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早在江殊澜让茶楼的书生们都安心用茶点时, 尚辰便去找最初与他讨论文章的那人了。
而眼见这里只剩三个人时,纪怀光不需要看临清筠的眼神,便紧跟着主动离开了自己的位置, 去门外没事找事了。
听江殊澜说起“上辈子”这几个字,临清筠心里猛地抽痛了一瞬。
他下意识问江殊澜:“上辈子,我也在你身边吗?”
听他这么问,江殊澜眸中倏忽聚起了热意, 让她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
但她很快便定了定神,止住了将落未落的眼泪, 尽量语气轻松道:
“自然是在的。”
“不管是哪一辈子, 我们肯定都在彼此身边。”
无论是充满遗憾的前世,还是让江殊澜有机会将那些遗憾一一弥补完整的今生, 他们都在彼此身旁一起走过。
有什么轻轻拨动了临清筠的心, 他微微颔首,认真回应江殊澜之前的问题:
“我信。”
江殊澜说那句话是临清筠上辈子告诉她的,他信。
无论她说什么,临清筠都会深信不疑。
一直如此。
江殊澜心间忽然酸涩不已。
前世种种, 如今只有她一人记得。
失而复得与久别重逢的幸福, 也只有她一人能感知到。
但她状似无意地说起离奇的上辈子时,一无所知的临清筠仍会选择相信她。
就好像, 无论世事变迁的准则是什么,无论为世人所熟知的常理是什么, 临清筠都丝毫不在意。
他唯一笃信的,只有她。
临清筠察觉江殊澜原本放松的情绪似乎添了些稍显沉重的底色。
他未来得及深想方才的对话,只温声问道:
“觉得不开心了吗?”
临清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答案并非是她想要的, 所以她才会忽然变得有些低落。
江殊澜暗自深呼吸了一个来回, 旋即唇角微弯地看着他, 语气轻快道:
“没有,只是忽然觉得这样很好。”
“眼前的日子好得几乎都有些不真实了。”
能日日与临清筠待在一起,不管去哪儿都陪在彼此身边,能做这些她前世有心却无力完成的事,和他一起把一个个设想变成现实。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望着江殊澜眼角眉梢带着笑意的弧度,临清筠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再多问。
临清筠越来越意识到,有时他似乎会错失某些关键之处。
他不知道江殊澜为何会忽然在低落与满足之间转换。
但临清筠知道,自己会一点点触及江殊澜最深处的真实。
那里有她还未朝他完全敞开的秘密,也有她最完整的爱意与信任。
他会一一据为己有。
*
客栈门前的队伍越来越短,登记完的学子接连走进茶楼找了位置坐下。
邢愈过来向江殊澜禀报,说客栈已经开始按名册分客房时,江殊澜才让尚辰组织着书生们,开始有关范明真那篇文章的讨论。
江殊澜与临清筠一起静静地听着。
大多数学子都认为范明真写的那篇策论当得起“针砭时弊,振聋发聩”这几个字。
大启并非积贫积弱的小国,朝中也不乏矜矜业业,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但国境辽阔,官员无数,其中仍有贪墨渎职之辈。
上次春闱之前,北方便有多处的官员将朝廷的赈灾银层层盘剥。若非有人拼死到京都告御状,北方的那个寒冬险些遍地饿殍。
除此之外,北武国等邻国连年挑衅,边关战事不断,朝中主和派与主战派争论不休,百姓们也人心惶惶。
所以范明真在策论中认为应以更为强硬的手段清理官场蛀虫,以寸土不让,每战必争的态度应对别国挑衅,且列出了很多有一定可行性的主张。
这也是眼前的书生们十分认同的内容。
待学子们各抒己见后,临清筠温声道:
“先帝当初大刀阔斧地改革吏治,量才授官,肃清官场积弊的同时也重视军中将士们的培养,命大启军严抗外敌。这些均成效显著。”
尚辰很快问:“这些不正说明这篇策论中的主张行之有效吗?”
先帝施行的政令要比范明真的主张更加完备全面,但范明真的思路与先帝的改革方向是一致的。
临清筠微微颔首,并不否认,“范明真的这篇策论的确写得很好。”
“大启朝堂沿着先帝铺就的这条道路也已经平稳地走到了如今,虽仍无法彻底铲除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但现下的官场其实已算清明。”
临清筠侧首,发现江殊澜也像其他学子一样专注地听着,只是看着他时眸中多了些缱绻情意。
他心尖微动,在无人注意处紧了紧牵着她的那只手,才转而继续说道:
“只是世事变化,我们已不能再站在往昔看今日的大启。”
“边关战乱已平,北武国的使臣已在京都与鸿胪寺的官员们和谈,大启不需要再将举国之力投入至战事中。”
作为主将,临清筠很清楚这些年来大启在战事上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换来了眼前的和平与安稳。
“在严格的审查与重刑震慑下,官场贪墨现象已少了很多,但敢放开手脚去做些什么的官员也不多。”
“你们来自各处,应也见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地方官员。这些人不仅不敢贪墨与犯错,还不敢革新,不敢尝试,各地的发展随之陷入停滞。”
大启近年来其实一直是套用着先帝留下的模子,有小的改动但没有明显的进益,一直停在原地,平静如水的表面之下已经开始逐渐有问题显露。
这才是现状。
来自各地的寒门学子只是意识到当地官员在百姓生活中的存在感日益降低,却不知其实纵观全局后,这原来是那些日益严苛的官员审查带来的后续影响之一。
物极必反,对官员的管理也已过了需要用雷霆手段的时候,该张弛有度才对。
一名书生蹙着眉问:“将军,您的意思是这篇策论放在几年前适用,但如今局面已变,之前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吗?”
临清筠朝他点了点头。
“战后的大启需要休养生息。”
临清筠沉静的目光在眼前这些年轻学子身上一一掠过,认真道:
“问题已经不同了,再拿着以前的答案来解,便只能得到错误的结果。”
“那我们现下该如何重新解题呢?”角落里一名书生忽然出声问。
临清筠随和地笑了笑,温声道:“如何找出新的应对方式,便是需要你们细细思索的。”
“我只是抛砖引玉,给你们一些新的方向,但希望你们不会因此被限制了思考。”
一名已经有些难掩焦虑的学子连忙问:“那范明真这篇策论岂非毫无用处?这几年来我花了大量心力去钻研分析它……”
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变得有些沮丧。
他的家乡离京都太远,能接触到的东西也很有限,这篇策论是他好不容易才托人弄到的。
若是已经偏离了现实,那他为此付出的精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你们熟读过许多书籍,应当明白,很多时候学问并不是非此即彼,能进行纯粹划分的。”
临清筠直视着这名有些颓丧失落的书生,开解道:“或许你们是为了科考才数年如一日地费心赏读诗书,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不能切中考题,这些文章也不会白看。”
江殊澜也十分认同临清筠的话。
范明真在这篇策论中的主张已不适用于如今的大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行文逻辑与技巧,引经据典为自己的观点做支撑的方式,都仍属上乘。
当年的范明真,的确是凭借真才实学成了状元。
只是后来他走上了另一条路,把才华与精力用到了别处。
在场的学子们都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临清筠方才说的这些话。有人根据范明真的这篇策论又提了些问题,临清筠都一一耐心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除了政论,后来又有人主动向临清筠讨教诗赋。江殊澜一直在临清筠身侧安静地看着他和这些学子们交谈。
此时的他仿佛彻底褪去了属于大将军的那一面,变成了一个饱读诗书的清雅少年。
无论是谁问到了什么,他都对答如流,用清润的声音给出自己看法的同时,也会根据对方提问的特点与方式,谦和地引导他们有更多自己的观点。
不仅是江殊澜,在场很多人都下意识觉得眼前的人并非叱咤疆场的大将军,而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
原来他与人交谈学问时是这个模样。
全程温文尔雅,即便意见不合也不会在言语间有任何攻击性,让人忍不住静下心来认真地听,再细细思考他的话。
若临清筠没有那些被鲜血浸透的经历,他或许会如这些书生一样日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然后经科举,入朝堂,为一代名臣。
他不用学会如何又快又准地杀人,掌心不会有刀剑留下的薄茧,也不必受那些伤,数度在生死关头徘徊。
他本能有更加安宁顺遂的一生,却痛失所有家人,被迫负担起临府上下所有人性命的重量。
想着这些,江殊澜心疼不已。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白日里热闹的长街已经归于平静。
但茶楼的书生们仍一个接一个地与临清筠对谈着,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江殊澜不忍打扰他们,便一直静静等在一边。
但临清筠瞥见江殊澜不自觉轻轻动了动肩膀,看出她久坐后已经有些累了。
他回答完上一个人的问题后便出声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但是我还想……”
“临将军今日已经与我们说了许多,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该一直耽搁将军与殿下。”尚辰出声道。
今日尚辰收获颇丰,也和其他人一样舍不得就此打住。但尚辰知道已经很晚了,他表哥纪怀光也在一旁等了很久。
“有机会还会再见的,不急于今日。”
临清筠已经连着说了几个时辰的话,江殊澜有些心疼。
想起了什么,她提醒道:“天色已晚,你们也该回客栈歇着了。别忘了自明日起你们要各教一名孩童读书识字,不能失信。”
“草民遵命。”
学子们恭谨守礼地答道。
他们起身行礼,待唯阳公主和临将军离开后,才意犹未尽地一边与身旁的人继续深谈,一边往客栈走去。
和临清筠一起坐上回公主府的马车后,江殊澜先看着他听话地喝下了一杯温水润喉,才靠在他怀里,柔声道:
“看着你与他们对谈,我忽然觉得你以后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无论什么问题,你总会温柔耐心地回答。看来以后我们的孩子或许不必请先生,有你在就够了。”
临清筠神色微顿,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她的话后,临清筠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她刚才说——我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小临:只是和这些书生们聊了一天,澜澜连我们以后的孩子请不请先生都想好了,我觉得一点都不累,我还能回去接着聊
小作者:?
你不该想着早些让你俩的孩子出来享受读书的快乐吗?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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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临清筠俯首靠近, 与江殊澜的鼻尖将触未触时,他声音低低地问:
“我们的孩子?”
江殊澜面色一红,轻轻推开他, 有些不自然道:“我随口说的,你不用当真。”
显得好像她很着急与他有孩子,都开始考虑那么远的事了。
江殊澜平日里主动归主动,在这种事上还是会觉得有些羞赧, 还没放得特别开。
临清筠的眸色骤深,气息也沉了些, 又急又凶地吻住江殊澜。
江殊澜被临清筠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微懵, 只能虚攥着他的衣襟,下意识回应他。
马车平稳地在夜色中行驶着, 无人知晓车中有如何让人脸红心跳的景色。
察觉江殊澜身子发软, 有些撑不住时,临清筠才稍放开了些,抵着她的额心低声问:
“随口说的?”
江殊澜微喘着气,感受到舌尖轻微的疼痛时抬眸含嗔带羞地望了他一眼。
“你故意的。”
不仅突然急切地吻她, 还吻得她舌根发麻发痛, 像是在惩罚她方才改口。
“是末将的错,殿下恕罪。”临清筠从善如流道。
但他又轻轻吻了吻江殊澜仍泛着妖冶红色的唇.瓣, 语带蛊惑道:
“澜澜方才的话,不愿让我当真?”
见他明知故问, 江殊澜莫名不愿落于下风,转而问他:“临将军想当真吗?”
临清筠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喑哑的嗓音里蕴着浓重的在意:“想。”
“很想。”
似是怕她不信, 临清筠又重复道。
他很想和她一起, 与另一个生命之间产生最紧密深刻的联系。
江殊澜的心忽然跳得又急又快, 几乎不受她的控制,要从胸腔中逃出来——
把她早已宣之于口的爱意化为实质,让他看得更明晰,更真切。
但没来由的,江殊澜觉得有些慌乱。
这是她前世也不曾有过的经历。
前世的她与临清筠已经十分亲密,所以与他相处时,江殊澜敢大着胆子去撩拨他,勾缠他,看临清筠的理智因自己而摇摇欲坠。
但她未曾与他一起迎接过另一个生命的到来。
江殊澜相信临清筠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
江殊澜的父皇与母后给了她足够的爱与温柔,那些世间最纯净真挚的感情让江殊澜得以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江殊澜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也能让她与临清筠的孩子在爱里长大。
毕竟此时的江殊澜心里还有仇恨,她还有很多想要杀死的人。
这样的她或许还不适合做一个母亲,无法心无旁骛地陪一个纯洁无暇的生命长大。
所以江殊澜尽力平息心底的悸动与慌乱,腰肢微动,侧身倚坐在临清筠腿上,攀着他的肩自上而下地与他对视:
“临清筠,我们的孩子不会以江黎为君主。”
她俯首靠近,在临清筠耳畔柔声道:“孩子出生时,要么是太子,要么是公主。”
“所以临将军,你敢不敢谋反,弑君?”
感觉到温软的气息在自己耳际萦绕,临清筠拥着江殊澜盈盈一握的纤腰,抬眸望她。
江殊澜的发髻被临清筠刚才的吻弄乱,散下的几缕发丝悄悄搭在他颈间,顺势燃起阵阵酥麻之意。
此时的江殊澜唇间有一抹极其诱人的水红,面容上因深吻而起的红晕还未消退,偏她眸中还有丝丝缕缕的温情。
像是一只魅惑感十足却误入人间的妖,想诱人与她一道,一步步迈入深不见底的湖水,长眠其中。
但其实,面对江殊澜,无论是要一起去做什么事,临清筠时时刻刻都是心甘情愿的,无需任何诱惑。
“敢。”
临清筠埋首于她颈间,低声道。
与江殊澜相比,谋反,弑君,都不算什么。
江殊澜勾着临清筠的脖颈,递上自己柔软缱绻的吻,气息交缠间,她声音轻柔而魅惑道:
“那……我陪你一起,以下犯上。”
“好。”
临清筠继续加深这个吻。
“末将正在以下犯上。”
*
唯阳公主与临将军一同乘着马车离开后,崔言修才从茶楼中出来。
白日里他一直在人群中,看着唯阳公主在长街上与学子们交谈,也跟着那些学子一起走进茶楼,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他全程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听着临将军与其他人交流,并在心里默默给出自己的看法。
崔言修下意识觉得临将军并不似表面这么温文无害,却也看得出来,他事事以唯阳公主为先,不会做违背她心意的事情。
否则他也不会因为唯阳公主几句话,便耐着性子在茶楼里端坐数个时辰,对所有想与他说话的学子一视同仁。
若说临将军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唯阳公主便是唯一能操控他的那条缰绳。
锋芒毕露时,临将军或许会是一柄能在转瞬间取人性命的利刃,但唯阳公主仍会是他的刀鞘。
有唯阳公主在,无论临将军是多么危险的人物,应都不会失控。
把江殊澜对寒门学子的亲和态度尽收眼底,崔言修越发确认,自己并未站错阵营。
而和崔言修前后走进茶楼的另一人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崔言修很确定,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懊悔与痛苦的神情。
那人坐在崔言修对面时并未刻意遮挡额角与右手手背上的烙印,崔言修自然知道他便是范明真。
唯阳公主的护卫既然没拦着不让范明真进茶楼,崔言修便也假作没看见他那两处还带着血色的烙印。
听着这些即将参加春闱的学子讨论他当年写的那篇策论,范明真几度神色恍惚。
崔言修听人说起过一些与范明真相关的事,看着当初受不少人钦佩仰慕的状元郎变成如今的模样,崔言修也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但人各有所求,范明真求了他的因果,崔言修也不会有过多的看法。
只是在他准备离开时,紧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范明真忽然出声叫住他:
“你姓崔吗?”
