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先生醉了


    耳珰是沈二哥哥送的定情信物, 若是不见了,回头他问起要如何交代。


    桃夭弯腰褪去鞋袜就要下去温泉去找,却被谢珩一把拉住。


    他道:“伸手。”


    桃夭也不知他要作什么, 可也不敢不听, 只好把手伸出来。


    原本应该落入水中的耳珰赫然出现在她手心里。


    她惊讶地望着他。


    他没丢。


    月光下瞧不清任何神色的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嗤笑,“看来许小姐真得很喜欢自己的未婚夫婿。夜深了,回吧。”


    待桃夭着好鞋袜, 两人原路返回。


    回到静室时夜已经很深了。


    一路上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的太子殿下道:“这个时辰城门已经闭了,许小姐就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城门一开,即刻会有人送许小姐回家。许小姐放心,今夜的事情只要许小姐不说出去, 任何人都不会知晓,自然也不会对许小姐的清誉造成任何影响。”


    桃夭总觉得他很难过似的,忍不住问:“臣女住了殿下的屋子, 殿下要去哪儿?”


    问完又后悔,他堂堂一国太子,哪里去不得。


    他回头看她一眼,“去道观。”言罢, 头也不回走了。


    空旷雅致的屋子里只剩下桃夭一个人。


    她原本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户外透出曦光。


    守在一旁的婢女一见她醒来, 立刻服侍她起来洗漱。待她用完早饭后, 又拿来幂笠替她戴好, 将她送到马车上。


    待她回到嫁里时已经快到晌午。


    早早侯在门口的采薇同白芍一见自家小姐, 悬着的心也放回肚子里。


    待她她沐浴更衣后, 采薇道:“公子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等着小姐, 说让小姐一回去就去见她。”


    桃夭知道自己昨夜一夜未归, 恐怕他都担心死了。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往许凤洲的书房去了。


    正在书房里同人商议公事的许凤洲一见她回来,将人打发了去,牵着她入了书房,仔细查看后,见昨日分别前还好好的少女,眼眶微微红,皱眉,“安乐公主是不是欺负阿宁了?”


    桃夭心想她都没见过安乐公主,又怎么会被她欺负?


    想来是太子殿下为她的名声着想,所以才找的由头。


    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摇摇头,“就是认床,昨晚睡得有些不好。”


    许凤洲有些半信半疑。


    说谢柔嘉没欺负人,他是不怎么相信。


    不过见她好端端回来也放下心来,只叮嘱她若是下次再碰见谢柔嘉,一定要避开。


    桃夭心里对安乐公主好奇极了,怎么哥哥这么怕她会欺负人。


    只是她向来乖巧听话,哥哥说什么都应下来。


    她又问:“哥哥昨日去吃花酒了?”


    许凤洲神色一僵,轻咳一声,“谁告诉阿宁的?”


    桃夭笑,“就是听人顺口提了一句,沈二哥哥也去了吗?”


    “他敢!”许凤洲神色一凛,“他要是敢去哥哥打断他的腿!”


    桃夭吓了一跳。不就去吃花酒,哥哥怎么还要打断沈二哥哥的腿呢?


    她反问,“可哥哥自己又去?若是哥哥屋里的嫂嫂不高兴怎么办?”


    哥哥的屋里有一女子生得极为美貌。


    采薇说那是哥哥的通房,是夜里专门服侍哥哥安寝的。


    许凤洲皱眉,“一婢子怎配做阿宁的嫂嫂!阿宁——”


    桃夭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往他身后往了一眼,笑,“云姐姐来了。”


    许凤洲回头,见门口站着一生得极其柔美,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娇娇怯怯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正是许凤洲的通房云晴。


    她忙向桃夭行了一礼。


    许凤洲对桃夭道:“阿宁先回去休息,待会儿中午陪哥哥一同用饭。”


    桃夭笑,“中午我自己吃就行了。倒是哥哥总那样忙,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自家妹妹怎样看都觉得好。


    许凤洲含笑应下来,将她亲自送出院门。


    待桃夭离开松涛院后,采薇,“今日一早沈二公子派人送了信给小姐。”


    “是吗?”


    桃夭想到沈二哥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珰,“我现在就回去看。”


    采薇又道:“燕子巷那边送来口信,说是若是您得空,最好过去看看。”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是阿耶阿娘出事了?”


    宋大夫若是没事绝不会叫人留这样的口信。


    采薇摇头,“来人没说。”


    桃夭点头,“那我用完饭就去。”


    采薇颔首,又小声提醒,“公子院子里的云晴还是远着些,听说,从前是个骗子呢。”


    桃夭微微惊讶,“骗子?”


    松涛苑。


    许凤洲重新坐回到书案后处理公务。


    云晴连忙走上前去替他烹茶。


    许凤洲一把将她拉坐在怀里,冷白的指骨嵌住捏住她小巧的下颌,冷冷道:“我妹妹单纯,以后离她远着些!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若是敢把坏主意打到我妹妹头上,我就打断你的腿!”


    她眼睫轻颤,“奴婢晓得了。”


    偏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许凤洲更加生气。


    他睨她一眼,“听说你最近正在打听新夫人的事儿?”妹妹既然找回来,他接下来自然要娶亲。


    原本还镇定自若的女子神情出现一丝慌张,“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想要求新夫人放你出府?”


    一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敢趁着他去江南,偷偷谋划着出府,许凤洲气不打一处来,粗粝的手指按压着她嫣红饱满的唇,眼神阴骘,“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出相府!要怪,就怪你自己当初为了贪慕虚荣,竟然敢拿着我妹妹的名义骗我!”


    她咬着唇不作声。


    他一把把她抱坐在书案上,狠狠吻住她的唇,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突然,外头传来敲门声。


    被扰了好事的许凤洲骂道:“滚!”


    云晴把潮红的面颊埋到他胸口,环着他的腰,小声劝,“公子,还是听听万一有要事呢……”


    许凤洲捏捏她白嫩的脸颊。


    云晴立刻起身替他整理衣裳,又见自己眼下是见不得人了,巴巴望着许凤洲。


    许凤洲瞥了一眼书房里的卧室。


    她身子一扭便进去了。


    许凤洲眼底滑过一抹笑意,这才道:“进来。”


    外头的人这才敢推门进来。


    是赵姨娘身边的婢女过来。


    自从相府夫人去世以后,许贤便没有再娶,府里只有赵姓姨娘打理家事。


    赵姨娘是个极安分守己,心思妥帖之人,若非重要的事情,也不会特地派人来书房见他。


    许凤洲问:“何事?”


    婢女忙道:“宫里派人送来口信,说是明日里天气好,请咱们府上的小姐去皇宫赏花。”


    说是赏花宴,必定是为太子殿下选妃。


    相府里除却桃夭以外,就是比桃夭大两岁的许静宜。


    这一两年她性子愈发孤僻,几乎连门都不出,不曾想皇后竟然会请她。


    不过许凤洲也明白,这种宴会,定然各家贵女都会到场。


    他微微蹙眉,“这些小事,叫赵姨娘看着办就是。”


    婢女犹豫,“可帖子上还说,请咱们三小姐一同去。”


    阿宁?


    许凤洲愣了一下。


    全长安都知晓许家嫡女同沈探花已经订下婚约,皇后为何还要请妹妹去凑数?


    他思虑片刻,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此事我自会处理。”


    待婢女走后,许凤洲立刻叫人备马车入宫去。


    才到东宫,没有见到谢珩,只有裴季泽一人在。


    许凤洲问道:“许侍从可知晓明日海棠宴?”


    裴季泽颔首,“自然知晓。怎么了?”


    许凤洲道:“好端端叫我妹妹做什么?”


    裴季泽微微蹙眉,“此事是皇后殿下一手策划,太子殿下并不晓得她请了谁?”


    他同齐云几个昨日想尽法子才把许凤洲诓到平康坊去,谁知听服侍殿下的人说,殿下昨夜大半夜竟然跑到道观同国师谈经论道去了。


    今日一早殿下回来后,开始询问外放官员空缺,摆明是想把沈时同许小姐打发出长安,眼不见为净。


    皇后还真是会请,竟然把许小姐也请来了。


    看来明日的海棠宴有热闹看了。


    既是皇后殿下,兴许是对自己的妹妹起了好奇心,想借机瞧一瞧也不是没有可能。


    反正这种宴会,来凑数的时常有。


    许凤洲放下心来,问:“殿下眼下人去哪儿了?”


    “去国子监视察。”


    裴季泽问:“不知许小姐几时同沈探花成婚,介时想要讨杯酒水吃?”


    说起自己妹妹的婚事,许凤洲微笑,“我妹妹还小,我同父亲还想着多留几年。”


    裴季泽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我瞧着许小姐还是早些成婚好。”


    裴季泽从不说废话。


    许凤洲见他别有深意,问:“裴侍从何意?”


    裴季泽微微一笑,“哪里有什么意思,就是想要尽快讨杯酒水吃而已。天色不早,殿下恐怕也要从国子监回来,某先去忙了。”


    许凤洲瞧见天色果然不早,一路又出宫回家去了。


    他才到家便叫人去请桃夭,想要同她说说入宫事宜,可管家便来报:小姐两刻钟前便去燕子巷。


    *


    桃夭到燕子巷后,采薇赶紧上前去敲门。


    出来应门的正是婢女翠儿。


    翠儿一见她来,忙向她行了一礼,道:“小姐可算来了,老爷同夫人又出去了。”


    桃夭觉得奇怪,“怎么叫又出去了?他们这几日常出去吗?都去哪儿了?”


    阿耶阿娘在长安并未亲戚朋友,怎么会独自出门呢?


    翠儿忙道:“前日有人在咱们门口堆放好些贵重的补品。夫人见了以后,非说是姑爷叫人送来的。这两日日日都去国子监,说是等姑爷下学,老爷拦都拦不住,只好跟着一块去了。”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


    莲生哥哥早已不在,定是先生叫人送来的!


    想不到先生还记挂着他们两个。


    想来先生只是不愿意见她而已。


    她来不及多想,道:“咱们赶紧去国子监接人!”


    *


    谢珩在国子监考察完课业后,已经暮色四合,乌云压境,好似暴风雨要来。


    他正准备叫马车出城去道观,突然瞧见距离国子监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两个人十分熟悉。


    骑在马背上的齐云自然也瞧见了。


    正是宋大夫同宋大娘。


    眼下暮色沉沉,风也大得很。


    两个穿着单薄的老人家就那样伫立在风口,看着好不可怜。


    马车内的谢珩盯着他们两个看了好一会儿,道:“去问问守卫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齐云赶紧去问,片刻的功夫便回来,小声道:“守卫说是他们两个日日都来等儿子下学,不等到天黑绝不会走。”


    谢珩瞧见天色阴沉,马上就要下雨,沉默片刻,吩咐,“去国子监拿一套衣裳过来。”


    齐云愣了一下,立刻策马入了国子监。


    一刻钟的功夫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


    谢珩在马车内换下蟒服,这才驱车到宋大夫同莲生娘跟前。


    明知自己的儿子不在国子监,却不得不陪着妻子日日来等的宋大夫正要劝说妻子离开,只见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下。


    他还以为是自己挡了贵人的路,连忙拉着妻子往旁边站一站,这时自马车内走下一身着国子监服制,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郎君来。


    宋大夫待瞧清楚他的模样,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想不到谢先生竟然也在国子监!


    一旁的莲生娘已经哭着扑到谢珩怀里,哭道:“我就说你在这儿读书,他们非不信!莲生,你怎么都不回家看看阿娘!”


    谢珩轻轻拍拍她的背,哄道:“好了,外头风大,待会儿哭得脸都伤了。”


    莲生娘委屈,“我叫你媳妇儿给你送了信,可你总也不回家!”


    谢珩只好道:“监内课业实在太多,一时走不开。”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一旁的宋大夫若不是知晓桃夭根本就没往国子监送信,恐怕真就信了他的话。


    难不成谢先生真在国子监读书?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他总觉得就跟做梦似。


    外头风刮“呜呜”作响,眼见着就要下雨,谢珩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有他在,莲生娘自然是肯的。


    谢珩才小心将她扶上马车,一转头,便瞧见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前站着一着绛色齐胸襦裙,明艳姝丽的少女。


    她不晓得在那里站了多久,白皙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微微泛红,正双眼含泪望着他,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谢珩喉结微微滚动。


    他不明白,自己都已经竭力避开她,为何还总要碰见她。


    见就见罢,她为何要望着自己哭?


    明明他才是被她抛弃的那一个!


    外头那样大的风,她不回去,还要在外头哭多久?


    莲生娘这时也瞧见桃夭了,忙悄声道:“你瞧你媳妇儿也来找你了,你快去哄哄。你若再不哄,她就要被那个沈探花给哄走了。”


    谢珩“嗯”了一声,朝桃夭走去,见她脸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拉着她入了马车。


    人坐好,他替她揩去眼泪,轻叹一声,“你莫要哭了。”


    桃夭“嗯”了一声,想要抱抱他,却又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有了未婚夫婿,再抱就不合适,只把脸埋到自己掌心里去,小声抽噎起来。


    他想起昨天夜里她说的话,沉默片刻,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不去见你,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她终于从手掌里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小脸,哽咽,“那先生现在过得好不好?”


    “很好。”谢珩喉结微微滚动,“特别好。”


    顿了顿,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哑着嗓子道:“你不必内疚,我并没有等着你,我一回来长安就定亲了。她生得极好,性子也很温婉,若是快些,兴许年前就成婚了。我怕她不高兴,所以就不请你去了。”


    桃夭应了一声“没关系”,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疏离,却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只能如此。


    两人一路无话,他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眼下是黄昏,且马上就要下雨,各个坊间的百姓都赶在宵禁的钟声敲响前赶回坊内去。


    许是听得入了神,她叫了两次他才听见。


    “怎么了?”他问。


    桃夭道:“到了。”


    竟然这么快。


    这条路终是走到头了。


    他下了马车,才发现是一条很幽静的小巷,院子里的枣树枝条伸到墙外来。


    莲生娘这时也已经下了马车,不等他说话,已经将他拉到院子里去。


    谢珩打量一圈干净整洁的小院,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莲生娘见他连坐都没坐就要走,哪里肯,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一旁的宋大夫小声道:“不若吃了晚饭再回去?”


    不待谢珩拒绝,桃夭也道:“要不,吃了饭再走罢?”


    谢珩只好应下来。


    莲生娘赶紧去同小翠一块去做饭。


    采薇见状也去帮忙。


    齐云忙对宋大夫道:“不若咱们去打些酒来?”


    宋大夫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跟着一开去了。


    院子里又静下来。


    桃夭连忙把谢珩请到屋里去,又给他倒了茶。


    谢珩抿着茶,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捧着杯子拿眼角偷偷打量他一眼,只觉比起上次见的憔悴模样好了许多,又见他身上穿着打扮,忍不住问:“先生,真在国子监读书吗?”


    谢珩洁白的指骨微微一顿,随口应道:“我在里头做掌教。”


    桃夭也不懂“掌教”究竟是什么,又问:“那先生上次怎么会来我家?”


    谢珩道:“寻一学生。”


    “那寻到了吗?”


    桃夭一时不太理解他去寻谁,“若是没寻到,我可以帮着找一找。”


    谢珩摇头,“已经不想找了。”


    屋外头这时稀沥沥下起了雨,天色也彻底暗下去。


    她赶紧起身去掌灯,却因为一直太过紧张不小心被桌腿绊了一脚,整个人向后仰去。


    眼见着就要摔倒,他一把将她带到怀里去。


    秋末的雨天,寒气入侵,她整个人都好似一块冰。


    他摸摸她冰凉的额头,脱口而出,“怎么都不晓得多穿些衣裳?”


    她忙道:“我走得急,没想到会下雨。”


    他“嗯”了一声,松开她,不动声色坐到风口处,托腮望着外头的雨。


    桃夭踞坐在一旁,不住拿眼角看他。


    可他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这时采薇撑着伞过来,说是可以用饭了。


    因为天气冷,晚饭吃的是锅子,再配上酒,几个人围在一块暖烘烘的屋子里倒也极热闹。


    莲生娘因为谢珩的到来,格外高兴,竟也跟着大家吃了两杯酒。


    桃夭也想试一试。


    谢珩斜她两眼,原本欲要阻止她,遂又想到如今与她毫无关系,又何必多事。


    也不知是不是外头大雨的缘故,还是瞧见莲生娘打心眼里高兴,一向克制的他也没拘着自己。不知不觉多吃了几杯酒,白皙的面皮也多了几分暖意。


    恰巧家里那个仆从会弹胡琴,在一旁给大家拉琴助兴。


    这一夜仿佛没了君臣之仪,齐云也放肆起来,同宋大夫一边吃酒,一边跳舞。


    长安的男儿没有不会跳舞的,每回宴会,总有些吃酒上了头的大臣们当场跳起胡旋舞。


    桃夭同莲生娘还有两个婢女“咯咯”直笑。


    宋大夫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伸手把正托腮半眯着眼眸,显然已经醉酒的谢珩拽起身。


    莲生娘这时也将桃夭给拉了起来,推到谢珩身旁去。


    谢珩不知怎么就拉着她的手,在她头顶绕了一圈。


    躺在他臂弯的桃夭呆呆望着他。


    也不知是吃多了酒,还是屋子里太暖和,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两颊绯红,狭长的眼眸湿漉漉,格外招人疼。


    他这时松开她,轻咳一声,“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屋子里的乐声止了。


    莲生娘望着屋外的大雨,道:“下这么大的雨哪里都不能去!”


    言罢不等他拒绝,已经牵着他的手回屋去。


    他人虽不在,可他的卧房却早就备着的。


    莲生娘铺好被褥,又叫他试一试床铺舒不舒服。


    吃醉酒的谢珩瞧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拉着她坐下,把头搁在她肩上,撒娇一般,“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莲生娘摸摸他的脸颊心疼,“怎么来长安几个月,人瘦了那么多?”


    他轻声道:“大抵是因为太忙了。”


    莲生娘道:“若是书读得太辛苦,咱们就回桃源村。这世上要建功立业的男儿那样多,也不差咱们一个。”


    “好。”他阖上眼睫。


    莲生娘将他扶好躺下,替他掖好被角,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待他睡安稳了,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屋外的雨依旧很大。


    她刚出来就瞧见桃夭站在院子屋檐下,皱眉,“你莲生哥哥吃醉了酒,好似要吐,你快看看!”


    桃夭一听赶紧进屋去了。


    可床上的男人睡得安稳,哪里有要吐的模样。


    她正欲出门,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她急道:“阿娘,您这是做什么?”


    莲生娘在外面喊道:“你莲生哥哥醉酒,夜里必定难受,你好好照顾他。”


    桃夭见叫不开门,只好作罢。


    这时床上的男人口中嚷着“热”,把被褥全部踢到地上去。


    桃夭见状赶紧帮着把被子重新盖回去,才替他掖好被角,不知何时醒来的男人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她问:“先生是不是口渴了?我去替你倒杯水。”


    才起身要走,床上的男人突然伸手将她拽到床上,连人带被褥压在她身上。


    第52章


    先生咬她


    夜已经深了。


    尽管烛光摇曳, 可这段日子以来已经适应相府里入夜灯火通明的桃夭来时,仍是觉得卧室内昏黄一片,更何况还被人这样闷在被窝里。


    正因为如此, 男人扑在耳边灼热的喘息声以及结实身躯上的温度更加清晰可闻。


    “谁准你进来的!


    他摸摸她的脸, 嗓音低哑, “你都不要我了,还进来做什么?”


    桃夭小声解释,“是阿娘把我锁进来了。先生, 我,我快要喘不上来气儿了,起来说话好不好?”说着,用手去推他。


    可全身硬邦邦的男人纹丝微动。


    耳根子都烧起来的桃夭祈求, “我不是故意要来讨先生的嫌,先生松开我,我这就想办法走!”


    他突然一口咬在她唇上。


    桃夭愣了一下, 不等反应过来,他长驱直入,勾弄着她的舌尖,好似要吃了她一般。


    直到她都要喘不过气儿, 他才松开她,在她耳边喘息, “你是不是同他夜游秦淮河了?”


    桃夭心道他怎么会知道?是阿娘同他说的吗?


    她才“嗯”了一声, 突然耳朵一疼。


    他冷硬的牙齿研磨着她的耳垂。


    她急道:“先生咬我耳朵做什么?”


    “咬你是让你长记性!”


    他湿热的吻落在她眼睛, 鼻尖, 最后落在她唇上, 舌尖轻轻舔弄着, 见她不肯同自己亲, 哄道:“乖宁宁,把舌头伸出来。”


    他这样亲昵地称呼她为宁宁,若是搁在从前,她心底不晓得有多高兴,可如今,她心里只更加难过。


    她捂着嘴摇头, “先生不能亲我了。”


    “为何?”


    “我已经同人订婚了。”


    桃夭解释,“我知道是先生吃醉了酒才这样。”她从前亲亲他,他都要骂人的。


    他否认,“我方才就是想要亲亲宁宁,并非吃醉酒。”


    她道:“总之先生这样于理不合。”


    他沉默片刻,哑着嗓子争辩:“从前宁宁脱光了钻我被窝的时候怎么不说于理不合?主动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于理不合?而今知晓我没了你不行,反倒头来说我于理不合!”


    还说要用嘴和手帮他……


    “从前怎么能一样……”


    桃夭红着脸解释,“从前先生是我夫君,我,我,我自然待先生是不同的。如今我们已经和离,我也有了新的……”


    他打断她,“和离书是我亲自签字还是亲自画押?”


    桃夭愣住,“那倒没有!可我,我都给先生了……”


    “那又如何?凭什么你说和离就和离!”


    他像是吃醉了酒在那儿耍无赖,“《大胤律》里说了,诸和娶□□,及嫁之者,各徒二年,妾减二等,各离之【1】.许小姐如今是要对我始乱终弃!我明日便去京兆尹喊冤。”


    桃夭吓坏了,“先生,先生欺负我什么不懂,所以胡说!”


    “明日回去翻翻律法便知。现在请许小姐履行做妻子的义务。”


    “什么义务?”


    他在她耳边微微喘息,“你夫君现在想要。”


    可半点不解风情的少女问:“先生想要什么?钱?我带的不多。我下次再取来给先生,先生千万不要去京兆府告我!”


    “谁要你的钱!”


    他亲亲她的唇,“是你夫君想要同你生宝宝!”


    “可我以后不能同先生生宝宝了!


    桃夭说着说着,伤心得流眼泪。


    明明吃醉酒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吃了酒以后就要告她?


    还说要同她生宝宝……


    明明都知道她再也不能同他生宝宝了,还这样说!


    许是她哭得厉害,他哄道:“宁宁乖,别哭了,我不要了。”


    “那先生还去不去告我?”


    她抽噎,“我也不是故意不要先生!是先生总说要回去同人成婚。”


    他沉默许久,终于松开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


    外头还下着大雨。


    这会儿酒意消散的男人望着漆黑雨夜伫立良久,再


    回过头来时,床上哭完了的少女已经在地上打好地铺。


    她道:“门锁了,我出不去。”


    他行过去,道:“上床上睡。”


    她倔病又犯了,“于理不合,先生赶紧去睡吧。”


    他轻叹了一口气,主动躺到地上去,“我睡地上。”


    她迟疑,“地上太硬,要不还是我睡地——”


    他把胳膊搭在眼睛上,缓缓道:“宁宁若是再关心我,我就会认为宁宁是想要我上床同你生宝宝。”


    她立刻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响起绵长的呼吸声。


    他把她柔软的手握在掌心里,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外头响起敲门声。


    是齐云叫他起床。


    今日有朝会。


    床上的少女仍沉睡着。


    他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直到快要弄醒她,他才依依不舍离开温暖的屋子。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气十分湿冷。


    同样起得很早的莲生娘同宋大夫也出现在院子里。


    他们像是知道他要走,早早地起来为他做早饭。


    谢珩站在粗陋却极干净的院子,拿莲生娘为他备好的青盐擦牙漱口。


    莲生娘这时打了热水来,像服侍小孩子一般,拧干净柔软的细布制成的洗脸巾替他擦脸。


    待擦干净脸,她摸摸他被热水打湿的头发,悄声问:“昨晚同你媳妇儿如何?”


    谢珩告小状:“她还在恼我,不肯叫我上床睡。”


    正在一旁洗漱的齐云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殿下。


    昨夜以前还总是一脸沉郁的男人,不过同人在屋子里呆了一夜,哪怕打地铺都容光焕发。


    看来殿下的魂儿都被许小姐给勾走了。


    莲生娘虽心疼自己的儿子打地铺,可口中却道:“恼你是应该的。你当初就那样走了,你媳妇儿在家偷偷哭了好几日。”


    谢珩微怔,想象着屋子里那个小小女子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的模样,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莲生娘又道:“你媳妇儿如今是相府千金,喜欢的人特别多,那个叫什么探花的,日日都来找她玩,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还有——”她拿眼角瞥了一眼站在院子里假装喂鸡,实则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宋大夫,“在船上时他还说那个探花挺好的,总想瞒着我叫你媳妇儿同人家好,心肝坏透了!”


    谢珩冷睨了一眼宋大夫,轻哼,“想来某些人是捡了高枝儿想飞!”


    这话被宋大夫听个完全,气呼呼瞪着谢珩。


    这个谢先生究竟还要不要脸了!


    当初是他走得那样决绝,害得桃夭不晓得伤心了多久,如今还敢怨上他了!


    莲生娘见宋大夫不满,眼睛一横,“你瞪什么瞪!”


    宋大夫哼哼两句没作声。


    莲生娘这才满意,握着谢珩的手,“走,咱们不理他!那咱们先去吃早饭,待会儿上学要迟到了。”


    谢珩任由她牵着去了厨房。


    早饭也如同从前一样。小米粥,玉米面煎饼。这样简单的吃食,他念念不忘了好几个月,就连齐云也爱吃。


    谢珩吃完早饭后,莲生娘依依不舍,“下午还回来了吗?”


