坏。而且每天都从这里经过, 很方便。你也在外面吗?”
“嗯,昨晚收工晚, 今天开工也晚, 刚开完会, 现在准备去片场。”杭敬承转了下屏幕给她看那边的情况。
大学校园现在没什么学生, 不远处有工人在忙忙碌碌架设备。
“看到了。”陆敏说, 杭敬承于是将屏幕转回来。
“最近很忙吗?”问完这句,觉得不妥, 她补充:“下个月不是过生日么。”
“我生日?”杭敬承似乎愣了一下, “哦。是我生日。”
对面有剧组工作人员跟杭敬承打招呼,后者微微颔首示意, 随后看回镜头, “前两天申城一直下雨, 拍不了,导致拍摄计划被打乱,现在工期有点赶。”
说到这,他沉吟片刻,“我尽量回去。那几天好像有台风,这边开不了工。”
陆敏本来在担心他说回不来,听到可以回来后松了口气,说:“好。”
至于生日礼物,杭敬承表示自己不挑,并且愿意提供身高体重鞋码喜好之类的。
不要太贵,懒得保养,但是要好看。
陆敏觉得他很臭屁。
挂掉视频,陆敏伸了个懒腰,看向家的方向。
今天天气不错。
温度刚好。
景色宜人。
忍不住唇角上扬。
/
八月初。
因为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奶茶店白天几乎没有客人,只剩下在线商城的点单。
这天下班后气温还没降下来,陆敏不想从立马回家,留在店里蹭空调。
她今天抱了自己笔记本过来,打开网页浏览某红书。
搜索关键词:男士,生日礼物
第一个关联词就是平价。
但她想买个稍微贵重点的。
上次杭敬承送她那手链好像是五位数。
右下角微信消息跳动,是胡菲菲发来的消息。
胡菲菲:[陆老师还在忙吗?]
配图是一个小女孩吃瓜。
这店离学校不远,胡菲菲前段时间来过,知道陆敏来兼职的事。
陆敏回复下班了。
胡菲菲:[来吃瓜]
胡菲菲:[我今天回学校拿材料 结果你猜怎么着]
胡菲菲:[听说高主任被调查了]
胡菲菲:[估计饭碗不保]
高主任被调查了?
陆敏意外。
高建平除了是教导主任,还兼学校党支部书记,出了名的人精,又相当会拍马屁的,据说‘后台很硬’。
上次家长群里散播谣言的事,高建平原本答应立即查明,直到放暑假才不情不愿通知结果,就是罗茜做的,她在学校收集资料时不小心错填过小号,历城那边也有老师表示自己被罗茜找过,询问当时情况。
这些都不难查,高建平拿到结果后再三试探陆敏,想让她给自己引荐‘贵人’。
陆敏当时在忙期末考和辞职的事,没有理他。
胡菲菲:[说是被家长举报贪污腐败,以权谋私,正好上头来查,算他倒霉]
算学校幸运。
这种人继续留在学校,只会欺软怕硬压榨老师,不会给学生带来一点好处。
陆敏一边浏览网页,一边跟胡菲菲闲聊。
胡菲菲:[陆老师,你真的打算辞职吗?]
陆敏:[上学期期末时跟校长沟通过了校长同意了]
胡菲菲发来哭哭表情包。
胡菲菲:[不要啊 你走了我跟谁一起吃午饭呐]
作为饭搭子,陆敏只能发一朵小花安慰她。
胡菲菲:[那你找到新工作了吗?]
陆敏:[还没,这两天在看招聘信息]
奶茶店的工作只能做兼职,她还是需要一份更稳定的能糊口的工作。
这几天在各种招聘网站上看到许多岗位。
又聊了几句,胡菲菲有事不回复了,陆敏点了右上角的叉。
“一杯柠檬气泡水,全糖,多冰。谢谢。”
店里进来个小男生,陆敏只顾浏览网页,没注意,那男生却注意到她。
“陆老师?”
陆敏抬头,对上梁程惊讶的目光。
“好巧啊,你来这里喝”梁程挠了挠头,显然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
话说到一半他注意到陆敏手边没有饮料,身上倒是有围裙,回头看了一眼,跟柜台后面的店员一样,“陆老师,你来这里打工吗?”
陆敏点头承认,“假期兼职。”
“我以为老师会趁假期出去旅游呢”梁程抿唇怯怯地笑,不知道是不是刚剧烈运动过,满头大汗。
梁程父母强势,曾经在超市底下找过陆敏的事,但这个他本人性子一直文弱羞涩。
陆敏原不想跟从前的学生多交流,但看他汗涔涔的模样,身后的又空调冷风直吹过来,很容易感冒。
她回身打开挂在椅子背上的包,从里面拿出湿巾,抽出来几片递给他。
梁程受宠若惊,“谢谢,谢谢老师。”
他小心地将湿巾折起来擦汗,胡乱擦过后攥紧进掌心,神情期待地问她:“老师,如果下学期你还教我们的话,暑假的历史作业要收吗?”
陆敏猜他已经将作业写完了,不然不会这么问。
他历史单科的底子一向不错,如果不是家长控制欲太强,成绩起伏不会那么大。
“这个要看你的新老师了。但是学进去的知识不会让你吃亏的。”陆敏说。
梁程敏锐捕捉前一句,惊讶道:“老师你不带我们了吗?”
陆敏抿唇不语。
梁程低着头,抬眼瞄她的神情,半晌,小声说:“老师,你现在好像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了。”
之前陆敏上完课还会在班里多留一会儿,现在几乎讲完最后一句话,拎着包就走。
加上她不做班主任,平时在家长群也不说话,除了上课时间,几乎没有她任何消息。
陆敏只是扭头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表情平静,长睫遮住眼眸。
梁程悄悄攥紧掌心,“但是那件事情,我知道不是老师的错,嗯,在出公告之前,就相信不是老师的错”
“就是你们班主任说的?他妈的,什么老师”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短袖衣摆撩起来散热,露出滚圆肚子。
“我看闺女的抑郁症就是她搞出来的,什么家访家访的,还不是为了变相收钱,她们肯定是跟医院串通好了。厕所在哪?厕所都没有什么破店。”中年男人临走时不忘在店门口啐一口。
当初梁程父母就是怀疑陆敏想乱收费。
小插曲让陆敏和梁程都非常尴尬,躲开对方的视线,看向别处。
“那个,那个家长他,肯定是误会了”梁程揪自己手指。
陆敏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难堪,点头。
“我,我,那个,他们,那个”梁程憋得脸红,垂下脑袋,小声嗫嚅:“我还是希望老师你能继续教我们。”
陆敏看着浏览器上收藏的招聘网站,手指微动,没有给他答复。
/
申城,某酒店。
身材清瘦,穿了一身桃红柳绿的男孩翘着二郎腿躺沙发上,胳膊垂在一侧,两指揪绿植叶子,他仰面朝天,薄薄的单眼皮耷拉着,百般聊赖。
“哥。我到这一个小时了,你那电话还没打完?是头牛也饿死了。”
杭敬承刚挂了电话,从落地窗前回头,眼皮掀也没掀,“我谢谢你的关心。”
杭维伊撑胳膊坐起来,咧嘴笑,带着少年人的俊朗气,“不客气。现在出发?”
杭敬承摆了下手,“你先去。我这边还没沟通完。”
杭维伊不动身,“不是吧哥,我专门来看你,连顿饭你都不陪?”
“所以少爷逃掉补课来这里,到底有何贵干?”杭敬承款步走过来,在沙发另一侧坐下,仍旧在滑手机翻消息。
“当然有正事。”杭维伊坐直身子,盘腿对着他,“爸说让你回家。”
此回家非彼回家。
杭敬承扭头,撩起清冷眼皮看他,“这回是什么条件?”
杭维伊不想跟他哥对着干,放软语气,“不是马上,等你弄完手头的项目。妈说让你进姑父那边的公司,表哥不是去做海外了嘛,手底下空出来的位置,想让你去。”
上次还是想叫他重拾国际商法那边的事。
杭敬承视线扫了一圈,落回自己的手机屏幕,刚巧变暗,两秒后熄屏。
屏幕倒映他晦暗不明的脸。
“可我只想做电影,对酒店生意没兴趣也没能力,到时候搞砸哦杭天磊巴不得我搞砸。”杭敬承向后靠住沙发,揉了揉眉心。
杭家需要一个有能力,但是能力不足以支撑野心的那种帮手。
杭维伊摊手:“但是你不用像现在这么累啊。挣的钱也会比现在多。”
杭敬承有时候会想痛扁一些天真无邪的脸。
按开手机,低垂视线,语气混不吝,“理解你作为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不太理解工具人的心情,但这是我的地盘,劝你谨言慎行。”
杭维伊讪讪。
有些事不是他能决定的。
又觉得不甘心。
虽然他也觉得父母做法过分,但是从实际利益出发,他不觉得哥哥走家里安排的路会被亏欠。
手机震动。
杭敬承来了电话,起身去接。
“喂?所以那几台机器不能延期么无论如何没可能的意思?你发邮箱。”
挂掉电话,杭敬承回身,乌目沉沉。
剧组里几台拍摄设备是租来的,因为前两天工期延误需要续租,这种事一般好商量,但这次对方很干脆地拒绝了。
杭维伊从茶几上拿了个橙子,往上一抛,伸手接住,“哥,你们拍戏怎么全是意外。”
他将垃圾桶勾过来,剥橙子,“所以姜还是老的辣,二姑直接不让你跟那个庄小绵见面。”
庄家涉足娱乐行业,有意让小女儿跟杭家接触,老爷子在杭家这一辈的年轻人里最看好杭敬承,但这事当时被杭天晴拦下了。
剧组常态就是出现意外,再周密的计划都免不了。从立项到最终的宣发分红阶段,作为制片人要批复、签字成百上千份文件,其间就是各种源源不断的突发状况。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人脉,做电影本质也是生意,要的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至于婚姻这种捆绑关系,从古至今都是人脉交换的不二法门。杭天晴那么做就是断杭敬承一条路。
杭敬承心说你小子看的倒是明白。
掀开电脑,打开邮件箱,拖动滚轮。
这家公司法人里有个名字很眼熟。
他半阖眸,眼底闪过黯色。
没记错的话,这人家里是做餐饮生意的,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所以很讨好陈和。
陈和爽快地承认了这点。
杭维伊捱不住,下楼吃晚饭,杭敬承一人站在套房落地窗前。
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夜间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车灯璀璨涌动。
夜风撩起厚重的灰色窗帘,瘦削高挑的身影就显得孤寂,单薄,如绝云端。
电话另一端说:“这事倒也不是我授意,但吴家那个就是这么做了,你说怎么办。”
杭敬承心里有数,也就不再纠结是谁在给自己使绊子,嗓音冷清,带了点随意,“不怎么办。他自己选的路自己一路走好。”
对面陈和明显一顿。
挂电话前,陈和意味深长地说:
“吴家那小子可是挤破了头都想分家里那杯羹,敬承。”
杭敬承眸色一凛,挂断电话。
苏浩进来送需要签字的文件,顺便问他设备的事。
“抓紧工期。”杭敬承点开天气,下滑到接下来一周的天气
苏浩问:“那承哥你后天回青城的机票先取消一下?”
/
接到杭敬承电话时,陆敏正在纠结要不要递交辞职信和学校的文件。
把这个交上去,她的教学生涯就可以结束了。
“啊不回来了吗。”陆敏坐在沙发上,蜷了下按在文件上的手指。
“我把礼物寄给你?”
距离他生日只剩一天时间,她本来预备好做什么菜了,幸好还没买材料。
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不用,等月中也许有时间回去,最不济下月初也能结束拍摄。”杭敬承说:“到时候补一个吧。”
他对过生日这事没什么执念。
“哦,好。那你在剧组过吧。”陆敏平淡道。
杭敬承听不得这语气,“看那天忙不忙。忙起来就顾不上了,说不定要熬几个大夜。最近什么事都不顺,昨天还被米菠萝*砸头了”
越说越委屈。
陆敏紧张:“受伤了吗?”
杭敬承:“没。暂时没。还没去医院检查。”
陆敏:“那你一定抽空去查一下呀。”
关乎身体健康的事怎么能轻视。
然后杭敬承似乎低笑一声,远隔千里,低哑嗓音像羽毛一样在她耳朵尖轻轻搔了一下。
“你骗我的?”陆敏警觉。
“也不是。”进组一个多月,他确实整个人带着疲倦,似忽在抽烟,她几乎可以想象明亮的橙花在他唇边绽放,只一瞬,随后只剩凛凛冷气。
“我过生日本来不讲究的,倒是被你勾的到时候打电话给我唱首生日快乐歌?听到没,当个事儿。”
“喔。”她还在纠结他诓她的事,随意应着。
用一根手指的指尖去抠二九笼子上那个小夹子,执拗地要那只能两指捏开的小夹子妥协。
杭敬承偏要问她:“喔是什么意思,答不答应?”
她偏不答应。
半晌,没得到她回应,他也没说话。
听筒偶尔一阵细微的电流声。
陆敏觉得心里发涩,像摔掉滚珠的笔尖,涩钝地划过纸面,留下粗细不平断断续续的线。
听筒里,杭敬承叹了口气,“敏敏,你过来吧。我累,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来迟,谢罪。
但是求收藏新预收,《先婚后爱》(对没想好名字)梗就是陌生人的慢热先婚后爱。(求求了给个收藏吧)
*杭老板没撒谎,被砸头了。但米菠萝是剧组用的泡沫反光板。
第 53 章
“请两天假去申城玩啊?行, 你去吧。”奶茶店老板爽快地答应了陆敏的请求,“正好这两天店里不忙。”
陆敏道谢,挂掉电话, 着手收拾行李。
她很少出远门, 也没什么旅游经历,更因为恐飞从来没坐过飞机,准备这一趟旅程对她来说更像一项未知的挑战。
杭敬承给她订了机票,考虑到二九不能一鸟在家,叫她准备好防疫证明,他找人办了托运。
从提出叫她过去, 到她踏上飞机,前后不过二十小时。
像做梦一样。
青城国际机场很大, 从值机台到登机口要做摆渡车的那种大, 陆敏几乎茫然, 好在杭敬承提前安排了个姐姐来接她,带她取登机牌、办托运、过安检。
到了起飞这一刻, 飞机颠簸, 整个人好像被座椅推着, 心跳鼓噪, 耳朵也很疼, 陆敏不敢看窗外,只紧盯着自己的裙摆, 手指攥紧安全带, 勒出一道白色痕迹。
然而心里的期待,大过恐惧。
两小时的行程很快结束。
下飞机时陆敏站起身在座位上等了许久, 终于排队下来, 身前还有同一航班的乘客, 她慢慢走着,抿着嘴巴,眼睛里穿过人潮,亦步亦趋地模仿着。
中途差点跟人去了厕所,她看到头顶指示牌,脚步一顿,赶紧拐弯。
折腾了一小会儿,还算顺利地领到行李和二九,继续跟着指示找出口。
申城这个机场比青城还要大,陆敏背着琴包,一手拽行李箱,一手拎着二九,走走停停,腿一步比一步沉。
路上有人似乎好奇外带包里的二九,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她,她耷拉脑袋,闷头往前走。
视线范围内出现好多双鞋,从身旁匆匆走过。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听见谁叫了自己一声。她抬头看了看,没找到人,低头继续朝前走。
杭敬承无奈,伸手将人拦腰截下,“哎哎。往哪儿走?”
“唔。”陆敏小小地惊呼一声,茫然抬头,看清身前的人后尴尬地蜷了下手指。
“我没看到你。”
杭敬承上下打量她一圈,挑眉,接过她手里二九和行李箱,又取下琴包,“闷头走当然看不到,我又不长在地里。吉他也带过来了?”
“嗯。”她点头。
杭敬承:“走吧,车在底下。”
她亦步亦趋,乖乖跟上。
到了停车场,很快找到车,苏浩在驾驶座等着,下车热情地跟陆敏打招呼,帮忙搬行李。
杭敬承拉开后排车门,叫陆敏上去,随后绕到另一边,躬身上车。
“嫂子这次来申城玩几天?”苏浩系安全带。
陆敏回答说:“两天。”
“哦,不多待几天吗?申城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比如申城大学旁边那条街”
“因为还有工作。”
“哦。”苏浩用手背蹭了下鼻子,瞥一眼内视镜。
陆敏无心让他局促,只是平时跟不熟的人说话,就是这个风格。
“路上累不累?”杭敬承问。
陆敏犹豫片刻,说:“还好。”
“到酒店休息休息。”
“嗯。”
这句话出口后,是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实际上陆敏在飞机上幻想过数次重逢后的画面,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似乎是因为近一个月没见,或者是因为旁边有第三个人,她跟他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似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苏浩似乎也觉察到这份尴尬,打开车载音响,放了首歌。
杭敬承提了提裤脚,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视线从内视镜滑到身侧的女人,陆敏习惯靠在车窗上往外看,这次大概是新环境拘谨,没有靠上去,嘴巴抿起来又松开,浅绛色的唇水色润泽。
眼睫微动,眼底就多了份柔软。
汽车似乎上了高架,下午四点,路灯没有亮起,入目皆是高楼大厦。台风转向,没有过境,但带来一阵降雨,细雨迷蒙。
是适合睡懒觉的好天气。
陆敏将十指扣到一起,收回视线,偷偷看向内视镜。
杭敬承今天穿了条烟灰色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二九抱怀里了,袖口扣着扣子,熨帖板正,腕骨清落。
好久没见的人,还是原来的模样,她却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了。
他伸手臂,拦腰将她勾到座位中间。
陆敏没防备,整个人歪过去,下意识用手臂撑住座椅,心脏剧烈跳动几下,杭敬承垂眼看她,竖起食指放到嘴边,对她摇了摇头,抬下颌指向驾驶座,示意她不要说话。
前排可能会听到。
而在第三个人听得到的情况下闲聊又会很尴尬。
陆敏垂着眼睛,睫毛颤了颤,自觉收回手臂搭到腿上,杭敬承揽着她的腰将她搂到中间偏自己这一侧。
“只请了两天假?”他抬手捺着她耳侧,将她拢到自己肩头。
离得太近,杭敬承的声音几乎响在她耳边,又很轻,不像从听筒里传出来,气声直接传到耳朵里,让陆敏心尖一颤。
她稍稍挪开一段距离,“店里离不开”
“什么?”杭敬承似乎听不清,疑惑。
“店里”
“嗯?”