崔言修脚步一顿,回身朝他微微颔首,态度温和道:“在下崔言修。”
“今年受江殊澜赏识的,是你?”
范明真还记得,那日江殊澜曾在隆宝堂门前助过这位姓崔的书生,还提点了他几句。
崔言修意识到范明真的重点在“今年”那两个字上,但他没有多言,只是彬彬有礼道:
“无可奉告。”
他与公主有来往的事应没多少人知道。范明真却不仅直呼公主的姓名,还能说出他的姓氏,崔言修猜测也许是那日公主为自己解围时,被他看见了。
范明真紧接着有些讥讽道:“那日她救了你一回,你便打算为她所用了?”
崔言修蹙了蹙眉,察觉出他话里的针对,并不回答。
“我猜猜,她这回是用了什么来收买你?银钱?前途?还是别的什么承诺?”
“范大人许是吃茶吃醉了,还是早些回府。”
说完,崔言修便准备转身离开。
但范明真快步拦在他面前,有些着急地问:“你不怕自己后悔吗?”
“在春闱之前便选择以后要依附于她,以后即便入朝为官,因为低贱的出身也不得不一直仰人鼻息。”
“无论如何苦心筹谋,最终只需要这些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被打回原形,甚至落入比之前更加肮脏的境地。”
范明真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急迫,又追问了一遍:“你就不怕自己将来后悔吗?”
崔言修意识到他这些话其实并非是对自己说的。
略一思忖,崔言修态度如常道:“你后悔了?”
“我没有!”范明真立马否认,还神色痛苦地摇了摇头。
崔言修并未继续这个问题,转而道:“为何一定是依附呢?”
“知遇之恩并不代表自此以后便要抛弃自己的所思所想,成为任人驱使的棋子。你仍可以借着这个契机,去更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抱负。”
“况且,”崔言修顿了顿,仍选择直言,“况且唯阳公主也并非挟恩图报之人。”
“你走到今日的地步,与公主当初对你的襄助并无丝毫关联。公主当日之举或许是你迈入官场的因,但你成了如今模样,怪不得任何人。”
从范明真方才那些话里,崔言修已猜到当年唯阳公主或许也曾帮助过他。
“相反,其实你很清楚,每一个选择都是你自己做的,并无任何人逼迫过你什么。”
唯阳公主与崔言修来往时并未有过任何逼迫之举,反而在言行间都没什么架子,骨子里透出来的随和与耐心做不得假。
崔言修从未觉得自己是被公主俯视与施舍的人。
而先帝的仁德至今为人称颂,应也不会迫使范明真做什么违背他本意的事。
云月公主对范明真的情意在京都已不是什么秘密,且不少人都见过范明真与云月公主一同出行,并未听说他是被勉强的。
“你懂什么!”范明真的情绪忽然有些失控。
“当初……当初我也是人人艳羡的才子,世人都以为我会有大好的前程。”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时至今日都还有人在研读我当初写下的那篇策论。即便临清筠他那么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也不得不承认我那篇策论写得很好。”
范明真垂眸看着地上被灯笼投射而出的阴影,神色晦暗道:“可我……”
“可你这么多年来再未写出过任何为人所知的文章,所以时至今日,你有且仅有那一篇文章广为流传。”
范明真面色一僵,立即反驳道:“我日日提笔,写了很多文章!”
“可事实是,如今满京都的人都只知道你与云月公主情深义重,无人听说过你在朝堂上有过什么贡献。”
“范明真,你处心积虑地想靠最体面的婚事抵消自己的寒门出身,如今求仁得仁,难道却要反过来说是唯阳公主当初不该帮你,或是帮你不够多吗?”
范明真没再反驳,静默了须臾,随即颓然地低下头,无人能看出他此时的想法。
崔言修也并不在意他如何想。
只是看出范明真似乎想将自己今日所得都归咎于别人或是那些他无力改变的外物,崔言修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轻叹了一口气,崔言修转身,在静谧的夜色中往回走。
范明真慢慢抬起头,目视着崔言修挺拔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
他的脊梁也曾如他一般笔直,他也对自己和大启的将来有着种种构想与远大的志向。
只是范明真已经有些记不清,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手中的笔再也写不出值得让人研读的文章。
他苦心往上爬的每一步,最终都让他走进了更黑暗的深渊。
第六十三章
夜色一层层笼下来, 将世间万物都掩藏于其中。
茶楼的人群散去不久,今日临清筠与那些书生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便都被人登记在册,送进了宫中。
“他们对临将军和唯阳公主的态度如何?”
江黎慢条斯理地翻看着, 淡声问仍跪在地上的眼线。
“称得上感恩戴德。”
“好一个感恩戴德。”江黎缓缓道。
“全都在这里了?”
“回陛下,今日唯阳公主与临将军在人前所说的每一句话均未遗漏,在场学子们的身份及言行也都一一由卑职及手下记录了下来。”
“人前?”
江黎挑了挑眉,“仍无法潜入公主府吗?”
跪着的人立马叩首道:“卑职无能。”
公主府的守卫实在太过森严。
他们的人不仅无法乔装混进去, 夜间登高时也会很快被时刻埋伏的暗卫注意到,无法靠近公主府分毫, 更遑论探听到什么。
“自去领罚。”
“卑职遵命。”一身夜行衣的人很快离开, 消失在宫墙间。
江黎细细看着手中的册子,将上面的话一行行看过去。
他从不知道, 临清筠竟不只在领兵打仗这些事上有天赋, 在政论和诗赋方面也丝毫不落于人下。
还想以此来收拢人心,在这些即将参加春闱的学子中树立威望。
江黎又翻到记录了学子们身份的地方,发现今日参与茶楼对谈的人中,除了尚辰背靠纪家以外, 其余的均出身寒门。
这些人从各处来到京都, 一路上走得艰难,且见识短浅, 最容易被临清筠三言两语说动。
但江黎不得不承认,临清筠今日在茶楼所说的话均言之有理, 不仅切中了大启政事上的痛点,且言辞都很有分寸,并未触及任何不该说的内容。
这也让江黎无法凭借此事治他的罪。
江黎还记得, 上回春闱时, 是他那个仁义的哥哥派人在京都安顿了这些清贫的考生。
今年江黎本也已开始让下面的官员着手准备这件事, 但未曾想最终会被江殊澜抢了先。
如今人人都说唯阳公主心善,不仅处处为寒门学子着想,且待人亲和,颇有当初先帝的风范。
既然江殊澜在人前的形象已开始有意无意地朝先帝靠拢,江黎便不得不更加忌惮她的存在。
毕竟当初江黎初登帝位,也是处处模仿着已死去的那人,才逐渐让朝堂安稳,得百姓信服。
江黎已得知江殊澜待范明真的态度,确认她绝不会与他成婚,便更确定江殊澜仍心心念念着想与临清筠在一起。
临清筠对江殊澜的在意已无人不知。即便受人议论揣测,他也愿意什么都不顾,名不正言不顺地住进公主府。且他连演武场都不去了,只日日陪伴在江殊澜左右。
或者即便江殊澜对临清筠并无几分真心,她最终也不打算与他成婚,她应也想用自己对范明真的决绝态度稳住临清筠,以求有朝一日让他手里的兵权能为她所用。
而兵权能用来做什么,已不言而喻。
不仅图谋兵权,如今还明目张胆地收拢学子,江黎觉得江殊澜的企图已呼之欲出。
但江黎觉得江殊澜动错了心思。
朝堂中常年来仍是出身世家的官员占了上风,没有家世背景的官员,即便是范明真这种风光无两的状元郎,也只能每日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地谋求其他出路。
这些寒门学子即便一一被江殊澜收服,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中也翻不起任何浪来。
江黎一一扫过那些名字。
科举之事经手的官员众多,为了积累已久的名望,江黎不能冒险干涉他们的成绩。
但张榜之后,无论这些人有多少才华,他们的任用仍需由他这个皇帝来定。
即便考中了状元,江黎若想一辈子按死他,他便永远无法通过官员考核,更别想入朝为官。
“明日命人送一批银两去唯阳公主府。”
江黎放下手中的名册,淡声吩咐一旁的内侍:
“记住,要比公主为这些人花的只多不少。公主主动为朕分忧已属有心,自然不能让她负担这笔钱。”
“传朕口谕,唯阳公主此次的差事办得很好,该赏。”
“至于赏什么……你看着办便是。”
江殊澜既然公开帮助这些穷酸的书生,那他便用更多的钱,将她这份功劳抹平。
“奴才遵命。”
内侍恭敬地应道。
*
皇后宫中。
“陛下还未回来吗?”皇后有些漠然地问。
“回娘娘,陛下许是公务繁忙,才……”
“本宫明白。”皇后打断侍女的话。
她已不在意他还回不回这里了,只是为免下面的人议论帝后失和,照例问一问罢了。
“公主今晚还是哭着睡着的?”皇后问。
“对。”
皇后轻叹了一口气。
柔柔让她回来歇息时还笑着,想让她放下心来。
但皇后知道,其实柔柔并未从那日的伤痛中走出来,她每晚以泪洗面,却又在见到自己与皇帝时强颜欢笑。
而皇帝竟还在这个时候让人把范明真在宫外做的那些事传到了柔柔耳朵里,丝毫不顾及她是否承受得住。
皇后手里紧紧握着方才卸下的钗环,又慢慢松开。
她的女儿,她会自己好好疼。
“明日让人把四皇子献的药拿去给公主试试。”
墨玄峤之前拿了一盒药膏来,说是有治伤祛疤的奇效。
皇后收下后并未立即给柔柔用,而是先让暗室中的人试试这药。今日她去看过那几人,伤口恢复得很快,也并未留疤,药膏确实没问题。
“奴婢遵命。”
往床榻边走时,皇后蹙了蹙眉,有些不悦地问:
“怎么做事的?为何本宫的寝殿内还是有这股难闻的味道?”
“娘娘恕罪。”
侍女立马重跪在地,诚惶诚恐道:“奴婢已命人里里外外仔细清理过,也用熏香去过味,但这股味道……实在无法去除。”
皇后静下心来又细细地嗅了嗅,发现这味道比昨日更重了些,且隐约有些熟悉。
她沉默思忖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
是尸臭。
“你先下去吧。”皇后支开了侍女。
待侍女低着头退出寝殿,皇后才灭了灯,找到暗室的开关打开门后走了进去。
但皇后在自己这间暗室中仔仔细细找了一遍,确认其中并无未被处理的尸体。
而皇后注意到其中一个试药的女孩时,发现了另一件事——
她一直未能成功研制出的那药,这回似乎快要成功了。
若这次这能制成,那她便能……
皇后连忙上前,细细为那个女孩诊脉,仔细探着她目前的状况。
走出暗室时,皇后的眼神不自觉在寝殿中扫视而过。
既然不在暗室中,莫非在寝殿内?
审视的目光一寸寸逡巡而过,寝殿内除了那些华贵的珍宝以外,并无什么更显眼的东西。
寝殿内的柜阁也日日都有人整理,没有能藏得住尸体的地方。
那便只有……梁上!
皇后不自觉屏住呼吸,却并非因为害怕。
若真有人在她的寝殿内放了一具尸体,无论是为寻仇还是挑衅,皇后觉得都应趁皇帝在的时候,由他们一起目睹。
毕竟她做的那些事,也都是为了他们两人。
皇后面色平静地收回眼神,随即缓步至床榻边,躺下后才用目光在漆黑一片的寝殿中细细搜寻着,猜测那份礼物会在哪一根横梁上。
她已经有些期待皇帝看见它时的模样了。
*
今夜,皇宫中另一位尊贵的主子同样难眠——
江柔仍躺在床榻上,在深沉的夜色中默默流泪。
她还记得,范明真离开那日,她便是这般躺在床榻上,目视着他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后来她听自己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女说,范明真出宫后径直去了江殊澜的府门前,在那儿接连跪了几日。
最后那日,即便被冰冷的雨水淋透,范明真都未离开。
但狠心的江殊澜却仍觉得不够,让人对范明真施以屈辱的烙刑,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江殊澜在人前说范明真是去为江柔求药,但她知道,并不是。
后来江殊澜派人送来的不过是与太医院相同的药方,而范明真求的,也并非与江柔相关的任何东西。
他只是看出了自己变得有些害怕他,担心父皇与母后不会再留他的性命,才去别处另寻机会。
他放弃了她。
江柔心里疼极了。
她想不明白,为何范明真不相信她能护住他,能让一切都恢复如初,甚至能让父皇与母后同意他与她成婚。
她更想不明白,范明真觉得走投无路时,为何对她只字未提,却去求江殊澜。
她最讨厌的江殊澜。
江殊澜曾是大启唯一的公主,自幼便拥有很多江柔没有的东西,漂亮的御花园,恩爱温柔的父母,穿不尽的精致裙衫,友好耐心的玩伴……
而江柔只能跟在江殊澜身边,看着她对这些她求而不得的东西习以为常。
甚至江柔一眼倾心的状元郎,也成了江殊澜未婚的驸马。
好在,好在后来江殊澜的母后与父皇先后崩逝,而江柔的父皇登基,她也成了大启的公主。
父皇在礼部拟的封号中选了“云月”二字,这让江柔一度有些不开心。
虽然江殊澜父母双逝,地位已无法再与她相比,但凭什么江殊澜是“唯阳”,而她只能是更黯淡无光的月亮?
可知道范明真很喜欢深夜的月色后,江柔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封号。
江殊澜守孝的这三年,也是江柔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年。
她的父皇与母后感情日益深厚,且都宠着她,对她比对太子哥哥还要好。江柔成了大启最尊贵受宠的公主。当初江殊澜有的东西,她都加倍拥有了。
而范明真也与她越走越近,他爱她疼她,也呵护与尊重她,把未曾给过江殊澜的真心全数交付给了江柔。
他们已心照不宣地把对方看作会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甚至,范明真与她已经开始设法说服父皇同意他们的婚事。
得知江殊澜在人前否认她与范明真的婚事时,江柔觉得自己与范明真很快便能结为夫妻了。
因为江柔一直以为,那桩被先帝强加在范明真身上的婚事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
可自范明真在江殊澜府门前跪求她的成全开始,一切都开始往江柔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最终,她成了如今的模样,而范明真也离开了她。
父皇说范明真其实一直都在骗她,说其实当初他与江殊澜的婚事也是他主动求来的,但江柔不信。
范明真待她那么温柔体贴,怎么会有人愿意数年如一日地骗她呢?
若真是在骗她,他又为何不愿意继续了,不能一直骗下去呢?
她很早以前,就已经信他了啊。
*
唯阳公主府中。
夏答与夏问照例远远找了处屋顶,一边吹着晚风一边闲聊。
“哥,今日将军在那些书生面前侃侃而谈,你说他全是装的还是也有几分真?”
