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岑云谏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是你,我是八百年后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的你。”
这个从血莲花中诞生的魔皇竟然真的是岑云谏。
但是,是另一个平行空间的岑云谏。
难怪……
难怪他有时候会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就好像预知了未来一样。
原来他就是从八百年后而来的。
青衣的岑云谏针锋相对地注视着白衣的岑云谏。
昆仑上下数万弟子和不计其数的妖魔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若是不说清楚他们俩谁是仙君,谁是魔皇,直接分辨的话,或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会认错。
应当是仙君的岑云谏满身是血,杀气腾腾,妖血早就把他的衣服给染得脏污。
而那从血莲花中缓步而出、疑似是魔皇的存在却看上去一身圣洁,纯白无瑕,平静祥和。
昆仑弟子们不敢置信,他们认为是这个妖魔幻化成了仙君的模样迷惑众人,且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那妖魔们呢?它们难道就能接受?它们更难以接受,献祭几十上百万的生灵才养出来的魔皇竟然和仙君一模一样。
在它们的想象中,无论魔皇是怎样的,都不应当像个人,应当更加可怖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上去还一点杀气都没有,不凶戾更不残忍,跟它们所期待的大开杀戒的魔皇完全不是一回事。
实在是……太失望了。
岑云谏从记忆共振中回过神来,满头冷汗。
不过一瞬间,许多的回忆涌进了他的脑子里,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给胀裂了。
身边追随他的几个修士见他脸色难看,连忙上前,关切地问:“仙君,仙君您怎么了?”
还没等他们靠近,岑云谏恶狠狠地挥袖赶走他们,厉声呵斥:“别过来!”
他把左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低下头,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挡住了控制不住变得狰狞的表情,周身还蒸腾萦绕起若有似无的黑色煞气。
白衣岑云谏遥望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低嗤一声。
站在云端上的仙界之首岑云谏在战栗个不停,已经几乎难以压制住被种在体内的魔种了。
而莲花中的岑云谏看上去却很宁静。
他抱着澹台莲州轻唤:“澹台莲州,该醒醒了。见过她以后就醒过来吧,来杀了我吧。”
……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他一开始是在一块田边醒来的,他能认出来,这是他在昆仑做杂役时负责莳弄的药田。
他躺在一张席子上睡得浑身上下暖乎乎、懒洋洋。
他怎么回昆仑了?
澹台莲州纳闷。
他来到院子,却发现自己又不在昆仑了,他到了他在昭国王都时所住的紫微宫的小庭院中。
宫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呼唤道:“母后!母后!”
想了想,又喊:“父王?”
可是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穿过宫殿,应当是到昭国王宫的玄凤门,但却不是,他又到了洛城的练武场。
偌大的练武场空无一人,当他说话时也没有回音。
澹台莲州呼唤起来:“黎东先生……杨老将军……秦夫人……有人在吗?”
澹台莲州再蠢也知道这个地方不对劲了。
绝对不是人间。
他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试着观察了一下,树的影子没有移动,也没有风,每从一扇门推出去他都会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但大概还是他记忆里曾经去过的场所,随机出现。
澹台莲州席地一坐,抱臂思考起来。
乱转也不是回事啊。
先冷静地想一想。
他为什么在这里?来这里之前,他在做什么来着?
想了一会儿,澹台莲州记起来了。
——啊,他那残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他施展了一个不完整的噬心劫。
之所以说是不完整,是因为他只进行了第一步,按道理来说,应该由修真者们用灵气和阵法施展第二步。
可他当时又找不到人配合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直觉白狼应该不会骗他。
他被送到了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应该再仔细地找一找。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澹台莲州看见自己周围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片战场废墟,升着滚滚硝烟,在他的周围是无数的尸体。
凡人的尸体。
澹台莲州记得的,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这是他回昭国的第一战,擒获了幽国的周将军,共杀了一万零九百二十七人。
当时他就像是现在这样,站在尸海之中,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
澹台莲州感到窒息。
这么多人都是他杀死的。
杀人永远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值得夸耀的事。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他的凡人同胞,为什么他们会拔刀相向呢?
为了权力的纷争。
难道他真的想争吗?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争。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
他不想杀人,但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他都开始记不住数字了。
下山的时候,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只是想作个平凡的好人。
杀害了那么多人的他跟妖魔有什么区别?
他其实一直觉得很愧疚很痛苦吧。
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把残剑刺进自己的心口,比起负罪感的折磨来说,还不如承受锥心之痛。
一开始,他只是想作个游荡天下的逍遥剑客。
作一国之君不是他所向往的。
那应该是像岑云谏那样冷血无情、视凡人为蝼蚁的人。
或者像对杀死庶民无动于衷的贵族,抑或像是庆王甚至他的父王、幽王、周王那样将凡人同胞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他们自以为高贵不凡,觉得掌握着低于自己的人的生杀大权。
而他是什么呢?
他该将自己放在哪个地方才对?
若他没有去过昆仑,从小到大都在昭国,作为王子被抚养长大,那他也会长成跟父王一样的人吧。
可他若没有出生在王家,或者不记得幼时作王子的记忆,一直在昆仑长大,那他大抵不能够体会凡人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既不是个在人间长大的凡人,也不是能够修炼的仙人。
他该去哪边?
他哪边都不该去。
他不能完全地属于任何一边。
澹台莲州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流泪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从尸山血海中穿过,看见了一片他毫无印象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那是昭国王宫附近的云梦泽,是以没有仔细观察,现下定睛一看,发现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不过,湖泊嘛,长得都差不多。
笼罩着淡淡的雾气。
澹台莲州走到湖边,看见湖心有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小女孩背对着他坐着,在垂钓。
他感觉到心口的剑动了一动。
低下头,看到残剑活过来了似的,一跳一跳,要从他的心口挣脱出来。
澹台莲州握住剑柄,烫得他手心发热。
要把残剑拔出来。他想。说不清是残剑自己出来的,还是他拔出来的,反正,残剑离开了他的胸口。
澹台莲州疼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他手一松,没抓住。
残剑掉在他身边的地上,发出了响声。
他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步,视野恢复清晰,却看见了一角衣袂。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握着残剑的男人。
男人穿着千年前周国的衣服,比起剑修来说,更像是一个礼官,在被澹台莲州望住的时候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打招呼道:“昭太子安。”
澹台莲州难以置信地问:“……乾渊真人?”
男子颔首道:“是。但那是我在昆仑时的道号了。被昆仑逐出师门以后,就没有人叫我‘乾渊’了,你这么叫我,我竟然觉得挺陌生的,或许叫我凡名‘云忻’。”
澹台莲州不解地问:“你只是被逐出昆仑却没有灵力尽失,你还能用剑斩妖除魔,又怎么能说是个凡人呢?”
乾渊真人,或者说云忻先生带着温润的笑意,对澹台莲州说:“哈哈,怎么不是呢?你觉得人与妖魔怎么分?妖魔既不分妖与魔,人又何必分仙与凡。”
啊?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好换了个问题:“这柄残剑是您的吗?”
乾渊真人答:“是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
那边孤舟上的小女孩已转身过来,她看着乾渊真人,手中的鱼竿掉落,沉没。
乾渊真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了过去,呼唤:“小柏。”
小女孩怔在原地,嘴唇嚅动,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眼眶已经发红湿润。
澹台莲州觉得这个小女孩肯定也不是一般角色,但是又觉得自己猜测荒谬,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他问:“云忻先生,这是谁?”
乾渊真人很是友好地说:“哦,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走吧,我带你去跟她谈一谈。她是昆仑的仙君,也是万妖的魔皇。她也是你能够见到天道的那扇门。”
第182章
澹台莲州看着男子踩在水上自如行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哇,这就是身怀仙法的感觉吗?都不需要立足之处就可以踏水而行欸。
澹台莲州苦中作乐地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幼稚得像个孩童。
他感受着脚下传来奇异触感。
既来之则安之吧。
走到小女孩身前,澹台莲州先规规矩矩地作揖,打招呼说:“仙君好,请问仙君的法号是什么?”
小女孩答:“昊风。”
大抵是因为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子跟她打招呼了,她甚至一副很不习惯的样子。
澹台莲州感叹:“哦,您就是昊风仙君啊?现任的人叫作钧天。”
澹台莲州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男是女、是什么相貌、什么岁数,他一概不知。
不过,昆仑人一向奇怪。
上一任仙君是个小女孩也不稀奇。
昊风仙君只扫了他一眼,便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似是不敢相信,仿佛在看一场梦。
三人在船上落座。
昊风仙君不太自在,对他挑刺说:“你倒是自在,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这叫什么鬼地方?这里是个好地方吧。有水有树有楼阁有小船,就差一樽红泥小火炉、一壶酒和一碟点心了。我都好久没这么闲过了。”
昊风仙君问:“你不是看到了外面那么多死人吗?你也挺厉害,看上去斯文温柔,杀的人那么多,还能安然自若。”
乾渊真人看着他俩吵架,并不插嘴。
话音未落。
澹台莲州的面前就出现了他想要的小火炉,上面烹着一壶酒。
昊风仙君说:“我没吃过点心,不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弄了。”
澹台莲州得寸进尺:“那有青梅吗?桂花也行。给酒添两分香味。……你说我‘也’挺厉害,杀了很多人,你说‘也’,是你还跟别人说过话吗?是谁?让我猜一猜,是岑云谏吗?”
昊风仙君答:“是他。”
“哈。”澹台莲州失笑,“他已经来过了啊?不愧是他啊。那他见到天道了吗?成功拯救万物苍生了吗?”
昊风仙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然没成。”
说完,她端起酒杯正要喝,却被身边的乾渊真人按住了手:“你现下是个童稚之身,不能喝酒。”
昊风仙君怔了一怔,变回了少女的模样:“多谢师父提点。”
澹台莲州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岑云谏没成功?他竟然没成功?竟然有他失败的一天?……啊,我不是在幸灾乐祸。我是想,要是他都不成,那还有谁能成?”
昊风仙君感慨地说:“或许没有那个人。”
澹台莲州傻眼了:“啊?那要怎么办?”