    谢珩思虑片刻,“好。”


    他又同十分高兴的莲生娘又聊了几句后,道:“我回屋去看看她醒了没?”


    莲生娘忙道:“那你快些去。”


    谢珩“嗯”了一声,又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此刻时辰还尚早。


    床上的少女仍在熟睡。


    谢珩就好像是要赶着早朝的丈夫,临行前进来看一眼自己还在酣睡的妻子,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若是旁边有一稚儿,便更像了。


    几个月以来,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完完全全被补齐。


    他从未像这一刻渴望娶妻生子。


    她这时醒了,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先生起这么早?”


    他替她掖好被角,“要去早朝。”


    “掌教也需要上早朝吗?”


    她有些不大懂那些官职称谓。


    他“嗯”了一声,“指不定很快升官,好多赚些钱养你。”


    尚有些迷糊的少女“嗯”了一声,又阖上眼睫。


    他不满,“宁宁就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说的?”


    她又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坐在床边好似格外温柔,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问:“比如?”


    他抿了抿唇,轻声问:“就没有想过让我早些回来?”做妻子的不该这样叮嘱自己的夫君吗?


    她有些惊讶,“先生早不早些回来同我有什么关系?先生也不是真住在此处,我待会儿也要回去。就算是我再来,也不一定再碰上先生。”


    这个小小女子,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明明昨日刚见到他时,还激动得流泪,才不过睡了一晚,就将他撇得一干二净。


    他不动声色问道:“你以后都不来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嘟哝,“我有空自然要来。可我夜里不能住在这儿。我哥哥说了,虽说我做任何事都可以,但宿在外头,若是给人知道了,容易乱嚼舌根子。”


    这个许凤洲,怎么管那么宽!


    他道:“那宁宁自己怎么想呢?”


    她腼腆一笑,“我觉得我哥哥说得对。”


    她只要知道他如今过得好就很知足。


    见不见倒也无所谓。


    不等他说话,她又想起和离书的事儿,斟酌片刻,问:“那,若是先生下午还来这儿,我把和离书带过来,先生帮我摁个手印在上头好不好?”


    谢珩道:“我若是不摁呢?”


    她下意识咬了咬唇,“京兆尹同我哥哥很熟的,他不一定帮先生。”


    来了长安才多少日子,竟然学会仗势欺人了!


    他睨她一眼,“我同京兆尹也很熟,要不,到时候看看他帮谁?”


    桃夭急了,“太子殿下都赐婚了,先生,先生不如就算了。先生以后还给我当哥哥,好不好?”


    谢珩目不转睛盯着坐在床榻上,满头浓密的青丝披散在肩上,一张小脸愈发明艳夺目的少女。


    她清澈如水般眼眸里映近他面无表情的脸。


    半晌,他道:“好啊。”


    她松了一口气,“那,三郎哥哥还告我吗?”


    他嘴角微微上扬,“既是妹妹,自然不会告。待妹妹成婚,请三郎哥哥去吃喜酒?”


    她忙不迭点头,“自然要的。”


    他道:“那三郎哥哥先回去了。下午咱们还来这儿,好不好?”


    她打了个哈欠,“再说吧。”


    屋外头天还没亮,还没有睡醒的桃夭只好又重新躺回去。


    坐在床边的谢珩悄悄把手伸进被窝里去。


    才闭上眼睛的少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面颊绯红望着眼前不知怎么就变得坏透了的男人,控诉,“先生,先生怎么可以这样!”


    他轻咳一声,“我东西掉被窝里了。”


    “掉什么了?”桃夭抱着被子抖了抖,什么也没抖出来。


    定是他故意使坏想要自己给他暖一暖,才把冰凉的手搁在她衣裳里头。


    “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是很要紧的东西。你再睡会儿,我去上朝了。”


    坏透了的男人背过身去,眼底的笑意溢出来。


    他出了屋子,正在院门口等着送他的莲生娘见他面上挂着笑,问:“和好了?”


    谢珩“嗯”了一声,“那我去上学了。时辰还早,去睡吧。”


    莲生娘哪里肯,非要把他送上马车。


    直到马车离开燕子巷,谢珩又朝仍旧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去的莲生娘挥挥手,这才搁下车帘,道:“孤想成婚了。”


    齐云呆愣了一下,随即道:“今日不是要选太子妃吗?”


    “孤说的是娶妻,而不是选妃。”


    他仰望着还挂着几颗残星的浩瀚苍穹。


    齐云瞧着殿下的模样心里有些渗得慌,心想得赶紧回去找裴侍从商量商量。


    殿下怎么瞧着像是想要抢夺臣妻。


    这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


    再说,许小姐断然没有放着好好的正妻不做,来东宫做妾室的道理!


    *


    桃夭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直到采薇进来服侍她洗漱,她才醒过神来似的,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采薇望着眼睛同嘴唇都微微有些红肿的少女欲言又止。


    桃夭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采薇问:“那个郎君就是小姐之前要等的人吗?”


    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


    桃夭眼睫轻颤,“他就是我之前的赘婿。”


    采薇一脸震惊。


    不是说死了吗?


    再说那样的人物,放眼整个长安又能寻出来几个,竟然给小姐做赘婿!


    小姐之前也不过是一个乡村寡妇而已,那样的人怎么肯?


    桃夭有些不好意思,“他,他,是我阿耶当初强迫他给我做了赘婿。我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怪不得。


    采薇问:“小姐很喜欢他是吗?”


    小姐同沈二公子在一块时她总跟在一旁伺候,她从未见过小姐向昨晚那般高兴过。


    她瞧着小姐一看见那美貌的郎君,就像是小白寻到主人,只想要扑到那人怀里撒娇打滚。


    桃夭闻言有些怅然。


    片刻后,轻声道:“我已经有沈二哥哥了。能够找到沈二哥哥这样好的人已经是我的福气。”


    听哥哥说,沈二哥哥为了娶她,在沈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她不能因为先生回头来找他,她就不要沈二哥哥了。


    当初,是她心甘情愿要嫁沈二哥哥。


    没有一丝犹豫,满心欢喜。


    “人得学会知足,不能得了一还想二,这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若是太圆满,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采薇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姐简直就是这世上最通透的人,谁若是娶了小姐,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吗?”桃夭却并不这样想。


    每个同她成婚的人好似都不长久。


    不过没关系,这一次她一定要同沈二哥哥好好的。


    只是这和离书怎么办?


    明明从前不愿意给她做赘婿的先生,为何又不肯和离了呢……


    满腹心事的桃夭离开燕子巷时,莲生娘告诉她,“你莲生哥哥下午就回来,你记得过来。”


    桃夭想着那封和离书的事儿,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道:“等到了下午再说。”


    莲生娘问:“你是不是还生你莲生哥哥的气?你莲生哥哥已经知道错了,说想要同你好好过日子。”


    桃夭抱抱她,“阿娘别担心,我从来没有生过莲生哥哥的气。我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


    她如今已经是相府小姐,自家家世比着差一大截。莲生娘也不好勉强她一定要来,只依依不舍将她送出门口,嘱咐她记得有空过来看她。


    桃夭出了燕子巷赶紧往家里赶。谁知才到家门口,就被许凤洲堵了个正着。


    许凤洲皱眉,“昨天夜里怎么都不回家?”


    桃夭支支吾吾。


    他问:“是不是留在燕子巷了?”


    她连忙点头,结结巴巴撒谎,“我,我阿娘不舒服。”


    许凤洲知晓她有一半的心思都记挂在那对夫妇身上,也不过多苛责,只是道:“那也不能这样夜不归宿。”


    桃夭立刻应下来。


    许凤洲道:“赶紧回府换衣裳,待会儿同你二姐姐入宫参加宴会。”


    从未入过宫的桃夭心中还有些慌,问:“什么宴会?”


    许凤洲道:“不过是太子选妃,叫你同你二姐姐过去凑个热闹而已。阿宁别担心。太子殿下是温和宽厚之人,你只要坐在那儿,也不需要说话。若是皇后殿下同你说话,你如实回答便好。”


    桃夭心想哥哥口中的“太子殿下”,同她见过的太子殿下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若只是负责坐一坐,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


    她忍不住问:“哥哥,《大胤律》上是不是说若是女子重婚,会坐牢吗?”


    许凤洲颔首,“确实有。阿宁问这个做什么?”


    先生竟然没有骗她!


    桃夭连忙摇头,“我就是随便一问。对了,哥哥同京兆府尹熟吗?”


    “一般。”


    许凤洲见时辰不早,催促,“快去换衣裳吧。你二姐姐已经在外头等着。”


    桃夭只好先回复换衣裳。再出来时,果然见中间那辆华丽宽敞的马车里早已经坐着温婉姝丽,手持团扇的少女。


    她描了远山黛,涂了飞霞妆,过分苍白的脸颊上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荔红色,身上也穿了杏色的百褶曳地长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海棠。


    正是二姐姐。


    除了回府当晚见过她一次,后来也只有晚饭时桃夭才见过她。


    平日里她穿得极其素简,全然不似这次这般隆重。


    采薇瞧见她二小姐的装扮也是微微楞了一下,随即拿眼角打量了一眼自家小姐很随意的穿着,心底暗暗后悔起来。


    就算是出来凑个数,也应该好好“凑”,哪里像自家小姐,随意得连妆都不肯上。


    不过再瞧瞧自家小姐的模样气度,又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去。


    就算她再打扮,模样上还是差着一大截。


    至少她还没有瞧见过比自家小姐更美的女子。


    许静宜同时也在打量着眼前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妹妹。


    她穿得是平日里的绛色齐胸襦裙,面上并未上妆,只在唇上涂了淡淡一抹胭脂,饶是如此,已经明艳不可方物。


    她连忙将里头最好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小妹快坐这里。”


    桃夭冲她甜甜一笑,在她旁边坐下,真心实意道:“二姐姐今日真好看。”


    许宜宁有些不自在地笑笑,“我,我只是不想失礼于人。”


    桃夭听她如是说,心想那自己这样会不会很失礼于人?


    不过方才哥哥瞧见没说什么,应该不算是失礼。


    总归她就去凑数,不是十分要紧。


    两个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桃夭问:“二姐姐知不知道今日去的会有谁?”


    来长安好些日子了,还未曾见过其他贵女什么模样,她十分好奇。


    许静宜道:“这两年不大出门,都生疏了。”


    桃夭又问:“那二姐姐可曾见过太子殿下?”


    勿静宜愣了一下,过分苍白的脸颊上,飞过一抹霞红,“太子殿下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待小妹见到就知道。”


    桃夭心想她怎么见到的太子殿下好似同他们见到的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她忍不住好奇,“真有那么好?没有那种喜欢当人面撕烂自己的衣裳,叫人给他缝补的癖好?”


    许静宜闻言愣住。


    小妹,这是在同她说笑吗?


    这个话她一时不晓得如何接下去。


    好在小妹心思不在这上头,手里翻着一本《大胤律》,像是很忧愁的模样。


    她好奇,“小妹怎么突然研究起律法来?”


    她轻叹一声,“二姐姐你不懂,我可能一不小心犯了罪。”


    许宜宁瞥了一眼她看的那部分,刚好瞧见女子婚约之事,一时之间,也不晓得她究竟犯了什么罪。


    可即便是天大的罪,父亲同哥哥那样爱她,又有何畏惧。


    桃夭却丝毫不这么想,满脑子都是律法,待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到了所谓的赏花宴。许怡宁正在同宴会上一些相熟的贵女打招呼。


    原本大家一瞧见她,眼神充满敌意。直到许怡宁向大家介绍桃夭的身份,终于对她的敌意便散了,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便是生得再美又如何,一来是个寡妇,二来也与人定了亲。


    大家心中知晓皇后殿下请她不过是凑数,待她倒也客气起来。


    桃夭与她们客套几句后,独自一人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心底又开始在那儿盘算和离书的事儿,直到小黄门扯着嗓子,说是皇后殿下来了。


    桃夭远远瞧见一仪仗队伍簇拥着一身着凤袍,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女子朝这边宴席过来,又瞧见其他贵女们起身行礼,也跟着众人一块起身行礼。


    总之旁人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倒也没有失礼于人。


    皇后扫了一眼今日盛装出席的贵女们,目光落在角落处穿着极简,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身上。


    身旁的赵姑姑忙小声提醒,“那位应该就是传说中许公走丢的掌上明珠。”


    原本许小姐是个寡妇,又已经订婚,本不用邀请她出席。只是皇后心中对这个才刚刚及笄,就已经做了两次寡妇,甚至还与昔日青梅竹马成就一段佳话的许小姐实在好奇,所以就顺便将人也邀了来。


    左右不过是凑数。


    可没想到她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席间其他盛装的贵女给比了下去。


    皇后收回视线,由人搀扶着走到屏风后坐下,故意道:“许家小姐何在?”


    席间的桃夭一时也不知是问她,还是问二姐姐,只好一同站起来行礼。


    皇后也没想到会站起来两个许小姐。


    她的贴身婢女赵姑姑忙提醒她,“许家一共有两个小姐。”


    皇后问桃夭:“你就是许筠宁?”


    桃夭忙回:“臣女正是。”


    皇后见她落落大方,心道生得这般好模样,若不是个寡妇,倒也是个极好的人选。


    人看完了,满足了好奇心,她随便赏了一件首饰,这才开始今日的重头戏。


    只是今日本该到场的人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来。


    她皱眉,“太子呢?”


    说起这个,赵姑姑也很为难。宫里的人已经派去请了两三次,太子还在忙着处理政务。


    她忙道:“想必太子殿下这会儿也已经忙完,奴婢再叫人去请。”


    东宫。


    齐云拿眼角觑了一眼正在处理奏疏的谢珩,示意自己的兄长上前。


    齐悦望向裴季泽。


    裴季泽只好搁下手中的笔,上前行了一礼,道:“赏花宴已经开始很久了,皇后殿下也派人催了两三次,殿下真不去坐坐?”


    谢珩头也未抬,“孤还没忙完。待孤忙完自然会过去。”


    裴季泽心道按照这个忙法,恐怕下个月也忙不完。他思虑片刻,道:“听说,许家两位小姐都会来。”


    原本正在奋笔疾书的男人笔尖一顿,“她怎么会来?”


    裴季泽道:“兴许是皇后殿下想要见见这位才回来数日,就已经闻名长安的许小姐。”


    他这时终于不忙了,搁下手中朱笔,“去看看。”


    赏花宴就定在承庆殿后面的花园里。


    说是赏秋日海棠,可昨夜一场秋雨过后,花团锦簇的海棠花瓣大多跌落枝头。不过好歹今儿是为了选太子妃,是以花园里临时调用来的各色名贵花卉,弥补了海棠的萧条。


    谢珩虽并没有靠近,却一眼就看见那个正在宴席不起眼的角落里躲懒的少女。


    其他的女子正使劲浑身解数向坐在上首,因为这场雨心情不大好的母亲,唯独她不知坐在那儿发什么呆。


    齐云道:“太子殿下要过去吗?”


    谢珩道:“去取面具。”


    随侍的小黄门赶紧回东宫。


    待到谢珩戴好面具,才从一旁绕到屏风后,向皇后请安行礼。


    在场的贵女们瞧见一抹高大的身影入了屏风,连忙向着屏风行礼请安。


    这时只听一极为低沉的男子道:“免礼吧”。


    贵女们这才又各自回席,含羞带怯望向屏风,只瞧见一男子的一角蟒袍。


    桃夭瞧见自家二姐姐满面飞霞,对于屏风后的太子殿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也不知太子殿下能有多好看,竟将这群生得美丽又端庄的贵女们迷得神魂颠倒。


    屏风后。


    皇后问谢珩,“好端端戴面具做什么?”


    他道: “脸上生了疹子。”


    她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生疹子?”


    他“嗯”了一声,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屏风后的贵女们,“今日可有什么说辞?”


    赵姑姑忙呈上几朵开得极其娇艳,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并蒂海棠,“若是殿下中意哪家贵女,可赐花。”


    谢珩拿起其中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孤这里有一谜语,不如请在座的贵女们猜一猜。”


    *


    席上,都快坐累了的桃夭这时突然听到皇后身边的小黄门站出来。


    他道:“殿下有一谜语,请诸位小姐猜一猜。殿下问,什么东西生得极小,嘴巴却很大。打一活物。”


    桃夭心中震惊。


    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出如此接地气的谜语?


    第53章


    孤教你骑马好不好


    在场的贵女猜什么的都有。


    什么狮子, 老虎,孔雀等等活物。


    身为凑数人员的桃夭知晓这是太子殿下在考较诸位贵女们的“才智”,所以很识相地没有作声。


    直到屏风后的太子殿下问:“许小姐有何高见?”


    激动得面颊绯红的许静宜忙站起来道:“臣女觉得是, 是猴子。”


    一旁的皇后心中很是惊讶。


    三郎一心扑在国事上, 恐怕连在座的贵女长相都没瞧清楚, 怎么会知晓这位许家的二小姐?


    难不成看中了?


    她不由地仔细打量一眼许静宜


    十七八的年纪,打扮极为得体,就是比着那位嫡小姐模样差得有些多。


    不过倒是极端庄。


    想来三郎性子沉稳, 也喜欢这样端庄的女子。只是她终究是庶女,做太子妃自然有些不够,做良娣倒极不错。


    她心中还是较为属意郑太傅家那个才名在外的嫡幼女做太子妃。


    像是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的谢珩又问:“若是孤没记错,今日席间好似来了两位许小姐。”


    被点到名字的桃夭只好站起来, 道:“臣女觉得是蚊子。”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贵女们都掩嘴笑起来,望向她的眼神里意有嘲讽。


    不知有谁提了一句, “蚊子有嘴吗?”


    桃夭心想太子殿下只是叫她起来答什么,也没说她不可以答“蚊子”。


    先生不是常说,蚊子的嘴巴有脸盆那么大。


    皇后也忍不住瞥了一眼桃夭。


    这许家嫡女生得极好,怎么人瞧着傻乎乎的。


    答什么不好, 答一只蚊子,简直是胡说八道。


    她正欲说话, 只见谢珩突然道:“许小姐的答案孤甚是喜欢。赏。”


    皇后愣住, 他要赏什么?


    只见他将手中那朵像是精心挑选过, 含苞待放的粉色并蒂海棠递给一旁的赵姑姑。


    殿下既说了赏, 赵姑姑也不敢多问, 端着那朵并蒂海棠走到正在一脸茫然的桃夭面前, 笑, “这是殿下赐许小姐的花。”


    桃夭只好伸手接了过来。


    在场的其他贵女神色微妙望着她,就连许怡宁的面色也不大好看,连胭脂都没能遮住她过分苍白的面色。


    谢珩这时向还没回过神来的皇后行了一礼,道:“儿子还有政事处理,就先告退了。”


    直到那一抹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花园里,回过神来的皇后再一次望向桃夭。


    后者根本不晓得那朵并蒂海棠的含义,低眉敛目站在那儿,显得甚是乖巧。


    皇后收回视线,道:“本宫累了,今日的宴会就到这儿。”顿了顿,又道:“方才太子殿下只是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言罢便离了宴会。


    皇后人一走,在场所有的贵女们皆望向桃夭。


    方才在席间嘲讽她的是中书令家的嫡千金又出言讥讽:“许妹妹一个寡妇,都有了夫婿,还要同咱们争吗?”


    桃夭不明白一朵海棠而已也值得她这样不高兴,道:“你要喜欢,我把花送你?”


    她话音刚落,其他人偷偷笑起来。


    中书令家的嫡千金见她这样讥讽自己,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碍于在宫里不好发作。


    桃夭见她们都不喜欢自己,问还愣在那儿的许怡宁,“二姐姐咱们回家吧?”


    回过神来的许静宜挤出一抹笑,“好啊。”


    其余人也都随着宫人各自出宫去了。


    直到人散尽,守在一旁负责记录各家贵女言行的小黄门这才回去坤宁宫复命。


    这边,皇后一回到坤宁宫,压抑的不满就爆发出来,“他如今是怎么回事儿?”


    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花赐给了一小寡妇,传出去成何体统!


    赵姑姑忙斟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您先消消气儿,兴许太子殿下就是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


    “玩笑?”她冷笑,“你觉得他是会同大家说笑的人吗?”


    太子殿下确实不像是会同大家说笑的人。


    可对方不仅是一寡妇,且还是同人有了婚约的寡妇。


    更可况还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的婚……


    除了说笑,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来。


    总不能说殿下看上了那美貌的小寡妇吧。


    毕竟殿下从来不是一个爱重女色之人。


    皇后吃了半盏茶,这会儿心情平复下来,问:“你觉得那位许小姐如何?实话实说。”


    赵姑姑道:“看得出来就当自己是个凑数的,位置也寻了最不起眼的,年纪虽不大,可瞧着是个心思极通透的女子。”


    皇后皱眉,“模样呢?”


    赵姑姑仔细回忆,“生得极美,一点儿也不像是曾经走丢过,吃了多少苦的模样。比起那些娇养在闺阁里的贵女,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儿穿得那样随意,却将在座的精心装扮过的贵女不动声色给比了下去。


    皇后冷笑,“在江南养大的女子,自然要不同些。未央宫里那一位不也是当初他从江南带回来的。说是妹妹,到最后,不也滚到一块去了。”


    赵姑姑知道她心中有怨气,忙劝道:“咱们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说起自己的儿子,皇后只觉得头疾又要发作,扶着额,“那你说说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今儿这一出又是在做什么?本宫瞧着他自打去了一趟江南回来,魂儿就跟丢在那儿了一样!”


    放着好好的贵女不选,偏偏要把花给一个寡妇!


    这传出去像话吗!


    赵姑姑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才好。


    太子殿下今日行为的确反常了些。


    皇后坐了一会儿,迟疑,“为何是蚊子的嘴巴最大?”


    “这……”赵姑姑哪里晓得,“那恐怕得问殿下才知道。”


    *


    齐云见太子殿下自赏花宴出来以后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忍不住问:“殿下怎么把花给许家小姐了?”


    他方才怕被桃夭认出来,并未过去,可远远便瞧见赵姑姑竟然把并蒂海棠赐给许家小姐。


    谢珩道:“她答对谜底,孤赐花,又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对……


    齐云想了想,“可今日不是您要选太子妃吗?就这样把花给了许小姐,恐怕皇后殿下必定不高兴。”


    谢珩沉默片刻,道:“可孤自己想要高兴一回,不行吗?”


    这话说得着实可怜,齐云竟不知如何接话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东宫,谢珩才踏进宫门就看见一着绯袍,身形纤细的小郎君从自己的寝殿鬼鬼祟祟出来。


    不是自家的妹妹谢柔嘉还有谁?


    他皱眉,“你这回又从我殿内顺了什么东西?”


    被抓了个现行的谢柔嘉吓了一跳,索性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哥哥,“太子哥哥不是去选妃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也觉得那帮一板一眼的贵女无趣得很?”说这话时,瞪了一眼守在院中的齐悦。


    都叫他帮忙看着点,他倒好,竟然都不出声。


    齐悦立刻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瞧见。


    谢珩闻着谢柔嘉身上的味儿,疾步走回宫殿,片刻之后,怒道:“谢柔嘉,你给我回来!”


    谢柔嘉一脸丧气地入了寝殿,只见自己的哥哥抱着一黑色陶罐板着脸道:“谁追你动我东西的!说了多少遍,一个女孩子家家不要总是去扒一个男人的床底,传出去成何体统!”


    谢柔嘉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避重就轻,“不就吃了太子哥哥几颗酸梅,怎如今这般小气?”


    “吃了几颗?”谢珩瞥了一眼已经见了底的陶罐。


    几乎都被她偷偷吃光了!


    他本来就不多了!


    谢柔嘉走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又伸手拿了一颗放入口中,含糊道:“既然没了,那就去买。买不到,就把做酸梅的人请来。若是那人不肯,就用绑的。”


    谢珩沉默片刻,“若那人已经与人许婚了呢?”


    谢柔嘉冷笑,“与人许婚,不是还未成婚。再说即便是成了婚又如何,若是太子哥哥实在喜欢,抢回来就是!我就不相信,这普天之下还有太子哥哥得不到的东西!哥哥若真是连一个喜欢的女子都得不到,即便将来做了圣人,又有什么趣味!”


    顿了顿,又一脸不屑,“像太子哥哥这样古板无趣的男子,又有谁会喜欢!”


    她年纪小小,歪理一大堆。


    若是搁在从前谢珩定要训斥她一顿。


    可他今日却并未训斥她,只是问:“我真的很无趣吗?”


    谢柔嘉道:“那得看跟谁比?若是跟小泽比,自然无趣至极。若是同旁人比——”


    她揉揉他漂亮的脸,笑,“太子哥哥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言罢,哼着小曲儿离开宫殿。


    待人走远,堂堂一国太子在床底摸了摸,摸出一个包裹来。


    他打开包裹,拿起搁在最上面的那支木簪,轻轻摩挲着那只大尾巴猫。


    直到有人进来,他才回过神来,问:“孤真的很无趣吗?说实话!”


    这……


    齐悦学谢柔嘉,“那得看同谁比。”


    谢珩迟疑,“若是同沈时比呢?”是因为他太无趣,所以她才选了沈时吗?


    若不然,她为何不肯选他?


    齐悦忙道:“自然没有。”


    他这似才满意,“去吧。”


    齐悦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大步向外走去。才出殿门,见自家弟弟正在院子里徘徊,问:“找殿下有事儿?”


    齐云赶紧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殿下在宴席上将并蒂海棠赐给了她,方才皇后差赵姑姑来问殿下究竟什么意思。”


    齐悦闻言很是震惊。


    殿下从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往殿内偷偷瞥了一眼,问:“昨儿殿下究竟发生何事?”怎么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齐云将昨日谢珩在国子监门口遇见宋大夫夫妇,又如何与许家小姐重逢。两人是如何在一间屋子里睡了一晚,次日殿下醒来又是如何精神焕发的事儿同他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末了,他肯定道:“定是同人家死灰复燃了,瞧着这次火苗子还燃得特别厉害,摁都摁不住了!”