夏答总觉得,那时的将军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公主才说那些话。其实将军与那些书生站在一起并不违和,甚至气质间比他们都更像是读书十几载的文雅郎君。
或许年复一年地这么要求着自己,伪装也成了真实的一部分。
夏问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提醒道:“慎言。”
“你放心,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
只有他们是最了解将军的人。
“我总觉得将军与公主在一起后,开心了很多。”
夏答补充道:“他今日竟然没直接把范明真从茶楼拎出去杀了,可见心情真的很不错。”
夏问看着公主府寝殿的方向,意味不明地说:
“或许并非是心情好。”
“嗯?”夏答有些疑惑,“你是说,将军是顾及着公主在吗?”
夏问点了点头。
“也是,将军在公主面前不做那些事情。”
夏答是影卫,虽平日将军与公主独处时他都会自觉地离得远远的,但暗中跟着外出时也不难看出,将军在公主面前时不仅脾气很好,杀意与戾气也会悉数收敛。
想起了什么,夏答语气有些闷地说:
“将军之前吩咐我们拿公主当主子看待,且要比尊敬他更尊敬公主。如今公主已经认识你了,平日里还会像待她自己的护卫那样待你,但她还没见过我呢,也不给我指派任务。”
“以后会有机会的。”夏问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夏答忽然问:“哥,你觉得将军如今这样好吗?”
“你觉得呢?”
夏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太懂男女之事。”
“但我总想着,将军很好,公主也很好,若公主也喜欢将军那些旁人看不到的模样,就更好了。”
夏问注视着浓重的夜色,意有所指道:“会的。”
照将军的性子,他一定不会满足于此。将军迟早会得到公主所有的爱,让她爱全部的他。
江殊澜不知道寝殿外发生的一切。
她刚沐浴完,躺在榻上姿态放松地等临清筠沐浴时,正想着过会儿要不要拒绝。
其实昨日有些过度,江殊澜腰间一直有些不适,今日又在茶楼久坐了好几个时辰,肩膀和腰就更累了。
但方才在马车上时,江殊澜能感觉出来,临清筠与自己都吻得有些情动,所以她又有些心痒。
要是她的体力能像临清筠一样就好了。
江殊澜有些郁闷地想着。
昨日明明做了同样的事,临清筠就跟没事人一样,甚至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
今日临清筠也久坐了几个时辰,但站立坐卧都丝毫不受影响,只有江殊澜忍不住想捶捶腰动动肩,又顾及着还在茶楼,当着那么多人便生生撑住了。
或者不跟临清筠比,起码要比她目前的情况再好一些。不然就免不了陷入这种心意与身体的两难境地,真的很难取舍。
江殊澜随手从床边的花篮中拿起一朵玫瑰,百无聊赖地一边揪着花瓣一边说:
“做,不做,做,不做……不做。”
一朵花被揪光,江殊澜顿了顿,旋即面不改色地重新选了一朵看起来花瓣更多的。
“做,不做,做,不做……”
“什么做或不做?”临清筠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
江殊澜神情一滞,下意识把手中没揪完的花丢回花篮里,含糊道:
“没什么,在想明日要不要让叶嬷嬷做花糕。”
“想吃便让叶嬷嬷做,为何会纠结?”
看临清筠的头发还带着湿意,江殊澜顾左右而言他道:
“怕吃了后日渐圆润,你就嫌弃我了。”
“快把头发擦干吧,别湿着。”
临清筠看出江殊澜似是在隐瞒着什么,在她身边坐下后轻轻把人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红.唇后才说:
“澜澜什么模样我都喜欢,不会嫌弃。”
“男子在床榻之上说的话不能信。”江殊澜故意道。
“为何?”
临清筠仍亲昵地拥着她,温声问。
“‘最后一回’,‘很快就好’,‘我只抱一会儿’,”江殊澜掰着手指数,“哪句算话了?”
临清筠神情微顿,转而靠得更近些,一边轻吻着江殊澜一边问:
“原来我曾多次失信于澜澜。”
“以后不会了。”
江殊澜轻轻推开他,问:“以后不会说话不算话了?”
江殊澜莫名觉得他这句话也不可信。
临清筠摇了摇头,“以后不说这些我做不到的话了。”
江殊澜:……
“生气了?”
见她不说话,临清筠轻声问。
“不是,”江殊澜顿了顿,含笑道,“只是没想到在外威名赫赫的临大将军竟也有这般耍无赖的时候。”
“嫌弃了?”
“我喜欢还来不及,才舍不得嫌弃你。”
江殊澜轻轻咬了咬他的薄唇。
“既然澜澜喜欢,那我便不改了。”
临清筠从善如流道。
江殊澜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临将军得寸进尺的本领越发好了。”
临清筠不置可否,忽然意味不明地问:“那别的本领呢?”
江殊澜:“什么?”
“别的什么,澜澜还有想夸的吗?”
说着,临清筠还渐渐收紧怀抱,让他们能更近地感受彼此的体温。
江殊澜忽然明白了什么,拉过临清筠,稍有些用力地咬在他唇上,控诉道:
“越来越不正经了。”
临清筠并不否认,只抚着江殊澜白皙细腻的后颈,与她交换了一个缠.绵温柔的吻。
“别担心,今晚不折腾你。”
一吻结束时,临清筠温声道。
“揪花瓣都用上了,我有那么可怕?”
“不是……”
临清筠将怀里的人放回床榻上,替她盖好薄衾后顺势在她身边躺下,“睡吧,你今日也累了。”
也累了?
江殊澜忽然明白过来,看来临清筠并非完全不知疲惫嘛。今日坐那儿几个时辰,还一直和书生们对谈,原来他也会觉得累。
“好。”江殊澜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胸膛,抬眸问他:“但你的头发……”
“已经干了。”
“嗯?”
“用内力烘干的,这样便可以与你一起睡。”
江殊澜来了精神,“你们习武之人的内力还可以用来做这个?”
“怎么了?”
“那你之前怎么没这样帮我烘过头发?”
临清筠每回都是用长巾一点点慢慢帮江殊澜把头发擦干。
临清筠抬手灭了寝殿内各处的烛火,感受着江殊澜的心跳,温声解释道:
“因为想与你多待一会儿。”
江殊澜心里一顿。
这个男人……竟还有这种小心思。
“又不是头发一干我就跑了,”江殊澜亲了亲他的下巴,“我们一直都待在一处的。”
“我知道。”
但临清筠就是想让她把每日的时间都放在这一件件日常小事上,与他一起消磨过去。
她便没有时间去考虑别人明日住哪儿、吃什么,也不担心别人是否能顺利参加春闱。
只能着眼于他和这些琐碎的幸福。
“下次让你试一试?”临清筠提议道。
他看出江殊澜有些好奇。
“好。”
熄了灯之后江殊澜一天的倦意便慢慢涌了上来。
被临清筠拥在怀里的安心感也让她的睡意渐渐更浓,长睫轻眨,已经有些睁不开眸子时,江殊澜还不忘了说:
“其实我刚才揪花瓣不是觉得你可怕。”
“是我自己,既有点想,又觉得今日有些累,所以才纠结。”
临清筠呼吸一窒。
不是第一回 听她这般直白地向他提起,但每回,临清筠都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狠狠往上拎了一下。
她直接而炙热的感情,总能让他觉得心动不已。
但临清筠只是轻而温柔地在江殊澜额间落下一吻,克制着没做别的。
“睡吧。”
还在茶楼时临清筠就看出江殊澜有些累了,今晚本就打算让她好好休息。
临清筠照常静静地守着江殊澜,待她熟睡后才闭眼浅眠。
但今夜,临清筠梦到了一些陌生的画面——
梦里的他穿着一身金纹龙袍,带着一幅江殊澜的画像走完了立后大典。
一幕幕场景无比真实。
无声睁开眼眸时,临清筠忽然回忆起江殊澜之前说起“上辈子”这几个字时的模样。
她似乎已经做过他的皇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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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看着梦中的自己并未与江殊澜执手, 而是陪在她的一幅画像身边走完立后大典时,临清筠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梦里的他永远失去了她。
临清筠认出那幅画的笔触出自自己之手,也看得出画上的江殊澜穿着皇后制式礼服。
但她只是笑靥如花地站在画里, 不在他身边。
临清筠垂眸,凝视着江殊澜安静的睡颜兀自出神。
在茶楼时,江殊澜说是他上辈子告诉她,要带着花去接心悦之人回家。
细细回望, 在临清筠领兵离京之前,除了在几次宫宴上远远见过, 江殊澜与他的生活其实并无交集。
仅有的几次擦肩, 也只是临清筠把自己伪装成不起眼的路人后,有意为之的偶遇而已。
她不曾注意到他。
而自他回京那日起, 江殊澜便开始走近他, 陪伴他。
就好像在这三年内发生了什么临清筠不知道的事情,不仅让江殊澜注意到了他,还让她愿意在接临清筠回城那日当着众人的面赠花给他,与他同乘一马。
后面的日子里, 每回他们变得更亲密, 其实也都是江殊澜主动迈出的那一步。
临清筠一直按捺着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眼看着江殊澜一步步走进他的怀抱里。
直到如今, 他们已经成了对彼此来说最亲近的人。
这不是临清筠第一次见到这些并非他亲身经历却无比真实的场景。
但江殊澜白日里提起的“上辈子”这几个字,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都让临清筠心底的某些猜测逐渐变得清晰。
澜澜一直未与他言明的秘密,会与他的这些梦有关吗?
或许,他真的曾永远失去过江殊澜。
想到这里, 临清筠心底被阵阵钝痛填满, 某些难以压抑的暗色情绪不断翻涌, 让他几乎难以呼吸,下意识蹙起了眉。
临清筠忍不住一遍遍用目光描摹江殊澜的面容,一点一点离她更近,将她抱得更紧,感受着她的呼吸和脉搏,以确认她此时只是睡着了。
没有离开。
见江殊澜因为不断收紧的怀抱而下意识动了动身子,临清筠艰难地克制着自己深沉的占有欲,慢慢放松臂间的力道。
等江殊澜眉间轻浅的蹙痕消失,临清筠便立刻停下,用此时的力度抱着她。
怕再重些她会觉得不舒服,但若再轻一些,临清筠心底不断滋生的恐慌便会将他彻底吞没。
他需要江殊澜,需要确保自己时刻都能感受到她。
被心底最浓重的爱意驱使着,临清筠俯首,虔诚地吻了吻怀中正熟睡着的人,没什么血色与温度的薄唇隐隐有些颤抖。
他绝不能失去她。
*
窗棱外的春光伴着声声婉转鸟鸣起舞,斑驳的树影下,万物都蓬勃生长着。
江殊澜与临清筠正在用早膳时,宫里便来了人。
金银珠宝流水似地被送进唯阳公主府,不仅是一路上的百姓,连江殊澜都觉得有些讶然。
她知道皇帝肯定会把她为那些学子们花的钱填上,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手笔。
听内侍说这是皇帝给她的赏赐,以嘉奖她此次办事得力,江殊澜便明白过来——
皇帝这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江殊澜为学子们解决食宿问题其实是经他的授意。
所以才有办事得力这一说。
或许有人会信,有人不会信,但昨日临清筠与那些学子们对谈数个时辰是临时起意,显然与皇帝无关。
银钱上的助力自然重要,但江殊澜觉得,在某些数年苦读的书生心里,或许昨日那番交流比银钱更重要些。
如今临清筠在学子间的声名已经有了基础,江殊澜花的银钱被补足后还多出来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处境艰难的学子们也可以安心温书准备科考。
江殊澜觉得昨日这一趟去得很值。
但皇帝会不会觉得他给出的这些“赏赐”很值,便不是江殊澜关心的事了。
内侍离开后,江殊澜让叶嬷嬷把这些东西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便都收了起来。
“临将军,你说我这笔生意做得好不好?”
江殊澜笑着问,神情间似是在讨夸。
“自然是好的。”临清筠温声道。
江殊澜花钱让这些书生在客栈里吃住,为他们提供纸墨书本,这些都只会持续到此次春闱结束后一段时间。
但皇帝送来的金银珠宝已足够将京都的客栈全都买下来,这都还有多的。
一日之内便能赚这么多,几乎没什么生意能比。
“那你说,我现在养不养得起我们临大将军?”江殊澜面带狡黠地问。
“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不必担心买不起。”
临清筠失笑,无奈道:“澜澜本就不用担心,我很好养。”
江殊澜想了想,深以为然。
临清筠每餐都用得不多,口味也不挑,对穿着没什么要求,脾气还很好。
的确很好养。
“那以后你要用银子便直接告诉我,管够。”江殊澜大方道。
“好。”
临清筠唇角带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说。
但江殊澜知道,临清筠的手下将临府在各地的私产经营得很好,他其实并不缺钱花。有些时候朝廷的粮草送达得不及时,他还会先用自己的钱作军费开支。
说不定临清筠比她这个公主还富。
想起方才那些金银珠宝,江殊澜忍不住语带轻嘲道:“江黎出手还挺阔绰。”
江黎应也存了想让她受旁人议论的心思。
即便真是皇帝指派的差事,也没道理给这么多赏赐。
几日之内,京都应就会开始有人议论,说因为江殊澜是先帝独女,才会格外受皇帝关爱恩赐。
如此一来皇帝得了重情重义的名声,而很多人或许会被有意引导,认为江殊澜恃宠而骄,以小功易大赏。
临清筠与江殊澜的猜测一致,思忖了片刻后,他道:
“可以将这笔钱再花出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将军有什么建议吗?”
江殊澜一时只能给这笔钱想到一个去处。
“犒军。”
“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战事初歇,此时还有很多人记得长期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但人们的注意力迟早会转移至别处。
战前需要鼓舞士气,战后也很需要稳定军心。到需要用兵时才开始犒劳军士其实已经有些晚了。
边关的战事已平,但江殊澜和临清筠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我若直接参与军营的事,恐怕不妥。”
说不定还会让御史们猜疑。
江殊澜想了想,转而道:“不如改成抚恤将士们的家眷?”
军中的饷银有所增加,伤亡的将士们也都已由朝廷出资补偿过,但战事频发的这几年,后方其实还有无数个家庭日日担惊受怕。
家里的壮年男子参军,家眷们便不仅需要自己把家撑起来,还要忍受家人分离之苦。
即便如今战事已平,除了部分回京的大启军以外,很多将士们也在各地驻守,仍是聚少离多。
若适当对这些后方的家眷加以抚恤,也能达到稳定军心的目的。
“应当可行。”临清筠颔首赞同道。
“那便不经过军营,让有人参军的家庭凭相关文书到固定的位置领一笔银钱吗?”
临清筠沉吟片刻,建议道:“发放银钱更直接,但我们其实可以适当绕一绕路。”
“换成布料和粮食,或许能让更多人参与其中。”
江殊澜很快明白过来。
百姓们的生活说到底便是穿衣吃饭,若用布料和粮食代替银钱,便能在其中加入“商人”这一环。
量大的情况下,价格肯定会比大家各自去买时划算。
而把价格谈得买卖双方都觉得合适后,这些商人会在平常的基础上加大采买,能把供货的那些人也包含进来。
几方受益,这笔钱便能最大程度得到利用。
“多谢临将军提醒,”江殊澜踮起脚吻了吻他,才继续说,“我立马让人着手去办!”
