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怎么会知道的!!


    崔姨娘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脏如擂鼓般,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她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连鬓角都渗出了冷汗。


    萧燕飞将崔姨娘脸上的细微变化都看在了眼里,清晰地铺捉到她的脸上闪过了几乎可以称为恐惧的情绪。


    是的,是恐惧。


    不是气愤,不是惊愕,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就像是一个身怀藏宝图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冷不丁地被扒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更无处可躲。


    萧燕飞一手猛地攥成了拳头,心如明镜。


    对方的这些反应代表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说中了!


    萧鸾飞才是崔姨娘的女儿!


    萧燕飞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丝丝缕缕的寒气在她的体内急速蔓延着,连指尖都冰凉一片……


    虽说她早就有所感觉,所以才会来这里找崔姨娘说了这些话,可此刻真得了答案后,她又觉得胆战心惊。


    萧燕飞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想,又好像理所当然。


    记忆里,崔姨娘自小就贬低原主,说她只是庶女,就跟半个下人似的;


    让原主不可出头,学什么都要慢一拍;


    让原主不可以抢长姐的风头,不要往夫人跟前凑;


    更甚至还把原主送去了冀州的庄子,不闻不问地让她在外头待了两年多;


    ……


    崔姨娘对待原主的种种不堪,在这个“真相”的基础上,似乎全都合情合理了。


    只可怜原主一无所知,把崔姨娘当成了她的天,自小就在崔姨娘的刻意而为下,被洗脑,被流放,被作践,被利用……


    原主实在是太可怜了!


    崔姨娘的失态也只是在霎那间,很快就恢复了。


    “燕儿,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不敢置信地对着萧燕飞低呼道。


    施嬷嬷心跳差点停了,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斥道:“是啊,二姑娘,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这不是伤姨娘的心吗?!”


    “姨娘最在乎的人当然是二姑娘你,你才是姨娘十月怀胎生下的。”


    “是吗?”萧燕飞平静地说道,“姨娘若是在乎我,心疼我,那么,能不能为了我,让大姐姐当不成大皇子妃?”


    这丫头是疯了吗?!崔姨娘的脸色又沉了三分,斥责之语到了嘴边,却被她生生咬住了。


    萧燕飞笑了。


    她也不管崔姨娘是何反应,径自起了身:“姨娘,我先走了。”


    “二姑娘!二姑娘,您真的误会姨娘了……”


    “二姑娘,姨娘昏倒了!”


    这句话一出,前方的毡帘被人粗鲁地掀起,一道高大颀长如冬柏的蓝色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屋外冲了进来,在萧燕飞的肩膀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萧燕飞:“……”


    萧燕飞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身体,又继续往外走去。


    “如儿!”


    武安侯萧衍喊着崔姨娘的小名,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了榻边。


    崔姨娘软软地卧在榻上,双眸紧闭,脸色煞白,似是失去了意识。


    “如儿,你怎么样?”萧衍柔声问道,心疼地将昏厥的崔姨娘揽在他宽阔的胸膛中,一手揽着她纤弱的肩膀。


    崔姨娘一动不动,脖颈无力地垂下,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面颊上,那么纤细,那么脆弱。


    看着爱妾,萧衍既担心又心疼,与此同时,一股心火蹭蹭地往上冒。


    “萧燕飞,站住!”萧衍对着萧燕飞的背影怒吼道,脸色一片铁青。


    然而,萧燕飞头也不回,径自往门帘方的向走去。


    萧衍更怒:“来人,给本侯把二姑娘拦下!”


    说话的同时,他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那个热气腾腾的茶杯。


    门帘边的小丫鬟连忙拦住了萧燕飞的去路,无措地喊着:“二姑娘。”


    萧燕飞转头朝榻边的萧衍看去,打量着她这一世的父亲。


    “孽女,跪下!”萧衍面上如疾风骤雨,将手里的那个茶杯高高举起,威吓地摆出了投掷的姿态,“你把你姨娘气成这样,就没一点反省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洪亮,如雷鸣般回响在屋中。


    屋内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敛气屏息,噤若寒蝉。


    萧燕飞却是从容地微微一笑,望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问道:“父亲想不想知道姨娘为什么会晕?”


    “……”萧衍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地顿了顿,狐疑地挑眉。


    萧燕飞眼角触及萧衍怀中“昏迷不醒”的崔姨娘,见她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似笑非笑道:“父亲,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原来姨娘很喜欢大姐姐,原来大姐姐她是……”


    “侯爷……”崔姨娘适时地发出了发出低低的呻吟声,那么痛苦,那么虚弱。


    她掀了掀眼皮,缓缓地睁开了眼,抬臂拉住了萧衍的衣襟,艰难地说道:“您别怪燕儿,不关她的事。”


    被这么一拉,萧衍执茶杯的左手一抖,那杯中滚烫的开水从杯口猛地洒出,“哗啦”地洒在了崔姨娘的左臂上,浸湿了一大片衣袖。


    萧衍却是浑然不觉,担忧地俯首去看自己怀中的崔姨娘,宽慰道:“如儿,你别急。别为了这个孽女气坏了身子……”


    崔姨娘:“……”


    胳膊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急速地透过衣料渗到了她的肌肤上,又烫又痛,痛得她秀美的脸庞刹那间的扭曲。


    可她只能咬牙强自忍下,一脸感动地看着萧衍,柔声道:“侯爷,放下杯子吧,你吓到我了……”


    萧燕飞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她轻轻一笑,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似在为这出精彩的好戏叫绝。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小丫鬟看了看萧衍,见他不说话,也就没有再拦。


    外面的天空中比之前阴沉了不少,日头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迎面吹来的风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口浊气堵在了她的胸口。


    萧燕飞迎着风往月出斋的方向慢慢地走着,双腿像被灌了铅似的,小脸上一时晴,一时阴,思绪翻涌。


    如果说,萧鸾飞是崔姨娘生的,那么,原主呢?


    “萧燕飞”又会是谁的女儿呢?总不会是捡来的吧……


    等等!


    萧燕飞蓦地停步,感觉仿佛有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中了自己,浑身一震。


    一个个狗血的剧情涌入她的脑海中,什么狸猫换太子啊、梅花烙啊、蓝色生死恋、真假千金啊等等的片段把她震得魂飞天外。


    艹


    若真像她猜的那样,那么原主的这一生太悲哀了。


    过去的这十几年都活在一场可怕的骗局中。


    亲娘就在眼前,却一无所知。


    由着旁人在亲娘的眼皮底下,肆意作践她、欺辱她,让她们母女日日相见,却此生不得相认。


    人生最悲伤的事莫过于此。


    萧燕飞微微转过脸,遥遥地望向了正院的方向,抬手捂住了胸口,攥紧了衣料。


    她的胸口酸酸的,隐隐作痛,连眼角都有些湿润。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泪水止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似乎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自己,另一半是原主。


    属于她的一半极其理智,而属于原主的残留情绪从刚刚起就一直很悲伤,直牵动着她的心脏也一抽一抽的,似有股寒意直沁入心脏。


    那是一种极度的悲怆,深入灵魂深处。


    原主的人生被颠覆,被否决,她活着就像是一个笑话,一个被人摆布命运的提线木偶。


    这就像是原主存在的价值被彻底抹去了。


    萧燕飞轻轻地在胸口上拍了两下,默默地安抚着:


    放心。


    这两个字既是说给原主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萧燕飞只是略作停留,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里唏嘘地叹息。


    古代没有DNA技术,根本没办法准确判断亲缘关系,即便她自己有八九成的把握,别人会相信吗?


    一个是从小被当作庶女养,平平无奇,无才无能的自己。


    一个是教养出众,容貌端丽,和大皇子情投意合的嫡长女,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从侯府的人来说,就算他们相信自己的话,可他们的心里,会更愿意谁当这“嫡长女”呢?


    答案显而易见。


    在这偌大的侯府里,怕是只有侯夫人会真的在意自己吧……


    所以,萧燕飞刚刚对着萧衍时没有把话说完。


    她知道,有些话,只要她一天没说出口,崔姨娘就会投鼠忌器,会有所顾虑。


    可一旦把话给说破了,反而会把崔姨娘逼到绝境上,人若选择了鱼死网破,行事只会肆无忌惮,更难以预料。


    萧燕飞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返回了月出斋。


    进屋后,她随口打发了海棠和丁香,打算一个人去小书房里待一会儿。


    她得一个人,静静。


    仔细想想。


    不想,当她绕过一座四扇绣梅蓝竹菊的屏风后,却一眼看见小书房的窗边坐了一个不该在此的人。


    萧燕飞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玄衣青年发如乌墨,肤白似雪,气质如冰雪般清冷寒冽。


    他身姿笔挺地坐在窗边,高挑的身躯哪怕坐着也如山岳般巍峨,右手拿着本书,拿书的手指根根分明,白皙如玉。


    窗口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粉,有种如梦似幻的光彩,俊美不似凡人。


    明明眼前的青年只不过是一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可此刻在萧燕飞的眼里,他的出现竟然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安心,如同在满天的云雾阴霾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眼前就有把利刃可以借。


    再看窗外那灼灼的灿日,萧燕飞登时觉得豁然开朗,这才迟钝地发现外面阴沉的天气不知何时又转为晴朗。


    碧空白云,清风朗朗。


    她心下也隐隐有了主意。


    顾非池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那本《伤寒论》,抬眼朝她看了过来,墨黑的狐狸眼幽深如古井,斜眼看人时,犹如勾魂夺魄的狐狸精。