    齐悦皱眉,“可许家小姐都已经同人有婚约了,再喜欢也总不能这样明抢吧?”


    私底下召见一下以慰相思之苦也就罢了,这事儿若是放在明面上那就不好看了。


    传出去岂不是有损殿下清誉!


    齐云叹气,“谁知道呢。要我说,咱们殿下自然排在那沈探花前头。你想,当初白字黑字给人做了赘婿,如今顶多是想要吃回头草,也不能说占了沈探花的未婚妻。”


    齐悦皱眉,“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殿下能去昭告天下给人做了赘婿吗?这说出去一国储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说得也是!”齐云也一时有些犯难。


    这时候殿下在里面吩咐,“去看看她有没有出宫,将她请过来。”


    齐云与自家兄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大好的征兆。


    这样公然召一个寡妇进东宫,传出去像话么!


    *


    桃夭同许静宜出了赏花宴便随着小黄门出宫。谁知才到宫门口,就被一小黄门拦住。


    他恭敬道:“太子殿下有请许小姐过去一趟。”


    桃夭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家的二姐姐。


    对方一脸羞怯,“太子殿下可有说过何事没有?”


    那小黄门犹豫片刻,道:“说是请的许小小姐过去。”


    许静宜面上的笑容僵在脸上。


    桃夭心中惊讶极了,也不晓得太子殿下叫她一个寡妇做什么。


    那小黄门催促,“还请许小姐走一趟,免得殿下等急了。”


    桃夭只好同他上了轿撵。


    两刻钟以后,轿撵在一处巍峨的宫门前停下。


    有侍女上前向桃夭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入了一间宫殿。


    她人才进去,谁知宫门便合上。


    桃夭吓了一跳,打量着空无一人的空旷大殿,只见除了案几上摆放着几杆球杖,里头的物件摆设多是女子专用,且案几上摆放着许多的香料。


    难不成这是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地方?


    她等了许久不见太子殿下来,又见那几杆球杖好似在马场上见过的,一时起了好奇心,仔细瞧了一眼,果然上面有自己修补过的痕迹。


    她微微有些惊讶,心想太子殿下该不会请她过来接着修补球杆吧?


    正在这时,宫殿一旁的白色轻纱帘幔后传来男子轻咳的声音。


    桃夭立刻站起来向着帘幔后那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行了一礼,小心询问,“不知太子殿下找臣女来所谓何事?”


    帘幔后的男人声音十分低沉,“孤突然想起球杆还未修补完,所以特地请许小姐过来接着修补。”


    果然如此!


    桃夭只好应下来,坐在那儿接着修补球杆。


    待修补完一杆后,里头的男人突然道:“许小姐喜欢打马球吗?”


    桃夭答,“臣女不会。”她连骑马尚且都没有学会呢。


    他“嗯”了一声,“明日天气好,孤可以教许小姐。”


    不等桃夭作答,他道:“那就这么定了。”


    桃夭心想什么就这么定了?


    她忙道:“臣女不想学。”


    “为何?”他声音更加低沉,“是觉得孤教得不好?”


    桃夭沉默片刻,道:“臣女若是想学,臣女的未婚夫自会教臣女,无需劳烦殿下。”


    她这话一出,帘幔后的男人半晌没有作声。


    这时宫殿内的光线已经一寸寸暗下来。桃夭想着许怡宁还在宫外头等自己,问:“臣女可以带回去家去修补吗?”


    他道:“许小姐觉得呢?”


    桃夭迟疑,“可以?”


    他冷冷道:“不可以!”


    桃夭不由地往帘幔后看了一眼,也只是瞧见一男子像是端坐在里头批阅奏疏,至于模样半点也瞧不见。


    他这时又问:“许小姐觉得孤这个人如何?”


    桃夭总不好说不像是个好人。


    她只好答,“太子殿下自然是极好的。”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多是里头的男人问,她一板一眼作答。


    约过了半个时辰,桃夭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臣女的姐姐还在宫门口等臣女。”


    他“嗯”了一声,“那明日孤再派人去请许小姐。”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反应回来,他已经召了人进来带她出去。


    桃夭从东宫出来时人还有些迷糊,快走到宫门口时迎面撞上许凤洲。


    桃夭一见到他,立刻迎上前去,“哥哥是来接我吗?”


    许凤洲一脸凝重,“太子殿下方才召见阿宁做什么?”


    赏花宴上的事儿他方才已经听二妹妹说过。


    明明是太子殿下选妃,却独独赐了花给妹妹,此事不对。


    就算是自家妹妹生得再美,也不至于殿下才见一次就喜欢上了。


    且不说别的,单凭妹妹已经订婚这事儿,就绝不可能。


    桃夭从未见过自家哥哥这样严肃,道:“太子殿下叫我帮忙修补球杆。”


    许凤洲沉默片刻,道:“太子殿下的球杖,从不允许旁人碰。阿宁是不是之前见过太子殿下?”


    桃夭迟疑,“那日在马球场我不小心闯入太子殿下的住处,我还说了他修补的球杆极丑。之后他就叫我帮他修补球杖。”补衣裳这样的还是不要说了。


    不等许凤洲说话,桃夭又问:“会不会因为我说他修补得太丑的缘故?”


    怪不得那日殿下那样为难她,定是她不小心说了实话,惹得他不高兴了。


    许凤洲思来想去,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若不然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他瞧见自家妹妹面露不安,忙安抚,“太子殿下兴许就是想要同妹妹开个玩笑。太子殿下人极好的。”


    桃夭迟疑,“太子殿下真有哥哥说得这么好吗?”


    许凤洲皱眉,“为何这样问?太子殿下欺负阿宁了?”


    桃夭咬了咬唇,“倒也没有。殿下只是说叫我明日接着替他修补球杆。”


    原来如此。


    许凤洲放下心来,“兴许太子殿下是真心觉得你修补得好,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他这样说,桃夭也不好再说什么,□□日那么忙,还要来操心她的事儿,倒叫她觉得于心不安。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宫门口,许家的马车还停在宫外头。


    许凤洲将她送入马车,道:“哥哥还有公务要忙,你同你二姐姐先回家去,若是觉得无聊,也可去街上逛逛,喜欢什么买什么,不必拘着自己。”


    桃夭乖巧应下来。


    许凤洲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妹妹,道:“你妹妹才回长安没多久,好些事儿不懂,你身为姐姐记得多照顾照顾她,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许宜宁立刻道:“我晓得了。”


    许凤洲这才放下心来,宠溺得摸摸桃夭的头,放下车帘,又交代车夫几句,直到看到马车离开,这才放心离去。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细纱制成的车帘洒在马车内,洒在人身上暖洋洋。


    桃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里那本《大胤律》,想着今天晚上还要不要去燕子巷同先生说说和离书的事儿。


    坐在一旁的许宜宁打量着沐浴在光晕里,尽管嫁了两次人,可眉宇间仍是一派天真的妹妹,眼底闪过一抹羡慕。


    小时候她便是如此,如今五六年过去,她仍是如此,好似永远没有烦恼一般。


    不像自己,说是相府千金,可总活得像个影子。


    活在她之下的影子。


    她瞥了一眼对方随意扔在一旁的那朵人人都求不来的并蒂海棠,忍不住问:“小妹,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她终于从律法里抬起眼睫,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让人费解的神情,“我觉得太子殿下挺神秘的。”


    顿了顿,又问:“二姐姐见过太子殿下吗?”


    “自然见过。”


    许静宜想起两年前在湖边那个曾救了自己,惊鸿一瞥,郎艳独绝的男子,脸微微红,“太子殿下,是个极好的人。”


    “是吗?”


    桃夭半信半疑。


    许静宜忍不住问:“小妹,真要同沈家二哥哥成婚吗?”太子殿下,似乎待她很不同。


    桃夭惊讶,“自然要成婚啊,二姐姐怎么这么问?”


    言罢,把那朵搁在匣子里的海棠送给她,“二姐姐若是喜欢就拿去。”


    许静宜连忙解释,“我,我对太子殿下并没有……”


    桃夭有些不太懂她。


    她明明就是喜欢太子殿下,为何不肯承认。


    她见对方不肯接,把花搁到一旁去,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眼下还只是傍晚,距离宵禁时间尚早,长安城的朱雀主干大街上不断有来往的车辆经过,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桃夭自从回来长安,还不曾到大街上走一走。她正欲问许静宜要不要下去逛逛,这时有一大约十数人的队伍纵马从大街上飞过,沿途还不及躲避的无辜路人都被殃及,好几个都摔倒在地,甚至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受了惊吓,坐在大街中间“哇哇”哭起来。


    眼见着后头有马车驶过,桃夭赶紧下车,上前将小女孩抱到一旁去,拍拍她身上的灰尘,急问:“可有哪里疼?”


    小女孩哭着把手伸出来。


    桃夭一看她白嫩嫩的小手上血淋淋一块擦伤,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取出帕子替她包好,又大着胆子对那十几个已经在一处茶楼前停下,衣着光鲜的人道:“你们,怎么骑马都不看路,伤着人怎么办?”


    律法上都说了,在大街上骑马必须要靠右,他们方才就那样横冲直闯,不晓得一路上要踢伤多少人。


    其中一身着青绿色翻领袍衫的郎君突然回过头来睨了她一眼。


    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满头青丝编成发辫,在脑后束了一个马尾。


    他生得极漂亮。


    桃夭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这时许静宜也下了马车,一见到对方,忙提醒桃夭,“那人是靖王!”


    桃夭悄声道:“便是靖王,也不能随意在大街上伤人,你瞧瞧他们多可怜……”


    随即突然想起来,上次在金陵差点没把自己脑袋射穿的人不就是靖王吗?


    完了!


    很是没出息的桃夭瞬间不作声,低下头牵着小女孩要回马车,对方已经策马行到她身旁,拦住她的去路,居高临下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小妹妹说什么,不如再说给哥哥听一遍?”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女孩,低下头不敢看他,小声嘟哝,“劳烦靖王下次骑马小心点儿,都把人东西给踢翻了,还吓着人了。”


    少年面色冷下来,“你管我叫什么?”


    桃夭迟疑,“靖王。”


    二姐姐不是说他是靖王吗?难不成还有别的称呼?


    对方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扬起手中的马鞭朝她面门打去。


    第54章


    我哪里不如他?


    鞭子破空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桃夭哆哆嗦嗦睁开眼睛,发现马背上的恶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嗤笑, “胆小如鼠, 还学人家强出头!”说着又举起手中的鞭子作势要打她。


    她吓得再次捂住脸, 一旁的采薇上前抱住她。


    这次鞭子结结实实打在了身人上。


    马背上行为恶劣的美少年狠狠抽了一旁的路人身上。


    那路上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还没来得及哭嚎,一粒金珠已经砸到他怀来。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 拾起金珠朝着马背上金尊玉贵的少年千恩万谢,连滚带爬跑了。


    睁开眼睛的桃夭嘴唇颤抖,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她自有记忆来,见过的最坏的坏人也不过是村里的春花娘。她再坏, 也不过是嚼舌根子,可长安的坏人不一样。


    长安的坏人不高兴挥当街抽人鞭子。


    哥哥说得对,靖王就是个疯子!


    卫昭居高临下地望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故意又从从挂着玉带上的香囊里取出三粒金珠,一粒一粒砸在她身上。


    她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却还不忘威胁他:“我哥哥是许凤洲,你, 你若真敢打我,我, 我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


    卫昭突然想起来了。


    她就是上次在金陵用弹弓射偏了的许凤洲那个宝贝寡妇妹妹。


    没想到年纪这样小。


    卫昭一甩鞭子, 手中的马鞭好似一条活蛇一般, 缠着少女窈窕的身段, 用力一扯, 少女已经到了他跟前。


    许凤洲那样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娇气爱哭的妹妹。


    真有意思。


    冰凉的马鞭挑起她小巧洁白的下巴。


    他嘴角微微上扬, “妹妹,哥哥带你去玩啊。”


    桃夭一把拍掉他的马鞭,恶狠狠道:“谁是你妹妹!”先生说了,爱管旁人叫妹妹的男子,心里都憋着坏!


    他面色微变,正欲动手,这时茶楼前突然有人喊,“阿昭,过了!”


    泪眼婆娑的桃夭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背上端坐着一乌发雪肤红唇,虽着男装,可一眼就看出是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子的美貌“小郎君”。


    那样张扬美貌的少女,便是今日在宴会上见到的全部贵女加起来也比不过她一个。


    正是安乐公主谢柔嘉。


    怪到哥哥说她爱欺负人,想不到她同这样恶劣的少年是一伙的!


    她这时策马过来,居高临下盯着桃夭看了一会儿,提醒道:“别玩过了,回头不好同许侍从交代。”


    卫昭斜了一眼桃夭,这才松了手里的鞭子,道:“小妹妹记住,哥哥叫卫九郎,若是下次再叫错了,可就没那么轻易饶过妹妹。”言罢,策马离去。


    躲在一旁的许宜宁这才敢上前扶住站都站不稳的桃夭,急道:“小妹你没事吧?”


    “无事。”桃夭看向手掌血淋淋的小女孩,哽咽,“你有没有事?”


    小女孩摇摇头,“姐姐别哭了。”


    原本只是眼泪在眼眶打转的桃夭动了动唇,眼泪刷地流下来。


    采薇见状赶紧将她扶上马车,见她身子打颤,连忙用里头备用的衣裳披在她身上。


    可衣裳根本不管用,她冷得牙齿咯吱作响。


    采薇知道她是吓坏了,心疼得不得了,将她抱在怀里。


    许怡宁也急得不知所措。


    桃夭只觉得全身好似坠入冰窟,眼下只想要躲进被窝里暖和暖和,嘴巴好像也不听使唤,结巴道:“我,我,想去,燕子巷。”


    她现在好害怕,想要同阿耶阿娘在一起待着。


    采薇立刻叫马车拐去燕子巷。


    好在燕子巷离朱雀大街并不远,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已经好些的桃夭由采薇搀扶着下了马车,见许静宜也跟着下来,道:“我没事儿,二姐姐回去就行了。”


    许静宜打量了一眼极其简陋的院子,又见地上都是泥泞,迟疑片刻,道:“那二姐姐先回去了,小妹小心些。”


    桃夭“嗯”了一声,实在没什么气力同她说话。


    待马车离了小巷,采薇这才扶着她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翠儿。


    她一见是桃夭来了,连忙通知莲生娘。


    正在院子里坐着缝补衣裳的莲生娘连忙迎上前,见桃夭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进屋子里,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连吃了两杯热水的桃夭才缓过一口气儿来,委屈得叫了一声“阿娘”。


    莲生娘见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讶,十分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问:“谁欺负你了吗?”


    桃夭摇摇头,“我是相府千金,哪有人敢欺负我。我就是突然有些发冷,想要吃杯热茶。”


    莲生娘心想也是这个道理,见她还在抖,连忙将她扶回到屋里躺下。


    盖了一床被子桃夭还是觉得冷,缩在被窝里抖个不停。


    莲生娘见状赶紧去烧了一个汤婆子给她塞被窝里,她这才好些,抱着暖和的汤婆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迷糊糊,好似有人将自己抱在怀里头。


    好暖和。


    桃夭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了钻,把自己冰凉的脚也藏到他怀里去。


    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如冰块一样的脚握在掌心里。


    桃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别人怀里。


    她赶紧坐起身来,却发现头脑昏沉得厉害,全身发冷。


    “醒了?你发烧了。”他从一旁的炉子上温着的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嘴边。


    桃夭要自己拿,他不肯。


    她只好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水,哑着嗓子问:“先生怎么来这样早?”她哥哥时常忙到大半夜才回府里。


    谢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摸摸她滚烫的额头,眉头紧皱,“怎么被吓成这样,谁欺负你了?”他方才刚来时,她都说起胡话来。


    桃夭心想靖王那样的人先生定然是惹不起的,于是道:“长安的人不讲究,在路上肆意纵马,我头一次见,所以一时有些不适应。”


    “是吗?”他又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嘴边,像是信了她的话。


    连吃了两杯水,好似身上没那么冷了。


    也不知为何,原本她心中怕到极点,可此刻一见着他在这里,整颗心都定下来。


    “还难受吗?”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的额头。


    桃夭赶紧从他怀里挣出来。


    他冰凉的吻堪堪擦过她的额头。


    桃夭抱膝蜷缩坐到一旁,拿眼角瞟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楚模样的男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先生这样待我,于理不合!”


    他沉默。


    本就乌黑一片的屋子里静谧得可怕。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宁宁不是说,要把我当哥哥吗?”


    桃夭弯下粉白的颈,小声道:“可我亲哥哥从来不会像先生这样抱我……”可见那种行为是不对的。


    他不作声。


    桃夭转移话题,“外头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他从床上坐起来掌了灯。


    微弱昏黄的光很快填满整间屋子。


    桃夭这才瞧清楚站在面前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男人,不知为何想要扑到他怀里哭一哭,同他说一说今日被欺负的事儿。


    可她知道那样并不好,所以忍住了。


    “宁宁等我一会儿。”


    他摸摸她的头出门去了,片刻的功夫端了一碗小米粥回来,“吃些东西,待会儿好吃药。”


    桃夭实在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便没有再吃下去。


    莲生娘这时端着一碗药进来,上前摸摸桃夭滚烫的额头,一脸担忧,“怎么还那么烫?”


    “其实已经好一些了,”桃夭闻着药有些干呕,连忙把自己缩进被窝里,“我,我睡一觉就好了,不用吃药。”


    “那哪成!”莲生娘把药递给谢珩,“你好好哄你媳妇儿吃药。”说罢又出去了。


    谢珩端着药上前,拿勺子勺了一勺递到桃夭嘴边。


    桃夭哑着嗓子道:“我真好了。”


    他睨她一眼,“宁宁是想我用嘴喂吗?”


    桃夭赶紧吃了一口药。


    一碗热乎乎的汤药下了肚,好似人也舒服些,就是有些犯恶心。


    他赶紧拿热水给她漱口,又拿出早早备下的果脯递到她嘴里。


    连咽了几枚酸梅干,嘴巴才没那么苦。


    她见他静坐着,忍不住问:“先生,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先生好像也做官,定然见过太子殿下。


    他低垂眼睫,“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桃夭悄悄道:“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待我奇奇怪怪。”


    每个人都在同她说太子殿下很好,以至于她觉得是自己有问题。


    可太子殿下总不至于考上她一个寡妇。


    他沉默片刻,问:“那宁宁有没有想过入宫做太子妃?”


    桃夭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


    他微微蹙眉,“是因为他?”


    “谁?沈二哥哥?”她又摇头,“同沈二哥哥没有关系。我就是不喜欢宫里。”


    这次他沉默得更久,轻轻揉捏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


    昨天夜里宿在外头也就罢了,今日总不能还宿在外头。


    他见她要下床,一把将她拉坐在怀里,问:“还没好要去哪里?”


    桃夭连忙从他怀里起身,小声道:“我,我该回家了。”


    他却不肯放人,轻声问:“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吗?”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这时外头传来采薇的敲门声,“小姐,公子亲自来接您回去了。”


    顿了顿,又道:“还有沈二公子。”


    哥哥同沈二哥哥来了!


    桃夭立刻站起身要出去,却被仍坐着的男人拉着不放。


    她急道:“我哥哥很凶的,若是待会儿见到先生,必定要动手。还有沈二哥哥,若是瞧见了先生——”


    “瞧见我如何!”


    他冷冷打断她,将她强行拽到怀里,“你别忘了,咱们还未和离!”


    她搂着他的脖颈,如同从前一样轻轻蹭蹭他的脸颊,“先生就当我负了你好不好?我都已经答应同沈二哥哥成婚了。”


    他喉咙发紧,喉结滚动,“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不如他?”


    “先生没有不如沈二哥哥,”她哽咽,“是我自觉配不上先生。我已经向沈二哥哥承诺要一生一世待他好,先生莫要为难我!”


    她竟然说他在为难她!


    他缓缓松开手。


    这时外头脚步声近了,显然是许凤洲同沈时过来。


    眼下出去定要撞上!


    桃夭心急如焚,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床底,低声道:“先生先进去躲一躲!”


    岂有此理!


    谢珩皱眉,“我为什么要躲!”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敲门声。


    “阿宁醒了吗?”


    “先生就当为了我钻进去好不好!”


    桃夭指着床底,悄声道:“求求先生了!”


    谢珩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第55章


    我愿意给宁宁做外室


    许凤洲明明听到采薇说小姐已经醒来, 可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来应门。


    他还以为妹妹在里头出了事,正要叫人踹门,门终于从里头打开。


    妹妹从黑漆漆的屋子里头出来了, 问:“哥哥同沈二哥哥怎么来了?”


    许凤洲借着微弱的火光往里看了一眼, 疑惑, “阿宁怎么不点灯?”言罢从一旁的侍从手里拿过灯笼进了屋子。


    紧随许凤洲进来的沈时随意扫了一眼极简的屋子,目光落在多日未见,像是憔悴了些的未婚妻身上, 见她穿得单薄,赶紧将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到她身上,将她整个的包起来,“怎么穿得这样少。”


    他话音刚落, 屋子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沈时望向床边,不等说话,未婚妻突然握住他的手, 声音发颤,“定是有老鼠,咱们赶紧回去吧。”


    许凤洲本就不喜欢自家妹妹总是往这里跑,也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好。


    他原本想要给外头那对老夫妇买大一些的屋子, 可他二人死活不肯,挑来挑去, 挑了这么一座简陋的宅院, 害得自己妹妹也要跟着受苦。


    他借着灯笼得微光冷眼扫了一圈屋子, 目光落在一旁的箱笼上的一件鸦青色袍子上, 眼神微动。


    是年轻男人的衣裳。


    他迅速瞥了一眼沈时, 不动声色道:“既如此, 赶紧走吧。”


    眼下早已经是霜降时节, 再加上又是阴天,外头一点儿月光都无,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挂在孤寂的天上。


    几个侍者手里各自提着一盏灯笼,将立在一旁,十分紧张的莲生娘同宋大夫过分单薄的身影照了出来。


    才从屋里出来的桃夭忙上前握住莲生娘冰凉的手,担忧,“屋外头这样冷,阿娘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莲生娘并不晓得桃夭已经同人有了婚约,目光落在她身后站着的面色晦暗不明的青衣郎君身上,小声道:“他怎么来了?”


    哪有人抢人儿媳妇儿明目张胆抢到家里来了!


    桃夭忙道:“沈二哥哥只是担心我,来看看我。”


    莲生娘很不高兴沈时来,拿眼角瞪了他好几眼。


    桃夭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沈时,余光瞥了一眼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安抚道:“那我先回去了。”顿了顿,也不知是说给莲生娘听,还是说给屋里的人听,声音提高了些,“我病了,可能这些日子都来不了了,阿娘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莲生娘见她真要走,忙追上去问:“你不要你莲生哥哥了?”莲生明明方才还在屋子里,怎么就不出来了呢?


    媳妇儿都快要跟人家走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着急!


    许凤洲闻言面色一沉,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却并未多说什么。


    沈时则觉得院子里冷飕飕的。


    一旁的宋大夫知道桃夭迟早要同沈家二公子成婚,眼下说这些话,不是给人心里添堵,忙拉住她,哄道:“别胡说八道,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再说她如今是相府千金,亲事哪能自己做主!”


    连生娘心中知道是这个道理,只觉得桃夭怕是再也不会同自己的儿子好,心中难过不已,眼泪在眼眶打转。


    桃夭生怕再待下去也要跟着哭了,又担心躲在屋子里的先生被人发现,忙对宋大夫说道:“那阿耶好好照顾阿娘,我就先回去了。”


    宋大夫颔首,“外头冻,赶快回家去。”


    桃夭这才狠着心随着沈时同许凤洲离开。


    临出院子前,她又忍不住回头朝那间紧闭的屋子望了一眼,心道先生这样心里定是恨极了她。


    这样也好,她终是要对不住他的。


    *


    待院门才关上,紧闭的房门打开,阴沉着一张脸的谢珩从屋里出来,往巷子里看了一眼。


    只见方才哭着叫自己别为难她的少女身上裹着那个男人的大氅,任由他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谢珩死死盯着二人交握的手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追出去的莲生娘见他面色极不好看,哽咽,“你怎么才出来,你没瞧见你媳妇儿同人走了。”


    回过神来的谢珩替她擦干眼泪,轻轻拍拍她的背,道:“同人走了,追回来就是。”


    他倒要看看,沈时有没有这个胆子敢娶她!


    *


    马车内。


    沈时瞧见桃夭烧得脸颊绯红,一脸心疼,“怎么好端端会病成这样?”


    桃夭冲他挤出一抹笑,“我有些不惯长安的天气。”


    一旁的许凤洲却知晓她是被卫昭给吓坏了,也不多说什么,只催促马车赶紧回家。


    待到许家后,顾不得男女大防的沈时将桃夭送回她所在的院子里。


    左右两人都已经是未婚夫妇,许凤洲也并没多说什么,只赶紧召来府中大夫替桃夭诊脉。


    好在大夫说她是因为受了惊吓,才引起的惊厥发热,休息几日就好了。


    许凤洲同沈时这才放下心来。


    桃夭道:“哥哥千万莫要告诉阿耶,免得他担心。”


    她总是事事考虑旁人,乖巧得叫人心疼。


    许凤洲安抚她:“阿宁放心,哥哥并未告诉任何人。”


    桃夭心底松了一口气。


    夜深不便久留的沈时嘱咐桃夭,“宁妹妹先好好休息,明日二哥哥再来瞧你。”


    许凤洲亲自将沈时送出家门口,待到沈时的马车离开,他叫人取了自己的马鞭来,冷冷道:“去卫府。”


    狗杂种,这次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卫昭虽已封王,却并没有住在王府里头,而是住在从前的侯府里。


    许凤洲赶到时,他才同人饮酒回来。


    醉醺醺的少年一见手持马鞭,来势汹汹的许凤洲,便知晓对方是为了自己妹妹而来,故意道:“怎么,许侍从不用照顾自己的妹妹?”