见江殊澜这便准备把事情吩咐下去,临清筠把人留在自己怀里,继续道:
“这些事也要做得光明正大,人尽皆知才行,影响越大越好。”
把所有事情都摆在明面,即便江黎或是御史们怀疑江殊澜有别的企图,也很难明着指责她什么。
毕竟她并未插手军营事务,只是以公主的身份抚恤这些有亲人参军的家庭而已。
闻言,江殊澜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
“那我们可以联系富商参与,再多凑一些银子,不断把抚恤的范围扩大。”
若能尽可能多地把各地富商动员起来,便能自京都起,逐渐把其他地方也包含进来。
大启国境辽阔,前几年备战时各地都曾征兵,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家庭需要被人看见。
江殊澜不准备明里暗里强迫谁参与,只是想由自己牵头,再通过各地商会的积极号召,尽量将那些不抵触做些什么的富商聚集起来,尽可能多地照顾到这些将士们的家眷。
若进展顺利,以后或许还能定期为这些有亲人参军的家庭发放粮食与布匹。
比如逢年节时,家家户户都团圆,他们没办法与家人见面,但也能得到一些关心与慰藉。
“以后或许还能让各地的商会把这件事一直做下去,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而是长久地让军中的将士们少些后顾之忧。”
“作为补偿,可以在宫中采买时适当向这些富商倾斜,在各地培养一批皇商也无不可。”
“如此一来,便能在不动用国库的情况下为这些将士的家眷们改善生活!”
见江殊澜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与自己听,神情间也不难看出她已越来越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临清筠一直用温柔而宠溺地眼神看着她,适时提醒道:
“若要号召富商参与,便还需要安排可信的人在其中监督银钱、粮食和布匹的使用。”
“且不能是当地的官员,以免官商勾结,欺上瞒下。”
江殊澜兴奋的心稍静了些,她险些忘了这茬。
以往便有官员贪墨的事情发生,的确需要杜绝有人趁机在其中牟利。否则即便江殊澜原本的想法是好的,恐怕也会招致很多不可控的后果。
江殊澜把心里那些想法都先放在一边,抬眸对上临清筠温和的视线。
她又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临清筠待在她身边时,便是最能让她安心的存在。
临清筠会耐心地支持她所有想法,在恰当的时候为她提供建议,或是在需要的时候出声提醒,助她将事情想得更全面些。
像是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是她最稳固有力的支撑,永远能把她稳稳托住,帮她让事情变得更圆满。
呵护她心底那些热情与柔软,也能在需要的时候变成可以让她冷静的清泉。
江殊澜轻轻柔柔地倚在临清筠怀里,故意问:
“我将这些钱都花了,以后养不起临大将军了怎么办?”
临清筠俯首,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也是军中之人。”
“嗯?“
“作为我的家眷,你也可以去领粮食和布匹,然后再回来养我。”一个轻浅的吻落在江殊澜耳尖。
“我可以吃得再少一些,把粮食都留给澜澜。”
江殊澜哭笑不得,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反驳道:
“谁说我是你的家眷?”
“不是吗?”
临清筠低头吻住江殊澜,又慢慢收紧怀抱,待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时才放过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江殊澜本就因深吻染上薄霞的脸颊更是在转瞬间红透。
她立马从临清筠怀里逃开,嗔道:“临将军越发孟浪了。”
临清筠低低地笑了笑,温声道:“多谢殿下纵容。”
作者有话说:
小临下章就想起前世啦!我争取在白天发~
(520了诶,我爱你们!!宝贝们晚安~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哒跑起来鸭 10瓶;
第六十五章
接连几日, 皇后都派人去请皇帝来自己寝宫。
但皇帝总说还有奏折需要批阅,只叮嘱皇后好好休息,别因后宫事务太过劳累。
皇后很清楚, 皇帝其实只是因为她之前冷淡的态度,觉得她近来越发不像是国母,便想晾一晾她,让她自己想清楚。
柔柔经历的痛苦像一根越扎越深的刺, 连着血肉陷在皇后心里,拔不出来, 也无法忽略。
可皇帝却像是无事人一样。
他不仅至今留着范明真的贱命, 只整日对着那些奏折,去看柔柔时待不了多久便会离开, 竟还让人送了赏赐给江殊澜。
得知这个消息, 皇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屏退旁人,回到寝殿静静坐了一会儿。
殿内的尸臭味已经越来越浓,宫中的侍女私底下议论纷纷, 但皇后却只当不知, 仍夜夜伴着这股味道入睡。
她必须和皇帝一起打开这份大礼。
不知出神了多久,皇后才走出寝殿, 吩咐一直候在外面的侍女:
“去告诉皇上,他今日若不来, 明日皇宫内便会响起丧钟。”
侍女身形一晃,惶恐地应下:“奴婢遵命。”
话带到时,皇帝眉心紧蹙, 沉声问:“皇后当真说了这话?”
侍女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 颤声道:“回陛下,奴婢一字不敢错漏。”
“胡闹!”
皇帝重重放下手里的奏折,起身往外走时冷声道:“照顾不好皇后还任由她胡来,杖毙。”
“陛下饶……”
侍女的求饶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内侍捂住嘴按在地上。
内侍知道,让她把话说完也无用,近来皇上心情烦闷,偏皇后还来添堵,惹得龙颜大怒。
这名侍女若不死,遭殃的恐怕就是他们这些近身照顾皇上的内侍了。
皇帝没有乘辇,而是一路步行至皇后的寝宫。
他到的时候,却发现皇后并未如往常一般候着迎自己,而大门紧闭的寝殿外正站着一列本该在巡防的侍卫。
“怎么回事?”皇帝皱眉问。
“回陛下,娘娘说寝宫里有刺客,便命人召卑职们前来,但娘娘不许卑职们靠近。”
“有刺客?”
皇帝还未再问些什么,便看见寝殿的门从里面打开,皇后微笑着站在门边,温柔道:
“陛下,臣妾有些害怕。”
皇帝心底闪过一丝古怪,但面上不显。
“听闻皇后寝宫有刺客?”
“对,”皇后指了指屋内某处,“就在房梁上。”
见她不像在说谎,却又丝毫不见慌乱,皇帝抬手命令侍卫:“进去看看。”
“是!”
皇后很快让出进门的位置。
侍卫们拔出剑警惕地往里走,可甫一走进金碧辉煌的寝殿,便因充斥其中的臭味齐齐顿住了脚步。
是否有刺客还是未知,但这座寝殿内一定有死尸。
果然,其中一人身姿矫健地攀上房梁时,便看见离床榻很近的一根房梁上有一大团被黑色麻布袋装着的东西。
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便来自这里。
等把这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往下推后,侍卫看见房梁上还残留着一些不明的腐液痕迹。这具尸体应已在房梁上放了不短的时间。
一朵已经枯萎的牡丹也顺着这团黑色麻布袋一起掉落在地。
冥冥中似有注定,那朵花落在了散发着恶臭的麻布袋上,让此时的场景更显诡异。
宫中无人不知,皇后与云月公主十分喜爱牡丹。
“打开。”
已经猜到其中装着什么,皇帝声音平静地吩咐道。
“陛下,您不好奇里面会是谁吗?”
皇后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问。
无论把尸体放在梁上的人是针对皇后还是皇帝,这具尸体应都是与他们有关的人。
起码那朵牡丹花,应是送给她的。
皇帝隐隐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皇后一眼,“是你做的吗?”
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皇后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温柔道:“陛下大可打开看看。”
侍卫将黑色麻布袋打开,里面的人已经看不出是谁了。
但根据他身上的衣物,还是有人立即猜测道:
“陛下,此人或许是前些时日失踪的秉笔太监,余公公。”
“查清楚他死于何时,是谁干的。”皇帝冷声道。
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皇后自然意识到这件事是冲着皇帝来的。
“陛下,臣妾的寝殿脏了。”
“让人来清理干净。”皇帝心不在焉道。
皇后轻轻摇了摇头,“清理干净后臣妾也不敢继续住下去了。”
“柔柔近来总是睡不着,臣妾想去陪她。”
皇帝看向她,眸中已隐隐有了怒意。
这具尸体腐烂成了这副模样,明显已经在房梁上待了一段时日。
寝殿内的臭味已经弥散得让人难以忍受,但皇后却直到今日才让人把尸体找出来。
她会不敢住下去?
她分明夜夜与这具尸体一同待在寝殿内。
皇帝忽然觉得很烦躁。
他的皇后似乎已经开始逐渐想挣脱什么了,但她知道很多秘密,若到了必要的时候……
皇帝敛下心绪,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温和道:“既然如此,便辛苦皇后了。”
“告诉柔柔,朕得空后会去看她。”
“谢陛下关怀。”
皇帝很快从皇后寝宫离开。
不许内侍跟得太近,皇帝独自在宫中缓步行了一段后,才开始集中心神,细细思考近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秉笔太监是在宫宴那日消失的,当晚江殊澜与临清筠都先行离席,且未再返回。
会是他们中的谁干的?
把人杀死之前应还拷问过什么,那当年的事,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了?
皇帝不断在心底思索,忽然顿住脚步,抬手召了一名内侍上前。
“去请临将军进宫,记住,只请他一人。”
*
内侍来传话时,江殊澜和临清筠正一起在府中做秋千。
“你的意思是,只许临将军一人入宫?”
江殊澜淡声问。
“回殿下,按陛下口谕,的确如此。”
“若本宫要一起呢?”
“这……”
内侍有些为难。
“我一人去就好,”临清筠最后调整好秋千的位置,温声道,“不用担心,我会很快回来。”
江殊澜黛眉微蹙,有些犹豫。
江黎忽然让临清筠入宫,且直言不允许江殊澜同行,她隐隐有些担心。
江殊澜估计着,皇后寝宫中的那具尸体应该已经被发现,皇帝是想知道那名太监到底是谁杀的。
但与那名太监身负的秘密有更直接的关系的是江殊澜,她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召临清筠入宫而不是她。
或许是还不想与她撕破脸皮?
江殊澜定了定神,柔声和临清筠说:
“那你回来时,帮我带清澜阁的花糕好不好?”
她已经知道清澜阁背后的老板的确是临清筠,里面的糕点种类不算很多,但全都很符合江殊澜的口味。
那是临清筠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便为她准备的一份礼物。
无论江黎想做什么,江殊澜都不会让他影响自己与临清筠的生活。
“我等你回家,别回来太晚。”江殊澜温柔道。
临清筠心里一动。
“好。”
进宫后,临清筠在殿外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掌印太监韦公公从殿内出来。
“临将军。”韦公公朝临清筠行了一礼。
临清筠神色冷淡地微微颔首,两人并无任何眼神交流。
错身离开后,韦公公平静的眼底才有了些波澜。
方才皇上召见,问他是否知道余公公的死因。
余公公一直想让韦公公腾位置,但韦公公的确一无所知,便如实答了皇上的问题。
可韦公公还记得那晚临将军曾派人给他送信,让他替唯阳公主给仍等在宫宴外的叶嬷嬷传话。
韦公公多多少少能猜到余公公的死与司礼监的内部争斗无关,恐怕会牵扯出某些更重大的秘密。
当年暗中为他解决困局的人是临将军,对叶嬷嬷有恩的是先皇后,是以韦公公几乎不需要任何考虑,便知道自己该抱持着什么态度。
他只希望这些站在云端的大人物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会伤及她。
所以无论唯阳公主与临将军今后想做什么,韦公公都会倾尽全力,尽他所能地为他们做些什么。
临清筠走进殿内后,内侍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只剩下江黎与他。
“来了?”
皇帝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临清筠时的眼神仿佛是一名长者看见自己十分看好的晚辈。
“陛下。”临清筠行礼道。
“不必多礼,”皇帝朝他抬了抬手,开门见山道,“今日叫你来,朕是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你最近都住在唯阳公主府?”
“是。”临清筠言简意赅地答。
“朕之前想为你们赐婚,但公主拒绝了,你是怎么想的?”
“末将与殿下的想法一致。”
皇帝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唯阳公主被先帝与朕宠坏了,偶尔会有些任性。你心里没有怨言便好。”
“唯阳公主与范明真之间有婚约的事想必你也还记得,”皇帝直视着临清筠,“目前看来,公主应不会想与他成婚。”
“但朕不明白的是,为何公主仍派人暗中照顾着范明真?”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临清筠的神情,见他仍保持着温和沉静的态度,皇帝又道:
“朕也听说了之前唯阳公主府门前发生的事,还以为公主已经厌弃了范明真。”
“但目前看来或许并非如此,她还是在袒护他。”
“即便如此,你也没意见吗?”
临清筠点了点头,仍平静道:“末将尊重殿下的意愿。”
临清筠很清楚,江黎的挑拨离间十分拙劣,甚至只是故意想刺激他。
所以他神色间并无任何变化,只在心底因江黎把范明真和江殊澜联系起来而觉得烦躁不快。
皇帝亲和地笑了笑,声音爽朗道:“很好,看来公主没有看错人,朕便放心了。”
“有一件事,朕觉得你应该知道。”皇帝严肃了些。
“公主性子单纯,应是受了范明真的蒙蔽,才会至今对他心软。可范明真狼子野心,朕不能再留他。”
临清筠安静地等着江黎接下来要说的话。
皇帝顿了顿,朝明亮的窗棂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后语带忧虑道:
“朕近日查明,范明真一直想将这桩婚事作废,所以曾买通公主身边的侍女,在她喜饮的茶水中下了毒。”
临清筠面色如常,但心底已逐渐聚起戾气。
是荷雪当初动过手脚的那杯玫瑰乌龙茶。
夏答查到是江柔的贴身侍女将药给了荷雪,但那原本是会致人痴傻蠢笨的药,后来才被人换成了毒药。
夏答一直未能查出到底是谁将药换了,只能确定是云月公主府的人。
临清筠不难猜出换药之人应是受皇帝指使,便直接把这笔账记在了江柔和江黎身上。
“公主似乎只以为是那名叫荷雪的侍女的问题,但朕曾派人拷问过范明真,他承认自己曾骗荷雪,说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药,只是会让公主更加信任依赖她。”
“后来他才又设法,暗中将那药换成了剧毒,想置公主于死地。”
“好在公主并未饮下那杯毒茶,否则朕绝不会让他苟活至今。”
临清筠知道皇帝的话半真半假,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荷雪和范明真身上,把他自己和江柔撇得干干净净。
荷雪与江柔的贴身侍女都已经死了,范明真,也该死了。
至于江黎和江柔这对父女,临清筠也不会轻易放过。
“陛下希望末将做什么?”
临清筠径直问。
皇帝召他来说这些,应不只是想把脏水泼到范明真身上。
“知晓范明真的所作所为之后,朕日夜难安。既不愿忤逆先帝留下的赐婚旨意,又实在不忍唯阳公主与这样歹毒的人再有任何瓜葛。”
“几番考量之下,朕仍觉得公主的安危最重要。”
“所以朕想让你带着朕的旨意,去了结范明真的性命。”
皇后一直不满于他仍让范明真活着,皇帝想趁此机会借临清筠的手解决他,也试探一下江殊澜和临清筠是否知道些什么。
无论是与先帝和先皇后的死有关,还是与当初江殊澜差点喝下的那杯毒茶有关。
临清筠没有犹豫,立时应道:“末将遵旨。”
“这件事朕不放心交与旁人,只是……若由你来做,以公主对范明真的在意来看,或许会生你的气。”
“若你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临清筠摇了摇头。
“好,”皇帝把早已写好的圣旨递给临清筠,“不要让朕失望。”
临清筠接过明黄色的圣旨后便出了宫。
他一路都沉默着,很快便到了范府。
似是知道他会来,范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空无一人。
临清筠走进府中后不久,便看见范明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局棋。
“临将军,你果然来了。”范明真仍坐在原地,平静道。
“他的人已经来宣过圣旨,说我蓄意谋害唯阳公主,赐我死罪。”
从被施了烙刑那日开始,范明真就知道皇帝不会再留自己的性命。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江殊澜不愿意将那道赐婚圣旨拿出来保下范明真。
江殊澜在宫宴上提起婚约,或许只是为了拒绝皇帝的赐婚而已。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没想到,他会让赫赫有名的临大将军来送我。”范明真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来一局吗?”