昊风仙君瞥他一眼:“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啊,你既然都能到这里来,到时候见到了天道,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知道澹台莲州清不清楚岑云谏的事,看样子是不大清楚的,但她并没有做媒人的兴趣。
这两个人之前的恩怨纠葛,她一概不感兴趣。
她只看她自己。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不爱说亮堂话呢?
澹台莲州不免郁闷地想。
澹台莲州静下来,看向身边的乾渊真人:“您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一下吗?”
乾渊真人笑吟吟地说:“我看你们这不是已经认识了吗?还需要我介绍吗?”
澹台莲州假装夸张:“当然需要。我只是一介凡人,可不知道你们昆仑的那么多内情。你们是什么关系?这里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九鼎王陵之下镇压着魔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魔皇又与仙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得细说……”
被问的人不是昊风仙君,昊风仙君没有抢白,而是看向了乾渊真人。
乾渊真人似是一下子回答不上那么多问题,思考了一番,才慢吞吞地回答:“如你所听见的,我跟她是师徒关系。我在三百岁的时候收了这个弟子,因是在一棵柏树下捡到的,便给她取名叫作‘小柏’,当时昆仑如日中天……”
……
随着乾渊真人的讲述,澹台莲州渐渐沉浸到这一千年的昆仑剑宗之中。
那时候凡间还没有一个国家但是有许多部落,彼此之间时常发生摩擦战争,但是谁也没能成为让所有人听话的老大,还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各国的文明都在野蛮生长,没有秩序。
然而,这时候的仙界早就已经井井有条、门派林立了,其中最大的就是昆仑剑宗,连着三任仙君都出自昆仑,即将要选第四任。
所有的弟子都拼命刻苦地练习剑术,希望能够成为仙界第一人。
碍于前人制定的规则,他们并不与没有灵根的凡人相接触。
两边泾渭分明。
只要仙人想要隐蔽自己的行踪,凡人连发现都很难。
久而久之,在这一代的修真者的记忆里,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跟凡人打交道过的。
那乾渊真人怎么会助周国王室建国?
澹台莲州问:“您对凡人有好感?”
乾渊真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在师兄弟之中,乾渊真人最好静,他深居简出,苦行修炼,不问世事,对昆仑内部的权力倾轧感到十分地厌倦。
是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昆仑,争名夺利的人比现在还要更多,党羽林立,明争暗斗,每天都有好戏看。
乾渊真人虽资质优异,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关起门来带着小徒弟们安稳过日子。
澹台莲州既觉得吃惊,又觉得不出所料,他早就觉得昆仑其实也不是个清静地。
可他也希望昆仑可以清静。
假如连昆仑都不清静,那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是清静的呢?
但是,即使乾渊真人想要躲开纷争,并且竭力地教导徒弟们清心寡欲,其中还是出了一个叛逆者。
澹台莲州问:“哈哈,是昊风仙君?”
昊风仙君双手抱臂胸前,毫不羞耻地说:“除了我还能是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乾渊真人笑了笑,夸赞道:“小柏的天资千年难得一见,远在我之上,又勤勉好学,很快就成了同辈人中的佼佼者,甚至比她的前辈们还要优秀。”
这样优秀的弟子,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正值年少,最是好勇斗狠的年纪,她不想被师父关在一小片洞府中,与之发生了冲突。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
昊风仙君不高兴地说:“你是觉得我愚蠢吗?”
澹台莲州摇头:“正相反。我是感同身受。我如今三十岁了,也没什么天赋,还时常想不开,你年纪轻的时候当然看不穿,谁能看穿呢?”
昊风仙君不置可否,她颓唐地望着天说:“我总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但是又想,假如抹去我的记忆重来一次,或许我还是会走上老路。我越是在这里待得久,就越是觉得世上的一切早就被天道给定好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乾渊真人却笑道:“那也未必……”
乾渊真人继续说。
接下去就跟澹台莲州所猜想的有六七分相似。
昆仑中有人利用了昊风仙君年少时过于旺盛的好胜之心,让他们师徒反目。
昊风仙君以为师父是嫉妒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不断打压自己,终有一天忍不下去了。
从此,昆仑的弟子名簿中再也没有“乾渊”这个名字。
凡间出现了云忻先生这个人。
昊风仙君听到这里,向师父道歉说:“对不起,师父……”
乾渊真人不以为意,笑笑说:“没事,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哈哈哈,谁能想到,原来凡人的草药也可以救修真者。”
澹台莲州一惊:“这也可以?真的吗?凡人所用之物不是凡气浑浊,甚至说不定会让仙界被污染吗?”
这对师徒相看一眼,都笑了起来。
昊风仙人嘲笑说:“那都是仙界的人后来慢慢编出来的。”
乾渊真人颔首:“是,都是编出来的。草木就是草木,哪有仙凡之分?不过是仙界把珍稀的药草都圈起来自己种了,凡人难以得到,得到了也不会种,日子久了,自然就都失传了,让凡人觉得他们就不行。”
澹台莲州震惊不已:“啊???”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炸开了,变成一片废墟,又在迷迷糊糊地建立新的规则秩序。
乾渊真人说:“你在破解日月星象的时候不是也发现了吗?昆仑有些书与周国收藏的是一样的。”
澹台莲州不敢置信地反问:“那不是您带到人间来的?”
乾渊真人:“有些是。有些正相反,是修真者带到仙界去的。”
澹台莲州失言问:“为什么?”
刚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其实各国国君们对庶民百姓所做的事与仙人对凡人所做的事没有区别,把持着得到学问的途径,让一部分百姓永远无法变成人,终其一生只能牛马般地活着。
澹台莲州自问自答:“……为了不让人学到仙术。灵根呢?那灵根也是假的吗?”
要是连灵根都是假的,那他在昆仑挣扎的那些年不是太好笑了吗?
乾渊真人:“灵根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而来,只知道如何判断有没有,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有灵根,有些人没有。他们便用这个来区分仙凡。”
澹台莲州想起了江岚。
江岚的父母就是凡人,可她却有灵根。
两个凡人生出了一个有灵根的修真者。
澹台莲州心痒难耐,好奇地问:“那您看看,我有灵根吗?”
乾渊真人端详了他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澹台莲州乐呵呵地说:“我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啊。”
昊风仙君问:“你想作修真者吗?”
澹台莲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中的老茧,说:“就算我有灵根,也不想留在昆仑剑宗了,我只想仗剑天下,寻找我自己的剑术之道。”
昊风仙君的身子向他倾了倾,想起之前的场景:“你喜欢杀人?”
澹台莲州失笑:“我不喜欢杀人,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我喜欢行侠仗义。”
昊风仙君故意问他:“侠是什么?义是什么?”
澹台莲州说:“是我们凡人遵循的一种原则。部分凡人。我向往仁恕侠义。”
昊风仙君若有所思,说:“你年纪小小,想得倒是还挺通透的,比很多人都看得开多了。”
澹台莲州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是死过一次了才认真地想了想人要怎么活才是。”
昊风仙君沉吟:“嗯……”
澹台莲州问乾渊真人:“那之后呢?”
乾渊真人:“之后,因为周国的开国国君救了我,我就小小地帮助了他一下。仙凡之力天差地别,就算我当时身负重伤,用不出太多法力,也能够扭转战局。那时每逢节日,还要进献人牲来祭神。周王是个很善良仁慈的人,他厌恶杀人,哭着问我能不能救他。”
澹台莲州:“你就站出来了?”
乾渊真人:“我就说,你们凡人的命运得你们凡人自己来定,我不好插手,但我可以为他解读周国收藏的一些上古文书,仅仅是那几本,已经够他称霸天下了。他终于让所有的部落都向他俯首,废除了许多野蛮的法律,建立起了周国与诸侯国。”
这时,昊风仙君插话道:“师父在凡间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就算我想不注意到也不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灵力越来越不稳定,时常会失控,让我变得残暴嗜血。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嘛……我想,或许是凡间之人越是齐心一致,就越是会早一些让仙君身体里的魔种复苏。”
隐隐约约,澹台莲州意识到自己说不定弄巧成拙了。
他说:“可是,一直乱下去对凡人来说也很惨啊。”
昊风仙君回答:“我知道……”
还没说完,她耳朵一动,突然转身过去,看向了澹台莲州身后的某个方向,吃了一惊:“你怎么又来了?”
澹台莲州若有所感,慢慢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了岑云谏。
拿着擎天、身上溅血的岑云谏。
昊风仙君跟岑云谏打招呼道:“你现下几岁?”
岑云谏回答:“和澹台莲州一样,三十。”
昊风仙君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厉害,重来一次还提早八百年入魔了。”
第183章
——“你厉害,重来一次还提早八百年入魔了。”
岑云谏:“……”
他收起剑,看向澹台莲州,语气沉重复杂地唤了一声:“莲州。”
喊我干什么?因为这里只认识我一个吗?
澹台莲州想着,讪讪地说:“好久不见……好像也不久,你怎么也来了?她说你入魔了?怎么回事?”
刚问出口,身后又传来另一个相似的声音:“莲州。”
澹台莲州还以为是自己幻听,怔了一怔,才看向那个方向,他被惊了一跳,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岑云谏,一头白发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两个岑云谏都是他认识的那个岑云谏,他也分辨不出真假,他睁圆眼睛,愣愣地说:“啊,这……是障眼法吗?哪个才是岑云谏啊?”
澹台莲州迷惑住了。
他自我怀疑起来,他是真的爱过岑云谏吗?假如真的爱过,他怎么会分不出来哪个才是真的岑云谏呢?
两个岑云谏在他的两边,隔水相望,都只唤了一声以后就静默不语了。
澹台莲州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拉了拉身边乾渊真人的衣袍,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两个岑云谏?我、我分不出来。”
乾渊真人为难地说:“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事,你自己都不清楚,那我就更不清楚了。”
澹台莲州又问昊风仙君:“您知道吗?”
昊风仙君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她盘腿坐着,一只手的手肘支在膝头,托着下巴,笑呵呵地说:“两个人都是岑云谏哦,不过一个是八百五十年后的,一个是现在的。”
澹台莲州不解:“八百五十年后?”