好吧。
她手指揪着自己的裙摆,靠到他肩头,小小声:“店里离不开人,我走了跟我同一个位置的女生就要加班,请太久不好。”
“好吧,能来就很好了。”杭敬承说,“原以为你不会轻易答应呢。”
陆敏扭头看他,眨巴眼睛,“可是你说食宿全免,还包路费。”
她没扎头发,转头时发丝摩挲他的衬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白皙的耳朵尖露出来。
杭敬承笑,“你也太现实。说点好听的行不行?”
陆敏抿唇,不看他了,脑袋依旧靠在他肩侧,唇线微勾。
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雪松檀香,像冷色灯光下的木质调酒台,微辛苦调带着一丝烟草味。
让人安心。
杭敬承只是习惯性得寸进尺,进不了也无所谓,好歹人在自己身边。
“坐飞机感觉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
陆敏往前瞄一眼,车载音响在放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苏浩动情地跟唱,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有点害怕,耳朵痛。你把二九的拉链拉开吧,透透气。”
杭敬承低头扯拉链,顺便问:“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是不是,严重么?”
“还好。”
“那会儿气压变化,可以试试咽口水,或者嚼口香糖,等你回去时捎一盒。”
“好。”陆敏应着,“今天剧组不拍摄吗?”
“拍着呢。偷溜出来的,等会儿还得回去。”
“喔。”
果然很忙。
杭敬承:“其实飞机上景色挺不错,回去的时候可以往窗外看看你戴耳钉了?”
注意到她耳侧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戴了。”陆敏抬手摸耳垂。
杭敬承偏头,垂下眼睫,用指腹拨开她耳侧的碎发。
半个指甲盖大小,镂刻玫瑰样式的金属,夕阳的光柱映进来,随着车辆晃动泠泠折着光,若隐若现。
他认出是自己送的那副,心情愉悦,掌心覆过她的手背,指腹轻擦耳钉。
陆敏抬眸,眼睫微颤。
杭敬承只是垂眸看着她,手指捺着她的耳垂。
极轻的温热触感,从敏感耳侧游移到下颌,慢慢移到下颌,她的心口被攥紧一样颤栗,连带着绷紧脚背。
“伤口怎么样,拆线了么?”
说着,手指就捺在她唇下,轻轻下扯。
她点头,带着他的手指一起晃动。
发动机的细微轰鸣与车载音响的律动忽然变得非常远,相隔了一层玻璃罩子。
杭敬承笑着,她在他黑色的像镜湖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微亮的眼睛。
他低头,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二九大喊:“羞羞羞!”
“什么声音?”苏浩纳闷,正好碰到堵车,车子走不动,“又堵了,真——”他抱怨着,伸懒腰,余光注意到身后不对劲。
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中间了,刚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胳膊上站了只小鸟,伸着脖子跟她要啵啵。
老板在另一侧沉着脸,看上去心情不好。
气氛不对劲。
苏浩收回视线,噤声。
/
杭敬承大概是真的忙,到了酒店没来得及下车,就被电话叫走,苏浩帮陆敏将行李搬上去,交给她一份房卡。
陆敏折腾一天实在太累,没有洗澡,喂过二九后,坐回沙发,蹬掉拖鞋,两腿蜷缩上去,渐渐眼皮沉重。
朦胧间感觉有人在敲门。
陆敏眉头微蹙,偏头,两秒后睁开双眼,撑着沙发坐起身。
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下来,华灯初上。
她出门前看了眼手机,杭敬承没给发消息。
走到门口,陆敏将手搭到把手上,没按下去,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正好对上一张清俊的少年脸。
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裹着酒店浴袍,头发湿漉漉带着白色泡沫,手指不知疲倦地按门铃。
陆敏皱眉,迅速绷紧神经,整个人呈防御姿态。
也许是按门铃没有得到回应,少年开始敲门,“哥?承哥?二哥?借你浴室洗个澡,我房间”
陆敏走回客厅沙发,捡起自己正在充电的手机,给杭敬承拨过去。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她挂断,屏息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似乎停下了。
站在原地大约两分钟,没有动弹,门外的人似乎走了。
陆敏松了口气。
然而细想刚才少年喊的名字,似乎是承哥?
他认识杭敬承?
但是剧组拍戏怎么会带这种高中生模样的男生。
不多时,杭敬承拨回来。
“喂?”
“喂,敏敏,刚才有人敲门了?”
“嗯,我没开。”陆敏说,顿了顿,试探问:“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杭维伊。”杭敬承言简意赅。
“啊,是你弟弟”
因为相亲时没带他弟弟,结婚没办仪式,她也没去过他家,所以一直是只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不知相貌。
杭敬承笑,“没事,他房间花洒坏了洗不了澡,问了前台以为我在,就去敲门了。不用管他,没什么。”
那边人声嘈杂,似乎在拍摄现场。
陆敏应声:“嗯,我知道了。你忙吧。”
挂断前,杭敬承叫她先歇着。今晚早点收工,出去吃火锅。
经过这么一遭,陆敏再睡不着,洗了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将二九和吉他拿出来排练。
大约晚上七点,又有人来敲门,这次小心许多。
陆敏透过猫眼看到那张清俊少年脸,顿了顿,打开房门。
“嫂子。”杭维伊毕恭毕敬,单薄狭长的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陆敏点头,“你好。”
“那个。”杭维伊挠头,“承哥叫我带你出去吃饭。”
“好。”陆敏往房间内看了一眼,“你稍等一下。”
“好嘞。”杭维伊应着,乖巧在门口等。
陆敏换好了衣服,只回房间安置好二九,拿了个手提包,出门。
杭维伊跟他哥不一样,他哥是有事说事,他是没话找话,一路上嘴巴嘚吧嘚嘚吧嘚,说个没完。
“嫂子我跟你说旁边这个店,无敌好吃”
“那个男的我昨天见过,渣男”
“我哥忙起来就脚后跟打后脑勺”
杭维伊甚至跟申城本地司机聊起来,聊得司机老泪纵横。
不知道什么时候聊到工作,杭维伊一转头,“嫂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陆敏一顿,说:“原本是高中历史老师。”
“老师,啊”杭维伊跟被点了哑穴似的,迅速蔫下去。
陆敏:“但是在考虑辞职。”
杭维伊瞬间康复,“啊,那就好。”
见陆敏疑惑,他解释:“我那个,我对老师PTSD,一听见就脑仁儿疼。”
到了火锅店,杭敬承刚收工,还要等一会儿才到,杭维伊点了鸳鸯锅锅底和配菜,撺掇陆敏先去调蘸料。
陆敏找碟子,用勺子挖了点麻酱,放少许小米辣、香醋,又加了点生抽和香油。一转头杭维伊已经调好一碟,正在给第二碟加香菜,指甲盖大小的勺子,居然可以装下三厘米高的香菜。
两碟都加了葱花、香菜和蒜泥。
“哟,吃上了?就等我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敏立即回头,杭敬承姗姗来迟,垂眸对上她的视线,慢悠悠勾唇。
“哥哥哥哥,坐坐坐。”杭维伊殷勤。
杭敬承眼皮一撩,满脸‘就知道你小子有事’的表情,抽椅子坐下。
“你不来我跟嫂子都不敢吃,还给你调了蘸料,尝尝,好吃。”杭维伊将调好蘸料推出来。
陆敏意外,刚才还以为那两份全是给他自己调的。
杭敬承挽衬衫袖子,视线一扫,“你把卖香菜的打死了?”
杭维伊惊讶:“啊?香菜多好吃啊。”
“我挑食。”杭敬承四下看了看,将杭维伊的碟子抽过来,香菜全挑进去,但发现有小段的菜梗和葱花。
杭敬承:
全还给杭维伊,自己推椅子站起身。
杭维伊:“哥你干嘛去?”
杭敬承头也不回,“再弄一份。”
“别呗。我来——”
杭敬承不搭理他了。
杭维伊果然有求于他哥,吃饭时跟他要手机,说要买鞋,自己账号限购了。杭敬承把手机给他,付款时接回来。
“谢谢哥哥!”杭维伊笑得挺甜。
“少恶心我。”杭敬承嫌弃他,看着自动跳转的订单详情,“你现在46的脚了?”
杭维伊打开手机,“去年就44了啊。那个钱微信转你嗷。”
陆敏在一旁听着,感觉这兄弟两个虽然亲昵,但是跟没怎么生活在一起过似的,对彼此的喜恶和基本状况都不了解。
/
打打闹闹吃过饭,陆敏跟杭敬承一起回酒店。
后者中途被剧组工作人员叫住,上楼要晚一些。
陆敏先回房间,按下开关,冷白灯光倾泻下来。
她开了电视,关好门窗将二九放出来玩,随后进洗手间。
中间听到门外的动静,知道是他回来了。她洗过手,抽了张纸巾,一边擦一边推门。
杭敬承就倚在门口,伸手将她拦下,然后拽到怀里。
“等你半天了。”他低头,将鼻尖埋在他颈窝,热息蹭得她发痒。
“我才进去两分钟。”陆敏攥着纸团,任他抱着,“而且是你太忙。”
“嗯,才忙半个月你就跟我装不熟。”杭敬承阖眸,懒洋洋说。他整个人都要靠在她身上,压得她后退半步步,挨到墙边才支撑住。
陆敏两手抵着他的胸膛,小声嘀咕,顶嘴道:“本来也没多熟。”
要不是今晚太累,她是可以推开他的。
杭敬承轻笑一声,偏头附到她耳侧,气声说了几个字。
陆敏一怔,脸颊飞上红云,嫣红嘴唇微张,说不出半句话。
这人荤|话出口生猛不忌。
杭敬承见状,心情颇愉悦地拍拍她的腰,“我先去洗澡。”
作者有话说:
羞羞羞!
第 54 章
清晨。
晨光从窗帘缝隙中倾泻出一段光柱, 浮尘飘动。
陆敏梦见自己要去上学,只穿了件毛衣就出门,发现外面在下雪, 居然是冬季。她立即上楼, 然而没带家里钥匙,怎么敲门都没人应。
好冷。
意识渐渐清明,她翻了个身,发觉身上没有任何保暖物。
困倦让她懒得思考被子去哪了,习惯性往床中间滚,被人墙挡住。
陆敏意外, 恍惚中意识到杭敬承还没起床。
后者被她碰到胳膊,翻了个身, 床垫轻微塌陷晃动。
陆敏屏住呼吸。
房间静谧, 只剩空调细微的风声。
除去休息时, 先前大多数时候,杭敬承都比她起得更早。今天好像变成例外。
身后没动静, 她睡眼惺忪, 翘脚勾住床沿, 小心地往回挪。
杭敬承伸手将人捞回去。
“昨晚没抱被子过来?”声音低哑含混, 带着浓浓的睡意。
陆敏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热意顺着肌理的触感流淌开来,在冷气十足的早晨显得再舒服不过, 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
这间是套房里的客卧。昨晚主卧的床湿得不能睡没,后半夜简单洗了个澡, 换到这里, 倒头就睡。
谁知道被子在哪。
她阖上眼睛, 探了探脑袋,找枕头最舒服的位置,“你怎么没起床。”
“嗯?”杭敬承将下巴抵在她发顶,闭着眼睛呓语。
过了会儿,才传来他含混的嗓音。
“下午开工。饿不饿?”
回应他的是平稳的呼吸声。
杭敬承没睁眼,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
陆敏醒来时已经接近上午十点。
身上盖了条被子,身旁的人已不见。
她掀被子往下看了看,抿唇。
行李箱在主卧,昨晚脱掉的衣服好像在客厅。
纠结片刻,陆敏迅速起身去衣柜找了件浴袍。
推门到客厅。
杭敬承正神清气爽地在落地窗前的桌上办公,慢悠悠回头看她一眼,胳膊搭到椅背之后,笑了。
陆敏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低头打量自己的打扮,耳根发烫。
杏眼瞪他。
不知道节制。
沙发上没有衣服,估计被收起来了。
她回主卧洗漱,换了身衣服。
再次出门时杭敬承仍坐在原位,她先喂了二九,随后握着手机,打算去沙发上歇歇,被杭敬承叫住。
他搭在滑动触控板上的手指抬起来,敲敲旁边的位置,“坐这儿。”
“晒晒太阳。”
陆敏看了眼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停顿片刻。
还是趿着拖鞋走过去,意外地发现桌上还有份早餐,半屉小笼包、生煎和一份南瓜粥。
杭敬承盯着电脑敲键盘,没抬头,“刚送来的。趁热吃。”
陆敏盯着这份早餐,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扯椅子坐下。
小笼包很好吃,瘦肉馅的。
但她更喜欢生煎。
早晨起来就有饭吃,不用等午餐。
心满意足。
陆敏扯纸巾擦手,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捏起陶瓷调羹搅粥。
杭敬承沉眉肃目,胳膊搭在桌沿,狭长锐利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检查发票一类的东西。
认真起来叫人不敢打扰。
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亮起。
陆敏拿起来,点开对话框,眉头稍蹙,半晌没敲下回复。
“怎么?”杭敬承开口打破安静,视线仍落在自己手里的文件上。
陆敏看着他愣了会儿,才发觉他在问自己。
“是学校同事,问我辞职的事定下来没有。因为这段时间学校和教育局都有人,办理离职方便些。”
杭敬承没抬眼,“前段时间不是已经交了辞职信?”
“嗯,还得签些文件,交给学校,由学校交给教育局审批,才能算生效。”
离职要比入职还要麻烦。
“确定要辞职吗?”杭敬承随意问。
陆敏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嗯。”
“好。”杭敬承没问别的,支持了她的决定。
他有时打字,修长手指起落,指尖按在键盘上,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咔哒声。
陆敏单手托腮,盯着他青筋脉络微突的手背,“但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辞职后要做什么。”
“这两天上网搜了搜,感觉自己能做的不多。好像可以考公,去博物馆、档案馆或者是国安局,但是准备考试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我看了看青城没有这些位置。附近卫城倒是有,不过位置很少。”
陆敏低头喝一勺粥,继续说:“继续读书好像不可能了,成本太高。剩下的就是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去做新媒体?暂时没太有头绪。”
“你想回去读书么?”杭敬承问。
“欸?”陆敏没想到他会抓住这一句。
“想做就去做。不用担心成本。”
杭敬承回复别人的消息。
陆敏半晌没音声,他扭头看过去,她放下调羹,表情严肃。
“准备考试需要钱,读书也需要钱,家里没钱供我了。我自己的钱也不多,万一出点什么事,就得辍学。还是说你要供我?我不要。”态度坚决。
杭敬承将手从桌上挪开,转椅子面向她,视线转向窗外又落回她脸上,笑说:“来你先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家里没钱供你读书了,还是我要供你。”
陆敏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眨了眨眼睛。
杭敬承靠住椅背,垂下眼睛看她,“怎么,你爸妈是家里,我是家外?”
“喔”原来是这个。
婚后好像确实是新的小家庭,她也习惯将茂悦府的房子称为‘家’,但是潜意识家人的概念还是跟陆建国和王丽琴联系在一起。
陆敏心虚,低垂脑袋,十指纠结到一起。
“不是。”
“不信。”杭敬承:“合着就我一人巴巴把你当家属,在你心里连家人都算不上。”
有点委屈。
“我真的,”她着急辩驳,“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习惯。”
顿了顿,“而且,你跑题了。”
她一本正经。
“啧。”杭敬承表情有点嫌弃,似乎在控诉她的不解风情,“你懂什么叫夫妻情.趣。”
这人。
陆敏羞恼,推他转回去,“做你的表格,不要理我。”
她压根推不动他。杭敬承勾唇笑,笑得懒散随意,“回题回题。你手头钱够不够?”
“嗯?”陆敏狐疑打量他,确认他不会再忽然聊到别的,才点头,“只是读书的话应该够。”
她手头还有点钱,节省点的话,应该可以脱产读书。
“那就去读。至于遇到意外,你知道婚姻什么意义,不只是纾解生理欲.望,还能给你兜着底。”
啊。这是要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读书。
陆敏怔愣片刻,对上杭敬承的视线,后者语气一贯的松散,狭长深邃的眼睛里却是分明决断。
从前总觉得自己每一脚都踩在独木桥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摔得鼻青脸肿,于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踏实感。
她渺小如蝼蚁的生命仿佛可以被坚实地承托起来。
陆敏没去看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小幅度地勾起唇角,“虽然但是,我还是更喜欢挣钱。”
杭敬承意外,随后无奈嗤笑,“行。随你。”
他回身拿起文件翻看。
陆敏低头,调羹将粥里的枸杞搅得团团转。
“其实我还考虑过前台,保安,或者宿管。但是”
杭敬承:“但是?”
“但是那样的话,这辈子好像就能看到头了。”
找一份不需要学历的养老职业,每天登记来往的人,搬个小板凳在太阳底下唠嗑,拿基本工资,倒是清闲,但是一眼看过去,未来的模样似乎就被定下了——就这样消磨到退休,直至死亡。
陆敏不喜欢太卷或是压力太大的职业,也想过摆烂。
然而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吧。
杭敬承偏头看着她,沉吟片刻,开口问:“当初是自己选的教师行业么?”
