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低
【七十一】
夜色更加深沉, 偏房前的廊下点着两盏檐灯,在风中摇动着,光线半明半昧。
元阑听着秦安的指导, 小心翼翼地将俞安行伤处的衣服妥帖解开。
先前用来救急用的绷带已完全被鲜血浸了个透, 连原本的颜色都快瞧不出来了。
“啪嗒”一声,秦安打开药箱, 直接用剪子将那层绷带剪开。
没了束缚,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便直接显在了众人眼前。
皮肉翻滚, 深可见骨, 源源不断有血流出。
秦安一手用干净的帕子捂住血, 一手拿着止血用的药粉,轻洒在伤处。
因着那伤口极大极深, 转眼半瓶药粉便见了底。
上完了药,秦安方才执起已用火消毒过的针线,一针一针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仔细缝合起来。
针尖刺透皮肉,又从另一处皮肉里钻出来。若是凝神细细听,还能听见皮和肉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响动。
饶是见多了死伤的元阑也忍不住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俞安行平静地看着秦安的动作,倒仿佛受伤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待完全处理好伤口, 已至了夜半,国公府内一片阒静。
元阑手中擎着灯盏,暖黄的火光照亮青石铺就的小径。
俞安行的身影从偏房里出来, 落在晦暗光影中的五官精致,犹如一幅水墨画。
他步履从容, 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是翩雅的风度。若是忽略他那苍白到极致的面庞, 只会让人以为他突然来了兴致, 正悠闲秉烛夜游、与友畅谈。
停在小径中央, 俞安行回头看了身后的元阑一眼。
“查清楚了吗?”
常年都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元阑对路上会遇到刺杀一事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这么明晃晃地冲着俞安行而来的却并不多见。
毕竟,在人前,俞安行只是一个疾病缠身的国公府世子,体虚到连马都驾不得,能活到几年也未可知,何至于会有人如此大张旗鼓地要取他性命?
“回主子,不是宫里的人。”元阑提着灯,附到了俞安行耳畔。
听到扈氏的名头,俞安行轻挑了挑眉。
元阑仍在继续说着。
“……经了审问,他们说收了钱之后就一直在幽州城门等着了,一路跟着我们的人马从幽州回了京都,只一直都没找到好的机会下手,眼看着我们就要进了京都,城里的守卫森严,他们担心到时再下手只会更加困难,这才会趁着今夜下的这一场雨搞了这一出……”
俞安行静静听着元阑的话。
启程回京都一事,他决定的突然,甚少人知晓他的行踪,但一路上都隐隐察觉到有人在跟着。
只一来他急着赶路,二来为避免打草惊蛇,便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在快回到京都的城郊小道上,那伙人终于现了身……
略一思忖,俞安行想到了前不久刚差人送到姑苏去的俞怀翎。
只是不知今夜的刺杀,全是他同扈氏的本事,还是他二人背后的谁……
俞安行慢慢抬头,眯眼看向远处深沉的夜幕。
细碎的星子一颗接着一颗从云层后冒了出来,与雨后的明月一道高悬。
到浴间里洗了澡,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青梨方觉整个人舒服了下来。
她倚在桌前,捧着小鱼才刚端上来的一碗姜汤,小口小口地抿着。
大半碗汤喝了下去,她却没尝出什么味道,脑子里想的都是今夜俞安行受伤的事情。
显然,俞安行身上受的伤,元阑知晓,秦安也知情。
风寒不过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借口。
而这要瞒住的人里面,自然也包括她……
想到这,青梨握着瓷碗的手缓缓收紧,心里堵了一口不上不下的闷气。
就连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她也全然没有反应。
候在青梨身旁的小鱼见了进来的俞安行,刚要弯腰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在出神中的青梨,小鱼噤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俞安行一步步朝桌边的人走近。
低头时,他高大的身形遮去了屋内温暖的烛光,将青梨的身子完完全全沉浸在他的阴影中。
被这突然而至的阴影笼罩,青梨思绪猛然回笼。
眼眸轻抬,入眼的是男人线条流畅的薄唇。
再往上,便是高挺的鼻梁、如星的长眸。
俞安行的相貌出众,即便是这个角度,也丝毫不输俊朗。
只是此刻,青梨看着他沐浴在烛光下俊美无俦的容颜。
明明她和他离得这么近,她却觉得与他之间始终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
直至今夜,她才发现,俞安行的身上,藏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却好似怎么都瞧不清楚眼前的他。
喉间微动,青梨压下涌动的情绪,瓮着声开口:“你身上的……”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青梨眼皮一跳,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停住,她改口:“……你的风寒……严重吗?用过药了吗?”
“只是普通的风寒。方才我已经喝过了秦伯开的药,睡上一觉,应该明日就能好了。”
俞安行说着话,目光停留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之上。
青梨自知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眼睫颤动了几番,没拆穿他。
也顺便低下了眼,不再去看他。
他身上衣服已换过,想来秦安应已替他将伤口都处理好了。
他的伤……应无甚大碍……
青梨不再多问,起身将金漆托盘上另一碗正冒着热气的姜汤递到了他手边。
“我让小鱼也给兄长准备了姜汤,兄长今夜也淋了些雨,趁着热把这姜汤喝了,驱驱寒。”
俞安行抬手接过,掌心无意中轻碰到她指尖,眉眼登时便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他的体温本就偏低,可眼下她手心的温度比他还要更凉,像刚刚才从冰窖里出来。
俞安行将姜汤放好:“怎么手怎么冰?我让元阑将秦伯找过来再给你瞧一瞧。”
青梨忙拉住他。
“这么晚了,就不用让秦伯再过来……我就是来了月事……所以小腹有点疼,到时我自己揉上一揉就好了……”
闻言,俞安行一怔。
女子来月事……小腹会疼么?
他看着青梨血色淡淡的唇,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带到暖阁:“你先去睡。”
青梨躺在床上,看着不远处俞安行的背影,缩在衾被下的指尖缓缓摩挲。
她以前从未留心,方才同他指尖相触的刹那她才发觉,他虎口处覆着一层粗糙的茧子……
可他一个常年只握笔的人,虎口怎可能是这般模样……
烛台上的火光在眼前跳跃,残影落在垂地的床帷上。
各种想法在脑海里堆积,青梨本就不舒服,今日又在国公府和栖霞寺之间奔波了快一天。
纵使她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但一沾枕,仍旧敌不过生理上的疲惫与困倦,很快就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太过劳累,青梨这一觉睡得沉,就连身畔多出了一个人,她也全然没有知觉。
从浴间出来,俞安行直接进了暖阁,轻车熟路地掀开帷帐躺了上去。
床榻上,青梨睡姿乖巧,整个人在靠墙的角落里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俞安行半支起身子,看到她搭在小腹上的右手以及睡梦中仍旧微皱的眼眉。
一只手臂伸了过去,从后将青梨揽住。
俞安行将人拥入怀中,大掌解开她牙白中衣的系带,覆在她小腹上,打着旋轻轻按压。
小腹的疼痛隐隐得到些许缓解,青梨低低呓语几句,眉头渐舒展开来,还不自觉地往俞安行怀里拱了拱,一不小心便蹭到了他胸膛上才刚被秦安处理好的伤口。
有撕裂的痛感传出。
俞安行却毫不在意,反而还用力把人往自己的怀里按得更紧。
似乎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真切感受到,她人就在他怀里。
夜风拂过二人,空中弥漫起一层淡淡的蔷薇甜香。
俞安行知道,这是她身上的味道。
很好闻。
他紧紧贴着怀中的人,高挺的鼻梁嵌入她颈窝里,迷恋一般地嗅着她。
停在青梨小腹的手依旧在轻轻按压着。
只是动作越来越缓。
渐渐地,就变了味。
粗糙的大掌往女子柔软的腰窝而去,轻掐了掐。
又继续往上。
直至柔腻的丰盈充斥了掌心,方停了下来。
佳人稳稳在怀,俞安行这才阖上眼。
只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国公府张灯结彩,是一派喜庆热闹的红色。
那个整日喊着他兄长的人穿上了大红的喜服,眉眼娇羞含笑地倚在苏见山怀中。
他朝她伸手,却只被她冷冷扫了一眼。
梦境逐渐变得扭曲。
他眼睁睁看着青梨从自己身边离开,扯上苏见山的袖子,一声又一声地唤他:“……见山哥哥……”
俞安行睁开眼睛,猛然惊醒。
院子里阒无人声,一片寂静中,偶有几声清晰的虫鸣。
怀中的人靠在他怀里,睡得正安稳。
双眸紧闭,一呼一吸间,小巧秀气的鼻尖轻轻翕动。
他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檀口之上。
想到刚才那个一晃而过的梦境,俞安行低头,泄愤似地轻轻咬上了一口。
她居然会和苏见山……
即便那只是一个梦,他也绝不允许。
春末的天带上了几分初夏的燥热,无端勾得人心猿意马。
那点报复性的啃咬早已情不自禁变成了舔舐。
舌尖顺着青梨微启的牙关长驱直入。
吮吸、含弄。
唇与唇相贴的缝隙中,有被勾起的几线银丝。
暧昧勾缠的水声让后半夜的风都带上了沁人心脾的缱绻。
远处。
苍穹浓墨般的暗色渐渐褪去,天快要亮了。
***
晨雾迷蒙,笼罩了大半个沉香苑。
半敞的窗牖外,早起洒扫的丫鬟和婆子们抱着扫帚穿行廊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窸窣。
破天荒的,俞安行第一次醒的比怀里的人早。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下床关上窗,将远处小丫头们低低的嬉笑声隔绝在外,复又回头看榻上的人。
青梨似乎没有被下人们的动静吵醒。
清晨柔和的曦光从细细的窗缝间挤进来,温柔地笼罩住依旧还在梦中的她。
细腻的雪腮透出一层淡淡的粉色,瞩目耀眼,恍若是在枝头才刚绽开的一朵蔷薇花。
俞安行看着她比昨日里要更显红润的唇瓣,终是忍不住,俯身下去轻啄了啄。
待他再直起身子,已是又过了些时候。
提步出了暖阁,他抬手挑开内间的珠帘。
帘子上的琉璃珠子一碰,发出了一点极轻的碰撞声。
那本该还在沉睡的人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得一颤,又死死屏息咬住了唇。
小扇子似的长睫颤了又颤,却怎么都不敢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搬
【七十二】
晨光熹微, 天边的朝霞是潋滟多变的粉紫色,映衬着院子里将退未退的朦胧晨雾也染上了一层惹人怜爱的淡淡玫瑰色泽。
梳洗完毕,俞安行走到门前, 长指触上门板, 又回头再看了一眼床榻上那人,方才推开门出去。
他看向等在门口的小鱼, 压低了音量:“你家姑娘还没醒,让她多睡一会儿。”
“……唉、好……”
小鱼连忙应下, 又觉得奇怪。
往常自家姑娘也是会贪觉的, 但可从来不会睡那么晚。
心里纳闷, 小鱼刚要探头往屋子瞧上一两眼,门却被俞安行给一把关上了。
耳边, 俞安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初夏的微风吹动薄薄的纱帐,隐约可见那抹睡于床榻之上的玲珑身形。
又再等了许久,直到确认俞安行已经离开,再无人会过来,青梨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水眸里光彩分明, 未见半分初醒时的迷茫, 显然是已经醒了许久。
她缓缓抬手,指尖抚上微肿的嫣红唇瓣,上头似乎还残着那人肆意横冲直撞的气息。
方才……她有些喘不过气……只差一点, 她就要憋不住了……
想到他的唇覆上来时绵软的触感,青梨一双耳尖涨得通红。
直至小鱼进来伺候梳妆时, 她脸上的温度还未能散去。
梳好了妆, 小鱼唤了小丫头去厨房置备早膳, 自己则端了一碗甜汤过来。
汤的香味有些熟悉, 青梨知道这是小鱼遵着秦安的药方给自己熬的补气血用的汤。只是自从俞安行去了幽州之后,她就让小鱼不要再准备了。
毕竟这汤用到的都是沉香苑里的药材,那时她想的是,不想再欠俞安行更多……
青梨瞥了一眼小鱼手边的甜汤:“……之前不是和你说过,这汤不用再熬了吗?”
“姑娘,这汤是世子今早离开时特意吩咐厨房为您准备的,可不干奴婢的事。”
小鱼将甜汤往青梨眼前推了推,笑得开心。
“世子同厨娘说了,以后每日都要准时给姑娘备一碗,一日也不许落下。奴婢看,这府里,没人比世子待姑娘更好的了。”
清澈的汤面倒映出青梨沉静的眉眼。
她半晌没有说话。
无论是昨夜意外窥到俞安行受伤一事,还是今早的……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
品行端方、清正高洁……
这些词,说的好像是他……
可又……根本不是他……
窗牖处的凉风一吹,将青梨耳边的碎发吹得纷纷扬扬,也将她的心思吹得七离八散,思绪在脑海里纠结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小鱼。”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倒是吓了小鱼一跳。
她朝青梨弯腰俯身,利落应道:“哎,姑娘,奴婢在呢。”
“我想搬回椿兰苑去。”
阳光穿透云层,悠然洒落在院子角落里那株日益繁盛的芭蕉上。
宽大的芭蕉叶片下,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夹杂在草丛中的小花儿还含着清晨的水雾,将开未开。
男人的皂靴从旁经过,惊得那几朵娇柔的小花轻轻摇晃,空气中弥漫起一阵淡淡的花香。
俞安行的伤口每日皆需要换药,是以秦安这几日便暂住在了沉香苑。
虽说身上的伤需静养,但由着秦安替自己换好药之后,俞安行仍得要进宫一趟。
明面上,他是被李归轩派到幽州去协助俞怀翎和祝光二人的,如今他自己一人先提前回来,进宫禀告幽州的情况,自是情理之中。
一炷香尽,俞安行从御书房出来,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缓缓往城门方向而去。
不远处,从椒房殿行来的祝皇后站在御书房门口,看着俞安行缓缓行在宫道上的身影,久久未动。
直到那太监唤了又唤,她才回过神,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进了御书房。
“听说皇上夜里近来常犯头疾,臣妾让人备了安神汤,皇上趁热喝。”
祝皇后说着,将汤盅从食盒中拿出,只当做没看到御书房里那个衣衫凌乱、两颊生靥的宫女。
李归轩以手掩唇重重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朕还有几本奏折未看,先放那儿吧。”
“……是。”
将汤送到,祝皇后也不多留,转身离开。
眼看着祝皇后的背影越来越远,李归轩方收回手,看着掌心中咳出来的一滩鲜红血迹,再抬眼去看那碗才送过来的安神汤,目色沉沉。
回到椒房殿,祝皇后倚在美人榻上,阖眼小憩,出现在眼前的是李归轩那一张日渐消瘦却又依旧矍铄的面庞。
睁开眼,祝皇后看了身旁的宫女一眼,冷着声吩咐。
“下次,再加大剂量。”
宫女出列,低声应了声是。
再无人说话,偌大的椒房殿里,又恢复了沉沉的死寂。
时辰渐晚,外头的天边接连滚落下一片又一片红霞。不多时,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热烈瞩目的火红色。
在斜阳的映照下,宫城的琉璃瓦愈显金灿,锃光瓦亮的,好似能够直接照出人的脸来。
从宫里回到国公府时已近日暮时分,马车停在府门口,俞安行从车上下来,落在地上的影子被苍茫的暮色拉成长长的一道。
进了沉香苑,俞安行先抬眼往小花厅看过去。
他知道,往常天气好时,祝晚玉到府上找青梨,她总爱带着祝晚玉到小花厅里说话。
可今日,小花厅里一片空荡。
不仅如此,如今天光虽还未全暗下去,可整个沉香苑却比悄无人声的夜半时分还要更加安静,比之往日少了那么一两丝的生气。
有丫鬟听到了俞安行回来的动静,匆匆忙忙地从拐角处绕出来,迈步迎上前去行礼:“主子……”
元阑一直负责掌管着整个沉香苑里的下人,他看出那丫鬟面带急色的模样,开口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惶惶看了元阑一眼,磕磕绊绊地将事情给说出来。
“是二姑娘……二姑娘说主子从幽州回来,身体看着比之前的情况好上许多,无需她照顾也行……且她最近正在和苏公子议亲,要回椿兰苑去好好做上一些准备……奴婢劝二姑娘等主子回来再做打算,可二姑娘铁了心要回去,早上连早膳都还没吃,就收拾东西回椿兰苑了……”
俞安行听完丫鬟的话,唇边掠出一丝冷笑。
他不过去了幽州一趟,她的胆子倒是大了。
先是趁着他在幽州的时候同苏见山议亲,如今又趁着他离府之际自己一声不吭地搬回椿兰苑,她待苏见山,可还真是情深意切。
感受到周身骤然降低的气压,元阑的头皮紧了紧。
他也不知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按理说,这二姑娘瞒着自家主子同苏见山议亲,怎么说都该是二姑娘的不对才是,可看眼下这情形,倒好像是他家主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会让二姑娘如此匆忙就离了沉香苑……
元阑看着俞安行,试探性地小声开口。
“主子……要不属下现在去将二姑娘劝回来?”
抬起眼皮,俞安行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用。”
这般漠然的语气,倒好似是在说元阑多管闲事一般。
元阑低下头,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敢再多说。
俞安行继续往前走。
高大的身形在晦暗的暮色中穿过回廊往前而去。
只他面上不见往日在人前的笑意,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浑身气势冷然若冰雪。
元阑快着步子跟上,心里料定俞安行心情不好,余下的半日一直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侧,唯恐哪个不注意便惹了他不快。
但到了晚间,俞安行的一切依旧如常进行,和之前青梨在时并没多大区别,心情也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若非要揪出那么一点不同,大抵便是俞安行今夜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不过俞安行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之人,元阑也未将这一点放在心上。
到了要歇息的时候,熄了灯,元阑悄声退出去。
俞安行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他抬手抚过身畔,指尖却只捞到了一片冰冷的空荡。
在幽州时,他也是自己一个人,但那时心里有所期盼,盼着能早日归京,也不觉有什么。
如今回来了,才惊觉夜里孤身一人竟是如此难捱。
他独眠房中,元阑退出去之后,听着他的命令,留下了暖阁里的一盏烛火。
夜色缓缓爬入窗棂,他听着院子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绿叶,有一种入骨的孤独。
某些习惯一旦养成,原是无法戒掉的。
诚然,他也并不想戒掉。
只是她……
一股异样的情绪令俞安行胸口涨满。
他压下要去寻人的冲动,披衣起身,将房内的烛台一一点亮。
有滴烛泪一不小心滴落,刚好掉至他手背,他却恍若未觉,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澄黄的暖光照亮厅室,驱散了沉凝许久的黑暗。
就像,她第一次,在他房里过的那一夜。
手里的火折燃尽,俞安行凝神看着手背上那滴早已凝固的烛泪,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到小柜里翻找起了祛除疤痕用的玉颜膏。
守在门外的元阑看着一盏又一盏接连亮起来的烛台,侧耳听着屋里的响动,忙敲门进来察看情况。
跳跃的火光下,他看到坐在桌旁低着眉眼给自己上药的俞安行,有些诧异。
“……主子,您不是早就已经歇下了?怎么又突然起来了?”
俞安行未应。
上好了药,才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他。
“明日一早,将我风寒加重的消息传出去。”
作者有话说:
(修改的时候我把这一章开头的部分内容挪到前一章去了,没有看到的宝可以返回前一章的结尾噢~)
第73章 故
【七十三】
“……元护卫, 这汤我们姑娘不喝,您拿回去吧,下次也不要再送了。”
站在沉香苑的院门前, 小鱼将装着甜汤的食盒交还给了元阑。
“可是……”
元阑看着那原封不动的食盒, 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有苦说不出, 却也只能伸手接过。
他也不想送的。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的房门,元阑无奈摇了摇头。
如今自家主子和二姑娘两人不知闹了什么不愉快, 他夹在中间, 倒里外都不是人了。
四月已毕, 将将入夏,拂到脸上的微风裹挟着夏日特有的热与燥。
炎炎的日光下, 墙角那株芭蕉生机冉冉,垂落的叶片宽大,遮出了一片阴凉。
小鱼从旁经过,回到椿兰苑时,先抬头往支摘窗下看了一眼。
自家姑娘仍同她刚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地坐在窗畔书案前对着账本。
同在沉香苑时相比, 椿兰苑的摆设自是要简单许多。
书案一角的小香炉内点着安神的淡香, 烟丝从炉鼎斜斜升腾而出。
几步远的长廊上新挂上了一串刚做好的竹风铃,被风一吹,风铃轻晃, 响声悦耳,在烦闷的夏日里, 自带上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闲适意味。
恰逢老太太派到沉香苑去的几个婢女从旁经过, 带出来的那一阵动静有些吵人。
青梨却像根本没听到一样, 低低垂着的眉眼娴静美好。
她抬手, 纤指拨动算盘,仔细算了几番,才又提袖,笔尖重新蘸墨,在有误的那一笔账下做出标记。
看着青梨专注的模样,小鱼不敢出声打扰。
她觉得自家姑娘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打她主仆二人从沉香苑里搬回来,如今已过了四五日。
这期间,关于世子爷风寒加重的消息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公府,静尘苑的老太太每日都会带着俞青姣过来察看情况,府中独青梨一人岿然不动。
要知道,之前俞安行生病时,青梨往沉香苑送去的鸡汤可从未断过。
风吹落枝头的一片嫩叶,兜兜转转飘过窗棂。
青梨合起账本,恰好将那片绿叶夹在了书页之中。
小鱼见状,知晓青梨应是已经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好了,忙上前回禀。
“姑娘,奴婢已照您的吩咐将那甜汤给送回去了,只是……听说世子爷的情况比昨日要更糟糕了……您真的不去看一看吗?”
祝晚玉今日一早便从铺子里将新的账本给青梨拿过来了。
此时听小鱼这么一说,也点头随意附和了几句:“反正沉香苑就在隔壁,过去一趟也要不了多久。”
听说俞安行从幽州回到京都时,祝晚玉被吓了一大跳,一下便猜到他应是知道了青梨同苏见山议亲的事情。
虽说在当初送往幽州的信件中,她只字未提苏见山的名字,将这事彻底瞒了下来……但俞安行留在青梨身边的眼线断不可能只她一人,她也只能瞒得他一时……
今早路过沉香苑的时候,祝晚玉的两条腿都是打着颤的。
好在青梨搬回了椿兰苑,她不用再时时刻刻对上那一双无处不在的长眸。
思及此,祝晚玉悄悄松了一口气,就见眼前的青梨收好账本,起身问她:“我今日这衣裳可适合出门?”
今早梳妆时,青梨让小鱼给自己点了脂粉,身上换上了一袭藕粉颜色的修身衣裙,裙畔绣着几朵将开未开的木莲。
青梨本就生得美,裙裳掩映的体态玲珑,光是站在那儿,从胸前到腰腹处起伏的弧度都格外迷人。
就连祝晚玉都看痴了一瞬。
又听青梨说是要出门,想到了什么,忙上前揽过青梨的手臂,在她耳边压低了音量。
“……你是要现在去沉香苑?小鱼不是说,老太太派了许多人过去……你去或不去,其实都行……”
祝晚玉虽刚刚嘴上顺着小鱼那么一说,但她私心里并不想让青梨过去。
俞安行的人都在暗处,她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应付,想着若到时俞安行诘问,她能以这为借口推脱开。
总归她都照着他的吩咐做了,青梨不去看他,她也不能直接把人绑过去。
再一想到青梨现在在同苏见山议亲,日后能同苏见山好好生活,她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上一些……
想着想着,祝晚玉晃了神,青梨拍拍她挽上来的手臂。
“我不去沉香苑。是昨天苏夫人让人递了消息过来,让我今日陪她逛一逛街,眼下时辰已经快到了。”
“……原来你是去见苏夫人啊……我还以为……”
祝晚玉神情松了松,没注意到青梨停在自己身上的、那抹细细探究的目光。
“待会儿我顺路会去五芳斋一趟,你可要那铺子里的荷花酥?”
荷花酥?
祝晚玉想了想,隐约记起之前曾听青梨提起过某家铺子的荷花酥好吃。
同俞安行说过之后,第二日元阑便提了一整盒那铺子里刚出炉的荷花酥等着她,让她交给青梨。
想来应是因着这一桩,青梨才会想着要给她带一份回来。
但她并非姑苏人士,对荷花酥一类的姑苏小点也并不十分热衷,因此对青梨摆了摆手:“我不要那劳什子的荷花酥,你好好去赴苏夫人的约才是。祝府的马车一直在门口等着,待会儿我就回府去。”
见祝晚玉如此说了,青梨也不再坚持,只临走时,又多看了她一眼。
转过身去,青梨面上笑意收敛。
初夏澄黄的光束坠落,恰好映照在那张昳丽的姝容之上。
青梨虽不是在京都长大,也不常出府,但之前为了娘亲留下的那家铺子,她费了许多心思。对京都街上各处的店铺,她倒是比祝晚玉还要更熟悉。
五芳斋,根本就没有荷花酥……
显然,之前那些吃食、首饰……都是有人经了祝晚玉的手,送到她面前的……
心里想着事,青梨脚下的步子慢了许多。
跨过月洞门时,刚好碰上一溜从沉香苑里出来的小丫头们。
见了青梨,小丫鬟齐齐弯腰唤了一声:“二姑娘。”
青梨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远处角落的芭蕉上。
那株芭蕉的长势很好,同她搬回去那日相比,眼下通体油绿的颜色更加喜人。
顺着芭蕉树往后看去,房间的窗牖紧闭,庭院里空无一人。
待那几个小丫鬟渐次走远了,青梨才回过神。
她收回目光,看了小鱼一眼:“让你带的银子都带上了吗?”
小鱼掂了掂自己袖袋里装着的沉沉重量:“放心吧姑娘,奴婢早早就备着了。”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
本紧紧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打开。
俞安行立于窗前,看着那抹穿过廊下的藕粉背影。
她走得干脆,毫不停留。
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分过来半束……
两厢对比之下,元阑再看向自家主子的背影,只觉莫名带上了那么一股既哀愁又幽怨的意味。
正想着呢,那头的俞安行突然转过身来,不见底的深眸定定停留在身上,让元阑心虚地低下了头:“……主子……”
“之前让你找的人,可到京都了?”