昊风仙君无可奉告地说:“你自己去问他吧。”
澹台莲州站起身来,一时间拿不准主意要先跟哪个岑云谏说话,他想了想,先看向左边,试探地说:“岑云谏?”
这个岑云谏看上去更像他记得的岑云谏,澹台莲州记得他进来之前最后一眼见到的岑云谏就是这个模样,但是,他满身腾腾的杀气,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又看向右边:“钧天仙君?”
而另一边的岑云谏,则看上去干净过了头,而且怎么说呢……看上去和他记得的不太一样,眼神太淡然了。
哪个都行,回答他一下啊。
澹台莲州想。
两个岑云谏就这样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白发岑云谏先动了,朝湖心走去,与昊风仙君说:“好久不见,近来安好?”
昊风仙君问:“你们怎么两个一起来了?”
白发岑云谏说:“我是来找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问:“找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两个岑云谏都朝他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心底紧张起来:“怎么了?”
乾渊真人:“……”
乾渊真人:“你躲我后面干什么?”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躲,这是战术性地找一个掩蔽的安全地方。哇,你们不是仙就是魔吧,就我一个凡人,单我一个人怎么跟你们打?我肯定打不过。你既然把我带到了这里,你肯定要负责保护我吧?”
乾渊真人怔了下,轻笑出声:“哈哈,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凡人。不过他应该不会伤害你吧。”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自己先陷入了某个困惑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见到他就觉得哪里痛,骨头好像在痛。”
两边的岑云谏都停下了脚步,似乎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幻痛。
随即,还是白发岑云谏先抬脚。
昊风仙君问澹台莲州:“你想跟他谈一谈吗?你要是不想的话,我就不让他过来。”
澹台莲州想了想,最后定睛看向白发岑云谏,说:“我见见他吧。”
白发岑云谏在走到小舟旁边十余步距离的时候就停下来了。
澹台莲州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朝他走了过去。
八百五十年,再加十年,一共八百六十年,终于能再一次以人的形态见到澹台莲州,岑云谏觉得那自以为早就枯死的心脏瞬间流出了新的血,说不清是疼,还是爱,抑或两者都有。
澹台莲州与他正式说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他多年没有起伏的心竟然忐忑起来,会认出他是白狼吗?
澹台莲州走到他的面前,满脸新奇,像在看个陌生人,一双眼眸明亮,像是春日暖煦的阳光照过来,问:“你是谁?”
岑云谏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澹台莲州再见到他,竟然是问他是谁,他苦笑了下:“你问我是谁?你还看不出我是谁吗?”
澹台莲州的眼底带着仿佛笑的善意,深深望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一看究竟,说:“你是长得跟岑云谏一模一样,但是,你应该不是他,他很骄傲,你的眼底一点都没有骄傲,很平静。”
骄傲?
还怎么骄傲?
昆仑式微,仙界混乱,全拜他入魔所赐。
他曾经费尽一生追求的东西都毁了,骄傲自然也没了。
要不是还有“拯救苍生”这个信念在吊着他,在复生为妖魔的时候,他就索性直接去死了算了。
岑云谏说:“我是岑云谏。”
他看了一眼另一边的自己,说:“他是岑云谏,我也是,你与他说和与我说都一样。”
澹台莲州猜测道:“你要也是岑云谏的话,那你应该是八百年后的那个岑云谏吧?”
岑云谏点头。
澹台莲州又问:“既然你是从八百年后来的,那你能告诉我八百年后的世界变成怎样了吗?仙界有变化吗?凡人们呢?活得还好吗?昭国还在吗?”
随着他的问题,澹台莲州看到面前的这个岑云谏脸色愈发沉重,眸光也变得黯然。
都不需要听见回答,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就能够对答案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澹台莲州遗憾地说:“还是……不太好吗?”
岑云谏觉得难以开口:“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澹台莲州感到一言难尽……
他有点能够共情此时此刻的岑云谏,明明已经掌控了那么多权力,可是还是时常会觉得无能为力。
但是,要是让他去安慰岑云谏,他又觉得说不出话来。
岑云谏能做的比他要多多了吧,还活了八百年。
以他区区数十年的短暂人生,哪有资格去对岑云谏说教什么。
话说回来,这个岑云谏八百多岁了。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下,依然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用寒暄的口吻对他说:“你倒是一点也没见老……不对,是我妄言了,你是修真的,本来就不会变老……不过,我以为你会把自己的相貌固定在四十岁上下,那样不是比较有威严吗?我都没有见过就死了,哈哈哈。”
话音还未落下,岑云谏就变成了四十岁的中年模样,英俊依然是英俊的,也还是冷冰冰的,只是老了许多。
澹台莲州没想到他还真的变给自己看,吃了一惊:“哦,你四十岁的时候长这样啊,应该再留点胡须更好。”
岑云谏就又长出了一些胡须。
澹台莲州莫名有点慌。
怎么回事?
尊贵的仙君尊上怎么那么听他的话?他让变就变?听话得就好像他的小白一样?
说起来,这个眼神就挺像。
淡漠,冷静,生无可恋,死气沉沉。
不,或许这不能说是死气沉沉,而是沉稳慎重吧?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岑云谏诡异地对他千依百顺,见他不再提出更多的要求,这才不慌不忙地问:“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跟我回去吧。”
澹台莲州不解:“回哪儿去?你们倒是跟我说得清楚点啊。”
白发岑云谏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只手指向另一边:“回现世去,然后杀了他。”
澹台莲州:“啊???”
没等澹台莲州反应过来,他感到灵魂猛然一震,头晕目眩,等到再睁开眼睛,他已经又躺在了水银池的莲花台上,有个人抱着他。
澹台莲州低头看自己的心口,残剑不见了,反而插在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的胸口。
他刚能重新看见,视野黑暗模糊,过了一会儿才变得清晰起来,他看清这个人的脸,正是方才还在好端端对他说话的白发岑云谏。
岑云谏抱着他的双臂已经快要使不上力气了,又一次对他说:“对我说‘去死’。”
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澹台莲州想。
他还没弄清楚眼下发生的情况,他又不是岑云谏的牵线木偶,为什么要照做?
澹台莲州问:“为什么?你先说服我。”
岑云谏咳出一口血来:“现在哪是能跟你慢慢解释的时候,我让你杀了我。”他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我杀死过你,你也杀我,不是正好吗?你就不想杀我吗?”
澹台莲州头疼欲裂。
他的眼角瞥见了什么,定睛一看,是黑发的岑云谏过来了。
这里也有两个岑云谏?!
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发岑云谏就催促他:“快点,杀了我们,只要你一句话就行。”
澹台莲州太不理解了:“你是仙君,我怎么命令你去死。我说‘去死’,难道你就会乖乖去死吗?”
第184章
“你是仙君,我怎么命令你去死。我说‘去死’,难道你就会乖乖去死吗?”
话音刚落,澹台莲州就惊住了,因为真的看见黑发岑云谏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抬剑自刎。
快得澹台莲州都没反应过来,血已经溅了自己一身。
澹台莲州被狠狠地吓到了,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扑过去查看倒在地上的岑云谏。
是他杀了岑云谏吗?
可他不是认真在命令啊?
就算他命令了,岑云谏为什么会一概照做啊?这是怎么回事?
澹台莲州觉得岑云谏应该不会死得这么容易,立即撕下了衣袖的一大块,去给岑云谏进行止血。
这一剑割得很深,喉管完全被割断了,可见在下剑的时候有多么用力,要是换成凡人这时候一定没的救了,但是岑云谏是修真者,是仙君,才没有立刻死去。
这时,白发岑云谏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狠厉可怕:“妖孽,你对本座做了什么?”
刚说完,却又变了脸,对澹台莲州说:“放手,不要救他!”
澹台莲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倒像是岑云谏的精神意识分裂成了两个,正在你争我夺地抢身体的控制权,是以说出了前后不一的话来。
澹台莲州犹豫地问:“岑云谏,你在干什么啊?”
昆仑弟子们见到仙君突然自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地飞了过来,但是进不去结界,只得在外面看着澹台莲州,质问他:“你做了什么?!”
澹台莲州身死,白狼化作白发的岑云谏,白发的岑云谏替死,澹台莲州对黑发的岑云谏说了什么,黑发的岑云谏自杀……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他们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
在昆仑弟子看来,就是突然冒出了另一个仙君,还分不出真假,两个就一起死了?!
随即,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放在了澹台莲州的身上。
凡人。
昭太子。
澹台莲州。
一切都跟他有关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
被仙凡妖魔所有视线注视着的澹台莲州感觉肩膀沉了一沉,不知缘由、莫名其妙地背负起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责任。
倒不是说舍不得岑云谏去死,他有死去的一天,岑云谏自然也有这一天,可是总要告诉他原因,先说服他吧?
在澹台莲州止血的帮助下,黑发岑云谏的喉咙开始飞快地愈合,眼见着要长回来了。
但在伤口处,有黑色的妖气若有似无地溢了出来,一碰到澹台莲州的手,就让他觉得手指像是被刀割一样疼,还燃起了紫色的火焰。
十指连心,澹台莲州疼得想要立即缩回手,可是,他深知自己不能放手,就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依然死死地按着岑云谏脖子上的剑伤,即使火焰沿着手臂烧上来也没有松开。
很快,澹台莲州的双手都被烧得不成样子了,火焰已经攀着他的双手烧到他的身体上,眼见着要把澹台莲州烧死了。
妖火才突然转弱,渐渐弱下来,像是钻回了岑云谏的身体里。
不一会儿,岑云谏喉咙处的伤口愈合的速度终于开始快过了失血,看上去应该没有大碍了,甚至澹台莲州可以感觉到他伤口处的肉芽在蠕动。
活了吗?
澹台莲州松了一口气想。
黑发的岑云谏的喉管愈合了,他垂着眼睫,望向澹台莲州,艰涩沙哑地问:“我杀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要救我?”
现在是哪个岑云谏在对我说话?
是想死的那个?还是不想死的那个?