“算是,被动选择吧。”陆敏迟疑道:“因为当时摆在面前的路很少。”
“不过刚入职第一年还挺开心的。后面居然越做越狼狈了。”她自嘲。
杭敬承:“不是还有几天么,不用想这么多。慢慢考虑。”
平缓的语气像淙淙流水。
陆敏看着他的脸,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将烦恼抛去一边。
杭敬承因为她的放松,也松懈下来,随口提议:“下午跟我去片场看看?”
“下午么?”陆敏停顿片刻,看向客厅另一侧,“下午想睡觉。明天可以吗?”
杭敬承点头,“随你。”
“看电视!”
扑棱扑棱。
“看电视!”
扑棱扑棱。
二九怒踹笼子。
它不明白今天两脚走地兽为什么不来陪它了。
明明它这么可爱。
陆敏赶紧起身。
/
杭敬承下午去组里盯进度,陆敏一个人在酒店,抓住二九进行特训。
然而他迟迟不回来。
陆敏趴在窗前、躺在床头、坐在沙发上或是靠在玄关处,二九站在她肩头、站在她手腕、飞到茶几上或是站在鞋柜上。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
望眼欲穿。
眼见着钟表时针慢慢从十一转向十二,陆敏叹气,揉了揉酸僵的脖子,叫二九站自己手上,带它一起回到客厅。
千里迢迢背过来的吉他静静躺在沙发上。
她叫二九去桌上玩,自己捡起吉他,抱在怀里,坐下,手臂搭在共鸣箱上,指尖按住品丝。
“二九。”
二九翘爪挠脑袋。
吉他声响起,它摇头晃脑:“公租雷”
门口似乎有动静,陆敏赶紧停手,竖食指放嘴边,“嘘!”
杭敬承蹬掉皮鞋换棉拖,经过玄关看过去,陆敏坐在沙发上,二九站在她肩头,一人一鸟眼巴巴看着他。
他笑着走过去,“怎么还没睡?”
陆敏一愣,看了眼时间。
“下午睡多了,现在不困。”
杭敬承解袖扣,顺便手指轻点二九的脑袋,“它也不困?”
二九扭头就要咬他。
“嘶。”杭敬承倒吸凉气。
陆敏见状赶紧阻止二九。
杭敬承抽手:“好像出血了。”
“真的吗?疼不疼,我给你包”陆敏担心,然而抬眼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晓得他在耍自己。
陆敏:
杭敬承并不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内疚,坦然看着她,“我先去洗澡。天儿太热了。”
他抬手解领口扣子,转身朝卧室走去。
“哎——”陆敏轻声。
杭敬承回头,“怎么着,一起?”
她扭头不理他了。
杭敬承低笑一声,进了浴室。
陆敏关掉客厅的灯,只点了两盏香薰蜡烛——她从房间角落看到的,想着物尽其用。
/
杭敬承简单冲了个澡,擦了擦头发,披上睡袍,走出来。
客厅灯被关了,只留两盏蜡烛,烛光摇曳。
陆敏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低垂眼睛,没弹没唱,也不说话。
小火苗轻曳,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做什么呢。”杭敬承低头束睡袍带子。
“乌漆嘛黑的,也不开灯。”
陆敏其实很紧张。
纤白手指按在品丝上,指缘发红,跟品丝接触的地方勒得泛白。
“两分钟。”
两分钟?
杭敬承纳闷,见她没过来的意思,抹黑走过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直到看到她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眼的23:59,脑子里那根弦才接上。
生日啊。
陆敏一言不发盯着屏幕,二九一言不发站在她肩上梳毛。
杭敬承乐了,靠着沙发靠背坐下,顺便擦头发,等着看这俩在计划什么‘惊喜’。
数字跳动,23:59变成00:00
陆敏拨琴弦。
二九摇头晃脑,头顶那一揪金色的羽晃晃悠悠,“公↑租雷↓否嗖↓与tin cei ,hin 吼雷↑僧岑↑怀咯↓!”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
它唱得专注,然而音调乱飞。
“您您都唷钢牙,岁岁都有钢啾!恭嘿内,恭嘿内”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杭敬承愣了好几秒,听到第三句才意识到这是首粤语祝寿歌,乐不可支,擦头发的毛巾从肩上滑下去,懒得捡了。
一曲毕,二九被奖励五颗瓜子。
杭敬承乐得绕了一圈走到沙发正面,中途踢翻一个垃圾桶,没管,问陆敏:“你今儿下午不去片场,在这训练大宝贝呢?”
陆敏诚实点头,专门换了身漂亮裙子,抱着个吉他,正经得不像话。
杭敬承笑,挨着她坐下,“你比它还宝贝。”
陆敏还惦记蛋糕,噌地站起身,去冰箱前将蛋糕拿出来,回来的路上才想起他刚才那句话,两颊微红。
她也只是心血来潮。
好像效果确实喜剧了点。
她把蛋糕拿到茶几上,插上蜡烛,顿了顿,微窘,“有打火机吗?”
“我找找。”杭敬承起身翻抽屉,“没打火机你那蜡烛怎么点的?”
“那个是电的呀。”
“哦。”杭敬承翻到打火机,点燃蛋糕上那根蜡烛。
小火苗轻曳,暖色烛光映亮四周。
“祝你二十八岁快乐,
天天心情不错,
工作马上顺心了”
杭敬承一怔,回头看过去,陆敏低着头在弹吉他。
她闲散地将吉他垫在大腿上,手臂自然垂下去,葱白指尖轻拨品丝,柔顺的乌发披在肩上,脸颊亦有细碎零落,身上穿了条简单的竹青色雏菊印花的吊带裙,自然翘起的二郎腿,踝骨到脚尖肤色暖白。
漂亮。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从心所欲的这种漂亮。
“想唱就唱想说就说,
遇到好人一定比小人多。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从早上起床快乐到晚上进被窝”
跟他平时听到的生日快乐歌不一样。
这首节奏轻快,温柔。
像五月和煦的风吹过春日梢头。
陆敏只是低头唱着,声音低喃缱.绻。
眼睫像是歇落蝴蝶,蝶翅掩映一片小小的扇形阴影。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不用求算命先生也能运气不错,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永远永远永远都快乐。”
拨动最后一次琴弦,指尖歇落。
陆敏抿唇,抬头。
“生日快乐,杭敬承。”
“嗯。”杭敬承笑着看她,慢慢地眨眼,眼梢藏不住温柔。
“许愿吧。”她的嗓子忽然有些哑。
杭敬承原本从来没过生日许愿的习惯,今天真就毫无异议地顺着她了。
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念念有词。
“许完了。”杭敬承干脆利落,起身将蛋糕扯近,“吃蛋糕。”
“现在吗?”陆敏看了向手机。
屏幕熄灭,看不到时间,但是一定过了十二点了。
杭敬承忽然弯腰,用手指捺了下她的脸颊。
陆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他拇指残留的白色奶油。
“杭敬承你二十八了!”
还这么幼稚。
杭敬承只是笑,将吉他抽走放一边,弯下腰来,吻到她脸颊,用温热的唇蹭掉那点奶油。
陆敏呼吸一滞,眼前是他放大数倍的脸,眼睫垂下来,狭长深邃的眼睛凝视她。
“谢谢你的仪式和祝福。”杭敬承顿了顿,似乎无奈,“让我无以为报了,可怎么办。”
他贴在她面颊旁,薄唇启合弄得她很痒。
长相薄冷清落的人,眼眸却生得过分多情,望不到底的汪洋似的叫人溺毙。陆敏感觉自己明白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是什么感觉了——给他那双多情的眼睛一看,她觉得她手臂像热腾腾的牛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她管不了他在说什么了,阖上眼睛,按在沙发上的手指深深陷下去。
然而带着薄茧的手掌不知何时滑到裙底,奶油的细腻触感蜿蜒到大腿。
紧接着那儿忽地一勒,贴身衣物被拨到一边,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
她心尖惊颤,双手抵在他胸膛前,“你干嘛?”
杭敬承慢悠悠笑着,回身刮了块新奶油,立即弯腰覆下来,“你猜猜。”
陆敏并腿,“蛋糕是花钱买的,你太过分了,而且怎么可以”
后半句实在说不出口。
杭敬承无辜:“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感谢。”
陆敏:“但是你浪费!”
而且往那儿抹算哪门子感谢。
底下黏滑,湿哒哒不舒服。
“哦。”杭敬承懒得跟她装了,随意应着,“陆老师教育得对,但是陆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要浪费。”
视线如有实质,懒散却锐利,像某种巡视猎物的兽,将利爪按在她腿上。
杭敬承:“放哪儿不是吃。”
藏着尖爪,从脚踝游移到小腿,撩开裙摆,膝盖,大腿,虎视眈眈的威压。
她忽地明白他要做什么。
瞳孔骤然放大。
杭敬承掐腰将她按下去,顺便问:“要不你叫声好听的?”
陆敏别开脸。
心脏砰砰响在耳边,一声一声大过雷声轰鸣。
他早就料到,笑了笑,埋头下去。
陆敏绷紧脚背,将手指插|入他发间,不觉得自己是牛奶了,觉得自己像早上粥里那颗枸杞,给他搅得七零八散。
作者有话说:
跪了。
*歌曲《祝寿歌》
*改编自歌曲《生日快乐》(李雪莱)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
第 55 章
因为前一夜的放纵, 陆敏睡得很沉,清早不小心被吵醒,迷迷糊糊揉眼睛。
屋里没开灯, 杭敬承掸了掸裤腿, 回身安抚她,“没看清撞床尾凳了,没事,睡吧。”
陆敏上下眼皮打架,翻了个身,继续睡。
然而意识里有一根弦清醒着, 时刻跟瞌睡虫作斗争。
听到脚步声从衣帽间走出来,陆敏挣扎着爬起身。
脚尖探下去, 勾到拖鞋。
从床边路过的男人停住, 不动了。
视线落在她身上。
好像哪里不对劲。
陆敏揉眼睛, 扫了眼一旁的落地镜。
女人身形窈窕,肤色白皙, 长发乱糟糟, 散落背后胸前——是身上唯一的遮挡。
杭敬承正低头整理衬衫领口, 清早要起床的不爽一扫而光, 似笑非笑抬眼瞧她, “打算挽留我?”
咕咚。
陆敏听见自己的羞耻心投湖的声音,立即掀被钻进去。
哗啦一声, 被窝隆起身形, 两条白嫩匀称的小腿还悬在床沿外。
杭敬承笑,“今得去剧组。你下回早点。”
陆敏不想理他, 埋在被子里, 慢慢从床头钻到床尾。
伸出一只手, 捡走自己的睡裙。
白色羽绒被底下人形鼓动,窸窸窣窣,片刻后,停下来。
她先探出脑袋,然后掀开被子,揉着眼睛下床去找行李箱。
杭敬承目睹全程,原该去吃早餐,却也耐着性子等着看她要做什么。
陆敏从行李箱里翻出个纸袋,从里面拿出蓝色印纹包装盒。
站在衣帽间门口,睡眼惺忪看着他,发呆。
“这么早吗?”
杭敬承视线落到她手里,“嗯。今天开工早,你再睡会儿。下午叫人来接你。”
“嗯,唔”陆敏靠住门框,用胳膊挡脸,打了个哈欠,“给你的礼物。”
杭敬承走过来,“是什么?”
“一对,袖扣。”
她连打几个哈欠,泪水涟涟,牵起他的食指,示意他抬胳膊。
从包装盒里拿出一颗袖扣,然后找到他的袖口,指腹摸到原本的扣子,动作顿住。
“嗯?”杭敬承轻声,以为她睡着了。
陆敏抬头,泪光闪烁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忘记学这个怎么戴了。”
杭敬承扭头笑出声,又看回来,“戴这个得换件衬衫。”
陆敏失语。
表情的意思大概是‘为什么不早说’。
杭敬承看了眼时间,去衣帽间换了件衬衫,将扣尾竖起来,穿过双层袖口,最后掰正,招手叫她过来,“整理一下。”
陆敏睡眼惺忪靠在门框旁,小鸡啄米,闻言慢吞吞走过来,给他理了理袖子。
杭敬承盯着她垂下的湿漉漉像沾水猫尾的眼睫,说:“看上去挺贵。”
“嗯?”
“这礼物。”
陆敏放下他的右手,牵起左手,“是有点贵。”
杭敬承:“给你报销?”
她摇头,“我买得起。”
“那谢谢。”杭敬承立马不跟她客气。
顺便摘掉袖扣,换回刚才那件衬衫。
/
陆敏早上醒了之后,干脆跟杭敬承一起吃了个早餐。过后窝在沙发上陪二九看电视。
窗外天气依旧不太晴朗,仿佛笼了一层灰扑扑的玻璃罩,雨密风斜,入目阴郁。
因为很少出门旅游,也不爱出门,陆敏没什么要去逛街打卡的意识。
房间开足冷气,她抱着毯子在沙发上午睡。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逸,陆敏双目紧闭,睫毛微颤,蹙起眉头。
忽地一脚踏空,像是坠入深坑。
她胸口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陆敏惊悸未定地打量四周,确定自己是清醒状态,捡起落到一侧的毛毯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梦见那些。
门铃响起。
她抬手揩了下满是冷汗的额头,抽纸巾擦了擦,整理好自己,走去门前。
“嫂子?”杭维伊在门外说话,“我哥叫我来叫你下去吃饭,下午一起去片场。”
一起去片场的还有杭维伊,陆敏有点意外。
不过并不反感。
或许是因为他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又不是自己的学生,她对他又有种特别的亲切。
所以她并非一视同仁地讨厌所有人,并非完全不喜与人交往。
她单纯不擅长与别人维持亲近的关系。
更准确地说,是不擅长主动地维持亲近关系。
车上,杭维伊说自己不想去片场,但是他哥给的太多了。
陆敏不解,但到片场之后,暗自感谢杭敬承的大方——
这场戏在操场拍,各种机器设备的电线缠在一起,几乎有小树树干粗细,铺在地上分散开,像树枝。
面前来来回回上百号人,有的穿着工装马甲,跟对讲机大声讲话,有些在架设备,有些在准备化妆。
陆敏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视线追着过路的人穿梭而去,然后收回。
杭维伊比她大胆地多,四处瞭望,看到什么都会去搭个话。
“今天下午主要就是这里两场戏,我得先去盯着。”杭敬承手里拿了份文件,看腕表,“你先跟维伊到处逛逛,看现场拍摄也行,有事可以找苏浩。苏浩。”
他叫另一侧的助理。
苏浩正在遮阳棚下整理文件,往桌子上墩了墩,跑过来跟陆敏打招呼,“嫂子。”
陆敏礼貌点头。
杭敬承嘱咐他:“等会儿帮我照顾一下。”
苏浩:“好嘞承哥。”
“这场戏马上开始,我先过去。”杭敬承对陆敏说。
她点头,“你快去。”
“好好玩。”杭敬承略一颔首,转身朝导演那里走去。
杭维伊手里多了俩冰棍,递给陆敏一支,“嫂子,这戏女主角才十六岁,新人演员,据说没演过戏呢,说话声音跟你有点像,我一听就这么觉得。”
杭敬承和苏浩都去忙,陆敏就算有事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这时候有个认识的话痨在身旁就显得太美好了。
至少她不会一个人尴尬。
陆敏看着这支不知道哪来的冰棍,犹豫片刻,接过来,撕开包装纸,朝他刚才过来的方向看去。
“女主角是哪一个?”
“就那个,怀里抱了把吉他的那个。”杭维伊咬冰棍,伸手指指向不远处一个穿校服的女孩。
远远看过去,那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吗,瞧着身材不高,脸上带着点婴儿肥,少女式的清丽,像世纪初日本杂志画报上的那种女孩。
“挺好的,看上去很有灵气。”陆敏说。
“漂亮吗?我觉得一般般。”杭维伊满不在意。
陆敏只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杭维伊完全没察觉她的不理睬,看向拍摄现场,眼前一亮,“嫂子,去看他们拍戏?”