临清筠一言不发,一直跟在暗处的影卫夏答很快现身,动作利落地将范明真绑在椅子上。
绑人时夏答用了不少力气,将绳子深深勒紧,让范明真动弹不得。
将军最讨厌杀人时对方乱动,夏答自然不会给范明真留下任何挣扎的余地。
这畜生还想和将军下棋?
他也配!
范明真全程都没有任何挣扎,只是被狼狈地束缚在椅子上时,他下意识动了动,无所谓地笑着问:
“想必你已知道我做过什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将我绑起来,不直接杀了我?”
“我死之后,你应也不会放过背后真正的主使吧?我也不算冤死。”
临清筠没有回答他,似是觉得他聒噪,只神色阴沉地用袖间的匕首在范明真右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
“啊!”范明真立时吃痛哀嚎。
觉得那些潺潺而出的鲜血还不够,他又转换方向,在原本的伤口上交错着留下另一刀。
但临清筠还未来得及收回匕首,便在看见那两道相交的伤口之后神色一滞。
以此为引,临清筠脑海中忽然有很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铺天盖地朝他涌来。
他想起来,自己曾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过范明真。
那时范明真也像现在一样忍痛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为何还要如此折磨我!”
紧接着,脑海里的临清筠与此时的他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将带血的匕首横着卡进范明真嘴里,自左到右用力划了一刀,匕首重重地磨着血肉下的脸骨而过。
范明真两侧嘴角的伤口深陷于他的脸颊,鲜血霎时如泉涌。
作者有话说:
啊没写完这个剧情,明天还有!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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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osary-、取名字真是件让人头痛 5瓶;天使梦猫人 3瓶;Leshi_Wing 1瓶;
第六十六章
临清筠握着匕首的手垂在身侧, 他眉间蹙痕渐深,细细梳理脑海中忽然出现的那些场景与记忆。
无数复杂而深沉的情绪不断在临清筠心底翻涌,牵扯着他的思绪。
他期盼着死后能抵达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重新见到自己日夜思念的爱人。
却未曾想过,自己竟会回到过去,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未来。
那些过往记忆重新出现在临清筠脑海中时,他也几乎立刻便意识到, 此时的江殊澜也记得他们之间的种种。
所以他们并非重走了一遍过去的路,而是可以带着所有共同的记忆, 继续往前。
孤身一人生活的那三十年, 他只是比她多走了一段路。
幸好,他终于, 又走到了她身边。
临清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江殊澜身侧, 想将她拥进自己怀里,想以他们都很熟悉的方式吻她,爱她。
但眼前的人,他已经杀过一次的范明真, 还活着。
临清筠幽黑的瞳眸重新看向脸上带着狰狞伤口的范明真。
范明真一贯喜用这张嘴说些江殊澜最厌烦的虚伪之言。
前世江殊澜毒发时, 范明真便是靠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让她成了大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被驸马当众退婚的公主。
这回江殊澜未再给他这种机会, 但临清筠还记得前世范明真的所作所为。
所以临清筠像前世一样,用刀刃割破了范明真的嘴和舌头, 让他生前死后都无法再说出什么来。
临清筠也还铭记着,当初是范明真帮江黎换了药,江殊澜才因此被那杯毒茶拖垮了身子, 连年受病痛折磨, 最终早早离开了他。
他不会让范明真死得太轻松。
临清筠静静地欣赏着范明真此时疼痛难忍的模样。
无论是第几次, 临清筠都会在这些伤害过江殊澜的人经受死亡逼近的痛苦时,自心底生出浓烈的愉悦与满足来。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将范明真的下半张脸和衣襟全都染红。刀口几乎将范明真的半张脸削下,让他像只狗一样大张着血口,涎液混着鲜血不断往下淌着。
刀刃划过舌头,留下的伤口并未深到让他立即因失血过多而死去,却也让他难以再说出些什么。
剧痛让范明真即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勉强在喉间发出些“呜呜”的声音。
被临清筠淡漠的眼神锁着,范明真心底竟并未生出什么惧意来,而是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想到,幸好他在临清筠来之前便遣走了府里的家丁。
范明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愿让这些跟了自己几年的家丁受到牵连,还是不愿让以他为主子的人看见他如今落水狗一般的模样。
没有人会知道,他死前曾这般狼狈不堪。
他早该死了。
若能死在那个被江殊澜救下的大雪天,其实或许会更好。他便不需要不断得到再失去,最后再也无力挣扎追逐些什么。
但就在范明真仔细感受着温热的血液从自己的几处伤口不断涌出时,一抹在夜色中越走越远的身影忽然在范明真脑海里闪现。
他有些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崔……崔言……”
临清筠眸中多了一丝兴味。
这回范明真在死前竟也想起了崔言修。
前世崔言修考中状元后一直被范明真和江柔打压。
临清筠杀范明真时,他与崔言修之间的合作还埋在暗处,崔言修也还未官至首辅,但范明真直到死,都还忌惮着同为状元的崔言修。
范明真很介意崔言修的存在。
因为这个人与他很像,同样出身寒门,同样曾是打马游街的状元郎,受世人钦佩。
但这个人又与他太不同,因为崔言修有他所没有的本心与坚守。
临清筠抬起匕首,刀尖慢条斯理地在范明真脸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游走,戳刺,他淡声道:
“崔言修吗?”
“你放心,他以后会官至文官之首,为一代名臣,无人会再记得你。”
被绑后范明真第一次有了些挣扎,但绳子仍死死地将他束缚着。
听着他喉间那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临清筠有些烦躁。
血流得太慢了。
临清筠没有前世那么多耐心,不愿慢慢等着这些血流尽。
因为与前世无牵无挂时不同,今日他还得去买澜澜爱吃的糕点带回家。
临清筠重新在范明真双腿上各自狠狠划了一刀。
看着范明真周身的血液又有了新的出口,临清筠似是仍觉得不满意,又避开要害用力在他胸口捅了两刀。
范明真的意识很快便因为不断失血而变得模糊,他的痛吟和不甘也越发微弱。
鲜红的血液将地面都浸红时,范明真已经不再有任何呼吸。
但临清筠仍未离开。
他亲眼看着范明真腕间的伤口不再有血液往外涌,确认已放干范明真的血后,才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匕首插在范明真心脏的位置。
临清筠一边用那道明黄色的圣旨擦手,一边状似安慰道:
“别担心,你在江柔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不能白费,我很快就会送她去找你。”
见圣旨无法将手上的脏血擦干净,临清筠随手将其扔在已经死去的范明真身上,缓步往范府深处走去。
用清澈干净的水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临清筠才离开范府。
在他身后,范府的一角已有火光不断升腾。
春分宫宴时,临清筠一直有些遗憾没能让江柔与范明真死在那场大火里。
今日便只当是补上。
*
长街上。
不少人都神色紧张地看着某个火光冲天的方向,但大家也都很快注意到,临将军逆着所有人的目光,步伐平稳地走向了清澜阁。
京都无人不知,唯阳公主十分喜爱清澜阁的糕点。
清澜阁的掌柜并不知道此时走进店里的便是自己真正的老板,但他认识这是大启的英雄。
所以他很快便亲自过来招待道:“临将军想要些什么糕点?”
临清筠已恢复平日里示人的模样,温和有礼道:“唯阳公主喜欢吃的花糕便好。”
“还是以往的分量吗?”
之前将军府的护卫曾多次来买,掌柜已经记住了。
“嗯,多谢。”临清筠温声道。
“应该的。”
掌柜之前一直听人说临将军性情随和,今日接触之后也发现的确如此。
虽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但掌柜觉得他不仅没有架子,还让人忍不住想与他来往。即便戴着面具也能让人感觉出,他此时的神情应是沉静谦和的,不会让任何人生出畏惧或是慌乱来。
但把装好糕点的食盒递给临将军时,掌柜不经意地嗅见一阵浅淡的血腥气。
掌柜心里一顿,脊背立时僵了僵。
但他又很快放松下来,想道:“将军这是刚审完犯人,便来买花糕回去给公主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临将军亲自来买糕点。
传言说临将军住进唯阳公主府后,两人的感情越发深了,看来果真如此。
临清筠接过食盒,将银子放在柜台上,彬彬有礼道:“麻烦了,不必找了。”
掌柜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临清筠便已提着食盒走出了清澜阁。
临清筠丝毫不关心火势还未被止住的方向,径直往公主府走去。
江殊澜还在等他回家。
甫一看见公主府,临清筠便发现江殊澜正等在府门前。
他正欲加快脚步走向她时,却看见江殊澜面容上盈满了笑意,迫不及待地朝他跑来。
缀在裙边的花瓣随着她的步伐绽放。
自想起前世种种后,临清筠的心绪一直纷繁复杂,此时却忽然安静下来。
皇帝挑拨试探时的虚伪嘴脸,范明真潺潺流尽的脏血,京都众人关注的那场大火,全都落在无声之处。
所有喧闹都不再与他有关,临清筠眼里心里都只有正笑着朝他跑来的江殊澜。
世间唯一的明媚骄阳,仅有的鲜妍花朵,所有能代表美好的事物,都是江殊澜。
都属于临清筠。
临清筠快走几步,很快便接住了轻盈地扑进他怀里的江殊澜。
在离开公主府进宫之前他也曾这般拥抱过江殊澜,他们之间也早已有过更多更亲密的事情,但临清筠仍觉得此时这个拥抱来之不易,无比珍贵。
“你回来啦。”江殊澜笑吟吟地抱着他,声音又轻又软道。
被种种复杂情绪攫住心神,临清筠嗓音低沉喑哑道:
“我回来了。”
临清筠独自走过的三十年里,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失而复得和久别重逢的场景。
但真切地经历时,临清筠才发觉,这是难以用任何言语描述,也无法以任何画作重现的一刻。
他们终于都回到了彼此身边。
被临清筠拥在怀里的那一瞬间,江殊澜便察觉到他身上有还未散去的血腥味。
江殊澜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确认他并非带着伤回来后,才慢悠悠道:
“你去了好久,我都等饿了。”
“我的错,”临清筠轻轻提了提自己手中的食盒,“掌柜好像特意多装了一些,应该够我们一起吃了。”
江殊澜从临清筠怀里抬起头,故意打趣道:
“临将军不会专程上门亮明了自己老板的身份,然后不付钱吧?”
“自然不会。”
“不然岂非让人以为殿下当真养不起末将了?”
见他神色如常地与自己调笑,江殊澜的心才彻底放下。
临清筠出宫后还未走到范府时,夏问便已回了公主府,将皇帝的旨意转告给江殊澜。
江殊澜知道临清筠是不愿让自己担心,所以让夏问提前回来,让她心里有个底。
皇帝让临清筠去杀范明真,江殊澜其实并不担心。她与临清筠本就不准备让范明真苟活太久,如今也算是名正言顺。
她只是怕临清筠会因为范明真或是皇帝说了什么而觉得心里不舒服。
江殊澜一直记着,临清筠有的时候会觉得不安。
是以江殊澜一直等在府门前,想早些看见临清筠,让他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回家。
邢愈回禀说范府起了大火后,江殊澜便知道临清筠快要回来了。
即便刚杀了人,他也真的没忘记,要为她买来她爱吃的花糕。
“方才你不在,我玩秋千玩得有些热,想沐浴。”
江殊澜微微踮起脚,在临清筠耳畔语气暧.昧道:“临将军要与我一起吗?”
临清筠侧首轻轻吻了吻江殊澜,“好。”
他知道,江殊澜是想让他换下身上沾染了鲜血味道的衣服。
她什么都不问,因为她并不在意范明真是如何死的。
但她想让他远离那些脏污的东西,即便只是范明真鲜血的味道。
因为在江殊澜眼里,临清筠一直是那个与她在竹院相识的温润君子,如至简至洁,不染尘埃的玉石。
即便是带着前世的记忆,江殊澜也并未发现,临清筠其实早已与那些血色或暗色的东西没什么不同。
甚至,他就是它们。
屏风将明媚的日光与春景遮挡在外。
温热的水中,江殊澜坐在临清筠身上,勾着他的脖颈,亲密无间地与他接吻。
不知是因为逐渐加深的吻还是因为蒸腾的热雾,江殊澜白皙的肌肤很快便染上了缕缕红霞。
身子发软,她只能攀着临清筠的肩借力,微喘着气在临清筠耳边轻声问:
“皇帝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临清筠温柔地拨开她身前的湿发,哑声道:
“他说你一直在暗中袒护着范明真。”
江殊澜蹙眉道:“他胡说的。”
这么蹩脚的挑拨离间都用上了,看来那个太监的死让江黎乱了阵脚。
“是吗?”临清筠故意问。
“澜澜未曾告诉过我荷雪给你下毒的事,也未说过范明真、江柔和江黎都参与其中。”
江殊澜心神一顿。
的确。
她毫无保留地将父皇与母后的真实死因告诉了临清筠,却从未与他说起过当初自己为何会遣荷雪离开公主府,也未提起过自己曾被下毒一事。
因为她一直记得前世临清筠因她的安危费了多少心神,这回既然避开了,她便不愿让他再担心一回。
她如实道:“我没喝下那杯毒茶,他们也没能伤害到我,我不想你因此太忧心我的安危。”
这一世,江殊澜越发深刻地感觉到临清筠对她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是以不愿让他更加不安。
临清筠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托着江殊澜的下巴,引她靠近自己,鼻尖触着鼻尖,气息交融间,他意味不明地问:
“没喝那杯茶吗?”
江殊澜立马道:“自然没有,我不是好好地待在你身边吗?”