是想死的那个吧。
闻言,澹台莲州并没有作太久的犹豫,他甚至不太明白岑云谏为什么要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
终于有空可以注意自己的疼了,澹台莲州疼得直吸气,分神对他说:“你问为什么救你?当然是为了救所有人啊!”
岑云谏的喉咙的伤口完全愈合了。
但他没有动,还是躺在地上。
一声不吭。
岑云谏闭上眼睛,一脸苍白,眉头紧皱,似乎是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去算了,他轻声说:“救了我就不能救天下苍生了,还是杀了我的好,你能杀了我的,只有你能杀了我,澹台莲州,杀了我吧。”
黑发岑云谏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慢悠悠地开始说话:“杀了我们,起码能让凡间像之前一样平安至少一千年。”
平安至少……一千年?
是指上一位仙君失踪到下一位仙君出现这一千年吗?
“那算什么平安啊?”澹台莲州不接受地说,“那只是你们昆仑很平安,仙界的其他门派和凡间的凡人们可都不平安。你在说什么呢?”
黑发岑云谏坐起身来,他身上的血渍比之前要更多了,身上散发着不知是妖气还是仙气的气息。
另一个白发的岑云谏也是。
白发的岑云谏没有任何气息,似乎已经完全死去了。
随之,黑发的岑云谏的头发在慢慢地变白,逐渐变成花白,他对澹台莲州伸出手,握着他的双手,治疗澹台莲州手臂上的伤口,问:“很疼吗?”
这不是在问废话吗?澹台莲州说:“当然很疼啊。你身上冒出来的紫色火焰是什么?”
岑云谏答:“是妖火。”
澹台莲州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妖火啊?”
岑云谏闭嘴,又不说话了。
澹台莲州有些急了起来,催促他说:“你倒是说啊,每次一问到关键地方你就开始装哑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专心把澹台莲州手上的伤给治好了,岑云谏才握着他的双手说:“一两句话说不完,我还是慢慢跟你说吧。时辰也快到了。走吧。”
岑云谏拉着他踏了一步,澹台莲州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岑云谏走了一步。
只一步。
“什么时辰?”
澹台莲州刚刚问出口,又一次地感觉到熟悉的灵魂一震,头晕目眩,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回到了那个奇怪的地方,回到了船边。
就好像时间逆流,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站在他面前的岑云谏无可奈何地凝视着他,再一次问:“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澹台莲州。”
没听懂。
澹台莲州没有纠结很久,毫无犹豫、理所当然:“你自己难道不在天下苍生之中吗?”
岑云谏沉默了。
他说:“我可以不算。”
澹台莲州反问:“不算?你若是高于苍生,你为何要救苍生;你若是低于苍生,你又如何救苍生;你若是属于苍生,你又怎能不救自己?”
岑云谏哭笑不得。
他的眼睛看上去疲惫极了,但是澹台莲州的眼睛还是很清澈,只一眼,就像是能把他灵魂上沾附的污浊给涤荡干净,令他平静下来。
他又执拗了。
岑云谏想了想,微微低下头,像是在请教他,谦逊地询问:“所以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救苍生呢?”
澹台莲州从没想过,骄傲到不可一世的仙君竟然会对他低头,不由得怔了一怔,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是岑云谏吗?”
岑云谏困惑道:“是我。”
澹台莲州挠挠头:“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没法回答啊。我只是个凡人,我只是……只是觉得,假如要有谁来救我,那只能是我自己,别人都救不了,哪怕是你。”
岑云谏若有所思。
昊风仙君问:“你们俩谈得怎么样了?还要不要去见天道?”
澹台莲州说:“啊,我想去见的,我还没有见过天道。”
昊风仙君看了他一眼:“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啊,你不记得了吗?”
他见过了?
澹台莲州被问住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见过天道,就好像从记忆里被抹去了。
还没有想明白,岑云谏又对他说:“我们去见天道吧。只是这次要你来交易了。”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我与你详说。”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最近可问了太多“啊?”了,这些个修真的都不爱有话直说,岑云谏比以前改了一些,但本性难移,还是那个闷葫芦的脾气,能独自解决,就绝不多告诉他半句。
岑云谏对昊风仙君作了一揖:“劳烦你了。”
昊风仙君起身,与乾渊真人一起走到一旁,将小船收了起来。
她劝说:“真的要去吗?你是不可能在祂那里占到便宜的。”
听得澹台莲州有些心慌害怕,幸好他应对仙魔也有一段日子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下去。
澹台莲州做足心理准备,说:“见吧。”
他这凡人一生,能做过那么多,见识过那么多,倒也不枉活这三十年了。
……
“莲州。”
“澹台莲州。”
“醒醒。”
澹台莲州被叫醒,他睁开眼。
他看到一片蓊郁繁茂的紫藤萝花,一阵风吹来,花儿簌簌作响。
远处飘来幽远轻忽的钟声。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吓得澹台莲州一个激灵,如被冰水浇头,霎时间无比清醒。
这里是哪儿?
昆仑?
他回昆仑了?
他为什么在这里?刚才……刚才他在做什么来着……
澹台莲州扶着头,头疼欲裂,实在是想不起来。
“澹台莲州,师父找人。”
有人跟澹台莲州说。
澹台莲州这时才看见自己的手,还没有磨出很多剑茧,而且很小,还是个小孩子的手。
身上没有镜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好像是变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呼唤澹台莲州的人又喊了一遍。
澹台莲州连忙应了,走了过去。
他的记忆慢慢地复苏了。
他记得的。
他记起这一天了。
这一天是他原本可以离开昆仑的日子,他十岁,还没有任何能够入道的迹象。尽管被说没有灵根,不具备修炼资格,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放弃,在被询问是要下山还是留下的时候,他因为喜欢岑云谏,所以选择了留下。
果然,一切跟他记忆里的一样重新发生了一次。
他再一次被问要下山还是要留在昆仑,假如留在昆仑的话,那只能做个最低级的杂役。
再来一次,澹台莲州当然回答:“我要下山。”
他说:“请让我下山吧!我想回家。”
第185章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问十几岁的他要不要离开昆仑,他肯定说要啊。
早些回昭国,到他成年之前,还能在母后的身边尽孝几年,也可以给父皇一些治国的建议,让昭国的人早日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他要去找他的亲友们。
杨老将军,他得去救,提早十年,能多活一些人下来吧?
兰药呢?兰药的爹娘已经死了吗?若是能救下来就救下来吧。
孟将军的腿伤早点治更好。
秦夫人还在夫家吧,他怎么上门去见呢?
黎东先生应该还在隐居……
清泉村。
对,他记得清泉村的人们。
十年间献祭了多少童男童女啊?
澹台莲州满脑子想着各种下山以后的计划,完全把岑云谏给抛诸脑后。
这是一个美梦吗?他想,他一直觉得十年太短,多给他十年时间,他可以多做多少事情啊,先去找谁好呢?
请原谅他是个凡人,他看不到几百年后的事,筹划未来的几十年对他来说已经很久远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澹台莲州发现自己捡了一袋子的各种种子。
长大以后都忘了,他小时候是爱在昆仑山上乱捡一些没人要的东西,其中有不少是草药的种子,正好带下山以后去种。
乾渊真人说,仙界的草药和凡间的草药其实没有区别,所以再多收集一些回昭国了以后试着种种看应该也可以吧?
乾渊真人?
想到这里,澹台莲州的动作暂停了一下。
啊,他好像死了一次了,他见到了昆仑前一任仙君昊风,还见到了昊风仙君的师父乾渊真人,然后……然后他去见了天道。
他见到天道了吗?见到天道以后又说了什么?
啊。
头好疼。
记不起来。
但既然他回到了过去,总不会是平白无故把他送回来了。
一定有什么用意。
他尽力而为吧。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
虽然已经跟昆仑报备要下山,但是也没有人催促他,他自己也不急着下山。
大抵是因为脸皮厚了,他想在昆仑多薅点东西再走,那些仙人不放在眼里的小花小草说不定对凡人来说都有奇效。
还有藏书阁也得去一趟,能看的书都看一下,到时候顺路去一趟容国吧。
被遣散下山的孩子们打算结伴离开。
上一次澹台莲州没走,对他们也没什么印象了。
见澹台莲州拿东西,其他孩子也不是笨的,有样学样地收拾包袱,能带走的都带走,尤其是衣袍和剑。
因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昆仑弟子就没阻拦他们。
带他们练剑启蒙的师父不光没有阻止,还给他们送护身符,亲手给每个孩子戴上,叮嘱道:“到家之前不要摘下来,见到妖魔不要逞强,打不过,逃总能逃掉的,应该能保护你们平安无事地回家。”
澹台莲州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在他的记忆里,只记得这个师父毫不留情地说他没有灵根,无法修炼,让他不要再留在昆仑了。原来也不是完全无情啊。
师父又说:“一定要放好,不要沾水,不要损坏。”
师父后来怎么样了来着?澹台莲州回想了一下……他记起来了,再过三年,师父会在一场对妖魔的战斗中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面向孩子们,严厉的修士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别扭的温柔,伸出手,摸了摸小莲州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说:“莲州,你虽不能修炼,但在剑术方面颇有天分,还是不要放弃的好。下山的路并不简单,你们需要团结一致。你是他们之中剑术最好的,也是最聪明的,你要负责带队保护大家,好不好?”
澹台莲州怔怔地点头,“好。”他说,“师父,三年后在不周山遇见一个衣着奇怪的人,你一定要注意,他不是修者,而是妖魔。”
修士愣了一愣,但澹台莲州只是对他笑了一笑,便回头去找其他孩子们,他像个小大人一样,信心满满地说:“走吧,我带你们下山。”
还是一群孩子呢,就算在昆仑学了一招半式,但又顶什么用呢?
他担忧地想:要么偷偷地在后面跟一段路吧?可以吗?
