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实在猜不出诸野心中的想法。
少年之时常见的称呼,如今也许久不曾再听见了,就连称呼名字都已经极为少见,谢深玄不敢直呼其名,诸野也不愿再那么喊他,而今诸野突然这么唤了他一句,竟还令谢深玄心中莫名一颤,有些难以言明的轻悸。
谢深玄略显紧张,问:“你想说什么?”
诸野微微张唇,又蹙眉,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可谢深玄与首辅方才的那番话,已令他明定了决心,有些话,他得早些解释清楚,就算不知如何开口,可只要将自己心中的想法直白说出来也就够了,不需要有任何拐弯抹角,这种心意,对方一定能够明白。
诸野深吸了口气,道:“你不必害怕我。”
谢深玄一愣,怎么也不曾想到,诸野想要同他说的,竟然会是这么一句话。
他眼神微变,诸野好似不由就紧张了一些,略停了片刻,又低声说:“我绝不会害你,也绝不是你的敌人。”
谢深玄:“……”
说完这两句话,诸野微微松了口气,好似终于将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而后他抬首看向谢深玄,面对这谢深玄依旧带着等待的神色,有些尴尬紧张地挪开了目光。
片刻沉默。
谢深玄:“啊?就这?”
诸野:“……”
诸野摆出这么一副严重的模样,结果就只想和他说这两句话啊?
太失望了。
眼见诸野又陷入了沉默,谢深玄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诸大人,详细说说?”
诸野一愣:“什么?”
“将近十年。”谢深玄挑起眉,“你用这么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诸野:“我……”
谢深玄:“啊不是吧,这样就想把我打发了啊?”
诸野:“……”
谢深玄:“你当我是傻子吗?”
诸野:“……”
诸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转过身问小宋,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宋也有些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酉时三刻。”
谢深玄点了点头。
“时间还早。”谢深玄看向诸野,道,“我还没有那么早休息。”
诸野:“……”
“不如就在现在。”谢深玄说,“诸大人将话说清楚吧。”
诸野好像怔住了。
他没想到谢深玄会如此直接,更不知道在谢深玄这般“逼问”之后,他该怎么办。
可谢深玄却想,自诸野入朝而他们多年未见之后,他总算看见诸野露出些他熟悉的表情来了。
他略松了口气,等着诸野的回复,眼光玉光却瞥见小宋万般敬佩看着他,头上飞速飘出一行大字。
「不愧是朝中传闻该死的谢深玄,这勇气!令人佩服!」
「比我们指挥使要强!」
谢深玄早知道自己这古怪的能力太过呆板,有时候所见的他人心声并非是真正的恶意,也许就只是因为那想法中带了几个略带情绪的词汇,亦或是复述他人对他的想法,这种不带任何真正恶感的情绪,他也一样能看见。
他早已习惯了此事,而这些想法大多毫无内容,他没有兴趣,可这一回,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谢深玄一顿,有些疑惑看向小宋。
比……什么?
谁的指挥使?
难道小宋和诸野也有什么关系?
年初之时,谢深玄受伤之前,身边的随侍告假回乡,之后便称家中父母年迈,他大约是回不来了,小宋是他娘亲特意自江南府中挑选出来的,还写了信给他,说小宋聪明伶俐,谢深玄一贯也觉得小宋很好,他没有多想,现今看来,果真有些奇怪。
就算他府中之人均是由江南家中过来的,可江南入京怎么也要月余功夫,他母亲如何能未卜先知?这么快便做好应对此事的准备?
更不用说小宋说话时也全无吴音,平日说话时候全然一副燕地音调,只不过因为母亲给他写了信,他才至今未曾生疑。
可他一看小宋,小宋便睁大眼万般无辜回望他,而诸野也终于动了动,低声说:“我……有些事……实在说来话长。”
谢深玄:“我有得是时间。”
诸野:“……”
谢深玄:“你若不说,我们便一直在此处耗着。”
诸野:“……”
他们今日回来的时间尚早,可天要入夜,已有了些寒意,诸野抬首看看谢深玄,不敢在此处站得太久,担忧谢深玄染了风寒,可他又确实不知该从何说起,迟疑了许久,方踌躇着试探说道:“外面天寒,谢大人……深玄,先到我家谈?”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犹豫,可再去看时,这才发现诸野的府邸之外今日点了灯,映着远处官邸的灯火,一片光华,仿佛将阴沉与昏暗一扫而尽,再无昨日的“鬼宅”之感。
天色昏沉,而诸野在灯火辉光之中。
谢深玄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若你今日能将话说清楚。”谢深玄皱起眉,“我愿意和你谈一谈。”
-
这还是谢深玄第一次到诸野家中。
他想,本来鬼宅之语,便是无稽之谈,洛志极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而他昨日竟然信了,真是可笑。
可踏入诸府之后,谢深玄就后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这明明就是真正的鬼宅吧!