见俞安青突然问起这事,元阑忙拱手汇报情况。
“属下今早刚得了消息,眼下船已快到码头了,人今日就能到。”
日光洒上河面,泛起的涟漪也带上了粼粼的光泽。
京苏运河辽阔,船只行来又往去,袅袅水雾中,依稀可见远行船只高耸入云的桅帆。
码头行人如织,脚步声、交谈声、船行声……各处吵闹声响汇聚一处,是嘈杂的烟火气息,无端地便多添了几分空气里的燥热。
虽是一路乘马车而来,但下车时青梨身上仍不可避免地出了一层薄汗。
好在运河边的风大,人站在河堤边上,很好地解了身上的暑热。
苏夫人热络地牵起青梨的手,一路沿着岸边往前走。
“今日本来见山也是想过来的,奈何太子那边又有事,他实在推脱不开。你懂的,男子,总要以事业为先。”
“没关系,刚好我有事想同苏夫人单独说。”
裙角被风微微扬起,青梨看了一眼小鱼,小鱼忙将在怀里揣着的那根莲花玉簪双手递了过去。
早在昨天夜里,青梨就已经想好了。
今日她特地和小鱼早了一个时辰出发,还多带上银钱,为的就是到铺子里重新买一根一样的莲花玉簪,好还给苏夫人。
若是找不到一样的,她便打算直接折算成现银还回去。
好在那莲花玉簪的样式很受京都姑娘们的喜爱,掌柜的又新进了一批货,刚好便让青梨碰上了。
“这是之前夫人赠我的簪子,实在太过贵重,我想了几日,还是决定不能收下。我想,夫人日后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合适这簪子的有缘人。”
青梨话里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苏夫人面上笑意僵在唇角。
就凭青梨这样的出身,两家议起亲来,她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儿子吃了个闷亏。可眼下她还没说什么呢,竟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么给先拒绝了。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未出阁de,指不定背后还有老太太的意思。
越想苏夫人心情越不好,转头便叫上了自己随行的婢女一道离开,只冷冷地留了一句:“既然这是二姑娘的心里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到时我会派人到国公府和老夫人说清楚。”
“夫人慢走。”
青梨福身对着苏夫人离开的方向行了一礼。
若是她直接同老太太说悔婚一事,老太太肯定不会同意,想来想去,也只能从苏夫人这里下手了。
若是几个月前的她,定然会以为现在的她是疯了。
当初的她,是多想许个好人家,立马从国公府里出来。
可眼下……
指尖触上唇角。
青梨记起那个吻。
有一个更荒唐的想法在她心里渐渐成形……
又有大船靠岸,涌下一批又一批的人流。
众人手里皆拿着或大或小的包袱箱子,有远方来客,亦有沧桑归人。
青梨转身往人声嘈杂处看去。
码头人头攒动,她眯眼往远处瞧了瞧,目光一晃而过。
在看到那个同记忆中相重叠的脸时,她手脚霎时冰凉,愣在了原地。
小鱼也跟着往码头的方向瞧了瞧:“姑娘,怎么了?”
有人从旁挤过,推得青梨一个踉跄。
稳住身形,她再往前看去,再怎么仔细去寻,都找不到刚刚匆匆一眼瞥见的人。
不可能。
江淮县离京都这么远,那人绝不可能过来。
“没事,”青梨稳了稳心神,摇头道,“是我眼花了,我们走吧。”
载了人的马车缓缓驶过街道。
唐芸紧紧护着背上的包袱,跌跌撞撞挤过人群,看着从眼前走过的华盖马车,盯着车辕处悬挂着的那块国公府的牌子,双目发直。
京都的街巷笔直宽阔,道上车马行人拥挤,小贩的叫卖声犹在耳旁,说笑而过的行人身着绫罗绸缎,瞧来精贵不已。
天子脚下的京都城,比她之前所料想得还要繁华上千百倍。
几月前,唐芸收到了那封信。
单看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她便知寄信之人非富即贵,当即就决定要来京都一趟。
捏紧怀里的户籍文书,唐芸看着眼前给自己带路的小厮。
她之所以藏着那小丫头的户籍文书,不过就是想多捏住吕溶月的一个把柄。
谁曾想吕溶月竟然连文书都不要,直接就坐船离了姑苏……
她本想着,吕溶月那个贱人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定然跑不了多远,没想到她二人不仅到了京都,还这么多年都没回来,想来攀上的定是极富贵的人家……
就连眼下给自己带路的小厮,身形看着都要比其他府上的要高大。
唐芸笑笑,开口问小厮:“……贵人,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小厮连头也未回。
“夫人跟我走便是了。”
穿过街头熙攘的人群,两人一道往城郊方向而去,越走越远,身影逐渐在人群中泯灭。
***
日光穿透枝叶,洒下点点金灿的碎光。
蝉鸣嘒嘒,倏然被一女声打断。
“……什么?可是……你不是心仪那个苏见山吗?”
得知青梨拒绝了同苏见山的亲事,祝晚玉很是惊讶,还要再多问青梨,听到月门外传来了几声响动,又不由侧眸往窗外瞧去。
“许是元护卫又送甜汤过来了,奴婢出去看看。”
虽小鱼已同元阑交涉多几次,但每天给青梨的甜汤依旧照打无误地送过来。
眼看着小鱼要出去,青梨也起身:“我同你一道出去看看。”
既然小鱼的话不管用,她便亲自和元阑说。
掀帘出门,青梨站在门口,没见到元阑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叉着腰站在阶下的俞青姣。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俞青姣双目通红,微昂的下巴却始终未曾低下。
她抬头看向眼前的青梨。
“我知道,兰泽给我的安神香,是你制的……但眼下他遇到了麻烦,你能不能帮帮他……兄长他现在不肯见我,只要你去找一下他,让他出面,一切就都能解决了……”
俞青姣是第一次求人,求的还是她向来看不起的青梨,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说到后头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放心,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让你留在国公府的……”
小鱼本就看不惯俞青姣,眼下见她求人还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愈发不喜。
“大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姑娘虽比不上大姑娘嫡长女的身份,但也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二姑娘,怎么就留不得国公府了?还要大姑娘帮忙?”
“……你还不知道?”
见青梨半天没应声,俞青姣古怪地瞟了她一眼。
“有个女人在门口吵着要见你,手上还拿着你的户籍文书,说是来接你回去的。”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甜
【七十四】
不过是过了几天, 再到沉香苑时,虽院子里的一景一物仍未有所改变,青梨倒莫名觉得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许是对那人的态度不同, 所以相同的景, 在她眼里,感知到的情绪也大不相同。
远远的, 才见到月门后青梨一个朦胧的轮廓,元阑就好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 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 一连走了几步迎上前去。
“二姑娘, 属下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俞青姣躲在碎石小路旁的树丛后偷偷张望着,见元阑咧嘴笑着热情地将人迎进院子里, 再一想方才自己被他冷着脸直接拦在门外,心下不服气,一张脸拉得老长。
不过又想了想,眼下俞青梨是在帮自己做事,才勉强将那点不忿的心思压了下去。
这一次,显然是早就得了俞安行的令, 元阑没有敲门, 直接便冲着屋内比了比手:“二姑娘,您进去吧,主子在里面等着您。”
青梨对元阑颔首:“我知道了, 辛苦元护卫了。”
提着裙裾,青梨跨过门槛。
才刚刚站稳, 手腕突得被人拽住, 男人结实的长臂从旁擦过, “啪”得一声, 门从里面被关上。
男人悄无声息而来,青梨被他堵在了门口狭窄的方寸之地,进退不得。
可他似乎还不满二人之间的距离,一步又一步朝着青梨逼近,将她禁锢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下。
他的衣襟上还有未来得及消散的药味,极轻极淡的一缕,沉沉朝青梨压了过去,勾缠住她的思绪。
青梨仰头,主动对上那对熟悉的长眸。
俞安行的眉梢仍旧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
但越过那层温和与从容,藏着的是更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威慑气场。
在此之前,青梨也偶有疑惑,明明他是一个这般温和的人,为何一对上他时总觉有一股莫名的压迫。
以前她总会觉得是她一时的错觉。
现在才发现,或许,那才是真的他……
从门板处透进来几缕细微的光线,映照着男人精致的五官,柔化了他眼底那抹天然的幽深。
他眉眼依旧,隔着薄薄的一层碎光,青梨瞧不太清楚他的神情,只觉同她之前认知里的他相比,眼下的他有点陌生。
但对于这种陌生,青梨并不觉得害怕。
在椿兰苑里,她独自一人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么多天,反而生出了一股想要更加了解他的冲动。
他心口处那道疤痕是为何、他从幽州回来又为何会受伤……想知道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要在人前戴着这样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具……
青梨在打量俞安行的同时,俞安行也在静静地打量着她。
他早就猜到了她今天会过来。
毕竟,唐芸已拿着她的户籍文书找上了门。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想起他。
而他想要见她,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
俞安行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只恨不得能立即覆上去,狠狠撕咬、啃啮,让她也痛上一痛。
可是他不行。
他怕会吓到她。
她喜欢苏见山那样温雅的男子。
听元阑说,她甚至亲自去赴了苏夫人的约,也没来看过他一眼……
正人君子虽扮了许久,但俞安行心里清楚,他同温雅那些词向来沾不上边,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要她是他的。
俞安行沉沉地俯视着眼前的人,垂落的眼睫遮掩住了眸底的万千情绪,脸上又突兀地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淡淡问了一句:“妹妹过来找我何事?”
青梨看着他的笑,目光下移,落在他胸膛上。
和他在同一室呆得越久,她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也更加浓重。
听小鱼说,秦安在府上接连呆了许多天,还是昨天才从府上离开的。
秦安在府上呆了这么久,肯定是为了处理俞安行的伤。
也不知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青梨抿唇。
“……我来给兄长送平安符。”
这枚平安符,本该在从栖霞寺回来的那一晚便给他。
但她当时无意间察觉到了他的伤……各种情况让她思绪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就将平安符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后来回到椿兰苑时再想起,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俞安行听着青梨的话,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平安符,她双臂已环过了他的腰。
女郎身娇体弱,一双手臂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软绵绵地缠绕而过。
她身上所着的夏衫衣料轻薄,脉脉的温情轻易便渡了过来。
俞安行如遭雷击般僵直了身子。
低下头,便见青梨指尖触上他腰间坠着的那个蔷薇花络子,几个翻转,那枚平安符稳稳当当地同那络子系在了一处。
“这是我上次在栖霞寺里给兄长求的,听说很灵验,希望它能让兄长的风寒快些好,以后再也不要染风寒……”
……也不要再受伤。
青梨眉眼低低垂着,俞安行看不到她面容,只能听到她柔婉的嗓音。
像是微雨般轻润,引得人心一软。
察觉到她要收回手,俞安行一顿,大掌将她重新按了回去,依旧保持着抱住她的姿势。
“我让元阑给你送的甜汤,为什么不喝?”
语气里带了丝若有似无的诘问。
听他又提起这事,青梨的眼睫不自觉颤了一颤。
在不远处的桌案上,还摆放着那个食盒。
是元阑今早送到椿兰苑去,又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那碗汤。
为什么不喝,自然是当时心里有一些生气,生气他为何要瞒她。
瞒她受伤的事……还有许多……
但现在,那点怨气已渐渐没了。
青梨想,她会让他将那些事,一一都说出来的。
指尖揪扯着俞安行腰间的衣衫,青梨抬头看他。
“兄长为什么要让人给我熬汤?”
俞安行一怔,显然没想到青梨会这么问他。
“……我无意间听秦伯说起,女子来月事时腹痛,喝那汤最为有效。”
“那若是柔婉表姐来月事时也腹痛,你也会让人给她送甜汤吗?”
柔婉表姐一词在俞安行耳边兜兜转转了几圈,他才反应过来青梨说的是谁。
宁柔婉从国公府上离开了这么久,他已经差点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只是不知青梨又提起她做什么。
得不到俞安行的回答,青梨不罢休,又接着问。
“若是姐姐也腹痛,兄长会不会也让人给她备甜汤送过去?”
她口中的姐姐说的是俞青姣。
俞安行看着青梨的眼睛。
须臾,他似突然间参透了些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不是他惯常挂在脸上的虚与委蛇的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样一笑,眼底的深寂融于明媚春色中,就连窗外生机昂扬的夏景也黯然失色。
对上他笑意吟吟的目光,青梨耳尖一烫,松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刚走上一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俞安行的声音。
“不会。无论是宁柔婉,还是俞青姣,都不会。”
青梨一回头,便对上他噙着笑意的嘴角。
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也不知是因他的话,还是因他的笑。
她转过身,揭开食盒,兀自端起那碗甜汤,小口小口抿了起来。
俞安行望着她覆了一层水光的红唇,目光顿了顿。
“以后,我让元阑给你送汤过去,记得喝。”
青梨未应。
只觉这汤有些过甜了。
带着暖热的温度,甜滋滋的味道一直蔓延到了她扑通跳动的心口。
喝完那碗甜汤,青梨无意间往窗外望去,瞥见俞青姣藏在月门后的那抹裙角,才突然想起来,她过来沉香苑,还有另一件事……
她倒是……差一点把这桩给忘了。
将空碗搁下,青梨看向俞安行,语气慢了下来。
“其实……兰泽他遇上了一些事情,需要兄长帮忙……”
过来之前,青梨已经听俞青姣说了事情的始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是前几日俞青姣的耳坠在路上不慎掉了一只,那耳坠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是以俞青姣也并未放在心上,左右她妆奁里的耳坠多的是,丢了换新的便是。
但跟在她身边的婢女素珠却多留了一个心眼,自己带着碧落苑里几个小丫鬟去了后照院里一间一间房的搜,刚好便在兰泽枕下发现了那只不见的耳坠。
那头的俞青姣还没得到消息呢,素珠已让小丫鬟将事情传到静尘苑去了。
老太太是极重规矩的,二话不说便让人将兰泽押到了静尘苑,预备打个五十大板,再逐出府去发卖。
莫说打了五十个板子这人还能不能活下去,以手脚不干净的名义被发卖出去的下人,很难再寻到新的人家,即便是幸运有人收回了府上,待遇也只差不好。
听说兰泽被人押走,俞青姣当即便闹到了老太太那儿,可却被莺歌带着人拦在了院子外头。
若论府上还有谁能劝得动老太太的,俞青姣只想到了俞安行一个,但他不肯见她,她便只能来找青梨了。
俞安行听了青梨的一番话,指尖轻叩了一下桌案。
“原来妹妹这一趟,还是为了其他人才过来的。”
他语气幽幽,青梨听着他的话,莫名生出了要同他解释的冲动。
“不是……早在兰泽跟了姐姐之后,我就同他再没什么关系了……只是兰泽的父母曾帮过娘亲,我不能忘了旧恩,眼睁睁看他陷于困境而不顾……我知道兰泽不是这样的人,等这件事解决完,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便全部了了……”
从她口中听到她对另一男子的信任,令俞安行有些不虞。
“那倘若那耳坠真是他拿的,你又如何?”
青梨被这话一噎,一时答不上来。
她想到之前兰泽特地从她这里给俞青姣求的安神香丸……也多多少少猜出了兰泽对俞青姣的心思,若兰泽一个行将差错,她也不敢保证……
“眼下事情还没查清楚,祖母就对兰泽下了如此重的责罚,到底不太妥当,怎么也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若事情真是他做的,我也不会包庇他。”
青梨说着话,鬓边的那一缕碎发随着细风在不安分的拂动着,轻过她如脂玉般的下颌,一下又一下,带起些微的痒意。
她很快抬手别至耳后。
俞安行看她动作,收回欲动的指尖。
“除了这事,妹妹就没有旁的和我说了?”
“嗯?”
见青梨疑惑地看着自己,俞安行轻咳了一声。
“我听元阑说,有一个自称是你小姑的人在府门口闹事,说是要将你接回去……我以为,妹妹来找我,会是为了这事。”
“……其实……被她接出府去也没什么……”
青梨话一出口,房内空气似也跟着沉凝了一瞬。
直视上俞安行的眼睛,青梨稍停,继而缓缓道:“……我不想再作你妹妹了……”
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也不想。
第75章 谢
【七十五】
五月的艳阳穿过枝叶间隙, 在墙角泼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花香在暖阳下升腾,空中浮动浅浅一层令人愉悦的香甜味道。
静谧的室内,两人的目光不期然相撞。
窗外的蝉鸣喧嚣, 一声又一声鼓入耳膜。
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似乎就要在此刻尽数倾泻而出。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叩响。
青梨回过神, 方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她别过眼,不敢去注视对面俞安行的反应。
莺歌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二姑娘, 老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
她话里的语气隐隐带上了几丝急切的意味, 一听, 便知是为了唐芸的事。
青梨起身,冲门外应了一声。
“……兄长, 我先过去一趟……”
不敢再看俞安行,提起裙裾,她匆匆出门去。
一路跟着莺歌,才刚弯腰过了院门,便被一直悄悄守在路旁的俞青姣给堵住了去路。
青梨看她一眼。
“我已将兰泽的事同兄长说了,但若是那耳坠真是兰泽拿的, 任谁也保不了他。”
自青梨进府以来, 还是头一遭和俞青姣这么心平气和地在一处说着话,饶是莺歌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想起老太太的吩咐, 忙又开口催促:“二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老夫人已在前厅等了许久了。”
看着继续往前厅去的青梨, 俞青姣回头朝沉香苑望了一眼, 想了想, 还是咬牙跟上了青梨。
老太太去了前厅, 想来是将兰泽的事往后推了。
她既然已答应了青梨要帮她,自然不能食言。
屋内。
俞安行起身,指尖触上食盒旁的空碗,轻轻擦过碗沿处的那一道残渍。
他垂目,看向指腹上多出来的水痕,漫不经心地含在唇间轻舐,品着那一丝丝的甜味。
挑开门前垂落的竹帘,他从屋里出来。
候在廊前的元阑上前一步:“主子,莺歌带着二姑娘往前厅去了,咱们也跟着一块过去吗?”
“不去。和我走一趟静尘苑。”
“哎?那主子,二姑娘……难道就真由那个女人这么领出府去?”元阑挠头,有些疑惑,亦有些担忧。
他可听那个去了一趟淮安县的手下说了,那唐芸就是个无赖性子,若是二姑娘落到她手里,指不定要受到如何的磋磨。
俞安行未应。
他本就是要让她离开国公府的。
让唐芸上门,不过是为了逼她来见他。
想看她娇娇地扯着他的衣袖,双目濡湿地望着他,可怜地、苦苦地哀求他。
却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
隐隐约约地,倒好像觉得她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没得到俞安行回应,元阑也不敢再多提起青梨的事,只亦步亦趋地跟上俞安行的步伐。
俞安行阔步过了庭院,越走越远,高大的身形隐绰现于葳蕤的枝叶之后。
随着他的走动,腰间多出的那一枚平安符也跟着在空中漾起了一道细微的弧线。
余光几次三番掠过。
俞安行停下步子。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
什么祈愿、上香,也不过是各处寺庙为了香火钱而想出来的诓骗世人的把戏。
他垂眼,看向那枚平安符。
突然又想到那双主动攀缠而上的手。
……罢了,姑且就这样挂着,好像也不是不行。
后头,元阑匆匆地跟了上来,有些意外俞安行居然会停下来等自己。
“……主子,咱们去静尘苑做甚?”
指腹轻抚过那枚平安符,俞安行眯了眯眸。
“去帮个麻烦精解决麻烦。”
明明该是不耐的语气,元阑却分明从中品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
今日,自家主子的心情似乎极好?
至了正午,日头直直照在人的身上,愈觉闷热。
国公府门口左右两侧伫立的石狮瞋目而视,气势威严尽显,令唐芸心里隐隐有些发憷。
她大半辈子都在那个小小的淮安县里打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光是门匾上书着的“国公府”三个大字便已让她仰头张望了许久。
国公府的门第摆在那儿,往日里的行人只匆匆路过,甚少有人停留,更遑论是在国公府门前闹事。
唐芸大声的叫嚷很快便引来了行人的驻足围观。
但人群也不敢靠近,只是围作了几堆,不近不远地探头张望着。
唐芸本就是泼妇作风。
在淮安县,她泼妇的名头无人不知,平日里见了她,县上的人都只绕道走。
今日在国公府门前闹腾这事,唐芸是心虚的,如今见越来越多的人聚在国公府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竟也慢慢壮起了胆,音量越来越大。
“……你们国公府仗势欺人……如今我来接我那可怜的侄女回家,你们凭什么拦我!……”
守门的小厮哪里遇上过敢光明正大在国公府门口闹事的人,好说歹说都劝不动,只能让人去找老太太。
很快,从静尘苑传话的人过来,在小厮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小厮面色变了变,到底是遵着老太太的吩咐,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放行。
“……这位夫人,您请进来吧……”
唐芸跟在引路的小丫鬟身后,一路绕过重重回廊,看着眼前雕梁画栋的景,两眼几欲放光。
到了前厅,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上头的老太太,唐芸忙擦了擦手,矮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民妇见过老夫人。”
老太太眉头皱了皱,目光在唐芸不甚合身的绸缎锦衣上划过。
她本没将青梨户籍文书这一事放心上,左右不过是拿银子便可以轻易打发的事情,用不着费上什么心思。
可她没想到唐芸居然直接在国公府门口便嚷叫起来,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是怎么压也压不住了……
怪道是乡野出身的,怎么也没个见识。
看着唐芸一副颧突尖腮的刻薄样貌,老太太愈发不喜,随意摆手让人入座。
青梨同俞青姣进来时,小丫鬟刚给唐芸奉了茶。
见到青梨,唐芸茶也不喝了,颤着声道:“……梨姐儿,你可还记得小姑?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可莫要同小姑生疏了才是……”
她一字一句诉说着这几年的衷肠,话里情感充沛得似能直接哭出来,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拿着帕子擦起眼角。
只帕子掩映的余光却不住在青梨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虽青梨的饰品不多,但光是看那衣裙的料子,便知价格不菲。
以后将人给接回去,她随意搜刮一番,得到的东西也能卖个好价钱。
还有那一张脸,到时随便许个县里的什么举人老爷作小妾,聘礼也能要到个好数。
怎么看,都是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抿了口茶,唐芸看向老太太。
“老夫人也知道,虽梨姐儿跟着她娘亲到了国公府,但她身上留着我们唐家的血,户籍文书也还留在唐家,怎么都是我们唐家的人。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今日过来,我就是为了将梨姐儿给接回去的。”
老太太自然不依。
同苏府的亲事刚议到一半,她怎么能就这么将人放走?
“咳咳……”,老太太清了清嗓,“虽是如此,但梨姐儿进了我国公府的门,我早就将她当亲孙女看待了,怎么能随随便便说接回去就接回去?文书一事,你有什么要求,可都提出来,你辛苦从姑苏到京都一趟,若是能满足的,我当尽力满足。”
但无论如何说,唐芸都不肯松口。
两厢僵持着,几番下来,饶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太太也禁不住有些怒了。
青梨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虽讨论的人是自己,但她面上却始终不见有异。
手里茶盏搁回案几之上,她看了老太太一眼。
“祖母,我愿意同小姑一道回去。”
俞青姣本在一旁看着热闹,闻言“噗”一声,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青梨:“你疯了?”
前厅里一片喧闹,向来安静的静尘苑里亦是吵嚷不已。
板子还没来得及打,老太太被其他事情先绊住了手脚,先往前厅去了。
临走时吩咐,待她回来再作最后定夺。
其余人等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先押着兰泽。
素珠却等不了那么久了。
兰泽屡屡得了俞青姣的重视与亲近,而她已被俞青姣从前院赶到后院去了……
再这么下去,到时俞青姣进宫,说不定也不会带上自己……
越想,素珠心里便越惶恐。
刚巧这些日子俞青姣一直因着进东宫的事情在和老太太闹别扭,还扬言要自己跑去姑苏找扈氏,老太太疑心是在俞青姣近身伺候的下人说了什么闲话,让莺歌来打听情况。
素珠自是不能放弃这个好机会,添油加醋说道了许多兰泽的事。
“……兰泽日日里同姑娘寸步不离的,谁知道他怀的是什么心思……”
老太太眼里是个容不得沙子的,听了莺歌转述回来的话,当即便气得不轻。
她又趁机使了些手段,在后照院里找了个婆子,将偷盗耳坠的罪名安到了兰泽身上。
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也想不了那么多,直接便将人抓到静尘苑里来了。
想起前几日的筹谋,素珠的右眼皮突突地跳,总觉得再这么等下去,事情说不定会败露。
探头张望了好几番,素珠想了想,攥紧手心,硬着头皮上前催促道:“怎么还不动手?”