    “萧二姑娘,坐。”顾非池平静地说道。


    淡淡懒懒的音色敲击在人的耳膜上,格外的清冷悦耳。


    他这是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吗?萧燕飞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但对上顾非池的脸时,笑容绮丽如晨曦。


    “顾世子忽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随口问了一句,礼貌周到地先去给顾非池倒了杯花茶。


    等她端着茶水、点心与蜜饯走到书案前时,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她这两天在整理崔姨娘送给原主的东西,和文房四宝一起全都堆在了书案上,有《女戒》、《女训》、绢花帕子、银镯、摩喝乐等等,书案上凌乱不堪,连放茶盏的空隙都没有。


    萧燕飞一手拿着托盘,另一手随意地推了推案上的几朵绢花,绢花下的一串红玛瑙手串一不小心从书案上滚落。


    “哗啦”一声,串珠子的红绳倏然断裂,那十几颗指头大小的红玛瑙珠子一下子散落在地面上,滚动着,弹跳着,惊得原本停在窗外枝头的三四只雀鸟惊飞,“叽叽喳喳”地叫着,几片羽毛从半空中飘落,鸡飞狗跳。


    萧燕飞傻眼了,两眼圆睁,呆愣地看着一片羽毛飘进了屋。


    她很快就回过了神,笑靥如花:“喝茶。”


    她把茶水、点心和蜜饯放到了顾非池手边,也不去管地上还在零星滚动的那些玛瑙珠子。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顾非池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从怀中摸出了几张绢纸,放在了那本《女戒》上,“我找了五个伤患试药,这是他们的脉案。”


    萧燕飞眼睛一亮,连忙抓起了这叠脉案。


    这一看,却是呆住了。


    她勉强可以认得出脉案上的人名、年纪,可后面就……云里雾里,一窍不通了。


    写脉案的人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草书,简直就跟鬼画符似的,她瞪得眼球都要凸出来了,只识得零星几字,看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燕飞睁着眼盯着那份脉案良久,又不死心地去翻了第二页,入目的又是那手熟悉凌乱的草书。


    她无力地放下了那叠脉案。


    刚喝了口茶的顾非池疑惑地挑眉。


    萧燕飞蔫蔫道:“这草书也太任性了。”


    顾非池一愣,明白了。


    徐军医的字确实是草了点。


    顾非池失笑地伸出了手:“给我吧。”


    萧燕飞就那叠脉案递还给了他,本想问问大致的情况,就听顾非池已经对着脉案念了起来:“孙大康,男,二十一岁,右肩砍伤……”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冷白的指尖捏着绢纸,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比纸还要白皙,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纸张。


    他有把好嗓子,语调低缓,音色很独特,像是山巅的雪,清清冽冽,明明只是平铺直述,并无情绪,却有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凡是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萧燕飞凝神听着,对着这位军医的字不太满意,但是,他描述病情的遣词造句可比太医文绉绉的脉案可要直白多了,也更容易理解。


    比如第二位伤患断三指,伤口化脓,面热高烧,阳热亢盛以致灼伤阴液,脉象见洪……


    顾非池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念着脉案,萧燕飞给他添了茶,并在心中默默地记下要点,心道:这顾罗刹凶起来要命,可体贴起来,也还真是令人感觉妥帖得不得了。


    随着顾非池一张张地往下念,萧燕飞的眼睛越来越亮,忽闪忽闪的,好像两枚熠熠生辉的黑宝石。


    这是五份脉案,不过其中两个伤患是昨晚刚开始服药,到现在还没完全退烧,另外三个伤患大致是从三天前开始服药,全都已经退了烧,伤口恢复良好。


    顾非池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


    少女大大的眼睛像猫似的,眼珠子明亮又有神。


    她很高兴,而不是意外。


    她早就确信她的药有奇效,就像她当初确信这种药可以治疗谢无端的伤一样。


    那些药已经把三名高烧不退、性命垂危的伤兵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徐军医直呼这简直是当代药王、扁鹊再世,拉着他的手问他:


    “世子爷,研制出这种神药的大夫到底是哪一位,莫非是江南那位何神医,还是苗疆那边的苗医?”


    “这真是位奇人啊!”


    “有机会我定要与这位老前辈切磋……不,讨教一番!”


    若是徐军医知道他心目中的老前辈原来是这么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顾非池念完了最后一份脉案,莞尔一笑,刹那间仿佛冰雪消融,连窗外的骄阳也为之黯然失色,看得萧燕飞不由呼吸一窒。


    放下那叠脉案后,顾非池的右手置于书案上,指节屈起,漫不经心地叩动了两下,再一次问了萧燕飞上次的那个问题:


    “萧二姑娘,你想要换什么?”


    她,想用那些药换什么?


    四目相对,萧燕飞心脏蓦地一跳。


    顾非池看人时很专注,眼神清而亮,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眼睛弧度极美,双眼皮很深,外眼狭长,眼角如凤尾般挑起,勾勒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魅惑。


    两人相距不到两尺,她忽然注意到他右眉间有一点小小的朱砂痣,鲜艳欲滴,似染了点血珠。


    萧燕飞不由有些手痒痒,很想给他擦去……


    等等。


    她手痒个什么劲,这关她什么事啊!


    萧燕飞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弯唇一笑。


    顾非池上次问她时,她原打算要些金银傍身的。


    可今天,情况又不一样了,她发现了崔姨娘隐藏的那个秘密。


    她改变了主意。


    萧燕飞道:“顾世子,我想请你帮我去查查我的姨娘,崔映如。”


    “查所有跟她相关的事。”


    “所有。”


    当萧燕飞提到“崔映如”这三个字时,语气十分的平静。


    应该说,太过冷静,也太过淡漠,其中不含一丝的感情,不像一个人在说自己生母时的语气,也不像他之前查到的那个对生母百依百顺的萧燕飞。


    她到底想查什么,又在怀疑些什么?


    顾非池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看着萧燕飞的目光变得异常幽深。


    他不说话,萧燕飞也不说话。


    她只是执起另一个茶杯,对着顾非池做出敬酒的姿态。


    顾非池低笑了一声,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他的声线很清冷,但笑声却十分轻柔,像一根羽毛在萧燕飞的心口轻轻地撩了撩,又似是带着钩子,在她心弦上轻轻地勾了一下。


    顾非池也执起了茶杯,对着萧燕飞敬了这一杯,一饮而尽。


    “成交。”


    顾世子真是爽快人!萧燕飞也颇为豪气地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灿然一笑。


    无论顾非池能查到什么程度,也比她一个人瞎子过河要好。


    萧燕飞心头暂时放下了一块巨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把这些天她存的阿莫西林交给了顾非池。


    “这里有六十粒药片,三五天后,我可以再提供差不多的数量。”


    顾非池微微颔首。


    “对了!”萧燕飞想到了什么,把脸往顾非池的方向凑了凑,“顾世子,可以麻烦你跟那位涂大夫说一声,让他把脉案写得……稍微端正点吗?”


    萧燕飞靠过来时,顾非池突然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初闻是清雅的龙井茶香,再闻又像是芬芳的兰香,又带着少女独有的香甜气息,与军营中的气息迥然不同。


    更柔软,也更……


    他第一次意识到姑娘家与他是不一样的。


    顾非池乌黑的眼睫微颤,轻轻垂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表情古怪地朝脉案上的落款“徐”字看了一眼。


    涂大夫?


    顾非池的薄唇轻扯了一下,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笑意,柔化了他的眉目。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收下了那些药片,接着就起了身,右手在窗槛上一撑,轻盈地从窗户中纵身飞出。


    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让他做得优雅至极,赏心悦目。


    春日的午后,屋里屋外静谧无声,风吹过树枝的哗啦声不绝于耳,显得安静详和。


    顾非池飞檐走壁地离开了武安侯府,从来到走,他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不必要的人,也只有萧燕飞知道他来过。


    之后,他就策马直接返回了卫国公府,把调查崔姨娘的事交给了国公府的暗卫。


    当夜,京城飘起了细雨,连着几天细雨绵绵。


    顾非池依然早出晚归,成日不见人,引得卫国公夫人又对着卫国公抱怨了一通。


    春雨淅淅沥沥连下了三天还没停,这一日夜晚,被派出去的暗卫顶着发梢的湿气回来禀话。


    屋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世子爷。”暗卫影七悄无声息地走到顾非池身后,黑暗丝毫不影响他的穿行。


    “查到了什么?”脸上戴着黑色面具的顾非池语气淡然地问道,他背着手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望着窗外在风雨中婆娑起舞的梨树,身姿挺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气。


    影七往前两步,将一份绢纸放在书案上,跟着又退了回去。


    他恭敬地半低着头,抱拳禀道:“回世子爷,武安侯府的那崔姨娘闺名映如,是太夫人的幼妹小任氏之女,小任氏生崔映如时难产,早早地撒手人寰,其父没半年就续了弦,崔映如自小就被继母磋磨,八岁就来侯府投靠了太夫人,在侯府长大,与武安侯萧衍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十六年前,老侯爷在西北战败,皇上雷霆震怒,老侯爷为了赎罪,变卖了不少家产,才筹了百万两白银献给皇上,侯府也自此败落。没多久,老侯爷就为萧衍迎娶了江南富商殷家的独女殷婉为正室。”


    “崔映如不愿外嫁,委身萧衍做了妾,于十五年前生了侯府的二姑娘萧燕飞,五年前,又诞下了武安侯的庶长子萧烁。”


    “崔映如对儿子疼爱有加,但对女儿并不上心,最近还打算把女儿送给高公公。”


    说话间,几滴水滴自影七的袖口慢慢地滴落,落在下方的青石砖地面上,那细微的滴答声被外面的风雨声淹没。


    旁观者清,就是影七也能从查到的这些讯息中看得出崔姨娘对萧燕飞这个女儿完全没一点真心。


    顾非池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侯府还有一个长女?”