    许凤洲拳头捏得咯吱作响,面上却不动声色,“深夜寂寞,想要同靖王切磋切磋。”他故意在“靖王”二字上咬重。


    “靖王”二字,无疑是在提醒他这个“杂种”的身份。


    他不高兴人提,许凤洲偏偏要提!


    果然,卫昭面上的笑容挂不住,冷冷道:“想怎么切磋?”


    许凤洲道:“那得看今夜我打的是靖王卫昭,还是卫家九郎卫昭。若是论及君臣,微臣自然不敢以下犯上。若是后者,那我也自不必手下留情!”


    卫昭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冷笑,“那就请许侍从为了自己的妹妹,千万莫要手下留情!”


    *


    许府。


    许凤洲同沈时离开后没多久,桃夭又开始高热。


    采薇喂了她吃了好些水,又打了热水拧了帕子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这一夜床榻上的少女不断做噩梦,睡得极不安稳。


    才十月的天气,屋子里已经烧了碳,被窝里也塞了几个汤婆子,她仍是不断叫冷。


    采薇心疼得不得了,一晚上未敢阖眼,不断拿热水帮着擦身子。


    直到天微微透出曦光,噩梦不断的少女出了一身汗,才安稳地睡去。


    守了一夜的采薇嘱咐来换班的白芷几句后,正打算回去休息,才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站着一手持马鞭,身上裹着薄薄一层雾气,愈发显得风神俊朗的紫衣郎君。


    正是许凤洲。


    采薇连忙上前行了一礼,道:“小姐退了热,人已经无碍。”


    许凤洲“嗯”了一声,凌厉的眼眸扫了她一眼,“那你倒是同我说说,昨晚藏在燕子巷的男人究竟是谁。”她一向跟在妹妹身边最多,自然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


    采薇心里“咯噔”一下,哆嗦着不敢作声。


    许凤洲冷冷道:“还不快说!”


    采薇“扑通”跪在地上,道:“是小姐以前的赘婿!”


    赘婿?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许凤洲皱眉,“那人姓谁名谁?”


    “小姐管那人叫先生,至于姓甚名谁,奴婢一概不知!”


    不等许凤洲说话,采薇又道:“小姐已经下定决心与那人断绝来往,还请公子就不要再问小姐,免得小姐伤心。”


    许凤洲沉默良久,道:“此事不必叫小姐知晓我已经知道。”


    采薇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白芷从屋子里头出来。


    许凤洲问:“小姐如何?”


    白芷忙道:“刚刚做了个噩梦,又吓醒了。”


    许凤洲这才进屋去。


    已经穿好衣裳的少女此刻抱膝坐在床上,见他进屋,睁着一对满是恐惧的漆黑眼眸,看得叫人心疼极了。


    许凤洲上前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拍她单薄削弱的背,“阿宁已经回家,不用再怕了。”


    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女捉着他的前襟呜咽起来,哭得他的心都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睫,泪眼婆娑望着他,“哥哥的脸怎么受伤了?”


    许凤洲道:“昨天夜里碰见一条疯狗,同他打了一架。阿宁放心,哥哥无碍。”


    桃夭这才放下心来,问:“那个靖王为何要打我?”


    宫里那些腌臜事许凤洲不愿叫她知晓,只是道:“他一向同哥哥过不去,定是想要借着阿宁撒气,都是哥哥连累了阿宁。”


    顿了顿,又道:“下次若是见着他,远远避开就是。莫要同他说话,知道吗?”


    桃夭心中知晓定然不是哥哥说的这个理由。可哥哥不愿意说,定然有他的顾虑,她也不多问,只乖巧应下来。


    许凤洲陪着桃夭一块用完早饭后,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沈家二公子来了。


    许凤洲闻言,沉思片刻,对自家妹妹道:“阿宁以后没事儿就莫要到燕子巷去了,免得夜卿担心。”


    像是被人发现秘密的桃夭连忙低下头去,半晌“嗯”了一声,“我晓得了。”


    她一向心思单纯,心里藏不住一点儿事儿。


    许凤洲见她耳朵都红了,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道:“那哥哥先去宫里当值了。”


    待许凤州走后,桃夭去暖阁见沈时。


    早已经等在此处的沈时一见她来,连忙迎上前,一脸担忧,“宁妹妹还好吧?”


    桃夭反过来安慰他,“已经没事儿。”


    沈时知晓她被人欺负,却一点法子也没有,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愧疚,道:“等过了年咱们就成亲好不好?我到时向太子殿下请求外放,咱们回江南去。”


    桃夭也想回江南。


    可她舍不得阿耶同哥哥。且成婚这样大的事情,总是要同父亲与哥哥商议过后才能决定。


    沈时知晓她心中的顾虑,道:“若是宁妹妹想家了,回来小住也是可以的。”


    桃夭迟疑,“要不,还是等过了年再说?”


    沈时也不逼她,目光落在她白皙圆润的耳垂上,蹙眉,“宁妹妹的耳珰怎么不见了?”


    桃夭下意识去摸耳朵,这才想起昨夜哄着先生钻床底时,被先生作为交换要了去。


    她心中有些慌乱,忙解释,“我,我耳朵痒,收了起来。”


    沈时倒没在意,见眼前的少女面颊绯红,浓黑的眼睫颤个不停,霎是好看,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宁妹妹”,低下头想要亲吻她的唇。


    桃夭下意识想要躲开,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只好闭上眼睛由着他亲。


    眼看着沈时就要触碰到她的唇,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说是药已经好了。


    沈时忙抬起头来,颇为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羞得面红耳赤的桃夭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采薇这时端了药进来,见自家小姐与沈家二公子皆是低头不语,面颊绯红,心想自己进来的真不是时候。


    沈时这已经将药接过来。


    最不爱吃药的桃夭也不敢抬头,他喂一勺,她边吃一勺,一会儿的功夫一晚药见了底。


    沈时又陪着她坐了约半个时辰,才道:“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看宁妹妹。”


    桃夭叫人送他出府。


    待沈时离开以后,身上有些发冷的桃夭又躺回被窝里睡了一觉。


    待到快晌午她才醒来,不知怎么心里难受得很,抱着自己的那只旧娃娃,坐在窗口看着外面云卷云舒的天发呆。


    马上就要立冬,外头冷得很。


    采薇一进屋子见她坐在窗口吹风,赶紧上前关了窗子,又见像是有了心事的少女眼眶微微泛红,无不担忧,“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怅然道:“我从前在桃源村时,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找一个同我好好过日子的人。如今我有了这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做夫婿,可却总觉得没有从前过得高兴。”说着说着,把脸埋进臂弯里。


    可见做了相府小姐许筠宁又如何,也不见得比她做寡妇桃夭更快活。


    且到了长安才知晓,长安好像也没她想象中那么好。


    她在这里旁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说谎。先是骗了那样疼她的哥哥,然后也骗了待她情深意重的沈二哥哥。


    若是莲生哥哥知晓她现在学得这样坏,定然再不喜欢她了。


    采薇坐到床边轻轻拍拍她单薄削瘦的背,安慰她,“这不是小姐的错,长安那么大,谁又能想到还能再碰上。”


    半晌,桃夭从臂弯里抬起泪痕斑驳的雪白小脸,哽咽,“我这段日子不能再去燕子巷了,你每隔几日去瞧瞧我阿娘。眼下就要入冬,叫府里的人替他们裁制几套冬衣送过去。还有炭火也记得多送些。他们节省惯了,定然舍不得买。长安这样冷,若是没有炭火,他们年纪大了哪里熬得住。”


    采薇一一应下来。


    桃夭仍是不放心,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存的钱搁在一个匣子里递到她手里,交代,“待会儿你把这些钱拿去燕子巷交给先生,同他说以后莫要来找我了。”


    不等采薇说话,她咬了咬自己的指尖,小声道:“他是我的赘婿,如今我却对他始乱终弃,心中有愧,总要补偿补偿他。”


    先生那样好的人,定然舍不得去京兆府告她。


    采薇心道那样金尊玉贵的郎君哪里像是会要钱的人,怕只怕有一日找上门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可眼下小姐已经烦成这样,且还病着,若说出来,再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她赶紧应承下来,“奴婢这就去燕子巷,一定会将小姐的话带到。小姐还是先去床上躺着。”


    桃夭听她的话躺到床上去,催促着她赶紧去。


    采薇无法,只好立刻抱着匣子出门,叫人驱车去燕子巷。


    莲生娘见只有她一个来,忙问:“小姐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小姐已无大碍,”采薇往院子里望了一眼,“郎君可还在?”


    谢珩天不亮就走了。


    莲生娘摇头,“要晚上才回来,可是找他有要紧的事?”


    采薇忙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小姐托我给他拿些东西。既然他不在,夫人就先替郎君收着。待郎君晚上回来,再转交给他便是。”


    言罢就将那一尺长短的钱匣子递给莲生娘,匆匆回去复命了。


    待采薇离开后,莲生娘打开匣子一看,只见里头装着一匣子的金银珠宝同银票,还有几幅小像同草编的蚂蚱,心里急得不得了,跑去找宋大夫。


    宋大夫盯着匣子里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愿意就算了,你别逼她了。”


    太子殿下给许家千金同沈家公子赐婚的事儿全天下皆知,总这样来往始终不妥当。


    可莲生娘只以为桃夭是不要自己的儿子,哭道:“什么叫不愿意就算了,儿媳妇儿都要没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宋大夫有口难言,只好哄她,“待晚上他回来,你将东西交给他,看看他怎么说。”


    *


    东宫。


    才刚刚同大臣商议完国事的谢珩将齐云叫来,问:“可查清楚了?”


    齐云斟酌片刻,“确实是他。听说昨儿夜里许侍从跑到他家中同他打了一架。”


    这个卫昭也真是,明知道她是许侍从的妹妹,还非要当街欺负她,差点没将人吓出个好歹来。


    谢珩闻言,眉头紧皱,“去把他给孤叫来!”


    顿了顿,又道:“顺便把许侍从也叫来。”


    齐云应了声“诺”。


    他才出宫殿,便碰到裴季泽。


    裴季泽见他行色匆匆,问:“怎么了这是?”


    齐云将他拉到一旁去,小声道:“殿下怕是想不开了,裴侍从要不进去劝劝?”昨儿殿下眼睁睁瞧着沈时将许家小姐接走以后,在屋子里坐了半宿。早上天不亮赶回宫里,将先前打算将沈时外放的任命书给撕了。


    裴季泽道:“齐卫率觉得如今到了这番境地还能劝得住?”


    齐云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也不与他多言,匆匆走了。


    裴季泽入殿以后,还未行礼,就听端坐在案几后头也未抬的男人问:“如今朝中可还有空缺?”


    裴季泽道:“朝中各部暂无空缺,江南倒是有几个任期满了的县令。”


    案几后的男人闻言笔尖一顿,在奏疏上留下一滴似血的墨汁。


    他搁下手中朱笔,别有深意,“孤一直以为,裴卿最是能知晓孤心中在想什么的人。”


    裴季泽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道:“殿下一向最是在意自己的名声,这样做值得吗?”


    眼下此举,岂不是要走上圣人的老路?


    谢珩沉默片刻,道:“孤不晓得值不值得,孤只是知晓,孤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这时外头小黄门通报,说是裴侍从求见。


    谢珩起身,“请他进来。”


    片刻,许凤洲入内,正要向谢珩行礼,被他拦住。


    他叫人摆好棋盘,道:“过来陪孤下盘棋。”


    许凤洲才在他对面踞坐好,就听他眼皮子也未抬的问:“同阿昭打架了?”


    脸上的伤自是瞒不住人,许凤洲“嗯”了一声。他本以为殿下要多问几句,谁知他却说起旁的事情。


    “沈卿在上次漕运改革一事有功,许卿觉得应该给沈卿一个什么职位好?”


    许凤洲闻言瞥了一眼正在烹茶的裴季泽。


    前些日子裴季泽曾同他提过殿下有意将沈时外放之事。


    他心中自然是不愿沈时外放。


    若是外放出去,先不说职位大小,地方富庶与否,起码得任职三年。


    若是不让妹妹同沈时完婚,这样一拖就是三年,也不大好。


    若是让妹妹同沈时成婚,那妹妹就要跟着离开长安城。


    妹妹才寻回来没多久,他自然不愿意她跟着沈时去外头吃苦。


    可沈时是他未来的妹婿,殿下这样问,倒叫他不好作答。


    谢珩冷白的指骨捻了一粒墨玉制成的棋子放到棋盘上,“许卿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咱们之间不必拘泥!”


    许凤洲索性道:“依微臣之见,不如留在长安。”


    谢珩闻言,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放在哪个部比较合适?”


    许凤洲平日里并未留意官员任命这一块,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好位置。


    谢珩又问裴季泽,“以裴卿之见呢?”


    裴季泽道:“如今朝中六部只有礼部秦尚书因为年迈,向殿下提出告老还乡之请,其余皆无空缺。”


    谢珩颇为遗憾,“既是六部无空缺,那便只能看一看地方上有无空缺。”


    裴季泽忙道:“微臣好像记得岭南倒是有一县令的位置空着。”


    果然,上了当的许凤洲立刻否决,“将沈探花下方做一县令,实属屈才。”


    岭南多瘴气,妹妹去了岂不是跟着受苦?


    裴季泽又道:“如如今马上就要年关,倒有一去处适合沈探花。”


    许凤洲闻言皱眉,“裴侍从说的是鸿胪寺?”每年年关时,外国使臣都要来向大胤朝拜,根本不够人手的鸿胪寺每年都要向各部借人,但是因为语言不通,闹出不少笑话。


    裴季泽道:“鸿胪寺每年到年关,总要在原有的位置上增添个把人。不若先把沈探花放上去历练历练,待到来年再做打算,也免得沈探花大材小用。”


    许凤洲也觉得这样极好。


    再怎样也比去岭南做一县令好。


    谢珩沉默片刻,道:“那便请沈卿暂代鸿胪寺少卿一职。想来沈探花聪慧,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通晓各国语言。”


    许凤洲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低眉敛目的裴季泽。


    裴季泽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下沈探花别说打马球了,恐怕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节省出来。”


    看来这次殿下不肯相让,非要将人留在长安,也只能请金陵来的男儿自求多福了。


    并不晓得谢珩心中所想的许凤洲不以为然。


    鸿胪寺少卿乃是从四品的官职,虽是暂代,可也不算辱没沈时。


    好男儿自当建功立业,忙就忙些,又有什么关系。


    谢珩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许凤洲,“不知许卿的妹妹几时成婚?”


    许凤洲执棋的指骨一顿,颇为惊讶地望了一眼谢珩。


    掐指一算,他在太子殿下身旁待了将近十五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及一女子。


    他斟酌回道:“微臣妹妹年纪小,微臣同父亲大人还想多留她两年。”


    谢珩神色淡淡,“许卿说得极是,许妹妹年纪还这样小,自不着急嫁人才是,得好好见识见识繁花似锦的长安,免得将来成了婚后悔。”


    许凤洲轻轻摩挲着手中冰冷的棋子,颔首,“殿下说得是。”


    这时一旁已经烹好茶的裴季泽将分好的茶先是递了一杯给谢珩,随即又亲自递了一杯到许凤洲手里,嘴角微微上扬,“话虽如此,可微臣还是希望明年能吃到许小姐的喜酒。”


    许凤洲试探道:“这杯酒水,微臣倒时必定要请殿下同裴侍从,还望到时殿下赏脸!”


    谢珩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轻声道:“孤一定到!”


    许凤洲见他如是说,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想多了,太子殿下怎么可能看上自己的妹妹。


    他又陪着下了两盘棋,外出的齐云回来,报:靖王在外头候着。


    殿下竟然将卫昭叫来,这是要与自己当面对峙?


    殿下待他的感情一向极为特殊,指不定会偏帮。


    他正想要说说自己妹妹被卫昭欺负一事,谁知殿下却只是道:“叫他去剑室等着。”


    许凤洲立刻与裴季泽起身告退。


    待两人走后,谢珩问齐云,“他拿什么欺负的人?”


    齐云忙道:“听说是马鞭。”


    谢珩道:“去找一根马鞭过来,顺便准备一瓶上好的伤药。”


    齐云喜道:“微臣这就去办!”


    剑室内。


    百无聊赖的卫昭才将一个陪练的侍卫砍翻在地,就见着身着蟒服,手持马鞭的男人大步走进来。


    卫昭微微有些惊讶,正要问他做什么,他当头就是一鞭子,若不是他戴了防护面具,恐怕面部就要见血。


    饶是如此,那马鞭抽在人身上也是火辣辣疼。


    他捂着火辣辣的背,急问:“太子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答,冷冷吩咐,“把门关上。”


    喜闻乐见的齐云立刻叫人从外头把门关上,不多时的功夫,里头就传来卫昭叫喊的声音。


    齐悦听到动静赶来,往里望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儿?”


    齐云笑,“谁叫他不长眼,竟然敢欺负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他往日里就时常嘴贱欺负殿下,殿下大度才不与他计较。


    眼下这样,该!


    齐悦听着里头的叫喊声,心情也十分愉悦。


    里头的叫喊声与鞭声约响了两刻钟才停下来。


    殿内,躲在柱子后的卫昭取下脸上的防护罩,露出一张嘴角淤青,满头大汗的脸。


    他扶着双膝,气喘吁吁,“太子哥哥打我作什么?”虽然他跑得够快,可是也挨了好几鞭子。


    额头微微渗出汗珠的谢珩丢了手中的马鞭,目光落在他被许凤洲打得淤青的嘴角,冷冷:“既然被人打成这样,这段日子就不必再出门。”


    卫昭心思一转,“太子哥哥这是要关我禁闭?”


    谢珩从小黄门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手,“可以这么理解。”


    卫昭皱眉,“那关禁闭就关禁闭,为何还要特地打我一顿?”他回回挑衅,眼前一向顾全大局的男人处处相让,这样动手揍他还是头一回。


    谢珩斜他一眼,“我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出出气。”


    卫昭闻言愣了一下,只觉得身上也不疼了,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笑得眼泪出来,他才停下,“太子哥哥,好像突然变得很有趣。”


    “是吗?那阿昭伤好以后,记得去国子监报道。若是国子监的任何人来向孤哭诉,那孤就只能把阿昭放到翰林院,若是翰林院都管不住阿昭,”谢珩冷睨了他一眼,将伤药丢给他,“那孤就只好勉为其难,将阿昭放入东宫亲自管教。”


    卫昭这下笑不出来了。


    将他放入东宫日日对着他,还不如叫他去死。


    待卫昭垂头丧气离开东宫,齐云进来道:“方才司珍局的司珍过来,说是您要的首饰已经做好了。”言罢,将一精致的首饰盒呈上前。


    谢珩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搁着一对珍珠耳珰。


    与上次他丢在加上的那对一模一样。


    上次没来得及送出去,这次他要亲自替她戴上。


    齐云觑着他的神色,又道:“方才皇后殿下派人来询问,说是殿下究竟选定哪家贵女做太子妃?”


    谢珩“啪”一声合上首饰盒,神色淡淡,“孤上次将花赐给了谁,谁便是孤的太子妃。”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要他怎么回?


    殿下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道:“你去同来人说,孤还没想好,待孤想好,自会亲自去回母亲的话。”


    母亲若是知晓,必定会吓坏她。


    她本就不愿意入宫,他须先哄得她心甘情愿才是。


    *


    因为心里惦记着她的病,接下来半日的功夫都变得有些难熬,好容易熬到入夜,他立刻叫人驱车去燕子巷。


    莲生娘一见他回来,赶紧把桃夭留给他的匣子交到他手里,急道:“这回你媳妇儿真不要你了!”


    谢珩盯着匣子里的东西,足足两刻钟没有作声。


    齐云瞧见他面色沉郁,也不敢多言。


    直到暮色四合,他合上匣子,“去她家里看看。”


    *


    谢珩也不是第一次进许家。


    门房一见他来,行礼请安后,立刻要进去请家主同公子。


    齐云拦住他,道:“不必惊动你家家主,只需要请你们家公子就行。”


    那门房道:“可我家公子还没回来。”


    谢珩来之前特地叫裴季泽请许凤洲去平康坊吃酒,自然知晓许凤洲不到后半夜估计都回不来。


    他道:“孤进去等,都不必跟着,也不必张扬,孤不想任何人知晓孤来了相府!”


    那门房只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哪里敢声张,只作不知。


    谢珩借着暮色掩盖,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桃夭所在的院落,叫齐云引走了守在院子里的人,这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进了主屋,入了布置雅致,幽香阵阵的内室。


    内室里,烛火摇曳。


    倚坐在床头,并未梳妆,满头青丝披在身后,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的少女捂着嘴,“我都已经好了,真不用吃药!”


    眼见着药就要凉了,采薇无奈,“哪里就好了,小姐额头现在还发烫。”


    她话音刚落,正在一旁玩耍的小白突然冲着门口狂吠两声后,摇着尾巴冲了出去。


    采薇还以为是许凤洲来了,才要出去,只见一身姿卓绝,着鸦青色翻领袍杉的美貌郎君抱着小白从外头进来。


    一向不爱同人玩耍,很是孤傲的土狗小白安稳乖巧得伏在他怀里,任由他洁白修长的指骨轻替自己轻抚着自己油光水亮的皮毛,很是惬意的模样。


    桃夭被乍然闯入的男人吓得都忘记说话。


    他竟然这样大的胆子,敢摸到她家里来找她!


    若是碰见他哥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怎么还没好?”


    如同进了自家卧室的男人把小白搁到地上,净了手后,径直走到床前摸摸桃夭的额头,极自然地从已经吓傻了的采薇手里接过药碗,吩咐道:“去外面守着。”


    采薇不知怎么就听了他的话,真就乖乖去了外面守着。


    桃夭目瞪口呆望着眼前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男人。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进了她的闺房也就罢了,竟然还命令起自己的婢女来了。


    他这时用洁白的汤勺轻轻拨弄着漆黑的药汁,眼睫低垂,“我知晓宁宁不想吃药。”


    确实如此!


    桃夭正要叫他赶紧走,他突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药,不等她反应过来,捏着她的下颌,强行把口中的药渡到她口中。


    末了,他还不忘舔舔她沾了药汁的唇角,哑着嗓子问:“宁宁是不是觉得药没那么苦了?”


    先生怎么一回到长安变得这样不要脸!


    也不知是发烧,还是羞赧,面颊绯红的少女浓黑的眼睫轻颤个不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都说我已经同人有了婚约,先生这样简直是不成体统!”


    果然,长安的男儿都好坏好坏的!


    他这时轻叹一声,“我知晓宁宁同人许了婚约,不愿同我好,所以私下里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什么法子?”


    这种事儿难不成还有别的法子?


    “我愿意给宁宁做个外室。”


    桃夭不解,“什么叫外室?”


    “外室,就是女子偷偷养在外头的男人。”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像是羞涩极了的男人用冰凉的唇瓣亲亲她绯红滚烫的脸颊,仿着着她说话的口气,委屈,“江南的女子都好坏好坏的,她不肯要我,我没了法子,只好出此下策。”


    桃夭错愕。


    可他说的那种,不就是从前在乡下时,大家口中骂的野男人吗?


    第56章


    相好


    先生如今回了长安怎么堕落成这样!


    桃夭突然想起从前她在桃源村时, 村上就有一个明明知晓旁人有了家室,还非要勾搭旁人,死乞白赖要给人家当野男人的人。


    他还趁着人家的夫君不在家, 半夜偷偷去爬人家的窗户, 结果被人家的夫君当场堵在屋子里头。


    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不说, 还赔了不少钱。


    后来大家每每提及那个野男人时,都一脸鄙夷,她也曾在心底跟着偷偷骂过几句。


    如今先生这种行为又与那人有何不同?


    思及此, 桃夭有些痛心疾首,“先生怎可为了我这样委屈自己要去当野男人!”


    她竟敢说他是野男人……


    眉眼矜贵的男人耳朵红得滴出血来。


    他轻咳一声,“只要能同宁宁在一起,我便是受些委屈又有什么所谓。”


    桃夭却心道明明是自己辜负先生, 先生却这样为她委曲求全,她实在是太坏了!


    可她这个人一向少思,从前同他在一起时, 满心满眼都是他,只想同他一生一世好。如今同沈时有了婚约,也是一心一意要同沈时好。


    眼下这样为难的事情摆在她面前,她一时之间连拒绝的话都不忍心说出口。


    想来当初她非要赖着他, 他定然也如她现在这般十分为难,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说来说去, 都是她的错!


    又听他轻声道:“我知晓我如今不过是个掌教的身份, 也有些家道中落, 论起家世自然比不上金陵沈家二公子, 亦配不上宁宁如今的身份。”


    “不是这样的!”


    心中本就有愧的少女见他这样妄自菲薄, 心疼不已, “在我心底, 这世上无人能及先生!”


    “是吗?”


    他捉着她柔软白嫩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低眉敛目,“宁宁觉得我比沈二公子还要好吗?”


    她闻言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睫没有作声。


    她怎么能说自己未来的夫君不如前夫君好,这样岂不是厚此薄彼?


    他见她久久不言语,松了手,苦笑,“宁宁不说,其实我心里都懂。不过也无妨,如今只求宁宁每个月抽出几日去燕子巷看看我,我便心满意足。”


    她忙道:“这怎么能行呢?先前先生给我做赘婿已经万分委屈,如今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


    更何况,她若是真讨了他做外室,怎么能对得起沈二哥哥!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宁宁说我当如何自处?”


    坐在床上的少女又陷入沉默。


    他亦不逼她,甚是疲累地把头搁在她肩膀,“我头疼。”


    “怎么会头疼呢?”