几个小厮互相对望了一眼,有些犹豫。
“可是……老夫人临走时吩咐了,只让我们先押着他……”
“我刚从前厅回来,带的就是老夫人的命令。”
见小厮不相信,素珠有些着急,也顾不上许多。
“怎么,你们如今难道连老夫人的话都敢不听了?若是下手轻了,仔细老夫人连你们几个也一道罚了。”
素珠毕竟在俞青姣身边伺候了多年,同常年呆在后照院的下人比,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也比旁的人要带上几分重量。
想了想,到底也还是信了她的话。
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将兰泽结结实实压在地上,另一小厮执起板子,朝着兰泽背上就是狠狠一击。
疼痛袭来,兰泽闷声一哼。
乌黑的麻布衣料很快渗出了血丝。
紧接着,又是第二击。
木板扬起又挥下,堪堪要触碰上兰泽的衣角,被剑鞘凌厉一挡,那小厮躲闪不及,生生被逼得一连后退几步。
看到来人,几个小厮俱是一惊,忙收了动作朝元阑身后的俞安行拱手行礼:“世子。”
而另一旁的素珠早被突然出现的俞安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元阑先看了一眼俞安行,得了应许,方开口点了那个小厮:“你们几个,将这人带到沉香苑去。”
眼见着兰泽被带走,素珠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住。
“……元护卫……这人是老太太下令押在静尘苑的,他偷了大姑娘的耳坠,你们不能带他走……”
元阑将佩剑别回腰上,闻言冷冷扫了素珠一眼。
“那耳坠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听了这话,素珠面色一下变得惨白……
到了沉香苑,元阑一挥手,屏退了跟过来的那几个小厮。
兰泽忍着背上的疼,开口向俞安行道谢。
“……今天的事情……小的多谢世子爷出手相救。”
“我并不想救你。 ”
俞安行来到案前,提笔蘸墨。手腕稳悬,在纸上留下一串嶙峋的笔锋。
“是有人说欠了你父母的恩情,央求我过去的。”
“如今你同她已两清,耳坠之事我也查明并非你所为,我会让人送你出府,至于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闯出个天地,端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在国公府里,同兰泽有交情的人并不多。
经俞安行这么一说,他心里立即蹦出一个人影,隐隐有些愧疚。
他再三叩谢过俞安行,小着声开口。
“……世子,出府之前,我想见一见二姑娘,当面同她道谢……”
俞安行手腕悬着,笔上滴墨顺势落在宣纸上,墨色洇染而开,掩去纸上女子柔婉的侧脸轮廓。
他看着那一团突兀的黑墨,面色沉了下来。
“不必。”
第76章 手
【七十六】
京都城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
没几天,青梨要从国公府里搬出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马车从国公府拐出来时,街头巷尾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窸窣的讨论声隐隐约约透过车帘传了进来。
“……依我看, 这二姑娘啊, 早就该被赶出来了……“
“可不是吗?那二姑娘本就不是国公爷的血脉,也就是府上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夫人心善, 才会替别人白养了六年的孩子……”
小鱼将车帘紧了又紧,也仍旧抵不住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闲言碎语, 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青梨一眼。
青梨正倚在窗边翻看着前些日子祝晚玉拿过来的话本, 注意到小鱼的视线, 冲她安抚一笑:“没事,左右嘴长在他们身上, 任他们说去,何必介怀。”
“……奴婢就是看不惯他们如此落井下石……“
自青梨六年前进了国公府,流言蜚语就从没少过,只不过因着忌惮国公府,都是在暗处的窃窃私语。
百花宴后,那些暗地里的不屑都变成了明面上的赞赏。
如今才过了多久, 出了这一桩, 众人态度又陡然一变,同情也罢,幸灾乐祸也罢, 都明目张胆地说起了闲话。
青梨倒不是很在意,也没再说什么, 只瞥了一眼角落。
那里放着唐芸的包袱。
方才她已让小鱼轻手轻脚搜了一遍, 没有在里面找到自己的户籍文书。
也不知道唐芸究竟藏到了哪里。
手中的话本又翻过一页, 青梨有些心不在焉。
唐芸坐在马车前, 旁边便是挥鞭的车夫。
火辣的日头烫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看着街道两旁不断往后倒退的景,却有些异常的兴奋。
在淮安县,遍地都是牛车,马车难得一见,更遑论是要坐马车。可她唐芸今日就坐上了,还是雕花镶玉的华贵马车。
光是这一项,便足以成为她回到淮安县之后同旁人炫耀十天半个月的谈资。
从街巷出来,马车经过万客楼。
楼里客人来来往往,小二忙前忙后的招呼声热络。
三楼雅间。
壶中酒水饮了大半,桌上三人都已微醺。
一杯下肚,昭王李归辕面前的酒杯已空。
太子李晏冲着一旁的苏见山使了使眼色。
苏见山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半天都不见有反应。
李晏无法,只能自己起身,撩袖替李归辕倒酒。
“皇叔,侄儿敬您一杯。”
李归辕很满意李晏这样的做派,连带着脸上笑意也畅快了起来。
“说起来,你我叔侄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谈心了。”
李晏笑笑,话里似有所指。
“皇叔近来……倒是节制了许多。”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并不难猜出来。
整座京都城的人都知晓,李归辕行事荒淫,至今未立王妃,各种丫鬟小妾塞满了后院。
往日李晏从宫里出来一趟,两人都是直接在各处花楼里见面,何曾来过这万客楼里?
思绪被这话勾起,李归辕又想到了几月前的百花宴,他偶然一瞥得以窥见的佳人背影,瞬间连眼前的酒都变得无滋无味起来。
他将酒杯搁下。
“到底人和酒是一样的,喝过了上好的佳酿,再喝其他的,都觉得是在喝水一样,索然无味。”
李晏第一次见到李归辕这般模样,颇觉好奇。
“是哪家姑娘让皇叔如此惦记?”
“是俞国公的二女儿。”
这话一出,却似在平地响起了一个惊雷。
苏见山乍然回神,面色变了变。
他下意识抬头,刚巧对上李晏投过来的视线。
李晏先想起了国公府的大姑娘。
他记得,在母后给的名单里,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要成为他的侧妃的。
而后,他才想起,前些日子苏见山同他说过,要与之议亲的便是这位二姑娘。
仰头喝了一口酒,苏见山压下心中惊诧。
他万万没想到昭王这个老色鬼居然将主意打到了青梨身上。
一刻钟前,他还在为着青梨私下里拒绝了同他的婚事而黯然神伤,如今却隐隐有些庆幸,若是苏府和国公府的亲事真定了下来,昭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李归辕没注意到他二人的异常,只往苏见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了,之前你不是说正在议亲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消息传出来,议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苏见山握着酒杯的手一顿。
“是家母远房的一个表妹,她未来过京都,王爷想必是没见过她的。只是性情不合适,此事也就作罢了。”
苏府同国公府议亲时,苏夫人顾忌着青梨的身份,忧心有人说闲话,将此事瞒得很好,城中很少人知道其中的关系,只道是两府间的走动多了些。
李归辕听了苏见山的话,也没多想,探头去看窗外隐隐传来的骚动。
适逢小二敲门进来上菜,李归辕一把拽过他,指了指窗外:“外面是哪一家的马车,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小二虽不知眼前人究竟是何人,但也知能到雅间来的人非富即贵,非自己能得罪起的,当即毕恭毕敬答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国公府的二姑娘今日被赶出来了,坐着正是这一辆马车,街边聚起的人都是在看热闹的。”
微风掀起车帘一角,轻搭在窗边的柔荑十指纤纤,嫩若春笋,勾得李归辕心一痒,喉咙里发出一声令人恶心的浊笑。
他才刚想到的人,就这么遇上了,实在是巧得很。
闹市上传出骏马的嘶鸣声,惊得行人尖叫躲闪。
市集一下变得混乱,逼得国公府的马车硬生生停了下来。
一时不稳,青梨手中话本被甩到了地上。
外头响起唐芸大声的咒骂:“……是哪个挨千刀的这么不长眼!”
不过片刻,她嘴里的咒骂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浑浊的男声。
“本王不知二姑娘在马车内,惊扰了二姑娘,是本王的不是,本王当与二姑娘当面道歉才是。”
青梨根本不认得这人。
但路人的话传到了她耳中。
“……我就说谁胆子这么大,敢当街纵马,原是昭王……可这国公府的二姑娘常年在闺中,两人也没什么来往,他这么拦国公府的马车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什么,你没听说那二姑娘是个天仙似的美人胚子?眼下二姑娘被国公府赶了出来,这昭王荒淫成性,当街强抢民女的事可没少干,看他这样,摆明了是生了龌龊的心思……”
车上主仆二人对望一眼,小鱼面色白了白,便听青梨轻轻咳了一声。
“民女昨夜吹了些风,眼下身子有些不适,怕是染了风寒,若是就这般贸然下去,恐将风寒传给了殿下……”
她这话里难辨真假,且李归辕性子粗暴又急躁,向来是没什么耐性的。
若是在平时,他早就上车直接将人给掳走了。
可今日,女子的声音娇婉,听得他心里一阵意动,甚至还哈哈笑了几声。
“若是能和二姑娘患上一样的病,本王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马匹依旧挡在国公府的马车前,摆明是见不到青梨就不罢休的意思。
唐芸站在马车旁,知晓了李归辕的身份,唯恐自己被波及,在车窗旁小声喊青梨。
“……你个死丫头,还不快下车!”
左右怎么也躲不过,最后,小鱼还是掀了车帘,车夫将木踏放下,青梨自马车上下来,对上一张苍黄瘦削的脸。
斑白的两鬓、纵横的皱纹……李归辕虽是当今圣上的亲弟,看起来却似乎还要老上许多……
他人瘦得皮包骨,一开口说话,脸上的笑容又油腻得令人作呕。
“二姑娘的事情,本王也已经听说了,国公府倒真是狠心……若是二姑娘不嫌弃,不妨随本王一道回昭王府?二姑娘病了也没关系,我会替二姑娘请来宫里最好的太医,保准药到病除。”
“这……民女怎好劳烦昭王殿下。”
青梨低下头,面上作出一副娇羞模样,脑海里则快速思量着如何将这昭王打发过去。
思前想后,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昭王有权有势,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
指尖因着慌乱而攥紧,目光一瞥,她意外地看到了跟在昭王身后、一言不发的苏见山。
苏见山身形微僵,低下头避开青梨的视线,耳廓早已因着心虚而变得通红一片。
他自然是倾心于青梨的,甚至,他还亲自带着母亲去了国公府提亲。
可单凭苏府,又怎能同昭王对抗……
眼下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是日后太子登基,她遭了昭王的厌弃,他必会不计前嫌将她接进苏府的……
李归辕被青梨迷了眼。
垂涎的目光一寸一寸滑过青梨的肌肤,脑海中已浮现出将她压在身下时那盈盈的腰肢……
他嘿嘿笑了几声,翻身从马上下来,上前一步,就要攥上青梨的手腕。
身后突兀传来一声。
“昭王殿下。”
俞安行不知从何处赶来。
青梨站在他身后,他身影横亘她身前。
低下眼,能看到地上他的影子。
那方笼罩她的阴影,有时候阴沉幽深得几欲令她窒息。
今日却教她莫名心安。
就好像是专门为她划出的另一个世界。
“俞世子。”
突然被打断,李归辕有些不悦,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俞安行。
俞安行病秧子的名号在外,且又才回京没多久,即便是眼下皇帝看重国公府,李归辕也没将俞安行放在眼里。
青梨听着两人说话,目光落在俞安行紧攥住她细腕的大手上。
他握着她,她的掌心却是空落落的。
他似乎总爱这样牵着她,但她不太喜欢这样。
手腕使力,没能挣脱开他的束缚。
想了想,她抬起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尝试着去掰他的手指。
她第一次如此用力的反抗。
俞安行一怔。
待看到李归辕身后的苏见山时,一切的困惑迎刃而解。
也是,毕竟她心心念念的人在场,她自然是要多顾忌一些。
亏他还为了她赶过来。
俞安行的眸光冰冷。
他想,他就该更用力,将她不安分的手掐断了才好。
但他还是松开了手。
他听到她一声恍若如释重负的轻呼。
搅得他心底那腔烦躁情绪烧得更甚。
但青梨的手却并未如他所料般迅速收回。
而是顺势下滑,灵活地挤入他指缝间,同他十指紧紧相扣。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掐
【七十七】
女郎的指尖软柔, 缓缓包裹住了俞安行的手。
温软的触觉从掌心开始,在心底一圈又一圈地漾开。
俞安行失神,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人。
正见青梨轻撩裙裾, 乖巧地又往他身后藏了藏。
她低垂的眉眼隐在光影中, 耳垂上小小的一颗耳坠泛着幽幽的光。
一时不备,他的心好像在刹那间便沉入了水底, 眼底的恹戾被涤荡得一干二净。
地面上,他和她的影子相依, 显出一种奇妙的契合。
他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莫说是脸, 就连青梨的半根手指头, 李归辕都瞧不见。
快到手的人就这么中途被人拦截,心里难免生出了一些怒意。
他皱眉看向俞安行。
“俞世子身子骨向来弱, 不好好呆在国公府养病,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了?”
一番话里的讥讽之意明显。
俞安行面上却不见有任何反应。
“祖母放心不下,特地令我前来护送妹妹到别院,让殿下见笑了。”
说完,俞安行甚至还淡淡笑了一声。
月白的衣袍素雅,随着微风一掀一掀, 眉目温和良善。
越是这般, 李归辕的脸色却愈加难看,好像自己的力气全部都砸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
但俞安行的话却点醒了他。
他原以为国公府对这二姑娘是弃如敝履,如今看来, 那老太太对她还是在意的,国公府的爵位还是先皇赐的, 事情到底不能做得太过……
“我说呢, 原是俞世子和二姑娘兄妹情深, 这般舍不得, ”李归辕笑笑纵身上马,“今日是本王唐突了,希望没有吓到二姑娘。”
目光在俞安行身后几番辗转,李归辕贪婪地咽了咽口水。
可望不可即,却愈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到底不急在一时。
看着青梨所在的方向,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下次有空,本王再同二姑娘好好叙叙旧。”
笑了笑,马蹄踢踏,李归辕终是骑马离开,身后的苏见山见状,连忙跟上。
从街道而过,路人纷纷低头,大气不敢出,只怕惹了李归辕一个不快而祸及自身。
眼见着李归辕一行渐行渐远,俞安行揽过身后的人。
“上车。”
青梨的身形纤细,落在他掌中,变成小小的一团。
俞安行虚虚一握她的腰,轻而易举将人带到了马车上。
车帘放下,掩住了里头二人的身形。
小鱼见状,没再进去,只同唐芸一道坐在了车外。
车内,俞安行挑起帘子衣角,看着远处苏见山一个依稀的背影,眼神暗下一瞬,又忆起他刚到时看到的那一幕。
苏见山……就安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人那样对她……
若是他来迟一瞬……
帘幕放下,他压下眼底的冷戾,眉眼又挂上温和无害的笑。
不料视线刚收,便对上一双水润的眸。
昏暗的车厢内,眉眼姣好的女郎坐在他身旁,正盈盈地盯着他看。
“是祖母让兄长过来送我的?”
打那日和苏夫人挑清之后,苏府便再也没人过来了。
青梨猜,苏夫人许是不想因这场未能定下来的亲事和国公府闹得太僵,所以一直在等一个好的时机。
果不其然,唐芸在国公府闹事后没几天,苏夫人身边的嬷嬷便到了府上一趟。
身后没了国公府,凭青梨的出身,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苏府,细究下去,还是国公府这边出的差错,老太太再怎么不情愿,这场婚事也只能作罢。
在这之前,老太太一直在拖着不让青梨离府,还不惜让唐芸也在国公府住了几日。
反倒是苏府的人来了之后,她立马就松口了。
甚至今早青梨和唐芸离开,老太太也没出现。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老太太让俞安行过来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
俞安行从宫里出来,直接便过来寻青梨了。
连国公府都没回去,哪里来的老太太的命令。
若是放在之前,俞安行定毫不犹豫便直接颔首应下青梨的话。
可今日,撞进她剔透无比的眸子时,那些一以贯之的谎言却似乎晦涩到难以开口。
俞安行垂下眼睫。
“嗯,祖母说,我先送妹妹到别院,到时任上事情少些,我再送妹妹回姑苏。”
只要能让她留在他身边,谎言又如何?
车厢内沉寂一瞬。
“是吗?”青梨眨眨眼,“我还以为,是兄长自己要过来找我的。”
说完这话,青梨将牵着他的手收了回去。
“天气太热了,这么牵着,我手心都出汗了。”
她也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景。
寥落日光落在她柔白的侧脸上。
俞安行侧目,看到她下垂的眉眼。
他敏锐感觉到,她不开心了。
还是因着他的话而不开心的。
可为什么?
他回想方才的语气与神态。
无一丝纰漏。
她最喜欢的苏见山,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直至马车在别院门口停下,俞安行也没有想出个究竟。
国公府在京都的宅院众多,除了在城中的主宅,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别院。
青梨早前只听说过,却不知那几处别院具体位置在哪儿,今日还是第一次过来。
许是甚少人来的缘故,别院里格外寂寥,青梨甚至能听得清屋檐上的小雀扑簌扑簌展翅的声音。
进了门,青梨跟着元阑往自己的院子去,唐芸则由人带到了另一处。
跟在带路的小丫鬟身后,唐芸看着周围越来越偏僻的景,眉头皱了起来。
刚进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宅子和她刚到京都时住的不是同一处别院,摆设看起来新了许多,估摸着价格也要更贵重一些。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丫鬟往这么偏的院子里带,摆明了是不待见她。
放慢步伐,唐芸回头,暗中记下了青梨院子的位置。
说起来,青梨从国公府里带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但待仔细收拾好,也已入夜了。
窗外一片暗色,屋内,燎燎烛光照亮了俞安行侧颜的轮廓。
他鼻梁英挺,灯火映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下留下一道阴影。
今日该回的信和消息,早便处理好了。
元阑一看俞安行仍旧端坐案前的身影,便知是又开始作画了。
他觉得自家主子最近好像很喜欢作画,却不知画的究竟是景还是人。
只是,如今天已黑,再晚一些,老太太便该让人来了。
于是元阑上前,小声开口询问。
“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国公府?”
俞安行执笔的手一顿,抬目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院子。
暖黄的烛光将那道婀娜的身影温柔地推到窗纸上。
光是看着那道剪影,他似乎也能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
耳边又想起她的言语。
“……我不想再作你妹妹了……”
“我还以为,是兄长自己要过来找我的。”
这些话,让他开始难以揣测出她的心思。
长睫微垂。
“今夜先不回去了。”
***
夜蝉在树干上嘶鸣。
夏夜是极为闷热的。
再加之今日赶了半日的路,收拾东西又忙活了半天,一停下来,青梨只觉浑身都黏糊糊的,不甚自在,忙让小鱼备水。
这处宅院不似俞安行在国公府的沉香苑有专门的浴池,小鱼便差着小丫鬟将备好的热水送进来。
山水屏风之后,袅娜的水雾自浴桶间缓缓升腾而起。
褪了身上衣衫,青梨整个人窝进了浴桶中。
水温正好,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桶壁上,身体的疲乏得到了纾适。
缓缓阖上眼,青梨将脑中思绪放空。
不再去想自己的户籍文书被唐芸藏到了哪儿,也不再去想今天碰上的什么昭王。
知晓青梨并不喜旁的人触碰自己的身子,小鱼将青梨的衣物备好,放在屏风旁的置物凳上,便悄声退了出去。
今天一天赶路赶得急,晚膳自家姑娘也没吃多少,她要去厨房看看,备些能饱腹的小食过来。
出了月门,迎面却遇上了刚往院子里来的唐芸。
小鱼虽不知唐芸和自家姑娘之前的过往,但看着青梨的态度,心里本能地对唐芸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抬起手虚虚拦住了她。
“忙了一天,我们姑娘好容易得了会儿空歇息,您若是没什么大事,不妨明日再过来。”
话里话外都是在赶人的意思。
唐芸不情不愿瞪了小鱼一眼。不过一个丫鬟,倒还真将自己当主子了。
只她如今摸不准国公府对那丫头的意思。
要说在意,却又由着自己将人从国公府中带了出来,要说不在意,又特地派了那位世子爷一路相送到别院里落脚。
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当即便赔着笑脸对小鱼道: “……嗨,我就是担心阿梨她突然从国公府搬到了这里,会住得不舒服,心里不放心,所以才想着过来看一看。既然她已经歇下,我就先走了,明天再过来也一样。”
说罢,唐芸果真往外走了。
小鱼留了一个心眼,又站在月门旁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唐芸去而复返,才放心离开。
不想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黑影偷偷潜进了院子。
夜色中,元阑抱臂看着偷溜进青梨院子去的唐芸,刚想抬步上前将人给直接拎出来,听到房里似隐约传出些淅沥的水声,想了想,转头找俞安行去了。
附耳到门边,唐芸屏息听了一阵,除了水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猜到青梨此刻是在洗澡。
想了想,她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入眼,各处的摆设简单,环顾了一周,竟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唐芸的嘴角一下便撇了下来。
今日从国公府乘马车离开时,她便格外留心青梨带的包袱。
她本以为青梨在国公府呆了这么多年,肯定积攒了不少的好东西,不想居然不用一辆马车就将东西全都给装完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故意在她面前做个样子。
想到这,唐芸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再由那丫头这么藏下去,等到回了淮安县,自己还能捞得着什么。
到底还是要在今晚先拿些东西,也好立立威,别过了几年就忘了她的厉害。
顾不上这么多,趁着房内没有其他人,唐芸直接便上手去搜了。
各处盒子打开,除却几个编好的绳结和几颗没什么用的香丸,竟再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好东西。
将妆奁里为数不多的首饰一股脑拿走,唐芸嘴里嫌弃地咕哝了几句,又打开了箱柜,专挑料子好的衣裙拿。
即便是青梨的衣服她穿不上,她也可以带回淮安县去卖给成衣铺子。
柜子里的挑完,唐芸还不满足。
眼睛转了转,她眼尖地看到了置物凳上摆着的耳坠和玉簪。
那根玉簪她认得清楚,就是吕溶月的东西。
当初还在淮安县时,她就想将那簪子当了。
不过如今已变成了个死人的遗物,再去拿,恐沾了晦气。
猫着腰走到屏风旁,唐芸欲拿走那对耳坠。
才刚伸手,一抬眼,却见浴桶里的青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小姑这是做什么?”
她眼神戏谑,就像在打量什么笑话一般,独独没有幼时的害怕。
唐芸在做着亏心事,本就心虚,被青梨这么一看,吓了一跳。身子歪斜,差点便摔在了地上。
但再一想,这丫头现在有国公府做靠山又如何,待回了淮安县,天高皇帝远,还得靠着自己,便又努力壮起了胆子。
“姑苏同京都隔得千里迢迢,小姑接你回去,盘缠都不知道要花上多少……自然要早些做好准备,以免后患……”
说罢,她拿起那副耳坠,左右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担心青梨再招来其他人,连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一个不慎,置物凳被唐芸一脚绊倒。
玉簪同整齐摆放在上头的衣物一起掉落。
那是阿娘给的簪子。
想也未想,青梨大步跨出浴桶,急急往前伸手。
好在及时,簪子被她稳稳接在了手中。
可她人却没那么幸运。
脚上还沾着水,一打滑,便往前滑倒了。
慌乱中,她勾到了男人系得齐整的白玉腰带。
青梨甚至还没想清楚眼前为何会出现一根男人的腰带,便已经带着来人一道倒在了地上。
准确来说,是俞安行被她扑倒在了地。
而她,则摔在了他的身上。
青梨撞在他胸膛,鼻尖磕得生疼。
俞安行对疼痛却没什么反应。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女郎未着一物,入手的触感是奇异的柔腻。
像是一弯滑溜溜的、让人爱不释手的鱼儿。
俞安行停在青梨腰窝处的手轻掐了一下。
顿了顿。
又再掐了第二下。
第78章 烛
【七十八】
除了凳子落地的声响, 屋内又接连传出了其他的声音。
已经出到屋外的唐芸听了,以为是青梨要过来追她了,反而跑得更快, 身影慌慌忙忙从月门中穿过。
不几时, 青梨的院子彻底空了下来。
鼻尖的疼痛慢慢退去,青梨回神, 低下头去看身下的人,恰逢俞安行抬眼瞧她。
毫无征兆地四目相对, 两人的呼吸皆有些乱了。
烛火氤氲, 为女郎玉洁的酮体笼罩上一层朦胧浅淡的光晕。
有未干的水珠自其间缓缓滑落。
滴答——
俞安行忽然觉得很渴。
凸起的喉结细微地滚动了一下。
视线追寻着那点水滴而去, 抚过那段恰似美玉般的光滑脖颈。
自锁骨而下,是饱满的轮廓……
他自然是见过她身体的。
她身上的每一寸, 他也早就了如指掌。
一执起笔,便能自然而然地在纸上描摹出她的容颜与身段……
只是眼下和之前的数次相比,又有很大不同。
这一次,她是完完全全清醒的……
青梨错愕地对着那双幽沉的眼。
耳畔,男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他绷紧的胸肌紧紧和她贴在一起,她能明显感觉到他对她的挤压……
骤然回过神, 青梨蹭一下抬起了左手。
感受到她柔弱无骨的手臂软软挨蹭而过, 紧接着,俞安行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
是青梨捂住了他的眼。
“……不、不准看……”
俞安行一愣。
“好,我不看。”
他顺从地闭上了眼, 长长的睫毛从青梨的掌心划过,带起一阵短暂又酥麻的痒意。
移开手, 确认他已闭眼, 青梨方小心翼翼从他身上起身, 匆匆捡起了掉落在置物凳旁的衣物。
虽那衣服掉在地上沾了水……但到底, 也能遮挡上一二。
寂静的房内隐约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在青梨看不见的地方,俞安行唇角弯了弯。
手忙脚乱地将衣裙套上,青梨悄悄回过头,目光偷偷往俞安行身下窥探而去。
他的白玉腰带已被她情急中失手扯开,可刚刚,她分明又感受到了他硌人的温度。
若那硌人的东西不是他的腰带……
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块皱起的布料,饶是青梨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竟然……
一些已经模糊的记忆断断续续涌入脑海。
想起之前的种种,青梨脑袋轰一下,血气从脚底上涌,两颊似着了火一般……
俞安行睁眼起身时,只看到她青梨站在屏风边的一个背影。
刚走上一步,被她叫住。
“……你别过来……有什么事,兄长站在那儿说便好了。”
烛光下,能清楚看到她柔嫩耳廓染上的一层淡淡的粉红。
察觉出她的羞窘与不自在,俞安行脸上笑意加深,倒果真是依着她的话停下了脚步。
“其实没甚么事,只是路过,想进来看看妹妹,没想到——”
他故意停顿了语气,如愿看到她耳垂的粉红颜色慢慢扩大蔓延,才又继续说下去。
“刚刚可有摔到?”
“……我没事……”
见他又提起刚刚的事,青梨愈加羞恼。
“……天色晚了,兄长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好,你若是住的不习惯,或是有什么问题,可再让人来找我。”
俞安行本就是听着元阑说了唐芸偷进了院子的事,担心青梨遇上麻烦才过来的。
眼下没什么事,又觉青梨今日忙活了一整天需休整,也不再逗她。
说完后,果然撩袍离开,只在路过青梨身边时,步伐刻意放慢许多,衣角刚好擦过她。
“对了,阿梨之前不是说,不想要再作我妹妹了?如今既已从国公府里出来了,日后,可不必再称我为兄长了。”
青梨一直背着身不看他,听他说完,耳边又闻得他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音疏朗恣意,勾得青梨头皮莫名颤栗一瞬。
……不、不叫他兄长,难不成直接唤他名字?