    “是。”影七立即答道,“长女萧鸾飞由侯夫人殷氏所出。”


    顾非池面具后的剑眉微挑,又问:“姐妹差几岁?”


    “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影七道。


    一阵风倏地刮过,细如丝的雨被风吹散,点点雨滴自窗口落了一地。


    几滴水晶般的雨水落在顾非池的面具上、纤长的羽睫上,还有几滴从衣领钻进他的脖颈,凉丝丝的。


    顾非池:“……”


    顾非池眯了眯眼,眸光锐利深邃,如寒潭似利刃。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头,忽然间,他就明白了,明白萧燕飞到底是想让他查什么了……


    他信手拈住了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手指轻轻地捻动着,那被雨滴沾湿的雪白花瓣微微颤颤,宛如美人垂泪,楚楚可怜。


    屋内一片静谧,屋外的落雨声越发清晰。


    又过了片刻,顾非池吩咐道:“去查当日,侯府这两位姑娘出生时,是在京中,还是在别处,稳婆如今在哪儿,周围还有旁人吗?”


    影七也是聪明人,瞳孔翕动了两下,一下子也猜到了什么,不由抬头去看顾非池,随即又低下了头,恭声应诺:“是,世子爷。”


    影七步履无声地退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那一滩水迹。


    顾非池依然站在窗口,望着皇宫的方向,外面的天空中水汽更浓郁了,如雾似烟。


    前两天,他进宫时,皇帝说到了皇后要在千芳宴给大皇子择妃的事,话里话外,对他的婚事旁敲侧击。


    他随口搪塞了过去。


    他身上不能为人知的秘密太多了,娶一个妻子,就等于是往府里放一枚钉子。


    那他行事就太不方便了,甚至一个不小心……


    顾非池随手把那朵洁白无瑕的梨花丢到了窗外,拿起了刚刚影七呈上的那份绢纸,又看了看。


    雨停了,顾非池拿着绢纸,又亲自跑了一趟武安侯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萧燕飞就在小书房里看到那个碧玉睡狐镇纸下压了一张绢纸。


    窗口的书案被雨水溅湿了一片,但是萧燕飞混不在意,近乎急切地拿起了那张绢纸,细细地看过了。


    不过是一页纸,她没一会儿就看完了,失望地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了。


    这上面写的那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她大都知道,对于崔姨娘交换两个孩子的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哎!


    想想也是,这才三天,这又是十五年前的旧事,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的!


    这是古代,也不是信息发达的现代……就是在现代,想查十五年前的事也没那么简单的。


    萧燕飞耐心地又将那张绢纸看了一遍,目光在十六年前的那一段流连了一番。


    十六年前,侯府因为老侯爷战败而败落了,殷氏嫁进了侯府,成了世子夫人,为此,崔姨娘只能委身为妾。


    莫非崔姨娘觉得是殷氏抢走了她正妻的位置,才会这样对待原主?


    想着,萧燕飞将绢纸一角放到油灯的火苗上。


    橙红色的火苗急速地吞噬了纸张,余下一片灰烬。


    风一吹,灰烬就散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海棠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裙进来时,隐隐闻到了空气中的烧焦味,环视屋子一周,却没发现屋里有什么东西烧着。


    萧燕飞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将手指上残余的灰烬一点一点地拭去。


    “姑娘,”海棠犹豫了一下,还是禀道,“今天听雨轩那边又请了光裕堂的王老大夫过去。崔姨娘的手腕不慎烫伤了,还烫得起了好几个大泡……”


    听到这里,萧燕飞终于有了点反应,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她自然记得崔姨娘的手腕是怎么烫伤的。


    海棠还在说着:“姨娘夜里睡觉时,又不慎压到了水泡,现在伤口化了脓,崔姨娘从昨天开始就在发烧,吃了好几剂药,烧都没退。”


    “侯爷听说光裕堂擅治烫伤,就派人请王老大夫给姨娘看了,王老大夫说姨娘的伤口愈合不好,化了脓,瞧着十有八九要留疤。”


    “姨娘听到时,晕厥了过去……”


    海棠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燕飞,嘴角翕了翕。


    崔姨娘一身肌肤赛雪欺霜,白皙无瑕,在整个侯府也是出了名的,也是崔姨娘引以为傲的,这次身上留了疤,对她的打击怕是不小。


    “姑娘……”海棠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想问姑娘是不是该去听雨轩瞧瞧崔姨娘,但终究没问出口。


    自家姑娘对崔姨娘素来孝顺,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姨娘,这些她们这些丫鬟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哎,也不知道是崔姨娘到底做了什么,伤透了姑娘的心。


    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狼来了”的把戏可要不得,这不,原本装病变成真病了。


    海棠心中暗暗叹气,将手上的那身妃色衣裙朝萧燕飞那边凑了凑,话锋一转:“姑娘,针线房刚把千芳宴要穿的衣裳改好了,您要不要先试试?”


    “陶妈妈说,要是您还有哪里要改的,她今晚一定让人给您改好了。”


    自打萧燕飞给的药缓解了陶妈妈的足痹之症,陶妈妈简直把她奉若神明,新衣、鞋袜等等都先紧着月出斋,连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因此得了好处。


    萧燕飞点点头,海棠就把丁香也叫了进来,两人一起服侍萧燕飞试衣裳。


    千芳帖上要求赴宴的闺秀穿骑装,因此这身新衣是合身的胡服,版型尺寸恰到好处,衬得萧燕飞身段纤长,也就是衣裙的腰身略大了半寸,于是海棠又将这身衣裳送去针线房小改了一次。


    等次日出门时,萧燕飞就穿上了这身新衣。


    这身簇新的妃色胡服很漂亮,衣摆上绣着彩蝶戏兰花,蝴蝶翩跹,兰花疏朗别致。


    水红色的襽边上绣了色彩亮丽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有种清新淡雅的韵味,衬得萧燕飞愈发娇柔明丽。


    “二妹妹,这身衣裙穿在你身上可真好看!”


    上了马车后,萧鸾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毫不吝啬的赞美,“不过,还差了点什么。”


    她上下打量了萧燕飞一番,从匣子取出两朵妃红的绒花,戴在了她头上的那支牡丹金钗旁,又拿了面菱花镜给她看。


    镜中的少女多了这两朵小小的绒花的点缀,犹如夏花绽放,更加令人惊艳。


    “谢谢大姐姐。”萧燕飞笑道。


    不一会儿,马车就摇摇晃晃地驶出了侯府的大门。


    萧鸾飞又亲自给萧燕飞斟了茶,动作优雅无比,眼角的余光瞥着萧燕飞。


    “二妹妹,喝茶。”她把斟好的茶推到了萧燕飞的跟前。


    萧燕飞姿态闲适地倚靠在车厢上,由着萧鸾飞打量,一会儿喝茶,一会儿编起了络子。


    比起绣花、纳鞋、缝制衣裳,萧燕飞觉得还是编络子有趣多了。


    马车一路疾驰,车厢内一片静谧。


    萧鸾飞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一杯茶凑到唇边几次,却没喝几口,目光依然不受控制地飘向萧燕飞。


    书香说,郑姑姑来送千芳帖的那日,萧燕飞也去了正院,可是没进屋,那之后,也不见萧燕飞露出什么异样,也不知道那天她有没有听到了什么。


    应该是听到了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萧鸾飞手腕上的镯子恰好碰到小桌子上的另一个茶杯,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萧燕飞便抬眼朝萧鸾飞的手腕瞥了一眼,那是一个赤金累丝蝶戏花嵌红宝石手镯,衬得少女的手腕纤细莹白。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萧鸾飞将一根手指在镯子上凸起的花纹上轻轻摩挲着,半垂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这是大皇子送给我的。”


    “你是我妹妹,跟你说说也无妨。”萧鸾飞大大方方地扬唇一笑,“我和大皇子相识于九龙山,那年,我与宁舒郡主她们一起去狩猎,恰好遇上了微服的大皇子。大皇子不慎被毒蛇咬伤,中了蛇毒,幸好我带着各种药丸,救了他的命。”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皇子,与他彼此倾……”


    她微咬饱满的下唇,声音越来越轻,娇羞得像朵花似的,透着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妩媚。


    马车疾行,车厢规律性地摇晃,马车外传来各种嘈杂的人声、车轱辘声、马蹄声。


    萧鸾飞解下了那个手镯,轻声道:“二妹妹,我会成为大皇子妃,我会让娘亲为我骄傲,以我为荣耀的。”


    “娘自小最疼我了,待我如珍宝,我生病时,她衣不解带地守着我;无论我想要什么,她都会让我如愿,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她会比谁都高兴我有个好归宿。”


    “娘曾跟我说过,其他人不过是她生命中过客,没有任何人能与我相比,我是她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续……我是最重要的。”


    说着,她抬眼朝萧燕飞看来,那华丽闪亮的赤金镯子映得她的眸子熠熠生辉,异常的明亮。


    萧燕飞直直地看着距离她不过三尺的萧鸾飞。


    萧鸾飞这话听得让人很不舒服,这一字字一句句皆是意味深长,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像是在对着自己示威,是在暗示自己离殷氏远些?