临清筠沉默地埋首于她颈间,深深地呼吸着她身上温软柔和的味道,眸色晦暗至极。
此时她好好地待在他身边。
但他与她曾被那杯毒茶剥夺了数十年的时光。
即便这一世得以避免,临清筠也丝毫无法释怀。
他相信江殊澜也无法淡然地将当初的遭遇揭过。
可在他还没想起这些记忆之前,江殊澜一直独自承担着这些过往的重量。
自想起来的那一瞬间起,临清筠心里便一直疼着。此时紧密地拥着她,那阵疼痛却不减反增。
他的澜澜先于他走进这个世界,在他一无所知时便主动靠近他,将自己的所有真心与爱意捧给他看。
纵着他,顺着他,爱着他。
却对自己心底的沉重只字不提。
最初,临清筠以为江殊澜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仔细调查过江殊澜生命里的每一个人后,他才能确定她不曾有过任何心动的经历。
他便以为又是自己的占有欲作祟,错觉罢了。
此时临清筠才明白,透过他,江殊澜看见的仍然是他。
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作为她的夫君,他本该为她遮风挡雨,替她分担所有的难过与疼痛。
但他却让江殊澜孤身一人面对那些遗憾与伤痛,她还不得不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规避那些与常理相悖的事情。
其实很多次他都差点穿过迷雾看到真相,却一次次错失。
他以为自己已经爱她爱到了极致,却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爱人。
临清筠抬眸,深深地凝视着江殊澜,忍着心底密密麻麻的疼痛吻了上去。
江殊澜习惯性拥着他回吻,却发现这个吻异常深情而用力。
像是承载着什么她看不透的痛与憾。
但江殊澜未来得及深思,便被骤然消失的距离弄得微懵,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惊呼。
他揽着她,扣着她的后脑勺,将这个吻与拥抱的力度传达至彼此灵魂的最深处。
见她有些紧张,临清筠还缓缓地轻抚她的背,嗓音低沉地安抚道:
“别怕,我在这儿。”
江殊澜累得力竭时,临清筠才抱着她回到榻上。
临清筠很快用内力帮江殊澜烘好了头发。看着她已经有些困倦的模样,临清筠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浅克制的吻。
“要你抱着我睡一会儿。”
江殊澜累极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便想在用晚膳之前先歇一歇。
“好。”临清筠在她身边躺下,动作熟稔地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睡。
嗅到临清筠身上熟悉的味道,江殊澜安心地放松下来,任由倦意将自己包裹。
在临清筠怀里时,她总能睡得很好。
这是前世便有的习惯。
但她将睡未睡时,却听见临清筠在她身边低声道:
“幸好,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字字清晰无比。
临清筠轻轻吻了吻她的唇,低哑的声音里裹着迈过了漫长岁月的眷恋与爱意。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殊澜呼吸骤乱,猛地清醒过来。
睁开眸子对上临清筠眼底化不开的在意与思念时,她倏地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晚安~
第六十七章
江殊澜很难说清自己在这一瞬间的感受。
她原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 毕竟并非人人都有机会重回爱人身边。
可在听见临清筠的话时,江殊澜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也有点难过。
她有那么多的爱, 却没能一一让他知晓。
所以他才会在走过那段漫长的孤独岁月时,在无望地等待她时,以为她不要他了吗?
“我没有。”
眼泪一开始便止不住了,江殊澜带着浓重的哭腔, 低泣着说。
“我知道。”
临清筠心疼地轻轻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温声道。
临清筠不难猜出, 江殊澜应是在他回京前不久才有了前世那些记忆。而在接他回城之后, 江殊澜便一直竭尽所能地在爱他。
但临清筠克制不住地在心底觉得嫉妒——
那时的临清筠先他一步看到了江殊澜更加鲜活明媚的模样,也先他一步拥有江殊澜更加大胆直白的爱意。
他明知无论自己有没有前世的记忆, 江殊澜爱的都是他。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满是缺憾的前世, 只是一直相拥着,用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心情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像是一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小动物,江殊澜满是依恋地窝在临清筠怀里。
无论临清筠怎么轻声劝哄,她仍一直哭得停不下来。
江殊澜从未想过, 自己不仅能回到临清筠身边, 那些共同度过的一个个日夜也终于不只她一人知道,记得。
也是此时彻底放下心神, 江殊澜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都隐隐期盼着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临清筠怀里哭一场。
不需要合理的解释与理由, 也不必忧虑临清筠会因此而觉得不安或为她担心。
他都明白。
与临清筠错失的那几十年带来的心痛与遗憾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江殊澜哭了很久,直到累得睡着时, 她都还紧紧拥着临清筠, 不愿放松分毫。
看着她哭红的双眼与长睫上的泪迹, 临清筠心疼地拨开她被泪水沾湿的乌发,轻轻吻去她眉间浅淡的蹙痕。
临清筠守了她一整夜。
许是因为哭了太久,江殊澜睡梦中仍有些不安,几次迷迷糊糊地不断靠近临清筠的怀抱,确认了什么之后才会又放松下来。
第一缕曙光投射进屋内时,临清筠动作极轻地把自己的一件外袍搭在江殊澜身上,再抱起她走出了寝殿。
他想带她暂时远离京都的人和事。
前世江殊澜离开后,临清筠返京做的事都十分狠绝。
那时的他再也没有机会在江殊澜面前保持她喜欢的模样,便无所顾忌地用了种种极尽狠戾的手段,希望能解心中的恨与痛。
临清筠亲手杀尽了曾伤害过江殊澜的人,却于事无补,他心里的痛意丝毫不减。
如今那些曾死在他手里的人还活着,但临清筠知道自己不能像前世那样。
他很愿意继续把江殊澜眼中的自己保持下去,这是前世失去她之后,临清筠日夜怀念的事情。
所以有些事情他仍然会做,却不会让江殊澜知道。
为了早日让他与江殊澜的生活中再无那些虚伪可憎的嘴脸,临清筠这回会更迅速且平静地结束那些事。
江殊澜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正枕着临清筠的腿,并未在自己熟悉的床榻上,而是到了马车里。
一路上她都被临清筠好好地护着,丝毫未感受到颠簸,所以才一直睡到了平日醒来的时辰。
眼眸处隐隐有些不适,江殊澜下意识蹙了蹙眉,才问一直垂眸凝望着她的临清筠:
“我们要去哪儿?”
临清筠抬手轻轻捂住江殊澜仍有些红肿的眼眸,温声道:“去见见老朋友。”
细细感受着临清筠掌心的温热,江殊澜很快便觉得哭疼的眼睛好受了很多。
“老朋友?”
想到了什么,江殊澜猜测道:“林老先生回京了吗?”
“嗯,他几日前已抵达在城外的住处。”
皇帝之前四处搜寻林岱的踪迹,想让他回京帮江柔治身上那些伤。
收到临清筠的消息后,老先生本已打算在旧友避世隐居的地方久住,以避开这些事端。
但前不久,临清筠重新写了信,暗中将老先生请回了城外山中的竹院。
“老先生此时还不认识我,贸然过去会不会不妥?”
江殊澜在临清筠腿上动了动,轻声问。
前世是邢愈查到了林岱老先生在城外的住处,毒发后堪堪留下一条命的江殊澜才去竹院拜访他。
此时江殊澜并未中毒,似乎找不到什么贸然上门的理由。
前世她与林老先生及其家眷都相处得很好,但此时的她对于他们来说还只是陌生人。
临清筠轻轻抚了抚她散开的长发,解释道:
“是我有求于他,想让他帮你看看。”
江殊澜心里一揪。
她知道,临清筠仍在担心她的身体,怕虽然避开了那杯毒茶,却仍有其他隐患。
“好。”
江殊澜也希望能让临清筠放心。
感觉到什么,江殊澜眨了眨眼,长睫在临清筠掌心轻轻扇动。
“临将军把我带出来之前,怎么不顺便帮我换衣服?”
江殊澜身上还是昨晚临清筠亲手替她穿上的寝衣。
“怕吵醒你。”临清筠温声道。
“那你帮我带衣物了吗?”
“嗯,过会儿帮你换。”
江殊澜抬手拢了拢微乱的衣襟,遮掩住那些还未散去的红痕,故意道:
“今日我忽然想自己换。”
“好。”临清筠吻了吻她的唇,顺从地应下。
“你不许看。”
“好。”
“到老先生的竹院后,我们分开住吗?”
在自己府上时江殊澜不觉得有什么,但若是在林老先生和他夫人面前,江殊澜想着她和临清筠或许还是分开住比较好。
“嗯。”
“这么好说话?”
江殊澜唇角微弯,揶揄道:
“是不是想起来我们已经成过婚,同床共枕了很久,所以觉得腻了?”
未听见临清筠的回答,江殊澜正欲再说些什么时便被临清筠吻住,再分不出心神来调笑。
临清筠仍轻轻遮掩着她的眼睛。这个吻十分温柔,但在江殊澜看不见的地方,临清筠眼底满是狂热偏执的占有欲。
他永远都爱不够,又怎么会觉得腻。
不知不觉间,江殊澜身上的寝衣已经被放在一旁,肌肤与微凉的空气接触时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很快便被临清筠揽进怀里。
“刚才说的话都不算数。”辗转深吻间,临清筠低声道。
“但是……”
“乖,”临清筠带着薄茧的长指轻轻摩挲着江殊澜漂亮的蝴蝶骨,声音微哑,“不用担心,林老先生知道我们的关系。”
所以不需要分开住。
江殊澜的心神松了松,轻轻咬了咬他的唇。
临清筠心尖微动,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很快便不断加深这个吻。
两人周身的气息愈发滚烫。
一直记着马车外还有人,江殊澜便咬着唇艰难地克制着,不愿让那些羞人的声音传出来。
临清筠难掩沉迷的眼神在江殊澜红润的唇间凝了几息,很快含.住那两片娇嫩柔软的花瓣吮吻着。
“别咬伤了自己。”他哑声道。
江殊澜拥着他,难耐地睁开眸子,却看见临清筠神色间还有她早已丢失的清醒与理智。
心底忽然又有了莫名的胜负欲,江殊澜勉强凝了凝神,腰肢微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做了些什么。
下一瞬,临清筠的气息倏地变得紊乱,没戴面具的脸上也染了更加浓重的欲.色。
他中断这个吻,转而俯在江殊澜耳边,灼热的呼吸不断拂过她微红的耳垂,低沉喑哑的声音里满是蛊惑与引诱:
“澜澜乖,再试一次。”
江殊澜羞得立马闭上眼,飞快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还是不愿再试。
临清筠在她耳畔低低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
“倒是的确没咬你自己了……”
江殊澜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唇,不许他继续说那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话。
最终还是临清筠帮江殊澜穿的裙衫,因为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马车平稳地停下时,江殊澜面颊上的红霞还未散去,临清筠刚帮她绾好发髻,戴好珠钗。
“临将军是不是提前算准了?”
江殊澜声音柔媚道。
做完这些时竟然刚好到地方,未免太巧了。
临清筠吻了吻她,“下回不算了。”
江殊澜神情顿了顿,她莫名觉得临清筠有话还没说完——
下回不算着时间了,像往常一样,直到她累得睡过去为止。
“不正经。”她低声道。
“我抱你下车。”
江殊澜摇了摇头,“不用,多亏临将军善解人意,这点力气还是给我留了的。”
“昨晚下了雨,山路难行,我抱你走。”
临清筠温声道。
他不愿让江殊澜鞋底沾泥,也不愿让路边残余的雨珠湿了她的裙摆。
江殊澜也的确不喜欢踩在泥泞的地面,便从善如流地朝临清筠伸手讨抱,撒娇道:
“那就辛苦临将军了。”
被轻而稳地抱起来后,江殊澜又俯在临清筠耳边软声说了些什么。
临清筠侧首望她,温声道:“看来澜澜还不觉得累。”
不然怎会继续撩拨他?
“才不是,”江殊澜立马摇了摇头,“累极了,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
“这条上山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你得一直抱着我陪着我才行,不许把我颠了摔了。”
知道临清筠一定会护好自己,但江殊澜还是故意这么说着。
两世下来,她一直都很喜欢看临清筠温柔地宠着自己顺着自己的模样。
“好。”
临清筠的喉结轻轻滚了滚,“会一直都抱着你。”
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取名字真是件让人头痛 3瓶;
第六十八章
春雨初歇的山林间, 湿润的雾气与天际的云层似连非连,像是一对缠.绵亲密的眷侣。
被临清筠抱着走下马车时,江殊澜便发现马车外只有夏问一人。
“叶嬷嬷呢?”
平日里江殊澜要出门时, 叶嬷嬷都会和夏问一样跟着。
临清筠温声解释道:“叶嬷嬷还在公主府里,会一切照旧。”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已经不在府里了。”
江殊澜想起来,皇帝如今应还在四处搜寻林老先生的踪迹。临清筠带她离府的事的确需要暂时隐瞒。
平日里无事时,江殊澜与临清筠都会待在府里闲散度日。叶嬷嬷会操持府中一应事务, 比江殊澜更常出现在人前。
叶嬷嬷是江殊澜的贴身侍女,江殊澜外出时她都跟在一旁。她留在府里, 便能营造出江殊澜与临清筠都还待在府内的假象。
“那这几日, 谁替我绾发梳妆?”江殊澜故意问。
临清筠道:“我会比她做得更好。”
江殊澜点了点头,赞同道:“是很好。”
近来都是临清筠在做这些事。叶嬷嬷还悄悄朝江殊澜打趣过, 说她都快无事可做了。
若说前段时间的临清筠还不算熟练, 如今想起了前世记忆的临清筠便是已经十分有经验了。
前世他们成亲后,每日都是他帮江殊澜挑选裙衫为她换上,再为她绾发描眉。
和每日睡前、醒来时的亲吻一样,是临清筠与江殊澜早已刻入心底的习惯。
临清筠抱着江殊澜走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 夏问带着此行的衣物远远跟在后面。
“临大将军, 刚才在马车里时,你也觉得紧张吗?”
勾着临清筠的脖颈, 江殊澜微仰着头问。
“心跳好像要比在府里时更快些,”江殊澜略带狡黠, 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因为在马车里时,你也觉得比往常更刺激些?”
临清筠微微俯首, 贴在江殊澜耳畔低声道:
“澜澜似乎也这样觉得?”
江殊澜被他问得一噎。
是挺刺激的……
江殊澜强忍着脸上的热意, 轻声控诉道:
“书桌边, 马车里,你下回还想选在哪儿?”
临清筠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建议道:“不如听澜澜的?”
江殊澜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巴,故意道:
“那我们先歇两个月,怎么样?”
“好,听你的。”
江殊澜纤细的食指在临清筠的喉结上流连轻点,柔声道:
“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澜澜没当真,就不算骗了。”临清筠面不改色道。
江殊澜揶揄道:“原来临大将军在耍无赖这件事上,也越发熟练了。”
“也?”
临清筠低声反问道:“澜澜觉得,我还有什么事也做得越发熟练了吗?”
江殊澜:“……明知故问。”
临清筠轻声笑了笑,“多谢殿下耐心配合。”
江殊澜已经发现了,临清筠在其他事情上都对她有求必应,唯独在某些时候,他会更加强势些。
这应该是临清筠少有的会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每回临清筠都能把握着尺度,带着江殊澜在疲累与欢.愉之间不断沉.沦。
不过得益于临清筠越发娴熟的技巧,后者总是会占上风。
所以她也只是嘴上调笑他几句,舍不得真与他一起禁欲两个月。
就算临清筠做得到,江殊澜觉得自己或许也忍不住。
山间的春景独好,与临清筠一起行在这条她曾走过的小路上,看着并不算陌生的草木山石,江殊澜心底的感觉有些复杂。
立足于此刻,她整个人都觉得十分放松自在,心里也充盈着幸福与满足。
但下意识回想起她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时的心情,江殊澜难免有些怅然。
那时的她时日无多,只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拜访林老先生。
在那个雪夜骤然病倒,身体底子在一夕之间被耗空,江殊澜是心有不甘的。
被还未暴露的荷雪扶着一步步艰难地往山上去时,江殊澜心底甚至生出了一些陌生的情绪——怨恨。
她先后失去了母后与父皇,连自己也莫名病倒,被所有医者断言活不了多久了。
那时的江殊澜止不住地想着,老天爷在她前面十几年的人生中放满了幸福与欢乐,为何却又在一两年间悉数收回。
她不知道自己该恨什么,却没来由地觉得心里有很多灰暗的念头在滋生。
直到走进这片竹林,她看见了临清筠。
那时他安静地站在那儿,长身玉立,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
像在等什么人。
“临清筠,那时你是不是有意先到了这里,等我?”