屋外,夜色浓稠若化不开的墨。
手上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小鱼小心翼翼地从厨房出来。
到了月门时,刚好碰到从里头出来的俞安行。
廊下檐灯的淡淡光辉落在他身上,他衣服不知如何染上了一滩又一滩深色的水渍。
彼时已入夜,那些来源不明的痕迹,愈看,便愈显得暧昧,引人遐想。
小鱼有些意外,愣了愣,而后才急急忙忙地弯腰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世子爷。”
俞安行看向小鱼手中的托盘。
待看清上面摆着的一碟荷花酥和甜汤,才满意地移开目光。
“进去吧,莫让你家姑娘等久了。”
“是。”
小鱼应了,忙跨过门槛进了院子。
一边走,又一边回头。
想到俞安行衣袍上的那些水渍,心里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她家姑娘还在洗着澡呢,世子爷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心里纳闷,推开门,小鱼便忍不住询问起了青梨。
“姑娘,奴婢刚刚在门口碰见世子爷了,他这时候过来作甚……”
小鱼的话卡在了中途。
因她看到了屋内一片混乱的狼藉。
箱柜打开,衣物散落一地,不成样子。
洗完澡的青梨正在桌旁收拾东西。
听青梨说是唐芸过来一趟弄成了这般模样,小鱼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托盘放下,又去寻了几个小丫鬟过来收拾。
忙前忙后的,倒是忘了在门口遇见俞安行的这一茬。
用了半个荷花酥,青梨捧起那碗甜汤,见小鱼没有再继续就着俞安行的事情问下去,悄然松了一口气。
这头,唐芸手里紧紧抱着从青梨房里拿走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见身后没有旁的人追来,她才背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突然,靠近门边的烛台倏然被人点亮。
微弱的烛光在暗夜里游荡,映照出面前一个虚虚站着的人影。
“啊——”
唐芸被吓得不轻,当即便尖叫出了声,连连往后退了数步,被一只手轻轻扶住。
“夫人小心些。”
入耳的嗓音温和。
唐芸慌乱的心这才稍稍镇定下来,颤着身子抬起头,发现站在身前的人是俞安行。
她没想到会在自己房间里见到俞安行,一时后悔自己刚刚有点大惊小怪,忙要弯腰行礼,被俞安行搀住。
“您是阿梨的小姑,论理也是我的长辈,夫人不必拘礼。”
说完,又往她身后瞧去。
“夫人手上拿着的是?”
唐芸虽在国公府里也住了几天,但同俞安行从未有过交集,也不知他性情如何,只听旁人说是个好相与的,今夜一见,似确实如此,心里那点忌惮也就放下了。
她不再藏着掖着,反而将身后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嗨,这些啊,都是阿梨那丫头硬塞给我的……阿梨她,打小就懂事,这不,知道我同她一道从京都回去,路上要花的盘缠只多不少,阿梨不忍心看我受苦,怎么都要我将这些衣服和首饰收下,好让我能换些银钱作路费……”
说罢,她偷觑了俞安行一眼,怕他不信,还用袖子擦起了眼角,假装拭泪。
俞安行看着她,格外好心地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阿梨素来是个懂事的,不过眼下,这路费,应是不用再接着凑了。”
唐芸心里一紧。
这国公府莫不是还不肯放人?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您也看见了,昭王当街拦下了马车,显然是对阿梨有意,夫人何不让阿梨就此进了昭王府,也省去京都姑苏两地跑的麻烦。”
“这……”
唐芸有些犹豫。
之前在国公府待的那几天,她旁敲侧击地从府上丫鬟口中知道了青梨在同苏府议亲的事,不过知道她要来将青梨接回去,苏府很快便偷偷让人来将这议了一半的亲给拒了。
当时她还在偷偷庆幸自己来的时机好,刚好能将人给带回淮安去,若是真让那丫头进了昭王府,同她直接嫁进苏府又有什么区别?自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将来指不定她发达了还会再报复自己……
耳边,俞安行的话还在继续。
“……昭王的地位摆在那儿,出的聘礼不会少,眼下阿梨同国公府脱了关系,您又是她唯一的亲人……”
听到聘礼二字,唐芸心微动。
“这……阿梨这孩子是个命苦的,若是能进得了昭王府,也是她的福气不是……”
“只是,那丫头,小的时候我瞧她可怜,好心帮她找了个村里的人家,让她去做个童养媳,她死活不愿,我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和那男人关在一间房子里,没想到她还是不听话,自从这事后,还一直埋怨我,晚上一天黑就可劲地哭……若是这回,昭王的事她也不答应……”
黑暗中,俞安行微笑着摩挲着手指,静静地听着唐芸的话。
许久,唐芸也没听到俞安行的声音。
不知何处突然涌入一阵夜风,将烛台上本就微弱的火光吹得愈发幽暗。
风吹得身上发冷,唐芸拢住衣袖,适时噤了声。
半明半昏的烛火下,长指轻叩了一下那方烛台,俞安行浅浅勾笑。
“夫人放心,只是到时若是苏府的人再上来,还得劳烦您出言相拒了。”
见俞安行应下,唐芸大喜。
有了国公府在背后助力,她不用再担心那丫头会不应下昭王府的事情了。
“这个您放心……”
她连连答应下来,要送俞安行出门,便见那温文尔雅的世子微笑地冲她伸出了手。
“既如此,阿梨的衣物和首饰,便劳烦夫人,还给我吧。”
第79章 尝
【七十九】
弯腰呵笑着将俞安行送出去, 唐芸回到屋中,此时才算是真正歇了一口气。
再一想起刚刚俞安行说过的话,她心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日后要怎么安排昭王府送过来的聘礼了。
站在桌前一连喝了几杯茶水平复思绪, 唐芸打开门, 探头左右瞧了一眼,确认无人再过来, 才偷偷摸摸来到床头,摸出了自己藏在那儿的包袱。
为避免中间出什么岔子, 她得将那丫头的户籍文书藏得更严实一点才是。
在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中, 唐芸翻出了一根铜制的簪子。
那簪子的做工粗糙, 许是年岁过久,簪身还多了几道锈痕, 愈显廉价,怎么看怎么不起眼。
手指按上那根簪子,唐芸用力一拔。
原那物只是做成了个簪子的样式,中间却被掏空,是她特地用来藏东西的。
可眼下,簪子里空空如也。
藏在里头的户籍文书不见了。
夜里。
月色朦胧, 廊下燃着檐灯, 光亮从灯盏中弥漫而出,缓缓流下台阶,照亮了墙角的几簇草木, 地板上映出几簇树影。
隐隐有脚步声从后传出。
俞安行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抹悄然靠近的人影。
一步、两步……
那人刚好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紧接着, 夜色中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惶惶惊呼。
“世子爷?”
小鱼没想到会在唐芸的院子外遇上俞安行。
俞安行也没想到, 青梨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他一愣。
宽袖下的手卸力, 脸上的阴郁也在刹那间散去, 嘴边泛起笑意。
目光后移,落在小鱼身后缓步而来的青梨身上。
“怎么又出来了?”
他记得,他从她院子里出来时,她刚沐浴完,他以为她会直接上床歇了。
“……我找小姑有点事。”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被他手中拿着的衣物和首饰引去了注意。
是唐芸才从她房里拿出来的,都是她常穿的衣物和常戴的首饰,此刻被他揽在手中。
小鱼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似察觉到了什么,眨了眨眼,甚是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再一看,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自家姑娘跟前。
青梨看着眼前不断朝自己靠近的人。
他离得很近,一低头,高大的身形遮去檐灯散出的光芒,她身子便完全浸在了他阴影之中。
小鱼以及跟过来的两三个小丫鬟还在一旁明晃晃地看着,他却好似根本不在意,不仅贴得近近的,还直接便伸手朝她身上而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抓上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大胆的动作。
俞安行挑眉。
一个反手,被动化主动,反而将青梨的手腕握得更紧了。
他的指尖干净又漂亮,修长的指腹沿着她腕间蔓延的血管筋脉细细地、缓缓地摩挲而上。
独属他的温度和气味透过夏衫薄薄的衣料一点又一点渡了过来。
明明才刚沐浴不久,青梨却觉他指尖游走过的地方都带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黏腻。
她绷紧了后背。
最后,大掌缓缓停在她纤细的肩上。
察觉出她的紧张,俞安行勾唇,轻佻地捏了捏她肩膀上那点细嫩的皮肉。
青梨僵住,抬头瞪他一眼,便见他坦然抬手拂落了一片掉在她肩头的枯叶。
倒显得是她大惊小怪了。
俞安行知道青梨不是吃闷亏的性子,今夜唐芸明目张胆闯进了她院子,她自是不会轻易就这么让这事过去的。
便也不多问她,只轻声道:“记得早些回去。这些衣服和首饰,我先拿着,日后再给你。”
小鱼低着头,余光偷偷觑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人。
明明世子爷只是替自家姑娘拂了一片落叶,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莫名教她看得一片面红耳赤。
直到俞安行从旁离开,直到彻底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小鱼才敢抬起头来,小声询问青梨。
“……姑娘,既然东西都已经被世子爷拿回来了,那我们……还要过去吗?”
青梨望着俞安行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听小鱼这么一说,收回目光。
“自然要去。”
自己的户籍文书一直被唐芸攥在手里,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心来,索性便借着唐芸今夜私自拿了她东西为由,好好去找上一找。
屋内。
唐芸已将整个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仍然没有看到文书的影子。
听到外头传来的敲门声,她一顿,怕是俞安行去而复返,想了想,急忙将床上桌上被自己弄得狼藉的一片匆匆收好。
脸上挤出一个笑,唐芸过去开门。
待看清楚站在门前的人不是俞安行而是青梨时,她面上的笑一下僵住。
“……你过来作什么?”
青梨身后的小鱼冷笑一声。
“我们姑娘房里丢了东西,要来夫人这里看上一看。”
“笑话,你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唐芸说完,“砰“一声要关上门,被一道跟过来的几个小丫鬟一挡,竟是硬生生将门给撑开了。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制住了唐芸,余下的则和小鱼一道进去翻找了。
期间,青梨只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
唐芸本来还有些心疼那些被俞安行拿走的衣物和首饰。
虽说同日后昭王给出的聘礼相比,那么一点衣服和首饰值不了什么,但到底也还是钱,攒起来,也够抵上她在淮安县月余的花费了。
可眼下看青梨这样大张旗鼓而来,她倒是有些庆幸了。
庆幸最后还是将那些东西给了俞安行,没给这丫头留下自己的什么把柄。
来之前,小鱼听了青梨的嘱咐,让跟过来的小丫鬟到时一定要将仔仔细细搜寻,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好在别院里各屋的摆设少,这屋子唐芸不过也才只住了半日,东西算不上多。
但将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也仍旧找不到青梨想要找的户籍文书。
四处环顾了一圈,小鱼上前掀开了床前的帷帐,刚好便看到了唐芸还未来得及收好的包袱,一堆零散的物件凌乱铺散在被褥底下。
她回头,看了青梨一眼。
青梨上前,一件一件细细端详而过。
最后拿起了那根铜簪,用力。
果真拔开了。
里头却是空的。
“怎么,我就说,我这里没你的东西。”
唐芸得意洋洋的语调传来。
青梨闻言,抬眸淡淡扫她一眼。
唐芸很难说出这一眼的感受,只觉青梨同小时候任由她揉搓捏扁的模样大不相同。
被这眼神一慑,她瞬间便绷紧了身子,不敢再轻举妄动,连呼吸都轻了几息。
青梨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
“今夜,叨扰小姑了。”
唐芸站在门边,冲着夜色中青梨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不过就是在国公府住了那么几年,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就任由她嘚瑟这么几天,等到后面她被抬进昭王府去伺候那个老男人,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嘴里小声咒骂了几句,将心里的那点怨气发泄完了,唐芸才进屋,砰一声,大力地关上了门。
走在路上,小鱼见着自家姑娘满腹心事的模样,不由开口。
“姑娘,要不咱们去找世子爷?世子爷待您好,今夜还特地过来将您的衣物和首饰都带了回去,若是知道了您的户籍文书在那女人手里,他定然也会二话不说出手帮您的。”
青梨听了,却不说话。
月光透过高处的树梢打下来,同檐灯的光芒交织在一处。
青梨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自无意间窥破俞安行受伤一事后,她便开始变得多虑起来。
……他今夜来找唐芸,真的只是为了将她的衣物和首饰要回来吗?
***
京都城近来算不上太平。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风言风语,说是本被押回幽州的小王爷已起兵造反了,还有人在曲州城郊见到了幽州军的踪迹。
曲州离京都这般近,军队快马加鞭从曲州赶过来,不过半天的事情。
就这几天,京都已有不少拖家带口惶惶出城的百姓了。
相比之下,从国公府被赶出去的二姑娘要抬进昭王府作妾的消息已变得无足轻重。
昭王府。
花厅里,苏见山和李归辕两人分侧坐在案旁。
“……王爷,近来,就连城里都有百姓开始纷纷往外逃了,可见外头传的小王爷起兵一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可我的人在曲州附近并没有发现幽州军的踪迹。”
李归辕抿了一口茶,目光从苏见山身上一瞥而过,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连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特地传出这样的谣言。若是太子实在放心不下,大可同祝将军打声招呼,派他的人到曲州去探查个究竟。”
苏见山握着茶杯,不知道要接什么。
祝光人还在幽州未回……就是因着这样,李晏才会要昭王的助力。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近他总觉得……同李归辕的谈话越来越吃力。
但之前在椒房殿时,李归辕分明嘴上都应得好好的……
想到从宫里出来时李晏的吩咐,苏见山眉头皱了起来。
他还欲再说,而李归辕却已没了耐心,冲他摆了摆手。
“行了,我累了,你先回去。”
“……是。”
苏见山还想再多留一会儿,但见李归辕已如此说,担心会将关系弄得更僵,只好起身。
不远处,昭王府的小丫头正带着一人往花厅而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见山刚下了台阶,循着声音往前看去,见到来人时,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会来昭王府?”
“嗯?苏公子难道还没有听说昭王府近来的喜事?”俞安行轻笑,“我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所谓喜事,指的便是李归辕要纳青梨为妾的消息
京都城就这么大的地方,苏见山又怎会不知?
初始时听说了,他只觉奇怪,李归辕急色,看上的人只会直接带回府中,哪会破例真给人名分……
原来……
“竟然是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会为了名利这样待她!”
苏见山捏紧拳头,目眦欲裂地盯着眼前的俞安行,只恨不得能立马上前给他一拳。
两厢对比之下,俞安行的模样要淡然上许多。
伸手慢条斯理地掸平了衣袖上的那丝褶皱,他才绕过苏见山,徐徐上阶。
“苏公子,今日诸事繁忙,便不多陪了,下次有空,我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到了花厅,在一旁奉茶的丫鬟认出来人是谁,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近来自家王爷似乎同国公府的这位世子走得极近,两人相见时,从不让旁的人近身。
见了俞安行,李归辕起身相迎。
“俞世子。”
态度一改之前的不屑,热络异常。
他将一杯新斟的热茶推到俞安行面前。
“你说的对,之前是我欠考虑了,与其与虎谋皮,倒不如本王亲自坐上那个位置,来的实在。”
花厅旁的草木葳蕤,蝉虫的清晰鸣叫声掩盖了厅内二人隐绰的交谈声。
很快,至薄暮十分,日落青山,橘红色的火霞映红了大半苍穹。
祝府的马车等在门口。
青梨如今所住的别院在城郊,从祝府过来,往返要费上一两个时辰。
且如今已到了六月,祝晚玉每天都在为着进东宫的事情忙着,很难分出闲暇。
但今天,她还是过来了。
为了昭王府的事情。
她没想到,俞安行居然会如此不择手段,连昭王那样的人,他都……
拉过青梨的手臂,祝晚玉又再低声嘱咐了一遍。
“……你记得,一定要去找俞安行,千万不能真嫁到昭王府去……”
事情既因他而起,眼下,整个京都城,也只有他才能……
守在车旁的小厮开始催促,见青梨点头应下,祝晚玉才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消失在巷口拐角。
青梨却仍旧站在门口。
黄昏落日混着灿烂的霞光照在她绣着花枝的裙角,显出一片又一片斑驳的光影。
昭王欲将自己抬进府中作侧室的事情,是唐芸一口应下的。
甚至在青梨还未知晓昭王府来人时,唐芸便已经收下昭王府送过来的礼了。
期间,唐芸也从未来找过自己,似是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根本不担心自己会闹。
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好像她身后一直藏着一个给她出谋划策的人……
青梨抬眼看向早已变得空荡的巷子口。
本来还不太确定的事情,因着祝晚玉的到来,似乎得到了确切的映证……
她捏紧手中方帕,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鱼。
“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小鱼点头,将东西掏出来时,手却在发着抖。
她不敢想,她家姑娘要这东西究竟是为了做什么,还让她特意避开了秦安的医馆……
夕阳西下,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
俞安行从昭王府出来时,已至入夜时分。
守在马车旁的元阑一脸急色,正来回踱着步,见到自家主子终于出来,忙快步迎上前去报告。
“主子,别院里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二姑娘生病了。”
别院里的人少,又远离城中,到了夜里,愈发显得寂寥。
有人影匆匆从夜色中穿梭而过,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方寂静。
从秦安口中大致了解了一下青梨的情况,俞安行踏进院子,正好遇上送药过来的小鱼。
他拦住小鱼,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汤药。
“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怎么会思虑过重而病倒?”
明明前几日,他从别院里离开时,人还是好好的。
小鱼低下头。
“……这个……姑娘也没和奴婢说,但奴婢猜测,许是因为苏公子的事情……自苏府派人来退亲之后,姑娘虽表面上不当一回事,但实则背地里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听到苏见山的名字,一股郁气堵上了俞安行心口。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李归辕的事……
感受到俞安行一寸寸变得冰冷的目光,小鱼如芒在背,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她……她只是照着姑娘的吩咐撒了个谎而已,应该看不出来的吧?
余光瞥见俞安行的皂靴离开,小鱼抬手拍了拍心口,悄悄松了一口气。
推开门,俞安行径直进了屋。
青梨人正躺在床上,帐幔放下,层层叠叠,将她的身形遮掩了大半。
大步行到床前,俞安行抬手要将帐幔束好,手腕被青梨隔着帷帐握住。
她虚弱的咳嗽声自帐中传来。
“不行……你身子弱,若是将病气传给你怎么办。”
俞安行身形微顿。
有似曾相识的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那时,是他称病,帐内之人是他。
此时二人的位置一换,青梨才发觉,原来在帐内,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
他高挺的鼻尖也好,深邃的眼窝或是浓密的长睫也罢,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他,却是看不见她的。
青梨看着他坐在床头的小杌子旁,一只手上端着药汤,目光穿过堆叠的纱帐,落到她身上。
“你喝完药,我就离开。”
青梨磨磨蹭蹭一会儿,到底还是松开了他的手,接过他递来的药碗,又看着他将帐幔束好。
借着药碗的遮挡,青梨藏在宽袖下的指尖微动,片刻后,又理直气壮地将药碗重新推到了俞安行手边。
“我没力气了。”
俞安行从她手中接回药碗,鼻尖敏锐一皱。
但仅是一瞬,他面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撩袍坐在床边。
“我喂你。”
说罢,他拿起小匙,轻舀起一勺药汤,送到青梨唇边。
青梨拧紧眉头。
“太烫了。”
便见俞安行收了手,极有耐心地将药汤吹凉。
青梨却仍旧摇头。
“这药是苦的,我不喝。”
俞安行低声:“我已让秦伯往药方里多添了味甘草,外面还备着蜜饯,不会苦。”
“那……”青梨轻车熟路地拽上他衣角,讨好般轻晃了晃,“你……能先帮我尝尝味道吗?”
第80章 伺
【八十】
夜空。
一轮清月悄然从云层的罅隙中探出, 月光顺着半开的窗棂涌入,恰好映在青梨娇媚的面庞之上。
俞安行同她对视两息,轻搅了搅碗里的药汤。
“好。”
他轻应了一声, 说罢, 唇已抵到碗沿。
被青梨拦住:“等一下。”
俞安行手一顿,便听得她开口问他:“你之前说过, 从幽州回来就要去寻她提亲的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同她提亲?”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不由抬头看她一眼。
发现青梨也正在盯着他。
一双水眸眨也未眨。
她未挽发, 一捧乌发如墨般铺散垂下, 勾勒出纤细的肩背线条,藏在帐中的一张脸被这么一衬, 愈显皙白。
明明只是病了半日,看起来却像是久未见天光的病人一般。
他抬手,替她将颊旁的碎发别至耳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腹触上了她那点粉白的耳垂,轻捏了捏。
“等忙完现在的事情, 我便提亲。”
俞安行直视上青梨的眼睛, 又多添了一句:“很快。”
他在忙什么,青梨并不清楚。
只知晓自幽州回来之后,他也并没有闲下来, 整日都往宫城而去。
许是他深受皇帝器重,又或许……他只是在忙着找李归辕。
她放在被面上的手用力, 攥得上头绣着的花枝都变了形。
“那……”稍作停顿, 她又接着问道, “她是哪一家的姑娘?”
手中小匙搅拌药汤, 撞击碗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俞安行未应,只是看着她。
她瞳孔中倒映出的是自己的影子,心里在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就连她的病,也是因那人而起……
夜色汹涌而至,将烛台上微弱的火光吹进他眼底,几经浮沉,最终泯灭在一派深沉的寂寥中。
他垂下眼睛,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重新端起了那碗药汤。
“药要凉了,我替你尝一下味道。若是苦了,我让人再重新另备一份。”
青梨静静看他动作。
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
“是我唐突了。你那么珍视她,又怎么会轻易告诉我她的名姓呢?”
说着,她指尖搭上他手腕。
“把药给我吧。”
俞安行还没反应过来,手中药碗已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青梨仰头。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
她喝得很急,一丝药汁从唇角流出,蜿蜒出一道细细的水痕。
而眼下,青梨已无暇顾及这些。
指尖扯上俞安行胸前的衣衫,微一用力,便轻轻松松将人拽到了眼前。
仰头间,她拇指已轻抚上他的唇角。
下一瞬,她探首,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线条流畅的薄唇。
青梨的动作带着紧张的生涩。
毫无章法地啃噬,固执地撬开他,将口中仅剩的药汤渡了过去。
一点点攻陷进入的温香软玉在俞安行唇舌间缠绵,将他心神扰乱得彻底。
而在他失神的间隙,青梨已全然占了上风。
俞安行的唇比她料想中还要更加柔软,带着淡淡的温热。
是很美妙的滋味。
就像是刚出炉的荷花酥。
又可能……比荷花酥的味道还要更好一些。
她同他纠缠,细细品尝,空出来的手也未曾停下,顺着他胸膛起伏的肌肉线条不断往下,摸上了他硌人的白玉腰带。
她的动作大胆而又放肆,俞安行瞳孔微睁,大掌握住她的细腰,将人按压在床上,不让她再动弹。
掉在锦被上的空药碗随着这一番动作滚落在地,裂成了细细的碎瓷片,响声清脆,但无人在意。
本束好的帷帐变得松散,层层纱帘坠落,遮掩了床上四目相对的二人。
在燥热的夏夜里,连呼吸也成倍的滚烫起来。
青梨双颊的微红逐渐蔓延至潮红。
她想,应是药效已经开始了。
密密麻麻的细痒从脚底漾开,意识烧成一片混沌,难耐得让她无暇顾及被俞安行按在发顶上的双手。
俞安行低头看向身下的人。
才发现她身上衣口因着方才的动作变得凌乱,而衣襟已不知何时被她给解开了,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起伏,雪白包裹在小衣内,弧度圆润挺翘。
目光轻移,眼底的深邃涌动,俞安行几乎是嘶哑着声问道:“阿梨今夜……要做什么?”
青梨意识仅剩最后的几丝清明。
她听着俞安行的话,眉眼弯出一个可爱的弧度。
“……我要做什么?自然是……”
剩下的半句,她特意附到了他耳畔。
说完,她看着他面上错愕的神色变化,勾起唇角,帐内随即响起她悦耳的低笑声。
“其实……我没生病,是骗……”
青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已朝她俯身而来。
薄唇吮上她下颌的那道水痕,又缓缓上移。
俞安行吻地很用力。
一寸一寸攻城略地,越来越深地抵入喉间,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吃入腹中。
像是一只沉默的野兽。
地板上,碎瓷同凌乱的衣衫纠缠到一处。
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青梨的所有事情都好像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唐芸也好,李归辕也罢,他等着她来求他,再理所当然地为她处理好一切,扮演她的好哥哥。
就和之前扈玉宸的事情一样。
他会让她完完全全地归顺他,心甘情愿地呆在他为她铸就的牢笼中。
一切都不该在今夜发生。
可她是如此的……生涩又热情……轻轻松松便击溃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令他无法控制地迅速沦陷。
他贴上她,将她禁锢在他有力的臂弯间,高挺的鼻梁嵌进她颈窝,鼻息一寸寸烫红柔腻的雪肌。
烛火在摇晃,模糊了帐内一片动荡的春色。
破碎的轻吟夹杂在风中,连皎洁的月华都染上了一丝绯红的热意。
夜色愈深。
弯月半隐在浓稠的夜云之后,阑珊的几点星子跟着点缀其中。
夜风唰唰从院子里吹拂而过,草木犹如波浪一般随风飘摇,在墙壁上落下一阵又一阵起伏的黑影。
今夜的风很清,带着院子里淡淡的花香。
手中灯笼的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脚下的青石小道。
小鱼站在院门外,隔得有点远,她听不到屋子里的动静。
抬目远远望了一眼屋内朦胧的灯火,又张嘴打了个哈欠,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
转念一想,世子爷心疼她们姑娘,姑娘虽是假装生病,但世子爷并不知情,这样一来,世子爷心中担心,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也无可厚非。
可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人还是没出来……
来回踱了几回步,小鱼还是放心不下,当即打算偷偷进去看上一眼。
刚走上一步,被人拽住了手臂。
回头一看,是常跟在俞安行身边的元阑。
小鱼今夜没能听见的声音,元阑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眼下对上小鱼,不知什么缘故,他竟也觉莫名不自然起来。
夜色遮掩住面上的燥热,他干巴巴开口。
“二姑娘说了,她生病了有些害怕,让主子今夜陪着她,你不必再过去了。”
“姑娘真这么说了?”