说罢也没管陆敏的回应,径直走过去。
因为刚才是杭敬承亲自去门口将两个人接过来的,偶尔有剧组工作人员路过,好奇地打量陆敏,她一个人有点尴尬,默默跟上杭维伊。
杭维伊社交恐怖分子属性,对摄像和灯光好奇,迅速跟身旁的工作人员攀谈起来。
然后满载而归地转身跟陆敏科普。
“嫂子,看见那个没,导演面前那几个屏幕,中间那个叫大监,旁边还有别人看的,搞细节的,叫小监。然后那个指挥搬苹果箱的是道爷,管道具的,搞灯光的叫灯爷苹果箱是垫脚箱就算了,那个板子,居然叫米菠萝,我还以为是什么水果泡饭。”
“米菠萝?”陆敏捕捉字眼。
杭维伊给她指,“就是那个,打光的泡沫板。”
陆敏:
合着杭敬承是被这个砸了头。
她以为是长在树上的什么东西,不小心掉下来砸到他,过来第一天特意留心了他的脑袋。
半下午太阳出来了,杭维伊不知道从哪给陆敏弄了把遮阳伞。
转身就跑了。
陆敏坐在操场看台最顶上一个台阶,低头看了看一旁的防晒霜、小饼干、纯净水和充电宝,默默撑起伞,目送他的背影欢快跑开。
忽然觉得他像旅行青蛙,每次回来都给她带点东西。
底下已经开拍,因为离得远些,听不到在说什么。陆敏原以为女主角练习吉他,今天会拍相关内容,但是没有。
好几台机器对着三两个主角拍摄,而周围围着几十号人。演员需要在这种环境下进行表演。
张暮和杭敬承都在不远处的监视器后,后者兼顾不间断来找他的各个组的人,签文件或是核对事项,偶尔起身接个电话,回来后拎起裤腿坐下来,手肘撑在扶手上,继续看监视器,偶尔跟张暮聊几句。
好像一切都能拿捏得有条不紊,从心所欲。
“我哥挺牛的。对吧。”杭维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
陆敏顿了顿,诚实点头。
“他从小脑子就好使,成绩好,性格也好,想做电影,就做起来了。”杭维伊说。
末了,忽然补一句:“就是运气不好,不会投胎。”
“什么意思?”陆敏因为最后一句话产生疑惑。
杭维伊依然那副少年意气、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她一眼,挪开视线,“没什么。”
“开玩笑的。”
“嫂子你想知道下场戏拍什么吗?”杭维伊问。
他并不等陆敏的回答,站起身,长腿一跨,几下走下台阶,混入人群。
陆敏缓慢移动视线,看向杭敬承,眼底多了份迷茫愁惘。
第二场戏在走调度,操场上多了几个演员,演主角的女孩原本站在‘角落’,忽然变成众矢之的,表情惶然惊愕,随后笑着解释了什么,众人窃窃私语,她也跟同伴聊着什么。
然而当众人散去,女孩自己抱着腿坐在草坪上哭泣。
陆敏没看明白这场戏在干什么,杭维伊噌噌噌跑上来,一句话概括了这场戏:
“她的好朋友当着同学的面把她暗恋别人的事捅出去了。”
陆敏恍然大悟,片刻后心口跟着揪痛了下,看向拍摄区。
镜头前那女孩将惊慌失措、否认、装作不在意,演得很好。
陆敏觉得自己在照十五年前的镜子。
/
剧组有个词叫“抢密度”,意思是争取在一天中某个特定时段的背景下完成拍摄。
今天剧组抢的是落日,所以收工很早,不到七点就基本结束。
杭敬承领陆敏去逛大学旁边的夜市。
据说这边的建筑大多是上世纪上半页建成的,独具特色,门头精致,窗格规整,大块青石低调气派,独具特色的欧式风格。
各种小店营业中,街头也有小摊。
路边栽梧桐,月下枝叶轻曳。陆敏跟在杭敬承身旁慢慢地走着,脚下影子拉长又变短。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杭敬承说:“她啊,张暮找的,也不是学艺术的,就是普通高中生,挺有意思一小姑娘,当时听到他问的时候,很干脆地问自己能不能当主角。”
陆敏原想问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手里的手机嗡了一声。
打开看,是原来的班级群里的消息,无感紧要。
她却盯着自己钉钉的聊天列表愣神。
杭敬承看过来,大概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想退群?”
陆敏说:“但是现在还没正式辞职。”
杭敬承缓步走着,偏头看了她一会儿,“所以是什么让你想要辞职?”
陆敏沉默片刻,在某棵梧桐树前停下,转身看着他的脸。
杭敬承只是松散随意地垂眸瞧她,没有给她压力。
她说:“我今早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去年夏天,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
陆敏语调平静,澄澈的眼睛看着杭敬承,他觉察她的恐惧、胆怯。
觉得心疼。
“我就是忘不了那种眼神。震惊中夹杂厌恶的眼神,他们不用说话,只用眼睛告诉我,‘我对你太失望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师’。”
事情刚发生时,许多人在议论。
很长一段时间,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这样的眼神,来自她爱护的学生,来自曾经信任她的家长——那种对传言表示震惊、难以置信,对她的行为表示恶心嫌弃的眼神。
“不是这样。”杭敬承摇头,“你做的没有错,只是舆论往往盲目,恰巧你被伤害,但是你没有错。”
陆敏用力挤出笑容,想要回应他的安慰。
失败。
于是不再勉强自己。
她说:“其实我知道。后来知道,其实当时有很多人站在我这边,相信我,安慰我。但是我好像只能听到不好的声音,就好像全世界都在指责我的失职,说我要么没安好心,要么就是滥好心。”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摆脱这种声音。杭敬承。”她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学生。保持距离吗,还是像原来一样。”
关于那件事情,质疑声太多,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去“告密”,究竟是为了学生,还是为了满足自己自私的圣母心。
她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以为有些伤口,不去触碰,就会愈合。
原来不会。
关于教师这个职业,到底要做到哪个程度,她找不到边界了。
陆敏抬头,像狸花猫一样的,清冷的,疏离人的,琉璃一样的眼睛,此刻流露的只是脆弱,将肚皮袒露出来的脆弱。
杭敬承思忖片刻,轻声问:“你讨厌你的学生?”
陆敏迟疑。
“我知道,你不讨厌。”他说,“你知道么,那天在菜场遇见你的学生,你说他有见识,喜欢参加活动,事实也是如此,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是很好的老师。”
陆敏一愣,仔细回忆才记起这件小事。
应该是他某次去接她的时候的事。
杭敬承继续说:“后来你在家批改卷子,甚至会记住那么多学生的作业情况,上次如何,这次如何,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种细节。但如果我是你的学生,我会觉得感动,因为被老师在意了。”
“实际上也是这样。我遇到的那个学生口中的你,就是一位让人尊重、喜爱的老师。”
陆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忽觉五味杂陈。
慢慢低下头,鼻尖就酸了。
她原本,
真的,
只是想做一个,
好,
老师。
梧桐树摇曳新生的叶子,天际是黯淡的蓝色,月亮被枝杈分割成破碎的影子。
人来人往,声音变得很远。
“你今天的戏,是拍那个女孩的暗恋被戳破。”陆敏闷闷地说,用手指绞动裙摆,“你转走之后,因为那封信,班里就在传那种话。”
杭敬承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这件事,眼底微动。
虽然是个误会,但是不管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丛致远,她都承担了那份心事泄露的心酸难过。
陆敏:“也许现在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打击很大。我脸皮薄,羞耻心重,却被人指点早恋,偷偷喜欢你,根本配不上你之类的,那段时间真的想过结束自己。”
他没有办法对那个十五岁的女孩说什么。
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另一封信没有坚持送给她。
至少让她不这么煎熬。
陆敏没有察觉他的心绪,自顾自说下去:“当时班里的历史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关注到我,她早就听说这件事,但是没有叫家长,也没有单独找我谈话,只是每天抽空跟我聊几句,确认我的状态。是因为她的尽力保护,我才从羞涩耻辱中走出来。”
王丽琴他们知道这件事时,她已经差不多大学毕业了。基本淡去了那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虽然总是说是因为没有办法才做了老师,但是我想当时报考专业,跟后来择业,其实都受了她的影响。因为自己遇到过很好的老师,所以想成为那样的人。”
陆敏抬头,说到这里,差不多平复了心情,安静地看着他。
杭敬承对她说:“你正在成为那样的人。”
他从不试图教给她什么,也不觉得自己能教给她什么,他只是告知。
告知一些事实。
“那个老师很有分寸感。但是我一直没学会。做不到。”陆敏要确证自己的话似的,摇了摇头,“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话落到地上,像泡久了的搅不开的面条。
“你只是害怕了,因为那件事。”杭敬承缓慢而坚定,“但是要知道,很多事情的好和坏是没有办法界定的。”
“这个社会总是赞扬老师,是蜡烛,是天使,是花匠,好像老师天生应该奉献自己,这本质不就是对老师的伤害么。为什么教育会变成牺牲一部分人去供养另一部分人呢?”
什么意思。
跟老师的牺牲有什么关系。
陆敏稍稍歪头,有点迷茫。
杭敬承看着她,继续说:“我们要求老师像蜡烛,要求老师像天使,要求老师无所不能,要求老师各个都抱着忧国忧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理念去感化学生怎么当老师就这么高尚,一份职业而已,走上讲台就自动变身圣人了?”
陆敏被他的阴阳怪气逗笑。
“反正我不是圣人。”
杭敬承点头,“对,你不是圣人,所以你不用照顾所有人的感受,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成为你想成为的,那样好的,老师。”
“这个‘好’是你界定的,问心无愧的,不是由职称或是这个社会的评价授予的。”
陆敏松开纠结的手指,抬头看着他,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整个人显得清隽温柔。
看到他就能感受到心安的力量。
“好像做妈妈也是这样。总是被这个社会评定,好妈妈坏妈妈。好妈妈被歌颂,坏妈妈被责骂,然而她先是自己,才是妈妈。”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杭敬承略一耸肩,对母亲这个身份不置一词。
陆敏低头盯自己穿凉鞋的脚尖。
昏黄路灯映着她的影子,裙摆被风吹动,影子随之摇曳。
“杭敬承。”她抬头,坚定地说:“我想,继续做老师。”
杭敬承勾唇笑了,缓缓点头,“好。你继续做老师。”
重新出发。
凉风习习,陆敏耳侧碎发被吹拂起来,凉爽惬意。
“既然还做老师,奶茶店的工作是不是该辞职了?”杭敬承随意问。
“嗯,该辞掉了。”她放松地重复他的话。
杭敬承:“那就早点辞,来演电影怎么样?”
陆敏正在看路边的炒面,大叔动作很利索,摊位热气腾腾,人气很旺。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放心上,随意问:“你说什么?”
杭敬承重复了刚才的话。
陆敏茫然地回头看他,“我不会演戏啊。”
杭敬承说:“只是替身,弹吉他而已,不露脸。而且有钱。”
听到后半句话,陆敏眼睛中珠光微动,“多少?”
杭敬承笑了,垂下眼睫看着她,懒散地问:“你想要多少?”
陆敏没有立即回答,暗自盘算。
杭敬承提示:“圈里替身的工资水平普遍高点。”
陆敏眼前一亮,伸出两根手指。
“可以。”
“就这么定了。两千。”陆敏看似平静,实则雀跃。
不辞职的话,就得提前回青城准备开学。她能呆在这的日子,也就剩下这么几天了。
两千,感觉自己在敲诈。
杭敬承看她那个思考的架势,原以为她要两万,居然是两千。
“这点儿出息。”他摇头。
陆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杭敬承含笑,似乎是嫌弃,有似乎是无奈,“倒是多要点啊,跟我客气什么。”
陆敏怔忡。
心跳轻微加速。
这是,偏心吗。
“老板,来两份炒面。”杭敬承转身去叫炒面。
她盯着他跟人说话时微微俯身,清隽落拓的侧影,忽然在想一个问题。
对他来说,这种程度,算是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准时你们来鲨我
第 56 章
老板手脚麻利地起锅烧油。
陆敏抿唇, 悄悄拽杭敬承,小声说:“你今天过生日。不去吃点好的吗?”
顿了顿,补充:“我请你。”
杭敬承低头看她小心捏住自己衣袖的手指, “没定餐厅, 现在么?在附近找吧,懒得开车了。”
他今早不到八点出门,到晚上才收工,眉宇间掩不住倦怠,陆敏松开他的袖子,思忖片刻, 摇头,“那我们就在这里吃点吧。街上小吃摊还挺多的。”
杭敬承:“可以么?”
“嗯。”她点头, “我想吃。”
“行。”杭敬承拿手机扫码付款, 顺便说:“那你欠我顿饭。记着。”
陆敏有点意外, 没想到他会惦记这顿饭。
她点头。
面条进锅,葱油噼啪, 香气四溢。
快出锅时, 陆敏对老板说:“麻烦都不要加葱花香菜。”
杭敬承不吃这些, 她对葱花是无所谓吃不吃, 索性一并不加了。
很快炒面做好递过来, 杭敬承伸手接过,拎在手里。
两个人重新出发。
街头热闹, 人头攒动, 许多人打卡拍照。
这个季节,女孩们各有各的漂亮, 穿吊带和低腰裤的, 或是腰细腿长, 或是胳膊上带着点拜拜肉,都在镜头面前笑得落落大方,四肢舒展。
陆敏喜欢观察她们的模样,目光在许多镜头与风景间流转,一不留神就丢了身边的男人。
“杭”她扭头,懵然发现杭敬承不在自己身边。
原地转圈,四下张望,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他。
杭敬承似乎被两个年轻的漂亮女孩叫住了,在跟她们说些什么,没笑,但表情也并不高冷。女孩们紧张地翻转手里的手机,说话时想多看一眼他,又有点羞涩,很快垂下眼睛。
那界面是微信的二维码。
陆敏一直知道这张脸祸害。
果然祸害。
她双手背到身后,默默低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
“小没良心。”脚步声渐近,男人的皮鞋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杭敬承刻意压低了声音,“明明看见我了,装没看见。”
他在两个女孩错愕的目光下,伸手揽住陆敏的肩膀,礼节性颔首,“不好意思。”
两个女孩立马明白什么意思,对视一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一个牵另一个,迅速离开。
陆敏只看他一眼,挪开视线,看着别处,“跟你要微信的?”
“差不多。说是交个朋友。”杭敬承说。
他心情很好似的。陆敏脸色越发冷肃,眼底沉了沉,不再追问。
转身继续朝前方走去。
杭敬承追上来。她走得快,然而他凭借腿长优势很轻易地跟着。
“哎。”他叫她,依旧那副玩世不恭懒散的语气。
陆敏只当没听见。
杭敬承:“喂。”
不听。
“敏敏。”他抓住她的手腕。
陆敏沉了口气,装作不解:“干嘛?”
杭敬承低头不看她,忽然很愧疚似的,“我又没加她们。而且刚才是你先把我丢下的,叫你你也不应。”
陆敏没说话,被他拽住的手本蜷紧掌心,慢慢松懈下来。
轻声说:“我没注意。”
杭敬承手掌顺势从她手腕处滑落,握住她的手,将手指插.进指缝。
陆敏一时惊讶,才注意到他忍不住勾起的唇角与眼梢掩不住的笑意。
原来是故意在逗她。
“杭敬承!”她羞恼。
杭敬承举起两个人十指紧扣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慢悠悠笑说:“帮你宣誓下主权。免得等会儿再吃醋。”
说罢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牵她往前走。
陆敏低头瞧着两人牵在一块的手,思绪一时转不过弯。
走过好一段路,她后知后觉那句话的意思,脸颊发烫。
人潮汹涌,琐碎热闹。
杭敬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小小的一声“我才没有”。
眼底笑意渐深。
/
张暮这部戏的女主角设定里有两条:会弹吉他、会唱歌。唱歌这条还能后期调,吉他需要重新学。
原本的安排是让小姑娘抓紧时间学,在拍摄期间也练习着。
但小姑娘在这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天赋。张暮跟杭敬承商量了几次,动了找替身的心思。
至于为什么要找陆敏,陆敏不知道。
她此前这从没想到自己有天可能登上大荧幕。而且用不着露脸。
杭敬承三两句话就决定了‘拍电影’这件事,她直到收到自己的通告单,也觉得不真实。
不过既然接了活,就得认真对待。
杭敬承去片场监督拍摄,留了个平板给她解闷,她随便点开一部不要会员的电视剧,二九站茶几上边嗑瓜子边追剧,不亦乐乎。
陆敏盘腿坐在沙发上,甩了甩因为拨弦太用力有点红肿的手指。
放下吉他,拿起一旁的手机。
她决定不辞职后就跟校长通过电话,后者上学期期末就曾挽留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叫她准备准备,下学期跟着高一一起升高二。
今早给组长发了消息,组长刚回复:[加一下这个工作群]
陆敏回复好的,发送申请。
在心头压抑着不上不下的事终于被解决,她心情舒畅地吐了口气。
退回消息列表,被开启免打扰的家族群有上千条消息,小红点有点碍眼,陆敏停顿片刻,点了进去,随意翻了几条。
三大爷:[那可真得恭喜恭喜!弟弟弟妹好福气!]
大姑:[申城那姑娘?@丽琴]
表哥:[表弟厉害厉害!]
表姐:[这毕业就订婚了,还找了家好公司,榜样!@子默]
陆子默毕业后在余城找了家很不错的公司,这事陆敏知道,但是看这架势,似乎是要订婚。
她怔愣片刻,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估摸着王丽琴有空。她打开通讯录,给她打电话。
王丽琴很快接起,“喂?”
“妈。”
“还知道往家里打电话呢,死丫头,结婚之后心里越来越没有爸妈。”虽然是嗔怪,王丽琴语气却喜气洋洋,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才看到群里的消息,默默要订婚了?”陆敏问。
王丽琴应声:“嗯呐,啊,忘记告诉你了,都定下来了,等十一的时候,打算简单办个订婚宴,你到时候让敬承带你过去。”
陆敏沉默片刻,眸底微黯,“知道了。”
王丽琴:“你现在在哪呢?敬承不是出差拍戏了嘛,怎么不回家看看?”
陆敏:“我在申城。”
“啊?怎么跑那去了?”
“他在这里拍戏。”
“哦!”王丽琴恍然大悟,旋即笑呵呵:“好啊,你在他身边也好,一个是培养感情,再一个也是看住他。男人呐,还是不能一个人在外面,无拘无束的”
“妈。”这话让人很不舒服,陆敏出声打断,“我跟他的事会自己处理的。默默这么早就订婚,说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你这丫头。我是为了你好。”王丽琴不满,陆敏不搭话,她啧声,继续说:“订了婚了,结婚还能远嘛,明年,后年,挑个好日子,我也早点抱孙子,指望你是指望不上喽。”
陆敏选择性忽略她话里让人不开心的贬低,问:“他结婚不要房和车?”
