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艳煞 > 正文完结
    镇国公主的及笄礼成了她的葬礼。


    对外宣称乃公主暴毙。


    十五岁的姑娘, 确乃一身疾病,从内到外。即便十余年,被天子捧在掌心精养, 但到底难敌命运。


    话说回来, 对于这位帝国唯一的公主的命运,这么些年下来,洛阳皇城中的宗亲权贵们,已经有了共识。


    不谈, 不论。


    九重宫阙里的君王说什么,他们便认什么。


    便如眼下,说是葬礼, 却也不曾发丧。


    礼部按规矩问了一次, 不得应答之后,便再不敢问第二次。


    诸人只守在府衙中,随时等天子传召。


    然而,并非萧晏难为臣下, 亦或是被刺激疯癫,而迟迟不肯发丧。


    他只是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那一个踉跄跌下后, 他缓了缓神, 撑起来走上去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那会内侍监和掌事姑姑见他跌倒,尚不知内情,还过来服了他一把。


    他过去抱了小姑娘,手足就不够用。


    便低声道, “拿条毯子来。”


    宫人见此状, 哪还敢言语, 只听命从事。


    他坐在小叶子先前蜷缩伏地处, 把毯子给她盖好,挡去衣襟口的大片血迹。然后又细细擦干了她唇畔面庞的鲜血。


    如此将她卧在自己臂弯中。


    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余温,两颊染了胭脂还是红润的。


    长长的睫毛覆下,同睡着时无甚区别。


    萧晏俯身吻了吻她额头。


    以往十一年,即便她沉睡,萧晏也不敢这般近地触碰她。


    怕她嫌恶自己,怕刺激她发病。


    如今,倒是好了,连亲她她都不声不响。


    萧晏擦了把泪,想把她这日的模样记得清楚些。


    是长大了。


    及笄束发而盘,她柔软乌黑的三千青丝高高挽起,作了一个灵蛇髻。髻上簪着他不久前给她选的六尾红宝石累金凤仪步摇。


    春光下,宝石熠熠生辉。


    他还没来记得告诉她,这是她阿娘最喜欢的一套头面。


    秦王府三年,叶照常日戴着它。


    她走后,他在夜里想她。想的受不了,便拿出来左右摆弄,想着有一天重新给她戴上。


    是了,他也没来及告诉阿照,这是亲王正妃才能簪的步摇。


    萧晏抚着步摇,捋齐流苏,拨正凤头,指腹蹭过孩子繁茂的发髻。看见在华光璀璨的头面后,发髻的尾部,簪了一朵朵小小的梨花。


    又多,又素,又白。


    他面上多了些笑,这是为阿照戴的孝。


    掩盖在他给的无上尊荣后。


    日头偏转,有阳光渡在他身上,投下大片阴影。


    他终于有了些动作,拨下她满头珠翠,擦去她面上脂粉。


    这一刻素净如莲的孩子,同自己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日落月升,月隐日出。


    两昼夜过去,苏合过来给他刺入了几根银针,护住心脉。


    “多谢!”他喘出口气,抬眸虚弱地笑了笑,“我不要紧。”


    “这两日只是在想,该如何安置孩子。”他又低垂了眉眼,看臂弯中的姑娘,终于低声道,“让礼部散了吧,我自己来便可。”


    小叶子死后第三日,萧晏给她备了一副寻常的棺木。在城郊西头,当年火葬叶照的荒原上,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半日,得了一抔骨灰。


    他连骨灰盒也没有备,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那个洁白的瓷罐中。


    新旧两色粉末混在一起,好似血肉交融,血脉相连。


    亦如当年,孩子在母亲腹中,便只有她们二人,再无第三人相伴。


    所以经年后,她们依旧只要彼此,不容旁人插入。


    风过莽原,残阳如血。


    萧晏抱着骨灰盒,站在余晖里。


    又开始无措起来,只四下张望,然后低头看他的妻儿。


    要将她们安葬在哪呢?