    还是萧鸾飞想告诉自己,为了她后半辈子的幸福,殷氏终究会向高安妥协……


    萧鸾飞一直盯着萧燕飞,眸子半眯了起来,徐徐地又道:“二妹妹,你说是吗?”


    萧燕飞:“……”


    萧燕飞抿着嘴不说话,置于桌下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那个编了一半的络子。


    有意思。


    萧鸾飞在怕。


    也在慌。


    她是嫡长女,是什么让她没有自信,认为殷氏会偏向自己而不顾她?


    除非是她心虚。


    她知道那个秘密!


    萧燕飞长而卷翘的眼睫颤了颤。


    马车这时开始缓了下来,随行的丫鬟在外头喊道:“大姑娘,二姑娘,清晖园到了。”


    萧鸾飞漫不经心地掀开窗帘,瞟了眼外头。


    清晖园位于京城西郊的云山一带,自云山到附近的安山有九湖,这一片山清水秀,满目葱郁,风光秀丽。


    马车外是一条蜿蜒的长龙,一辆辆华丽雅致的马车全都停在了清晖宫外,等着排队入园。


    也唯有那些宗室王亲、公主府的马车得了宫人额外的优待,优先入了园,大部分的车马都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待着。


    周围一片嘈杂,马儿的嘶鸣声、喧哗的人声、马鞭声交织在一起。


    一眼望去,那一辆辆熟悉的马车令萧鸾飞觉得安心,这是属于她的世界。


    萧鸾飞红润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撩着窗帘的手一松,手上的那只赤金嵌红宝石手镯不小心从马车的窗户掉出去了。


    “哎呀。”萧鸾飞低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燕飞,“我的镯子掉了,二妹妹,帮我捡一下吧。”


    马车停稳了。


    萧鸾飞俏脸一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萧燕飞,微微笑着,无声地给她施压。


    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宣示。


    上一世,她把属于她的一切都让了萧燕飞。


    这一世,她不会了。


    第29章


    萧鸾飞漫不经心地将窗帘又挑高了一些。


    马车内一片寂静,僵硬的气氛延续着。


    萧燕飞瞟了眼窗外,突然起了身,自己推开车厢的车门,也没等丫鬟放好马凳,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萧鸾飞抿唇浅笑,定定地看着马车外的萧燕飞一步步地走向了那个地上的赤金累丝嵌红宝石手镯,一眨不眨,眼底掠过一抹轻嘲。


    萧燕飞还是那个萧燕飞。


    就算母亲这几日对她诸多维护,可她依然是卑贱的庶女。


    自己让她低头她就得低头,让她折腰她就得折腰!


    她不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她得认命,乖乖地被自己踩在脚下。


    几缕阳光透过马车的窗户把萧鸾飞的的脸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光洁如玉,一半在阴影中讳莫如深,那双眼睛幽深如潭,静静地注视着萧燕飞,骄傲、笃定且居高临下。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终于可以摆脱前世的阴影,改变自己的命运……


    见萧燕飞走到镯子前,马车里的萧鸾飞唇角翘得更高了,笑容又深了三分,优雅端庄,温婉大方,而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


    就等着萧燕飞屈膝为她捡起镯子。


    下一刻,萧鸾飞唇角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就见萧燕飞缓缓地抬起右脚,一脚准确地踩在了地上的那个镯子上,将它践踏于足下。


    时间似乎静止。


    萧鸾飞双眼睁大,感觉自己的心似琉璃般,碎了一地。


    这可是大皇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是独一无二的,是她最珍爱的镯子。


    萧燕飞她竟然……她竟然!


    这一瞬,萧鸾飞感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像是又回到了前世,她再一次被萧燕飞踩在了脚下,如尘埃般无人在意。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看着萧燕飞转过脸,透过马车的窗户准确地望向了自己。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在半空相交。


    空气中似乎有一根看不到的弓弦在骤然间被拉紧了。


    马车外的萧燕飞迎风而立,对着萧鸾飞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漆黑的瞳孔在阳光下亮如星辰。


    她在笑。


    这是一种挑衅的笑容。


    萧鸾飞:“……”


    这是萧鸾飞完全没有想到的状况,嘴角翕翕。


    这的确是挑衅。


    萧燕飞竟然在挑衅自己。


    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怎么敢!!


    “萧、燕、飞,”萧鸾飞一字一顿地喊着萧燕飞的名字,脸色微青,“你怎么敢!!”


    盛怒之下,萧鸾飞失控地攥了下窗帘,“嘶啦”一声,窗帘被生生地撕出了一条口子。


    对此,萧燕飞的回应是,右脚更为用力地朝鞋底下的那个镯子碾了下去。


    “咔嚓。”


    镯子上嵌的一粒红宝石从上面脱落,骨碌碌地在满是沙尘的地面滚了出去……


    这一瞬,时间像是无限放慢,每一个细节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萧鸾飞觉得她的心似乎也在那肮脏的地面上滚了一回,脸色一时青,一时白。


    “喂,你们还走不走!”


    “不走的话,也别拦着别人的路啊。”


    马车的后方传来一声声不耐烦的吆喝声与催促声。


    此时此刻,各府的马车都在排队等着进清晖园,武安侯府的马车在这里纹丝不动,自然也影响了排在后方的其他马车。


    后方的喧嚣声渐响,周围渐渐鼓噪了起来。


    有一些马车的窗帘也被撩了起来,从车厢里探出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全都朝武安侯府的马车看来。


    就看到一个身穿妃色衣裙的小姑娘站在侯府的马车外,忐忑地看着马车里的萧鸾飞。


    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方帕子,轻轻地在眼角按了按,清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自眼角淌下,楚楚可怜。


    这到底是怎么了?


    周围那些打探的目光在萧鸾飞姐妹俩之间扫视着,揣测着,思量着。


    他们不认识这陌生的小姑娘是谁,但她既然站在武安侯府的马车外,那么十有八九也是侯府的姑娘。


    不都说武安侯府的大姑娘端庄贤淑吗,怎么在大庭广众下把自家妹妹逼下马车了?!


    周围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多的人朝萧鸾飞、萧燕飞这边看来,还有人吩咐自家下人前去打听一二。


    “燕燕。”


    一个娇滴滴的女音打破了这片古怪的气氛,语调亲昵得像是含了蜜糖般。


    随着这声喊叫,一辆华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驶过,鲜艳的金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富丽张扬,招摇得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无视它。


    华丽的窗帘上不仅绣着朵朵牡丹花,还钉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被掀起一半的窗帘后,露出一张娇丽的面庞。


    正是宁舒郡主。


    “燕燕,你怎么了?”宁舒郡主双手扒在窗框上,蹙眉看着捏帕子抹眼泪的萧燕飞。


    萧燕飞用帕子又拭了拭眼角的眼药水,对着宁舒郡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抿了下唇,对萧鸾飞道:“大姐姐,我知道你是长姐,我该敬着你,让着你,我会乖乖的。”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像是软绵绵的云朵,风一吹,就会散似的。


    “你胡说什么!”萧鸾飞脸都黑了,脱口斥道。


    这话一出,她便注意到宁舒郡主微微地皱了下眉,就赶紧咬住了牙关。


    一想到被萧燕飞踩在脚下的手镯,萧鸾飞心如刀割。


    萧燕飞瑟缩了一下,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梨花带雨地颤声道:“你别生气……”


    “我以后都听大姐姐的,大姐姐别赶我走。”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吐字清晰,周围好几辆马车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


    宁舒郡主来回看了看萧燕飞与萧鸾飞,不知道这对姐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萧燕飞被赶下了马车。


    无论是什么事,萧鸾飞也不该在半途把人赶下马车啊。


    “燕燕,你过来和我一起!”宁舒郡主亲昵地对着萧燕飞招了招手。


    眼眶犹湿的萧燕飞捏了捏帕子,犹豫了一下,才问萧鸾飞道:“大姐姐,我可以去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萧鸾飞,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眉眼微弯,笑容十分笃定。


    萧鸾飞:“……”


    萧鸾飞想说不能,可在触及宁舒郡主不以为然的眼神时,理智回笼。


    一步错,步步错。


    她若是继续与萧燕飞犟下去,只会落个咄咄逼人的印象。


    萧鸾飞强忍着心头的憋屈,柔声说道:“二妹妹,你去吧。”


    “谢谢大姐姐。”萧燕飞优雅地福了福,把礼数做主,还不忘用帕子擦干眼药水,这才快步朝宁舒郡主走了过去,转而上了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车门关闭后,王府的车夫动作娴熟地挥起了马鞭,郡主的马车堂而皇之地越过了萧鸾飞的马车。


    萧鸾飞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底染上一抹浓重的阴影。


    她不懂,明明宁舒郡主是她的朋友,明明像宁舒郡主她们这样的贵女最不喜庶出了,从来都不与庶女往来的,可为什么宁舒郡主竟然会对萧燕飞另眼相看呢?