    她不由地伸出手帮他揉一揉太阳穴。


    “日日都睡不着。”


    “那怎么能行呢,要不,我制一些安神的香给先生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从她肩膀上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灯光下眉目如画的少女略显得有些腼腆,迅速望他一眼,眼睫轻颤,“夜深了,先生,先生还回去吧。若是被人瞧见就麻烦了。”


    他又“嗯”了一声,轻轻唤了一声“宁宁”。


    “怎么了?”


    “宁宁亲亲我好不好?像从前那样。”


    从前……


    桃夭不禁想到从前在桃源村的日子,目光落在他好看的唇上,咽了咽口水。


    他又离得近了些,缓缓闭上眼睛。


    眼见着就要触碰到他的唇,她猛地收回来,哽咽,“先生莫要再这样勾引我了!我这个人很不坚定的!”


    “可我是宁宁的外室,宁宁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若是宁宁觉得外室不好听,我做哥哥也行的。”


    “可,可哪有这样做人家哥哥的呀!”


    他哄道:“我这个哥哥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桃夭不明白。


    她哥哥还是亲生的呢,怎么先生给她当个哥哥还能当出不一样的来?


    男人抬起眼睫,墨如点漆的狭长眼眸里映进少女略带疑惑的美丽面孔。


    他虔诚地在她白皙的指尖印下一吻,一字一句道:“我这个,是情哥哥。”


    这个傻瓜,他从前就告诉过她,这普天之下,没有一个男子会真心把旁的女子当妹妹,要么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要么是骗人的手段。


    他为她破了道心,生了心魔。


    而今她说不想要他就不要他,还敢拿钱来打发他,想得倒美!


    叫人家二哥哥叫得那样亲热,怎么不见得她叫三郎哥哥叫得那样好听!


    不对,以后该叫珩哥哥才是。


    嗯,他很喜欢。


    她嗓音那样软,叫起来一定很好听。


    她楞了一下,面颊愈发滚烫,小声道:“先生怎么如今这样不要脸!”


    不要脸就不要脸!


    反正关起门来,也只有她一人能见。


    他再次询问:“那宁宁以后还去不去燕子巷找我?”


    她沉默许久,固执摇头,“不去……”


    很好。


    看来她待那人果然情深意重。


    他故作长叹,“我方才偷偷过来时,见太子殿下来了。我便一直在想,若我是太子殿下就好了,这样就能配得上宁宁相府千金的身份,也不至于连做个外室宁宁都不肯要我!”


    “不是这样的!”她急忙解释,“先生若是太子殿下,我便更不可能喜欢先生了!”


    他神色一僵,不动声色问道:“为何?难道做太子妃不好吗?”


    “不好!”


    她蹙了蹙眉尖,“那日我去皇宫参加太子殿下的选妃宴,席间一时好奇偷偷看了一眼皇后。生得那样美貌端庄,身份又那样高贵的女子神情却极为落寞。连做一国之母尚且如此不快活,可见太子妃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如同现在这般,我虽做相府千金,反倒不如我从前做寡妇时过得那般快活。先生,我老实同你说,若不是我阿耶同我哥哥这般疼我,我早就想回江南。我总觉得在长安陌生得很。”


    就连长安的天气她也不喜欢,又干又冷,才十月屋子里就得点炭。她贵为相府千金自然烧得起那样昂贵的银炭,可是普通人家过冬又要怎么办?


    “先生,可见这世上荣华富贵,也不一定使人更加快乐。”


    她抬起眼睫认真望着眼前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的美貌郎君,“先生虽是掌教,可在我眼里,却比那什么太子殿下要好得多。我不同先生好,是因为我已经像别人许下承诺。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娶一个极好的妻子,同她生一个漂亮的宝宝,而不是给我这样一个乡下来的寡妇委曲求全做外室。”


    他轻轻揉捏着眉心,沉默许久。


    半晌,道:“我同别的女子成婚,宁宁也不会不高兴对吗?”


    “我已经是旁人的未婚妻,又有什么立场不高兴呢。虽然我很遗憾没有同先生在一起,可人生就是这样吖。”她当初那样舍不得莲生哥哥,莲生哥哥不也走了。


    这世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轻声道:“先生,以后别喜欢我了。我其实心眼一点儿都不好。”


    方才他同她说起自己家道中落的那一刹那,她第一反应不是替他难过,竟然是高兴。


    高兴他如今落魄,她便终于可以配得上他。她也会偷偷在心里想,他落魄了不要紧,她可以给他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偷偷将他养在燕子巷。


    可见她这个人,心眼也很坏。


    有了一,还想二,得了沈二哥哥,还惦记着先生。


    如她这种三心二意的女子,又怎配得上旁人的喜欢。


    他却不置可否,只摸摸她的脸颊,“夜深了,我要走,宁宁休息吧。”


    她最后一次蹭蹭他的手心,“先生以后,千万别再来找我了。”


    可俊雅如玉,神情哀伤的美貌郎君却只是轻叹一口气,“我以后都会住在燕子巷。宁宁若是不肯来,我便一日日在燕子巷等下去。若是宁宁这辈子都不肯要我,那我就……”他说到这儿,轻飘飘睨她一眼。


    桃夭心里一荡,脱口而出,“先生要如何?”


    他却不一个字都不肯再说,只是叫她好好记得保重身子,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越是这样,桃夭心中越是不安。


    直到采薇进来,坐在床榻上的少女还没回过神来。


    采薇见她似乎很伤心,上前问:“姑爷方才同小姐说了什么?”


    姑爷……


    桃夭听到这个称呼更加不安,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她,“你怎么叫他姑爷?”


    采薇闻言也愣了一下,迟疑,“那,那奴婢该称呼他什么?小姐不是还没同他和离吗?”


    桃夭不作声,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去。


    她这两日闲来无事翻阅《大胤律》,按照户婚规定,像她这种还没同人和离就与旁人许下婚约的,便是犯了重婚之罪。


    先生若是狠心一些,将她告到京兆府去,指不定她还得蹲两年牢狱。


    可先生如今不仅不怪她,还这样放低身段给她做外室。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坏到极点!


    采薇见被窝里的人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怕她憋坏了,轻轻扯开柔软的被褥,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


    她顶着一张绯红的脸颊从被窝里坐起身来,眼睫轻颤,“方才他说他要给我当外室。”


    采薇惊讶,“他,他真如此说?”那样俊美矜贵的郎君,居然主动要给人当个外室?


    长安的男儿,都这么热情奔放的吗?


    怪道小姐这样为难,这换了谁,谁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


    采薇一想到临走时神情严峻的美貌郎君竟然在房里那样低声下气求小姐,忍不住替他说话,“那,那小姐怎么想,我瞧着姑爷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同小姐好。”


    “我知晓他如今是真心要同我好,” 桃夭叹息,“可我都已经有了沈二哥哥!”


    “那倒也是。”


    沈家二公子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桃夭呆坐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总之我以后都不会同他来往!”


    又嘱咐采薇,“你千万莫要同我哥哥说起他来过。若是给我哥哥知道他当初就那样走了,必定饶不了他!”


    采薇也知道许凤洲极其护短,忙道:“小姐放心,奴婢定然不会同公子提及姑爷!”


    桃夭痛心疾首,“莫要叫他姑爷!”这样叫,将沈二哥哥置于何地!


    采薇立刻改口,“那奴婢定然不会同公子提及您的前夫君!”


    随即,她又为难,“那若是他下次又偷偷过来怎么办?”


    桃夭也不知怎么办,“我都已经叫他莫要来了!”


    言罢,又长吁短叹起来。


    采薇见时辰不早,劝,‘不如小姐歇了吧,有什么待到明日再想也是一样的。’


    桃夭“嗯”了一声,洗漱完以后躺到被窝里。


    可她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着谢珩临走前的最后那句话。


    若是她以后都不去燕子巷看他,他该不会想不开吧?


    *


    谢珩自许府出来时已经很晚。


    齐云怎么都觉得,自家殿下像是一只偷腥的猫。


    可仔细一瞧,又觉得不像。毕竟偷腥的猫不该是殿下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他问:“眼下是回宫还是回燕子巷?”


    谢珩道:“燕子巷。”


    燕子巷同许府并不在一个坊内,眼下又是宵禁,半道还遇见巡街的武侯。


    好在那些人都认识齐云,也都有惊无险,没被人发觉太子殿下大半夜去与旁人的未婚妻私会。


    两人到燕子巷后,已经快到子时。


    心里不安的莲生娘仍然未睡,一见谢珩披着一身寒霜回来,心疼得不得了,连忙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待到谢珩吃了热水,面色和缓些,她才急问:“你媳妇儿怎么说,她以后还同你好吗?”


    不等谢珩回答,跟着守了一晚上,冻得直发抖的宋大夫低声道:“他这样大半夜去爬人家的窗户,像什么话!”


    话音刚落,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莲生娘瞪他,“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宋大夫正要替自己分辩两句,一抬眼就撞上谢珩冰冷的眼神,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谢珩扫了一眼冰冷的屋子,握着莲生娘冰凉的手,问:“这样冷的天怎么不生炉子?”


    不等莲生娘说话,一旁早就冻得受不了的齐云赶紧找碳生火。


    一会儿的功夫,冰冷的堂屋里亮起了火光,很快驱走了寒气。


    谢珩皱眉,“以后不必节省这些。”


    莲生娘握着他的手,问:“那你以后常回家吗?”


    谢珩“嗯”了一声。


    也不知为何,这里比着皇宫那样冷,他心底却暖和得很。


    莲生娘一听他以后都要回来,亦是十分高兴,与他依偎在炉子旁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直到熬不住,才回去睡觉。


    待她回了屋子,憋了一晚上的宋大夫问谢珩,“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连相府家的窗户都敢爬,可见不是一般人。


    谢珩睨他一眼,“你觉得呢?”


    宋大夫哪里觉得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其实先生能来我家,我心中也很高兴。可爬人家窗户总是不好。”


    一旁的齐云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又见自家殿下瞪着自己,又立刻憋了回去。


    谢珩扶额,“谁告诉你我爬人家窗户去了!”


    这个“老实人”,怎么到了长安嘴还这么欠,难道就不曾被人打过?


    宋大夫又道:“就算没有爬人家窗户,可这样明目张胆地勾引有妇之夫,总归是不好。若是给她哥哥瞧见就麻烦大了,先生不晓得,他哥哥凶得很!”


    谢珩牙齿磨得咯吱作响,“我怎么勾引有夫之妇了!”


    宋大夫偷偷瞥了他一眼,“那日先生钻床底,我都看见了。都是男人,我其实懂的。可先生这种行为总是不妥当。”也不知怎的,他对着许凤洲断然不敢这样讲话,但对着谢珩,总觉得想要过过嘴瘾,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心情十分愉悦。


    齐云把下巴戳到胸口去。


    心想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人敢当着殿下的面说这种话,实在太有意思了。


    谢珩冷冷道:“你该去睡觉了!”


    宋大夫道:“我还不是困,在陪先生坐一会儿也行。”话音刚落,对上谢珩阴恻恻的眼神,立刻站起来,“我现在就去睡!”


    人还未出门槛,就听谢珩道:“明日找几个人把房子好好修一修,屋里实在太冷了。若是觉得此地不够好,搬家也行。”


    不等宋大夫拒绝,他又道:“你愿意受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她年纪那样大,身子不好,再过一个月长安就要下雪了,如何受得了。钱的事儿不必担心,自会有人处理。”


    宋大夫闻言心里一暖。


    其实桃夭的哥哥待他们很大方,但他并不愿意花她哥哥的钱。


    可也不知为什么,眼前面冷心热的男人要给他们花钱,他心底又是极高兴的。


    他应承下来,抬脚要回屋,走了没两步,回头看了一眼炉火前金尊玉贵的郎君,“其实,我心中还是更属意先生做赘婿。”


    那个沈探花再好,也总是同他们隔着一层。


    谢珩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宋大夫轻咳一声,决定提点他几句,“其实呢,她那个人心软得很,最禁不住人哄。你脸皮厚一些,多哄一哄,她就容易迷糊。”言罢,背着手慢悠悠回屋去。


    心软?倒也不见得!


    他连脸都不要了,也没见哄得回心转意。


    谢珩坐了一会儿,问齐云,“你说要怎么哄一个女子高兴?”


    齐云楞了一下,“微臣没什么经验。”


    谢珩斜他一眼,“你不是在兰桂坊有一个相好吗?”


    齐云的脸刷地红了。


    殿下怎么连这种事儿都知道?


    谢珩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也回屋睡去了。


    只是孤床凉枕,一夜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那狠心的女子,只后悔方才没有赖在她房里,将她搂在怀里好好欺负欺负,看她还敢不敢把旁人当作夫君。


    燕子巷的谢珩孤枕难眠,相府内的桃夭这一夜睡得也不大好,直到凌晨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待到次日晌午时,她才睡醒。


    好在她已经彻底退烧,身子已无大碍。


    待到吃晌午饭时,她悄悄问采薇,“哥哥今日有没有问过先生偷偷进府之事?”


    采薇摇头,“并未听说此事,且公子到凌晨才回来,眼下也不知醒了没。”


    桃夭放下心来。


    待吃完饭后,她实在觉得无聊得很,便亲自去绣房吩咐绣房的人给宋大夫夫妇做过冬的棉衣。


    待选定好衣料后,又百无聊赖地去院子里闲逛。


    她原本打算去看看许凤洲醒了没,半路却听见两个婢女在一处假山前说话,像是说二小姐病了。


    桃夭这才想起自那日受了惊吓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二姐姐。


    她连忙要去探望,却被采薇拦住。


    采薇悄声道:“二小姐被公子关了禁闭。”


    桃夭惊讶,“哥哥为何好端端要关二姐姐禁闭?”


    采薇自幼生在深宅大院里,深闺妇人的心机手段不晓得见了多少。


    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同眼前心思单纯的少女说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可不说,将来成了婚总要面对,思来想去,提醒道:“那日若不是二小姐特地提醒小姐那是靖王,小姐是不是就不会说出靖王的名号来。”


    桃夭楞住。


    那日若不是二姐姐特地提醒她,她确实不会说出那句话,毕竟她根本就不认识靖王。


    采薇又道:“咱们才回长安不知晓这位靖王的避讳,二小姐再怎么深居简出,这些自是知道的。且当时咱们进宫,二小姐同各家小姐相熟,显然并不是对长安一无所知。”


    可那日二小姐却并没有提醒小姐,而是任由小姐被靖王欺负。


    公子然是察觉到二小姐这些龌龊的心思,是以小惩大戒,对外宣称二小姐“病了”。


    桃夭闻言很久没有作声。


    今日虽天气不错,她却觉得背脊发凉。


    她突然想起那日回府初见二姐姐时的情景,心里十分难受。


    她明明看着很是心疼自己的,又怎会如此。


    采薇瞧见她伤心了,也不再多说什么。


    桃夭失魂落魄回到屋子里,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二姐姐为何不喜欢我?”


    采薇也不晓得。


    她总觉得这个二小姐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倒是同公子极像。


    那日从赏花宴回来,就连一向迟钝的小姐都瞧得出她喜欢那朵并蒂海棠,按理来说,她一个运营待嫁的女子,即便就是承认爱慕太子殿下也没什么,可她偏偏不承认。


    她道:“兴许是那日瞧见小姐得了那朵花,心底一时起了歪心思也是有的。”


    桃夭不解,“可我都同她说了,我并不喜欢太子殿下。”叫她进宫,她宁愿立刻回桃源村。


    采薇也不明白,只道:“小姐莫要想那么多,兴许并不是咱们想的这样。今日天气好,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儿?”桃夭托腮望着窗外的那棵海堂树,“燕子巷眼下是不敢去了,若是再碰上先生,他哄一哄她,她魂儿恐怕跟着丢。


    再说她心情不好,哪里也不想去。


    采薇见她不肯出,就此作罢。


    到了晚些时候,许凤洲来看她。


    许凤洲见她神情蔫蔫,问:“阿宁可是身子不舒服?”


    桃夭忙摇头,“我身子已经好了。”又见他丝毫没有提及昨天夜里有人擅自闯入府内之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许凤洲以为她只是在府里闷得慌,道:“你若是无聊,我后日刚好休沐,不如带你去马场学打马球好不好?”


    说起打马球,桃夭突然想起那日在宫里,太子殿下曾经说今日派人来接她进宫帮忙修补球杆。


    眼下都这个时辰都没来,想来那日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她摇摇头,“冷,不想去。”


    许凤洲也知晓她不惯长安的天气,又陪她聊了几句话,道:“那哥哥先进宫去了。”


    昨天夜里听说殿下在府中等他许久,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待许凤洲离开后,实在无聊的桃夭又回屋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后已经到了晚间。


    她陪着许贤用完晚饭后,便陪着他在书房内下棋。


    许贤见自家闺女好似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桃夭忙摇头,“我就是有些困了。”


    许贤何等眼力,一眼就瞧出她在说谎。


    不过女儿家大了总有心事。


    他一脸慈爱,“那就回去睡吧。”


    桃夭同他下完一盘棋,这才回屋去。


    采薇见她频频走神,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你说,他该不会真去燕子巷等我吧?”


    采薇这才反应过来她心里仍是惦念着姑爷,笑,“那不如小姐亲自去瞧瞧?”


    桃夭连忙摇头,“我不去!”


    他如今会哄人得很,指不定哄着哄着她就要答应他了。


    燕子巷。


    谢珩一入夜便来了。


    因为知晓他要回来,莲生娘早早地升好炉火。


    谢珩陪着她同宋大夫用完晚饭后,便坐在堂屋处理一些未完的政务。


    莲生娘拿了几个红薯放进炉子旁边烤给他吃,又见他总时不时往院子外头看,知晓他心里惦记着桃夭,安慰,“她从前也并不是每日都过来。”


    谢珩“嗯”了一声,见她正在缝制衣裳,劝道:“这么晚了,去睡吧。”


    莲生娘笑,“我再陪你坐一会儿。”


    宋大夫也默默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翻一翻炉子旁边的红薯。


    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好似有了盼头。


    当然,若是桃夭再就更好了。


    他想了想,轻咳一声,“早知道就该有个孩子,也免得这样日日苦等人家。”


    一旁的齐云深以为然,“确实如此!”


    谢珩瞪他一眼。


    他立刻闭上嘴巴。


    待到谢珩批阅完所有的奏疏,已是三更时分。


    莲生娘同宋大夫早已经回屋睡了。


    守在一旁的齐云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吃红薯,忍不住道:“要不,咱们现在又去许府?”


    谢珩没作声。


    待他吃完红薯,又吃了两杯茶,瞥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院子,“孤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狠的心!”


    齐云心想,人家心狠不狠不晓得,殿下自己心里难受倒是真的!


    可桃夭远比谢珩想得要狠心许多。


    一连五六日她都不曾去过燕子巷,只叫人送了调制好的安神香料。


    起初她心中还惦记着谢珩会去燕子巷等自己。


    可日子一久,又觉得不大可能,心里想着先生那样忙的人,怎么会日日有空去燕子巷。


    这样劝慰自己,她心里又舒服许多。


    这日一早,府里的管家来报,说是莲生娘同宋大夫的冬衣已经缝制好了。


    如今天愈发寒冷,马上就要立冬,得赶紧送去。


    再加上她已有多日未成见过莲生娘与宋大夫,心里想得慌,想着这么早先生定然还在国子监,便立刻驱车叫人去燕子巷。


    去了燕子巷才发现,里头焕然一新,显然重新修葺过。


    且一向连烛火都不舍得用的阿娘竟然白日里都生着炉火,这让桃夭很是惊讶。


    莲生娘提着炉子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捧到她手里,柔声道:“是你莲生哥哥说,若是我不生火,他就不回来了。”


    桃夭心想先生待阿娘是真好。


    两母女聊了几句后,桃夭赶紧把冬衣拿出来叫她同宋大夫试穿。


    衣裳是按照她给出的尺寸裁制好的,自是十分合身。


    待试过衣裳,桃夭又陪着用了午饭,见时辰不早,要回去。


    她好容易来,莲生娘哪里肯轻易叫她走,拉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总是躲着你莲生哥哥?”


    桃夭眼神闪躲,“我忙。”


    莲生娘问:“那你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桃夭知晓她是想撮合自己同先生,哪里敢留,忙道:“我待会儿还要去给我哥哥挑礼物,不得空。”


    她哥哥已经同定远伯家的小姐议亲,若是快些,可能年底就要成婚了。


    莲生娘只好作罢,亲自将她送出门口,又非要她答应明日再来看自己,这才放她走。


    临走前,一向偏帮桃夭的宋大夫追出来,悄悄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谢先生?”


    桃夭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她要怎么考虑?总不能真让先生给她当外室?


    待出了燕子巷,采薇见她魂不守舍,忙问道:“不如咱们出去逛逛吧,小姐不是说要替公子准备成婚的礼物吗?”


    白芍也跟着劝,“反正都出来了。”


    桃夭颔首,“那咱们现在就去!”


    采薇便立刻叫车夫直奔专门服务达官贵人的东市而去。


    桃夭虽不喜欢长安儿郎当街纵马的这种坏习气,可长安热闹的街市却给了她极大的新鲜感。头一回出来的桃夭就像是乡下人进城,瞧见什么都稀罕得不得了,尤其是还有许多胡人开的商铺,卖的也都是稀罕玩意儿。


    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路瞧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桃夭从街头逛到结尾,眼睛都挑花了,也没瞧出特别合心意的东西。


    主要是她觉得哥哥什么都不缺,送什么都好像没有心意。


    逛到最后,在一间胡人开的首饰铺见到一串男子戴的手串很是漂亮。


    那手串不知是什么制成,红得似血。


    她戴在手腕上试了试,鲜艳夺目的手串映着她似雪的皓腕,格外好看。


    一旁的采薇同白芷也觉得很不错。


    桃夭越看越满意,向那高鼻深目蓝眼睛的伙计询价。


    操着一口极为流利的长安官话的胡人伙计一眼便瞧出眼前生得乌发雪肤,一笑起来粉腮就旋出两个甜甜酒窝的美貌小郎君是女子所扮,又见她通身气派不凡,必定是富贵人家不食烟火的小姐,坐地起价,“这可是深海珊瑚制成的手串,五百金。”


    桃夭一听,惊得下巴没掉下来。


    就这么一串手串要五百金,他怎么不去抢!


    她搁下手串,作势要走。


    那伙计连忙拦住她陪笑,“郎君若是真心喜欢,不如开个价?”


    桃夭并没有搭腔,在店铺内踱了一圈,道:“我若开价,恐怕你要不高兴。”


    “那哪能呢,”伙计又将那串手串捧到她面前去,一脸真诚,“不如您说来听听。”


    桃夭竖起两根细白柔软的手指。


    伙计问:“两百?”这也太会砍价了吧!


    桃夭摇头,“二十。”


    她话音刚落,里头传来一声男人的低笑。


    这时伙计瞪大一对斗鸡眼,“郎君怎么不去抢!”亏她好意思喊得出来!


    “是你非要我喊!”桃夭摸摸鼻子,瞥了一眼那珊瑚手串,心中很是喜欢,可面上却矜持得很,“不卖就不卖,我再去别家看看。”


    采薇同白芷见小姐真走了,连忙跟了上去。


    采薇小声问:“小姐若是喜欢,怎么不买?”


    桃夭悄声道:“别回头,他一定会叫我的。”


    采薇同白芷半信半疑。


    三人才跨过门口,那伙计果然追上来,急问:“郎君若是喜欢,可再加些。”


    桃夭这才停住脚步,轻咳一声,回头头来,很随意地睨了那一眼手串,“那你说加多少?”不等伙计说话,她又道:“若是超过五十金,就莫要浪费我的时间了。”


    采薇同白芷对视一眼。


    五百金的东西砍成五十金,小姐真敢想!


    那伙计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道:“那郎君等等,我去问我们掌柜!”不等桃夭说话,他人已经掀开柜台旁边的蓝色门帘进了屋子。


    等待的过程,桃夭又瞧见有一串玛瑙串也很是不错,打算买来送沈时。


    可挑完沈时的礼物,心中不由自主又想到谢珩来。


    总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厚此薄彼。


    她一时有些怔神。


    这时那伙计已经从里头出来,上前道:“我们掌柜的说了,这串珊瑚珠若是郎君真真心想要,至少得七十金!”


    采薇同白芷瞪大了眼睛 。这伙计也忒黑心了!


    卖七十金的东西,竟然同她们要价五百金!


    “真是七十金?没骗我?”桃夭很是不信任地看他一眼。


    伙计苦笑,“在长安东市,敢这么砍价的,郎君您还是头一个。”


    桃夭这才满意地把手串套到手腕上,又瞥了一眼那玛瑙串。


    那伙计这次诚心实意报了三十金。


    桃夭叫采薇给了钱,待伙计打包好东西,这才满意离开。


    出了铺子,眼看着天色不早,桃夭觉得逛的差不多了,打算回去。


    采薇道:“那小姐现在这儿稍等片刻,奴婢去叫人把马车驾过来。”


    桃夭也觉得走得有些累,便在原地等着。


    她又见旁边不远处有人卖糖葫芦,一时有些嘴馋,叫白芷过去过了几串。


    两人正当街吃着糖葫芦,这时那家首饰铺子的伙计突然追出来,说是店里有些礼品赠送,请她过去领。


    桃夭心想这店家做生意真厚道,便叫白芷跟着过去,自己就在原地等。


    她一串糖葫芦没吃完,突然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摆,低头一看,是一个生得粉雕玉琢,约四五岁大小的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她。


    桃夭蹲下来,把留给采薇的那串递给她,“你要吃吗?”