修士亲自把孩子们送到山门,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
还没离开昆仑,其他孩子就知道要紧跟在澹台莲州身边,不可以走远了。
加上澹台莲州一共七个孩子,除了澹台莲州是昭国的,其余有两个幽国的孩子、两个庆国的孩子、一个周国、一个容国,另有三个女孩,三个男孩。
倒是巧了。澹台莲州想。
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定位成保护者,尽管这时候他是几个孩子里面最小只的,但不妨碍他最有威严。
除了跟着澹台莲州走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们之中只有澹台莲州对各个国家描述得头头是道,还能画出一张地图,知道要怎么走。
澹台莲州要大家尽量手牵着手走,每两个人之间不要分开超过三步。
澹台莲州带队带得很好,一路上,他还教大家怎么分辨东南西北,每个人都被分到一张地图,澹台莲州还教他们路上怎么收集水和食物、应该在什么地方休息、怎么躲避野兽等等等等。
虽然身子小了很多,可是同行的人变多了,澹台莲州这一次回去的路走得比上一次要慢,却热闹了许多。
就算帮手只是小孩子,但大家分工,有人去捕猎,有人去取水,有人去布置山洞,干起活儿来也没那么累了。
正是贪玩的年纪,大家也不觉得苦和累,嘻嘻哈哈,倒像是郊游,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心服口服地唯澹台莲州马首是瞻了。
毕竟,这个小男孩真的很神奇。
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会有办法。
但是,也是因为澹台莲州太可靠了。当他把地图分了以后,说大家可以各回各的国家的时候,孩子们都不想走。
“不能跟着你吗?”
“我、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出来的时候我才三岁,已经记不清了。”
“莲州弟弟,我害怕,我一个人走肯定一下子就被狼给叼走了,呜呜呜……”
“我也害怕!”
“我也……”
最胆小的若椰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
他一哭,其他小不点们都跟着哇哇大哭起来,顿时哭成了一片。
澹台莲州跟他们说:“但我接下去打算去清泉村,那里有会吃小孩的妖怪,很吓人的。”
若椰问他:“有妖怪你为什么还要去啊?”
澹台莲州说:“去救人啊。”
边上另个庆国出身叫子蘅的小女孩举起手说:“那我也去!”
其他孩子们面面相觑,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你要去吗?”
“澹台莲州去我也去。”
“可是有妖怪,还是吃小孩的。”
“我们躲在莲州弟弟的后面就好了吧?”
“你们胆子怎么那么小,我们好歹也在昆仑学过一阵子,蚂蚁团结起来还能打败大象,我们跟莲州弟弟一起去打妖怪啊。”
“可、可是我害怕,我的剑术不好。”
“那你赶紧练一练啊!莲州不一定有空保护我们,一不小心可能真的会死掉的!”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全员都决定要跟着澹台莲州走,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们嚷嚷着要组团打妖怪去。
澹台莲州并没有嫌弃他们是累赘,而是盘算着大家要怎么一齐行动:“既然我们人这么多,那我们可以摆剑阵了啊!威力更大!说不定能一次就把妖怪给杀了!”
子蘅胆子大了起来:“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连一个小妖怪都杀不了吗?一定绰绰有余了。”
澹台莲州说:“还是小心为上。”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才想起来一件事:“你们为什么要跟我去啊?”
孩子们挠头:“什么为什么?救人不是应该做的吗?”
澹台莲州回过味来,笑了笑。
是他想得复杂了。
成年人才会去计较利益得失,大概活得越久想得越多,对天真单纯的孩子来说,善是本能,救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回报和理由。
这是每个小孩子都应该做的啊。
又走了十天。
澹台莲州觉得应该快到了,他不厌其烦地跟小不点们说:“到时候要是觉得打不过就赶紧跑,跑回这里来碰头。”
大家认真地对他点头。
正值中午,日头热辣。
大家走得满身是汗,澹台莲州凭着记忆寻到了一片水潭,还没走到,指着对他们说:“我们到那边上休息一下吧,捉几条鱼吃,再装一下水。”
若椰问:“我可以洗澡吗?”
澹台莲州说:“哈哈,可以吧,大家轮流洗澡吧,好多天了,都变脏了呢。”
澹台莲州带头走向水潭,正待要接近,心底却突然钻出一股危险的预感。
他停住脚步,对身后的孩子们说:“你们别过来,我先过去看看。”
说完,孩子们看着个头最小的澹台莲州拔出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水潭边,只是刹那间,水潭突然炸开了。
过了片刻,他们才看清。
不,水潭不是炸开了,是猛地冒出了一只大妖怪,像是把水都炸开了一样。
尽管澹台莲州已经事先跟他们描述过妖怪的模样以及弱点,也手把手教了要怎么应对,练习过很多遍了,但是当他们真的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而恐怖的妖怪时,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都呆站在原地,脚好像被粘在地上挪动不了。
只有澹台莲州是从容的,他给了妖怪一剑,然而似乎是因为他还太小了,威力不足,并没能做到致命。
可这一剑也给了孩子们反应过来的时间,两个孩子跟着冲了上去,一个逃跑了,还有三个仍然僵硬着没动。
澹台莲州一脸肃然,他被水花溅了一身湿,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他还是高估了幼时的自己,这会儿他的练习还不够,并不能一剑杀了妖怪,胜算比他预想的还要少。
是战还是走呢?
得保护那些孩子们。
听见身后已经有喊着“莲州弟弟,我来助你”冲上来的孩子了,自知需要保护别人的澹台莲州反而犹豫了起来。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他差点被反扑的妖怪给直接咬成两段。
就在这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把妖怪斩成两截。
过了一会儿,澹台莲州擦掉溅到眼睛上的血才看清楚了。
一个白衣的孩子落在妖怪的尸体上,正是幼时的岑云谏。
岑云谏回头看向他,语带责怪地问:“澹台莲州,你下山下得也太快了,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澹台莲州:“……仙君?”
岑云谏不紧不慢地收起剑,纠正说:“我现在不是仙君,也不会再做仙君了,叫我‘岑云谏’就可以了。我跟你一起下山。”
第186章
顺理成章地,岑云谏加入他们的队伍。
三天过去,除了澹台莲州,没人敢跟他说话。
以前在同班的孩子里,岑云谏就是最难接近的那个,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澹台莲州是跟岑云谏挺要好的,但随着岑云谏成为第一个成功筑基的弟子,进入内门之后,他们见不到岑云谏,自然慢慢渐行渐远了。
岑云谏怎么来了?
他不可能也因为天赋不行而被告知要下山啊。
听说岑云谏的父母都是修士,他生下来就确定有灵根,好像他刚学会走路就会拿剑了。
岑云谏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们,每日只跟在澹台莲州的身后,像是澹台莲州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
“你们说岑云谏为什么也来了?”
“他要跟我们一起吗?”
“他会仙法,有他跟着更好吧。”
“但是我觉得他是不是只管莲州弟弟,不管我们啊……”
“莲州真的厉害,能跟他那样的怪小孩交朋友。”
篝火旁,正在做饭的澹台莲州用手肘轻撞了一下岑云谏。
澹台莲州不免揶揄岑云谏说:“听到了没?他们说你是怪小孩。哈哈哈哈。”
岑云谏正在专心地处理食材,干脆利落地把一只野兔子给剥了皮,头也不抬地说:“无所谓,随便他们怎么说。”
澹台莲州嘀咕说:“我记忆里,你小时候还有几分可爱,如今直接装入长大以后的灵魂,连那一点可爱都没有了。”
岑云谏用解题般的语气说:“那你说,我要怎么做?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都可以照办。”
澹台莲州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不可爱啊。……唉,算了。”
他面前的岑云谏是他认识的那个岑云谏,作过昆仑仙君的岑云谏。
说实话,有一个相识的人在还是让澹台莲州莫名地觉得亲近,就算这个人是岑云谏也一样。
在作了十年的昭太子后,澹台莲州明白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没有永远的敌人。
再者说了,岑云谏也不是他的敌人啊。
他不喜欢岑云谏了。
自然也不恨岑云谏了。
所以能够安然自若地与岑云谏相处,倒是岑云谏,有时还像是会不明白为什么他笑嘻嘻的。
澹台莲州问他:“你是怎么下山的?你应该不能下山太久吧?”
岑云谏洗了洗手,把剁好的兔子肉扔进了锅里:“到你寿尽之前,我都不回昆仑了,会一直在你身边听你吩咐。”
澹台莲州举着勺子:“啊?那你修炼怎么办?你不是想要作仙君、想要得道飞升吗?”
岑云谏抬起头,径直望着他,一双眼眸毫无颤动,非常坚定:“不,我最想做的不是仙君,是拯救苍生。”
澹台莲州被他看得有点心慌起来:“……那跟你要在我身边有什么关系?我肯定不回昆仑了,我打算回昭国。”
“我知道。”岑云谏似乎是发现有点吓到他了,僵硬地转回头去,说,“我不是拯救苍生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要跟着你。这是第三次了,不能再失败了。”
澹台莲州心往下沉了一沉,他没什么英雄气概地说:“你让我去拯救苍生,我怎么拯救?我没有那么远的志向。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总不能排除了其他人以后只剩下我了吧?可我只活到三十就死了啊,这一次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
岑云谏笃定地说:“是你。”
澹台莲州将信将疑,他觉得岑云谏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岑云谏一向这样,别看没什么亲和力,说起大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昆仑弟子对他那么信仰狂热,为了他前仆后继地去死,还死而无悔。
可惜,澹台莲州不吃这一套。
在他记起自己究竟跟天道谈了什么之前,他还是保留怀疑态度。
不多时,兔肉汤炖好了。
澹台莲州用竹筒做碗,给每个人分了一碗,自己倒数第二,最后一碗给岑云谏。
岑云谏不要,推给他:“你吃吧,我不会饿。”
澹台莲州坚持要递给他:“好歹吃几口吧,你既然想要跟在我身边,那就得融入凡间,总不能一直摆着你的仙君脸吧?那谁都知道你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个凡人了。”
岑云谏又说:“我不喜食荤腥。”
澹台莲州对他的麻烦翻了个白眼:“就你事多,炼成辟谷丹你就肯吃了是吧?哪有那个条件,你是打算把身上的辟谷丹吃完了以后就餐风饮露吗?你刚筑基不久,还没有到不吃不喝的地步吧,我就不信你真的不饿。”
刚说完,像是在回应澹台莲州的话似的,岑云谏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澹台莲州哈哈大笑。
岑云谏红了红脸,一声不吭地接过兔肉汤,正要喝,见澹台莲州看着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澹台莲州,然后才埋头吃了起来,越吃越快,显然是饿坏了。澹台莲州还给他递了两个果子,让他多吃点。
岑云谏不是很想吃肉,这会让他想起作白狼的那段日子。
起初澹台莲州还给他吃生肉,他坚决表示不吃,之后才一起吃人的饭。
倒不是他真的觉得生肉难以下咽,正相反,他觉得生肉比熟食要香,作白狼的时候,光是闻到血腥的味道他就觉得很美味,引诱着他去尝一尝。
就是因着这样,所以他才不能去吃,吃了第一次他就会去吃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到那时,他会不会又想,人肉和妖肉有什么区别?进而忘了自己曾经是个骄傲的修真者。
岑云谏吃完了,回头看到澹台莲州就站在自己边上看着自己,他红着脸,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污,擦了擦脸颊,问:“什么事?”