    为什么?


    她们也才见过两次面而已,而自己与宁舒郡主可是五六年的交情了,自己却被抛下了!


    明明待在马车里,萧鸾飞却仿佛感觉到了刺骨的寒风,指尖冷得发麻。


    这一切似是在嘲讽着她。


    嘲讽她哪怕是占了这个嫡女的身份,却还是比不上萧燕飞。


    大丫鬟书香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赶紧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地上那个手镯捡了起来,也包括那粒脱落的红宝石,一并放在一方素白的帕子上。


    “姑娘。”书香用帕子包着镯子,透过马车的窗户交给了萧鸾飞。


    镯子上全是泥土,少了一粒红宝石的小小坑洞异常的刺目。


    萧鸾飞死死地盯着那镯子,眼角隐约发红。


    书香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送去金玉斋修一修,肯定能修好的。”


    “……”萧鸾飞面沉如水,手几乎快把窗帘给拽了下来,脑子里反复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定格在萧燕飞踩踏手镯的那一幕上。


    就算镯子能修好,肯定也与原来不一样了,必然会留下细微的瑕疵。


    有些裂痕一旦存在,就算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到过去了……


    想起前世种种,萧鸾飞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慢慢地放下了窗帘。


    帘子完全落下的那一瞬,眼角瞟见前方百来丈外宁舒郡主的那辆八宝车优先被宫人们迎进了行宫中。


    春日的晨曦暖暖地自碧空倾洒下来,给周围的山水、建筑、马车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进了八宝车的萧燕飞才刚坐稳,口中就被宁舒郡主塞了一粒玫瑰糖。


    “这是鼎食记新出的玫瑰糖。”宁舒郡主也没问她刚刚出了什么事,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吃吧?”


    香甜的滋味弥漫在萧燕飞的口腔中,带着一股玫瑰特意的芬芳。


    “好吃。”萧燕飞弯起嘴角。


    “燕燕,你今天就跟我一起玩。”宁舒抬手轻轻抚了抚萧燕飞的耳鬓,“别怕。”


    这小郡主真体贴。萧燕飞朝着宁舒云郡主微微一笑:“好。”


    她的笑容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而出,灿烂,明媚,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三分。


    心底因为萧鸾飞带来的那点阴霾烟消云散。


    真乖!宁舒郡主也是笑。


    翠盖珠缨八宝车在进了第一道宫门后,稳稳地停住,马车外头传来宫女恭敬的请安声:“宁舒郡主安。”


    车门被打开,外面的阳光也随之照了进来。


    “燕燕,我们下车吧。”宁舒郡主探出了手,搭着一个圆脸宫女的手,优雅地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萧燕飞紧随其后,也下车。


    负责招待两人的圆脸宫女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礼后,看向了萧燕飞,正想请教她的身份,就听后方传来一个男子骄矜淡漠的嗓音:


    “你是鸾儿的妹妹?”


    萧燕飞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着杏黄刻丝蟒袍的青年,长身玉立,丰神俊朗,那夹着金丝的蟒袍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皇子殿下。”圆脸宫女连忙福身给大皇子行礼,垂眸俯首,不敢直视贵人。


    宁舒郡主挥了挥手,轻快地唤了声:“大堂哥。”


    大皇子唐越泽信步朝两人走了过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皇子的优雅矜贵,令人不敢轻慢。


    他对着宁舒郡主微微颔首,轻飘飘地又扫了萧燕飞一眼,骄傲而又疏离,问道:“鸾儿呢?”


    “还在外头呢。”宁舒郡主在一旁代萧燕飞答道。


    唐越泽神情淡淡地又看了看萧燕飞与宁舒郡主,眼底隐约浮现一抹疑惑。


    他不理再理会她们,大步流星地朝行宫的正门方向走去,极目远眺,在外面长长的车队中搜寻着武安侯府的马车,眉眼含笑,神情中难掩期待之色。


    唐越泽一走,那圆脸宫女就放松了下来,对着宁舒郡主与萧燕飞了笑了笑:“郡主,萧二姑娘,请随奴婢往这边走,先去水榭小憩。”


    圆脸宫女领着两位姑娘一路往东行。


    清晖宫是皇家行宫,格局恢弘,园子里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山石花木美轮美奂。


    四月是京城最好的季节,牡丹、芍药、紫藤、蔷薇、石榴花等等在春风中盛放,园子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争妍斗芳。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一条姹紫嫣红的花廊前。


    圆脸宫女指着那花廊道:“郡主,萧二姑娘,这花廊中不仅有真花,还挂了不少绢花,两位姑娘可以随便挑一朵,绢花里藏了字条。”


    她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这倒是有点意思。宁舒郡主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步履轻盈地拉着萧燕飞走进了那条花廊中。


    风一吹,花廊中那数以千计的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乍一眼看去,根本就分不出哪些真,哪些假。


    宁舒郡主兴致盎然地在花廊中漫步,目光搜索着混在真花里的绢花,笑盈盈地说道:“燕燕,这些绢花是皇后娘娘让针工局做的,惟妙惟肖的,好看吧?”


    “好看!”萧燕飞点点头,也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道花廊。


    设计这花廊的人还真是费了一番心思,这里的花至少有十几种,繁而不乱,密而不杂,花团锦簇。


    “燕燕,”宁舒郡主神秘兮兮地凑在萧燕飞耳边,又道,“一会儿我们开个庄,好不好?”


    “开庄”这两个字在萧燕飞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才反应过来:小郡主这是想当庄头,开赌局?


    宁舒郡主头头是道地分析道:“皇后娘娘后头肯定有别的安排,从先帝起,年年的千芳宴都是这样的,去年是投壶,前年应该是捶丸……”


    “听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是在千芳宴上相识,当时皇后娘娘得了机会在先帝跟前献艺,凭借一曲《广陵散》名动京城。”


    “今天皇后娘娘既然让我们穿胡服骑装,我猜测十有八九是骑射或者马球。”


    萧燕飞:“……”


    “燕燕,”宁舒郡主笑得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要多娇俏有多娇俏,撒娇地甩了甩萧燕飞的胳膊,“既然有比赛,当然有输赢了。”


    “放心,庄家是怎么也赔不了的!”小郡主得意洋洋地笑了。


    萧燕飞:“……”


    萧燕飞蓦地想起宁舒打叶子牌时一家独输,输光了一匣子绢花。


    还真是位赌性坚强的小郡主!


    “呀!”宁舒郡主的目光落在了萧燕飞的头顶上方,灿然一笑,“我找到了!”


    她踮起脚,从花廊上拈下了一朵大红色的绢花。


    “我也找到了!”萧燕飞信手摘下一朵紫藤绢花,摇了摇,一簇簇紫色的花朵像是一个个小巧的风铃,精致好看。


    两人分别从各自的绢花中抽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展开一看,两人的字条上都写着同一个字:“乙”。


    “恭喜两位姑娘。”圆脸宫女笑容满面地过来恭贺两人,“皇后娘娘稍后安排了一场马球赛,唯有抽中了‘甲’和‘乙’的人可以上场。”


    “名额一共也才十八个而已。”


    “两位姑娘的运气可真好!”


    说话间,圆脸宫女领着两人穿过那条花廊,继续往东走。


    “那是!”宁舒郡主得意得不得了,一手扬了扬手里的字条,一手则亲昵地挽着萧燕飞的胳膊往前走,娇滴滴地说道,“我们抽的都是‘乙’,应该是一组,待会儿比赛时,有我罩着你,你听我的就准没错。”


    宁舒郡主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好,都听你的。”萧燕飞乖巧地附和道。


    侯府是武将,就算原主再不受宠,从小也是和其他姑娘们一起学过骑马的,马骑得还不错。


    古代的马球呀。一定会挺有意思的!


    萧燕飞忽然间就充满了期待。


    “郡主,萧二姑娘,天一水榭到了。”拐出一条抄手游廊后,圆脸宫女笑容可掬地指了个方向。


    迎面是一片湖光水色,湖面上架着一座九曲桥,连接着一座湖心亭与一间飞檐翘角的水榭。


    水榭的三面挂着一片片半透明的薄纱,天青色的薄纱随风起舞。


    萧燕飞与宁舒郡主到得不早不晚,不少人已经在水榭里了,一眼望去,里面人头攒动,珠光宝气,二三十位年纪相仿的公子姑娘们说说笑笑,有人举杯共饮,有人寒暄家常,有人赏花喂鱼……一片语笑喧阗声。


    宁舒郡主知道萧燕飞与这里的人都不熟,热情地与她介绍了起来:那位与陆三娘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翠衣姑娘是她的表妹,赵大将军府的二姑娘;在窗口喂鱼的粉衣姑娘是靖王府的五姑娘,还有门外那位刚到的紫衣姑娘是英国公府的程明月……


    说说笑笑间,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走到了水榭外。


    萧鸾飞一袭红衣,纤细婀娜,明艳照人。


    她一进水榭,就有一道柔和的女音唤住了她:“萧大姑娘。”


    萧鸾飞寻声望去,就见靠东窗的程明月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程大姑娘,”萧鸾飞抬步朝程明月款款走去,嫣然一笑,“不知你可抽中了没?我是甲组。”


    她笑容浅浅,表情亲切,一派长袖擅舞的样子。


    陆三娘不由联想起最近的一些传言,悄悄地拉了拉宁舒郡主的袖子,低声道:“我听说,皇后会在今日给大皇子择妃,看上了程明月和严吟夏……”这是真的假的?