临清筠垂眸,对上她温柔的眼神,轻声道:
“嗯。”
“邢愈查到的那些关于林老先生的消息,也是你故意透露的?就是想让我找过来?”
“对。”
江殊澜心里又疼又软,“那你为何不……”
顿了顿,她没能问下去。
她知道,那时病中的自己满心戒备,或许即便他主动去找她,她也很难接纳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完全陌生的人。
“为何不直接去找你吗?”临清筠接过她的话。
江殊澜点了点头。
“澜澜,那时你还不认识我。”
临清筠温声道:“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让你重新认识我,然后我才能重新走近你。”
后来的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愿。
“好在,这回是我先来找你的。”江殊澜柔声道。
没让他在两人隔着的距离里期待又失落,想靠近却又不敢贸然打扰。
“所以,原谅我之前曾忘记过你,好不好?”
时至今日,她也没能想起来儿时与临清筠相处的任何记忆。但临清筠却从未忘记过。
江殊澜一直觉得自己还欠临清筠一个道歉。
临清筠眼角眉梢都带着柔和的笑意,俯首吻了吻她,“没怪你。”
也就不需要原谅。
江殊澜已经把世间最珍贵美好的东西——她的爱意,给了他。
穿过两人前世相遇的那片竹林,江殊澜看见路边有朵朵无名的小花,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这座山后面有一处百花泉?”
临清筠目光微敛,不动声色道:“嗯?”
“你忘了吗?”
江殊澜细细回忆,“林老先生说因为那附近开了很多花,才被他的夫人取名为‘百花泉’。那处泉水澄澈而温热,久浴其中会有助于心神舒缓。”
前世是江殊澜住进竹院后不久,林夫人才发现那处百花泉,据说还无人去尝试过。
“但那时我病中体弱,林老先生便特意叮嘱我不能去。我还遗憾了好久。”
“你去过吗?”江殊澜问。
临清筠与她一同在林老先生那儿借住时,临清筠偶尔会离开几个时辰,她也不知道他是下山办事了还是做别的什么去了。
临清筠如实道:“没有。”
“那……这回试一试?”江殊澜笑盈盈地望着临清筠,建议道。
“好,我陪你。”
江殊澜悠悠然地摇了摇头,“不用陪。”
“我们各待各的,安静放松地享受一下温暖的百花泉,如何?”
“不如何。”
“这回连表面同意都省去了?”江殊澜戳穿道。
她还以为临清筠会像之前那样,无论她说什么都应下,然后又都不算数。
“还是应该坦诚些。”临清筠温声道。
“我想和澜澜待在一起,不想分开。”
江殊澜哭笑不得,又道:“那说好了,可以待在一起,但不做别的。”
这回不是欲拒还迎地撩拨,江殊澜的确是这么想的。
于山野间水浴已是江殊澜不曾有过的经历,若是再做些别的……
她觉得未免有些过于刺激了,是在马车里或书桌边都不能比的。
但临清筠却略带深意地看了江殊澜一眼,唇角微勾,语气暧.昧道:
“我应该做不到,所以不能答应。”
江殊澜:“……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嗯,不做了。”
江殊澜还想挣扎着拒绝一下,却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竹院门前。
“你先放我下来。”
被抱着上山可以,被抱着走到林老先生面前去,江殊澜觉得自己会无地自容。
江殊澜刚站在地上整理好衣裙,便看见竹院的门由里打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爽朗地笑着朝他们走来。
“你们终于到了,我和家里那位等了好几日。”
想起眼前的老人还是临清筠父母的旧友,江殊澜忽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开口道:“林大夫。”
见临清筠沉默不语,江殊澜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临清筠笑了笑,这才说:“有些事耽搁了,所以今日才来。”
“谁关心你什么时候来?”
林老先生很快看向江殊澜,颇有些期待地问,“这姑娘就是你信里写的那位?”
“嗯,”临清筠点了点头,“她是我的夫人,江殊澜。”
江殊澜的心跳停了一息,飞快看了临清筠一眼又收回目光。
“真的?”林老先生看着江殊澜,温和地问。
江殊澜点了点头,顺着临清筠的话说:“对。”
“是我这老头子消息闭塞了?”
林老先生意有所指地问:“好像没听说临将军成婚了?”
江殊澜微笑着答:“我们已彼此认定,不久之后便会成婚。”
那些事情做完以后,她就会再一次与他结为夫妻。
“你就不怕他不是什么好人?”
闻言,临清筠垂在身侧的手指微绷。
他忽然有些害怕,怕自己会听出江殊澜有丝毫的犹豫。
但江殊澜很快神色自然道:“不怕。”
不管临清筠是什么人,她只需要确认他很爱她,就够了。
“那就好,”林老先生抬手拍了拍临清筠的肩,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小子会娶不到夫人,孤苦一世。”
“你可得对人家姑娘好才行,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得替你爹好好收拾收拾你。”
听见“孤苦一世”四个字,临清筠与江殊澜均心神一顿,牵着对方的手也下意识紧了紧。
前世失去她之后,他的确称得上孤苦一世。
作者有话说:
一写小情侣酱酱酿酿就收不住手,想必大家都知道下回我要写什么场景了……
(但不是下章哦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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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跟着林老先生走进熟悉的竹院后, 江殊澜与临清筠便看见他的夫人正在院子里沏茶。
“来啦?”
林老夫人脸上带着亲和温柔的笑容,柔声对江殊澜说。
“快过来坐,尝尝我刚做好的茶点, 让他们先去忙他们的。”
江殊澜愣了几息。
林老夫人应还不认识她才对,但此时反而像是与江殊澜更为相熟些。
“好。”
江殊澜连忙松开临清筠的手,朝林老夫人走去。
临清筠下意识捻了捻被放开的手指,看着江殊澜从自己身边走开, 还不忘回过头来给他递了个眼神。
她有点慌乱,想让他找机会跟过去。
“怎么?夫人离开一会儿你就受不了了?”
林老先生在临清筠身旁揶揄道。
“嗯。”临清筠如实道。
“得了, 忍忍吧, 你先跟我过来,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临清筠微微颔首, 但仍先走到江殊澜身边, 轻声告诉她:“我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好。”江殊澜点了点头。
旁边的两位老人都含笑看着他们,江殊澜的脸颊不自觉变红,临清筠却还旁若无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见临清筠被林老先生带去竹院东面的一间屋子, 江殊澜心里就更紧张了。
前世两位老人是看着他们相识、相知的, 因为已十分熟悉,江殊澜面对他们时没什么压力。
但这回江殊澜是以临清筠夫人的身份被带来见他们的。
一想到两位老人与临清筠父母之间的旧友关系, 江殊澜莫名有了点新媳妇见公婆的紧张和不安。
林老夫人看出她有些不自在,温声道:“不用紧张, 他们聊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
“嗯。”
不管怎么说也是前世已经十分熟悉的人,江殊澜深知林老夫人其实很温柔可亲, 便慢慢放松下来, 与她一起用茶聊天。
江殊澜没想到的是, 林老夫人竟拉着自己聊她与临清筠是如何相识相知,又是如何互许终生的。
恍惚间看着她眼角眉梢的轻松笑意,江殊澜觉得她不像是和蔼慈祥的长辈,更像是与自己同龄的闺阁姐妹。
前世顾及着她的身体与心神,周围的人与她相处时或许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吧。
只是江殊澜有些不解,为何林老夫人与林老先生都说,他们曾觉得以临清筠的性子恐会难以与人交付真心,担心他会娶不到夫人。
在江殊澜看来,临清筠虽经历过临府那场血腥的屠杀,却也长成了很好的人。
不说他性子温润随和,满身军功,即便只凭他清俊出尘的面容,也不会娶不到夫人。
不过幸好,她捷足先登了。
*
临清筠跟在林老先生身后步入竹屋内时,便看见林谨正站在桌边写着什么。
“临将军竟比我还慢些了。”林谨放下笔,调笑道。
“也难怪,抱着自家夫人在山间一路慢走,别有一番趣味,将军再好的轻功也用不上。”
临清筠瞥了他一眼,似是并不意外他此时本性毕露的模样,径直问:“宫中有事发生?”
林谨点了点头,正色道:“想必你已收到消息,皇帝一夜之间杀了很多人。”
“嗯,已有安排。”
“那张太医……”
“宫里死的那个并非真正的张太医。”临清筠直言道。
皇帝发现那个太监的尸体后便开始彻底清理某些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而在他杀人灭口之前,真正的张太医已经被临清筠提前派人带到了别处。
张太医最清楚当年江殊澜的父皇与母后的身体状况。江殊澜想将江黎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当年的物证已难寻,张太医便是最重要的人证。
“那皇后宫中那间暗室里的人?”
临清筠抬眸望了林谨一眼。
他倒是没想到,林谨连这都查到了。
“昨夜也都由我的人换了。”
皇后那间暗室里全是为她试药之人,临清筠知道江殊澜想救他们,便趁着昨夜皇帝在宫中清理当年遗留下来的人,让自己的手下中身形相似的人易容之后将那些人换了出来。
皇后已住进江柔的寝宫,倒方便了临清筠的手下们行事。
“我今日赶来师父这里,便是想问问临将军,那些被迫试毒的人可否交给我?”
林谨问。
他想试试自己能否解了皇后研制的这些毒。
林谨原本便对毒理兴趣颇深,但离了江湖入了京都后,林谨便没什么机会解毒了。
之前听闻皇后搬去了云月公主那儿暂住,寝宫闲置,林谨便去夜探了几回。但昨晚他再去时,便发现那间暗室里的人似乎与前日有些不同。
若非他特意留心了其中一位,也险些被骗过去了。
林谨不知道临清筠的手下用了什么法子,伪装之人竟连中毒后的脉象都相差无几。
临清筠点了点头,“那便拜托你与林伯为他们解毒了。”
江殊澜不只是想把这些试毒的人救出来,还希望尽可能让他们能活下去。临清筠一直记着,也会努力为她去做这些事。
将那些试毒之人如今所在的地方告知林谨后,临清筠便很快回到了江殊澜身边。
他甫一走近,林老夫人便微笑着起身,温柔道:“你们小夫妻先待一会儿,我去做饭。”
林老先生紧接着说:“还是我来吧。”
林老夫人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转而问安静站在一边的林谨:
“我做的饭不能吃吗?”
“师母的手艺世间绝佳,无人可比。”林谨从善如流道。
林老先生很快追问他:“那你小师妹呢?”
这回便换成林谨神情微顿,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话了。
小师妹和师母的手艺……只能说不分伯仲。
“好了,你做饭,我在旁边帮忙,林谨去挖两坛桃花酒出来。”
林老夫人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江殊澜和临清筠,打趣道:“让他们说说话。”
“好。”
林老先生和林谨都应声道。
刚才被问了不少事情,江殊澜现在还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临清筠时的眼神都有了些闪躲。
只余下两人时,临清筠才问她:“怎么不敢看我了?”
江殊澜有些犹豫道:“刚才……林老夫人帮我把了脉。”
临清筠心里一紧,连忙问:“然后呢?”
“她说,”江殊澜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她说我们以后得节制些。”
江殊澜实在没想到,老夫人一把脉就什么都看出来了。当时她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去。
临清筠眉间紧蹙。
他已经十分克制了,难道还是太过,伤了她吗?
见临清筠神情紧张,江殊澜连忙补充道:
“没什么大碍,只是我因儿时那场重病服了不少汤药,林老夫人说我初为人妇,得调理气血,再多强身健体。”
林老夫人说,临清筠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与儿时生过病的她不同。
江殊澜也理解过来——虽说临清筠每回都不会伤着她,也都让她得了趣,但总归每回到最后她都累极了。
可能同样的事,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影响,对她来说却可以算得上是太过纵欲了。
林老夫人说,若不加以克制或调理,以后江殊澜也许会容易心神倦怠,身子疲乏。
临清筠沉默片刻,正色道:“好。”
他虽重欲,却只因为那人是江殊澜。他自然会以她的安危为先。
“老夫人可有说该如何调理?”
江殊澜摇了摇头,有些不明白,“我问了,但老夫人什么都没说。”
是为她调理身体,为何却不告诉她?
临清筠心领神会道:“她应是准备说与我听,稍后我去问问,你别担心。”
江殊澜微怔,在心里想了一遍才想通了。
女子调养身体,或许很多人会觉得只是妻子的事。但林老夫人与她的夫君感情甚笃,从不认为夫妻之间的事情会只是某一方需要考虑的。
看着林老夫人与林老先生如今仍彼此深爱,心意相通的模样,江殊澜隐隐期待着自己与临清筠也能像他们一样,直到白发苍苍,也能不改心动与情深。
“方才林谨可是与你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江殊澜问。
“嗯,”临清筠帮江殊澜重新倒了杯热茶,“皇后暗室里的人已悉数救出,林谨与林伯会为他们解毒。”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临清筠摇了摇头,温声道:“澜澜只需要好好陪在我身边,每日过得愉悦自在,无病无痛,便够了。”
江殊澜笑吟吟地望着他,唇角微弯地问:“只需要这样?”
“还要一直爱我。”临清筠补充道。
江殊澜往后瞧了瞧,确认四处无人后便凑近吻了吻临清筠。
“都答应你。”
她笑着说。
*
皇宫内。
江黎已派人查了整夜,但关于那名太监的死仍一无所获。
他深知有些人已绝不能再留,于是命人暗中一一清理。最先死的,便是知晓一切的张太医。
一夜过去,无论是当年经手的人还是出谋划策的人,即便已身居高位,都不再留有活口。
只剩下……皇后。
“皇后仍住在云月公主的寝宫?”
江黎沉声问一旁的内侍。
“回陛下,皇后心系公主安危,近日一直陪在公主身侧。”
江黎两指在桌面轻点,吩咐道:“让人去查查,皇后宫中为何会偶有生人进入。”
皇帝自然知道为何,也知道皇后用那间暗室在做什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皇后研制的毒于他有用,近年来也为他不动声色地处理了不少人。
这也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桎梏。
但他身为帝王,自然不会真的受她一介女流束缚。
“范府的事,不许任何人多嘴。若是公主听了什么闲话,你知道后果。”
瞥见那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圣旨,江黎命令道。
临清筠的确按他的圣旨去杀了范明真,但据下面的人回禀,范明真的死状奇惨,最后整座范府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看来临清筠的确是爱极了江殊澜,所以才恨极了范明真,在他死前也要百般折磨他。
既然如此,临清筠便有了弱点。
动情之人,也最容易为情所困,被人拿捏。
没想到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也会允许自己有这般可笑的软肋。
“派人盯着唯阳公主府,临将军与唯阳公主有任何动向,都一一来禀。”
“遵命。”
皇帝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命令很快便被人按照临清筠的指示,递到了皇后手里。
*
“柔柔,今日可觉得好些了?”皇后坐在女儿的床榻边,柔声问道。
“好多了,多谢母后挂怀。”
范明真出宫后,江柔脸上的轻纱便已揭下。但此时那几处原本十分刺眼的伤口已经浅淡了很多。
“您让人拿来的药膏很有用,伤口恢复得很快。”
江柔每日都在认真涂药,想让自己身上那些伤口不留任何痕迹。
只要那些伤还在,范明真与她便无法回到过去。
这药据说是墨玄峤寻来的,对治愈外伤和祛除疤痕有奇效,江柔用着也觉得很好。
她希望自己的伤能好得快些,再快些,所以每日都会多擦好几遍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伤口也的确在迅速恢复,伤痕一日日变得越来越淡。
要不了多久,她便可以重新出现在范明真面前了。
“柔柔的生辰就要到了,今年的生辰宴还是由母后为你操办吗?”