    小姑娘摇摇头,嘴巴一撇,如同葡萄一样的黑眼睛里包了一泡泪。


    桃夭忙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哽咽,“我耶娘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桃夭掏出帕子替她擦干眼泪,“在哪儿不见的呀?”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小姑娘指着不远处的巷子,“他们把我丢在那儿,进了一条小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不敢进去,姐姐带我过去找找好不好?”言罢,要拉着桃夭过去巷子看看。


    桃夭一时想起自己的身世来,生怕她就这样与父母走散,赶紧随着她去找。


    谁知两人才进巷子里没多久,小姑娘突然指着巷子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我看见我耶娘了,姐姐我先回家了!”不等桃夭说话,人已经跑没影了。


    桃夭心中觉得奇怪,正要走,突然一人从高墙跃下,拦住她的去路。


    满头乌发编成发辫高高束在脑后的玄衣美少年手持马鞭,就像是盯着猎物一样盯着她,嘴角微微上扬,“看来这许侍从的妹妹不仅是个爱哭包,还是个砍价高手!”


    这才发现自己上当的桃夭转身就往巷子外跑,却听身后的少年懒懒道:“妹妹若是敢跑,哥哥今晚就去爬你家窗户。待次日一早,全长安的人都会知晓,许凤洲的小寡妇妹妹,成了卫家九郎的相好。”


    桃夭的脚顿时长在了地上,回过头来看着脸上还带着伤的邪恶少年,憋红了眼眶,“你,你胡说!”


    他朝她扬扬下巴,“你跑不就知道了。”


    桃夭哭了。


    长安的男儿没有一个好东西,不仅喜欢夜探女子闺房,还喜欢爬人家的窗!


    第57章


    捉奸在场


    其香居茶楼。


    此刻已经接近傍晚, 原本还算是艳阳天的日头渐渐冷下来,屋外头的天气又干又冷。


    其香居茶楼的二楼雅室内则燃着上好的一寸许的银炭,一旁的矮几旁还点着香, 将雅室熏得暖香溶溶, 像是能够催眠一般, 弄得人情意昏昏,有些想要睡一觉。


    斜倚在榻上的玄衣美少年阖着眼睫,轻抚着乖巧伏在一旁的波斯猫油光水亮的雪白皮毛。


    那波斯猫极肥硕, 轻轻拍打着蓬松的尾巴,眯着眼睛,同主人一样惬意。


    而矮几旁则踞坐着一个头戴身着草绿色翻领袍杉,生得乌发雪肤红唇的美貌小郎君, 晶莹的泪珠不断顺着她粉腮滑落,沾湿了她的前襟,可调制姜黄色药粉的手却没有停过。


    这时少年睁开眼睫, 扫了一眼自进来后眼泪就没停过的少女,忍无可忍,“不就是叫你帮忙上个药,你打算哭多久?”


    她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关他什么事!


    “怎么,哑巴了?”


    他才是哑巴!


    “说话!再不说话, 小爷就叫整个茶楼的人好好看看许家的小寡妇大白天同人在茶楼里幽会!”


    谁要在这里跟一个疯子幽会!


    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睫, “药调好了。”


    “过来帮哥哥上药!”


    “你不会回去叫你家里人上药吗?”


    她不明白为何他特地把她叫来这里, 就是为了给他上药。


    提起“家里人”, 他面色微变, 从榻上坐起来,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眼神阴冷,“你过不过来?”


    桃夭拿着调制好的伤药磨蹭着踞坐在塌前,忍不住抬起眼睫悄悄打量他一眼。


    眼前面若冠玉的少年生得十分漂亮,许是未及弱冠的缘故,相貌有些阴柔。


    可若说是伤势,也不过是嘴角上有些淤青,怎么就娇气到叫人特地给他上药的地步。


    不等她动手,他突然开始解腰间玉带。


    只瞧他洁白的指骨轻轻一扣,“啪”一声响,那条华贵的环玉蹀躞腰带已经解开,被他随意丢到地上。


    紧随着是一件绣了云纹,勾了金线的玄色衣袍盖住了那条腰带。


    桃夭哆嗦,“你,你要做什么?”


    他突然蹲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嘴角微微上扬,“衣裳都脱了,妹妹说我要做什么……”


    桃夭从地上爬起来要跑,只听他懒懒道:“尽管跑,反正我知晓妹妹家在哪里,夜里去兴许更方便一些。”


    桃夭停住脚步,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同我过不去?”


    “谁叫你是许凤洲的妹妹呢。”许凤洲不是一向目中无人叫他杂种,那他这个杂种,偏偏要来欺负他最宝贝的妹妹。


    他这时已经将身上的雪白中衣丢到一旁,“过来上药!”


    桃夭不动。


    他道:“怎么,要我去请你?”


    桃夭这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待看清楚露出赤裸胸膛的少年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如同成年人那般矫健矫健的身躯上,布满大片的淤青,甚至有些还在往外渗血。不只如此,上面还叠加着一些旧伤。


    不似刀伤,倒像是给人用拳头打出来的。


    来长安久了,她亦听说过一些传闻,说是靖王的母亲是当朝圣人最宠爱的贵妃,而靖王则是毫无军功,却破例所封的异性王,极受圣人宠爱。


    大家都说他是长安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从来都只有他欺负人的份,怎么也会被人打成这样?


    他这时不耐烦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过来!”


    忘了哭的桃夭本能地做了从前最熟悉的事情,踞坐在他跟前,取了调制好的药膏,小心细致地一点点涂抹在他身上的淤青上与伤口上。


    尽管他实在很讨厌,可是医者仁心,是宋大夫给她自幼灌输在骨子里的东西。


    卫昭低垂眼睫望着神情极为认真的少女。


    也不知是不是屋子里太暖和,还是太紧张,她白皙的额头微微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待上完药,一时忘记自己是被强行虏来的少女一脸认真嘱咐,“这几日千万不要吃辣,也不要沾水,不然会很疼,伤口好得也没那么快。”


    卫昭将衣裳一件件穿好,居高林下望着踞坐在地毯上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妹妹这么关心我,不如,哥哥娶你回家吧?”


    桃夭这才想起眼前的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结巴,“我,我已经定亲了!”


    他已经扣好腰带,“不是还没成婚吗?再说,成婚了还可以再做寡妇,哥哥不嫌弃你。”


    这个疯子,她还没成婚,他就诅咒她做寡妇!


    她吸了吸鼻子,“我的婚事是太子殿下亲自赐婚。”


    “太子殿下再大,能大得过圣人?”


    卫昭像是突然得了一个有趣的玩具一般,勾着她小巧雪白的下巴,“不如我待会儿就进宫去求圣人,将妹妹许配给我。就说,我与妹妹情投意合,一时按耐不住就……”


    “谁同你情投意合!”


    原本还故作淡定的少女逐渐泪盈于睫,“你别胡说八道!”


    真是不经吓唬!


    卫昭把那只正在榻上睡觉的猫儿抱过来搁在她怀里,斜她一眼,“帮我照顾几日,它若是掉一根毛,我就立刻去你家提亲!”


    她哽咽,“这个季节猫本来就掉毛!”


    像是怕他不信,雪白柔软的手掌在猫身上抹了一把,果然摸到一把细如丝的雪白猫毛,递到他面前,“你看。”


    卫昭神色古怪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从前的夫婿,是被你气死的吧?”


    他话音刚落,原本在极力忍耐眼泪的少女楞了一下,突然泪流满面。


    她望着他默不作声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你这个人嘴巴这么恶毒,活该所有人都讨厌你!”言罢,胆小如鼠的少女竟然不顾他的威胁转身出了茶室。


    卫昭往二楼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那爱哭猫已经上了马车。


    他坐到榻上轻抚着那只雪白的猫儿,轻声道:“谁稀罕要他们喜欢……”


    小猫伸了伸懒腰,“喵喵”叫了两声,又重新卧回自家主人怀里去。


    *


    “小姐,您没事儿吧?”


    采薇同白芷看着自家小姐泪流满面的自其香居茶楼出来,两人吓得魂儿都没了。


    又见她衣衫完整,不像是被人欺负过的模样,又稍稍放吓下心来。


    那个靖王竟然敢在大街上将小姐掳了去,简直是可恶之极!


    怪道长安城的人都说,说他是纨绔子弟都是在夸奖他。


    “他不过是叫我替他上药。”


    桃夭揉揉微肿的眼睛,“你们回去千万莫要同哥哥说。”


    上次她被他拿鞭子吓唬,后来听说哥哥去同他打了一架。


    若是这次哥哥知晓他又欺负人,恐怕又要去同他算账。


    他阿娘是贵妃,他又是王爷,若真论起来,到最后吃亏的定然是哥哥。


    白芷皱眉,“可若是下次又碰上他怎么办?”


    桃夭现在都不是怕在大街上碰见他。


    她方才临走前还骂了他,指不定他真就晚上来爬她家窗户。


    她问:“咱们府上的守卫如何?”


    白芷道:“自然十分森严。”


    桃夭有些不大相信。


    若真是守卫森严,先生不过是一掌教,又怎么能堂而皇之夜探她一个相府千金的闺房。


    那个疯子大半夜要真来爬她屋子窗户怎么办!


    早知道方才就不惹恼他了,最多不就是帮他养几天猫,又不废什么事儿。


    可他实在讨厌,竟然敢说是她把莲生哥哥气死了!


    思来想去,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想着赶紧回家去。


    待回到家中,桃夭怕待会儿晚饭时阿耶同哥哥瞧见自己眼睛肿了,定要起疑心,赶紧叫采薇煮了一颗鸡蛋替她敷一敷眼睛。


    经过一番折腾,到了晚间吃饭时,眼睛已经不大看出来哭过。


    只是卫昭这么一吓唬,她都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子。


    许贤离了饭桌后,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问:“怎么了?”


    桃夭想了想,问:“那个靖王,是不是没人能管得着?”


    许凤洲见她好端端提起卫昭,皱眉,“你今日出去又碰见他了?”


    桃夭连忙摇头,“我只是今日去买东西时听人提起他,所以一时起了好奇心”。


    许凤洲见她也不似被人欺负过的模样,道:“他同安乐公主的关系极好。”


    其实从前贵妃还是卫侯夫人时,经常随着母亲出入皇宫的卫家世子的卫昭最爱到东宫粘着太子殿下。


    后来,传出那样的丑闻,卫侯爷死后没多久,贵妃也被送到庵堂里,自那以后,卫昭便再也不来找太子殿下,反倒处处同他做对。


    只是太子殿下大度,不与他计较。


    桃夭“哦”了一声。


    许凤洲见她近日总是心事重重,问:“是不是最近待在家中太无聊了?夜卿明日休沐,不若叫他带你去戏园子听戏?”


    桃夭惊讶,“沈二哥哥明日休沐吗?”


    沈二哥哥自从进了鸿胪寺后,已经很久没见过人了,据哥哥说马上就要年关,为了接待外国使臣不出错,沈二哥哥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节省出来。


    许凤洲颔首,“今日碰见他同我说的,还说明日来家中探望你。”


    “也好。”桃夭高兴应承下来,又赶紧将自己今日给他挑的礼物拿出来.


    许凤洲一见到那血玉一般的手串爱不释手。


    其实他又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自家妹妹亲自挑选的,心意自然不同些。


    桃夭见他喜欢,还把今日同那胡人伙计砍价的事儿同他分享。


    许凤洲被她逗乐,笑,“不曾想我妹妹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最是不经夸的桃夭一时之间烦恼尽消,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许凤洲想起自己还有公务要办,道:“那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玩就是。”


    桃夭忍不住问:“哥哥若是成了婚,云晴姐姐怎么办?”


    许凤洲楞了一下,随即皱眉,“什么怎么办?”


    一个通房,若是有了孩子抬为妾室便是。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将她收入房中接近一年,她竟然从未有孕过。


    桃夭问道:“以后若是我同沈二哥哥成婚,沈二哥哥也会纳妾吗?”


    “他敢!”许凤洲冷哼,“娶了我妹妹还想纳妾,他想得倒美!”


    桃夭心想哥哥果然是偏袒她到了极致。他自己纳得,旁人就纳不得。


    许凤洲不愿意自己的妹妹知晓那些不好的事情,道:“你只要活得高兴便好,那些事情用不着烦恼,知道吗?”


    桃夭乖巧应下来,又嘱咐他万不可总是熬得太晚,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屋门才关上,采薇便将一封信交给她,“是燕子巷派人送来的。”


    燕子巷……


    桃夭蹙了蹙眉尖,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你打开看看,若是没什么事儿,就不必要告诉我。”


    采薇知晓她是害怕信是她那赘婿写来的,只好替她打开看。谁知打开一看,信封里只有一只极丑的草编蚂蚱。


    桃夭盯着那只蚂蚱看了好一会儿,放进一旁的妆奁匣子里。


    采薇问:“小姐真不去燕子巷了?”


    桃夭不解,“我不是今日晌午才去过吗?”


    采薇只好道:“真不去见他了?”其实见见又有什么所谓呢。


    桃夭幽幽道:“你到底是谁那一边的?”


    采薇掩嘴一笑,“我自然是小姐这一边的。只是,小姐当真舍得?”


    那样容貌气度的郎君,若换成她,怎么都要去瞧一瞧。


    桃夭道:“日子久了就好了。”就算再舍不得,难不成还真叫他当外室不成?


    采薇知晓她说的是实话。


    她好似离了谁都能活,且都能活得很好,这样反倒叫人羡慕。


    她问:“那小姐要回信吗?”


    “不回。”桃夭打了个哈欠,“睡吧。”


    才刚躺下,又实在有些不放心,特地叫采薇检查了好几遍窗户,确定外头人翻不进来后,这才安心睡去。


    *


    燕子巷。


    夜已经很深了。


    仍在批阅奏疏的谢珩搁下手中的笔,问齐云,“确定信送过去了?”


    齐云颔首,“确定送过去了。”


    许家小姐心肠还真是狠,这都多少日来,竟然说不来就真不来。今日好容易过来一趟,还特地挑了殿下根本不在的时候。


    谢珩又问:“沈时最近在做什么?”


    齐云道:“眼下鸿胪寺正值最忙的时候,估计也没时间去许府。”


    谢珩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外头浓稠得如同墨一样的夜,想到那狠心的女子,心里愈发不痛快。


    哄人时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变心时也这样快!


    齐云知晓他想人家想得不行,迟疑,“要不,明日召进宫里瞧一瞧。”她不肯过来,殿下也不可能公然往许府跑,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他冷冷道:“不来就不来!”言罢,搁下笔回屋睡觉去了。


    齐云也不敢多言,收拾好桌上的奏疏后便回屋睡觉。


    次日天不亮,他才起床就见到自家殿下已经站在院子里洗漱,便知晓他定是又一夜未眠。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劝,“娘子不是答应说要过来,指不定今日便过来了。”


    谢珩板着脸不作声。


    待回东宫以后他便开始处理政务,直到晌午过后,许凤洲过来向他禀告今年各地的税收之事才停下来。


    谢珩斜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珊瑚串,“这手串倒是极别致。”


    许凤洲微笑,“是微臣妹妹所赠。”


    谢珩又看了数眼,道:“许卿的妹妹倒是极贴心的。”


    许凤洲也深以为然。


    待许凤洲离开以后,谢珩忙完手里的政务,召来齐云,道:“派人去燕子巷看看她去了没,若是没去,就去许家,就说安乐公主请她来赏花。”


    齐云立刻派人出宫去。


    一个时辰以后,满头大汗的小黄门来报:“许小姐今日并没有去燕子巷,且此刻也不在府中,说是出去戏园子听戏了。”


    谢珩问:“可有说同谁一起?”


    小黄门道:“说是同沈少卿通往。”


    小黄门话音刚落,端坐在上首的男人手中的笔应声而断,沉声道:“不是说他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吗?还有时间约人家去听戏?”


    齐云道:“兴许是今日休沐。”再怎么忙,人总有休沐的时间吧。


    谢珩冷冷吩咐,“去瞧瞧。”


    可他人才出东宫大门,皇后身边的赵姑姑来请他去坤宁宫。


    谢珩只得按捺下来,先去坤宁宫。


    他人才到,皇后便出口斥责,“三郎最近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入夜就要往宫外跑!”


    谢珩低垂眼睫没有作声。


    皇后又道:“身为堂堂太子,不晓得有多少对眼睛盯着你,万不可行差踏错。”


    谢珩抬起眼睫,眉头紧皱,“母亲叫儿子来,就为了说这些?”


    皇后瞧见他竟然这样说话,心中又腾起无名火,正要发作,一旁的赵姑姑连忙递了杯热茶到她手里,给她使了个眼色。


    皇后吃了口茶,平息片刻,询问,“三郎究竟属意哪家姑娘做太子妃?”


    谢珩沉默片刻,“不着急。”


    “不着急?”


    皇后皱眉,“三郎今年知道自己多大了吗?再这样拖下去,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要非议东宫有疾!”


    都二十岁了东宫里连个司寝的都没有。她前几日派人送过去一个,他连看都没看就叫人送回来了。


    莫说皇家,便是寻常百姓,到了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她话音刚落,谢珩突然站起来向她行了一礼,道:“儿子还有事,下次再来聆听母亲教诲!”言罢,便大步出了东宫。


    皇后见他真就这么走了,错愕:“他如今怎么变成这样?”


    赵姑姑忍不住道:“您一开口就训斥殿下,殿下都这么大了,又怎么会高兴呢。”


    皇后半晌不语,末了,道:“去派人看看他最近究竟出宫去做什么,本宫倒要看看宫外头究竟有什么勾着他一入夜就往外头跑!”


    *


    平康坊。


    梨园。


    来长安这么久,桃夭还是头一次来到戏园子里听戏。比起万安县的梨园,这里的梨园要气派百倍。


    戏园子一共有三层楼,而沈时则买了二楼最好的正对着戏台的包间位置。


    眼下戏还没有开场,桃夭新奇地朝四周围张望,发现这里的布置格局极巧妙,既能够看清楚戏台子,又不用被旁人打扰到。


    待两人坐定以后,沈时问:“如何?”


    “选的位置极好。二哥哥总是这样有心。”桃夭眯着眼睫笑笑,随即又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不过半月,二哥哥清瘦许多。”


    “快打年关,事情有些多,”沈时温和一笑,“最近可有习惯长安的天气?”


    桃夭摇头,“仍是不大习惯,长安太冷了,还是咱们江南好。”


    她说“咱们江南”,语气里透着十分的亲昵,这让沈时十分高兴。


    “确实不如咱们那里的天气,”沈时打量着多日未见,思之若狂的明艳少女,心中一动,旧事重提,“不如我早些向许伯父提亲,待咱们成婚后可回江南小住一段时间。”


    若是搁在从前,桃夭心中总是犹豫不绝,可经卫昭这么一吓唬,也有些心动。


    她想了想,道:“可怎么都要等到我哥哥先成婚才是。”


    这话也没错。


    不过许凤洲的亲事几乎已经确定下来,眼下已经开始采征纳吉,年底时应该便要成婚,也不急在这一两个月。


    沈时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十分欢喜。


    趁着戏还没开始,桃夭取出给他买的那串赤玉玛瑙手串,“二哥哥看看可喜欢?”


    眉目清隽的郎君把自己的手腕递到她面前,笑:“宁妹妹帮我戴上好不好?”


    桃夭见他喜欢,立刻帮他戴上。


    虽不如哥哥那串颜色那样漂亮,可颜色也是极好的。


    沈时顺势握住她的手,眉眼含笑,“多谢宁妹妹。”


    桃夭微微红了脸颊,“二哥哥喜欢就好。”


    这时台上的戏已经开场。


    唱的是《西厢记》。


    尽管唱词桃夭都烂熟于心,可仍是听得有些入神。只是也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似的。


    她忍不住去寻那道灼热的目光,却一转眼便瞧见坐在对面的隔间内一袭鸦青色袍杉,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


    他正冷冷盯着自己,神情略显得有些孤寂。


    她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个被人堵在屋子里的野男人。


    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人捉奸在场的“野男人”。


    局促不安的少女耳根子烧得厉害,下意识从沈时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她不停在心中安慰自己。


    她已经同他说得很清楚,即便是这样遇见,也不该觉得紧张才是。


    可话虽如此,身子却不断颤粟。


    一旁的沈时终于察觉出不对,担忧,“宁妹妹怎么了?”言罢,凌厉的目光搜寻一圈,却并没瞧见什么人。


    桃夭挤出一抹笑,“就是突然觉得有些冷。”


    沈时握住她的手,正待要说话,有人在外头敲门。


    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鸿胪寺衣裳的男子。


    他上前向沈时行了一礼,道:“沈少卿在这里就好了,寺内有急事,还请您回去处理。”


    沈时微微蹙眉,看向桃夭。


    那人再次催促,“十万火急的事儿,还请少卿同卑职快些去。”


    桃夭忙道;“二哥哥忙去,待会儿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


    沈时只好道:“我叫马车停在外头,待会儿宁妹妹听完了戏直接乘坐马车回去便是。”


    桃夭立刻应承下来。


    沈时又不放心地嘱托她几句后,这才随来人离去。


    待沈时一走,桃夭瞥见对面包间内的人已经走了,放下心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眼下戏也不敢看,正要回去,门突然开了。


    桃夭看见来人目瞪口呆。


    他径直走到沈时的位置坐下。


    桃夭耳根子又开始发烫,脑门嗡嗡作响,站起来要跑,谁知门从外头锁上了。


    “坐下。”他冷冷道。


    桃夭磨蹭了好一会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这么巧啊。”


    “确实挺巧。”


    他紧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目不斜视,“既然来了,不若好好听完这出戏再走。”


    第58章


    以储君的名义召她入宫


    戏台上唱的是《西厢记》里的是崔莺莺十里长亭送别张生的那一出戏,


    台上的崔莺莺同张生哭得肝肠寸断,台下的观众泪眼涟涟,就连原本都没什么心思听戏的桃夭也被悲伤的氛围熏染, 跟着红了眼眶。


    自坐下后一直不曾松开她的手的男人在她的泪眼里缓缓开了口。


    “我过了年就二十一了。”


    泪眼汪汪的桃夭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过了年十六。”


    她正月十五的生日, 算一算也很快了。


    可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呢?


    他又道:“我家里人已经开始催我成婚。我年纪大了,也想成婚了。”


    桃夭心想她也快成婚了。


    若是快一些,指不定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准备了。如此一想, 觉得时间也很短了,要开始准备绣嫁衣了。


    也不知长安什么规矩,她这种成过婚的寡妇还需不需要自己亲手绣嫁衣。


    “你是不是想着你也要成婚了,过了年指不定成婚就可以回江南小住一段时日。”


    桃夭心想, 先生怎么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待她说话,谢珩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长安。我从前总想着,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喜欢这个地方。”


    东宫那样冷, 他也想有人陪着自己,关起门过一些寻常夫妻的日子。


    这样外头再难,他也不怕,心里总有个依托。


    可她心里永远只记挂着那个叫宋莲生的故乡。


    他知道, 她这样喜欢沈时,还因为他是江南人。


    同他一起, 她总有机会回家乡。


    桃夭没有不作声。


    她也想把长安当作故乡, 可有些东西根深蒂固, 做起来实在很难。


    先生再怎样好, 再也不可能陪她回江南。


    长安太远了, 她这样迷糊的一个人, 死后魂魄恐怕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金陵不一样。


    金陵离姑苏不远, 她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同沈二哥哥成婚,总有一日要魂归故里,不用埋骨他乡。


    她生前可以是任何人的妻子,可她死后,只想回到桃源村做莲生哥哥一人的妻子。


    这时戏台上的戏也终于进入到尾声。


    崔莺莺如何不舍,最终还是送走张生。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1】


    泪洒长亭,终日盼相聚。


    曲终人散,是时候道一声“别离”。


    戏院内的人陆续立场,偌大的戏园子渐渐地就只剩下她同他在。


    这时宵禁的第一轮钟声敲响。


    是时候回家了。


    可一旁的男人只沉静地望着已经落幕的戏台,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投一小块阴翳,似哀伤到极点。


    桃夭几次想要同他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好,亦不敢说走,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掌心里都是汗。


    直到宵禁的第一轮钟声终了,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松开她的手,掏出帕子动作温柔地擦干净她手心里的汗,轻声道:“从前我总觉得你说的对,没有缘分的事儿莫要强求,人终是要散的。如同台上的戏,唱得再好,也总有终了。只是真当你不愿意要我时,我却总想着再多哄哄你,身段放低一些,好听的话多学两句,终有一日能哄得你回心转意。”


    “可你比我想象的心狠,信也不回,燕子巷也不肯再去,即便是去,也特地挑着我不在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不出现就好了,这样你就不必觉得左右为难,想去燕子巷就去燕子巷,想同人看戏便出来看戏,好好的做你的相府千金,嫁得一如意郎君,一生平安顺遂。而我,也许偶尔会想起你。不过没关系,如你所言,时间久了,天大的事情就会淡忘。”


    桃夭眼眶里的眼泪再没能忍住,哽咽,“先生,是我对不住你。”


    “宋桃夭,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折回那方绣了翠色蝴蝶的帕子放入怀中,终于抬起眼睫来。


    他眼睛生得比女子还要漂亮,眼睫纤长浓密,眼珠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扬,扫到鬓间去。


    眼下伤了心,眼尾洇出一抹薄红,漆黑的眼珠似也变得幽蓝。


    桃夭的心都被刺痛。


    “不过你别担心,我也要同人成婚了。”


    不等她说话,他突然笑了,冷白的指骨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放得很轻,“从前无论我做什么,总想着求个心甘情愿。如今想想看,怕是不能了。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言罢,俯下身在她额头温柔印下一吻,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眼睁睁瞧着他出了隔间,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走廊上,动了动唇,终是没有作声,。


    叫住了又能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采薇进来,见她眼眶微微红,粉腮上还挂着泪珠,轻声道:“姑爷他走了。”


    桃夭没有纠正她的口误,擦干眼泪,“那我们也回去吧。”


    沈时留下的马车还在外头等,她上了马车后便往家里赶去,半路经过燕子巷,叫车夫停下来,悄悄往燕子巷看了一眼,却见伸出枝桠的院子外头停放着一辆马车。


    想来是先生的马车。


    她呆呆望了一会儿,这时见莲生娘同谢珩还有宋大夫一块出来。


    莲生娘也不知同谢珩说了些什么,桃夭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也不知是不是被发现,谢珩朝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吓得立刻闪躲到一旁去。


    三人在外头说了一会儿话,莲生娘同宋大夫便进院子去了。


    躲在一旁的桃夭见谢珩上了马车,知晓他要出来,连忙避进马车内,透过车帘偷偷往外看。


    直到那辆马车与自己乘坐的马车擦肩而过,她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叫赶车的马夫进了燕子巷。


    才刚刚进院子不久的莲生娘一见她来,十分高兴,将她拉到炉子旁坐下,道:“你怎么不早些来,你莲生哥哥刚走,说是国子监有急,需回去一趟,可能明晚再回来。”


    桃夭心想自己就是看着他走这才敢进来,免得撞见尴尬。


    许是心里难受,她不怎样想回家,便打发车夫回去了。


    待用完晚饭后,天已经彻底黑透,她陪着莲生娘围着炉子聊了一会儿家常,这才回去睡觉。


    睡的屋子自然是谢珩常睡的那间。


    她洗漱完才要上床,却见被窝里搁着一精致的小匣子,好似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对珍珠耳珰。


    桃夭盯着那对耳珰看了许久,把自己埋进被窝里,眼泪涌出来。


    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特别的没出息,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找一个愿意同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人,然后再生个可爱的宝宝,好好地同耶娘这样过一辈子。


    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一日会对先生始乱终弃了呢。


    先生恐怕都要恨死她了。


    *


    东宫。


    齐云见谢珩一回来就一直坐在那儿批阅奏疏,忍不住问:“殿下方才明明瞧见娘子去燕子巷,为何不趁机与她呆一会儿?”明明想了人家那么多日,还特地追到戏园子里去,为何又要假装没瞧见离开?