    水榭内,静了一静。


    周遭的好几个姑娘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大都也听过这个传言,听说皇后更属意英国公府的程大姑娘与燕国公府的严三姑娘为大皇子妃。


    “我没抽到。”程明月笑了笑,摇了摇头,也是落落大方。


    “那真是可惜了。”萧鸾飞叹道,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得体的笑容,仿佛并不在意程明月是皇后内定的皇子妃人选。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水榭外,一个小内侍拖着声音高声喊了起来。


    周围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瞬间消失,水榭中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一道道目光转而投向了水榭外。


    一个明黄色的华盖在半空中摇曳而来,在习习春风中飞舞。


    华盖下方,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的皇帝与一袭燕居冠服的皇后在众人的簇拥并肩而行,缓缓往这边走来。


    皇帝看着四十来岁,浓眉长目,眼窝略微凹陷,面颊潮红,人中与下颌处蓄了短须,容貌与大皇子有四五分相似。


    虽身形略有几分单薄,但颀长挺拔如松柏,信步走来时,自有一股帝王的高贵威仪。


    帝后两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水榭中的众人纷纷起了身,前往水榭外恭迎圣驾,后方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顾罗刹怎么也来了……”


    帝后的后方簇拥着好几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袭大红蟒袍的顾非池夺去。


    他面上戴着半边黑色面具,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形状优美,那泼墨似的眼瞳闪着凌厉的锋芒。


    那旖旎的阳光染在鲜艳的红色长袍上,映得他那冷白的肌肤莹润细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风姿无比。


    顾非池薄唇含笑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清贵似高山流川,锐利如寒气四溢的长刀,冷峻中自有一股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的气势,让人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大皇子唐越泽就站在顾非池的身边,却被衬得黯然失色,光彩完全被他所掩盖。


    唐越泽背手而立,紧锁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扫视着四周,已不见了刚刚的神采奕奕。


    当他的目光看到人群后方的萧鸾飞,霎时间眼睛一亮。


    鸾儿!


    唐越泽想上前,又收住了步伐,直勾勾地望着萧鸾飞纤秾合度的倩影,眼神是那么炽热,那么专注,仿佛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


    而萧鸾飞却是飞快地撇开了脸,避开了唐越泽的目光。


    人群中的好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之间那微妙的气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皇子对萧鸾飞情真意切,一片深情,而萧鸾飞对大皇子却是冷冷淡淡,似是有意避嫌。


    唐越泽薄唇微动,身子绷得紧紧。


    方才他特意出行宫去接萧鸾飞,可是萧鸾飞拒绝了他,宁可在外头等上半个时辰。


    她说:“殿下,我们还是算了吧……”


    “您可知道,郑姑姑前几天去了一趟侯府,说皇后娘娘更属意英国公府与燕国公府的姑娘,她还说,只要我娘把我那二妹妹送给高公公,高公公就会去皇上跟前为我美言……”


    “殿下,我家是落魄,配不上堂堂大皇子,可是,您也不要这样来折辱我!那可是我的妹妹!”


    “现在,我娘在怪我……二妹妹也怪我,也和我翻了脸。”


    萧鸾飞悲痛欲泣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唐越泽的脑海中,让他觉得心脏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击了一下,心如绞痛。


    他知道,他的鸾儿并非是真的不愿意接受他,只是她必须顾及侯府的亲人。


    唐越泽面无表情跟着皇帝与皇后进了天一水榭隔壁的澹碧水榭,待众人见过礼后,便坐在了帝后的下首。


    他灼灼的目光一直粘在萧鸾飞的身上,一刻也不曾偏移过。


    茶水刚奉上,柳皇后唇角含笑地抚了抚衣袖,转头问郑姑姑道:“明月呢?”


    “娘娘,程大姑娘在那边,奴婢这就去唤她过来。”郑姑姑就指了指另一边的天一水榭,随即就领命去隔壁宣程明月。


    柳皇后艳丽的红唇抿了抿,又低声对皇帝耳语道:“皇上,明月是程绍的长孙女……”


    程绍是现任英国公,程明月是英国公与安惠大长公主的嫡孙女,足以为大皇子妃。


    柳皇后牵引着皇帝的目光望向了水榭外,郑姑姑正领着程明月往这边走。


    帝后之间的耳语被唐越泽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下定了决心。


    他霍地起了身,在程明月迈水阁前,朗声道:“父皇,儿臣已经有意中人了,求父皇为儿臣赐婚!”


    唐越泽对着皇帝躬身作揖,声音清亮,响彻整间水榭,周遭的其他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绝对不会放弃鸾儿的!


    第30章


    水榭外的程明月瞬间收住了步伐,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四周一片死寂。


    大皇子有意中人并非什么秘密,一时间,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萧鸾飞。


    “不行。”柳皇后的声音瞬间变冷。


    萧鸾飞的心头顿时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般,一阵轻颤,低下头,不言不语。


    柳皇后侧脸柔声道:“皇上,泽儿的亲事,臣妾还在看呢。”


    就算不是程明月,也还有燕国公府、清阳长公主府或者徐首辅家的姑娘。


    绝对不可以是武安侯府的那个萧鸾飞!


    “母后,为什么?”唐越泽抬头看向了柳皇后,两眼写满了不甘与受挫的情绪,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儿臣对她真心相付,就像当年您和父皇一般情投意合。”


    “为了父皇,您委曲求全地等了那么多年……”


    唐越泽实在不明白,照理说,他的母后应该是最能体会他的人才对,她与父皇等了那么多年,一直等到父皇登基,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只想动之以情地说服皇后,却没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变了脸色。


    皇帝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折扇的扇柄,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眼底隐约透出了难堪之色。


    长子的寥寥数语让皇帝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当年为了得到卫国公府的相助,他不得已才娶了那个女人。


    哪怕他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可卫国公依然在他的头顶作威作福。


    旁人依然会说,是卫国公护住了大景的半壁江山,没有卫国公,他这个皇帝连这把龙椅都坐不稳。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如同铁板一块,冷冷地打断了儿子:“闭嘴!”


    “你的婚事自有你母后做主,不用再说。”


    皇帝低沉冷硬的声音听起来压迫感十足,不容置喙,其中的怒意显而易见。


    周围的低气压使那些宫女内侍全都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唐越泽梗着脖子迎上皇帝逼人的目光,不肯退也不愿退:“父皇,儿臣不愿,儿臣只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皇帝与柳皇后夫妻恩爱,大皇子是两人唯一的儿子,皇帝打小宠他,时常把他抱在膝头,哄着玩耍,甚至在他三岁之前,每晚都和帝后睡在一块儿。


    到了开蒙的年纪,皇帝更是手把手地教他识字读书习字,骑射御剑,哪怕在御书房处理政事,也不避着他。


    因为这份偏爱,唐越泽素来对皇帝只亲不畏。


    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三分,目光阴沉地盯着儿子的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抽一抽。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气氛因为皇帝父子的对峙变得愈发紧张。


    萧鸾飞死死地攥紧了帕子,指尖发白,皇帝的反对无异于重重地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告诉她,她不配!


    “皇上息怒,”头戴三山帽、身穿一袭蓝色蟒袍的高安适时地劝道,“您不是常说,大皇子殿下少年意气,一片赤子之心吗?”


    其实皇帝后面还有一句话:大皇子像朕。


    高安察言观色道:“殿下生性率直,对皇上一片孺慕之心。”


    被高安这么一劝,皇帝也想起平日里对这位皇长子的重视与宠爱,而且,长子越是像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怒意渐缓,神情也平复了些许,淡淡地挥了挥手:“阿泽,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稍微给了一点余地,当作安抚长子。


    “父皇……”唐越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眸子里迸发出孤注一掷的情绪。


    柳皇后心下一惊,赶紧打断了儿子:“阿泽,母后有些胸闷,你去给母后取一下护心丸好不好。”


    区区护心丸哪里需要劳烦堂堂大皇子,任谁都能看看出皇后这是在给大皇子台阶下,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


    郑姑姑在柳皇后的示意下,轻轻地拍了拍唐越泽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别再和皇帝犟下去了。


    唐越泽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了半晌,终于恭声应诺:“是,母后。”


    三个字压抑着心头的不甘。


    唐越泽又揖了一礼,就退出了水榭。


    他一走,这里的气氛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萧燕飞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茶盅的浮纹上缓缓摩挲着,冷眼旁观着。


    在方才这短短半盏茶功夫,她看到了大皇子的迫切,也看到了萧鸾飞的难堪,更看到了高安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高安很得皇帝的信任,他一句话抵旁人十句百句,不过是寥寥数语就让皇帝冷静了下来。


    也难怪高安胆大包天到敢跟一个侯府开口要人,哪怕只是一个庶女,他倚仗的不过是皇帝的宠信与看重,才会令他膨胀至此!


    气氛虽然缓和,但空气还是有些沉闷,众人依然不敢大声说话,只默默地喝喝茶、吃吃点心。


    萧燕飞喝了口茶,看着高安俯身与皇帝说笑,直说得皇帝再度开怀。


    她拉了拉宁舒郡主的袖口,小声问道:“那是谁?”