“呃。”王丽琴一愣,“要、要吧。”
两个人陷入心照不宣的沉默。
陆敏望向窗外,冷静的眼睛里多了份愁虑。
“咱们家现在好像没有这么多钱。要不叫他们再等等呢?等默默工作稳定下来。也给他们点时间,毕竟学生时期的恋爱什么都不用管,步入社会要考虑的东西多一些。”她试探着提议。
“不是,这结婚,肯定越早越好”王丽琴气势减弱,咳了一声,强势起来,“反正不是立马结婚,这不是还有一两年时间嘛,你弟有能力,肯定能稳定下来,再说我跟你爸有手有脚的,能挣钱。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不能跟你开口。”
刚才陆敏的话被王丽琴解读成不想借钱给弟弟。
她无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丽琴很有骨气,继续说:“你当时不是往家里拿了十万吗,那个钱要不是家里着急,我跟你爸都不能要,过两年有钱了,肯定还你。”
王丽琴活了半辈子,就这个脾气,陆敏不奢望改变她。
陆敏点头,“知道了。”
顺便嘱咐:“妈,你劝着点我爸,不要让他再去想那些天上掉馅饼的事,全都是骗钱的。”
王丽琴连声:“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操心。挂了吧,等会上班,我还没吃饭呢。”
陆敏应声,挂断电话。
心头多了声叹息。
“敏敏,敏敏,敏敏。”二九扑棱翅膀飞过来,尖嘴拽她的衣服。
“怎么了?”陆敏看过去。
放电视剧的平板不知怎么跳转到工作微信,杭敬承好像没退。二九飞回去,脑袋在屏幕上蹭了蹭,点开了杭敬承跟一个叫庄小绵的人的聊天记录,前几天的,在聊电影合作。
陆敏哭笑不得,将二九推到一边,关掉微信,重新打开视频软件。
/
八月上旬。
傍晚。
操场一角。
“二场四镜五次,action!”
陆敏坐在摄影师镜头前,穿了身校服,长发扎成马尾,吉他垫在腿上,手臂自然垂落勾弦。
“想问你,沮丧和快乐能否成正比。天气晴,却淋湿了心爱的白衬衣。”*
她嗓音很轻,像天边揉皱了又舒展开的瑰色云朵。
“你叹息着谁扔掉了勇气,你遗憾着谁忽略了风景。你关心着谁的梦里,有没有可能出现你。”*
“你喃喃的一字一句,不需要谁听清,不需要谁在意。”*
指尖拨弦,最后一个音符回荡,落下。
“好,过。”张暮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
陆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拎着琴颈站起身,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身影。
巡视四周。
监视器后没有。
“恭喜陆老师杀青。”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在学校被称为陆老师的她,在剧组里刚好也被称为老师。
人群中此起彼伏欢呼:“恭喜陆老师杀青~”
陆敏礼节性点头,惊讶地看到工作人员过来送花,她顿了顿,接过。
也就在这个瞬间注意到杭敬承。
他就站在不远处,身形修长落拓,身上映着夕阳淡淡的余晖,含笑看着她,为她抚掌。
片场人来人往,他的身影在她视线里忽隐忽现。
很奇怪地,她捧着鲜花,听到心动的声音。
明明是个很寻常的场景,明明周遭拥挤嘈杂,明明他跟她今早都很早就开工,忙到现在,带着满身疲倦。
她就是听到自己心动的声音。
“陆老师,今晚剧组聚餐呢。”工作人员跟陆敏搭话,她应着,再看过去,杭敬承已被灯爷叫去讨论什么问题。
陆敏收回视线,转过身悄悄嗅了嗅怀里的花,香气清新。
/
刚好晚上剧组请吃饭,陆敏作为“特邀演员”,跟着一起出席。
好几天不见踪影的杭维伊也出现,身后多了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她穿了条淡紫色尖领衬衫,白色包臀裙,打扮知性干练。
“我嫂子。”杭维伊跟女人介绍,又跟陆敏说:“这是庄姐姐。”
“庄小姐,你好。”陆敏打招呼。
庄小绵笑眯眯,“你好。早就听说敬承结婚了,一直好奇他这种脾气,太太该什么样,百闻不如一见,真漂亮。”
“什么风把庄总吹过来了?”
陆敏回头,刚跟苏浩交代工作的杭敬承慢悠悠笑着走过来,停到她身边。
庄小绵视线在他和陆敏间流转片刻,笑说:“这不是出差么,正好碰见维伊,顺便来看看你的小太太。”
“后悔吧?”杭维伊笑嘻嘻插话。
“杭维伊。”杭敬承淡声叫他的名字。
庄小绵睨他一眼,“别瞎说。”
杭敬承这声没什么情绪,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杭维伊却觉察他哥眼底的冷寂,乖乖躲开视线,“庄姐姐还有事,我去送她。”
这段小插曲只有陆敏一个人看不懂,只觉得他们仨应该很熟,再去看各人的脸色,都没有明显变化,所以并不纠结。
杭敬承社交圈子里的人太多了,她不打算掺和。
餐厅建在江边一栋大楼的顶层,玻璃窗落地,窗外是对岸的璀璨夜景。
剧组人多,包下整个餐厅,陆敏的身份从进组时就没藏着掖着,所以跟杭敬承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张暮和各个组的负责人。
桌上大部分人都不认识,陆敏专心吃饭,几乎不说话。
张暮怕她受冷落,隔着杭敬承,有意给她递话茬。
“她不知道。”杭敬承正跟人聊天,抽空代为回答。
张暮怪异地看他一眼。
他轻轻摇头,稍抬下颌指向正专心切牛排的陆敏。
陆敏低着头,用刀叉一点点切开牛排,横一刀竖一刀,不紧不慢,并不着急送入口中。
她是全场唯一一个沉浸式吃饭的人,完全没有任何聊天的欲望。
张暮了然,跟杭敬承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因为不参与社交,陆敏吃到一半就饱了,在席间坐着无趣,偷偷溜出来,走到露台边,向外眺望。
夹岸的建筑外皆装饰有霓虹明灯,璀璨如白昼,大楼楼梯的巨型显示屏变幻图案,江面倒影随之光影错落。
陆敏恐高,不敢走到玻璃护栏处,随便找了把露天的椅子坐下。
晚风吹拂,她撩起被吹乱的碎发,挂回耳后。
闭上眼睛。
思绪流动,很自然地想起杭敬承。她第一次主动审视起自己这趟旅程。
杭敬承一句话,她便不管不顾地搭飞机过来,按照她从前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心动。
然而这场婚姻开始得太草率,开局并不顺利,导致她现在对感情的界定陷入混淆。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然能感受到杭敬承从一开始就对她格外包容,似乎可以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那天在超市停车场遇到梁程父母,他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却毫不犹豫地出面给她撑腰。
她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渴望被偏爱的小人,自私地感到了喜悦。
也感到了不安——
她不知道这份偏爱是否有保质期。
甚至不知道这份偏爱在他看来算什么。
椅子腿滑动地面,吱啦轻响。
身侧有人坐下。
陆敏睁开眼睛,正好对上杭敬承清寂深邃的眉眼。
“里面不忙吗?”她问。
“你不是明天的飞机么。”他提裤腿坐下,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坐会儿。”
陆敏收回视线,看向波光粼粼的江面,“你们还要拍多久?”
杭敬承说:“到下月上旬吧。”
“喔。”她应声。
也许是因为意识到面临分别,她情绪不高。
杭敬承两手搭在扶手,指尖垂落,随意问着:“能不能晚几天回?”
陆敏说:“要准备开学了。不回去的话不方便。”
杭敬承应了一声,不再强求。
沉默片刻。
只剩下远远传上来的楼下街道的车流人声。
杭敬承垂落的指尖虚空掸了掸,扭头看她。
片刻后,他问:“刚才喝酒了?”
“嗯?”陆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喝了一点点红酒。脸红了吗?”
“有点。”
“我看不到啊”她喃喃道,下意识想找镜子,随意摸了几下。
无果。
杭敬承忽然伸手捺住她的后颈。
勾手朝自己眼前靠近。
陆敏心跳骤然加速,屏住呼吸。
双手下意识扶住椅子。
他的睫毛不算长,颜色黝深,在眼下遮出淡淡阴翳。
眼睛深黯,倒映了她的脸,像一个下雨天,半透明绸缎伞面水珠银烂,伞底的人影影绰绰。
“看到了么?”杭敬承问。
“看到了。”陆敏咬唇。
攥在扶手上的白皙手指渐渐收紧,指甲泛红。
他轻笑一声,手掌离开她的后颈。
陆敏抓住他的手臂,身体细微地颤抖,兀自面无表情,强装镇定,“杭敬承。”
她极少这样,杭敬承微讶,视线落到她拉着自己的手上,“怎么?”
“你为什么。”她说,“想让我多留几天?”
“嗯”杭敬承若有所思地点头,“好问题。”
陆敏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回答。
松开他的手,看向天边缀着的大朵云。
混乱的心跳渐渐恢复。
杭敬承收回手臂,垂眸理了理袖子,声音不紧不慢,十分清醒:
“因为喜欢你吧。”
作者有话说:
*《喃喃》大宽
第 57 章
很漂亮的灰蓝色的天空, 大朵云缀在那里,颜色暗暗的,像康斯特勃笔下的油画。
陆敏没有靠在椅背上, 因为他在看自己, 所以悄悄挺直了腰背。
庆幸今天在剧组时化了妆,换了条新裙子,此刻算得上漂亮生动。
心脏扑通扑通。
她原是冲动才问了这句话。
得到答案后反而不知所措。
杭敬承视线垂落,沉着气等她的反应。
平时太过清冷的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也只是眼睛中珠光微闪。
“这个理由够不够?”他问。
陆敏思考片刻, 视线从他脸上划过,看向别处,
“但是。”她说, “但是我真的得回去。”
杭敬承收回目光, 点了点头。
晚风徐徐,江面波光闪动, 游轮缓慢移动。
月亮在天边挂着, 铜钱大小的圆月, 被云朵挡在身后, 像滴在信筏上的水珠, 模糊氤氲。
云朵渐渐移动,月相轮廓忽隐忽现, 很快露出半侧明亮轮廓。
“半年多了。”杭敬承忽然说。
声音随着夜风散入她的耳侧, 撩起碎发,痒痒的。陆敏感觉自己有点晕, 一切都不真实。
“嗯?”她逞强镇定。
“我说领证半年多了。”杭敬承偏头看着她, “感觉怎么样?”
“我”陆敏再次体会到张口结舌。
闭上嘴巴, 抿了下唇。
自成年后鲜少体会这种纠结的心情。
好像站在瓢泼大雨里,一面他撑着伞,可伞下光线昏昧,另一面是她自己熟悉的温暖的壳。
可是她依旧不自觉被那半透明的绸面伞吸引。
水珠银烂,迸溅着打湿了他肩上的衣料,他什么也不用说,她就想跑过去,投进他怀里。
“其实。”陆敏轻声,“我也想多留下来几天。”
“哦?”杭敬承挑眉,唇角未动,但眼底笑意氤氲一圈。
他的意思是,多说点。
直白点。
陆敏挺直腰肢,看着他的眼睛。
她忘记自己忘记呼吸,只觉得心跳声轰然作响,冷静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意,“其实我”
“杭老板?”张暮从餐厅里走出来,叫杭敬承。
陆敏立即噤了声,心情像是害怕去跑八百米的孩子忽然被告知测试延迟。
松了口气,怯喜,隐约担心以后还是要吃这份苦,然而如果可以自己选,还是想要晚点跑。
杭敬承回头看了眼,“甭理他,你说你的。”
陆敏催促他,“可能有事呢,你先去忙。”
虽然表白心迹这事并非跑步测试那样的折磨,对于第一次准备袒露心情的她来说,一样是挑战。
等晚上回酒店吧,她也好缓一缓。
张暮看小夫妻并排坐一起,犹豫片刻,还是走过来,“打扰了?”
陆敏摇头,“没有。”
杭敬承摊手,表情委屈,仿佛埋怨她吊他胃口,陆敏不去看他。
张暮看他俩这样就知道自己打搅好事了,笑说:“刚才有人说楼下碰到裴总了,去打个招呼?”
杭敬承不情不愿起身离开。
陆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一下瘫倒在椅背上。
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向天边。
云层移动,圆月被遮挡,轮廓模糊柔和。
一面觉得遗憾。
一面后知后觉地感到喜悦。
因为他刚才的话。
原来并非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他对她,是有感觉的。
陆敏挥了挥胳膊,又挪动腿,感觉自己有点施展不开,于是起身,在露台上慢慢转。
唇角不自觉微弯。
/
“你还回去读书?”
餐厅建在楼顶,四周留了露台,杭维伊背对玻璃围栏,将胳膊搭在上面,一只脚脚尖垫底,扭头看向身旁的女孩。
齐艺还是那副学生气的妆容,换了身吊带蛋糕裙,肩批米色披肩,白皙小巧的脚趾上染了红色指甲油,剥落得只剩两颗,掩在裙摆里若隐若现。
她趴在玻璃围栏上,细瘦伶仃的胳膊垂落下去,“回啊。”
“学不学艺术?”
“学艺术干嘛。”
“考电影学院啊。”
齐艺看他一眼,“你不是说我丑吗。”
杭维伊仰着头,眼睛很亮,“那我也没说你不适合演电影啊。我觉得你演技还行。真的。剧本我也看了一点,暮哥水平我知道,说不定能拿奖呢,你也有可能最佳新人之类的,以后不就平步青云了嘛,而且你背后还有孙家”
齐艺听着听着,忽然推他一把,“要你管。”
杭维伊被她推得一只胳膊从围栏上滑下来,趔趄一下,也不恼,笑嘻嘻看着她,“等你出名,别把我忘了。”
“你谁啊,刚认识几天,干嘛记得你。”齐艺飞过去一个白眼。
镜头前怯怯的小女孩,张扬起来像小兽一样乖戾。
杭维伊笑一笑,把手机举给她看,“你不记得我没事,我记得你——鼻涕虫。”
屏幕上是前几天拍摄的剧照,齐艺开始哭不出来,后来忽然像赔了几十亿一样哭得五官皱巴巴,鼻涕口水一起流。
“杭维伊你!删掉!”
齐艺伸手去抢他手机,杭维伊立即躲开,中途披肩不小心掉了,她刚抢到他手机,没去管。他闪身过去,弯腰拾起披肩,“不要算了,还不想给你呢。”
“这什么?”齐艺将手机屏幕转过去,上面是自动跳转的下一张照片——镜头从侧面拍过来,她在化妆,跟身旁的演员聊天,笑靥明媚。
“这我的隐私。”杭维伊将手机抢回来。齐艺有点懵,正准备发作,忽见他歪头,朝自己身后喊:“嫂子?”
少男少女你追我赶打打闹闹,陆敏刚过来就撞见这一幕。不知道是进是退。
这会儿被叫住,顿了顿,走过去。
齐艺看她一眼,挥了挥手臂,转身走开。
陆敏礼貌性点头,余光注意到她脸颊有点红,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生气。
“嫂子你明天回青城?”杭维伊见陆敏身上穿了针织衫,便将披肩往自己肩上一搭,站回玻璃护栏前,两手搭在上面,一贯没心没肺的样子。
“嗯,明天。”陆敏应着,在他身前两步远处停下。
她酝酿片刻,说:“谢谢你啊,这段时间对我很照顾。”
“啊?”杭维伊看向别处,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不客气,你是我嫂子嘛。”
陆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齐艺刚进餐厅,清瘦身影从玻璃窗后经过。
杭维伊喃喃:“本来就不漂亮吧。娱乐圈最不缺帅哥美女了。对吧。”
陆敏知道他在说谁,“我们审美可能不太一样。”
杭维伊摊手,“电影上映后她会遭到争议,不够电影脸。”
他确实不爱读书,但是闲书和电影看了不少,最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
陆敏语气淡淡:“导演既然看中她了,说明她最合适。各个方面。”
都合适。
杭维伊忽然笑出声,“我要是说暮哥不是因为她合适才选的她呢。”
陆敏微讶。
那么电影选角还要考虑什么。
“不过从电影角度看,也算合适吧。”杭维伊说,翻了个身看向江面。
“暮哥本来是想从艺术生里选角的,但是搞不来艺哞导演那阵势,其实也看到更贴角色的女孩了。但是,你知道齐艺哪里好吗?”