澹台莲州跟他说:“你有没有学变形易容术?”
岑云谏:“学是学了。”
澹台莲州:“那你变成大人的样子,去告诉清泉村的村民,妖怪已经被杀死了吧,然后再跟他们说要修建一个迷踪阵来保护他们以后也不受妖魔的侵害。”
岑云谏却提出了异议:“迷踪阵只对低等的小妖有用,就算建好了,也不能永世保存,若是失传失修了便没用了。”
在他看来,小妖没必要郑重其事地防备,大魔又防不住,这是一笔赔本买卖。
澹台莲州却说:“有用啊,怎么没用呢?你为什么总想着一劳永逸,永久不变吗?世上有什么是能永久不变的吗?连日月都会变,更何况是凡间?难道要因为一百年后一定会死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吗?能保护一天是一天,保护一年是一年,保护十年是十年,要是以后没用,就等以后再说吧。至少……至少让大家知道,他们要珍惜自己的性命。”
岑云谏沉思片刻,答应了。
……
第二天。
岑云谏变成了二十几岁的模样,带着澹台莲州一起去了清泉村。
澹台莲州并不介意功劳归谁更多,再说了,妖怪本来就是岑云谏杀的。
要是能提早十年救更多人,他不在乎人们歌颂的是谁,只要能成就行。
身为一个孩童的他想必难以取得信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岑云谏作代表出面吧。
清泉村的村民先是听到山林里有妖兽可怕凄厉的惨叫声,但是没人敢去看,大家反而躲了起来。
直到有一大一小两个仙人飞到了村子里。
岑云谏把妖兽的尸体扔在了空地上,说:“这只妖兽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们不用再向它进贡童男童女。”
村民们简直不敢相信,眼神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岑云谏身上没什么人味儿,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
说着,岑云谏还把澹台莲州拉了过来:“这一切,都是我身边的这位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让我做的,他知道你们为妖魔所困扰,所以驱使我杀了妖魔,他还懂得防御布阵,会助你们建起迷踪阵,保护村子。”
澹台莲州愣怔了下,还没吱声,岑云谏扔下他一个人面对村民,转身就走,冷酷至极。
等岑云谏走了以后,村民们只面对着澹台莲州反而放松了很多。
仙人跟妖魔一样对他们来说是让人敬畏的存在,当然,一国的王子也很尊贵,可起码和他们一样是凡人啊。
澹台莲州把小朋友们都叫了过来,一起修建阵法,比上一次还提早了几天结束。
岑云谏则变回了小孩子的模样,也沉默地干活儿,从不偷懒。
村长给他们整理了一间茅屋睡觉,每天都可以吃饱饭,管他们叫“小仙人”。
澹台莲州说:“我们不是仙人,我们都是凡人,只是在昆仑学过几天艺而已,这本来就是我们应当做的。”
村长诚惶诚恐地说:“小仙人谦虚了。”又说:“可惜,上一次我太害怕了,还没来得及亲口感谢那位大仙人,若是能亲口对他说声‘谢谢’就好了。”
澹台莲州好笑地睇了岑云谏一眼:“我会帮你转达。”
等村长走后,岑云谏才说:“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感谢,只是因为我应当这么做罢了。不必谢我。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做。”
晚上。
累了一天,孩子们都倒头就睡,挤成一团来取暖。
澹台莲州最后看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岑云谏:“你又不睡?”
岑云谏眼睛都不睁开:“我练功。不用管我。”
澹台莲州懒得劝他:“那我去睡了,寅时末叫我起来吧。”
不多时。
岑云谏就听见了澹台莲州的安稳入眠的呼吸声。
澹台莲州睡得很沉,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梦呓:“小白,好冷,快过来给我抱一下……”
岑云谏睁开眼睛,看向他,伸出手,想触摸却在只剩分毫的距离时停住了。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给澹台莲州掖了掖被子。
第187章
澹台莲州一行人告别了清泉村的妇孺老少,再次踏上了旅程。
他觉得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脚程,若要把几个孩子送到家再回昭国,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但是真的任由他们自己回家,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放心。
他想,还是先去昭国,然后请父王母后派人送孩子们回家,再招兵买马去碎月城救人。
如此决定之后,澹台莲州径直往昭国国都赶去。
他没有再选择找商队搭车。
如此反而省了一些事,除了在路上遇见了几次小妖魔,让大家一起磨炼了一下剑术,一路平安无事。
七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过数月的工夫就有脱胎换骨之感。
万事开头难。
澹台莲州记得自己上次二十岁时下山没遇上什么难题,这次提早了十年,倒是多了很多困难,所幸并不是完全无法克服的,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也就过去了。
路过黎东山的时候,澹台莲州想了想,给黎东先生写了封拜帖,尝试着能不能早点认识,但是他家看门的老汉还以为他们几个孩子是闹着玩的,连竹简都没有收,就把他们给赶走了。
没办法。
澹台莲州只好暂时作罢,继续赶路了。
……
几天后。
黎东先生听说了清泉村发生的事情,叫来了村民详细地问了问:“……你们说,是有几个小仙人出现,杀了妖魔,还帮你们建了阵法?”
村民憨厚地说:“啊,他不让我叫他‘小仙人’,是我们自己非要这么叫的,带头的人好像是昭国的王子,叫作‘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黎东先生复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抽了一口烟,笑呵呵地说,“澹台确实是昭国的王族之姓,只是有没有这个王子我却并不清楚,你叫他‘小仙人’,他还很小吗?”
村民:“十岁出头的样子,还是个嫩生生的娃娃哩,但是他什么都知道,根本不像个普通孩子,先生,是这世上本来就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黎东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是的话,那他就是天降的圣人吧。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村民:“应当是回昭国了。”
……
澹台莲州这次路上走得很快,花了三个月就跟小伙伴们一起赶到了昭国。
但是,这时他才发现一个问题——他压根进不去王宫。
别说走到宫门口了,光是接近就被巡逻的士兵给赶走了。
几个小孩张口就说要见一国之君,谁会轻易相信?
澹台莲州着急地说:“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跟我母后长得很像的,我真的是三年前失踪的大王子。”
士兵笑说:“哈哈哈,什么大王子?我从来不知道昭国有王子。小朋友,你不要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冒充王子,这是重罪。”
澹台莲州:“……”
他正要上前,岑云谏拉住了他:“我们想别的办法吧。”
他们虽然说一路上风餐露宿,但是昆仑的道袍纤尘不染,稍微洗洗就干净了。澹台莲州细心地照顾着孩子们,既然没办法马上见到父母,干脆先歇歇脚,整理一下仪容。
他就着一面铜镜看自己的脸,左看右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明明长得很像我母后啊,他们为什么认不出来呢?是没有见过我母后吗?”
岑云谏冷不丁地说:“不会那么顺利,就算再重来一次,天道也不会让我们顺利的。”
孩子们问:
“天道?天道是什么?”
“你们俩又在说别人听不懂的话了,倒是告诉我们一下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澹台莲州解释说:“天道就是天地运转之道,我也不清楚祂究竟是什么、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我想,万物的降生应该都是祂的意愿。”
几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觉得澹台莲州太厉害了,明明是一起上的学,为什么澹台莲州的嘴巴里总是能够蹦出他们听不懂的词语呢。
岑云谏:“告诉他们干什么?”
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啊。”
两人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拍一下他的肩膀,劝说:“都重来了,你就不要再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跟人说了,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嘛,说不定会想到办法呢?”
岑云谏对他的乐观很是无语,却又没有反驳,他思考了一下:“你说得是。”
澹台莲州:“欸?!”
岑云谏抬头:“你吃惊什么?”
澹台莲州:“你竟然没有反驳我,而是认同了我说的话。”
岑云谏:“……”
……
他们在路上赚了些钱,不过昭国王都买东西贵。
澹台莲州又觉得既然快到了,不必再抠抠搜搜,他自己节约就算了,不能让孩子们饿着肚子啊。
于是吃了两顿好的就把钱给花完了。
现在可好,要继续露宿街头。
原本找了一棵树,但还没有铺好席子,附近的宅子就有几个男仆冲出来赶他们走,说不许他们睡在这里有碍观瞻。
没办法,澹台莲州只好带着孩子们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今天的铩羽而归让大家都有点灰心,这时候又饥又渴,没想到他们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能找到水和食物,在城里竟然连一口水都没的喝。
纷纷抱怨起来。
“莲州,怎么回事啊?你不是王子吗?”
“我们今天睡在哪儿啊?”
“我好饿啊,我想吃烧鸡。”
“还烧鸡呢,都怪你吃烧鸡,一个人吃三只,把我们都吃得没钱了,不然还有馒头吃。”
“那不是莲州让我敞开吃饱吗?这几个月来我都没一天吃饱过,呜呜。”
“你胡说呢,在清泉村的时候你不是也一个人吃四五碗饭啊。”
“那不能算吃饱啊。”
叽叽喳喳。
走着走着,岑云谏像是觉得头疼地皱了皱眉,忍不住回头呵斥道:“噤声!”