    宁舒郡主压根没受低气压的影响,正兴致勃勃地往两个篮子上系丝带,一个篮子系黄色丝带,代表甲队,另一个篮子系上红色丝带,代表乙队。


    听到萧燕飞的声音,她抬起头来,顺着萧燕飞的目光望去。


    一个三十五六岁、白面无须、着鸦青色斗牛服的太监正端着一盅茶朝皇帝走去,可高安一个侧身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手肘还在对方的托盘上撞了一下。


    托盘上的茶盅一震,滚烫的茶水自杯口溢出,洒在了那名太监的手背上。


    他顿时变了脸色,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御前失仪。


    高安不动声色地斜了那太监一眼,以背挡住了对方的身形,含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取了一颗赤红的丹药给皇帝服用。


    皇帝服了丹药,眉眼渐渐地舒展开了,似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那是梁公公,”宁舒郡主也学着萧燕飞的样子,小小声地说,“也是御前伺候的。他是前年才升到御前的,高公公是御前总管,他是殿前总管,这两年正和高公公争锋呢。”


    “我父王说,这梁公公也不简单,才七八年就从一个内侍做到了殿前总管。”


    宁舒郡主最喜欢听八卦、说八卦了,从她父王、母妃还有太妃那里听了不少宫廷秘闻。


    萧燕飞“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看着那梁公公忍着痛把那洒了一半的茶水又端了下去,心道:果然是能人,这么能忍!


    能忍、会忍的人,大多不会淡薄名利,更不会甘愿被人压制。


    宁舒郡主往篮子上系好了丝带,就拎着一个篮子起了身,把另一个篮子递给萧燕飞,笑道:“走啦。”


    萧燕飞挑眉:“去哪儿?”


    “收银子啊。”宁舒郡主理所当然地说道,慧黠一笑,晃了晃手里提的那个小篮子。


    萧燕飞:“……”


    这小郡主还真要开赌局啊!?


    宁舒郡主兴高采烈地拉着萧燕飞往澹碧水榭那边走。


    “皇伯父,”她轻快地走到了皇帝跟前,娇滴滴地说道,“待会儿的马球赛,侄女打算开个庄,您要下一注吗?”


    宁舒郡主是皇帝的亲侄女,自小出入宫廷,很得太后与皇帝的喜爱,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恃宠而骄的胆色。


    皇帝的正在揉太阳穴的手顿住,原本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被小姑娘逗笑了。


    他一手展开了折扇,慢慢地摇了摇扇子,亲切地颔首道:“好,那朕就下一注。”


    一旁高髻丽容的柳皇后闻言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就见皇帝笑着随手解下一块羊脂玉佩,抛给了宁舒郡主。


    “好,朕就押……”皇帝凑趣道,“押你胜。”


    “多谢皇伯父。”宁舒郡主乐了,接着又去请皇后也下注。


    柳皇后神色淡淡,随便拔了个玉镯当作押注,押了甲队胜。


    有了帝后起头,宁舒郡主接下来讨银子的过程顺利极了。


    “宝安,下一注吧,凑个热闹,待会儿看起比赛也带劲。”


    “李三公子,这次还押玉佩吗?”


    “押我吧,押我赢准没错。”


    “……”


    在她的舌灿莲花下,她与萧燕飞没一会儿就收了不少赌注,有玉佩珍珠、金银锞子、手镯戒子等等,两个篮子里琳琅满目。


    萧燕飞一边帮着收赌资,一边做记录,记下谁押了哪队,又押了什么赌注,忙得不亦乐乎。


    她收获颇丰,不仅手里提的篮子沉甸甸的,她还顺便把在场的这些人记了个七七八八,连他们的亲属关系也记下不少。


    走了大半圈,如鱼得水的宁舒郡主突然停下了脚步,萧燕飞不由一愣,手里那个系着红丝带的篮子差点没撞上她的背。


    “……”萧燕飞疑惑地顺着宁舒郡主的视线望去,一丈外,顾非池姿态闲适地倚在窗边,在面具的衬托下,侧脸轮廓分明,宛如一幅名家笔下的古画,静谧而又危险。


    宁舒郡主咽了咽口水,低声与萧燕飞咬耳朵:“要不……他还是算了吧。”


    她可不敢找顾罗刹讨银子。


    听说,这家伙一刀下去可以把一个人拦腰截断,肚破肠断,血流满地,可人还留有最后一口气,宛如恶鬼哀嚎,足以把看到的人吓得做三天三夜的噩梦。


    可她要是不去,他会不会误会他们是在故意孤立他?


    这万一因此让顾非池记恨上了她,她怕是睡觉都会做噩梦的。


    宁舒郡主纠结了,看着萧燕飞的眼神变化十分精彩。


    萧燕飞与她对视,小脸一歪,璀璨的眸子熠熠生辉:“要不,我去?”


    “好好好。”宁舒郡主点头如捣蒜,娇滴滴地说道,“回头我请你吃糖……鼎食记最难买的粽子糖!”


    “那粽子糖每天只卖二十盒,好看又好吃,样子做得就跟一粒小粽子似的,晶莹剔透,糖里面夹有玫瑰花和松仁碎,吃起来松松脆脆,满口生香。”


    “吃了还想吃!”


    “一言为定。”萧燕飞抬手与她互相击掌,眉眼弯弯。


    在宁舒郡主灼灼的目光中,萧燕飞提着小篮子步履轻盈地走向了窗边的顾非池。


    “顾世子,”萧燕飞停在了顾非池的茶几旁,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要押一注吗?”


    “押大押小都行,我们什么赌注都收。”


    “你押了哪边?”顾非池的声音如秋日细雨,字字都仿佛带着淡薄的凉气。


    他随意地转了转手里的白瓷酒杯,一股清冽的酒香随风散开,夹着丝丝花香,钻入萧燕飞的鼻尖。


    这好像是荷花酒。萧燕飞小巧的鼻头动了动,品着酒香,同时抬手指了指自己:“我自己。”


    “不过……”


    她看了看左右,微微倾身,小声地告诉他:“我不会打马球。”


    萧燕飞弯了弯眉眼,嫣然一笑,清澈的眼里一派坦然。


    这小丫头,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顾非池轻轻扯了下嘴角,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清雅无比的熏香味,若隐若现。


    这是姜记香铺的九珍香,适合用来熏衣,也不是什么昂贵稀罕的香,可在熏在她身上时,这香的气味却变得更柔软,更清新,更淡雅,让人闻了心绪宁静。


    顾非池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金锞子,往她的篮子一抛,只吐出了一个字:“跟。”


    跟什么?萧燕飞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顾非池这是要“跟”着她押注。


    萧燕飞笑得格外灿烂,收下了那个金锞子,又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你说不定会输钱哦。”


    顾非池优雅地饮着酒水,唇角一扬,在酒盏后弯出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萧燕飞放心了,拎着小篮子往回走。


    “燕燕,”宁舒郡主连忙迎上,对着萧燕飞投以敬仰的眼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小声地说道,“你真的从他手上讨到银子了!?”


    她也太厉害了,胆子太大了!难怪不怕毛毛虫。


    “这是他给的。”萧燕飞摸出那个金锞子给宁舒郡主看,两人头挨着头。


    说话间,她忽觉如芒在背,抬眼对上了水榭外一道阴戾的目光。


    唐越泽薄唇紧抿,直直地注视着萧燕飞,眼神越来越晦暗,也越来越阴鸷,心头暗潮汹涌。


    凭什么,她凭什么乐在其中,凭什么他与鸾儿却要那么煎熬!!


    唐越泽迁怒地想着,耳边再次响起了之前萧鸾飞的那番话,看着萧燕飞的目光又是一变,如利箭般寒光凛冽。


    “……”萧燕飞不是木头,自然能感受到对方不善的眼神,笑了笑。


    他莫非是在怪她不肯牺牲自我,成全他们吗?!


    他们想要谈恋爱,自己当然管不着。


    但是为了他们的爱情,想要牺牲别人,那可不行!


    尤其那个被牺牲的人还是自己!


    萧燕飞毫不退缩地望着唐越泽,一派泰然无惧。


    “皇上,球场已经安排好了。”后方响起了梁公公的禀报声。


    唐越泽收回了目光,大步流星地朝皇帝与皇后那边走去。


    皇帝含笑道:“那就开始吧。”


    梁公公恭声应诺。


    皇帝蹙眉又揉了揉太阳穴,转而对高安闲话道:“高安,你年轻那会儿,马球也打得好。”


    皇帝喜欢打马球,高安年轻时就是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马球入了皇帝的眼,因此被提拔。


    “皇上过奖了,奴婢如今年纪大了,早不如从前了。”高安含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奴婢这义子还颇有几分奴婢从前的风采。”


    高安指了指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那小内侍稍微谦虚了两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皇帝似有几分感触,幽深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顾非池,“向阑,当年朕与你爹也时常一块儿打过马球。”


    皇帝喊的是顾非池的表字,顾非池,字向阑。


    “你的马球也打得不错,有你父亲往昔的风采,要不要也上去玩一把?”皇帝随口问了一句。


    即便在皇帝深沉的目光下,顾非池依然闲庭自若,手里的酒杯转了转。


    他眼角瞟向了对面水榭中正与宁舒郡主头靠头笑得欢的女孩子,想起刚刚她说她不会打马球,生怕他会输钱吃亏的样子。


    想赢还不容易吗?