    谢珩并没有作答。


    这一夜他批阅奏疏到天亮,次日天不亮,沐浴更衣过后又去朝会。


    齐云见他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只在朝会时朝着沈时所在的位置多看了几眼。


    沈时昨天被他叫鸿胪寺的人叫走,据去鸿胪寺盯梢的人来报,他自进了鸿胪寺以后便没有再出来,许是在里头熬了一夜。


    朝会过后,谢珩将一张画好的图纸递给他,“去东市替孤买一串一模一样的回来。”


    齐云看着图纸上的赤玉玛瑙手串,突然就想起昨晚在戏园子里许小姐好似送了一串手串给沈探花。


    殿下这是心里不痛快,想要买一串同样的来戴一戴?


    *


    许府内。


    因为昨晚在梨园“巧遇”谢珩一事,心情郁郁寡欢的桃夭一整晚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天不亮就回府去了。


    谁知才到门口,就碰见刚刚下了朝会的阿耶同哥哥。


    许贤问:“又去燕子巷了?”


    桃夭“嗯”了一声,有些不安。


    许贤知晓在她心底自己恐怕都比不上燕子巷里的那两位老人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出门多穿些衣裳。


    他这样宽容待自己,桃夭终是心中有些愧疚。


    待用完早饭后,许贤去政事堂处理政务去了,桃夭正准备回去补一觉,却被还没有出门的许凤洲叫到书房里去。


    许凤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今早我碰见夜卿,夜卿的意思是想过了年便来提亲,阿宁心中如何打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婚事,桃夭不由自主又想起昨晚戏园子之事来。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道:“我都听阿耶同哥哥的。”事已至此,早些成婚也好。


    许凤洲只以为她害羞,道:“原本我同父亲是想多留你两年,不过眼下夜卿留在长安,待成了婚,叫他住在咱们府里也是一样的。”


    桃夭惊讶,“那岂不是如同招赘一般?”


    许凤洲故意道:“怎么,沈家小子入赘我许家,还委屈他了?”


    “哥哥莫要总是叫人家沈家小子!”桃夭到了长安才知晓,这里的人骂人,最爱说的便是“小子”二字。


    “还没成婚,就护上了,”许凤洲斜她一眼,“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桃夭傻傻笑起来。


    许凤洲见她笑,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回去休息吧,哥哥也要回东宫当值了。”


    桃夭乖巧应下来,又关心他几句后才离开。


    待她走后,许凤洲面容有些严峻。


    他派人将采薇叫到书房里来,问:“小姐昨夜是不是又同那个赘婿见面去了?”若不然怎那样魂不守舍。


    采薇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摇头,“小姐昨夜同沈二公子看戏看到一半,沈二公子就被鸿胪寺的差人叫走,小姐看完戏觉得太晚,就歇在燕子巷,并未见过什么赘婿。”


    许凤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不似说谎的模样,便道:“若是那个赘婿再缠着她,你即刻来报!”他妹妹那样死心眼的人,却同自己说赘婿“死”了,想来定是那人对她始乱终弃,她担心自己找他麻烦,才出此下策。


    眼下知晓他妹妹是相府千金,又来缠着她,简直是可恶至极!


    采薇瞧见他一脸厉色,也不敢多话,颔首应承下来。


    许凤洲这才匆匆赶回去东宫当差。


    他人才到东宫,便被谢珩叫了去。


    谢珩道:“孤想派许卿去江南走一趟。”


    许凤洲皱眉,“可是漕运改革的事儿?”


    漕运改革虽说早已经拟定章程,可有一大堆繁琐的事儿待要处理。


    谢珩颔首,“此事许卿从头到尾都有参与,自然要比旁人熟悉一些。眼下已经快到年关,孤希望江南的茶叶与贡橘,能够出现在今年的夜宴之上。”


    许凤洲道:“那微臣即刻便出发。”


    谢珩颔首,“许卿早去早会,免得耽误了年底成婚。”


    许凤洲笑,“自是要早些回来。不只是年底,恐怕年初也能请殿下请吃喜酒。”


    谢珩不动声色问:“怎么府上还有谁议亲?”


    许凤洲道:“是微臣的妹妹。”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是说多留两年,怎么这样急?”


    许凤洲道:“总归成了婚也是在家里,倒也不打紧。时辰不早,微臣这就出宫准备。”言罢便行礼告退。


    他才出宫苑的门,迎面便撞上才从东市回来的齐云。


    齐云见他形色匆匆,问:“许侍从这是要出宫?”


    许凤洲颔首,“殿下派我下一趟江南。”


    齐云心想漕运改革的事儿不是已经处理得差不多,马上就要年关,怎么这会儿殿下将他外派出去。


    不过他并未多问,与许凤洲闲谈几句后便回去向谢珩复命。


    谢珩盯着齐云派了几个护卫,足足在东市花了一个时辰才找回来,一模一样的玛瑙手串看了一会儿,道:“宣沈少卿进宫。”


    熬了一夜精神有些委顿的沈时本以为太子殿下宣他觐见有要紧事儿,谁知对方只是同他说起快要年关时接待外国使臣之事。


    沈时虽进鸿胪寺的时间尚短,可这半个多月来案牍劳形,已经完全通晓鸿胪寺接待外国使臣时的各个环节,甚至说烂熟于心也不为过在,自然对答如流。


    待他说完之后,殿下突然道:“沈少卿的手串不错,在哪里买的?孤很是喜欢。”


    沈时心中微微有些惊讶,不晓得殿下怎么就关注到这样微末的小事上来。


    他道:“这是微臣的未婚妻所赠。”


    谢珩便没有再问,而是叫人奉了茶过来。


    那宫人也不知是不是不当心,才靠近沈时,竟然将一杯茶大半洒在他手腕上,连带着官服都湿了。


    那宫人立刻跪地告罪。


    谢珩斜了一眼沈时手腕上沾了茶汤的玛瑙手串,“还不快将沈少卿的手串拿去清洗干净!”


    不待沈时拒绝,那宫人立刻上前取了他手腕上的手串。


    一刻钟的功夫,又捧着干净的手串回来。


    沈时总觉得他手里的手串同自己的有些不同,可一时之间又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来,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裴侍从觐见。


    谢珩道:“沈卿先回去吧。”


    沈时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后,那宫人再次进殿,手里捧着一串赤玉玛瑙手串来。


    谢珩自他手里拿过手串,上面还残余着清洁茶汤用的皂荚香气。


    他轻轻摩挲着手串中其中一粒上头多了一抹像是胭脂一样的痕迹,道:“做得不错,赏。”


    那宫人大喜,谢恩后高兴下去领赏。


    裴季泽与齐云这时已经进殿来,才行礼,只听谢珩吩咐道:“宣许家小姐入东宫觐见。”


    顿了顿,又道:“以东宫储君的名义。”


    他昨日同她说过,从前他总想求个心甘情愿。


    可她心肠太狠,怕是求不得了。


    想同人成婚回江南?


    想得美!


    柔嘉说得对,连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即便是做了圣人又有什么趣味。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待成了婚,他可以慢慢哄。


    齐云一时不敢动弹。


    堂堂一国储君,这样公然召见别人的未婚妻入东宫,传出去像什么话。


    恐怕大家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从前圣人也是时常召见还是侯府夫人的贵妃入宫。


    当时,圣人至少还拿着“义妹”做了遮羞布,殿下连个遮羞布都不肯,怕不是压迫闹得人尽皆出。


    裴季泽劝谏,“殿下这样公然召见,怕是不妥。”


    想来以许小姐的脾性,殿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哄得她同沈时主动退亲,这才以用这种方式逼着沈时主动退亲。


    谢珩冷冷道:“孤自有打算,去做便是。”


    裴季泽知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向他说来几句政务上的事情便告退。


    他人才出到宫门,就撞上正守在门口等他的齐云。


    齐云道:“殿下怎会这时候派许侍从下江南?”


    裴季泽反问:“其实齐卫率心中明白,又何必问我。”


    许凤洲是什么脾气,有他在长安,殿下自然不方便行事。


    “怎么就非她不可了呢?”


    齐云捶胸顿足,“殿下此举,与圣人又有何区别!”


    “自古以来风月本就难自持,”


    裴季泽微眯着眼睛看着高悬在天上的日头,“更何况是殿下这种原本道心稳固之人。一旦破了心,怕是再也不会好了。”


    有些人的情爱一生只有一次。


    轰轰烈烈,不死不休。


    齐云打量着眼前一袭绯袍,风流雅致的郎君,“裴侍从倒是感慨颇多,若这世间姻缘,都如裴侍从同公主那般就好了。”全长安的人,谁不知裴侍从同安乐公主情投意合,佳偶天成,只待安乐公主及笄后,圣人赐婚。


    裴季泽微微一笑,并未接话,而是道:“天色不早了,齐卫率再不去接人,恐怕今夜许小姐要被留宿在宫里头。”


    齐云闻言吓了一跳。若只是将人召来见一面也就罢了,若真是留宿在东宫,那像什么话!


    齐云得了命令立刻派小黄门出宫去。


    待回来复命时,瞧见谢珩已经已经换了便服。


    他吩咐,“派人去燕子巷去一趟,就说孤今晚不过去了。”


    不待齐云说话,又道:“待会儿直接将她送到城郊去,今晚孤要在那里过夜。”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


    许府。


    因想着要早去早回,许凤洲当下回府便叫人收拾好行装准备下江南。


    桃夭没想到他竟然走得这样急。


    许凤洲道:“这样的事情从前也是常有的。哥哥最多去一个月就回来。等哥哥回来给你带江南的特产。”


    桃夭有些不舍地将他送出府门外。


    许凤洲前脚才走没多久,她就听到府里管家却来报:太子殿下召她去东宫觐见。


    桃夭闻言很是惊讶。


    太子殿下怎么好端端要召她入宫?


    她思来想去,认为定是太子殿下突然想起修补球杆的事儿,否则断然没有理由召见她一女子入宫的道理。


    只是眼下父亲还没回家,哥哥又刚走,她一时也不知该找谁商议。


    那小黄门催得很急,“此刻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候着,还请许小姐快些。”


    桃夭只好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采薇同白芷一同上了马车。


    可马车出了许府大街并未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而是朝着城外驶去。


    桃夭惊讶,“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赶车的小黄门恭敬道:“殿下突然去了城郊马球场,咱们直接去城郊便可。”


    桃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她都不会打马球,殿下怎么会找她来打马球?


    再说都这么晚了,此去城郊怕是天都黑了。


    果然,待马车停下时,城郊早已经是暮色四合,天上的星星一颗又一颗的跑出来


    而上次一入夜就灯火通明的马球场此刻也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哪里像是有人要打马球的样子。


    桃夭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这时有人小跑着到她面前,向她行了一礼,恭敬道:“殿下正在静室内等候,还请娘子随我来。”


    待桃夭到了静室门口,那仆从却将采薇和白芷拦下来,“殿下只说叫娘子一人进去。”


    采薇同白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不安,太子殿下深夜单独召见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那仆从已经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心中惴惴不安的桃夭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她才进屋子,里头的热浪铺扑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气。


    只是静室内不知为何连灯都没有点,只有一抹银色的月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勉强可见一些光亮。


    桃夭小心翼翼入内,环视一圈,只见榻上躺在一身形颀长的男人。


    她正欲行礼,只听他操着低哑的嗓音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


    【1】选自范仲淹?苏幕遮


    第59章


    孤带你去摘月亮


    如今已是月末, 冷月欺风,月色迷蒙。


    榻上的男人脸上戴着的黄金面具在溶溶月色泛着一抹金色冷光。


    桃夭很害怕。


    她又不傻,太子殿下大半夜特地将她叫到此处, 定然是想要对她图谋不轨。


    所以她站着没动。


    屋外头夜色渐浓, 月光也愈发清冷。


    屋里燃着壁炉, 源源不断的热意将案几上摆放着的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袅袅升起的香气熏染得更甚。


    是龙涎香的气息。


    上次她只是在他身上闻到而已,今日他竟然在屋子里点了龙涎香。


    这香太霸道,她只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 只觉得身上都似沾了香气。


    这时榻上的男人道:“许小姐要孤亲自过去请你?”


    他是君,她只能过去。


    从她站的地方到榻上不过十数步的距离,她却走了半刻钟。


    直到磨蹭到榻旁站定,这才发现榻上的男人胳膊搭在眼睛上, 大张脸遮得严实,只瞧得见一截冷硬洁白的下颌。


    她向他行了一礼,战战兢兢问:“太子殿下叫臣女来有何吩咐?”


    他声音极低哑, “孤头疼,劳烦许小姐帮孤揉一揉太阳穴。”


    就为了这个,特地把她叫到城郊来?


    长安的男儿怎么毛病那样多,自己家里明明有医官不去瞧, 非要半哄半骗将她这样拐出来。


    那个疯子是这样,“假道学”太子也这样, 没一个好东西!


    桃夭大着胆子道:“若是殿下头疼, 臣女可, 可出去替殿下叫医官过来。”


    “可孤不想要医官。”


    他懒懒道:“孤觉得上次许小姐一靠近孤, 孤的疼就没那么疼了。”


    她又不是药!


    桃夭环顾了偌大空旷无光的屋子, 道:“那臣女去掌灯?”


    “孤的眼睛不舒服, 不想见光。”言罢, 突然伸手将她拉坐到榻上。


    桃夭惊骇,正要起来,却被他牢牢抓住手。


    桃夭张开嘴想要咬他,他蓦地睁开眼眸,“许小姐是要犯上吗?”


    “我,我什么都没做!”一着急起来就容易忘记尊卑的桃夭眼里的热意逼出来,哽着嗓子,“殿下为何要这样欺负我?”


    “孤如何欺负你了?孤不过是叫许小姐帮孤揉一揉?”


    他松开她的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只烧了壁炉的屋子里光线极其微弱,银色的月光也很浅,只瞧着一个模糊秀气的轮廓与像是包着一泡泪水,亮晶晶的漆黑眼眸。


    他道:“孤原本不想欺负许小姐,可许小姐一哭,不知怎么就想了。”


    她立刻把眼泪憋回去,抬起盈着泪珠的浓黑眼睫毛看他一眼,遂又垂下去,哽咽,“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懒懒道:“自然是做一个男人想要做的事情。”


    桃夭有些不大明白什么叫“一个男人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亲亲她吗?


    若是他敢亲她,她真咬他!


    可他丝毫没有要亲她的意思,只叫她帮着揉捏太阳穴。


    为了能早些回家,桃夭只好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替他揉捏着他的太阳穴。


    他阖上眼眸,像是睡着了一般。


    桃夭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了好一会儿,实在好奇他生得什么模样,正想要悄悄看一看,指尖才触碰到冰凉的面具,谁知双眼紧闭的男人突然道:“孤脸上生了疹子怕丑,若是许小姐瞧见了孤的脸就要对对孤的下半生负责。”


    桃夭吓得收回手。


    榻上的男人将洁白如玉的手背搭在眼睛上,嘴角微微上扬。


    许是这几日几乎不曾睡过觉,有她待在身侧,情意昏昏,竟不知不觉困意来袭。


    他道:“孤睡一会儿,过半个时辰叫醒孤。”


    闻言松了一口气的桃夭正要离开,突然被他抓住手。


    “不要走。”


    似困到了极点的男人睡意浓浓,“就坐在这里哼一首上次的曲子给孤听。”


    桃夭只好坐了回去,低声哼唱起来。


    屋子里很安静,他在她的哼唱里渐渐意识昏沉起来。


    桃夭唱完见他不作声,终于松了一口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死死攥住不放。


    她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只耐着性子坐在榻上。


    一开始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醒着,只是她昨天本就一整夜没睡过觉,再加上那香里头不知是不是添加了安魂香,坐了没一会儿也有些昏昏欲睡,竟打起瞌睡来。


    静谧的夜色在少女绵长的呼吸中渐渐浓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睡醒了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眸,温柔的目光打量着微微弯下粉颈坐在那里就已经睡着的少女。


    他伸手将她揽躺在榻上,拿起一旁的衾被盖在她身上,起身往案几上本就加了少量安神香的香炉里添了些许安神香。


    那安神香还是她自己亲手调制,效用极佳。


    果然,榻上的少女一会儿便睡得深沉。


    他这才在她身侧与她面对面躺下,冷白的手指描摹着她姣好的眉眼,缓缓凑近,吻住她柔软饱满的唇。


    原本只是浅尝辄止,可不知怎么沾着她便停不下来。


    他捏着她的鼻子,直到她无法呼吸主动张开嘴,长驱直入,吮吻着她的唇舌。


    睡梦中的少女无意识地回应着他。


    压抑太久的情欲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直到她无法呼吸,微微挣扎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才松开她,从榻上起身,替她掩好被褥,熄了炉里的香,大步朝左侧帘幔后走去。


    帘幔后是一方从后山引进来的温泉汤池,甫一入内,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他摘了面具,解了衣裳入了温泉池,闭气将自己埋入水中,好一会儿破水而出,扬起头,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坚硬的下颌一直滑落到结实的胸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不知何时醒来的少女轻声询问:“殿下还在吗?”


    他声音低哑地“嗯”了一声。


    外头的少女又问:“臣女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他喉结不断滚动。


    帘幔外。


    面颊也有些滚烫的的桃夭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只觉得那香炉里的香熏得人愈发困顿。


    若不是方才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恐怕她还睡着。


    她摸着自己微微有些疼的嘴,总觉得不是梦。


    本以为是那个“假道学”趁着她睡着偷偷亲她,可醒来时对方根本就不在榻上。


    她兀自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本着一个医者的本分提醒道:“殿下,安神香若是过量,人很容易睡不醒的。”


    屏风后的男人隔了好一会儿,又“嗯”了一声。


    桃夭只觉得他声音极为怪异,自榻上起来,将窗子打开一些。


    屋外头的冷风灌进屋子里,吹散了里头浓郁的香气,她这才觉得人头脑清醒些,见屏风后的男人迟迟不出来,趴在窗前仰望星辰。


    夜已经很深了,浩瀚苍穹星河灿烂,仿佛触手可及。


    夜已经很深了,浩瀚苍穹星河灿烂,仿佛触手可及。


    她伫立良久,也不见里头的人出来,心道那个“假道学”不会是被安神香熏得太狠,出什么事儿吧?


    她问:“殿下您没事儿吧?”


    半晌,里头的人又“嗯”了一声,“无事。”


    桃夭听他声音中气十足,想来没什么事儿。


    桃夭借着窗外的月光走回到那张榻旁,才坐下,又觉得屋子里实在太黑,点了一根蜡烛。


    直到昏黄微弱的烛光填满空旷的屋子,她心里这才安心一些,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见帘幔后的“假道学”总也不出来,走到那面摆放了球杖的架子旁,自上头拿了一根球杖,又取了旁边的鞠球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玩。


    玩着玩着,竟然还觉得挺有意思。


    就是不知为何,那只鞠球总也不听她的话,试了十几次,每次那颗小小的鞠球要么就是擦着洞口而过,要么就是偏离甚远,怎么也进不了洞。


    怪道长安的人都喜欢击鞠,十几个人追着一粒小小的鞠球跑。


    她这样试了十几次,心里也不甘起来,总觉得若是今晚不将鞠球打进洞里,恐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有人道:“你握球杖的姿势不对。”不等她回头,身后裹着皂荚香气的男人已经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拨弄,那颗过家门几十次而徘徊不入的鞠球就这样入了洞。


    桃夭吓得立刻丢了手中的球杖,红着脸颊局促不安地低头站在一旁。


    他竟然洗澡了!


    他这个时候洗澡做什么!


    乌发微湿,轻衣薄杉的男人看着盈盈烛火里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轻咳一声,“你饿不饿?孤叫人送些吃的来。”


    桃夭迅速觑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臣女现在只想回家。”


    他道:“城门关了,回不了家。”不等她说话,他已经吩咐人送吃食进来。


    在等吃食的过程里,他又在屋子里点了两根蜡烛。


    屋子里的光线虽没亮到哪里去,可也比之前好些。


    许是有了光线,她心里的不安似乎又减轻一些。


    他踞坐到矮几旁,道:“过来帮孤做些事情。”


    桃夭远远站着不过去,“殿下吩咐就行。”


    他头也未抬,“许小姐离得太远,孤这样说话觉得累。”


    桃夭只得走过去,“要做什么?”


    “帮忙调些朱砂。”他已经从一旁排列整齐的奏疏拿了最上头的一本翻阅起来。


    桃夭踞坐在一旁一边帮忙调制朱砂,一边忍不住偷偷拿眼角觑着低眉敛目的男人。


    正在批阅奏疏的男人气质沉稳,不怒自威,同方才欺负她的时候完全就是两个样子。


    他执笔的手生得极漂亮,指骨修长洁白,且写得一首好字。


    有些奏疏明明写了满满一大页,他也只是批了两个字:已阅。


    有些奏疏写的极短,他却看了许久,然后在后面写了一长串的字。


    有些他看了许久,轻按着眉心,好似很烦恼。


    想来做太子也并不见得有多快活,这样晚了竟然还有一大堆事情做。


    如此一想,他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也许她哥哥说得对,太子殿下是一个极好的君主。


    若是不欺负她就好了。


    许是她看得太入神,端坐着一旁的男人突然道:“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孤不会骂你。”


    “没想看!”


    被抓了现行的桃夭赶紧收回视线,低下头去,盘算着都这会儿了,她阿耶见到她不在家以后,会不会出来找她。


    他这时搁下手中已经批阅好的奏疏,斜她一眼,幽幽道:“孤也很想看许小姐,但是孤现在不得空。”


    桃夭的手一顿,许是用力过猛,一滴朱砂汁液甩了出去,好巧不巧甩到他没有被黄金面具覆盖的下颌。


    桃夭连忙请罪。


    他搁下手中朱笔,盯着她,“擦干净。”


    桃夭伸手去擦,却因为手心里沾了不少的朱砂,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糊得他那截下巴到处都是。


    胭脂一样的朱砂映着他洁白似玉的冷硬下颌,俊雅如玉的郎君竟然多了几分艳丽。


    桃夭不敢说自己越擦越脏,微微弯下粉白的颈,说谎,“已经擦干净了。”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方才,许小姐睡着时在梦里叫一个男人的名字,好像叫三郎。”


    梦……


    桃夭脸倏地红了。


    她方才不小心睡着后,竟然梦见先生亲她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就算是做梦,也应该梦到沈二哥哥才是,怎么就梦到先生了呢。


    许是沈二哥哥没有亲过她的缘故,所以她才梦到先生。


    他又道:“许小姐做了什么梦,脸颊这样红?”


    桃夭的脸颊红得更厉害,支吾了半天没有作声。


    他道:“孤同许小姐打个赌好不好?”


    桃夭不禁好奇,“打什么赌?”


    “想要赌一赌许小姐的未婚夫。”


    沈二哥哥?


    跟沈二哥哥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不明白。


    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接着批阅奏疏。


    他一做起事来好似入定一般,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着不能回去,桃夭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这时仆从送吃食过来。


    两人用完饭后,他并没有接着批阅奏疏,而是道:“替孤更衣。”


    桃夭心里一喜,“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城了?”


    他没回答,指着一旁木施上,胸前绣了鹰隼的马球服,“穿那个出去。”


    桃夭只得上前取了衣裳过来。


    他展开双臂,示意她穿。


    他个子生得极高,她帮他穿衣裳须得垫脚。


    可他突然踮起脚尖。


    桃夭愣住了,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


    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问:“怎么了?”


    这个惯会欺负人的讨厌鬼!


    桃夭只好又垫高一些,谁知一时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到他怀里去,鼻尖全是他身上龙涎香混合着皂荚的气息,一时之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许小姐,投怀送抱可不是个好习惯。”


    这个不要脸的假道学,明明是他故意踮起脚尖!