小鱼有些不相信。
她狐疑地看了元阑一眼,又回头看着窗扇处透出来的烛火。
也是,世子爷那般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自家姑娘做什么坏事。
想了想,小鱼到底是跟着元阑离开了。
月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
屋内的动静一直未曾停下。
隐有黯淡的天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
烛台上,燃了整整一夜的红烛只剩短短一截,烛芯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青梨很累。
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满足。
她很难形容那种充满的感觉。
最初的疼痛过后,便只剩下永无止境的、令人沉沦的、无法自拔的欢愉。
可俞安行却仍然不知疲倦。
一滴薄汗自他鼻梁划下,滴落在她锁骨之上。
青梨的身体在此刻敏感到了极致,一滴带着他体温的汗也令她忍不住瑟缩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窗外。
破晓时分最为寂寥。
拂晓时的京都城郊没有人声和犬吠,葳蕤的花木依旧在安然沉睡着,就连聒噪了整整一夜的夏蝉都噤了声。
有早起的小丫鬟从廊下经过,脚步轻轻。
她走得急,路上一不小心扫过阶旁半开的花苞,剔透的露珠摇摇晃晃从草叶间划落,染湿了她半片裙裾。
燃了一夜的檐灯依次被熄灭。
红日缓缓东升,潋滟的朝霞携着粉紫颜色的早云纷至沓来,布满了整个天际。
晓风吹散夜间笼罩在庭院里的一层薄薄水雾。
青梨实在是受不住了,一停下来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俞安行唤人备水,但她已无心思再去理会。
薄薄的一层曦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她沉睡的容颜上,冷白的肌肤透亮,犹如一块无暇美玉。
她睡了,身旁躺着的俞安行却还醒着。
半支起手臂,他低眸,看着怀里的人。
看她红润的唇、看她卷翘的睫、看她和他纠缠在一起的发缕。
她眼角还挂着将干未干的残泪,像是蔷薇花上的香露。
让他又想起昨天夜里,她气息颤颤,眼眶微红,含着湿漉漉的泪望着他,一时让他慢一些,一时又让他快一些。
甚是难伺候。
他抬手,指腹抚上她面庞,想替她擦去眼角的那抹湿润。
不想刚触上,手腕便被她抱住了。
他一愣,以为是不小心吵到了她。
再一看,她并未醒过来,依旧还在睡梦中,双目阖着,只口中无意识呢喃出声。
似是昨夜哭得太久了,嗓音里还带着一丝娇气的哑。
“别……我累了,让我歇一歇……明日再继续,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提
【八十一】
夏日的日光火辣刺目, 叫一排雀儿都只敢歇在瓦檐下,低头细细梳理着身上羽毛,间或轻声交谈几句, 传出来清脆悦耳的啁啾鸣叫。
唐芸猫着身子, 小心翼翼从回廊拐角绕了过来,迎面撞上一个小丫鬟。
她嘴里“哎呦”一声, 瞪了一眼在前面挡了她路的丫鬟。
“夫人。”
小丫鬟冲唐芸行了一礼,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唐芸意图绕过那小丫鬟, 往青梨的院子去, 被小丫鬟一把伸手拦住。
“夫人, 世子爷吩咐了,二姑娘眼下正病着, 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您改日再过来吧。”
小丫鬟虽年纪小,办事却是老成的。
打二姑娘进了这处别院始,世子爷便亲自对宅子里的下人一一下了令,需得将人好生照看着。
但对二姑娘的这位小姑却是只字未提。
两厢对比之下, 小丫鬟自然知晓谁轻谁重, 不敢马虎半点,唯恐让唐芸钻了空子进去扰二姑娘清静,再惹来世子爷的责罚。
但即便如此, 小丫鬟还是遵着礼节恭敬唤一声唐芸夫人。
唐芸在淮安县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心里忍不住窃喜, 将背挺了又挺。
但又有些不甘心。
这几日, 她在房里将昭王府送过来的那几箱东西翻来覆去清算了好几遍, 已高兴得好几夜都没睡安稳了。
听说青梨生了病, 她一猜便觉是因为昭王府的事情。
她又想起那夜青梨带着人搜了她的房间,只觉自己被落了面子,怎么也过不去那个坎儿,正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好好冷嘲热讽两句,好报上那一夜的仇。
她抓上那小丫鬟的手,忍痛往里塞了一块碎银。
“梨姐儿生病了,我这里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归我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好放心。”
小丫鬟将那块碎银推回去。
“夫人这是何意?不是奴婢偏要和您作对,可这是世子爷亲自下的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岂敢不遵?您瞧,连元护卫都一直在门口守着呢。”
唐芸不信邪地伸头一看,果见院子的月门外立着一个元阑,腰间的那柄佩剑在日光下泛着凛凛的寒光。
她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愈发摸不准俞安行待青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让那丫头进昭王府做妾的主意,还是他出的……眼下却又将人看得这么紧……
但说不定,也只是表面上做个样子罢了。
那俞安行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谁知道他背地里为了官场上的那点子利益,能想出这么肮脏的主意来……
心底冷哼了一声,唐芸还是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她自然不关心青梨是死是活。
她同青梨的亲爹唐邈根本就不是亲兄妹。
唐邈只是当时唐府为了延续香火而接进来的一个养子,打小她就看不起他。
而当年,江淮一战大败,五千军士在海上丧命,与敌军勾结的人中就有唐邈。
就因着这一仗,唐府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在淮安县里受尽了冷眼,甚至到如今,人们关于那场战事的记忆几近模糊,她也还暗地里被人说闲话,未能成家……
可凭什么,她同唐邈原本就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他犯的过错,为什么非得要她来承担……
唐芸咬紧了压根。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她心里的怨恨,自然要发泄在他女儿身上。
即便是那丫头病死了,她也要把尸体运进昭王府去……
而那头,小鱼同元阑一道站在院门外候着。
她早早便瞧见了回廊上唐芸的那片衣角,只恨不得能亲自去将人给撵走。
心里又不禁有些担心自家姑娘。
到了晌午,屋里头的世子爷先是发话让人抬了水进去,才又让厨房备了膳。
只如今这膳食送进又送出,反反复复热了许多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盛夏的光线灿烂,倾洒在庭院中吩纷纷绽放的各式小花上。
人行在院中,可嗅到扑鼻的清新花香,恍若置身花海。
带着燥意的夏风不时刮过,吹散树上的嘶嘶蝉鸣。
天光大亮,橘红色的光线穿过午后的霞光,斜斜打进来一束,在地板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屏风后断断续续传来淅沥的水声。
俞安行沐浴完毕,出来时垂落在肩头的发梢还带着一团潮气。
他走到床边,抬手半掀床帷。
榻上之人还在熟睡着。
地上凌乱的衣衫、衾被上靡乱的痕迹,无一不在昭示着昨晚的那场荒唐情/事。
他深望了一眼床上那抹鲜艳的红。
藏在腕间的小刀取下。
手起刀落,床榻上的血迹再不见踪影。
他低头,浓密的睫毛交错,遮挡住了深邃的眼眸。
掌心里躺着一方裁剪得齐整的布料。
指尖轻动,他若无其事将那方染了血的布料叠好,才又看向青梨安然的侧脸。
她脸颊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红,过了一夜,眼尾哭得可怜的那抹嫣红已淡淡散开。
半片酥白的肌肤裸露在外,绵密的暧昧痕迹清晰可见。
在她手背上,还依稀残着几道模糊的齿痕。
是昨晚第一次到极致时,她受不住才咬的。
他发现了,低声哄着她松了口,将她的手缠到自己腰间,吻上她的唇。
她没了可发泄的渠道,索性咬了他一口,手上也不太安分。
说起来,眼下他背上还有昨夜她挠出来的痕迹。
他并不觉痛。
甚至还希望她挠得更重一点。
目光从青梨纤细的颈项扫过,俞安行脑海中浮现出这截脆弱的天鹅颈微微向后仰着、泛出一层薄汗的绮丽模样。
唇角弯起一瞬,他将浸在温水中的帕子取出,拧干了水,仔细替床上的人擦拭起来。
青梨的意识是被那人微凉的指腹唤醒的。
在燥热的夏日,这样的接触和抚摸让半梦半醒中的她很是舒服,甚至还主动往前贴了贴。
直到那手开始往她腿间去。
她豁然睁开双眸,入眼便看到坐在床边的俞安行。
他只着中衣,未束发冠,自带一种清新俊朗的美。
就像是林中温润端正的青竹。
很难将他同昨夜帷帐中的男子相联系起来。没有人猜到他笔直腰身下蕴着的昂扬。
但青梨已体会过他腰身迸发出的强大力量。
即便如今只是同他眼神对上,也令她耳热起来。
她别过眼,看到俞安行手上拿着的帕子,上头沾着点点令人遐想的水渍。
看着那些白痕,再想到方才在睡梦中的感受,青梨一下便意识到那是什么。
昨晚的次数频繁,时间也久,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么多,好像也无可厚非,只是……她暂且没能对这些事情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与之相比,俞安行面上却不见丝毫的异色,依旧是那清淡雅致的样子,同夜里帐中的他判若两人。
明明昨夜里一直出力的人是他,到头来却只自己一人累得要死要活。
青梨在心底小声嘟囔了几句,便见俞安行从床边起身。
他将手上染了痕迹的帕子放回盆中,在盥洗架上摆着的另一盆水里净了手,同青梨道:“醒了?若是还累,可再多睡一会儿。”
青梨摇头说不用,又将身前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眼前一只手递过来她的衣服。
小衣上绣着的蔷薇花栩栩如生,恰好夹那修长如玉的指间。
经了昨晚那一遭,青梨发现,她和俞安行,倒是出乎意料的,无比契合。
如今再看他替她拿衣服,竟也觉得不再有什么。
好像他本来就该这么做。
只是……
她伸出手去,没有接过他递给自己的衣服。
而是牵住了他的手。
俞安行低头去看她,便见她抬起了头。
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昨夜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到昭王府去,一时冲动……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你不会怪我吧?”
就连话里也带着颤音。
而昨晚,她还大胆地附在他耳畔,说自己装病骗了他。
除此之外,还说,要他。
俞安行长睫垂下,看她小心翼翼地十指紧扣住他的手。
“是我没有控制住。我会对你负责。”
他缓缓摩挲了一下她手背上微微凹陷下去的那道齿痕。
“阿梨,我们成亲吧。”
“可是……”青梨眨也不眨地看着俞安行面上的神色,眼底浮现出几丝担忧,“若是昭王不同意,记恨上了你,那怎么办?就连苏公子他……当初也……”
“我同他不同。”
俞安行冷声撇清自己同苏见山的关系,又缓缓扣紧青梨的手,直视上青梨的眼,问她。
“为什么是我?”
“嗯?”青梨弯唇,“自然是……因为心悦于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面上的笑意明媚。
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俞安行也不想分辨。
青梨话落时,他已欺身过去,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他吻得又凶又急,呼吸被蛮横掠夺,青梨险些喘不过气来,只能从喉间勉强发出几声“嗯嗯”的呜咽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许久之后,俞安行才退了出来,却仍旧贴着她的唇,在她唇上轻轻啄吻。
“……我让人在外间备了膳食,先去用一些。”
青梨摇头,推一下他沉沉压过来的肩。
“……我想先去洗一下身子……”
虽然方才俞安行已替她擦了一遍,但想到昨夜那般疯狂,青梨仍想再沐浴一番,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说着,她掀开被衾起身,赤着的足尖才刚够到脚榻,腿跟突然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去,被身后的俞安行一把捞到怀中。
“我抱你过去。”
第82章 夏
【八十二】
晌午过后, 是聒噪夏日里难得的静谧时刻。
庭院里枝叶葳蕤,日光一晒,抖落一地浓阴, 入眼是蓬勃清凉的绿意。
珠帘被掀开, 上头缀成一串的小珠子晶莹剔透,依稀折射出从旁经过的两道亲密人影。
浴桶水面有几朵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儿在颤颤巍巍地摇晃, 若隐若现遮挡在青梨胸前。
她半个身子藏在水中,露在外头的一抹柔肩如玉。
俞安行视线从其间划过。
他自然还记得, 昨日夜间, 他掌心所触及到的那一片柔腻。
温暖的水雾从浴桶间升腾而起, 染沉了他一派幽深的眸光。
宽袖拂动,他手指勾起青梨的下颌, 直视上她剔透的双眼。
深邃的长眸里藏着一片涌动的炙热情绪。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青梨对他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
昨夜里,他就是这样,一直看着她……
动了动尚还酸软着的腿,青梨微皱眉头。
她还累着呢……
脑海里猝不及防又想起了那些面红心跳的场面,青梨耳热。
抬手捞过水面上那几朵飘浮而过的蔷薇花,她往水里缩了又缩, 略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俞安行。
“你先出去……剩下的, 我自己来就行了。”
“可是……阿梨如今连走路都会摔着,让你一个人,我怎能放心。”
俞安行唇边含着笑意, 手指勾起一缕她湿润的发丝,若有似无扫过她无一物遮挡的胸前。
青梨脚尖绷紧一瞬, 后背靠上桶壁, 再无退路。
她紧紧抿着唇, 看着俞安行清瘦有力的指尖探入水中。
风从半开的窗牖处漏进来, 吹拂过浴桶时,水面跟着漾起一圈又一圈细碎的涟漪。
有水珠不慎从其中溅出,将浴桶旁的地板打湿了大片。
那几朵鲜艳的蔷薇花被推挤到了浴桶边,带上欲语还休的羞意。
……
青梨用完膳时,天边暮色已现。
有小丫鬟进来收拾东西。
被开门声一惊,她下意识裹紧衣衫,将脖子上的痕迹遮了又遮。
一个不注意,腰上攀过来一只手。
待她再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俞安行揽到他腿上坐着了。
腰间被他一手牢牢掌控着,青梨挣脱不得,再加之刚刚浴桶里的那一出,她身上一丝力气也不剩了,他乐意抱,她索性也就由着他去了。
心里却仍旧还是有点担心。
虽然因着唐芸拿着户籍文书闹的那一出,她已从国公府出来,和俞安行也再没有什么所谓的兄妹关系,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被看到,到底不太好……
想到这,青梨不由抬目瞋了俞安行一眼。
脸颊却被他掌心挟住,再低不下去。
他轻捧着她的脸,缓缓附到她耳侧,温热的气息喷洒而出,压低的声线悠然。
“怎么,在人前这般亲昵,阿梨害怕了?”
青梨抓着俞安行衣角的手紧了紧。
她本微微绷紧的唇角放松,绽出一个笑。
“怎么会?”
“是吗?那就好?”
俞安行轻笑,拇指沿着青梨柔软的唇线来回抚过。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丝意味不明的挑逗。
很快,薄唇便替代他指尖覆了上去。
唇舌极力交缠。
搅弄吸吮时带起一阵暧昧的水声。
传到那小丫鬟耳中,吓得她身子都在发着抖,只能努力低下头,再不敢抬头偷看一眼。
进来之前,她万没想到自己会撞见世子爷和二姑娘的这桩阴私。
……她就说,二姑娘同世子爷无甚血缘关系,世子爷怎无缘无故会待二姑娘这般好,她只当是世子爷为人和善,想不到竟是这样……
也不知是在国公府时两人便……还是到了别院才开始的……
窥破这事,小丫鬟心里又惊又怕。
很快,无边的便恐惧席卷至了全身,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下人,知晓了主人家这么大的惊天秘密,哪还有再活下去的道理呢……那元护卫可成日都在院子外面守着,只要世子爷一下令,她的命就……
手上一抖,刚拿起的瓷盘掉在桌上,磕碎了半个角。
那点瓷器碎裂的声响彻底击垮了小丫鬟心里的最后一丝防线。
“扑通”一声,她双膝跪地,将头埋在地下,声音里带着极度恐惧的颤抖:“……世子爷,二姑娘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没等到及时的回应,小丫鬟只觉一股寒意自膝盖往上袭来,半个身子软软地栽倒在地上,哆嗦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心里惊惧,她连余光也不敢再往前分过去半束。
自然也没发现,自家世子爷未理她,并非是因着被她打扰之后的恼怒。
俞安行甚至未分神去瞧那小丫鬟一眼。
他的唇停在青梨唇上,辗转不舍离开。
许久,小丫鬟才听到俞安行淡声道了一句:“退下吧。”
他的声音轻淡,仿若来自缥缈的云端。
今日又不知为何多添了一丝磁性的低哑,落入耳中,愈发显得动听。
但那小丫鬟心里早就慌乱成了一团,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得上欣赏。
听到俞安行话里似乎没有要诘问自己的意思,知晓是自家主子人好心善,不敢再多说什么,如获大赦般手忙脚乱地起身,匆匆将桌面收拾一通离开。
小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门被轻轻阖上,再没有其他人靠近。
天色昏暗下来,窗外夜色很快变得浓稠一片。
别院里的檐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将厚重的夜色撕开了一个口子。
屋内烛火也跟着渐次燃起,暖黄的灯光充斥在整个房间。
双手托住青梨的臀,俞安行将人抱到了书案前。
青梨缩在他怀里,后背抵上他硬朗的胸膛,手里被他塞过来一块墨条。
“帮我磨墨。”
案上烛光摇曳,投下一片昏黄的暖光。
青梨探头去看纸笺上刚落下的几个字,大致辨出俞安行是要写信。
却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又是给谁写。
她仰起头,去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俞安行却像是有了读心术一般,一眼就看透了她心底的想法,主动开口道:“我给姑苏的外祖去一封信,告知他我与你要成亲的消息。”
他说着话,暖黄的烛光朦胧了他深邃的面容,落在青梨眼中,竟显得比往日里更柔和了几分。
她看着他提笔蘸墨,在纸笺上流下一串又一串的字迹,一撇一捺中自带一股寂静的凌厉。
青梨知晓俞安行在姑苏呆了六年。
也大抵能猜到,姑苏的人,于他而言,应是极为重要的。
而他,在第一时间将与自己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嘴角弯起。
青梨依偎在俞安行怀中,不再说话,只专心看着他。
晚风微涌,从庭院中送进来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味道有些陌生。
青梨鼻尖皱了皱,想要仔细嗅上一嗅,头顶上传来俞安行的声音。
“若是困了,便先去睡。我带你到床上。”
青梨摇头拒绝。
“我等你写完。”
看着笔尖在纸张上辗转,耳边听着院里树叶在风中起舞的哗哗声,青梨安静倚在俞安行身上。
鼻端闻到的花香愈发浓郁,她抬眼瞥了一眼窗外,慢慢的,却觉有无穷无尽的疲倦和困顿渐从四肢百骸里涌出。
眼皮沉重阖上。
视线的最后,青梨只记得额上那个被俞安行印下的温凉的吻。
到后半夜时,万籁俱静,只余几颗寥寥星子挂在天幕中。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又一阵打更的梆子声。
白日里守得一片严实的院子,眼下却是空无一人。
左右环顾了一圈,果然没再在院门口看到元阑。
唐芸壮了胆,本极力猫着的腰挺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进了青梨的院子。
她一个人在房里呆着无所事事,想到白日里她去找青梨,竟然被一个丫鬟光明正大地拦在回廊里,怎么想便觉得怎么憋屈,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揪着进来给她送饭的丫鬟死缠烂打地问了许久,听说俞安行夜里好像带着元阑出府去了,她立马便又溜了过来。
那昭王向来恶名在外,这次虽明面上像模像样地给青梨送了聘礼过来,却实在耐不下心来等什么良辰吉日,只待一两日后就要把人接过去。
既那丫头给了她不痛快,她也得过来,借着昭王的事冷嘲热讽上几句。
悄声到了门前,唐芸附耳到门板上,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却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从外头往里瞧,也是漆黑混沌的一片。
莫不是已经睡下了?
可她记得,那丫头怕黑,即便是睡觉时也会点着蜡烛。
多年前还在江淮县时,她就没少为这事和吕溶月吵嚷。
唐芸心里觉得古怪,小心翼翼推开门缝察看情况。
她探头进去,眯着眼借着月光打量屋内的景,却什么都看不太真切,只隐隐闻到了浮在空中的那抹花香。
唐芸在意这抹香,倒不是因为这香气有多好闻。
而是她记起来,她之前也闻到过一样的香。
约莫是在她刚到京都时,当时她跟在那个给她带路的小厮身后,绕过那些令她头晕眼花的巷子口时,就是闻到了这样的花香。
再后来的事,她便毫无印象了。
只知道醒过来时,她人已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上,稀里糊涂地便住进了那处宅院。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入京时住的那个院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抬步迈过门槛,唐芸正要进去探个究竟,后背突然被轻拍了一下。
她绷紧心神。
回头。
惨淡的月光下,映照出俞安行一张半明半暗的含笑面庞。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月
【八十三】
天刚蒙蒙亮, 晨辉破晓而出,百姓窸窣热络的交谈声从街道传了出来。
早先关于小王爷要围攻京都城造反的风言风语闹得京都城里一片人心惶惶,走的走躲的躲, 偌大的都城空了大半, 望眼过去,只觉萧条了许多。
还是多亏了今日昭王纳妾的这一桩喜事, 满地红绸,才让城里多添了些热闹的气息。
昭王府的家丁们早早便听着令守在道路两旁, 将不住张望打量的百姓齐齐挡住, 以防扰了婚车的安宁。
远远的, 从城郊国公府别院出来的喜轿稳稳当当地朝着昭王府的方向而去。
众人铆足了劲探头往轿子里看,想看看那新娘子究竟是何模样, 又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
听说,这二姑娘可是难得的仙人之姿,竟就这么白白糟蹋在了昭王一个老头子身上,真真是可惜。
在一片遗憾的唏嘘声中,喜轿还是进了昭王府。
等了半日,却不见轿子里头的人有动静。
站在轿旁的喜娘忍不住开口催促。
李归辕早没了耐性, 同站在宾客中的俞安行对望一眼, 也再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便掀了帘子把人抱进了喜房。
看着怀里的人整个身子无力地栽倒到床上,毫无反抗之意, 李归辕便知晓是俞安行先替自己将人给处理好了。
他嘿笑一声,不怀好意地掐了掐那人的腿根。
“小美人, 等我回来。”
垂涎的目光肆意在那人身上打量了好几番, 李归辕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开。
门被重重关上。
唐芸被这声音惊醒。
她努力抬起眼皮, 却只能勉勉强强地半睁开眼。
眼前似乎被什么东西遮着, 看到的全是一片刺目的红。
她想抬手拂开,双手却软绵无力,怎么都使不上劲……
耳畔传来的嘈杂声响靠近又远去,眼前依稀的光线逐渐黯淡,最后湮灭成完全的黑暗。
唐芸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俞安行面上盈和的笑意……
黑暗的恐惧笼罩了全身……
外头。
昭王府里的宾客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从白日一直到半夜,府里的宾客才陆续离开。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俞安行。
李归辕亲自将俞安行送到了马车上。
国公府世子体弱,一向滴酒不沾,即便是在今日昭王的喜宴上,也只能以茶代酒庆贺。
李归辕不屑。
又不得不承认,对他来说,俞安行还算有点用处。
还是经由俞安行提醒,他才意识到,李晏口中所谓的曲州有异动,不过是为了调离驻扎在京都的曲州军的借口。
他差点便上了椒房殿那女人的当。
且如今借着他纳妾的名义,让大半的曲州军以贺礼之名大摇大摆进了京都城,还是俞安行替他出的主意。
就俞安行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对他也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即便是日后生了什么变故,他也能轻易将人除去。
想到那触手可得的坐拥江山美人的日子,李归辕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转身摇晃着步子往喜房而去。
他没看到,在他身后,那辆缓缓驶在夜色中的马车,却并没有往国公府而去,而是拐了个弯,驶向了远处的宫城。
李归辕推开门时,屋里点着的喜烛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夜风给吹灭了。
让候在门口的嬷嬷进来重新燃了蜡烛后,他抬手屏退房内的其他人,迫不及待来到床前,一把掀开床上人的红盖头。
刺目的光线突然涌入,唐芸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看睁眼看看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脖子却突然被人粗暴地攥起。
她喘不过气来,呜呜地挣扎着,面庞青紫一片,连眼球都几欲突起。
李归辕一张脸涨得通红,目眦欲裂地盯着眼前的唐芸。
“你是谁!”
没等到回话,门外突然急急闯进来一个小厮。
“王、王爷,宫里好像有情况……”
李归辕回头,眉头紧拧:“怎么回事?”
利箭穿破空气,径直扎穿小厮的胸膛,小厮瞪着双目,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胸膛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积起一个小洼。
火光声、兵甲声齐齐朝昭王府聚拢。
突然而来的变故令整座府邸大乱,丫鬟仆妇纷纷亡命奔走。
各式衣服箱笼散乱一地,变成满地的狼藉。
李归辕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用力,将手上的唐芸狠狠用力掷到了一旁的墙角上。
后背重重砸在墙上,唐芸当时便呕出了一口腥甜的血。
而李归辕已顾不上她。
他大步推门走出房间,要召集府中的曲州军。
迎面却遇上了等在门口的元阑。
看到李归辕,元阑笑笑,腰中利剑倏然出鞘,直指他胸口。
“昭王殿下,眼下这府里,可没有什么曲州军。”
李归辕后退半步,抬头去打量,才发现那些身着曲家军盔甲的人全都是生面孔。
他竟彻头彻尾被俞安行给耍了!