眼看着柔柔的伤逐渐恢复,皇后也想借由这次的生辰宴,让柔柔重新出现在人前。
证明她的柔柔的确只是因为之前那场火受了点小伤,其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柔柔仍是那位尊贵骄傲的小公主,被家人宠爱,受世人仰视。
“都听母后的。”江柔乖顺道。
虽然伤口正在不断恢复,但她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出现在人前。估计着,到她生辰时应就能恢复得与以往一般无二了。
江柔已经开始期待自己再见到范明真时的场景了。
听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自那日在江殊澜府门前受辱后,范明真便一直在府中养伤。
江柔相信,等他们都把伤养好了,她与范明真一定可以慢慢把那日的事情揭过。
到时父皇与母后不会再因她受伤一事互相指责,江柔也会设法让他们不再迁怒于范明真,同意她与范明真的婚事。
只要到了那时,他们便都能恢复以往的生活。
等到一切都重新开始的时候,她不会再对江殊澜心慈手软了。
江殊澜没喝下的那杯茶里只有致人痴傻的药物,下回,她一定会让江殊澜死。
江殊澜伤她辱她还不算完,竟还那般对待范明真。父皇与母后如今都很心疼她,哪怕自己下令处死江殊澜,父皇肯定也会护着她,顺了她的心意。
至于那个临清筠,凭他是什么将军,难道还能越过了父皇去?
*
守着江柔睡下后,皇后在正殿见到了已等候多时的太子。
“母后。”太子起身行礼道。
“起来吧。”皇后温声道。
“近日在朝堂上,可还顺利?”
“父皇已开始让儿臣参与政事,目前来看,还算顺利。”
看着太子愈发挺拔的身姿,皇后忽然道:“今年秋时,便该是你二十岁的生辰了。”
太子有些不解,但仍接着道:“多谢母后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儿臣定会不辜负您与父皇的期望。”
“期望吗?”
皇后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你的父皇如今不过四十,母后对你的期望,恐怕……”
恐怕还十分遥不可及。
太子面色一僵。
他听出了母后话里的深意,却不知母后为何会忽然说出这番话来。
“母后,近来国事繁忙,父皇或许有些忽略了您与妹妹,待有空了,父皇一定会来看您和柔柔的。”
太子也听说父皇近来已不在母后寝宫留宿,自母后搬来柔柔这里后,父皇更是少与母后相见,隐隐有冷落之意。
“本宫是他的妻子,更是你与柔柔的母后,姻缘或有虚实,血缘却不可分割。”
“母后已不期盼帝王之爱,惟盼着你和柔柔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母后……”
“罢了,今日本宫说得多了些,你不必挂心。柔柔已睡下了,你改日再来看她吧。”
“儿臣遵命。”太子尊敬道。
离开时,太子仍在细细揣摩方才母后话里的意思。
父皇正值壮年,大权在握,他虽为太子却也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即便知道母后与妹妹受了委屈,他也不敢开口为她们说一句话。
帝王之心不可揣摩,太子时时谨记着不能触怒父皇,要事事顺从。
天家父子做到这个地步,和睦,却也淡漠虚假。
太子与皇帝都心知肚明,但他们都需要这样的父子关系,便也就这么过来了。
父皇膝下还有另外几位皇子,但他们的生母均无任何名分,只要他耐心等待,皇位迟早都会是他的。
可若母后愿意助他,或许,他可以早日……
目送太子若有所思的身影离开,皇后也慢慢陷入了沉思。
她得到消息,皇帝近来不仅从未用过她派人送去的点心,还开始派人查她的寝宫。
而昨夜,张太医等人都悄无声息地死于各处。
皇后太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他表面上是与先帝如出一辙的温和仁德,暗地里却手段毒辣。
见到那个太监的尸体后,皇帝便害怕有人会再翻出当年的事来,动摇他的皇位。
而如今知晓当年内情的,只剩下她了。
同床共枕数十载的两个人,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以往默契地同握一把刀,刀下有先帝与先皇后的血,更有无数不值一提的蝼蚁的性命。
不知道这一回,他与她,谁能更胜一筹。
作者有话说:
那边小情侣酱酱酿酿,这边狗咬狗
这章算是双更合一,晚上要加班就没有新章了哦,宝贝们明天见~
感谢为澜澜和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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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ankkkkk 2瓶;
第七十章
晚风徐徐, 山野间的云雾缥缈散去又聚拢,声声虫鸣与林中静谧作伴。
素雅的竹院内正燃起一堆温暖的篝火为灯,不远处有阵阵香味传来。
“师父, 您做的烤肉比一年之前更有滋味了。”
林谨全然没了在京都城中时那副斯文模样,正随性自在地吃着烤肉,不时饮几口味温微甜的桃花酒。
这些肉有林谨从山下买来的,也有今日在山中猎得的。
木签上的每块肉都肥瘦分布均匀, 被炙烤后滋滋冒油却并不显腻,配上师母寻来的各种香料, 香味四溢, 比林谨之前在宫宴上吃过的烤肉还要更胜一筹。
林老先生头也不抬地回他:“你串肉的手艺倒是退步了。”
以往还能用削好的木签将肉串得整齐又漂亮,今日倒是只顾着让每根木签上的肉多些, 丝毫不顾观感。
“还是久不动手, 生疏了,”林谨解释道,“如果师父能日日都做烤肉吃,徒儿一定能把这些肉串成花来。”
“你就知道贫嘴, ”林老夫人轻轻敲了敲林谨的头, 叮嘱道,“你师妹心都玩散了, 还不愿意回京,你也一点都不着急。”
他们三人看着要比江殊澜见过的很多家庭都更和睦温馨, 江殊澜也不自觉跟着轻松了很多。
提起小师妹,林谨收了收玩笑的姿态,轻叹了口气道:“小师妹生性偏爱自由, 我着急也没用。”
听到这里, 江殊澜忽然想起了什么, 问林谨:“如果你小师妹知道那本她遍寻不得的古香谱在你这儿,她会不会回来?”
林谨心里一动,很快看向江殊澜,又收回目光,故意道:“还未完成你所托之事,那本古香谱与我的缘分或许还未到。”
当初在将军府里,江殊澜曾说过,只要林谨能把临清筠的伤治好,且让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到受伤之前,她便会把那本珍贵的古香谱送给他。
如今临清筠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的胃疾仍需定期施针调理,佐以食补,目前来看恐怕要到秋时才能调理好。
江殊澜故作惊异道:“我原本打算提前把古香谱给你,既然你不愿意要,那便罢了。”
林谨面色一僵:“……我只是客气一下,假意推脱,你怎的就反悔了?”
按照常理,不是应该他推脱一回,她坚持要给,他再顺水推舟地收下吗?
“我又不知你是假意推脱还是当真这般守约,自然要尊重你的话。”江殊澜微笑着说。
“既然你与那香谱的缘分还未到,那便再等等吧。”
林谨被她说得一噎,只好看向临清筠:“还劳烦临将军为我说说话。”
林谨知道只有临清筠才能说动江殊澜。
他看出江殊澜在说笑,却不是很熟悉她的性子,不知道如何才算顺了她的意,便想从临清筠这儿走走捷径。
临清筠帮江殊澜把烤好的肉放进碟子里,温声问她:“若我为他说话,你会改主意吗?”
江殊澜吃下很合她口味的烤肉,巧笑嫣然道:“自然会。”
前世她病中吃得清淡,平日里的胃口也很一般。这还是江殊澜第一次吃临清筠烤的肉,才知原来他的手艺不比林老先生的差。
而且因为临清筠更熟悉江殊澜的喜好,不仅选的都是她爱吃的肉类,对火候和各种香料口味的拿捏更是恰到好处。
烤好后不仅肉质细嫩,内里充盈着汁水,还丝毫不让人觉得腻口,只觉得怎么都吃不够。
且因身在充满野趣的山林中,周围的人也都不拿她当公主那般远远敬着,江殊澜便悄悄放下了那些繁杂的礼仪与规矩,吃得很开心。
见她吃得愉悦放松,临清筠含笑点了点头,“那我便不为他说话了。”
林谨:……
“临将军?”
临清筠朝他举了举酒杯,假作歉疚道:“我只听她的。”
林老先生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悄然将手上的黑灰都蹭在他肩头,才打趣道:
“他们夫妻同心,你打错了主意。”
“还请师父为徒弟指点一二。”
林老先生转而将火候把握得最好的烤肉放入自己夫人的碟子里,问她:“你说我要不要帮他?”
林老夫人很快道:“不要。”
她还记得,今日林谨拐弯抹角地想让他师父劝自己以后都不要进厨房了,明显是嫌她做的饭菜不好吃。
“听到了吧?”
林老先生也端起自己的酒杯碰了碰林谨的,“我也只听我夫人的。”
林谨看看自己左手边的临清筠与江殊澜,又看看自己右手边的师父与师母,知道捷径是走不了了,只能老老实实问江殊澜:
“这回想让我做什么?”
他自然知道江殊澜是想与自己做什么交换。
江殊澜这才开口道:“整肃太医院。”
林谨抬眸看了看江殊澜和临清筠,直白地问:“当今皇帝下台之后?”
江殊澜点了点头。
江黎近年来通过张太医把持着太医院,明面上对朝廷官员一视同仁,定期让太医们为大家看诊,背地里却在摸清群臣的身体状况后加以设计。
临清筠前几日便告诉江殊澜,江黎登基以来,因病离世的官员中有不少人都曾怀疑过先帝死因。
但这些人的死状都无不妥,家眷都只以为他们是病故,并未起疑。
张太医被临清筠的人救下后,得知皇帝终于容不下他了,才将这些年来的事情和盘托出。
临清筠和江殊澜都知道,这些人看似正常的死因背后,应也是皇后在其中出力。
但她研制的那些似药非药,死毒非毒的东西,最终还是经由太医院到了这些官员手里。
除了张太医以外,太医院内肯定还有其他人为江黎他们所用。江殊澜和临清筠无法处处亲自顾及,便想让林谨接过这件事。
“我知道你与你小师妹一样,都不喜束缚。”江殊澜继续道。
林谨一身武艺和医术均极佳,或许像前世一样,游走于大千世界会更能发挥其用处。
但江殊澜暂时想不到比他更合适来整肃太医院的人选。
“所以等到太医院内那些该清理的人都被清理干净之后,你便可以随时离开,我们都不会勉强你留在宫城中。”
江殊澜希望以后的太医院能真的为朝廷官员做些有益之事。
所以不管是并无真才实学,仅靠关系或银钱进了太医院的,还是有些本事却心术不正的,都不能留。
“酬劳只是那本古香谱?”想了想,林谨问。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江殊澜笑着道:“自然不止。”
“今后宫中所有的香谱与医书任你借阅、誊抄,俸禄也按照正三品官员来领。”
太医院内最高的官职,太医院院使,便是正三品官员。
“只是借阅与誊抄?”
江殊澜悠悠然吃着碟子里的烤肉,问:“莫非你还想把宫里的医书和香谱都搬空?”
林谨试探道:“可以吗?”
江殊澜瞥了他一眼,转而问一旁的林老先生:“林伯,不如我们来做这笔生意?”
林老先生从善如流道:“自然可以……”
“誊抄就誊抄,”林谨忽然道,“我答应了。”
宫中很多藏书都难得,在太医院任职一段时间后便能任由他借阅那些书,林谨很难不心动。
“成交。”
江殊澜轻轻推了推临清筠,让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
林谨接过纸张后很快看了一遍,难以置信道:“你们连契书都提前写好了?”
“难道你们还担心我言而无信不成?”
江殊澜但笑不语。
单看这一世还不算相熟已久,但她和临清筠都知道林谨其实最是随性自在的一个人。若不提前把事情都一条条写好定下来,他哪天凭空消失了都有可能。
果然,看见最后一处写着的内容,林谨便觉得自己还是答应得太快了。
“离开太医院之前必须找到合适的人接任?”
林谨指着这条问临清筠和江殊澜:“言外之意是,我若找不到可以接任的人,便需要一直待在太医院里?”
江殊澜回道:“到时若找不到,培养一个你看好的徒弟便是,此事应不难。”
江殊澜隐约记得,前世自己是一缕残念时,林谨来找临清筠喝酒,曾说起过他带徒弟的一些趣事。
她看得出,林谨对那名徒弟很满意。
林谨顿了顿,转而问临清筠:“你们已经胜券在握了?”
听江殊澜放松地说起这些,林谨莫名觉得他们暗中在做的不是造反,而是一件理所应当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在考虑未来太医院内的官职安排时才会这般自然。
临清筠正为江殊澜倒着果茶,闻言后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至多半月便能尘埃落定。”
这下不仅是林谨,连一旁的江殊澜都有些意外。
今生的每一件事的确都进展得很顺利,但江殊澜没想到临清筠会说只需要半个月便能结束一切。
半个月……
江殊澜忽然意识到,半月后是江柔的生辰。
临清筠是准备在当天结束一切?
看出江殊澜眼底的探寻,临清筠朝她微微颔首,还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她,让她不用担心,一切交给他便是。
江殊澜很相信临清筠,知道他既然说出口了,便是已经有了万全的计划与安排。
但江殊澜心里仍然有一件事悬着:“你派去皇后暗室里的那些人,可会有危险?”
江殊澜方才已知道临清筠让手下将暗室中那些试毒的人都换了出来,但若皇后继续试毒或是杀人灭口,江殊澜担心那些人会受牵连。
她想救下那些被强迫着试毒的人,却不想有别的人因此被毒害。
林谨顺势问道:“我也想问,为何你派去的手下能那般像试毒的人?”
身形、神色,甚至脉象都能以假乱真。
若非曾经与其中一个已被毒哑的孩子同行过一段路,知道一些旁人不清楚的事情,林谨也分辨不出真假来。
临清筠先让江殊澜安心:“他们都不会有事。”
“论治病解毒,我的人不如你,”临清筠又看向林谨,笃定道,“但论伪装与掩饰,不会有人胜过他们。”
时间有限,临清筠的手下未能把那些试毒之人的所有过往查清,否则林谨也不会看出那个哑童已被换下了。
临清筠的父亲曾是大启最优秀的暗探,手下均十分擅长伪装身份与掩饰真实。
而先帝将那半枚兵符交给临清筠时,也将调动大启所有暗探的权力交到了他手里。
那时先帝便告诉临清筠:“护好澜澜,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江黎并非良主,取而代之。”
无论是大启的未来还是江殊澜的人生,先帝真正信任与托付的人,其实都是临清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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