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冷眼打量着小寡妇。
她年纪也不算特别小,这个年龄放在长安也是待嫁之龄。可她还跟个孩子似的,眼却清澈如水,天真不谙世事,连他这样一个陌生人都能随便捡回家里养着,丝毫不知这世上人心险恶。
他反问:“你想与我成婚?”
桃夭颔首:“若是先生愿意,我自然想。”这样她就可以一直留在宋家。况且,先生这样好,肯给她做赘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断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怕就怕她家里穷委屈了先生!
桃夭又想起宋大夫说的话,补充,“我也很喜欢先生的。”
谢珩出言讥讽,“你不是很喜欢你的莲生哥哥,这么快就喜欢旁人?”
桃夭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喜欢莲生哥哥,为何不可喜欢先生?”
谢珩这才明白,她也许根本就不懂得区分对一个人有好感,与对一个人有男女之情有何区别,只好道:“成婚是缔结两姓之好,男子对女子托付中馈,女子为男子绵延子嗣,乃是人生大事。你连我名字都不识得,就这样轻易要我入——”
他实在无法把“入赘”二字说出口,“与我成婚,将来若是后悔怎么办?”
桃夭想了很久,摇摇头,“我不晓得先生说的这些,我只知道成婚就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你对我好,我对你好,长长久久在一起,偶尔吵架也没有关系的。”
说到这儿,她瞟了一眼谢珩,“先生无家可归,我以后会让着先生的。”像莲生哥哥让着她那样。
谢珩怔愣片刻,“即便我以后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你也无所谓吗?”
桃夭盯着他的右腿看了好一会儿,蹙眉,“先生的腿,以后都不能走路了吗?”阿耶怎么没有告诉她?
谢珩颔首,试图她知难而退。
果然,她沉默了。
谢珩松一口气。既是她自己不愿,那就不关他的事。
谁知她突然似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一脸郑重向他承诺,“那,那我愿意一直养着先生。先生放心,我绝不会不要你的!”
说罢,咬了咬自己白嫩的指尖,偷偷瞧他,“那先生,真要与我成婚吗?”
谢珩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就泄了气,揉捏着鼻梁骨,“成。”
原来阿耶没有骗人!
桃夭突立刻起身,“那我现在就去跟阿耶商量办婚事!”
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向谢珩保证,“成婚以后,我什么都听先生的!”
*
宋大夫在院子里不断徘徊着,眼睛时不时瞟向东屋,还没有走的张氏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里头的郎君与桃夭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突然,东屋的门开了,桃夭从里面走出来。
宋大夫立刻与张氏迎上前,不等开口,桃夭便道:“原来先生真肯入赘!”
两人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去。
张氏喜道:“既然这样,那就赶紧成婚,免得夜长梦多。”
话一出口,便道自己失言,果然桃夭眼神里露出一丝迷惑,正要问,一旁的宋大夫立刻道:“就是,免得陈八两又再来捣乱!”
“说得对!”
想起那个坏人,桃夭就很讨厌,“那就尽快!”
*
为避免夜长梦多,宋大夫找村里会看风水的赵财神选了最近的黄道吉日——七日后完婚
乡下人成婚简单,不过是买些龙凤蜡烛,贴了红彤彤的剪纸,而入赘比嫁娶更简单,再加上谢珩已经住到家里头,省去迎亲的仪式,只需要办酒席就好。
只是步骤虽省,彩礼钱给多少倒成了问题。
宋家本来就穷,再加上因莲生娘打人还赔了刘媒婆四贯钱,家里就只剩下两贯钱,且置办酒席至少也得三贯钱,连酒席钱都不够,更别说彩礼钱。
桃夭跟宋大夫蹲在后院商量了半日,商量来商量去不能委屈谢珩,决定去跟张氏借十贯钱,其中九贯钱作为谢珩的彩礼。
张氏对于这桩婚事本就喜闻乐见,立刻取了十贯钱给她,并教了桃夭一些招女婿的注意事宜。
不管她说什么桃夭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张氏乐了,“你这孩子,我说什么你明白吗?”
桃夭又点头,“晓得了,我会对先生很好很好的。”
张氏一时无语,心想这孩子心眼这么实在,怕是成了婚必定要被那谢三郎拿捏得死死的。
桃夭倒没多想,乐呵呵拿钱回家。行到池塘边,见池塘边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正是赵冬至。
赵冬至一见她便迎上前。
桃夭想起上次冬至娘的话就很害怕,下意识后退两步,“冬至哥有事?”
赵冬至见她躲着自己,心里愈发难受。
他打小就喜欢她,可是她眼里从来就只有一个莲生哥。后来莲生哥去了,他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可没想到……
他心有不甘,“桃夭,你真要跟他成婚?”