远处,一粒火星子擦破黑寂的长空,坠落在昭王府高高翘起的飞檐上。
大火熊熊燃起,照亮了李归辕黑沉的面色。
夜空中一轮饱满圆月悠悠看向人间。
御花园的六角亭里,石桌旁的地板上散乱一地酒杯碎片。
里里外外站了两圈的禁卫军,将桌旁的皇帝李归轩、祝皇后同太子李晏三人团团围住。
祝皇后看着站在对面的李归轩,冷冷一笑。
而她手上,正拿着刚掏出的令牌。
“既然陛下已知晓了一切,正好,那本宫也不必遮掩下去了。陛下不会以为,将本宫的父亲调到幽州去,本宫便没有办法了吗?如今这宫里的禁卫军都已是本宫的人,本宫劝陛下,还是识时务些比较好。”
李归轩不言,他胸腔闷闷咳了一声,嘴角立马多出一抹猩红的血迹。
毒性深入髓体,到如今,他一言一行,都不过是苟延残喘。
自他身后,李归楼缓缓押着身前的祝玉,一步步朝三人靠近。
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抹嘴角,李归轩眯眼看向站在眼前的祝晚玉。
“你我二人,又何必走至今天这步田地……”
从相濡以沫的枕边之人……到如今的兵戎相见……
偌大的后宫之中,他若待她无情,又怎会立她的生子李晏为太子……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是从他发她哄骗他手刃了李归辕的生母秦贵妃时、从他发现她的欺瞒时始……从她发现他想要废太子时、从她对他下药时始……
星云涌动。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朝中政权更迭,不过朝夕之间。
圣上薨逝,李归楼即位。
战火未波及自身,龙椅之上的人换了另一人,于黎民百姓而言,并非大事。
而至于那突然恶疾缠身的太子、被烧毁的昭王府、锒铛入狱的祝光……均成了百姓口中不敢提起的禁忌。
这些事情,青梨并不知晓。
很多天之后,她才在祝晚玉口中得知。
在微薄的曦光中,她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陌生的景致。
鼻端浓郁的花香被淡淡的草木清香替代。
她知道,是俞安行将她带来了这处新的宅院。
或者说,是被他关在了这里。
他似乎又忙了起来。
她在这里住了多日,一直未曾见过他。
却见到了一个她未曾料想过的故人——秦尚仪。
青梨记得她。
之前为百花宴作准备时,老太太曾将人请到府上教习她和俞青姣。
而除此之外,她再见不到这府里的其他人。
也不能出去。
直到祝晚玉过来看她。
破天荒的,祝晚玉并非如往常那般孤身一人过来见青梨。
而是多带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一直佝偻着背低着头,毫不起眼。
青梨未多注意。
直至斟茶水时,那小厮走近,她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苏见山。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香
【八十四】
“……我想兄长了, 想要出去看一看……”
天光透过窗楹稀稀疏疏地倾洒而下,投照在青梨明净秀丽的面庞上。
她低垂着眼眉,面容娴静, 愈发显得伶俐乖巧。
秦尚仪看着眼前人一双泛着微红的眼眶, 心顿时便软了一半。
青梨比她想得要更懂事许多,这么多日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房里准备成亲的事宜, 从不多问她一句。
一时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若是那人还在,哪里能轮得到旁的人来帮忙照看她的儿媳妇。
凭着她的性子, 定是要事事亲力亲为, 半点也不要其他人来插手。
忆起故人, 秦尚仪叹了口气,又想到昨日递进府里来的消息。
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风浪皆平,出去一趟,也并非什么大事。
整日里把人关在院子里,指不定要闷出什么病来。
遂点了点头,答应了。
只是还是有点不放心。
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秦尚仪招手唤了几人过来。
“远远跟着你们少夫人便好了, 不要扰了她逛玩的兴致, 顺便再差人去告诉一声你们少公子。”
府里的人都知晓秦尚仪和已去世的先夫人之间的情谊,也知晓如今俞安行待秦尚仪的看重,听了秦尚仪的吩咐, 连声应下,丝毫不敢轻慢。
唯独管事的听了, 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对着青梨离开的方向, 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这还没同少公子成亲呢, 就已经称什么少夫人了,摆谱倒是摆得挺快。
秦尚仪自是不知管事的心里在嘀咕什么,只是回头看到她仍旧愣在这里不动弹,连忙开口催促。
“如今已是六月底,你们少公子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初七,你还不快些去看着人准备,若是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仔细拿你是问。”
管事的呵腰恭敬应了,转身离开,脸色却早已变得阴沉一片。
青梨一路跟着小丫鬟往大门而去。
出得了门,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处宅院四面环湖,景色清幽雅致,风一吹,湖面涟漪四起。
若是要到外头去,得先乘船到对岸,还要再过一片茂密的竹林。
青梨坐在马车上,从车窗边回头看,只能看到一整片在风中摇摆的竹叶,似翻涌的碧波一般。
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什么其他的东西。
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这片偏僻的竹林之后,还藏着一处院子。
湖中心的那座庭院,隐蔽得恍若与世隔绝了一般。
难怪自己前几日让小鱼明里暗里地去打探消息,却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京都城里这些天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也浑然不知。
青梨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祝晚玉。
“这里这么偏僻,你是如何找过来的?”
祝晚玉亦在探头看着外边陌生的景。
她实话实说道:“是俞安行让我过来的。”
政权更迭,太子和祝皇后不知所踪,祝光锒铛入狱,整个祝府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人人自危。
没了之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奢侈日子,祝晚吟及府里的其他姑娘整日以泪洗面。
祝晚玉抱肩冷眼看着她们被这变故蹉跎,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冷嘲热讽上几句,将过去十几年在府里被欺压的气都加倍奉还了回去。
只觉这场宫变来得甚合她心意,替她在祝晚吟身上报了这么多年的仇不说,自己也不必再进宫去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
一想到她曾为了那个太子妃的位置都做了些什么,祝晚玉心里头只涌上一股深深的厌恶。
做让人艳羡的人上人,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只担心青梨。
偌大的昭王府在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她怎么也打听不到青梨的下落。
对于皇城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故,祝晚玉其实并无实感。
只依稀记得晨间醒来,祝府就跟变了天似的,乌云密布。
之前背靠太子和昭王一方的各世家都遭到了彻底的清算。
就连国公府,也已被幽州军层层围了起来。
至于那体弱的国公府世子,在外人眼中,也早便在这场权力争锋中不幸殒命。
如今世上再无那表面上光风霁月的温和世子,只剩下一个杀人如麻的……
祝晚玉看着青梨的脸,没将国公府眼下的境况说出来。
她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些诧异,她之前是如何鼓起的勇气,主动踏进那昏暗不见天日的昭狱去找俞安行。
也没想到俞安行真会同意让她来见青梨……
看到青梨人好好地站在面前时,她那颗悬了好几日的心才放了下来。
透过车帘被风吹拂而起的那一点缝隙,祝晚玉看了一眼坐在外头赶车的苏见山。
她冒险将人从俞安行眼皮子底下带了过来,只希望如今时机算不上太晚,还能把之前欺瞒青梨的过错一点点弥补起来……
马车停在一间小茶馆前。
青梨下车。
发现周边街头一如既往的喧闹。
宫变似乎并未对百姓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就连自己的铺子,如今也在好好地开着。
挽过青梨的手,祝晚玉谨慎地看了一眼左右,将人带上了二楼雅间。
还未等青梨问个清楚,祝晚玉将一直弯腰跟在二人身后的苏见山推向前,又一把拉过小鱼。
“我和小鱼一道出去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荷花酥,很快便回来。”
“……哎……祝姑娘……”
小鱼不明所以,人已被拽得下了楼。
屋内只剩下青梨和苏见山二人。
门才被关上,苏见山便一脸急切地上前一步:“阿梨……”
青梨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语气带上一丝明显的疏离:“苏公子这是何意?”
“阿梨……我是来救你的……我知道,你是被俞安行关在那里的是不是……你放心,就算是拼上我的命,我也一定会让你从那里出来的……”
“苏公子,”青梨皱着眉头打断他,“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但我在那儿过得很好,也并非被胁迫,并不需要你相助。”
她甚至觉得苏见山有些奇怪。
之前同昭王在街上遇到时,他甚至不敢开口说上一句话,现在却又可以视死如归地说能为她豁出命来……
“如今我已不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苏府也已拒了同国公府的婚事,我同苏公子再没什么关系,苏公子不必为我如此……”
“可我待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苏见山不甘地握拳,上前一把将紧闭的窗扇推开。
窗外人群的熙攘声陆续传了进来。
青梨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在耳边嘈杂的声响却立马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在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上,地面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腰间的佩剑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普通百姓。
很快便有一队禁卫军过来开路。
“走走走,禁卫军办案,闲杂人等切勿靠近。“
尸体被抬走,独地面上留下的那几道蜿蜒血迹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何事。
宫城里变了天,小王爷即位,都城里暗流涌动,这些日子,众人已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只当看不见,唯恐一个不慎便危及到自己。
好在新皇施行仁政,这些时日也只是下令追捕顽固反抗的旧派,对百姓却不见严政,还下令减轻了赋税,京都比之从前,看起来反而还要更繁荣了一些。
青梨看向窗外,目光紧紧跟在为首之人的背影上。
那人步履平静,衣袂飘摇间,自带一股典雅又清贵的气质,玉树之姿同地上狼藉的血腥格格不入。
便显得他指尖和衣袍上不小心沾染上的那几滴血渍愈发刺目。
耳边断断续续响起苏见山咬牙切齿的声音。
“阿梨,你看到了吗?俞安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那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窟天机阁,原就是他一手掌控的,是他撺掇李归楼一起造反的……从宫变到现在,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阿梨,你不要被他给骗了……”
青梨思绪霎时变得纷扰。
一时想到他对她的笑,一时又想到他身上带着的伤……
难怪……他之前身上会受伤……又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关在那个与世隔绝般的小院里……
原来,他一直都在计划这件事吗……
下一瞬,苏见山安静了下来。
似是有所察觉,那道背影转过身。
面前是一家不起眼的茶馆,茶博士正在烹茶,各式清淡茶香交织。
俞安行收回视线,接过元阑递过来的一方雪白帕子,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手上沾着的浓稠血迹,耳边听着元阑小声的报告,微皱了皱眉头。
“不是让祝晚玉去陪她了?怎么还是出来了?”
如今虽一切都已渐渐平稳下来,但祝光和李归辕手下不肯归顺的旧部还在追捕中,这个时候出门,还算不上安全。
“秦姑姑说,二姑娘说她有点想您了……成日里呆在院子里也不是办法,便让人出来逛逛,也好散散心……”
长睫微敛,俞安行扔掉手中帕子,抬步前行。
“今夜,我回去一趟。”
禁卫军离开,血迹被打扫干净,街市复又恢复了熙攘,恍若无事发生。
祝晚玉弯着腰躲在小巷里,眼见着俞安行一行人走远了,才跻身人群往茶馆而去。
小鱼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俞安行,早吓得魂游天外,跟在祝晚玉身后,半天挪不动步子。
到了雅间,祝晚玉刻意放慢步子,停在门边,偷听着屋里头的动静。
青梨目光从紧阖的窗扇上移开,对上苏见山一张愤慨的脸。
“苏公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同您并没什么关系,不必让您这般费尽心思地告诉我。我会让他,亲自和我说。”
刚刚偶然一瞥见了俞安行,即便只是匆匆一个背影,青梨也没了同苏见山再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她抬步要离开这儿。
推开门时,正好看到在门口偷听的祝晚玉。
祝晚玉看了看青梨,又瞧了一眼站在窗边的苏见山,察觉二人间的气氛不太对,有些尴尬地摸头笑了笑。
“……阿梨,我没在五芳斋找到荷花酥……”
她分明记得之前青梨说过,五芳斋的荷花酥好吃,到了铺子前,却只得到掌柜一个古怪的眼神。
“这位姑娘,您怕不是弄错了吧?我这铺子里卖的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京都糕点,可从来没有过什么荷花酥。”
祝晚玉还想再去其他铺子看看,不凑巧又在路上碰到了俞安行,不敢再轻举妄动过去。
她自然不怕俞安行看见她,但是她害怕苏见山被发现。
青梨走到祝晚玉身旁。
“没事,五芳斋里本就没有荷花酥。”
这话令祝晚玉一惊。
她呆愣在原地。
还没琢磨透青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心里被塞进了一方请帖。
“阿玉,那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了。”
青梨冲她眨眨眼睛,弯唇一笑,指着那张帖子:“我同俞安行要成亲了,到时的喜宴,你记得过来。”
***
夜已过三更。
秋水小筑四面环湖,日落之后,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
皎洁的月光洒下,隐约可见墙角草叶上结着的一层霜露。
守在门旁的小厮见到深夜归来的俞安行,已是见怪不怪。
秋水小筑原不过是俞安行娘亲留下的一处毫不起眼的陪嫁院子,经由俞安行改造方成了如今四面环湖的精巧模样。
只是秋水小筑的位置偏僻隐蔽,除了偶尔用来藏上那么几个人,俞安行甚少会来这里。
最近却来得频繁。
只大多时候都是深夜而来,待上半个时辰后又匆匆离开。
众人都猜,许是和那位才刚住进来的少夫人有关。
小厮两人对望一眼,恭谨弯腰,齐齐唤了一声:“少公子。”
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除了多年前景姝从姑苏带来的,剩下的全都是俞安行的人,知晓俞安行不喜国公府,半点不敢提起和国公府有关的任何事,也从不敢将那声世子叫出口,只遵了景姝还在世时的规矩,唤俞安行一声少公子。
元阑提着一盏琉璃小灯跟在俞安行身侧,淡黄光晕浅浅照亮前方的路。
跨过月门,俞安行径直进了青梨住着的主院。
这般突然,将守在门边昏昏欲睡的小鱼吓了一跳,教她又记起了白日里见到的俞安行双手是血的模样。
她面上下意识露出的笑意僵住,常唤的那声世子爷也哽在了嗓子口。
俞安行并未多注意。
倒是元阑察觉到了不同,忍不住往小鱼的方向多看了好几眼。
房内烛火未熄。
青梨坐在桌旁,手上是快要绣完的大红喜帕。
按着姑苏当地的风俗,新娘子出嫁,需得亲手将喜帕绣好,来讨个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祝愿。
青梨闲时爱结络子,也爱制香,女红却实在不怎么好。
虽之前为了祝皇后的百花宴,在秦尚仪的教导下绣了好几月的花,却也没有精进多少。
还是在小鱼和秦尚仪两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将喜帕绣出了个模样来。
也不知道俞安行为何如此着急,将日子就定在了七月初七。
如今至了月底,青梨担心时间不够,这几夜一直都在熬着赶这喜帕。
连着绣了好几个时辰,青梨眼睛发酸。
一个不注意,手上又被扎了一针。
白皙的指尖上迸出来一粒小小的血珠。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青梨只当是小鱼又进来催自己,没回头,掏出帕子要将那滴血擦干净,手腕却被来人握住。
浅浅淡淡的草木清香自背后拢了过来。
青梨动作一顿。
细软的腰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抄住。
俞安行单臂托住她臀,以抱小儿的姿势将人抱到了桌子上坐着。
二人间位置陡然变化,青梨未反应过来,那只被针扎破的食指已被俞安行含在了嘴里。
温热的舌腔将那点圆润的血珠轻轻卷去,过分湿润的触感勾起了青梨身体里的某些记忆,让她腿间开始发软。
待俞安行松开口时,青梨半个身子都失了气力,只若即若离地倚上他胸膛。
俞安行低头看着她,一节指骨细细摩挲她细嫩的脸颊。
“怎么还没睡?”
“刚好要睡,你便回来了。”
青梨抬头对上他视线。
灯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变得朦胧,却依稀可见眉眼间的疲惫。
这段时日,那些事情肯定耗去了他大半的心神。
如今又大半夜地赶回来……
青梨侧眸,抬手要去给他倒茶。
“今夜我让小鱼泡了一点我自己做的花蜜,很甜,倒一杯给你尝尝味道。”
指尖往前一伸,刚好要碰上茶壶天青色的把手,侧脸忽然被俞安行微弓的食指轻轻扳正。
紧接着,他的唇便覆了上来。
温柔地裹缠吸吮。
津液相渡。
待俞安行退出去时,两人呼吸都已有些不稳。
额头相抵,俞安行拇指缓缓抚过青梨唇上那层水光,低低笑了一声。
“嗯,尝到了,真的很甜。”
青梨面赤,舌尖被他吸得发麻,微瞪他一眼,听到他贴着她耳问:“今日出去了?”
她轻点了点头。
“嗯,和阿玉出去看了一眼我的胭脂铺子。那铺子是娘亲留给我的,之前一直没同你说,只不过如今你我二人既已要成亲,夫妻一体,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青梨指尖搭上他温冷的白玉腰带,细细抚摸上头雕刻起伏的纹理。
“有什么事情,你也不许瞒着我,知道了吗?”
俞安行的手一顿,若无其事般扬起唇角,顺从地应了一声。
“嗯。”
青梨有些不满他这般敷衍的回答。
“那……你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吗?”
女郎一双眼睛莹润,就这么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一副一定要听到些什么,否则定不罢休的模样。
俞安行移开视线,似是无奈般笑笑。
“阿梨想要知道什么?”
半晌,却没听到怀里人的动静。
正要低头去看她,她却双手环过他腰,将头埋在了他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
“你既不愿意说,那便算了……只你要答应我,日后手上不要沾上别人的血,好不好?秦尚仪说,这样对婚事会不吉利的……”
俞安行眯眼,捧起她脸,细致看她面上神情。
“阿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听别人说了什么?”
“没有……是阿玉说,京都城里最近不怎么太平,我有些不放心……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长睫低覆,藏匿眼中情绪。
俞安行灿然弯眸。
“好。”
细细麻麻的吻落了下来。
青梨缓缓闭上眼。
俞安行却一直睁眼看着她。
瞳孔带着专注的深沉。
她是他的。
那些事情,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永远。
夜色浓黑,如银般清透的月色洒满了庭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青梨唇角抿起。
软玉似的皙白指尖紧紧攥上冰凉的桌面。
桌案上脆弱的茶壶被惊得颤颤。
一不小心,便被撞得拂落地面,变成了满地的碎瓷片。
里面泡开的花蜜也全洒了出来,聚成小小一滩水渍,隐隐有几片花瓣混在其中。
月落星垂。
馥郁的甜香氤氲满室。
令人沉醉。
第85章 雨
【八十五】
夏日的雨来得很急。
才刚看到天边一朵乌云飘过, 不多时,便听到了低鸣的雷声。
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口,雨珠噼里啪啦磅礴砸下, 雨势汹涌, 淅淅沥沥敲打着静尘苑紧闭的窗棂。
国公府门前那块御赐的匾额摇摇欲坠,终是再撑不住, 被雨水冲落在地。
经由满地的泥水裹挟,再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早在出事的当日, 国公府里的下人能跑的就都跑了。
偌大的一座府邸, 如今人去楼空, 大雨如注下,只余院中树木萧萧。
管事的猫着腰躲在廊柱后, 左右手各挽着一个大包袱。
府里众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各处院子无人看管,手上的东西,都是她从各处院子里偷偷搜刮出来的值钱玩意儿。
左右前后环顾了一遭,没看到有人经过,管事的大胆撑起伞, 打算趁着今日暴雨, 偷偷走人。
莺歌从老太太房里出去时,远远便看到雨幕中走得鬼鬼祟祟的管事,提着音量问了一句:“下这么大的雨, 你往哪儿去?”
这声儿吓得管事一个魂飞魄散,手上一个包袱落了地, 骨碌碌滚到地上, 被水浇得湿了个透, 里头装着的首饰瓷器全都散了出来。
管事的也不顾这么多, 担心再迟一些便出不去了,脚上步子片刻不停,紧紧护住身上最后一个包裹,很快消失在月门外。
莺歌见了,皱着眉摇了摇头。
却也没有让人去追,只将手上的空药碗递给了等在门边的小丫鬟。
国公府落了难,后照院里的下人们都担心会祸及自身,又害怕被主家随意发卖了,早早便趁乱作鸟兽散了。
对管事这样的,这么多天来,莺歌已是见怪不怪。
莺歌倒是没想过要离开。
她自幼被卖到国公府,早不知家在何处。
站在府门口,举目四望,各处街道小巷错综复杂,茫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还不如一直就呆在府上。
脚边,飘零的草叶被雨水打落,拂过裙畔,落在石阶旁的水坑中,毫无方向地打着转,如无根浮萍。
“记得提醒厨房熬老夫人晚间的药,别又像昨日那般毛毛躁躁的,误了时辰。”
莺歌细着声吩咐,站在阶旁,看着小丫鬟的身影穿过游廊,一直往小厨房去。
在宫变消息传出之前,老太太整日间都在为俞青姣入东宫的事情忙碌准备着。
一时不察,让俞青姣钻了空子,乔装打扮从碧落苑里私逃出了府,只留下一封潦草书信,说是往姑苏寻扈氏去了。
东宫的这场婚事,老太太当时是亲手接的圣旨,如今抗旨不遵,可是要掉头的死罪。
谁也没想到俞青姣竟会这么大胆。
老太太被气得不轻,忙火急火燎发动了府上大大小小的婆子婢女到码头去拦人。
不想还来来得及出门,国公府便被穿盔戴甲的幽州军围了个结结实实。
小王爷造反,宫城里死伤一片。
连昭王府也不能幸免,一场大火将整座府邸烧成了灰烬。
偏逢自家世子爷那日去王府赴喜宴,人也未能出来……
派去昭王府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来,老太太直接便晕死过去,一病不起。
转眼间,国公府中如今无一人可做主,已是分崩离析,岌岌可危矣。
叹了口气,莺歌转身,刚打起帘子要进屋,身后突得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
愣在原地,一脸不敢置信。
“……世、世子爷?”
老太太半倚在床上,并没有睡。
一双眍着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帐顶。
外面在下着暴雨,屋里的窗扇都紧紧关着。
莺歌才刚将药送进来不久,空气中还残留下淡淡的苦药气。
再加上香炉里还在熏着过分浓郁的苏合香,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股难闻的腐朽气息。
许是因着疾病缠身,老太太的反应变得迟缓了许多。
直到来人的身影沉沉压至床前,她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那双凹陷的浑浊眼珠缓缓移动,停在来人身上,一顿。
老太太明显激动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抬手指向站在床前的俞安行。
“你……”
“怎么,几日不见,祖母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俞安行笑笑,从容撩袍坐于床边。
“知晓祖母生病,我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这不,今日便冒雨赶过来看您老人家了。”
长指执起茶壶,俞安行敛目,安静斟茶。
他仍旧是一袭高雅翩然的月白长袍,一举一动优雅有度。
看不出有何变化。
浑身气度却又像完全换了一人似的。
温热的茶水从壶嘴中汩汩流出,袅袅茶香四溢。
老太太未接过俞安行递来的茶,枯朽的双目警惕地盯着他。
“那些事情,你是不是……一直都记得?”
“祖母说的是何事?是扈氏给我下毒一事,还是您亲自让人剜了我心头血一事?”
俞安行端着茶盏,碧绿的茶叶躺在杯底,清澈的茶汤映照出他清朗的眉目。
“又或是,天机阁的事情?还是——”
轻抿了一口温茶,俞安行品着其中味道,眼角翘起一个微弯的弧度。
“四十年前,那一场,令祖父身殒,令宁府获封的大战?”
他的语调平静,看似不过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小琐事。
落入老太太耳中,却恍若平底惊雷。
她眼睛蓦然睁大,剧烈咳嗽起来。
“之前我总在好奇,祖母常年身在国公府,来往的皆是身份不俗的世家贵族,又怎会同天机阁有关系,还会亲自将我送去练武。原来,祖母同那些人的渊源,竟在四十年前就开始了。”
搁下茶盏,俞安行起身,缓步走到外间那座供奉了几十年的佛龛前。
“我想,祖父至死,应也未曾想过,竟是自己的枕边人,勾结外夷,借天机阁之手,害了自己的性命。”
俞安行回身,面上笑意戏谑。
“也不知日日拜佛念经,可有让祖母心里的罪责少了些?”