诸野只让家中那唯一的老门房点了府外的灯,府内仍是一片漆黑,诸野从那位年老昏聩的老门房处取了一盏灯,便领着谢深玄和小宋往府内走,那灯火摇曳昏暗,谢深玄看着破败不知多久没修缮过的长廊,布满灰尘蛛网的墙角,还有那野草蔓生的庭院,昏暗无光的房屋,莫名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得此处怎么看都像是夜谈鬼话的标配,哪怕在此处杀人抛尸,也绝不会有人察觉。
诸野走在他们前头,看起来倒是很沉稳,可小宋吓得脸都白了,战战兢兢扯着谢深玄的衣袖,小声问:“大……大人……此处……”
诸野忽而顿住脚步,回首冷冷看向他们。
小宋:“……”
小宋:“大大大大大人……”
谢深玄:“……”
诸野:“那个地方的地砖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小心一点。”
谢深玄:“……”
小宋:“哦……哦哦……”
谢深玄想,贺长松所言没有错,诸野的凶恶,不过只是对外的表象,他并无恶意,或者说,在大多数时间里,诸野对他并无恶意。
诸野带他们穿过四处都是枯树野草的庭院,沉默片刻,又说:“我不常在家中居住,此处也许是有些杂乱了。”
谢深玄:“……”
不不不,这已经不是杂乱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恐怖。
真的有人能在这地方毫无压力住着吗?
谢深玄颤声开口,道:“您真不愧是玄影卫指挥使。”
诸野一愣:“什么?”
谢深玄:“这大概就是见惯了生死吧。”
诸野:“……”
诸野微微顿了顿,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两人到了一间还算过得去的房间内,低声道:“此处……是我的住处。”
谢深玄看出来了。
这房间之内布置简朴,除了床榻桌椅之外,再无其他,若是光看房屋之内的模样,他甚至难以看出这竟是玄影卫指挥使的房间。
诸野请谢深玄入内,却又发觉屋内仅有一把椅子,他便只好再转过身,有些紧张,道:“你先坐,我再去拿把椅子过来。”
谢深玄:“……也不必这么麻烦。”
可诸野已经转头走了,谢深玄没有办法,他无事可做,又不敢胡乱走动翻看,只得沉默站在原地等候,却又发觉诸野这空荡荡的卧房之内,有那么几样东西,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摆放在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与一沓堆放在旁用于练字的宣纸,而这实在与诸野一贯的武官形象不符,谢深玄也不曾听说诸野还有这种爱好,他瞥了一眼,本不想多看,却一眼便注意到——这字迹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
这好像……是他的字。
谢深玄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纸页。
这不仅是他的字,好像还是他当初弹劾诸野的折子。
他沉默着看着那折子,再看看一旁诸野誊抄的字迹,心中浮现无数想法,先下意识想,这难道是他骂得太狠,诸野万般恨他,一时气不过,这才特意将这些东西誊抄出来,当做是他的罪证。
可这想法显然不切实际,自诸野离开汝玉城后,谢深玄便再不曾见过诸野的字,入朝后他二人并无公务来往,他也没怎么见过诸野的字,而今认真看起来……诸野的字迹,好像与他有些相似。
谢深玄沉默片刻,忍不住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白纸,和他的折子。
诸野这是在……用他骂自己的折子练字?
等等。
这该是正常人做的事情吗?!
谢深玄完全震惊。
他拿着那练字的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待会儿该不该问问诸野,而正在此时,他却又听见外面传来了些声音,有一人在外讶然道:“诸大人,今日怎么点了这么多灯。”
谢深玄:“……”
等等,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他回过头,看向门外,而后正见他的表哥贺长松背着药箱,从外探身进来。
“你该换药了。”贺长松说,“今日——”
谢深玄:“……”
贺长松:“……”
贺长松:“对不起,走错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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