    皇陵,大抵她们是不愿去的。


    安西,又太远,他实在舍不得。


    不惑之年的男人,在御座上已经坐了多年的君主,这一刻彷徨踌躇似一个无助的孩子。


    暮色余晖里,他抱着她们回了宫。


    最后,放在寝殿书案上。


    他本想放在床榻上,又怕她们生气。


    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又不放心。


    便折中放在了书案上。


    同一室内,隔着一座屏风。


    可以看见身姿轮廓,可以听到呼吸声。


    夜色阑珊,烛影晃动。


    他坐在床榻畔,看那个雪白的瓷罐。


    不知看了多久,双眼半张半阖,终于撑不住。


    遂自己解开衣襟。


    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只是眸光有些涣散。


    喃喃道,“明日还有早朝,我先歇下了。”


    萧晏这一躺下,第二日自然没能起身。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莫说起来,他都不曾苏醒。


    天子染恙的事自也瞒不住,好在这宫城内外都是他自己的人,皇权亦稳,不曾有动乱。


    半月后的晚间,夜风微醺,他睁开了眼。


    彼时,苏合侍奉在侧。


    然见他醒来,并无多少意外和欢喜,眼中只是多出一抹悲悯和敬意。


    萧晏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并非昏死没有意识。


    他昏昏沉沉想追随她们而去,脉象弱的几乎摸不到。但未几,又会聚拢意识生出求生的欲望。


    苏合同他知己半生,见证了他这一路掩藏在万丈荣光之下,悲凉而隐秘的往过。


    来时路,不堪回首。


    往前走,是更冷。


    他凑在他耳畔轻声慰他,“实在撑不住亦无妨,且为自己活一回,她们当还未走远。”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他敢说。


    御榻上的君王双眼不曾睁开,泪水却滑落下来,只感激颔首。


    可是,终究他还是选择留在人间。


    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他身上还担着江山社稷。


    除此,还有另一桩事……他笑笑,未说。


    *


    翌日,萧晏便重新出现在含光殿早朝,出现在勤政殿论政。


    帝王心思缜密,文韬武略,山河日趋安稳,民生逐渐改善。


    九重宫阙里的男人,一如往昔。


    上马能征战,握笔能阅政。


    当然,他在一个个深夜中的梦魇痉挛,苏合走遍天下为他寻药吊命,这些自无人会看到。


    群臣百官看到的是,帝心凉薄。


    当年那个受万千荣宠的镇国公主,死后经年,帝王从未再提起。


    虽是伤心了一阵,然公主皇陵未入,牌位未设。


    看如此模样,分明一切如风散。


    如此,建安十三年,镇国公主薨逝的第四年,终于有臣子再度提议,天子立后开后宫,绵延子嗣。


    这一年,萧晏四十又三。


    虽风华尚在,威仪依旧。


    然眼角皱纹愈深,鬓边霜华渐浓。


    他接了卷宗,没有批复,但从宗室子中择出了一少年为储君,与天下作交代。


    其乃先帝长子湘王之子。


    当年霍氏之乱,湘王夫妇双双死于其中,留下这么一颗独苗,由他照拂。


    早些年,萧晏教导小叶子,亦教导他。


    原也担得起“人中龙凤”四字。


    少年入东宫,由萧晏手把手传授文治武功。


    又四年,建安十七年,太子及冠。由天子主婚,迎新妇立太子妃。


    同年,萧晏避世沁园。


    除非有重大军事政务,其他都不再理会。


    观之两年,太子夫妻和睦,绵延子嗣,年少有为,是为优秀的储君。


    是故,建安十九年,小叶子离世的第十年,太子登基。


    萧晏彻底退居二线,离开洛阳,前往安西。


    少年帝王领群臣皆劝,边地多险恶,且留皇城安老。


    萧晏摇头,持少年手,“我等这日已经太久,来日无多,且容我去看看。”


    原也无人知晓,镇国公主死后第二年,沐过人血,踏过白骨、不信鬼神的帝王,开始信佛、信轮回,信因果。


    那年梦里择生,除了这千秋山河,原还有一处,需他活着去争取。


    便是他的小公主,死前所念。


    求不入轮回,不经往生,唯愿保持完整魂魄越过异世越过他,陪她阿娘。


    她活着时,他纵是山河拱手亦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亡故,这么点愿望,他怎么都要为她实现的。