顿时犹如秋风扫落叶,孩子们都闭上嘴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指了下前方:“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前面应该有一座土地庙,我们可以在杂间过夜。很饿吗?我去给你们找点东西吃。”
岑云谏严厉地说:“你怎么能这么惯着他们?让他们去找。”
澹台莲州袒护:“几个小孩子怎么能让他们到处乱跑,多危险啊。”
岑云谏:“你现在也是个孩子!你别忘了!”
两人拌嘴的时候旁人是不敢插话的。
然后澹台莲州遇见了第二个问题。
他记忆里的土地庙这时候似乎还没有建成,这里还是一片树林,别说杂间了,连一堵墙一片瓦都没有。
澹台莲州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记错了……”
大家想到澹台莲州是他们之中最小的孩子,刚被岑云谏骂了,也自我反省起来,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睡在林子里吧。今天不是很冷也没有下雨。”
“是啊是啊,天气这么好,正好可以一边看星星一边睡觉。”
“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再去找东西吃吧,一定能找到东西吃的。”
“我今天好像看到有地方招人,我们去做工赚点钱呗。”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夜空,说:“嗯,今晚上是不会下雨。我们找个能够避风的地方睡觉吧。”
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女孩子和女孩子睡在一处,男孩子和男孩子睡在一处。
岑云谏还是不睡,守着他们。
他跟澹台莲州说:“今晚上就准我守着不睡吧。”
澹台莲州反问:“我还有资格管你不成?”
岑云谏:“你放心睡就好了,最近几天你都没睡好吧。有我在,不用担心。……先前我是向你作了一些承诺却没有做到,但是今天我不会出错的。”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啊,那些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没关系,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我们现在是伙伴了嘛。”
澹台莲州说得很洒脱。
但是他越是不在意,岑云谏就越觉得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
他明明是想要化解跟澹台莲州之间的孽缘的,但是为什么听澹台莲州说没关系,他反而不能接受呢?
孩子们围在火堆旁睡着了。
澹台莲州没敢睡死,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好像有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过去。
远处似乎出现了几个人影。
岑云谏起身,拔剑走过去,低声说:“别吵他睡觉。”
太累了。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澹台莲州是最晚一个醒来的。
他生病发烧了。
这下可乱了套。
没有了澹台莲州指导,他们都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好,一片慌乱起来。
“莲州病了?怎么办?他之前都没有病过。”
“要吃药!但是吃什么药呢?我们有钱买药吗?”
“我们没钱啊……没钱也得治病啊,我把我的剑给卖了吧。路上不是有人想买吗?应该可以卖几个钱的。”
“够不够啊?那我也把我的剑给卖了!”
“对了,岑云谏,岑云谏没有带什么药吗?有没有可以给澹台莲州吃的?”
岑云谏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没有这种生小病的经验,出来得很急,是以没有做足准备。
他带了药,但是凭他现在的等级也弄不到特别好的药,其中有一颗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他本来是想要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的。
不。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岑云谏把澹台莲州抱起来喂了药,仍然不放心,背起他,说:“我们得找一间可以住的屋子,不能再让他着凉了。”
第188章
澹台莲州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铺上。
他问身边的岑云谏:“我们这是在哪儿?”
见他额头冒汗,岑云谏边给他擦汗边说:“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几个人,他们自称是济慈堂,专门收养无父无母的孩子,他们可以收留我们。”
澹台莲州又看向自己周围,问:“孩子们呢?大家还好吗?”
岑云谏说:“他们去干活儿了,这里留我一个人照顾你就够了,不用都守在这里吧。”
澹台莲州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被他乌黑的头发衬着,显得好虚弱,他望着天花板,说:“我还是太弱了。”
岑云谏则说:“这一次你下山得这么早,身体都没有被调理过,练功也不足,自然会病倒。”
一言点醒了澹台莲州。
他意识到,上辈子他在昆仑的十年不是白待的,不光是昆仑上日以继夜的灵气滋养、劳役锻炼,还有岑云谏给的仙丹,以及偶尔的双修等等,也让他拥有了凡人难以匹敌的身体资质。
他提早下山了,在昆仑养出来的身体当然也没有了。
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得必有失。
他的失处原来就在这儿啊。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岑云谏,你还能修炼到上辈子的剑术高度吗?”
岑云谏说:“能。为什么不能?”
澹台莲州可真佩服他这种不管遇上什么都不可一世的自信,有时候也可以说是一种纯粹了。
岑云谏在木盆里洗巾帕,发出轻轻的水声。
澹台莲州忽然想起来,苦中作乐地笑了几声:“之前也有一次,我生病了是你救我,你还记得吗?谢谢你了,岑云谏。”
岑云谏的动作停下来,光从窗户照进来,斜斜地打在澹台莲州的身上,但跟他隔了一线,他说:“不用谢。那次……那次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那一次的相救就像是他与澹台莲州之间的关系的缩影。
绝大多数的时候,不,应该说几乎全部的时候,他的心里都装着天下大义,坚定坚决地一往无前,可一见到澹台莲州总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数,控制不住,等到事情过后,冷静下来,他又会回到正轨上。
【不,我没有心乱,我只是为他解毒而已。再者说了,跟他亲近的人是我又不是你,那时的你正在门外。】
就在这时,岑云谏意识海里另一个声音响起。
在澹台莲州看来,岑云谏很平静,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其实岑云谏的意识海里已经不是第几次吵翻天了。
【你本来就是一魂,为什么要反驳我?如今你有我的记忆,我也有你的记忆,我还比你年长,应当由我来主导控制。】
【你都完全入魔了,入魔了五十几年,已经铸成诸多大错,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之上?就算是要保护澹台莲州,也应该让我来。】
【保护他?你还什么都没看穿,你之前不是还想要任由他去死吗?你太年轻了……】
【你就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吗?不过白白多活了八百年,我清理昆仑还比你要快。】
【也入魔得更快。】
他们暂时还分不出高低。
毕竟还共用着一个灵魂。
只是达成了一致,不管是哪个岑云谏都认为应该配合澹台莲州的重生,辅助澹台莲州成为救世之人。
而且因为他们性情都很冷淡,所以澹台莲州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同。
……
过了两天,澹台莲州恢复了健康。
还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所在的这个收养孤儿的济慈堂正是王后出资办的,每过一段时间,王后还会亲自过来看看孩子们过得怎么样。
当然,生活在这里的孤儿并不是来享福的,都得干活儿,吃得也很清苦,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去找工作,自己做工养活自己。
澹台莲州醒来以后当然也要去干活儿,他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很快就加入了,顺便把原来住在这里的孩子们都认识了一圈,打听到了不少事情。
澹台莲州让大家不要把自己是王后所出的王长子的消息给说出去。
因为他自己也迷惑了。
他问了不少人,有人说王后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不知道性别,有人说不知道王后有没有过孩子,还有人说王后生过一个公主,而不是王子。
澹台莲州自己心里也虚了。
他私下自己也不确定地跟岑云谏说:“你说又重来一次,一切会不会有不同,我不是我娘亲的孩子了?他们说都不记得有我这个人欸,要是我不是昭国的王子,那我该去哪里呢?难道我有别的父亲母亲吗?”
岑云谏却说:“我觉得一定没有变,这应当不会有变的,我的父母就没有变。等过些日子,王后过来了,当面亲自问一问吧。”
大抵是因为太闲了,澹台莲州问他:“你的父母?说起来我都没见过你的父母,听说在你出生后不久,他们就去世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岑云谏说:“没什么特别的,父母就是父母。但这是一切因果循环,有他们才有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既然有我,肯定有他们存在。要是你母后没有生下你,那世上怎么会有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听懂了,乐观地说:“你说得是,要是我的母后没有生我,那我就不是澹台莲州,说不定是慕容莲州、赫连莲州了,哈哈哈。”
……
林姨是济慈堂的管事。
她刚出嫁没多久丈夫就去世了,随后守寡了二十年没有再嫁,因为她的心性坚定,被王后所听说,便召了她到跟前,问她要不要做个类似女官的角色,照顾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们。
她欣然允之。
如今已经一年多了。
一共照顾了三十六个孩子,其中有八个是最近刚来的。
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都不太寻常,她一直认为这些孩子是从某个地方一起逃出来的,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这衣服的料子很好,是她没有见过的。她想,大概是其他国家的布料,她只是个没有离开过昭国的妇人,没见过也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
除了那个昏迷的孩子,其他的孩子似乎都不是昭国人,说着一口别扭的昭国话,但他们挺聪明的,没过几天就学会了昭国话,而且似乎读过书,也会写字,有几个还说知道自己有父母,但是不知道现今在哪儿,还有没有活着。
虽然她对孤儿们是一视同仁的,但是还是不免有些偏心更聪明更漂亮一些的孩子。
因为他们来了以后吃了不少存粮,所以又得去买了。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孩子,开销也更大了,她不准备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去找王后。
寻了个晴日,她坐车去了王后隐居的府邸,向其禀告了最近新收留了八个孩子的事。
王后恹恹地躺在榻上,无精打采,不过是多几个孩子罢了,她养得起,便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说:“你去领钱吧。”
林姨还献上了一份新名单,记了新来的孩子们的名字,她说:“这几个孩子的来历似乎有些稀奇,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似乎出身都不错,能识文断句,还会一些剑术,有好几个人的名字也取得很好听,不像是被遗弃的孩子,或许是走丢了。”
王后这才来了点兴趣:“哦?是吗?”
她稍稍支起身子,让侍女把竹简捧到她面前展开给她看。
王后扫视竹简上的名字,看到其中一个,僵了一僵,一下子坐直了起来:“……莲州?有个孩子叫莲州?这可是个好名字啊……他是男孩女孩?今年几岁?”
林姨说:“是男孩,十岁多的模样,他长得很好,尤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说着,她看了看王后的脸:“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他面熟,原来他是长得有几分像您。”
……
若椰捂着肚子跑来问澹台莲州:“莲州弟弟,今天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我饿了。”
澹台莲州说:“好像要等到林姨回来再做饭,再等等吧。”
岑云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饼,掰了一半给若椰,另一半给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说:“你又把口粮省下来了啊?不要留给我啊。”
说着把那半块也给了若椰。
“莲州!莲州!”