“……什么大战、什么天机阁……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老太太一双眼睛瞪着极大,双手死命拽住被面,直将上头绣着的花儿都扯得变了形。
“倒是你……你满口胡言,为了一己私仇如此诓骗众人,我国公府满门忠烈,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她边说边咳,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嘴角已隐隐现出了鲜红的血迹。
俞安行未语。
目光落在老太太那截干枯的脖颈上。
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如何亲手取了老太太和扈氏的性命。
甚至一度成了他要回到京都来的执念。
到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低眸。
看向自己的手。
修长、干净。
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说,不要沾血。
他答应过她。
那些人的命,也不配脏了他的手。
“私自勾结外夷,无论是国公府,亦或宁府,都逃不掉。这些,大理寺自会派人来调查清楚。”
“早在六年前,那柄刀插进心口的时候,国公府的世子,便已死了。我今日过来,不过是为了做个了结。”
陈年旧事的结束,是一切崭新的开始。
离开时,不知想到什么,俞安行愉悦弯唇。
低声。
“七月初七,是个极好的日子啊。”
暴雨如洗,将眼前的天地冲刷成一片澄澈的干净。
门被关上,将一切的光亮隔绝在外。
老太太浑浑噩噩地看着周遭一下昏暗下来的景,胸膛剧烈喘息,眼皮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阖上。
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出征前的俞国公。
一身盔甲的壮年将军,英气逼人。
说出来的话却冰凉一片。
“待我回来,你我便和离。”
那时候,她的怀哥儿甚至还未满月,就算她顶替了嫡姐的身份,骗了他才促成了两人的婚事,那又如何……
即便已两鬓苍苍,她也还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国公府,撑到了现在啊……
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中流出,斑驳了玉枕。
***
七月初七,乞巧节。
夕阳余晖尚挂在天际,沿着运河往前走,岸的两边已挂起了各式各样精巧的花灯。
错落的灯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乍一眼望过去,恍若是天水间曜目的星河。
年轻的男女于灯市间穿梭,欢快的节日气氛一扫这些日子郁积在都城的宫变阴霾。
一派嘈杂热闹间,无人注意,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逆着人群熙攘的方向,缓缓出了城门。
秋水小筑修缮得精巧,各处廊檐雕栏玉砌,四面环湖,清幽又雅致。
只今日,院子里却比往日要热闹上了许多。
红绸铺地,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忙活着,面上喜色浓浓。
屋内。
青梨起身,由着秦尚仪带着四五个小丫鬟来给自己整理喜服。
今日五更天时她便起来了。
各种繁杂琐碎的程序走了一通,抬眼看窗外,不知不觉竟已日落了。
有小丫鬟绕到青梨身前,仔仔细细将喜服上的褶皱理顺,眼睛却不住往青梨面庞上瞟。
女郎一双眸子干净若秋水,琼鼻红唇,处处精致,今日盛装,姝容愈显昳丽。
小丫鬟看得呆了呆,注意到面前那截雪白脖颈上的几点暧昧痕迹。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脸一热,匆匆忙忙收了视线,再不敢乱看。
这些日子,少公子日日宿于主院,同少夫人如胶似漆般形影不离的,两人这般好的感情,倒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沉沉的凤冠压在云鬓之上,青梨察觉到小丫鬟的异常,一低头,看到脖子上显眼的几道红痕,耳后霎时赤红一片。
又想到了昨夜,那人伏在她身前……
她分明让他要注意一些的……
刚想将衣口往上提一提,秦尚仪已先于她将手伸过来,拿起台上的妆盒,用粉细致地将那几点红痕一一给遮盖住了。
青梨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谢谢尚仪。”
“这有什么,以前在宫里时,我也常帮秦贵妃处理这样的事。”
秦尚仪一脸淡然,俯身将妆盒放回原处时,又趁机往青梨手里塞了一个小瓷瓶,压低了音量道:“若是受不住了,便用一下药。”
话里虽未明说,青梨眨了眨眼,倒是瞬间便明白了这药膏是何用途。
手心里温凉的瓷瓶变得烫手起来。
轻咳一声,青梨将那瓶药膏妥帖收好,转了个话题:“秦贵妃她……”
“秦贵妃,是小王爷——如今该唤一声陛下了。她是陛下的生母。未出阁时,秦贵妃、同俞安行的娘亲、和我,是玩得顶顶好的姐妹。”
青梨听了,微愣了愣神。
倒是没想到三人之间的渊源。
她就说,俞安行为何会同秦尚仪私交这般好,原是这样的关系……
抬手替青梨扶正头上凤冠,秦尚仪笑笑。
“她们两个,当时可都是闻名姑苏的美人,最喜欢漂亮的东西,若是她们见了你,定也喜欢得紧。”
只是谁能想到……她二人,一个嫁进了国公府,一个进宫承了恩宠,到现在,三个人里头,只剩下她一个。
有时候,想谈一下往昔的旧事,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说的……
日落的最后一抹余晖打在秦尚仪落寞的眉眼上。
外头隐隐传来喜婆催促的声音。
秦尚仪不再多说,替青梨将喜帕盖上,慈爱一笑:“行了,现在出去吧。”
视线被一片热烈的红遮挡。
青梨点了点头,喜帕上绣着的那朵并蒂夏莲也跟着一道摇曳晃动。
扶着秦尚仪的手,青梨缓缓往外走。
为了不出差错,她极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腿心残着的酸软仍让她忍不住稍稍趔趄了一瞬。
逶迤的裙摆轻动,男人有力的手臂在这时贴了过来。
揽住她的腰,光明正大地将人往他怀里带了又带。
头顶拂过他的声音,低沉若清磁。
“小心些。”
作者有话说:
国公府的part终于算是结束了,要成亲啦,撒花花~~~
第86章 酒
【八十六】
天光从门口漏进来, 映照在屋内二人身上。
女郎的身量娇小,若即若离地半倚在年轻郎君怀中,恰是一对璧人。
头上盖着一张大红喜帕, 青梨看不清俞安行。
只能看到帕子一角绣着的那朵粉红颜色的并蒂夏莲在眼前晃啊晃。
“你进来作什么?不合规矩, 快到门口等着去。”
秦尚仪瞪了俞安行一眼,毫不客气地一把拍掉停在青梨腰上的手。
青梨垂下眼, 透过喜帕的缝隙,瞥见男人一双劲挺的皂靴果然往门外的方向拐去, 弯了弯唇角。
让他在这时候进来。
俞安行却好似窥到她的笑意。
刚走上一步, 他便又折返回来。
借着衣袖遮掩, 他的手又重新覆上了青梨腰间的软肉。
轻掐了掐。
耳边响起他淡淡的声线。
“我出去等你。”
一旁角落里的的小丫鬟们哪里见过自家少公子这般模样,一直偷偷抬眼觑着两人, 早便捂着嘴角偷偷笑了起来。
小鱼扶上青梨的手。
耳边听着秦尚仪的小声提醒,青梨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只指尖又不由自主抚上腰间被那人掐过的方寸之地。
心里忍不住埋怨,藏在喜帕后的精致眉眼却扬了起来。
弯起的弧度秀丽,好似一轮娇俏的月牙儿。
嫁衣大红的衣角堪堪从门边擦过,在门口和廊下守着看热闹的小厮和婢女们立马便抻长了脖子,一双眼睛恨不得能直接黏在新娘子身上。
实在也怪不得他们。
秋水小筑向来冷冷清清的, 他们常年被拘在这里, 出不得外面,还是第一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且这些日子,虽这位少夫人一直在主院里住着, 但除了秦姑姑和在少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自家少公子从不许旁的人靠近。
他们没有机会见过少夫人的样貌, 只听往院子里送过东西的小丫鬟提过一嘴, 说是这位少夫人好看得和天上的仙女似的, 便有些心痒难耐地好奇起来。
不过想来也是, 他们少公子随了他们夫人,这般俊朗的模样摆在那儿,确实是要个天仙似的人儿,才能够与之相配。
喜娘等在门口,见了从里头出来的新娘子,思绪回神,急忙作出一个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一路从城里过来,如今虽已过了半日,但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说起来,也是她太过胆大了,光看着那小厮开的银钱极高,连办喜事的是哪户人家都还没问,就跟着过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来的这处院子究竟是在城郊哪儿,只记得自己跟在那小厮身后,上了马车之后便迷迷糊糊地打起哈欠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自己便到了这儿。
这周遭虽僻静,但院子里修缮得却是处处精美,就连丫鬟奉给自己的茶都是时下京都贵女们千金难求的雀舌茶,入口回甘,茶香醇浓,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两手端着茶盏,喜婆子一双眼不住朝里里外外小心翼翼地逡巡着,只觉这喜宴同她以往去过的很不一样。
若是寻常人家办喜事,定是亲朋好友一同欢聚,来往宾客熙攘,可她看了半日,却只见着小厮和丫鬟前前后后地引了两位宾客到前厅等着。
此外,便再无其他人过来了。
思及此,喜娘偷偷抬目瞥了一眼人群中的李归楼和祝晚玉。
不过虽然宴上人少,但是府上各处装点的红火,红绸铺地,灯笼高挂,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看着倒也热闹。
只是看着看着,倒教她又想起昭王府的事情来……
那日昭王府纳国公府的二姑娘为妾,她刚好也被请了去,也还好她走得早,听人说,昭王府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到了第二日,火苗才渐渐小了,往日里辉煌的昭王府一夕之间化成了一片苍茫灰烬,府里的人,可是一个都没能跑出来……
被昭王府的事吓到,如今心里虽觉怪异,喜娘也不敢开口多问半句,怕知晓了什么旁的事,再惹火上身,只想匆匆将这流程走完,好能快些离开。
收了思绪,喜娘上前一步,将红绸的一端塞入青梨手中。
至于另外一端,则早早便被俞安行抓在了手中。
掌心触及到的布料丝滑,青梨下意识攥紧红绸。
清了清嗓,喜娘提着音量开始念起了颂词。
目光又忍不住在青梨身上打量起来。
嫁衣的颜色如焰,裙角的金丝彩绣精美,在橘黄色的夕光中灿然生辉。
光是看这嫁衣包裹住的身段,她便能大抵猜出眼前人的姿色定是不凡。
她办过的喜事这么多,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合她眼缘的新娘子,又忍不住朝俞安行的方向看过去,想将这对新人的模样都看个清楚。
只是在看到俞安行的面容时,她霎时便呆滞了下来。
若是她没记错,她在昭王府的喜宴上却是见到过这样一张脸的……
昭王同那人攀谈得热络,她便多留心了几眼,只记得昭王府上的丫鬟桶她说,那人是国公府的俞世子……
可如今的国公府因着私通外敌的罪名被抄了家,至于那体弱的世子,早就在昭王府的那场大火中丧命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喜娘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
她收回视线,手开始打起了哆嗦,好在声音还是自如的。
青梨没怎么注意喜娘。
那颂词文绉绉的,她凝神听了半天,也没太听清喜娘说了什么,只由着她在自己耳边念叨。
只是刚一分神,手上的红绸便动了动。
青梨一怔,下意识抬眸。
红纱遮挡视线,勾勒出面前人一个朦胧的高挑轮廓。
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倒好似是在提醒她不要分心似的……
颂词念完,喜娘将新人送到前厅去,跨过火盆,二人行三拜九叩礼。
二拜高堂时,席上却未有人出现,只立着一方牌位,上书“先妣慈景氏讳姝之灵位”。
行完礼,众人簇拥着新娘子入洞房。
秦尚仪一路看着,心有感慨,不多时眼眶就红了。
被一旁的秦安瞧见,一脸啧了几声,颇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
他老早就到秋水小筑这儿住着了,好不容易看到俞安行这小子成家,媳妇还是他给这小子亲自挑的,只恨不得立马连书三封,好好给景老太爷炫耀上一番。
他今日笑了一整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高兴都来不及,实是不了解秦尚仪为何会这般皱着一张脸。
再一回头看,发现身后祝晚玉的眼睛也是通红一片。
祝晚玉站在一旁,看着一身火红嫁衣的青梨进屋。
之前她总担心青梨被蒙在鼓里,如今知晓一切都是青梨作的决定,便也放下心来。
只今日事情太过繁杂,她到了秋水小筑,都没来得及和青梨说上几句话。
俞安行又不轻易让人靠近秋水小筑,日后她要再想看到青梨,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吸了吸鼻子,祝晚玉刚想抬手擦擦眼角的泪,眼前突得多出来一方帕子。
她抬眼,对上男子一张明净秀丽的面庞。
自幼长在京都城,祝晚玉对城里各家的公子不说认识,去赴各种宴时远远瞧上一两眼,也会有些印象。
对李归楼,她却毫无记忆。
便猜他非京都人士。
毕竟俞安行曾在姑苏呆了六年,李归楼或许便是他在姑苏结识的友人。
等了半日,也不见祝晚玉接过自己的帕子,李归楼索性将帕子直接塞到了她怀里。
“姑娘如何称呼?”
到底是俞安行请来的客人,祝晚玉不好怠慢,如实说了名字。
李归楼听了,心内略有迟疑。
他好似曾在何处听过祝晚玉这名。
哦。
是在之前,李晏要挑太子妃,俞安行曾同他提过一合适人选,那人便叫祝晚玉。
眉梢轻挑,李归楼对祝晚玉展颜一笑。
“论辈分,祝姑娘该唤我一声叔叔。”
……
夜色浓稠。
烛火招摇。
青梨自己一人坐在床边,耳边能隐约听见些外面觥筹交错的吵闹动静。
感觉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眼之间。
好在先前用了几块荷花酥垫肚子,她眼下倒不怎么饿。
只觉头上的凤冠有些太重,压得脖子发酸。
抬起手,青梨轻揉了揉两肩,便听到守在门外的小丫鬟们一迭声恭敬的”少公子”。
紧接着,门被打开。
“吱呀——”
细微的轻响落入耳中,青梨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绷直了身子。
男人的身影一步步沉沉逼近。
喜帕被揭开。
刺目的光线涌了进来。
青梨眯了眯眼,眼前人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
俞安行本就生得好看。
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浓郁的颜色,更衬得他鼻高浓眉,深邃的面庞在暖黄的烛光下分外精致。
不知是因着饮了酒,还是别的其他缘故,浅浅的醉悦的醉悦浮动在他眼底,让青梨移不开眼来。
她愣愣看着他,接过他递给自己的合卺酒。
手腕绕过他,肌肤相贴的刹那,感受到他熟悉的体温,青梨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入口的酒微有些辛辣,她咋了咋舌。
嫣红的唇瓣覆了层水光。
娇嫩若唇瓣正盛开的一朵蔷薇花。
转瞬便被人采撷,吞吃入腹中。
手中酒杯落地,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个圈。
残着的几滴酒渍顺势从杯口滑出,打湿了地上铺着的茵毯。
醉人的酒香弥漫。
俞安行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气息带上了烈酒般的灼热。
“阿梨,我今日很开心。”
第87章 地
【八十七】
至了夜半, 热闹了一整天的秋水小筑才渐安静下来。
喜宴接近尾声。
小丫鬟们还不舍得离开,直至管事不悦的怒斥声响起,才不情不愿扁着嘴嘟嘟囔囔地去收拾东西。
秦安喝了一夜的酒, 面色潮红, 连小胡子都兴奋地翘了起来,一路醉醺醺地将李归楼拖拽到别院去歇息。
秦尚仪则唤来一个小丫鬟, 细着声吩咐了许久,确保不会出差错了, 才让人带着祝晚玉去安置。
如今已夜深, 从秋水小筑回到京都城中, 最快也要耗上一个多时辰。
且如今城门下了钥,再让他二人大半夜来回赶路, 实在太过麻烦了一些,不若就直接留在秋水小筑中休整一夜。
前厅里的人大都散去。
小丫鬟开始忙着撤去桌上残羹、擦扫桌椅,待一切都妥帖收拾好,也自顾自打着哈欠到后院安睡去了。
独留廊下的那几盏檐灯孤零零地燃着。
深夜雾浓,月色从云层罅隙后漏出来几缕,皎洁若秋日霜雪般, 将安静的府邸照亮。墙角的花草丛中, 有不知名的小虫在浅吟低唱。
夜风拂过窗棂,烛台上的火苗被吹得前后晃动,光亮渺渺。
落在青梨眼中, 变成迷茫的一小团火焰。
微醺的酒意扑面而来,伴随着滚烫的吻, 似乎能够直接将人给烧起来。
青梨面色带上几丝明显的潮红, 只觉自己快要迷醉过去了。
她微微喘息着, 呼吸急促, 胸脯上上下下起伏,凌乱的胸口微敞,暗了男人一双精致的长眸。
俞安行俯下身,埋首。
青梨招架不住他这般攻势,手脚发软,好在腰肢被他扣住,让她借了几分力,才不至于从他身上滑下去。
空气变得潮热。
耳鬓厮磨间,青梨听到身前人低哑的声。
“阿梨,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话落,柔和的夜风突然变得汹涌。
屋内大半烛火被吹熄,光线昏暗下来。
青梨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天旋地转间,她人已被俞安行按倒在了地上。
地面上铺着的茵毯柔软,即便就这么直接躺着,倒也不觉寒凉硌人。
青梨抬眼去看伏在自己身上的人。
屋内仅剩的烛光如豆,光线依稀。
两人又靠得极近,她一时竟看不太清楚俞安行的面容。
隐绰得如同雾里看花一般。
却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朦朦胧胧中,一切似乎都带上了致命的吸引力。
搭在他肩上的柔荑收紧,环过他颈。
她将自己送上前去。
一片混沌中,发丝缠绕到一处,已然分不清谁是谁。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空中。
月影剔透如水,凉薄地滑进室内,在茵毯之上留下一点又一点细碎的光斑。
喜服凌乱堆叠一旁,颜色火红,似是才刚从枝头新鲜撷采下来的一朵芍药,热烈得紧。
秋水小筑坐落在湖心,晚间安静下来时,凝神细听,能听到淙淙水流曼妙的声响。
夜色愈发深沉,明月被飘过的夜云遮挡,半边宅院一下便湮没在浓浓的黑暗中,就连湖面也变成黑黝黝的一片,映出天上几粒星子的倒影。
主院里假山流水,佳木奇花横生。
风儿撩动着树枝,沙沙作响,在窗纸上映出枝叶摇晃的婆娑剪影。
窗棂的缝隙处,能隐隐约约能窥见挂在男人劲腰上的一只雪白玉足。
地上、桌上、帐中,一路的水痕淋漓。
昏昏罗帐,在感官极致的兴奋中,已是不知天地为何物。
月影被低低的娇泣声搅得稀碎。远处寂静的天幕黑沉,连成一片苍茫安谧的夜色。
直至五更天时,天边曦光已然微露,屋里才传出男人沙哑餍足的声,叫人备水进去。
小鱼一直在月门外守着,隔得远,也不知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只看着送水的小丫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心里忍不住开始忧心起自家姑娘的身子。
她家姑娘虽说不是个身子骨弱不禁风的,但一直这么闹下去,如何能吃得消。
这世子爷也真是的……
若是在之前,即便青梨同俞安行二人曾为兄妹,小鱼也会觉得俞安行是自家姑娘顶顶好的良配之人。
只是如今她窥到了俞安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想她们姑娘被他温润的皮囊诓骗了这么久,心里无论如何也对他再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若不是那日她家姑娘跟着祝姑娘从秋水小筑里出去了一趟,指不定现在还是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鱼心里越想越憋闷,偏偏她婢女的身份摆在那儿,这口气又对俞安行撒不得,只能狠狠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元阑。
直把元阑瞪得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好像……没得罪过她吧?
……
一夜过去。
天边暗色消散,日辉破晓而出,曦光大亮,晓风吹散薄薄的一层晨雾,熟睡了一夜的秋水小筑从梦中醒来。
下人穿梭往来的脚步窸窣,地上红绸依旧,昭示着昨日那场已过的欢欣喜庆。
管事的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
先在后照院里吩咐完了今日的事情,她自己一人偷偷出来,刻意绕了远路,遮遮掩掩地到了主院。
前后张望了一番,没看到其他人从旁经过,她才抬手,拦下一个要进主院去的小丫鬟,开口打听昨夜的情况。
越听,那一双尖细的眉头便皱得越紧。
心里只道青梨是个狐媚子,才只是第一天,便将自家少公子的魂都给勾了去。
若是任由事情这么下去,日后可还得了?
只怕整个秋水小筑都由着青梨发号施令去了!哪里还有她一个管事的份?
想到这,管事的立马拉下脸,问那丫鬟:“你现在进去,可是少公子同你吩咐了些什么?”
“方才已备完水,奴婢现在是去问一下少公子,早膳该备些什么。”
小丫鬟低垂着头,轻着声回话。
管事的听了,眼珠提溜一转,一把拉过小丫鬟,附到她耳边。
外间门口垂着竹帘,日光被竹帘稀疏的缝隙细细筛落,斑驳的光影落在小丫鬟的双髻上。
“……少公子……厨房说今日备不了荷花酥……您也知道,秋水小筑从不许旁的人进来,每月都由着元护卫带着人到外头去采买,可昨日您大婚,厨房里忙着备菜,一时没注意补给不够……”
小丫鬟听着管事的吩咐,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扯谎,半点也不敢抬头去看俞安行。
“……要不,让厨房给少夫人备些栗子糕也是一样的……”
俞安行未说话,回头看向里间。
幔帐层层叠叠遮掩,床上的人睡得正香甜。
他抬手,示意婢女小声些。
“罢了,我去厨房看看。”
话落,俞安行抬步朝外走去。
小丫鬟一愣,没想到俞安行竟要亲自到厨房走一趟,一时心里更加慌乱,手忙脚乱跟上前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
房门轻轻关上,屋内又陷入了安宁的静谧。
青梨醒过来时,只觉浑身上下酸软得一塌糊涂,连翻身都觉得倦怠。
手往旁边一摸,只触到一片空荡。
身旁的衾被微冷,那人已不知起了多久。
她懒懒掀起眼皮,左右环顾了一圈,没在屋子里看到俞安行,倒是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啾啾鸟鸣。
蓄了会儿力,青梨翻身下床,赤足踩上地板时,小腿还在隐隐发着颤。
低头一看,才发现她只裹着俞安行的外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衣物。
他的衣服又宽又大,穿在她身上,衣摆垂垂落地,不时被她足尖踩过。
青梨嫌弃地撇了撇嘴。
嗅着衣袍上淡淡散出来的草木清香,到底还是没换下,只伸手将衣服裹紧了一些,露出小小一张雪白的脸。
缓步来到窗边,青梨抬手,将紧闭的窗扇推开。
晨风温和拂面而过,吹散昨夜残下的旖旎气息。
廊下不知何时多挂上了一只鸟笼,里头蹦蹦跳跳的,正是之前在国公府时俞安行养的那一只雀儿。
俞安行去幽州时,一直都是由青梨亲自照料它。
后来她从沉香苑里搬回了椿兰苑,没几天,唐芸过来闹事,她跟着唐芸出府,住到了国公府的别院,期间一直未再去看过这只小雀。
不想俞安行竟也将这只小雀儿带到这里来了。
同之前相比,雀儿长得愈发圆润,小小的一团,惹人喜爱。
却也更加闹腾了,一早便啾啾叫个不停,也不知是不是饿得狠了。
从窗边探出手去,青梨打开鸟笼,想给雀儿添些吃食安抚一番。
只是又忍不住想起了唐芸。
说起来,到了秋水小筑后,她便再没有听到唐芸的消息了。
也不知唐芸是不是仍旧住在国公府的别院,还是已带着昭王府给的聘礼回了淮安县……
自己的户籍文书还没有拿到……
心里多想着事,青梨动作便慢了下来。
正心不在焉地逗着笼里的雀儿,余光突得闯进来一方人影。
手上一停,她抬眼望过去,看到不知何时负手站在廊下的俞安行。
晨光透过葳蕤的枝叶稀稀落落撒下来,投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笔挺的鼻梁线条,轮廓立体深邃。
隔着一道窗,两人对视。
他一步步走近,到了窗前,青梨得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视线:“你去哪儿了?”
女郎的声线带了丝娇哑,语气埋怨,似瞋似怒。
嫣红的唇微微抿起,饱满的唇瓣上便多添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倒像是在同他撒娇。
俞安行眸光一暗。
他探身,俯首吻上站在窗前的人。
语气听来平静,语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饿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落
【八十八】
京都城的夏日是很燥热的。
天边万里无云, 炽热的烈阳直直照射下来,将空气熏得闷热。
岸边垂柳被晒得恹恹,绿油油的尖细枝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树上传出的嘶嘶蝉鸣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实在扰人得紧。
火辣的日光照射在京苏运河之上, 河面泛起一层滺湙的碎金颜色。
似乎就连河水,也带上了滚烫的热意。
街道两旁的行人熙熙攘攘, 众人俱都换上了轻薄如纱的夏衫。
小贩顶着烈日在摊前招呼着客人,豆大的汗珠濡湿了整片后背。
来来往往的马车华贵, 里头坐着的贵族小娘子们容颜娇俏, 手里紧紧攥着的团扇不住摇晃着, 仍旧抵不过这酷暑的燥意,一张脸儿被晒得白里透着红。
阴凉的巷子口、古朴的榕树下, 坐满了摇着蒲扇乘凉的人们。
小孩光着脚丫四处乱窜,稚童的笑声响起,清脆若银铃,间或夹杂着几句大人似是不耐的呵斥声。
慵懒又悠闲的午后。
这是京都城里盛夏的景。
恰同城中的闷热相反。
秋水小筑里格外的舒爽宜人。
大片葳蕤的竹林将逼人的烈日隔绝开来,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难得阴凉之中。
从湖畔拂过的微风带上了浓重的水汽,迎面吹到人身上时, 不见燥热, 只余下沁人心脾的凉爽。
主院里的夏花开得正璀璨。
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更胜春日。
即便是坐在屋里,也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着的浅浅花香。
青梨起得本就有些晚了, 再加之昨夜闹得太狠,身上惫懒, 整个人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磨磨蹭蹭快到晌午了, 才开始用起早膳。
指尖轻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到嘴边。
一尝, 才发现今日这荷花酥的味道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外皮不如之前那般酥脆, 味道有些过甜,油似乎也放得重了些。
吃了半个,青梨便觉有些腻的慌,忙喝了大半杯茶来解腻。
如此一来,倒是再吃不下去其他的了。
她抬眼,看向廊下那只聒噪的雀儿。
笼子里的吃食她才刚添了,尚且还算充足,可它却依旧在啾啾啾地闹个不停。
黑豆似的眼睛哀戚地仰望着被屋檐框出来的四角方方正正的蓝天。
看着不像是饿着渴着了。
倒好像是极想要从笼子里出去。
青梨从桌前起身,重新到了窗边。
才刚打开鸟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于她将那雀儿捧在了掌心。
她一回头,便对上俞安行的笑。
“阿梨这是要做什么?”
青梨低眸去看他手上的小雀。
雀儿得以从笼中出来,比先前安分了几分。
但发现自己依旧无法从俞安行手心中振翅离开时,又开始躁动了起来。
那雀儿也机灵得很,许是知道俞安行是个靠不住的,一双黑耀如宝石的豆豆眼只看着青梨。
眼巴巴的,瞧着好不可怜。
青梨的心顿时就软了大半。
“……它好像,是想要从笼子里出来。”
俞安行抬手,指尖温柔地替雀儿梳理它背上略显毛躁的绒羽。
“阿梨是想要将它放走?”
青梨点头:“……雀儿本就不该被关在笼子里。”
说着,又安抚般地轻点了点雀儿的小脑袋,好让它安静一些。
俞安行去幽州的那些日子,她日日照料着雀儿,与之相伴,自然是生出了许多的感情。
今日一早醒来时听到熟悉的啾啾鸟鸣,她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若是让雀儿就这么离开,定然会有不舍。
但不可否认……
“让雀儿离开,它才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似是为了应证青梨的话,她才刚说完,天边恰好一行飞鸟掠过,鸣叫声异常清脆。
俞安行看着在他手心里不停跳动着的小雀。
他留它一条命不说,还好吃好喝地养了许久,它却只想着离开。
这般忘恩负义的模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一双长眸眯起。
“那……若是阿梨是这只雀儿,可也会想要离开?”
青梨正抬头去看从头上经过的飞鸟。
微微仰起的下巴小巧精致,肌肤白皙透亮,似有浅浅一层流光在其上浮动。
听了俞安行的话,未有片刻犹疑,她便出声应了他。
“会。”
闻言,俞安行手上动作一顿。
他面上渗出一丝捉摸不透的轻笑,复又看向手中的雀儿。
果然是……一模一样啊……
无论如何……都会想着要离开么?
修长的玉指从雀儿的羽尖滑落至脆弱的脖颈,来回轻柔地摩挲。
长睫轻敛。
俞安行的语气冷了下来。
“它不需要自由。”
笼子重新打开,小雀被俞安行强硬塞了进去。
“她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直直对上青梨的眼。
话里分明说的是那只小雀。
却又好像,是在借着那只雀儿,在说着别的事情。
青梨看着他。
莫名的,她又想起了唐芸。
还有,她的户籍文书……
思绪尚未来得及理透,身后的人又压了上来。
细腰被精瘦有力的长臂环过,青梨被俞安行拥在怀中。
本是背贴着他胸膛,又被他轻轻松松托着臀调转了个方向,竟就这么直接坐在了窗棂之上。
面对着面,她低头,俞安行微微仰头。
两人靠得极近,鼻尖几欲相贴。
俞安行看她唇角旁残下的几点荷花酥碎屑,想到还剩在桌上的大半早膳。
“可还要再去吃点荷花酥?”