    她正欲争辩,他人已经后退一步,自己穿好衣裳,自一旁拿起那条环玉蹀躞腰带扣上,又着了件大氅,道:“跟上。”


    待在屋外头,总是比屋子里头自在。


    桃夭抬腿跟上去。


    两人才出到外面,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长安的风又干又冷,刮在人脸上,总觉得好似刀割一般。


    她打量着黑漆漆的马场,问:“为何今日马场不点灯?”


    “太费银钱。”


    他这时召来仆从牵马过来。


    仆从很快牵来一匹马。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她。


    她问:“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道:“孤记得上次同你说过要教你击鞠,孤现在兑现承诺。”


    “殿下不用这样守信!”


    桃夭急道:“臣女一点儿都不想学!”


    他斜她一眼,“那不行,孤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


    哪里还有人这样强迫人学这学那的!


    桃夭不肯伸手。


    他亦不着急。


    两人僵持许久,桃夭见实在躲不过去,只好把手搁在他掌心,踩着脚蹬子上马。


    谁知他突然提着她的后腰将她提到马鞍上,不等开口,他用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桃夭的心都提起来了,小声道:“殿下不是说学击鞠吗?”大半夜这是要去哪儿?


    他调转马头,问:“许小姐学会骑马了吗?”


    桃夭迟疑,“那倒没有,我看还是不学了,都这么晚了。”


    “今晚有月光。”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上次不是说你的赘婿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吗?孤今晚带你摘月亮。”


    桃夭拒绝,“臣女现在已经不想要月亮了!”


    哪有这么明目张胆勾搭人的!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把两条缰绳各自塞到她手里,自她的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去,握在她掌心后,刷感受握着她的拇指轻压在缰绳上,道:“直起腰背,莫要害怕,现在,孤就带你去摘月亮。”话音刚落,不等桃夭反应过来,马儿已经撒开蹄子迎风疾驰,朝着山野方向跑去。


    他竟然松了手!


    这个假道学!


    前几次还只是坐在马背上绕圈的桃夭哪里见过这阵仗,原本挺直的腰背立刻就弯了下去,吓得魂儿都没了,急急问道:“它要往哪里跑!”


    身后的男人将她塌下去的腰提起来,冷冷道:“拉好缰绳,掉下来孤不负责!”


    耳边的风声猎猎作响,两旁的草木正在疾速后移,魂儿都要吓没了的桃夭下情急之下,将心底的话骂出来,“你这个假道学,我要是摔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可背后的男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只扶着她的手臂平衡两侧的缰绳。


    于是他教得太好,渐渐地,桃夭没有那么害怕,这样迎风在月下疾驰,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一颗心在马蹄颠簸中逐渐地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的速度慢下来,似在月下漫步一般。


    银色的月光洒在丛林里之上,犹如覆上一层细白柔软的纱,万物朦胧而凄美。


    聆听着虫鸣的桃夭只觉得眼前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好似来到一片开阔平坦的山顶上。


    这时背后的男人这时收了缰绳,马儿也停下来。


    端坐在马背上的桃夭向下俯瞰,隐约瞧见山脚下零星的火光。


    正是马场。


    她从未像今晚这般站得这样高,就连迎面刮来的刺骨寒风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甚至心中还生出一种豪迈之气。


    “这样策马的感觉比之你在马球场绕圈如何?”


    身后的男人突然问道。


    桃夭回头,对上他漆黑狭长的眼眸。


    她其实觉得眼前的男人同先生是极像的。


    身形很像,那一截下巴也很像。


    不过先生的声音不似他那样低哑,更加好听些。且先生身上也没有那样霸道的龙涎香,只有淡淡的皂荚香气。


    随即她又觉得如今自己真是越来越敢想了,还假象着太子殿下给自己做赘婿。


    做了相府千金后,脑子发昏到这种地步了。


    她忍不住问:“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正色道:“孤思慕许小姐,想要聘许小姐为妻,许小姐难道瞧不出来孤的情意?”


    桃夭错愕。


    她总觉得他对自己起了坏心思,可没想过他要娶她为妻。


    半晌,她道:“臣女是个寡妇,成过两次婚。”


    他道:“孤就喜欢寡妇。尤其是会撒娇的小寡妇。”


    “我哪里会撒娇了!”她很不同意他这个说法,“殿下定是看错了!”


    就算是撒娇,她也不可能对着他撒娇!


    她一共也才见过他四次面,第一次在马场,第二次在赏花宴,那次他坐在屏风后,她连影子都没见到,第三次则是在东宫,他从始至终坐在帘幔后,根本就没有出来过,还有今日这一次。


    她怎么可能会同他撒娇?


    他“嗯”了一声,“就是撒娇了,看孤的眼神都在撒娇。”


    简直是胡说八道!


    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臣女克夫!”


    “孤命硬!”他目光灼灼望着她,“专治寡妇克夫。”


    同她在一起,他才知晓人活着可以这样快乐。


    桃夭一时竟无话可说。


    果然是疯了!


    长安的男儿一个比一个会发疯,一个个见了她都要娶她回去。


    当朝贵妃是个寡妇,如今太子殿下也说要娶她这个寡妇。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这时指着她身后,“你瞧,月亮在那。”


    桃夭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轮散发着皎洁光晕的巨大银色月盘挂在山野那头。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月亮。


    真美。


    她朝着那抹月轮伸出手去,好似真就摸到了月亮一般。


    “现在,摘到月亮了吗?”


    “什么?”她转过头去看他。


    马背上的男人突然低下头来。


    第60章


    打赌


    谢珩的唇堪堪擦着怀中少女被风吹得冰凉的面颊, 她人已经跌到马背下。


    他大惊,翻身下马,正要摘下面具告知她真实的身份, 对方已经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告罪。


    她头压得很低, 哽咽, “我,我已经有未婚夫婿,求殿下饶了臣女吧!臣女是个二婚的寡妇, 配不上太子殿下!”


    谢珩的手顿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月光下的少女那样怕他,瘦弱的背脊抖得厉害。


    她这样讨厌身为太子的自己,如今告知她身份又如何, 只会更难堪。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桃夭这才起身,想要站起来, 这才发现刚才从马背上时扭到左脚了。


    她忍着痛站起来。


    他欲伸手扶她,她又开始抖。


    他只好松了手,叫她自己上马。


    她爬了好久才爬到马背上。


    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递给她。


    她不肯接。


    他道:“是要孤抱着你吗?”


    她立刻接过来,颤抖着手系了好几次才将系带系好。


    他翻身上马, 这次并未再靠近她,只调转马头朝山下走去。


    与来时那样疾驰不同, 回去的时候马儿走得极慢, 像是再延长这条似乎已经走到尽头的路。


    马儿远了, 身后的那轮巨大的月亮也慢慢淡去。


    夜显得愈发寂寥。


    直到她小声催促, 他才策马疾驰回马球场。


    两刻钟后, 马儿在门口停下。


    谢珩率先翻身下马, 想要扶马背上的少女下来, 谁知才一靠近,她吓得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被刺痛眼睛的谢珩缓缓收回手,叫了一个婢女将她扶进屋子里,又叫人拿来跌打损伤的药给她,自己背对着她踞坐在矮几旁批阅奏疏。


    桃夭这才褪去鞋袜。


    原本纤细的左脚脚踝处已经微微红肿起来。


    她把药油倒在手上搓热后,忍着疼揉捏着自己的脚踝。


    背对着她的男人听着那一声声极压抑的呜咽声,手握成拳,几次想要回头,却又忍住了。


    直到她不再呜咽,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才惊觉自己背后已经背汗水濡湿。


    这时身后的少女哑着嗓子问:“殿下今晚不去道观了吗?”


    “孤以后都不去道观了。”


    他微微侧身往后瞥了一眼,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女手里举着一只蜡烛坐在地上,哭得微红的面颊在那一团摇曳的烛火里变得模糊起来。


    他道:“去里头的屋子睡吧。”


    她不动。


    “孤不会进去。”


    他又道:“孤若是真想对你做什么,你觉得你能逃得掉吗?”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扶着床榻站起来,一瘸一拐朝着旁边的卧室走去。


    他盯着那抹单薄纤细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那扇门关上,回过神来,摘下脸上的金色面具,从怀里摸出那支雕刻了大尾巴猫的木簪,漆黑的眼眸流露出痛苦之色。


    他呆坐片刻后,叫人收拾了案几上的奏疏去了另外一间屋子。


    次日天才微微透出曦光,齐云来报:“许公在外头,说是来接许小姐回家,请求见殿下一面。”


    顿了顿,又道:“还有沈少卿也来了。”恐怕二人昨晚就得到许小姐失踪的消息,只是昨晚城门下匙,今早城门一打开便来要人了。


    “不见!”一夜未睡的谢珩把最后一份批阅的奏疏搁到一旁,“许公年纪大了,叫人好好服侍着。至于沈少卿,他愿意站在外头就让他站。”


    齐悦斟酌片刻,“还请殿下三思,若是许公闹到皇后殿下那里去,恐怕皇后殿下会责备您。”


    “孤说了不见!”谢珩起身,“把奏疏派发下去,孤去西山打猎,过两日再回来。”炖了顿,又道:“她脚扭伤了,去将乳母接来照顾她。”


    齐云与自家兄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之色。


    眼下殿下故意将事情闹得这样大,要如何收场。


    *


    桃夭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次日一早醒来时,外头刺眼的光自窗子里照进来,刺得她眼睛疼。


    她才睁开眼睛,发现采薇同白芷正守在床边。


    采薇一见她醒来,立刻上前将她搀扶起身,眼圈泛红,“小姐还好吧?”


    “我无事,什么时辰了?”她微眯着眼睛望向纱窗。


    “快到巳时了。”白芷想要替她穿鞋,发现她左脚脚踝又红又肿,甚是吓人。


    她道:“小姐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不小心扭了一下。”桃夭坐起来,“太子殿下呢?他有没有说我可以走了?”


    说起太子殿下,两人相互对视一眼。


    采薇迟疑,“奴婢并未见到太子殿下,仆从只说叫奴婢进来服侍小姐。”


    桃夭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采薇连忙去开门。


    是一名与莲生娘差不多年纪的端庄妇人。


    采薇愣了一下,问:“您是?”


    妇人柔和的目光落在坐在榻上正望着自己的少女,向她行了一礼,道:“我是殿下的乳母,殿下派我来照顾娘子。”


    桃夭楞了一下。


    假道学为何要派他的乳母过来照顾她?


    他还不打算叫她回去吗?


    孙氏这时已经走进屋子,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医官。


    不等桃夭作声,两名女医官已经上前替桃夭查看脚踝的伤势。


    好在昨晚桃夭已经自行处理好,问题并不是太大。


    其中一名女医官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道:“有些疼,娘子且忍忍。”


    桃夭“嗯”了一声。


    她一向怕疼,女官下手自然比她自己上药手下得更重些。


    可屋子里那么多陌生人,她也不好哭得太大声,只咬牙忍着。


    孙氏心肠极软,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疼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嫣红的唇咬出一排牙印来,也不由地心疼起来,待上完药,忙拿帕子替她擦干眼泪,“好孩子,别哭了。”


    桃夭哽咽,“太子殿下有没有说我几时可以离开?”


    孙氏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外头已经摆好饭食,我先服侍娘子洗漱后去用些饭。”


    桃夭以为自己吃完饭就可以走了,赶紧起来洗漱。


    谁知用完饭以后,她仍旧不见太子殿下的人出现,问孙氏,“我几时可以离开?”


    孙氏柔柔一笑,“娘子先只管在这里住下,这两日奴婢定会好好照顾娘子。”


    什么意思?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假道学”是打算把她关在这里吗?


    她心中焦躁难安,想要回去,却被人拦在屋子里。


    接下来两日太子殿下都没有再出现,除却采薇同白芷外,就只有太子殿下的乳母孙氏陪着她。


    她性子贞静,是个极其温柔的妇人。


    可桃夭不理解的是她每日都会同自己讲一些宫里的规矩,以及人和事。


    最叫人奇怪的是她不回家,阿耶竟然都没有派人来找她。


    到了次日晌午,实在忍无可忍的桃夭向孙氏道:“我要见殿下!”


    孙氏道:“殿下前两日便去西山打猎,眼下并不在此处。”


    “打猎?”桃夭诧异,“那他将我留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吵闹声,有人突然闯进静室内。


    是一个手持马鞭,一袭绯袍,乌发雪肤的美貌小郎君。


    她年纪约十四五岁,一对凤眸微微上扬,扫到乌黑鬓发间,美得张扬。


    桃夭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那日同靖王卫昭一起的少女,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一袭玄衣,形貌昳丽的邪恶美少女正倚在门框似笑非笑望着她。


    怕他怕到极点的桃夭下意识想躲起来,却被人拦住去路。


    与她高矮相仿的少女已经大步走到她面前,围着她转了一圈,道:“没想到是你,倒是担得起红颜祸水这一词。”


    不待桃夭说话,她又道:“不过本宫觉得那都是无稽之谈,一个女子怎么就能误国了呢,你说是不是?”


    桃夭抿着唇不作声。


    长安的这些皇亲贵戚们各个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一旁的孙氏连忙向眼前的少女行了一礼,“公主怎么来了?”


    “自然是瞧一瞧我太子哥哥究竟为了怎样的女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谢柔嘉美目流转,斜了桃夭一眼,“我太子哥哥如今为你倒了大霉,你以后若是敢欺负他,本宫饶不了你!”言罢,大步离开静室。


    门口的卫昭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桃夭,也跟着离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脸茫然的桃夭下意识看向孙氏。


    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她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孙氏轻叹一声,“娘子,别怪殿下。”


    又有谁能相信一向最是懂事的殿下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来呢。


    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许家小姐关在关在此处,眼下全长安的人流言四起,说是太子殿下强占旁人的未婚妻。


    许小姐的父亲同殿下要不到人,已经闹到皇后那里去了。


    只是闹到皇后那里还不打紧,怕只怕许公一纸奏疏递到远在洛阳的圣人面前去,到时难以收场。


    *


    这边,外出狩猎才刚回来的谢珩想起已经两日没有去燕子巷了,生怕莲生娘担忧,回城的第一件事便去了燕子巷。


    可到了燕子巷以后发现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婢女翠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齐云问翠儿,“老爷和夫人去哪儿了?”


    翠儿诧异,“不是昨日一早郎君派人就接走了老爷夫人吗?”


    一旁的谢珩闻言眉头紧皱,沉思片刻,冷冷吩咐,“回宫。”


    *


    坤宁宫。


    皇后冷眼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宋大夫与莲生娘。


    她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在外头养了什么女子,不曾想竟然是一对平平无奇的中年夫妇,倒真叫人匪夷所思。


    已经在这里关了两日的莲生娘见眼前生得美貌端庄,衣着华贵的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看,忍不住问:“你是谁?我的莲生呢?”


    莲生是谁?


    皇后皱眉。


    不等皇后作声,一旁的宋大夫生怕自己的妻子惹怒了眼前的贵人,将她掩到身后,小心翼翼询问:“是谢先生叫你们来接我们的吗?谢先生人呢?”


    这谢先生究竟什么来路,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美貌妇人又是谁?


    皇后皱眉,“谢先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失所望的皇后并没有什么心思在这里同一对夫妇闲聊,转身便出宫殿。


    待回到寝宫后,她忍不住问赵姑姑,“确定没有找错人?”


    “确实没错,据说,”赵姑姑小心觑了一眼皇后的神色,“据说那个妇人脑袋有些不大好,好似把殿下当作自己的儿子。”


    皇后愣住。


    他如今究竟在做什么?堂堂一国储君,竟然给一对乡下来的夫妇做儿子,简直是疯掉了!


    她沉默片刻,问:“许公还站在宣德殿外头吗?”


    赵姑姑颔首,“还站着呢。”


    “许公年纪大了,无论如何先把他请到廊下坐着。”皇后为自己儿子犯下的错误头疼不已,“你去同他说,本宫今日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一个说法。”


    赵姑姑应下来,正要去,又听她问:“派去的人可找到他了?”


    赵姑姑正欲说话,外头有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赵姑姑忙道:“那奴婢这就去请殿下进来?”言罢便出了大殿。


    片刻的功夫,谢珩大步走进殿内。


    他上前向皇宫恭敬行了一礼,不等皇后开口,一脸严肃,“母亲把他们两个藏到哪里去了?”


    皇后没想到他竟然为了那对从江南来的夫妇来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愣神了好一会儿,问:“三郎知晓自己如今在做什么吗?堂堂一国储君,竟然将旁人的未婚妻——”说到这儿,似难以启齿地住了口。


    一旁的赵姑姑见状连忙捧了一杯热茶递给皇后,“您先消消气儿,兴许是误会一场。”


    “误会!”皇后声音拔高,“许公还站在宣德殿门口向本宫讨要说法,你去听听长安城这两日传成什么样了?”


    什么“堂堂一国储君,将旁人的未婚妻关在马球场,两三日都不曾出过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等不堪入耳的话。


    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赵姑姑只好劝谢珩,“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呀,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并无误会,”一脸平静的谢珩缓缓开口,“如母亲所见,孤这几日确实召见了许家小姐。”


    “成何体统!”


    皇后见他竟然这样承认了,怒道:“你召见一个有了未婚夫婿的女子做什么?你是要抢夺臣妻吗?”


    “既是未婚,那便是待嫁之身,儿子便不算抢夺臣妻。”


    “不算抢?婚事是你亲自赐下的,还要怎么才算?她一个寡妇,你要抢进东宫来做什么?做良嫡还是奉仪?”


    皇后想起那人为了一个寡妇做出的丑事,怒不可遏,“你如今要学他吗?”


    “儿子为什么要学他,”他辩驳,“儿子不要她做妾,会亲自把她捧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是疯了吗?”


    皇后气得面色发白,“竟然要讨一个嫁了两次,才刚刚死了赘婿的寡妇做太子妃!堂堂一国太子,还要不要自己的脸面了,是想他一样被全天下人嗤笑,将来在史书上留下那样不堪的骂名吗?”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半晌,缓缓道:“儿子就是她那个刚死的赘婿。南下时儿子差点死在江南,是她救了儿子,儿子同她成婚了。”


    好似说出来也没那么难,给她做了赘婿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


    皇后闻言,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抬起眼睫看着自己身量拔高的儿子,像是突然才发觉他长大似的。


    他冷漠地站在那儿,同她不像母子,倒像是敌人。


    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乱,,眼圈逐渐红了,哽咽,“出这样大的事情三郎为什么不说?”


    他从江南来的信无不都是报平安,从未提起过只字片语。


    “说什么?”


    他望着她,“从长安到江南打马要十五天,若是送信要一个月,我同阿昭一块下江南半年多,江贵妃给阿昭送了十几封信。”


    “告诉他江南气候潮湿,莫要贪凉,要记得添衣。告诫他千万莫要同人胡混,惹太子哥哥不高兴。告诉他八月十五快要到了,无论如何要记得回来过中秋,一起赏月吃月饼。”


    “可阿娘只写了一封信给我,还是责备我不该在金陵胡闹。儿子是什么人阿娘不知晓吗?会在秦淮河同人胡闹吗?”


    “儿子也很想外出时有人写信给我,也想有人告诉我天冷了要加衣,要记得早些回家,免得家里人惦念。也想有人告诉我,做错事不打紧,这世上哪有人不犯错,没关系,改就是了。”


    他脑子里浮现一张端庄温柔的面孔。


    她出身既不高贵,举止也不够文雅,可她待他那样好。


    他其实,心底也是愿意给她当儿子的。


    “阿娘,儿子其实也想出同人玩。儿子也很喜欢放风筝的,长安儿郎喜欢的那些,儿子都很喜欢的。”而不是永远做大家眼中最无趣古板的东宫太子,当他的伴读们说起长安那些有趣的东西时,他永远都插不上话,让旁人跟着他一起尴尬。


    “儿子知道自己是太子,当为天下人的表率,儿子心里什么都明白。”


    自从懂事后从未落过泪的男人委屈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可儿子还是会伤心,伤心阿娘这样待我不好!”


    一旁看着谢珩长大的赵姑姑却哭成了泪人。


    她早就说过,小姐这样待殿下,殿下迟早一天会同她离了心。


    皇后从不曾想到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怨气,连哭都忘了,喃喃问:“什么风筝?”


    谢珩见她竟然根本不记得,一句话也不想同她多说,赵姑姑,“那对夫妇在哪儿?”


    赵姑姑不想他们母子闹得更僵,不等皇后回答,连忙领着谢珩去了藏人的宫殿。


    殿门推开,谢珩才进去,一抹瘦小的身影扑到他怀里,哭道:“你怎么才来,都要吓死阿娘了。”


    不等谢珩回答,她抬起干瘦的手摸摸他泛红的眼眶,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怎么好端端眼睛红了,是不是国子监有人欺负你了?阿娘都说了,若是不开心,不读书也行的,咱们回桃源村去。”


    “没人欺负,就是风沙太大,迷了眼睛。”


    谢珩拍拍她的背,柔声道:“咱们回家去。”言罢便在赵姑姑目瞪口呆的眼神中牵着莲生娘的手离去。


    马车就在宫门口候着,并不知晓自己出入过皇宫一趟的宋大夫与莲生娘同谢珩一起出宫回了燕子巷。


    才回到家里,莲生娘就问:“那些人是谁?”


    谢珩安抚道:“是长安认识的朋友,同我开玩笑呢。”


    “有这样开玩笑的嘛!”莲生娘觉得自己都要吓死了。


    谢珩见她一脸疲色,哄着她回屋睡了。


    待他从屋里出来,正背着手不断在院子里徘徊的宋大夫迎上前,急道:“谢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派人将我们接走的又是谁?”


    谢珩沉默片刻,“是我母亲。”


    宋大夫愣住。


    那妇人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竟然是谢先生的母亲。


    不过仔细一瞧,眼睛确实生得有些像。


    不待宋大夫说话,谢珩道:“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她若是醒来,你替我告诉她快要年关,监内事情多,我这几日恐怕不得空过来。”


    宋大夫见他面色不大好看,追出去,十分担忧,“是不是你母亲不高兴你来这里?若是不高兴,你就别来了,免得同她闹得那样不愉快。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爱自己子女的。”


    谢珩斜他一眼,“你不高兴我来这里?”


    “自然是没有!”宋大夫连忙摇头。


    谢先生能来,他心底不晓得有多高兴。他总是故意拿话堵他,也不过是见不得他年纪轻轻却成日里板着个脸,把不高兴的事儿都憋在心里。


    再把自己憋坏了。


    谢珩并未言语,大步出了院子。


    守在外头的齐云小声问:“殿下现在要回宫吗?”


    谢珩道:“去马球场。”


    顿了顿,又道:“派人通知许公去那里接她。”


    齐云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到马车赶到马球场时已经暮色四合,天上的星星左一颗又一颗的跑出来。


    谢珩并未去见桃夭,而是先派人将孙氏请了过来。


    孙氏一见到他,无不担忧,“殿下怎么才回来?”


    谢珩问:“这两日她如何?脚伤好了没有?”


    “殿下莫要担心,再过两三日便好痊了。”


    谢珩颔首,“那就好,劳烦乳母去请她过来。”


    孙氏问:“她就是殿下之前所说的姑娘吗?”


    谢珩“嗯”了一声,“她是不是极好?”


    孙氏眼底浮现一抹笑意,“确实是个极好的姑娘,人娇憨可爱,看着傻气,实则心里极通透。”


    “可惜脾气太倔强,怎么哄都不上当,”他兀自笑了,笑着笑着,一脸落寞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可孤偏偏就喜欢她那样倔强的脾气。”


    孙氏见他提及许小姐时一脸温柔的模样,心里忍不住难受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去请人去了。


    一刻钟后,在静室内憋了三日的桃夭终于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见到谢珩。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正背着手伫立在窗前。


    桃夭向他行了一礼,小心翼翼问:“臣女可以回去了吗?”


    面前的男人并没答她的话,而是问:“许小姐还记得那晚孤说的打赌一事吗?”


    桃夭认真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又道:“孤就赌许小姐的未婚夫不会娶许小姐,若是许小姐输了,给孤做太子妃,若是孤输了,再也不缠着你了。如何?”


    桃夭毫不犹豫拒绝,“臣女不赌。”


    他问:“许小姐怕输?”


    桃夭沉默片刻,道:“即便是臣女的未婚夫婿不肯娶臣女,臣女也不会给殿下做太子妃。人贵有自知之明,臣女虽说是宰相之女,可骨子里就是从乡下来的,配不上太子殿下。”


    顿了顿,又道:“心里亦不喜欢太子殿下。”


    男人久久没有作声,背着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半晌,哑着嗓子问:“许小姐知道孤居住的静室内这几日点了什么香吗?”


    桃夭自然知晓,“龙涎香。”


    他突然轻声道:“孤没有法子,这个哑巴亏,许小姐得吃。”


    桃夭不解,“什么哑巴亏?”


    他却什么不肯说了,吩咐,“送许小姐出去。”


    终于可以回家了。


    桃夭的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由采薇搀扶着出门去。


    外头早已经入夜。


    马球场内竟然站了许多人,各个手里举着火把,将马球场照得亮如白昼。


    桃夭一眼就瞧见站在最前面一袭素色白袍,面容严峻的老人家是许贤,他身旁还站着同样一袭绯袍,温润如玉的郎君正是沈时。


    桃夭眼眶一热,眼泪涌出来。


    是阿耶同沈二哥哥。


    两人一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立刻迎上前来。


    许贤抓着她上下打量一眼,问:“还好吗?”


    “好。”桃夭揉揉眼睛。


    “好就好。”许贤摸摸她的头,“咱们回家吧。”


    桃夭点点头,望向正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沈时,叫了一声“二哥哥”。


    沈时也不顾得许贤在场,不由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正要开口,突然闻到一股极霸道的香气,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堪。


    是龙涎香的气息。


    这世上能用龙涎香的只有圣人同太子殿下。


    圣人带贵妃去了洛阳养身子去了。


    这几日同她待在马球场的只有太子。


    那样浓郁的香气非亲近之人不能沾染。


    沈时缓缓松开了桃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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