    顾非池秀长的剑眉在面具后扬了扬,颔首道:“好。”


    水榭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气氛变得相当微妙。


    在顾非池回答前,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他不会应。


    毕竟对于久经沙场的顾非池而言,这马球就像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可是顾非池竟然应了。


    周围更静了。


    甚至有人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脱手掉在了桌面上。


    还是皇帝第一个笑出了声:“难得向阑你这么有兴致。”


    “向阑,你打算加入哪一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又有一个青衣小内侍走到了顾非池身边,手里分别拿着一红、一黄两根抹额,请顾非池自行选一根。


    顾非池低低一笑,从小内侍手里勾起了那根大红抹额:“自然是臣押注的那一方。”


    大红色的丝带夹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他又瞟了对面水榭系着大红抹额的萧燕飞一眼,随意地将丝带在指间缠了两圈。


    柔软鲜艳的丝带缠在那冷白的手指上,红与白的对比,平白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暧昧来。


    不远处所有戴着红色抹额的人皆是一惊,心尖乱颤,差点没脚软。


    顾非池那可是个罗刹啊,而且此人素来好胜心强,这要是他们在比赛中失误的话,顾非池说不定会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一个青衣的公子哥打了个激灵,机灵地说道:“哎呀,我的脚好痛,刚刚扭到了,怕是骑不了马。”


    “我就不参加了吧。”


    他的表现委实是浮夸至极,任何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装的,引来周围一众鄙视的目光。


    好几个束着大红抹额的公子哥都有些懊恼,他们的反应太慢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个机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比赛开始没开始,两队都感受到了那种如泰山压顶般的巨压,简直快喘不过气来。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在小内侍的催促下,这些人慢慢吞吞地骑着马进了场,之前商量的战术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铛!”


    球场边的铜锣被重重地敲响,意味着上半场比赛正式开始了。


    站在马球场中央的内侍奋力地把一个如拳头大小的黑色皮鞠往上一丢,将之高高地抛起。


    宁舒郡主确实没吹牛,她的马球打得果然好,一夹马腹,就策马冲在了最前方,敏捷地挥动鞠杖,最先抢到了这一球。


    “宝安,接着!”


    她高喊了一声,一杆挥出,将那皮鞠打向了不远处的宝安县主……


    然而,唐越泽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抢在宝安县主之前,挥杖打中了鞠球。


    “咚”的一声,黑色的皮鞠被他一杖传向了萧鸾飞。


    “鸾……”


    从前他与萧鸾飞配合默契,无需言语,他只需要一个眼神,萧鸾飞就会心有灵犀地明白他的意思,接过他传的球。


    可今天,萧鸾飞没有接他的眼神。


    唐越泽身形一僵,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般。


    球场上瞬息万变,唐越泽只是一个愣神,宁舒郡主就眼明手快地把皮鞠抢了回去。


    这一开场,两队之间就是火花四射,你争我抢,


    没一会儿,宁舒郡主就势如破竹地拔得头筹,助乙队先进了一球。


    “进了!郡主进了第一球!”


    马球场旁的水榭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如雷声般连绵不绝。


    以大皇子唐越泽为首的甲队也不愿落了下风,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在唐越泽的主攻下,进了第一球。


    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马球场上,骏马奔驰,疾如雷电,衣袂飘飘。


    整个马球场被所有人近乎沸腾的欢呼声所包围,鼓掌声、鼓舞声此起彼落,场上场下的气氛可谓热火朝天。


    很快,皮鞠再次回到场中,被内侍抛起,又一轮新的进攻与防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


    本朝尚武,不仅皇室子弟个个擅长骑射,包括这些勋贵子弟也全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一个个骑术非凡,他们手里那宛如月牙的白色鞠杖灵活得仿佛身体的一部分。


    众人如百鸟朝凤般策马追逐着场上那小小的皮鞠,额头上或红或黄的长长抹额随风飘扬。


    唯独萧燕飞有些格格不入。


    她骑的那匹小红马是宁舒郡主亲自给挑的,这是一匹矮脚母马,性情温和。


    她不会打马球,所以就等于只是在场中骑马而已,皮鞠往哪儿飞,她就盲目地拎着鞠杖往哪儿追,显得有些莽,有些憨。


    萧燕飞对自己的要求很低,别给同队的其他人添乱就好,反正她就是个凑数的。


    上场不过一盏茶功夫,萧燕飞的骑术已经娴熟了不少,乐颠颠地策马在顾非池身边驰过。


    “红霞,你真乖!”


    萧燕飞毫不吝啬地称赞着□□的坐骑。


    顾非池听得清楚,忍俊不禁地勾了下唇。


    果然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不会玩马球,只是在骑着马遛弯罢了。


    有意思极了。


    顾非池大臂一横,看也没看,就轻轻巧巧地一杆打中了半空中急速飞来的皮鞠。


    皮鞠转了个方向,如流星般朝萧燕飞疾驰而去。


    这一球的角度极好,几乎等于是送到了萧燕飞跟前。


    萧燕飞随手一挥鞠杖,“咚”的一声,准确地击中那个拳头大小的皮鞠,将之直直地击入了球门中。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能进球,不禁瞪大了眼睛,乌黑的瞳孔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进了!”萧燕飞愉快地挥了挥手里的鞠杖,对着远处的顾非池比划了两下。


    他方才这一球传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一双弯弯的眉眼皎皎如弦月般,与天上的骄阳交相辉映。


    顾非池看着萧燕飞灿烂的笑靥,不知道为何心情莫名就觉得非常的好,就像是小时候喝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似的,直甜到了心里。


    有种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喜悦。


    “燕燕!”


    一道粉色的身影如疾风般在顾非池的眼前掠过,风风火火。


    宁舒郡主策马来到了萧燕飞身边,抬手与她轻快地一击掌。


    “啪!”


    一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宁舒郡主娇声赞道:“你太棒了!”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皆是霞染双颊,小脸粉莹莹的,宛如两朵春日盛放的娇花。


    “郡主,你的抹额有些歪了。”


    萧燕飞这么一说,一向爱美的宁舒郡主急了,连忙道:“快,快给我正正!”


    “你别动。”萧燕飞就抬手给宁舒调整了下抹额的位置,还顺手给她正了正发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亲昵的感觉。


    宁舒郡主对着萧燕飞甜甜一笑,又挥着鞠杖去追球了。


    看着这一幕,不远处的唐越泽勾出一个冷笑,来回看着萧燕飞、宁舒郡主与另一边遥望着两人的萧鸾飞。


    最后,他灼灼的目光落在了萧鸾飞秀美的侧脸上,难掩心疼之色。


    他的鸾儿就是太善良了。


    鸾儿与宁舒素来交好,可自打鸾儿好心带着她那个庶妹认识了宁舒后,宁舒的心就偏了,竟然亲近起萧燕飞这个庶女,反而远了鸾儿。


    不仅是宁舒,连鸾儿的母亲武安侯夫人都因为这个庶女责备起自己的亲女,明明高安的事根本就与鸾儿没有一点干系!


    鸾儿这庶妹还真是心机深沉!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鸾儿却要被逼着与自己分开……


    真是碍眼,像这等碍眼的人,就不该存在!


    唐越泽策马朝场中疾飞的皮鞠驰去,不知道第几次地挥动了鞠杖,对着皮鞠奋力一击。


    那皮鞠就如一道流星急速地划过马球场的上空,凌厉至极地射向萧燕飞的方向,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破空声……


    唐越泽拉住了缰绳,微微扬唇,眼看着那飞驰的皮鞠距离萧燕飞越来越近,萧燕飞拉了拉缰绳,□□的红马不安地踱着步子,反应不及。


    “燕燕小心!”宁舒郡主惊呼道。


    水阁中以及马球场中的其他人也全都变了脸色。


    唐越泽的唇角又翘得更高了一些,他只是给这丫头一个小小的教训。


    一道如火焰般的红影忽然间迅如雷电地奔驰而过,快得几乎化成一道虚影……


    如弯月的鞠杖顺势挥出,又稳又准地打在了距离萧燕飞不足一尺的皮鞠上。


    又是“咚”的一声,皮鞠瞬间被高高地弹飞,划破天际,直飞向了唐越泽。


    皮鞠重重地击打在唐越泽的心口,让他感觉犹如遭受了一击重拳,又像是被人往心口捅了一刀似的。


    唐越泽闷哼了一声,从高高的马背上摔了下去,在马球场的草地上连滚了好几下……


    他的坐骑也受了惊,不安地发出嘶鸣声,甩着马尾在原地转了一圈。


    “大皇子殿下!”


    其他人也都顾不上马球比赛了,旁边的几个内侍连忙朝他跑了过去,高喊着“快去宣太医”。


    “殿下!”萧鸾飞花容失色地惊呼着,整个人不住地发着抖,急忙下了马,也往唐越泽那边跑去。


    萧燕飞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顾非池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刚刚她要是被那一球撞得摔下马,怕是轻则摔折了手脚,重则头破血流兼内脏出血再兼脑震荡。


    幸好啊……


    更好的是,机会来了。


    她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唐越泽,反而望向了澹碧水榭的皇帝,心中默默地数着数:一、二……


    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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