杭维伊看向陆敏,后者摇头,坦白自己无知。
“她爸有能耐。动动手指就能拉到投资那种。”
陆敏眼底微动,再次转头看向餐厅内,已找不到齐艺的身影。
“看着不像千金,是不是。”杭维伊说。
他拖着长音,肩上的披肩高高扬起,像面旗帜。
陆敏才注意到他脖颈到脸颊泛着红色。
杭敬承酒后很少脸红,最多眼下淡淡红晕,他弟弟倒是明显。
陆敏说:“你喝多了,少吹风。”
杭维伊不理会,“嫂子,你知道真假千金的故事吗?就是那种大户人家生了孩子但是抱错了,好多年后才发现真千金流落在外嘿嘿,不过跟她没关系,她是私生女。”
少年轻易吐露这种身份秘辛,陆敏惊讶愣住。
“反正就是,反正电影都要拍,大家都差不多合适,当然还是要选个有背景,能拉投资的女主角,路才好走啊。”杭维伊晃晃悠悠,脑袋忽然垂下来,陆敏下意识扶他,还没碰到,他自己站定,摇头,“我还是回去吧。”
“我扶你?”陆敏担心。
“不用。谢谢嫂子。”杭维伊从她身旁经过,少年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忽地弯眉梢,说了句话。
陆敏嗯了一声,尾音上扬,表示疑惑。
杭维伊摇头,说没什么,顺便将披肩递给陆敏,随后朝餐厅走去。
陆敏收回视线,沉了口气。
她抱着披肩,拢了拢针织开衫,朝前两步。
站在三十几层的高楼的楼顶,向下俯视,地面遥远,一阵眩晕。
恐高症似乎就源于这种随时跌落的危机感。
晚风微凉,裙摆仓惶摆动,触到她的小腿。
陆敏握着柔软的披肩布料,想起杭维伊那句话。
所以,哥还是把路走窄了,怎么就没娶庄小绵呢。
庄小绵似乎就是今天的‘庄姐姐’,往哪儿一站,就有种千金小姐的气质,优雅,自信,贵气。
陆敏记得她跟杭敬承之前的聊天记录,谈生意的。
听这口风,两个人似乎曾经有过结婚的意思。
她看向远方,眉头微蹙。
/
因为聚会上大部分都喝了酒,执行制片安排了几辆车送剧组的人回酒店。
杭敬承坐的这辆只坐了四个人,司机和张暮坐在前排,他跟陆敏坐在后面。
陆敏有心事。
虽然她平时话也不多,但是今晚就是哪里不对劲。
杭敬承半身隐在昏暗中,抱着手臂,指尖搭落,视线静静看向前挡风玻璃外的景色。
今晚似乎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除了他突如其来的表白。
他倒不是吝啬这几个字或是吊着她。毕竟一向不明朗的是她的态度。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的状态下,他宣之于口,她大概会落荒而逃。
然而今晚是她先开口。
或明或暗的景色在眼底滑过,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陆敏靠在椅背上,稍稍抬头,闭着眼睛,脸侧黑发滑落,露出轮廓,随着窗外的光影错落。
发动机持续发出低微的轰鸣声,轮胎滚过地面,车辆行驶平稳。
她几乎快睡着。
直到某一刻发觉汽车似乎停下了,周遭一片明亮。
在停车场里。
陆敏撑手,挪动自己发僵的后腰。
“醒了?”杭敬承也慢悠悠睁开眼,将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搭腿上,“下车吧。”
“嗯。”陆敏点头,握住门把手,准备推门。
身后却没什么动静。
她顿了顿,松开手,回头看过去,杭敬承果然还端坐原位。
“敏敏。”他叫她。因为饮酒,声音有点哑。
“露台上的话还没说完,等一晚上了。但是你好像有别的话想说。”
杭敬承不像她,可以在饭局上溜之大吉,他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眉眼低垂着,显得倦怠。
陆敏蜷了蜷手指,将自己半身转向他,衣料摩擦,窸窸窣窣。
“杭敬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她表情太严肃,杭敬承眉心跳了一下,“你问。”
“如果跟庄小绵结婚,你的事业,是不是会比现在发展得更好?”
杭敬承沉默片刻,回想这几天遇见的人和事。
“杭维伊跟你说的?”
他心思向来敏锐。
陆敏说:“碰巧知道了。”
杭维伊那句话意味不明,她不知道他出于何种动机,或者只是喝醉了。
杭敬承沉了口气,“说实话。”
“会。”
答案显而易见。
“庄家人脉广,涉足电影圈。如果跟她结婚,我可以得到很多资源和助力。”
陆敏不难猜到这个答案。
听他这么爽快地承认,眼睫还是颤了颤。
“但是敏敏,我没有跟她结婚。”杭敬承说,“而且并不后悔这个决定。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何况我的事业不能用好与坏衡量。商业电影的票房收益、回报率是一方面,但在另一方面,我要的不只是这些。”
“就像你教学生的目的并不是将每个人都送进清北名校,而是希望给这个年纪的陷入困顿点一盏小灯,我选择这个行业的动机并非完全为了赚钱,我的获得感源自电影本身,从这方面讲,婚姻能带给我的帮助,微乎其微。”
他看着她安静的眼睛,问:“我讲清楚了么?”
陆敏唇线平直,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缄默。
她点了点头。
“那么为什么我们结婚了呢?”她问。
声音不大,像是小石子投进湖中,噗通微响,漾起一圈涟漪。
杭敬承搭在腿上的手,食指微动,眼底闪过黯色。
“为什么是我呢?”
“你家里人不想你长久待在这个行业,所以选择我,对吗?”
轮到杭敬承保持沉默。
他看着她的脸,柔和而分明的线条,清明冷静的眼睛。
她有时候聪明得让人难过。
陆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转身推开车门。
她绕到另一侧,拉开他的车门,牵住他的手腕,带他下车。
杭敬承任她牵着,落脚,踏到地板上,然后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自己怀里,双臂揽住。
陆敏被他按到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感受到薄薄的衬衫底下身体的温度。
这个人。她抬起胳膊虚虚搂住的这个人。
她无意中成为刀刃后伤害过的这个人。
他对她的喜欢,能够抵得过多少伤害。
她无从得知。
/
夜渐深,躁动的城市陷入后半夜的宁静。
窗帘轻曳,月光在缝隙中倾泻一段光柱。
人影晃动。
陆敏侧躺着,被身后的人箍在怀里,因为太用力,胸口柔软自他手臂下溢出来,细看可以看到泛青血管的脉络,与他手背上蜿蜒的青筋相比,显得很淡。
杭敬承贴在她背后,“今晚,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她咬住下唇,又记起手术的刀口,艰难地用将唇肉抵出去,“什么?”
“装傻。”他简评她的行为。
床垫规律晃动。
微微吱呀。
杭敬承有的是办法研磨她。
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事上没有筹码,双手攥住他围住自己的手臂,指甲陷入皮肉。
“我,我喜欢待在你身边,因为很安心,跟别人带来的感受都不一样。”
“没了?”杭敬承手臂忽然下落,架起她一条腿。
胸口桎楛消失,陆敏趁机大口呼吸。
“嗯?”
他忽然用力顶。
陆敏一激灵,泪花溢出来,下意识背过手去推他的胳膊。
“你让我说话。”
身后的人又来几下,慢下来。
她定了定神,手臂还背在身后撑着他的胳膊,“因为你对我很好。所以我也想对你好。我希望我们是,平衡的这点很难做到,但是我希望可以做到这样说可以吗?”
整个人晃动,肩下白色软玉也如水波荡.漾。
杭敬承不跟她打哑谜,加快速度,“翻译翻译,什么意思。”
泪珠顺着眼梢滑落发间,陆敏嘤咛:“你慢点”
“不要。”他将下巴抵在她颈侧。
带着点恼意。
忽然停下来,语气不善:
“就是喜欢我,但是没那么喜欢,是不是?”
陆敏觉得身下一空。
心里也跟着变空。
杭敬承坐起身,顺便将她捞起来,抱到自己腿上。
“动。”
“别抖。自己摇。”
作者有话说:
第 58 章
今夜是十五, 月相渐盈。
申城繁华,昼夜不息。
因为是面对面的位置,陆敏坐不住, 杭敬承也不管, 两手撑在身后,只在她马上要向后仰过去时伸手勾住腰。
陆敏有坠落感,以为自己要栽下去,立时浑身紧绷,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只听他嘶的一声倒吸冷气, 顿了顿,随后报复似的冲撞。
“杭”她口中呢喃, 却没叫出他的名字, 别看脸不去看他。
她觉得他脾气太坏。
陆敏仍是半个身子向后仰的姿势, 悬在半空中,满头黑发瀑布似的散落。她冷着脸朝另一侧, 眉头微蹙, 眼睛紧闭, 长睫湿漉颤抖。
杭敬承一手护在她腰后, 盯着她别开脸后颈间突出的似玉质的软骨, 抬起另只手,用指腹拨开她脸侧凌乱散落的头发。
“懒得你。”他低声责备。
过了会儿, 低沉微哑的男声说:
“喜欢就得主动, 懂不懂。”
话是这么说,完全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两手攥住纤腰。路途颠簸, 陆敏呜咽, 双手扶在他肩上,手指用力,直到接触的她的指腹他的肩膀都泛白,忽觉自己触到他的疤,咬着牙松了手,安抚性地用指腹摩挲几下。
/
次日。
陆敏下午的飞机,杭敬承因为剧组的拍摄脱不开身,早晨离开。
陆敏清早醒了一次,太困倦,很快又睡过去,再次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酒店的客房服务来提醒她不要误机。
她挂掉电话,从床上爬起来。
又是在客卧。
她这些天根本不敢跟打扫卫生的阿姨对视。
陆敏迅速捡起件睡袍披身上,光着脚去卧室找衣服。
收拾行李箱时二九在旁边,歪脑袋看她,“敏敏,敏敏。”
“干嘛,干嘛。”陆敏正叠衣服——她一共只带来两套换洗衣服,在酒店里基本都穿睡裙,夏天的衣服叠起来放到行李箱里,只占一个小角落,另一侧甚至另一侧拉链都没拉开。
“公租雷~您您有钢牙!”
(恭祝你,年年都有今日)
陆敏:“看电视?”
二九转圈圈,“您您都有钢牙!”
小家伙最近迷恋这句话,每天唱每天唱,然而内容越来越简短,刚开始是一小段,后面变成一句话。
陆敏起身找遥控器,二九自觉回到茶几边,扑棱几下飞上去,再就不理她了。
陆敏回到敞开的行李箱旁,将手撑在腰间,思考还有没有要带的东西。
行李箱里几套衣服、简单的洗护用品的分装、手机充电器和二九没吃完的混合粮、它的玩具。
另一侧空着的位置,拉链没有完全拉好,露出一小块绿色。
她蹲下|身,将拉链扯开,行李箱里只躺了两袋薄荷糖——来申城时带过来的,结果忘记吃了。
陆敏将薄荷糖捡起来,走到客厅,放茶几上,二九听见动静,溜达过来啄几口。
正好放在一旁的手机亮起屏幕,杭敬承的消息。
杭敬承:[吃过早餐了?]
杭敬承:[等会儿有人接你去机场]
她点对话框,键盘跳出来,回复:[吃过了]
光标闪烁。她盯着另一条消息,心情有点复杂。
或许是因为从小不喜欢长途旅行,或许是因为讨厌离别。
她如此猜测自己的心。
十点钟,杭敬承找的助理敲门的时候,陆敏已经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
装在航空箱里的二九、吉他和她的行李箱。
“陆老师,杭制片安排我来送您去机场。”女人看大陆敏几岁,说话温声细语。
陆敏在剧组工作时认识她,当时她就对自己很照顾,“你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咱们下去吧,这些就是全部行李了吗?”女助理问。
陆敏点头应声。
助理帮忙拎了二九和吉他,陆敏肩下挎着七十几块买来的托特包,拖行李箱,一起下了楼。
司机师傅帮忙装行李,本该立即出发,但陆敏忽然发现没有忘记还房卡,原想自己赶紧回去还上,女助理拦下她,小跑着进了酒店。
司机师傅将汽车熄火,陆敏趴在车窗玻璃上,看向酒店的旋转门。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在像孩子一样被照顾着。
因为司机师傅总是看内视镜,似乎想搭话,陆敏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两个月没摸粉笔,食指和中指的蜕皮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好像有一段时间,她看见这两根手指就觉得颓丧来着。
那天计划好早餐吃水饺,所以她提前了会儿,6:20起床,洗漱后下水饺,煮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包装袋上的日期,已经过期两周了。
匆匆吃了两片面包,出门赶公交,第一班车人满为患,没能挤上去,十分钟后来了第二班,她不顾白眼和冷嘲挤上去。有个小汽车故意别那辆公交车,司机师傅紧急刹停,她差点吐车上。因为堵车,四站路开了半小时。
到学校后,因为差点迟到,她低眉顺眼跟第一节课的班的班主任道歉。上午连着三节课,她站在讲台上讲得口干舌燥,结果有个学生手机铃声响了,好巧不巧校领导在巡查,当场被抓。
晚上回到家,她窝在沙发脚下,看着自己蜕皮的手指,脑子里响起白天领导的训话。电视里对白的声音很吵,吵得她更孤独。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生活变成现在这样——不再恐惧日复一日的生活,不再恐惧未知的明天,上班变得不那么痛苦,下班后的生活也有许多期待。
但是她也留下一些坏习惯——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遇到问题,她下意识想要躲进他怀里,而不是面对。
他的伞遮盖了她的天空。
咔哒,另一侧车门被拉开,汽车晃动,助理钻进来,“师傅,麻”
“那个。”陆敏忽然打断她,声音很小,却也坚决,“今天麻烦你了,但是我一个人就可以,你先回去吧。”
助理明显一愣,因为刚才的跑动,额上多了层汗珠,“陆老师?”
陆敏从包里翻出湿巾,递给她,“我知道是杭敬承安排你来的,但是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回去吧,我会跟他说的。”
女助理接过湿巾,指向后备箱,“那个、那个还要办理托运。”
“我知道。”陆敏点头,“剧组很忙,你回去吧,我替你叫了车,应该快到了。”
女助理一直到下车,都不理解陆敏为什么忽然不叫她跟去机场了。
然而叫的车到了,她坐上去,回头看去,陆敏刚发完消息,放下手机,跟她挥了挥手。
这是陆敏第二次坐飞机。
关于宠物托运,她在路上查了自己航班的航空公司,也做了攻略。
到机场后先办值机,随便选了个座位,印出登机牌,然后一边翻刚才做的笔记,一边进行接下来的流程。
办理托运手续时,因为比平常人多了个宠物航空箱,她花费的时间也要多一些,跟工作人员对话时有些紧张局促。
独自过完安检,她去找地方候机,因为不太懂摆渡车如何乘坐,走了好多弯路,最后抵达地点,被告知头等舱有单独的候机室。
终于坐下来,陆敏将肩上挎的包放下来,松开攥紧的掌心,满是汗意。
“琪琪吃这个。好甜。”
“没看到我在写字嘛!”
身后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陆敏回头,看到一对五六岁大的双胞胎姐妹花,一个跪趴在圆墩墩的凳子上写字,一个站在旁边啃蛋挞。
VIP候机室有自助零食,她刚才注意到了。
“姐姐。你要吃蛋挞吗?”小女孩察觉到陆敏的目光,抬头问。
陆敏摇头,“我不吃,谢谢。”
另一个小女孩也抬头,“姐姐,蛋挞的挞怎么写?”
陆敏一愣,小女孩已带着便签纸过来,递给她。
机chang的——好好吃,下次还耍来!!
陆敏接过签字笔,将挞字写上去,顺便给‘耍’加了一笔,改成‘要’。
“谢谢姐姐!”
小女孩欢天喜地接过便签,推着圆凳一起去另一侧,蹬掉鞋,踩上去,一把将便签拍墙上。
陆敏才注意到那里挂了个黑板,贴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便签。
她抿唇,低头思考片刻,从包里翻出只笔,问小女孩,“那个,可以帮我撕一张便签吗?谢谢。”
候机厅门敞开着,对着走廊外的风景。
落地窗玻璃后,飞机或远或近,滑翔起飞,飞向洗净的浅蓝色的天幕。
许多人在十八岁独自出门旅行,陆敏在二十六岁这年才有了这样的体验。
墙边黑板上,数百张便签纸静静躺在上面,偶尔被风吹动。其中一张,字迹清晰娟秀,以杭敬承开头,以勇气结尾。
/
傍晚六点下班,七点多回到酒店。杭敬承推开门,房间里没开灯,只剩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浅淡光线。
他站在门边,怔忡片刻,然后将门卡插.进去,取了电。
白色灯光倾泻下来。
杭敬承眉目懒怠,扶着鞋柜蹬掉皮鞋,换了双拖鞋,踱步走到沙发前,将手里拎的文件丢上去,手机也丢上去。
他坐下,散漫地四下看了看。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电视机降入柜中,原本放在一旁的鸟笼、里面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也不在了。
杭敬承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没精打采垂着眼睛,似乎要睡着,半晌,抬头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放在桌上的两袋糖。
他顿了顿,弓着腰起身,伸手去摸,手指刚刚触到时便勾过来,坐回沙发。
随手拆了颗糖,丢到嘴里。
薄荷冷和柠檬酸在口腔中蔓延开,光线映下来,他脸颊骨骼线条微动。
手机屏幕亮起。
他将手机捡起,懒得抬胳膊,扫脸失败,指.尖点着输入密码。
陆敏:[收工了吗?]
陆敏:[我安全到家了]
附带一张照片。
是从飞机窗口向外拍摄的,机翼落在夕阳里,深蓝色云层与橙红霞光。
指.尖搭在一侧,他垂眸看着照片,过了几秒,忽地低笑一声。
小朋友主动得也太隐晦了。
作者有话说:
猜杭老板为什么这样想(是前文一个小细节
——
叙事的需要,敏的感情现在看起来不太明朗。但是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后面会慢慢揭开&推动。
明天尽量长一些。今天掉66个红包!