    然高僧入宫阙,却与他说,他妻子杀戮重,女儿及笄既亡,皆是无来世之人。


    没有来生,他便给她们修一个。


    他乃帝王,且用这一生功绩换。


    山河无恙,百姓安泰,这个隐约出现的盛世,换他妻儿一个来生,总是够的。


    如此他在无人之巅,冰冷御座,一坐十年。


    西去这一年,萧晏即将至天命年,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他捧着骨灰,一路过山门施香火,遇寺庙磕长头。


    既生来世,理当如愿。


    小姑娘的愿望,还不曾为她实现。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一颗赤子之心。


    到达安西酒泉郡的时候,已经建安二十年的冬天。


    和那年小叶子带他来时一般模样,阴霾的天空开始落雪。


    他到底还是重金买下了那处屋舍,把母女俩的骨灰埋在枣树下。


    大雪将他的头发染的更白,他佝偻背脊,终于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他再未离开过安西,一直住在这座屋舍中。


    安西多庙宇,他一座座祈求,为女儿求一愿。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得遇真佛。


    庙宇中香烟袅袅,萧晏虔诚跪拜。


    “吾主一生功绩,往生本该至尊荣华,平安顺遂。早年换得她二人来世,如此至尊难留,平安难遂,来世尚是坎坷路。”大师道,“如今还求他愿,吾主可能付出什么?这世间事从来皆有代价。”


    曾经君临天的男人,一跪数日,终于道,“用我来世半生换。”


    “准我为其铺平来世路,护她二人聚首安康。我用余生换。”


    如此,佛前一跪又十年。


    建安二十九年,萧晏大限将至。


    洛阳皇城中的天子得信千里赶来,看着垂暮之年的老者,恭谨道,“叔父百年当如安排?”


    萧晏靠在摇椅中,目光落在那颗枣树上,“朕乃大叶天子,自入帝陵。”


    新帝颔首,亦看那数,“那故人可要同入陵寝。”


    “不必。”萧晏想都没有想,或者说已经想了多年,终是不敢去扰她们。


    唯眼前浮现出,多年前叶照在沧州城中跪在府门边求他的模样。


    遂又道,“且传史官载,建安帝早年德行有亏,妻女逢难,未救之。至此一生,无妻无子,是为天罚,留后世警戒之。”


    新帝含泪领命,离去时,安西又开始落雪。


    大雪纷飞里,男人折腰叩首,又跪佛前。


    雪霁天开,漫天艳阳霞光,跪首的背影模糊,又清晰。


    男人原是再未起身,这厢直起背脊的是年仅十一岁的长乐郡主。


    如今是清泽四年的夏天,距离她入洛阳大慈恩慈,于佛前坐禅已经两年。


    五年前,她的父亲为救她母亲,伤重昏迷,至今未醒。


    两年前,此处明觉大师道是她阿娘来此坐禅十年,或许能得个圆满。


    然且不言阿娘不愿离开父亲,便是阿娘愿意,她亦是不肯的。


    从前生到今世,到今世父亲待她母女之种种,她终于释怀。


    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且让他们伴着彼此。


    恰她年幼,十年不过打马间。


    她来求,来跪。


    “坐禅枯寂,时光聊赖,这方过两年,可撑得住?”明觉大师持佛珠问。


    “天若顾我,惜我华年,我父我母自当早日醒来。”


    “天若不顾我,亦不过十年矣,我无惧,更不悔。”


    “天自顾你,顾我们一家人。”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叶子回首,见到有女白绫覆眼,却依旧芳华绝代。身畔郎君,虽身形消瘦,却是眉目清朗,风姿依旧。


    “阿娘,阿耶,你们都醒了!”小姑娘提缁衣袍摆奔过去。


    叶照俯身抱她,抚她面庞,回想梦中数十年情境,又忍不住侧首看身边的男人。


    颔首道,“都醒了,都好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小叶子扑上去,吻她面颊。


    须臾,一手牵一个,往外走去。


    却不想,一旁的萧晏却愣神僵在原处。


    “走了,回家。”叶照嗔道。


    萧晏回过神来,点点头,开口问话,声音却是又轻又低。


    他慢慢蹲下身,看着小叶子,问,“你方才唤我什么?”


    夏日三千日光晃眼,小姑娘眨着一双与他一般无二的眼睛,又亮又美丽。


    她道,“阿耶,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来,休息两天,周五开始更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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