青梨摇头:“我吃饱了。”
双手抵在俞安行的双肩之上,她提起了唐芸的事情。
“唐芸她,眼下可还是住在国公府的别院里?”
她问的很是突然。
俞安行微愣。
很快,又若无其事般勾笑一声。
“国公府私通外敌,所有的宅院都已被查收,她自是不能再继续呆下去。许是前些日子宫变时,她趁着城中的混乱,回了姑苏也未可知。”
“可是……我的户籍文书还在她哪儿,日后若是她再回来闹事……”
“不会。”
她不会再回来的。
拇指压上青梨嘴角,俞安行缓缓替她擦去那几点荷花酥的残屑。
青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面上的笑。
不像是在看他。
倒好似是在仔仔细细地窥探着什么。
“那……兄长之前在别院,可有见过我的户籍文书?”
俞安行对上她灼然的眼神,笑意缓缓加深。
“没有。”
他本以为,她还会继续问下去。
但他一说完,面前的人突然便安静了下来。
好看的眉眼低低垂下,不再多说什么。
也不再看他。
清浅的阳光下,她白皙的肌肤剔透,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这些天来,她好像总是这样。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分明是要接着说下去,却偏偏什么都不说出来。
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应下。
什么都不多问。
就连讨论他们的喜宴时,她亦是这样……
乖巧的有些过分。
就好像是……根本不在意一般……
又或许是,心里还在念着那个苏见山……
俞安行的眸光微沉。
指尖挑起她下巴,逼迫她看向他。
他附到青梨耳畔。
凑近时,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气息亦跟着钻入她鼻端。
青梨听到他低哑沉缓的声线。
“阿梨如今,该唤我一声夫君。”
窗边不远的几案上蹲坐着一鼎莲花样式的陶制香炉,炉内正熏着青梨才刚放进去的安神香。
细细的几缕烟丝从炉顶升腾而出,带着缥缈的淡淡香气。
香炉旁边的那只白瓷蓝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朵才采下的木槿花儿。
嫩生生的粉色花蕊像是个害羞的小姑娘般,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带着昂扬的生机,格外生动。
青梨身上仅仅穿着一件俞安行的外衫。
松松垮垮的,很是宽大。
衣摆轻轻松松便被男人覆着薄茧的大掌推至腰间。
柔腻的肌肤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中。
浅浅的清风从庭院中拂过,吹至屋内时,染上了花瓶里木槿的芬芳,撩起的甜香暧昧。
此时此刻,却无人有这空闲去轻嗅品味好好咂摸一番。
窗棂是温凉的红木质地,工匠的技术上乘,上头雕镂的纹路精美无比,触上时微有些硌人。
青梨的肌肤滑嫩,肤色又是惹眼的雪白,极易在上头留下痕迹。
昨夜里的痕迹还未消。
如今经由这么一闹,又添了许多新的上去。
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片又一片细碎的光斑,从窗外投照进来,地板上落下两人纠缠晃动的影子。
绣着蔷薇花的小衣勾在女郎半悬空的玉足上,随风一晃一晃,节奏时而缓缓,时而急促。
窗扇不停嘎吱作响。
远远地望过去,依稀能看见女郎半掩在小衣后的雪足,玉趾粒粒饱满水润,小巧的模样似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一般。
正是七月里悠闲的好时光。
庭院里。
天际倾洒下来的日光明媚,细细的尘埃在漏下来的几缕光线中欢欣地跳着舞。
枝头缀着的花儿开得正盛,风过,一整条青石小径上都纷纷扬扬落满了馨香的落英。
同满院繁盛的绿叶一道互为映衬,倒是构成了一副清新雅致的景。
乍一看,恍若是摆在文人案上的工笔画一般。
有三三两两的小丫鬟嬉笑打闹着从小径上穿过。
不过是比平日里放慢了些步子,低头一瞧时,才发现缤纷的落花不知何时已经沾了满身,就连逶迤的裙摆也跟着留香。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擦
【八十九】
秋水小筑。
主院的占地极广, 视野便也更开阔。
站在月门处,踮起脚尖,甚至能看到远处巍峨的青山。
七月的阳光在午后是最为热烈的。
庭院中阳光明媚, 树影婆娑, 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葳蕤的枝叶照了进来,点点光斑映在青石砖之上, 错落有致。
屋外小丫头们低低的细语声从窗子缝隙中飘了进来。
余光甚至能看见从青石小径旁经过的几道人影。
青梨猛然回过神来,心里一惊, 浑身绷得紧紧的。
俞安行被她弄得寸步难行, 动作不得不放缓。
因着忍耐, 腕骨上的青筋微微隆起,有力的线条清晰可见。
响在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梨努力咬唇忍住溢到嘴边的喘息。
“……有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娇哑得不成样子。
俞安行却恍若未听见她的话,仍在继续着,只一双幽暗的长眸紧紧地盯着她。
像是要把她此时的模样刻进心里似的。
阳光下,她鬓发被薄汗打湿,双颊泛着薄薄的一层潮红颜色。
眼尾也跟着发红, 一双勾人的眼眸里蓄了剔透的泪。
让人想再欺上千遍万遍。
缓缓吐出一口灼息, 俞安行抬手,替青梨拂开脸畔她被薄汗濡湿的几缕碎发。
语气里带着忍耐到极致的沙哑。
“……阿梨可真是……会磨人……”
他说着话,薄唇微抿着, 额角的薄汗顺着凸起的筋络滴落,浑身都带着喷张的雄性魅力。
半点也寻不见当初从姑苏回来时的那副故作出来的病弱模样。
青梨身上唯一裹着的那件外衫已被他折腾得不成个样子, 要落不落地挂在她足尖, 被风吹得来回不停起伏。
偏他衣物仍旧齐整如初, 不见一丝褶皱。
除了微乱的下摆, 再看不出其他异常。
男人覆着薄茧的大掌托住她细腰,将她从窗棂上抱起。
骤然腾空,青梨低低轻呼了一声。
身上除了同他相接的地方,再无其他着力点,只能用指尖扣住窗棂,好让自己不会掉下去。
再抬起眼往窗外看去,青梨才发现自己被俞安行调转了个方向,先前是背对着,如今却是正正好面对着窗外。
庭院里的一草一木皆清楚纳入眼底。
若说方才只是余光偶然瞥见了几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眼下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就在庭院里的那一片木槿花丛后。
几个小丫鬟正在嬉笑打闹着,手上挎着几个小竹筐,里头盛了满满的木槿花瓣。
若是她们从那条青石小径上绕过来,便会看到……
青梨不敢再想下去。
她指尖才刚攥上了窗棂,身后人便急急攻了上来,将她的思绪撞得支离破碎。
眼前是庭院中灿烂明媚的景,身后则紧紧贴着一个他……
无法回头,青梨看不见身后的俞安行。
身体上的反应却因此而更加敏感。只觉这样,比起刚刚,要更加深刻。
她忍了又忍,玉趾蜷紧又放松,唇畔终是溢出一声难耐的娇哼。
“……别……”
搭在红木窗棂上的指尖纤纤,如同一截玉做的春笋般。
几番颤栗之下,终是没了力气,眼见着就要松开,男人的大手伸来,挤入她指缝,紧紧扣住了她手。
他咬上她耳垂。
“……阿梨该唤我什么?”
她不吭声,他便一遍遍地磨她。
给她,偏又不完全,力道一阵轻一阵重,痒意直从脚底钻了上来,又怎么都纾解不了,直惹得青梨一双长腿往他腰上缠了又缠,到底还是妥协了。
“……夫君……”
木槿花儿打着转,悠扬从枝头落下。
刚要触地时,被小丫鬟抬手接住,放到了臂弯挎着的小竹筐中。
她们还是爱玩的年纪,常年被拘在秋水小筑里,老早便看上了主院里开得正盛的这一丛又一丛娇艳的木槿花,只待得空时来看上一眼。
只是府里管事的行事苛刻,她们鲜少能有空闲过来,这采花的事情便落了空。
管事的是景府老夫人身边的旧人,当初夫人刚出嫁,要千里迢迢从姑苏一路辗转往京都而来。
景老夫人就夫人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离开便牵肠挂肚的想念,怕自家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尽数挑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人给女儿作了陪嫁,管事的便也跟着过来了。
仗着自己曾在景府得了景老夫人的青眼,管事的没少因此托大苛责别人,众人敢怒不敢言,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也不敢多有计较,只规规矩矩地办好自己应做的事。
好在今日被小丫鬟们瞅准了个机会。
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管事的一大早便被少公子身边的元护卫从厨房里给捉出去了。
如今少公子住进了秋水小筑,又结了亲,摆明了日后就是要在秋水小筑里长住下去的意思。
论起来,这府里实打实的主子,便也只是住在主院里的少公子和少夫人两个。
元护卫可是少公子身边的得力助手,管事的如今被盯上,到现在已是自顾不暇,哪里再有空来找她们的茬?
早早将自己手头上的活计干完,几个人一商量,便轻手轻脚地带着小竹筐到了主院,打算采了花便走。
只是过了月门,进得了院子里,才发现这处的景色比她们远看时不知要娇俏上多少倍,又忍不住多嬉闹了一会儿。
怕扰了两位主子,她们特意将音量压低了许多。
但她们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声量本就是格外清脆的,再如何小声,几人的动静也早已经从庭院传到屋子里去了。
眼看着花儿采得差不多了,又在树下磨蹭许多,小丫鬟们才匆匆拂落了裙裾上的花瓣,轻着步子离开。
在走到月门处时,却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多张望了几眼。
刚开的木槿花色泽艳丽,日光在娇艳的花瓣上辗转,流光溢彩,夺目异常。
她们沉浸于这样好看的景色中。
殊不知在那一树之隔后,工匠细心镂刻的雕花窗棂上,又是何等旖旎暧昧的风光。
一路往前走,同主院离得远了,小丫鬟们交谈的声音才渐次大了起来。
几人纷纷从竹筐里挑出合眼的花儿来,或是簪在发髻上,或是别在耳后,打闹的笑声不绝于耳。
倒是有一小丫鬟脚步迟疑了一瞬,朝着主院的方向眺了一眼,开口询问:“话说……你们刚刚可曾听到女子的哭声?”
余下的几人纷纷摇头。
那主院里如今只住着少夫人一个女主人,少公子又将人看护得紧,怎可能让少夫人哭呢。
“定是你出现幻觉,听岔了。”
众人没当一回事,将这茬抛之脑后。
只剩那发问的小丫鬟还独自一人咂摸回味着。
……说起来,那道声音可真是好听,虽是在哭,但娇娇软软的,就连她听了,也不禁有些……
揉了揉莫名有些发烫的耳尖,小丫鬟红了脸,不再多想,快步跟上了同伴的步伐。
绿叶从枝头飘落,在空中晃晃悠悠了半天,最终落至窗棂前。
青梨也不知这一闹又闹到了什么时候。
左右她被折腾得没力气了,只软软靠在俞安行的胸膛里,任由他摆弄。
约莫记得他好像帮自己擦了身子,又给自己喂了些厨房才刚熬好的鱼片粥。
俞安行虽办起那事来总没个尽头,照顾起人来却是格外的妥帖。
青梨被伺候得舒服了,躺在床上,眼眸半睁,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依稀看到俞安行坐在床边,拉着她手。
“翰林院有急事要处理,我出去一趟,夜里不必等我。\"
都到了现在,他还用翰林院修撰的头衔来搪塞她……
……含笑看着她,说国公府被抄了家,世子的爵位被夺,修撰一职却还保留着……
事事都在骗她……
青梨将手从他掌心里抽离出来,阖上眼皮,翻了个身,后背对着他,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
“噢。”
俞安行只以为她是累了。
替青梨掖好被子,取下幔帐上的金钩,看那浅色的罗纹帐幔柔柔坠落,将床上人的身影遮掩得严实了,才负手出了门。
一路从廊下而过,葳蕤的绿叶芜杂,从廊檐铺垂而下。
风将俞安行的衣袍掀起一角。
不过才从她身离开,眼前却又现出她躺在床榻之上的模样,小小的一团,乏累的不行……
这些日子,他确实缠她缠得有些紧了。
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对。
他迫切地想要和她有个孩子。
目光一转,他看向笼子里关着的小雀。
……这样,她便不会再想着离开了……
房门被俞安行关上,将刺目的天光悉数挡在了外头。
青梨一人看着昏暗的帐顶,呼吸声渐变得均匀绵长,也就这么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已到了红日西沉的傍晚。
今日是个好天气。
橘黄色的晚霞像是漫无边际铺散开来的轻纱,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天边,泛着一层温暖的色泽。
小鱼不知何时进到了屋里,就守在床边。
青梨才刚睁眼,那点细微的动静被小鱼听到,幔帐立马便被掀开了。
“姑娘……”
小鱼一张嘴,便习惯性地唤了青梨一声姑娘,待意识过来后,忙又跟着秋水小筑里的下人一道改了口。
“……少夫人,您醒了,可是饿了?奴婢现在就令人去备晚膳。”
青梨今日确实没怎么吃东西,但好在后头俞安行喂自己吃了些鱼片粥,也不至于太饿。
“让人随意备些清淡的吃食就好了。”
小鱼连声应了,到门口唤了一个小丫鬟过来,细细吩咐了,才又转身进了里间。
“……姑娘,管事的带着人在门口等着,说是要见您……”
青梨身上还乏累着,本还想着多歇上一歇,但眼下人等在门口,不好推拒,便从床上起身,整理好了衣装。
“让人进来吧。”
门外。
管事的站在廊下。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低头。
少公子离开的时候可特特警告了一番,只让她们几个将东西送来,除此之外,其余人万不得再踏进主院半步……
偏管事的硬要触上这个霉头,怎么都要进主院来。
几个时辰前元护卫的那些责令,好似都被当了耳旁风一般……
管事的在姑苏得了老夫人的重视,连带着亲侄女也被老夫人养在身边。
听人说,那侄女还被送到大公子的暗卫队里一道跟着训练去了,后来又依着老夫人的吩咐,随着少公子从姑苏到了京都,一路皆是贴身伺候着。
这般难得的待遇,一朝翻身成主子也指日可待。
却不知在国公府的时候犯了什么事,被少公子一声不吭派人遣送回姑苏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个渊源,让管事的心里对少公子心里生了埋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忤逆少公子的令……
唉,左右事情不论如何,到头来难做的只有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下人。
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摇头偷偷叹了口气。
管事的一回头,刚好看到了她们几人这般做派,登时火气大涨。
“怎的了,这秋水小筑我管了这么多年,这院子我怎么就不能进了?再说,府上所有的账本一直是我管着,自然也该经由我的手送出去,便是告到姑苏老夫人那儿,我也是有理的!”
每到这些时候,管事的总爱搬出老夫人的名头,众人见怪不怪,都默契不语。
正安静着,“吱呀”一声,便见少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推开门走了出来:“少夫人让你们进去。”
夕阳慵懒,稀疏的几道光被竹帘一筛,在地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影子。
“这些账本都是近几年来秋水小筑里各项的开支,烦请少夫人过目。”
管事的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坐在桌边的青梨。
单看那脸和身段,便知是个会勾男人的狐媚子。
也难怪元翠那丫头不是她的对手。
只不过……如今到了秋水小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管事的低着头,嘴角冷哼了一声,带着人退了出去。
青梨只觉管事的对着自己的态度似有些奇怪,但也没细究。
低头看了一眼送过来的那堆账本,扬手让小鱼过来收好。
入夜。
青梨沐浴完,半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休整。
小案上堆着今日管事的带人送过来的账本,她寥寥翻了几页察看。
案上蜡烛燃了大半,仍未看到俞安行归来的身影。
又想起他今日离开时候说的话,让她不必等他……
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忙到这个时候还未回来。
那天机阁听起来这般凶险,倘若是再受伤……
青梨皱起了一双细眉。
那也不干她的事。
他爱回不回。
“啪——”
青梨将手中账本阖上,脱鞋上了榻。
小鱼将一切收拾好,轻手轻脚地关门退下。
万籁俱寂。
床上安然躺着的人身形微动,却是直接一把掀开了被子。
从床上起身,青梨到了柜子前,找到了昨日秦尚仪塞给自己的那瓶药膏。
她当时还觉得用药是小题大做了,却没想到这瓶药膏会这么快地就派上了用场。
早在用晚膳时,她便隐隐觉得身下有些不舒服了。
泡在浴桶时,那股不适感愈发强烈。
当时碍着小鱼在场,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自己掀开衣裙,青梨低头看着那处。
果然已隐隐有些红肿了。
心里又忍不住将那人大骂了几通。
只是那位置尴尬,她拿签子挑了药膏,琢磨了半天,看得耳尖都发了烫,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愣着,手中药膏便被夺了去。
耳畔擦过一道声线。
“我来。”
第90章 控
【九十】
屋内烛灯在暗夜里溢出融融的一层暖光。
俞安行手中执着药膏, 坐在床边。
他眉眼微垂,模样瞧来专注。
火光将他精致的双眼照得流光溢彩。
青梨偷偷抬眸,往他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
虽然……她和他坦诚相见已不是一次两次, 但是如同这般正大光明地被他打量……到底还是头一遭。
再说, 她也没有这样看过他啊……
唇角微抿,青梨只觉百般不自在, 掩饰般轻轻咳了一声。
“算了,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说着话, 下意识便要抬手抢过药膏, 被俞安行抬手轻轻握住她小腿, 制止了动作。
“别动。”
他指尖温度微凉,青梨的肌肤却是温热的。一冷一热的温度差相互触碰碰, 不由自主地便勾起了她的记忆。
那些她和他在一起的、潮湿又旖旎、含混又粘稠的记忆。
他总是霸道又强硬,她那点反抗的力气在他面前,如蚍蜉妄图撼动大树,微不足道。
但不可否认,她是享受其中的。
就连眼下的回味,也似乎带上了不可抗拒的魔力, 令她身子禁不住颤了又颤。
这点变化细微。
却全被俞安行看在了眼里。
青梨的肌肤很柔软。
颜色是极为纯净的雪白。
像是冬日的初雪, 又像是馥郁的牛乳。
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隐隐泛起一层莹润的光泽。
很能勾起人的破坏欲。
俞安行的呼吸骤然重了一息。
只是确实是有些红肿了。
旁边的肌肤上依稀还可见几点淡粉的印记。
今早,他力气确实有些大了。
轻敛眉目。
俞安行抬起手, 用那细细的银签子从瓶子里挑了药膏出来,一点一点细致地搽在她红肿的地方。
膏药的质地绵密, 冰冰凉凉的。
并不会让人觉得痛。
在闷闷的夏夜里, 反而意外地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只是俞安行离得实在太近了。
青梨甚至能感受得到, 他温热的呼吸, 就直接喷洒在她的肌肤上。
她忍不住轻动了动。
颤颤巍巍中,隐隐有馥郁的芬芳传出来。
淡淡的蔷薇甜香。
是独属她的味道。
喉头滚了滚。
俞安行眸光暗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
他突然很好奇。
应该会是很甜的味道……
他想好好尝一尝。
但显然……眼下不是个好时候。
俞安行垂下眼,视线收敛。
浓密的长睫将眸中涌动的欲望悉数遮掩。
他看起来很是平静。
上药的动作也依旧认真细致,问话的语气平和:“不舒服怎么不和我说?”
“……我有让你慢一点的,是你偏不听……”
青梨咬着唇,小声地回了一句,语气里似有埋怨,但并不怎么明显。
……虽说是有点累人,但要仔细论起来,主要出力气的人也不是她,且她自己也挺舒服的……不然也不会任由着他百般花样的胡闹……
她身上的肌肤细腻,很容易便会留下痕迹。
只是没想到她当时不觉有什么,过后竟然会变得这么严重……
“反正,说起来……还不全都是因为你……”
直接谈论起这些,青梨一开始还有些羞赧的顾忌,抬头看到俞安行那副坦然模样,也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氤氲的烛光下,她嘴里小声嘟囔着,白净的脸颊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时不时微微鼓起。
俞安行看着她的模样,却是不自觉弯唇,轻笑一声,语气极为愉悦。
“嗯,都是我的错。下次都听阿梨的。”
他上药的动作放得更缓。
……
待终于上完药。
青梨无力躺在床上,微微带着薄红的面颊半掩在衾被底下,略带羞恼地瞪了一眼床前的人。
这个人……明明在上着药,还不忘趁机来磋磨她……
俞安行坦然地承着她的目光,用帕子细细地擦干净沾了药膏的银签,才从床边起身。
他将药膏拿到矮柜里放好,余光瞥一眼桌案。
桌面上,一沓账本堆叠得高高的,旁边还有一本翻开的,依稀可看到纸张上头半干的墨迹,应是她方才翻看后还未来得及收好的。
脚步停顿,俞安行英挺的剑眉拧了拧。
一切循序渐进为好,他便没让人将外头铺子的账册及地契一股脑地送过来。
只想着让她先看看秋水小筑的开支,慢慢上手,却没想到单一个秋水小筑的账本就有这么多。
“这些账本……”
青梨躺在床上,听到俞安行的声音,她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往美人榻旁的桌案看过去。
“哦,那是管事的今日带人送过来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俞安行面色稍沉。
“管事的今日来过主院?”
“是啊。”青梨点头,“怎么了吗?”
“她过来,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把账本送过来,然后人就走了。”
听到这话,俞安行的面色才缓和了些,回头看向床上的人。
“账本的事不急,你平日里若是想看了再看看,有什么不会的,来问我。”
“哦。”
青梨点头应下。
又觉奇怪。
秋水小筑是他的地盘,自然是听了他的吩咐,管事的才敢将账本送过来,怎么还问起她来了?
不过又突然想到,因着心里总觉管事的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下午时特意向小鱼打听了一下,这才知晓了管事的原来之前是跟在姑苏景府老夫人身边的人。
同国公府不同,待姑苏景府里的人,俞安行总是格外重视的。
就连府里管事的,于他而言,应也是有不同意味的吧?
所以才会这般仔细询问。
理清了其中关系,青梨懒懒翻了个身,指着那本摆在案上还翻开的账本,对俞安行道:“许是小鱼那丫头忘了,你记得收一下。”
不知不觉中,她使唤他倒是使唤得格外顺手起来了。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泄了进来。
皎姣光华将俞安行月白颜色的衣袍映出一层无暇的雪色,很是漂亮。
他听着青梨的话,将那堆账本一一理好,含笑的眉目蕴着不易察觉的丝丝温情。
将东西都收拾好,俞安行进了浴间去沐浴。
青梨一人躺在床上。
衾被柔软馨香,盖在身上很是舒适。
可她却没有睡着。
屋内的气味有些杂乱。
香炉里的熏香味、药膏的中药味……
还有……那一缕极淡的血腥味。
全部味道混在一起,将她的思绪搅得一通麻乱。
她偏过头去,听着浴间里隐隐传出来的水声。
浴间水意潮湿,屏风上绘出男子宽肩窄腰的身材轮廓。
“哗啦——”
俞安行从浴池中出来,一滴又一滴圆润的水珠从窄劲的腰窝滑落,再缓缓往下……
披上中衣,他出了浴间,一步步往床榻而来,高大的身形将烛火掩去大半。
青梨侧耳听着动静。
他人一上床,她便转过身,双手环住他腰,脑袋直直贴上他颈窝。
她一抱一贴来得迅速,待俞安行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他失笑,抬手抚上她的发。
“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夏夜的暑气沉沉。
青梨挨着俞安行,竟也不觉闷热。
反而觉得他身上带着刚沐浴完的潮意,冰冰凉凉的,让她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
又有些好奇。
他洗的莫不是冷水澡?
窝在俞安行怀里,青梨凝神,细细嗅着他身上味道。
他才从浴间出来,发间清爽,带着淡淡蔷薇的香气。
是她自制的香胰子的味道。
她喜欢这个香味,他便跟着一块用了。
蔷薇的甜香沁人。
但依旧无法掩盖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青梨的嗅觉向来灵敏。
离他愈近,鼻端的血腥味便越明显。
她仰起头看他。
剔透的水眸借了床头烛台上跳跃的火光,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
“翰林院的事情多吗?”
“不多。只是有些繁杂,明日许是还要再跑一趟。”
他的唇辗转吻上她额头,声音轻缓。
在青梨看不见的地方,一双长眸却冷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最后关头,李晏竟然从狱中潜逃了。
而苏见山嘴硬得很,拷打了许久,一字未说。
他倒很想直接一剑了结了他,只是……若是被她知道了……
俞安行垂眸,看向怀中的人。
他在说着话,她却不怎么安分。
手在他胸膛处上上下下摸索着,又顺着他起伏的肌肉线条一路往下……
好不容易用冷水压下的冲动,被她轻易挑起。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只确实没有在他身上摸到黏腻的伤口时,心里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他今日究竟出去做了什么,但好在……那股血腥味不是他的……
再回过神来,她抬头,才发现俞安行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而她的手正停在他腰间。
刚要收回,被他握住。
他牵上她的手,循循善诱地带着她。
“阿梨……”
他轻唤她名字,声音似乎也染上了黑夜的低沉。
青梨懵懵懂懂地眨眼看他。
床榻外的烛台上还留着一盏烛火,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混沌的气味在空气中慢慢浮散开来。
夜色更加深沉。
厚厚的浓云层层叠叠堆积在遥远的天幕。
几点星子寥落点映在其间,和着如水的月华一道,洒下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
窗外,各色虫喃阵阵,低低的声音此起彼伏,搅弄着一方安详的宁静。
青梨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蜷在俞安行怀中,渐渐入睡。
大手停在她腰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俞安行抚上她温温软软的肌肤。
一下又一下地滑过。
动作轻柔,似在哄她安眠。
低下头。
他看着和她十指紧扣的手,将自己的手从中抽离出来,转而将她的手严严实实地笼在掌心之中。
只有彻彻底底地、完完全全地掌控她,他才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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