第 59 章
九月底。
秋老虎扬尾巴, 气温燥热,学校栽的几棵玉兰树低垂葱郁油亮的叶片。
下课铃响起,蓝白色校服组成的人潮向食堂方向涌去, 陆敏抱着课本和教案走在人群中。
胡菲菲远远看见她, 一路小跑,“陆老师陆老师陆老师。”
陆敏慢下脚步,回身等胡菲菲。
“陆老师~”身后几个学生刚好是陆敏班里的,不小心跟她对上视线,羞涩的只笑了笑,外向大胆一些地就跟她打招呼。
陆敏抿唇小小地笑了下, 点点头。
“走吧走吧。”胡菲菲追上来。
陆敏重新迈开脚步。
胡菲菲一边走一边锤后颈,抱怨道:“真的累死了, 这几天二十班班主任家里有事没来学生请假的请假, 打架的打架。”
“还有家长, 一天八百个电话,要给学生送饭, 要我帮忙充饭卡, 还有让我问学生脚指甲盖怎么样的。天, 全日制保姆也不能一个人照顾四五十个人啊。”
这学期学生们自选科目, 学校也进行‘改革’, 要求年轻老师做副班主任,辅助班主任工作。胡菲菲带二十班, 陆敏没有辞职, 稀里糊涂被安排带十七班。
“你们班怎么样?”胡菲菲问。
陆敏扭头看她一眼,无奈地耸肩, “其实跟你差不多。”
许多志向具体到生活, 其实就是琐碎, 日复一日的琐碎。
好在她现在并不像年初那样麻木。
“好吧。我就说班主任不是人干的活,多给六百块钱不够我交话费的呢”胡菲菲碎碎念,撩开食堂的绿色门帘。
陆敏看着胡菲菲哀怨的脸,眼底神情柔和。她想到刚进学校的自己。
虽然每天抱怨、恨不得毁灭世界,然而该做的活一点也不会少,家长的要求能满足就满足,照顾学生的事能做就做——当代打工人现状。
进了教师排队打饭的窗口,陆敏说:“假期好好休息吧,优先处理自己的事。”
“我一定睡他个天昏地暗。”胡菲菲咬牙切齿。
“哎对了,陆老师,你家杭老板回来了吧,十一打算去哪玩?去春城旅游吧,我在小某书上刷到那里特别适合情侣,推荐推荐。”
“他在青城。”队伍缓慢移动,陆敏站在胡菲菲身后,跟她说:“十一么,没想好呢。我弟弟要订婚得帮忙弄这件事,所以应该就待在青城吧。”
胡菲菲惊讶:“你弟弟才多大?恭喜啊。”
“今年本科刚毕业。”陆敏摇头,语气无奈,“他想早点定下来,那边女孩的想法也是。”
胡菲菲觉得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好事,然而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陆敏,欲言又止。
“老师吃点什么?”打饭的大妈叫胡菲菲,她赶紧回头点菜。
胡菲菲打完菜后,端着餐盘等陆敏。
这个时间本就人多,这两天二餐修缮不能开业,一餐厅更是拥挤。
胡菲菲边走边张望,在角落找到张只坐了一个女生的桌子。
“同学,我们可以坐这里吗?”出于礼貌,她将餐盘放上去,没着急坐下。
小姑娘扭头看她一眼,慢吞吞低垂脑袋。
这
虽然老师一般不跟学生一起坐,但是今天食堂人实在太多。
胡菲菲看向陆敏。
陆敏则看着女生,“戚卉?”
女孩拿筷子的手一震,再次扭头看过来,意识到是陆敏后,拘谨地咬了下唇,端起餐盘离开。
“什么情况?”胡菲菲坐下,拿起筷子。
陆敏目送女孩走到回收餐盘的地方,将只吃了一半的饭菜倒进去,然后垂着脑袋,背影像个小鹌鹑,消失在绿色门帘后。
“十七班的学生。最近状态不太好。”她眉头微蹙,语气担忧,“上学期还会课下找我问问题,这学期连作业都不太认真了。”
胡菲菲夹菜,“这个年纪的小孩,正常啦,可能是家里出了点事,或者谈恋爱之类的,别小瞧她们,过段时间自己就恢复了。”
也许吧。
陆敏摇头,收回目光。
/
晚上放学。
因为接下来是十一假期,学生们都很雀跃,陆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去车棚里牵自己的电动自行车。
虽然上半年杭敬承将汽车钥匙给她,但早晚高峰堵车严重,她只开了不到两个月就放弃。受到奶茶店同事的启发,她去二手市场淘了辆电动自行车。
傍晚,燥热了一天的青城冷却下来,天际一侧是绛色暮云,另一侧明月浅淡高悬。
陆敏戴着头盔,骑车行驶在非机动车道,微风拂面。身侧有车鸣笛。她原本没在乎,听到那边又传来一声,故意招她似的,她扭头看过去。
黑色汽车刻意放慢速度,隔着绿化带差不多并排,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于是稍稍提速,露出车牌号。
那串熟悉的数字。
陆敏:
到了堵车的地方,汽车降速,陆敏这边畅通无阻,回头看了眼,只看到双按在方向盘上冷白色骨节分明的手。
她收回视线,跟身后挥了挥手。
一路上等了几个红绿灯,陆敏顺利回到自己家楼下,踩下脚撑,摘掉头盔放回车筐。
也许是因为价格,这小区的绿化做得很漂亮,鲜少有除了外卖杭快递的电动车停进来,路过的人偷偷瞄她。
陆敏只当看不到,反正她跟物业打过招呼了。
从车筐里拿出自己的包,进楼坐电梯。
到家里后,简单休整片刻,她正喂二九,王丽琴打来视频电话,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进入正题,嘱咐她明天早点过去,一定要带上杭敬承。
王丽琴没少跟她提这件事,她怀疑自己可以不去参加订婚宴,但是杭敬承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知道了。”陆敏蹲在笼子边,握着手机看二九吃水果。
“打视频电话,你弄个耳朵什么意思,脸呢。”王丽琴不满陆敏的敷衍。
陆敏慢吞吞将手机放下来,调整到自己脸上,“怕你看到我的脸更不开心。”
“这叫什么态度敬承啊。”王丽琴态度180度拐弯,笑眯眯喊。
陆敏一顿,回头看了眼,杭敬承不知什么时候到家了,弯着腰站在她身后,跟镜头里的人打招呼,“阿姨。”
王丽琴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了,“刚下班?最近挺忙的吧,明天你默默弟订婚呢,专门留了你的位置,一定要来哇。”
陆敏举着手机,眼底情绪轻黯。
“刚到家,没换衣服呢。弟弟订婚的事我记着,明儿上午十点?”
杭敬承含笑,滴水不漏。
只要他想,他可以应付任何人。
“对对对,十点,早点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王丽琴连连点头,满头小卷跟着晃。
面对杭敬承,好像比亲儿子还亲。
“手机没电了。”陆敏打断,“妈。”
“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给手机充电。”王丽琴笑着责备,看到杭敬承,笑意更深,“行行行,敬承啊,咱们明天见面再聊。”
陆敏将手机熄屏,撑着沙发站起身,盯着杭敬承看了一小会儿,然后转身。
“哎。”杭敬承拽住她针织衫的衣摆,“今天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好歹在路上还跟我摆摆手呢。”
陆敏哭笑不得,“每天见面。”
用得着么。
“我这才回家半个月,你就腻了。”杭敬承没松手,外套往扶手上一丢,转身坐下。
陆敏叫他拽着,不得走,想了想,退后一步,也坐下,“你不饿吗?不让我去做饭。”
杭敬承靠在沙发背上,顺势将她按到怀里躺下,“那就点外卖。”
这几天天气热,陆敏穿了件烟灰紫色吊带,外搭白色针织衫,A字半裙没什么弹性,一抬手就露出半截腰。
杭敬承懒散垂眸,视线落下来,眼底多了份落拓笑意。
陆敏还不晓得这件事,只躺在他腿上盯天花板,半分钟后,打开手机外卖软件,正准备问他吃什么。
“敏敏。”
“嗯?”
杭敬承挑她落在自己腿上的一缕柔顺的头发,绕过手指。
“你妈是你妈,你是你,我分得开。”
很随意的一句话。
就这么一句。
没有下文。
陆敏盯着手机屏幕,半晌没读下去一个字。
他察觉她刚才的因为王丽琴的殷勤而产生的羞耻窘迫了。
“看好没?”杭敬承又问。
手机忽然被抽走,他线条利落清隽的脸出现在视线内。
“没呢。”陆敏伸手去拿手机,他胳膊举得更高,将手机放到一侧。
手指微凉,陆敏心口一颤,立即去拢自己的衣摆,顺便拢合开衫,“干什么,不吃晚饭了吗?”
杭敬承噙着笑,不说话,她察觉身下的腿部肌肉线条绷紧,故意掂了掂她。
“大白天的,你”她惊讶,狸花猫的眼睛瞪圆,本就清冷的一张脸,严肃起来总带点老师的威严,“还吃不吃饭了。”
但是杭敬承又不是她学生。
没的尊师重道这规矩——
“那你快点。”嗓音低哑
“你快点。我饿了。”
说完怕他想歪,补充一句:“想吃饭,正经的饭。”
杭敬承低笑一声,“家里还有什么?”
“不知道”她脑海空白,艰难思考,“可能还有点速冻馄饨?泡面之类的。”
一个人在家时懒得炒菜,她会准备一些速冻食品。
“等会儿烧点水随便煮点什么,不折腾了。”
杭敬承除了不爱吃花椒香菜一类的,对吃的东西一向不挑,能果腹就行。
他倚在靠背上,眼睫低垂半睐
/
次日上午。
据说王丽琴专门请了一天假,还找了人来帮忙布置酒店,非常重视这场订婚宴。
陆敏起了个大早,挑衣服,化妆。
临到酒店,杭敬承忽然问她:“我是不是该改口了?”
陆敏正在检查红包里的票子,数了好几遍,郑重地封口,放到包包夹层里,“什么?”
杭敬承握着方向盘,“我昨天叫你妈阿姨,是不是该改口?”
陆敏一愣,当时没办婚礼,也就没敬茶和改口这个流程。加上不跟父母一起住,她没见过他爸妈,他也没见过她家人,自然没考虑过称呼的问题。
“应该改吗。”她喃喃,“随你吧。”
杭敬承盯着前方车道,若有所思。
到了酒店,陆敏看了眼时间,正好十点,她解开安全带下车。
杭敬承从驾驶座下来,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
陆敏只知道他‘准备了点东西’,不知道有这么多,惊讶地看着这满后备箱的礼盒。
“叫几个人下来。”杭敬承说,顺便抬下颌指后备箱:“给爸妈。订婚礼物。大部分都是别人送的,没多贵重。”
好吧,陆敏暗自记下了,至少以后去他家时要多准备些。
她打电话给陆子默,后者大概忙着,没接,又给陆建国和王丽琴打,也都不接。
陆敏正纳闷,电话被回拨过来,“喂?小敏啊,出发了吗?”
“妈,我们已经到酒店了,带了点东西,你叫几个人一起下来吧。”
“还带东西了?”王丽琴惊讶。
“嗯,你先下来吧。”
挂掉电话,陆敏走回杭敬承身旁,正巧有群人从不远处的电梯里走过来。
男女老少都有,七八个人边走边聊:
“怎么这样啊”
“谁知道听说是没谈拢,那边条件好,舍不得女孩受委屈”
“那也没有这样的啊,亲戚都来了还是年轻”
陆敏手指一蜷。
杭敬承单手抄兜,站在车旁看手机,抬眼看她,“打完了?”
“嗯,我妈一会儿下来。”
几辆车相继驶向出口,王丽琴带了几个酒店服务员从电梯门后出现,她咧嘴笑着迎过来,脚步匆匆,“敬承,小敏,来啦。”
“来就来了,带这么东西干嘛,多见外。”
杭敬承甚至不用多解释,只叫一声‘妈’,王丽琴差点没站住,晕头转向,合不拢嘴。
一行人拎着礼盒,浩浩荡荡上了电梯,陆敏站在王丽琴旁边,盯着她头上乱糟糟的小卷。
不知道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睛,王丽琴眼眶有点红。
“敬承啊,最近忙不忙?”
大半年第一次见面,王丽琴的寒暄亲热得不像样。
杭敬承站在另一侧,模样端的是恭顺有礼,“刚忙完,妈,最近得闲。”
王丽琴两手满满当当,说“刚才她二姑还聊起你,说你们那一个项目,都挣好几十亿?我的天哪们,你这忙活大半年,不得拿好几千万?”
陆敏尴尬,偷偷用手肘碰她的胳膊,小声:“问这个干嘛”
杭敬承倒坦然:“整个项目有数十亿进出的情况正常,但是刨去项目成本和投资方分红,最后到制片人手里的,没这么多。”
“那也”
“妈,上面都布置好了吗?”陆敏打断。
王丽琴被噎了一下,又不好说什么,依旧笑着,嘴里含混咕哝几个字,似乎是好了,又似乎不是。她瞄杭敬承一眼,喃喃说:“那也够买套房了吧。”
随后扭头跟身后的服务生介绍:“这我女婿,哈哈哈,比儿子还亲。”
男人身高显眼,衬衫袖口挽得大方随意,西裤束了条皮带,宽肩窄腰长腿,看谈吐气质皆不俗。
不少人露出艳羡神色,王丽琴更得意。
“哎呀,还是说啊,家庭最重要,那挣再多的钱,也不如家庭美满,家庭幸福,是不是。”王丽琴说:“小敏她不说,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着你呢,肯定想让你多陪陪她。”
杭敬承含笑应着,看向陆敏,后者羞愧尴尬兼有,实在不好意思抬头看他。
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化。
到了餐厅这一层,王丽琴带人出了电梯,忽然顿住脚步,为难地说:“哎呀,我忘了,包间还没布置好呢,这些东西不好放进去。”
陆敏眼皮一跳。
杭敬承说:“先放别处?”
王丽琴:“这,能行嘛?”
“可以叫下你们韩哲经理么?”杭敬承问一个服务生,后者愣了一下,点点头。
“这边我来,你们先去收拾。”
陆敏跟王丽琴走向包间,王丽琴推门,她打眼一看,心里有了计较。
包间虽然挂了红气球摆了鲜花,精心布置过,然而空空荡荡,只陆建国和陆子默在里面。
陆建国抬眼看她一眼,黧黑面孔带着厚重的沉默。
陆子默蹲在窗前,头也没回。
“出什么事了?”陆敏问。
王丽琴似乎惊讶于她的冷静,有些不满,顿了顿,咽下情绪,“你要是要面子,就把敬承支走。”
陆敏攥着肩上的挎包袋子,安静几秒,拿手机准备给杭敬承打电话。
后者刚好打电话过来,说抱歉,临时有事要离开。
她松了口气,“你先去忙吧,这边不忙。”
嘟嘟嘟。
电话挂断。
王丽琴彻底卸下刚才的欢欣雀跃,坐在桌边准备的罩着红布的圆凳上,用手捂住脸,“小敏,你说咱们家怎么就这么难啊”
陆敏眼皮跳得厉害,站在原地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她做副班主任后要看晚自习,比之前要更忙一些,没时间回家,但是偶尔会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亲戚朋友的视频。
王丽琴只发自拍或者对口型唱歌。陆建国最近爱发鸡汤,感叹生活艰难,为了儿子女儿,每天加油努力。陆子默的主页完全被女朋友占据,每天都在秀恩爱。
她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王丽琴抹了把脸,“老陆。发生什么事了,跟你闺女说啊。”
陆建国看过来一眼,很快躲开,将烟放到嘴里深吸一口,吐出烟雾模糊自己的脸。
“当初怎么就答应你了,老媒婆昧着良心也不怕天谴”王丽琴低声咒骂。
一般这种时候如果王丽琴不住嘴,陆建国很快会恼羞成怒,然后战火升级,变成对骂,随后是几天到数月不等的冷战。
这种情景贯穿陆敏整个童年,她已经免疫。
“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女方没有来?为什么家里的亲戚刚才全部离开了?”她冷着脸。
“你碰见了?”王丽琴惊讶,她以为陆敏是刚刚才发现不对劲的,不过算算时间,确实有可能被她遇见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陆敏站在一旁,目色沉冷。
王丽琴酝酿片刻,“你弟妹那边,临时说不来了。”
陆敏:“不是前两天就来青城了吗?”
“她爸肝癌,身体一直不好,昨天突然病重,然后”王丽琴偷瞄陆敏脸色,眼神闪烁,还是继续说下去:“你弟妹家里的意思是,想看到两个人早点结婚,安定下来。”
陆敏看向窗边的陆子默,后者背影颓唐,她敛眸,直接问:“要多少钱?”
王丽琴被她的干脆直接弄得显得扭捏,“彩礼倒是不多,说是六万就行,那边说会带三十万嫁妆,但是那边想要去余城买套两居室,然后还想有辆代步车,小女孩娇生惯养,总不能找对象连房车都没有,而且人家也没要求在申城买,就配合默默的工作”
陆子默原想留在申城工作,被现实打了脸,乖乖去附近的余城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
陆敏觉得这事挺好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一个刚还清债务的家庭,‘总不能连房车都没有’。
王丽琴实在不理解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陆敏为什么还能笑出来,“这可是你亲弟弟!做人不要太自私,小敏。”
肩上的包带滑落,陆敏提了提,抱住手臂,垂眸看这王丽琴,“准备这些,得多少钱?”
王丽琴手肘搁在桌子上,撑着自己,“怎么着得一百五十万吧家里只能凑出五十万。”
陆敏:“不可以贷款?”
王丽琴陷入沉默。陆子默不回头,陆建国只顾抽烟。
包间里安静得陆敏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所以把这些话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她如鲠在喉,嗓音微哑,“叫我跟杭敬承开口?”
“不可能的。”她轻轻摇头,然而声音是咬着牙出来的,“就算这个婚结不了,我也不会他要钱。”
/
从酒店旋转门走出,阳光强烈,陆敏眯眼睛,抬手遮到额前。
脑海里的画面盘悬着刚才最后的画面——陆建国起身,跛着脚一高一低走向餐桌,收拾亲戚们吃剩的果盘。陆子默蹲在地上,红着眼睛跟她说,姐,我真喜欢她。
陆敏胸口发闷。
深呼吸几次,四下看了看,闷着头朝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前挡了个人影,她正准备绕到,被捉住手腕,熟悉的声音问:“出来了?”
陆敏讶然抬头,“你不是有事走了吗?”
杭敬承抬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公交站牌,“猜你会来这里。”
“出什么事了?”