桃夭点点头,“先生他很好的。”
赵冬至见她提起那人一脸温柔的模样心里更加难受,“你是不是因为他跟莲生哥有些——”
桃夭打断他,“先生肯入赘,是我高攀了先生。”
她这样一说,赵冬至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莫说入赘,他连娶她阿娘都要死要活。
桃夭生怕又被冬至娘看见,不等赵冬至说话,一路小跑着回家。一进屋后就拿红绸子把九贯钱包好,这才朝东屋走去。
进了东屋,谢珩正在看书,见她进来,也只是淡淡抬了一下眼皮。
有些气喘吁吁的桃夭把红绸子包好拿到谢珩面前,有些腼腆地抿抿唇,露出两个酒窝,“先生打开看看?”
谢珩头也未抬,“何物?”
头一次招夫婿的桃夭有些羞涩,“是给先生的彩礼钱,一共九贯钱。先生若想买什么拿去买。”
她话音刚落,谢珩面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桃夭见状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先生是不是嫌少?”
谢珩见她眼神里透着希冀与小心,忍了又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无!”
不疑有他的桃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我先去准备礼服。”
她人走后,谢珩一把抓起桌上的钱要丢入后窗,却听到她在外头跟宋大夫嘀咕,“阿耶,先生是不是嫌我们给的彩礼钱太少,我瞧着他不太高兴,要不我再去借一些来,等成完婚,我赶紧把上次兰子姐姐给我的刺绣修完,刚好可以拿来还债……”
谢珩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铜板,最终放到一旁去,不断揉捏着眉心,把心头的那股怒火强压下去。
*
彩礼钱给了,酒席也置办妥当,转眼便到成婚这日。
成婚的前一晚,精神有些紧张的桃夭躺在床上不知为何总也睡不着,以至于次日一早眼睛都熬得有些肿。
好在行礼是在黄昏后,她煮了两个鸡蛋热敷了一下,到了下午便消了。
这时院子外头已经陆续来了参加婚宴的人,她赶紧把铺陈在床上的嫁衣穿上。
嫁衣是两年前做的,当时穿着有些大,如今穿有些紧了。那次成婚也很匆忙,莲生哥哥都快不行了。
桃夭看着镜中一身嫁衣的新娘子,恍惚间像是回到两年前成婚那日,一时之间竟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她正掉泪,一脸喜气的莲生娘带着帮桃夭梳头的张氏进来。
莲生娘现在永远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心里认定这就是宋莲生跟桃夭的婚礼,以为她是高兴,连忙哄她几句便去东屋催促谢珩了。
张氏见桃夭眼泪在眼圈打转,知道她定是触景伤情,忙安慰她,“招赘婿可不兴哭。”
桃夭又听话地把眼泪憋回去。
等梳妆完,屋外的主婚人赵里喊着吉时到了。
手持绣扇遮面的桃夭被张氏搀着从屋里出来,身着礼服的谢珩也被莲生娘推到院子里来。
桃夭悄悄打量谢珩一眼,心里越发觉得礼钱给得实在太少。
先生入赘她家实在委屈了!
*
由于村里头一次招赘婿,整个村的人几乎都来了。
宋大夫对外便说谢珩是桃夭的表哥,因家道中落所以入赘到他家里来。
大家原本还疑惑捡来的桃夭哪里冒出来一个表哥,眼下瞧着坐在身着红色礼服,面如冠玉的谢珩,心想桃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好福气,一个宋莲生这样的人物都叫人消受一辈子,又来个神仙赘婿。
女人们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磕着瓜子也堵不住嘴,七嘴八舌地议论。
“说是摔断腿,我瞧肯定是残废!”
“就是,要不然正常男人谁给人上门做赘婿。”
说着亲着,好像谢珩真成了残废,一口气儿又顺了。
尤其是春花娘,嘴巴一张一合,瓜子皮儿乱飞,“这桃夭啊,就是命不好,又找了个病秧子,也不知能活多久。”
在人家的喜宴上说这种话被人听见那是要被人抽嘴巴子,大家虽然爱说个是非,可这种话着实恶毒,一时之间谁也不敢接茬。
这话刚好被正帮着招待的张氏听到,冷笑,“你命好,你也去找个这样模样人品的来!”
春花娘想顶回去两句,见一瞪人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跑出来的赵仲和站在一旁看着她,把嗓子眼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哼,走着瞧!
一看就不是长命相!
*
面无表情的谢珩冷眼看着乱糟糟的院子里乌泱泱的人,只觉得像是有一万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作响。
他找了个借口去如厕,谁知才到后院那丛郁郁葱葱的竹林旁,就看见宋大夫与一个膀大腰圆,一身横肉的中年男人在西北角鬼鬼祟祟。
丛林茂密,两人并未瞧见他。
只见宋大夫一脸沉重,“说得是,农村人不就图个传宗接代吗?”
那人颔首,“谁说不是呢,可是他不愿意,也没法子啊。”
“谁说没有法子?”宋大夫阴恻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只要把这个放入水中……”
谢珩心下一沉,只觉得宋大夫那张面孔格外可憎。
竖子当诛!
他还欲再听,前头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不知有谁喊了一嗓子,“奉太子殿下口谕,请桃源村宋家寡妇宋桃夭出来听旨!”
谢珩面色一凛:那个在金陵夜夜笙歌的“太子殿下”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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