那么刚才他说有事,只是看出端倪,找了个借口罢了。
陆敏摇头苦笑,笑自己忘了他的性子,本来就是深藏若虚的人。
“他女朋友的爸爸病重,所以订婚宴临时取消了。我妈觉得让你白送你那么多东西,太丢人,所以刚才想把你支开,问我怎么跟你解释。”
杭敬承听着,偶尔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随后看着她的眼睛,“没了?”
陆敏沉了口气,攥紧包带,用力点头,“可惜我起了个大早还专门化妆了。车呢?”
想起王丽琴今天的种种殷勤都只是为了借/要钱,陆敏就觉得脸皮烧得慌。
上次这么丢人还是那次相亲宴。
杭敬承低垂深邃眼眸看着她,不动声色,“刚停到旁边停车场了。”
他带她往那里走,说:“取消就取消吧,那点东西没什么,一家人哪儿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
“喔。”陆敏跟在他身后,盯着他随步伐晃动的裤腿,眼睛有点涩。
“弟妹那边是不是得送点补品去探望?”杭敬承问。
“嗯”她才想起这回事,“我来准备吧。”
杭敬承应声:“好,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他兀自朝前走着,忽觉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于是回头。
陆敏停在他两步远的地方,微微仰着头,乌亮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眯着眼睛,眼眶有点红。
“给我点时间。”
“我可以解决这件事的。”
语气郑重,像在给他宣告,可声音低喃,像在给自己打气。
杭敬承看着她脸,点头,“好。给你时间。”
然后她攥着包带,向前走两步,更用力地仰头,眼睛很亮,小声问:
“杭敬承,你可以抱抱我吗?”
作者有话说:
更新动态,周边抽奖在vb@乔迹爱摸鱼
第 60 章
杭敬承看着她, 眼底温和,勾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手臂交叠, 紧紧箍住这个小小的人儿。
陆敏将脸埋在他锁骨下, 嘴巴涂的红色唇膏全蹭他衬衫上,手里攥着包带没来记得放下,拳头硌得胸口生疼。
她还是在他身上找到安定的力量。
然而不能总是如此。
/
十一假期的第四天。
陆敏带着补品,风风火火回了陆家。
“什么?不要结婚?”
王丽琴原本看到她开车回家,兴奋中带着点忐忑,看到她将补品拿出来,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直到听她开口, 王丽琴刚把礼盒搬上来, 呆在原地。
陆敏平静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妈妈, “嗯,我觉得默默还是暂时不要结婚了。”
陆子默那间屋门口虚掩着, 分毫不动。
“不是, 为什么?这都, 这都谈好了。”王丽琴急得甚至有点结巴。
“聊好了。但是你们也只是聊好了呀。我还想把家里房子拆迁拿一千万赔偿呢, 你同意吗?同意吧。你同意, 我同意,这房子就能拆了?”陆敏是憋着一口气来的, 提前打了腹稿。
小时候村里许多姐姐打工供弟弟妹妹上学的, 王丽琴和陆建国能把她带出来,供她到上大学, 可以说能给的都给了, 她从小都是感激的。
然而稍微大一些之后才知道, 原来平时说得再漂亮,家里的房子、老家的宅基地,女孩也是不能染指的,弟弟的婚姻就是家里最重要的大事。
这种骨子里的恶腐,她守了十八年毫无知觉,成年后才觉察出味道。
王丽琴气得脸色涨红:“不是你你你,你气死我了你,这事能一样吗?老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不孝啊,子女不孝啊。老天爷,你什么时候收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叉腰,干脆往地板上一蹲,泪水涟涟地望天花板。
“不想借你就说不想借,干嘛咒你弟弟不能结婚?妈了个”
王丽琴从小生活的环境里脏话连篇,差点对着女儿骂出来,最后关头闭上了嘴。
陆敏倒不是不想吵。
她只是不会吵架,也不擅长急赤白脸地跟人争辩,她越生气大脑越空白,向来吵不过别人。
“你不借就不借,家里用别的办法筹钱。”王丽琴抹眼泪,因为常年干粗活,手指关节硬而发裂,贴了许多胶布,“别说那种话。听着多伤心,你弟弟弟妹感情多好,因为这点事就被吓退了,不结了?你爸爸前天上午还在准备订婚宴,下午就跟领班出去给人弄地板了,现在你说不结了?”
陆敏坐在沙发上,挪向另一侧,对着虚掩的房门,“陆子默我知道你在听。这些话是说给你的。”
“给弟妹家里的补品我带来了,你想送就给他送过去,这个时候不去探望显得咱们家没有礼貌。”
“结婚的事,你们再商量商量。这些钱我是不会跟你姐夫开口的,如果你能从亲戚那里凑到,那些亲戚肯不计前嫌借给你,那就是你的本事。反正姐姐没本事,拿不出钱。”
虽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陆敏说出时仍觉大脑空白,每一段之后都得等一小段时间,缓一缓。
掐在掌心的指甲深深陷进去。
王丽琴这次真的急了,踉跄起身,要过来推陆敏,“不跟你开口,你走,你走行不行,干嘛祸害他?”
陆敏狠心将她推开。
继续说:“如果要结婚,你女朋友应该了解咱们家的家庭条件。不管这个钱怎么来,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是自己挣到,那么全是借来的。结婚后你们是有房有车了,但是背了一屁股债。我不知道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婚前随便能买得起的衣服和包,婚后但凡秀出来,就得被亲戚们催债、阴阳怪气。”
“或者你就是不想还了,就叫爸妈还。他们来年就半百了,我不知道你良心能不能过得去。”
王丽琴跌在沙发边,呜呜哭泣,泪水打湿手上胶带。
她这辈子要强,在外面一滴泪没掉过,在家里为这一家子没良心的,哭干了自己的泪。
陆敏不去看王丽琴,执拗地仰着脖子。身后的墙上挂了副十字绣,经过二十多年早已褪色。她像是唯一鲜活的物件,被羊角钉钉在框里,鲜艳而凄怆。
时钟滴滴答答转。
“姐。”陆子默推门出来,身上还是四天前那套衣服,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
“我刚才跟小婉商量了,暂时先不结了。”
二十分钟后。
陆敏从阴冷的楼道里走出来。
阳光瞬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抬头,因为灿烂的阳光而眯了眯眼经,揩了下眼角,走向停车的位置。
/
十一假期没结束,陆子默去了趟申城探望女友父亲,然后回余城工作。陆家的家族群里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明里暗里讽刺这桩高调宣布最终却没成的婚事,王丽琴每天在厂子里工作之余,所有时间都用来跟这帮亲戚吵架。
假期最后一天,杭敬承有事出门,陆敏一个人在家,将带回家的作业批改出来,该抄的教案抄好,然后去客厅放电视。
她陪二九玩了一会儿,总提不起兴致,二九也不粘她。她原本坐在沙发上,慢慢变成躺下的姿势,阖上眼睛。
“看什么呢?”
“没什么。爸”
“嗯?慢点蹦,脚还没好呢。”
“爸”
“怎么啦?小妞妞,你倒是说。”
“爸”
“哎”
“你明天还能来接我吗?”
“接你啊,我看看有没有时间吧。”
那辆车径直驶过来,她眼睁睁看着他撞开,流血。
陆敏捂着胸口醒来。
又做噩梦了。
她撑手起身发了会儿呆,摸索到手机,看了眼时间,才下午三点半。
这个时间醒来,总有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和了无可依的孤独。
陆敏脚尖寻到拖鞋,趿上,走向书房。
在工作台前坐下,拉开抽屉,准备拿出教案继续抄写。
抽屉里什么都没有。
她歪脑袋,头顶升起问号。
以为是自己眼花,伸手进去摸了摸,只摸出一袋旺仔Q.Q糖。
陆敏对着这袋糖呆滞好几秒,才发觉,这不是自己的位置。
但是杭敬承也会藏零食吗。
还是草莓味的。
她最喜欢的味道。
她将Q.Q糖塞回抽屉,回到自己位置,拿出自己的教案,摊开。
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旁边的工作台。
陆敏唇角微微勾起,遇到今天的第一个好心情。
/
青城西。
一居室的小公寓,客厅里放了个灰色长沙发和小木桌,另一侧是餐桌,此外再无家具,沙发旁的绿植还绑着丝带,枝叶早已枯死。
放在沙发一叠文件上的手机响铃,张暮看了眼,撑手起身,拿着手机去厨房,脚步虚浮。
杭敬承正在厨房,抱着手臂面对冷静的烧水壶,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
“你电话。”张暮递手机给他。
杭敬承解锁,看到号码,眸色稍黯。
“我刚才给你经纪人打电话了,安排你明天去医院,明早九点来接你,别找借口,听见没。”
张暮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靠在门旁,“我没事。过两天还得回历城参加一个剧本会。”
烧了半天的水壶终于有动静,呜呜作响,杭敬承低头划手机,“管你有没有事。先去医院看着。正好明天后期那边不开工。”
翻到某条消息,指尖一顿。
“嗯,哦。行。”张暮糊弄地应了几声,杭敬承撩开眼皮,眼神警告。
自从上部电影拍摄结束,张暮状态变差,时常头疼恶心失眠,不过这些都是老毛病了,杭敬承发现他最近开始破罐子破摔。
“那些酒一会儿会有人上来收走。”杭敬承拧眉,两手把着手机,拇指按屏幕回消息。
这神情,张暮觉得他嘴里少了根烟。
“杭家的消息?”张暮问。
杭敬承将手机按灭,懒得应他,看向烧水壶。
张暮笑着摇头,“这么些年了,还不死心呢。”
这破水爱开不开。
杭敬承撂挑子走向客厅,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了份文件翻开:“大表哥在Y国没什么作为——争财产争不过那几房。”
张暮转了个身,“他们家这两个也是够争气的,一个杭维伊翘课打架,另一个唯唯诺诺,怪不得整天惦记让你回去。可惜早些年还没什么眼光,巴不得把你送出去。”
“我要是亲儿子早回去继承家业了。谁爱打拼谁打拼。”杭敬承手指按着纸上的字,漫不经心往下念,话里玩味,眼底却似覆了层薄冰。
杭家早年没把收养他的事藏着掖着,他打小就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不过因为天生混球性子,他鲜少让自己受委屈——那几年也是真受宠,杭诚和杭樾弟姐两家都没孩子,围着他一个转,真叫个小阿哥待遇。
好日子持续十年,事情出现转机,那年姚逸怀了杭维伊,杭敬承于是送到杭樾家,没几年她家走丢了十几年的大儿子也被找回来了。
杭敬承当时以为就跟爸妈、姑父嘴里说的那样,自己身上有好运。
结果扭头就听见陈和跟杭樾商量,把自己送回杭诚那里。这场面他十岁就经历过一回。
合着这好运好运,是召之即来,把自己家小孩招来了,挥之即去,他就该滚蛋了。
不过小时候确实自尊心强了点,要面子,理解不了大人的行为,杭敬承自那场车祸后才慢慢懂得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比他混球得多,他得更混。
杭维伊开始上学,表哥也开始接受公司的事务,杭诚、杭樾察觉不对劲了——这俩都接不了担子。想让杭敬承来接吧,又怕他狼子野心,把家业夺了再给两个兄弟踢出去,得不偿失。
杭家就这么拧巴地供着他,想让他学点有用又没那么有用的,曲线救国,到时候进公司挂个名号,负责国际业务,辅佐两个兄弟。
杭敬承确实入学,只是没毕业,还跑去搞电影了。杭家对此很窝火。
他这些年该回家回家,该孝敬孝敬,就是死活不撒口接家里的活,杭家没少软磨硬泡。
“富二代的事你就别想了,想想怎么让你儿子当个二代吧。”张暮摸到柜子旁,丢给他一盒烟。
杭敬承忽地笑了,将烟盒拾起来,取出一支烟,咬在嘴里,从兜里摸出支打火机,按住砂轮,火苗嗤地跳出来。
指间猩红明灭,吐出一口青烟。
越想越乐,乐不可支,他将夹着烟的手拿开,“你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我怎么一听见就高兴。”
张暮反问:“感情明朗了?”
杭敬承陷在沙发里,一时没应声。
过了会儿,张暮才听见句:“早晚有这天。”
他不说话,身后的水壶烧开,转身去倒水准备吃药了。
烟雾氤氲一圈,沙发上的人只剩模糊的轮廓。
/
国庆几天假,陆敏除了会两趟陆家以外,几乎没出门,实在憋得慌,最后一天准备去海边转转。
正好杭敬承回家,开车载她去。
大约二十分钟路程,到了海边一个小公园。
这地方在陆地和沙滩中间建了个高大的欧式石柱拱门,大约七八级台阶,杭敬承下去嫌沙子会进鞋里,干脆脱掉外套垫台阶上坐下,陆敏在他身边坐下,将胳膊支在腿上,托腮看大海。
浪舌舔.舐沙滩,梧桐树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摇晃,发出簌簌的响声。
杭敬承没穿外套,袖口挽到手肘,觉得被什么搔到,低头瞧,她的头发,于是用指尖挑起来一圈圈缠手上,末了,随口问:“今天还是在家待着?”
“没,回了一趟我爸妈那边。”因为托着下巴,她一张嘴脑袋就跟着动,一颠一颠。
“嗯,怎么样了?”
“我弟结婚的事多半是泡汤了。”陆敏说,“反正钱是肯定凑不到了。”
“钱?”杭敬承重复她的话。
陆敏扭头看他一眼,看回夕阳与海面交接的水平线,“嗯,一直没跟你说,怕你跟着挂心。他女朋友爸爸病重,说想把婚期提前。默默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房没车,怎么让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嫁给她。”
杭敬承沉默片刻。
陆敏思考是否要解释不跟他借钱这件事。
“这件事让你为难你了?”杭敬承问。
陆敏扭头对上他狭长深邃的眼睛,过了几秒,品出这话的意思。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她抿唇,笑得很勉强,“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这钱跟你开口借,实在没道理。”
别开脸,“只让我觉得很丢人。”
直到现在,她还是会为自己家人的谄媚丑态而羞愧,脸皮烧得慌。
“敏敏。”杭敬承皱眉,轻声叫她的名字。
“反正这个钱我是不会给的,他总不能借钱成家,婚后第一件事就是还债,我想让他成熟一点再谈这些事。所以,也算解决了吧。”陆敏故作轻松。
“所以你,不要看轻我。虽然穷但是我要脸。”
她很少请求什么,天知道从她嘴里说出这句话,经历了多少自尊心的试炼。
“我说了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们做的事不用你来承担后果。”杭敬承说,“我不会看轻你,你也要看得起自己。嗯?”
“可我总害怕,杭敬承。”陆敏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
杭敬承掸了掸手指,将头发丝从指尖散开,“怕什么,怕我觉得你不好?”
陆敏不说话了,侧颜睫毛很长,脸颊圆润流畅,像柳叶边。
她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糖,撕开包装袋,问他:“吃不吃?”
杭敬承视线下垂,看着她的手,张嘴。
她犹豫片刻,捏着包装袋,捏上来一颗,送到他嘴巴旁边,落进去。
然后往自己嘴里送一颗。
葡萄味的,还可以。她想。
杭敬承囫囵吞枣,咽下嘴里这颗,扯她的衣袖。
陆敏心里纳闷他怎么吃这么快,行动上还是乖乖抬手,喂他第二颗。
“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点。”因为最后一丝余晖有点刺眼,她明眸半睐。
杭敬承看着她娴熟却不显亲昵的动作,眼底微澜。
这感觉像恋爱。
可又不是。
仿佛只差一步,那么一小步。
无论如何也很难找到方向的一小步。
陆敏低头吃第二颗,因为开口撕得有点小,她咬住露出来的一半,才把软糖扯出来。
下巴底下忽然多了只手掌,指节冷白修长,她以为是来要糖的,点点头,下一秒杭敬承捏住她的下巴,虎口刚好抵住她的下巴尖,陆敏浑身一震,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杭敬承俯身靠近,他垂眸看着她润泽的唇,眸色深黯鸦黑。
像升格镜头,穿过耳边的风也变得很慢,她心脏咚咚跳得厉害,鬼迷心窍地闭上眼睛。
双唇相触,只一瞬,捺住她下巴的手松开了。
陆敏甚至多等了两秒,只听见他低声散漫的笑。
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嗔他。
杭敬承懒洋洋伸开长腿,她只要两级,他得往下踩第四级,“勇敢一点也好,不勇敢也好。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
他没什么原则。
对她更没有。
希望她活得自由快乐。
陆敏沉默片刻,眼睫微颤,然后低头从兜里摸出什么一连串的东西,丢他怀里。
杭敬承垂眸一瞧,乐了,好几袋旺仔Q.Q糖,还是混合口味的,用一根绳系起来,他用手指挑起绳子,问她:“买这么多?”
陆敏:“超市打折。”
杭敬承:“几折?”
陆敏扭头看他:“良民九折,强盗骨折。”
从人嘴里抢糖的就是强盗。
她冷静时牙尖嘴利。
杭敬承低笑一声,伸手捺住她的后颈。
“敏敏,我希望保护你不受到任何伤害。但是我做不到。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所以我怎么给你保证呢。给不了。我只能告诉你,别怕。”
海边风大,浪潮轰然翻卷。
杭敬承眉骨到鼻梁仍是那副锋利冷寂模样,然而她的头发丝被吹起来,他只好半阖眸,显得有点无奈。
陆敏被他的手掌阻挡退路,就这么看着他,双手撑在身侧,指节微蜷。
“我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只好告诉他,我知道。
知道自己可以迷茫无措,知道自己可以安心。
杭敬承颔首,看了眼水平线外已然消逝的夕阳,然后收回目光,视线落到她唇之上。
“想接吻很丢人么。”他问。
陆敏不说话。
杭敬承:“嗯?”
“没有。”她讷讷。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请收藏【MOXIEXS.COM】WWW.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