“我来了,怎么了?”
不等岑云谏,澹台莲州跑走了。
他觉得还是不要考虑那么多了,先过好眼下再说,急也没有用。
小伙伴叫他去帮忙拧衣服。
济慈堂接了一些洗衣的单子来赚几个钱。
院子里挂了绳子,晾满了衣服。
更年长一些的孩子本来是想要刁难他们几个新来的孩子的,故意让他们拿很多衣服,然后他们就看见小小的澹台莲州把堆在盆子里比他还要高的湿衣服都给抬了起来,连气都不喘一下。
过了一会儿,前院好像有什么热闹,似乎是林姨回来了,孩子们都跑去看了,但澹台莲州想要把活儿干完了再去,就留在了院子里。
岑云谏拨开一件衣服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干起活儿来。
澹台莲州一边抖衣服,一边说:“谢谢。”
岑云谏:“我本来也得做的。”
澹台莲州心想:这可不是上辈子的岑云谏说得出来的话。
啧啧,仙君亲手晾的衣服。
正晾着衣服,院子里好像来人了。
澹台莲州起先没有在意,只是被声音引着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看,他看见一个华服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进了这间小院子。
澹台莲州第一眼还没认出来。
女子也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走了,走了几步以后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
澹台莲州也呆住了,傻傻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想喊“母后”又卡在了喉咙。
直到王后眼眶发红,对他说:“小驹儿,是吗?”
澹台莲州久违地听到这个小名,觉得自己一瞬间变成了真正的孩童,撒腿扑了上去。
第189章
澹台莲州跟他的朋友们一起住进了昭国王宫。
昭王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感到十分惊讶。自从澹台莲州被仙人带走了以后,他尽可能地不去提这个孩子,免得惹起了王后的伤心。日长月久,新来的宫人们已经不知道王子的存在了。
他记得这孩子离去时还是个顽皮骄矜的性子,像个猴子,短短三四年没见,虽说还是小孩的模样,但是看上去聪慧沉稳了很多,甚至要把他这个父王都比下去了。
澹台莲州回宫没多久。
天下闻名的黎东先生便送上门来,表示听说了王子的贤名,爱才心起,问王子是否还缺老师,若是缺的话,他可不可以毛遂自荐。
昭王又吃一惊,黎东先生是幽王、庆王都请不动的人,竟然主动要给他的儿子作老师?
随后听说了一些“小仙童们”的事情,难以想象是他那还没有小树高的儿子干出来的,一时间欣喜若狂——他本来还发愁王后不乐意跟他再生个孩子,这下可好,昆仑把他的儿子给还回来了,还教导得这样好,那他就不用再跟人生孩子了。
他立即宣布将澹台莲州封为太子。
给澹台莲州赐了一座宫殿和许多仆人,治国之道、君子六艺全都教上,他是学不会了,但是他儿子还小啊,可以学。
结果出现了更出乎他的意料的情况,澹台莲州竟然对经学典籍说得头头是道,治国的法子似乎已经会了,有次见他对大臣说的话答不上来,还在边上提醒了他,让他颇为羞愧。
爱屋及乌之下,昭王给澹台莲州带回来的同伴们也送了许多东西,他知道这些都是难得的人才,想要把他们留下来以后作官,多好啊。
其他小孩都还算好哄,只有那个叫岑云谏的,最是古怪,送他什么都淡淡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书籍玩具,一概不感兴趣,只要求跟澹台莲州住在一起。
他每天就在澹台莲州的床下打地铺睡觉。
昭王都没见过这么忠诚的仆人。
或者说,像是一只守着主人的恶犬。
明明这孩子也长得像模像样,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王后对孩子们也疼爱有加,当澹台莲州提出想要派人护送孩子们回家时,她爽快地答应了,都不想要去求昭王,她自己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卫兵。
岑云谏对此提出了异议,私下与澹台莲州说:“你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都送回家去?像你父王说的那样,把他们留下作官不好吗?以后,他们可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澹台莲州却说:“可是,小孩子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很可怜啊,就算要作官也可以等他们长大以后,在长大之前,还是有父母的陪伴更好。我觉得,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长大以后性情似乎会比较残忍。”
岑云谏皱了皱眉:“……你在骂我?”
澹台莲州打哈哈。
岑云谏又问:“若是他们的父母不在了,又或者不是好人呢?”
澹台莲州说:“那再把他们带回来,我亲自教导。”
……
既然回来了,那么,很多计划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回宫的第二天,澹台莲州就向父王禀告了碎月城守军的事,请父王派兵过去营救。然而,被敷衍了好几天了,他再次问起,遭到了明确的拒绝。
昭王为难地说:“莲州,你要什么东西,只要父王给得起,你能换别的东西要吗?能给的孤都能给。但是调军不是儿戏,你说让人去救碎月城,你看我们昭国拿得出这么厉害的军队吗?到时孤在廷议上提起,他们怕是都要骂孤……”
澹台莲州坚决地说:“那也得救啊,父王!”
明明他二十岁回来的时候,父王对他言听计从,现在竟然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哄了……当然,他现在的确还是个小孩子。
昭王仍然不肯松口。
不得其解的澹台莲州去请教了黎东先生。
黎东先生道:“太子如今尚且年幼,何必如此心急?不如问王上讨要一支军队,练上三年,为时也不晚吧?照您所说的,碎月城的将军还可以守九年。”
澹台莲州难掩心焦地说:“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如今我已经知道了,又怎能做得到心安理得地冷眼旁观?先生,多等一天,就让他们多受苦一天啊,说不定我能救出更多人。”
黎东先生问:“碎月城地处偏远,从两百年前开始就是昭国流放犯人的地方,留在那里的守将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出身,有必要为了他们做到这种地步?”
澹台莲州说:“被留在那里的人或许也是我,我救他们是为了救我自己。”
黎东先生笑了笑:“您若是想要尽快救人,便不能只靠自己,或许,该借助一些外界的力量。”
澹台莲州沉吟起来:“外界的力量啊……”
他想到了岑云谏。
他如今还有没有能力孤身闯到碎月城去。
而岑云谏呢,若是十年后的岑云谏,单枪匹马救出整个碎月城的人都不在话下,但是现在的,还没有那么厉害的修为。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只能在适合的时候相遇,早了晚了都不对。
……
夜里。
岑云谏见澹台莲州睡不着,便主动问:“你还在想碎月城的事吗?”他不是很有把握地说:“或许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我们现在还小。”澹台莲州坐起身来,摇了摇头,“对你们修真者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为什么不能真的像是弹指一挥间一样,十年唰地就过去了呢?我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岑云谏:“不慢了。以前不还是你劝我不要着急?如今倒轮到你着急了。”
澹台莲州:“不疼你在身上,你当然不着急。”
岑云谏:“疼?你会为他们疼吗?”
澹台莲州:“当然会啊,心会疼。仙界的人牺牲时,你就不会心疼吗?”
这还真的问住岑云谏了。
心疼吗?他会心疼吗?
在意识到自己所杀的那些假的澹台莲州都是昆仑弟子,他其实是把昆仑的精锐弟子屠杀殆尽时,他的全盘计划都被打翻,八百多年的布置都化作掌中沙,他是难受了一下。
可你要问在这之前,他在清洗昆仑、清洗仙界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他还真没有。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胜者生存,败者亡,这是整个修真界所有人真正遵循的规则。
杀或被杀,他都没有什么感觉。
他时常不能理解澹台莲州的仁慈,在他看来就是优柔寡断,是绝不可取的。
岑云谏想了许久,没能想明白,问:“澹台莲州,你是怎么区分这些人里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呢?”
澹台莲州被他给问笑了:“你是怎么分的?”
岑云谏:“可以帮我做到我想做的事的人是有用的,不能做到的就是没用的。”
他一向是这样办的,简单明了,干脆利落。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那以前的我对你来说就是没用的,是吧?所以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舍弃掉,可你为什么能够笃定这次的我是有用的?你看看现在的我,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想过好眼下的几十年。——先假设我这次能活过三十岁,活个几十年,甚至活到一百年。假如你付出了最适合修炼的这百年时间在我这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一点用也没有,你该如何自处呢?”
还没等岑云谏回答,澹台莲州抬头看到了什么,低唤出声:“啊,你看。”
一只银光闪闪的蝴蝶从窗棂的缝隙间飞了进来,落在了岑云谏的指尖,幻化作一封信。
澹台莲州问:“又催你回昆仑?”
岑云谏说:“我师父来找我了。”
澹台莲州一溜烟从床上爬了起来:“你要被抓回去了?”
话音未落。
宫殿上就响起了一个浑厚深沉的声音:“岑云谏,我知道你在此处。”
澹台莲州抓起一件外衣跑出去看。
正值冬日,原本从昨晚开始就下起了一场雪,看天象应该要下三天三夜,但是此时的紫微宫上空的雪云都被驱散了,皎洁的明月露了出来,把宫殿照得一片彻亮。
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檐牙上,一派道骨仙风。
好像是掌门?
澹台莲州想:不愧是岑云谏,资质好到让昆仑的人亲自来抓。
岑云谏也跟了出来,站在澹台莲州的身边,抬头看向师尊。
掌门居高临下地说:“岑云谏,你不告而擅离师门多日,本座念在你是初犯,这一次,你随本座回去就不追究了。”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真好说话啊。”
掌门问完,岑云谏并没回答,而是转过头来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指示。
澹台莲州:“……你看我干什么?
“就算我想要你留下来,我也没办法拦住掌门,把你留下来啊。”
岑云谏擅自只听前半截:“只要你想要我留下来。”
——啊???
澹台莲州莫名觉得,他听命的样子还挺像小白的。
可这时候小白还没出生吧,他还能在上辈子相同的地方救到小白吗?
第190章 第二十一到二十二回
【第二十回】
怎么会想到小白身上去?
澹台莲州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奇怪。
岑云谏正在严肃地思考,他下山找澹台莲州的用意,一是为了保护澹台莲州;二也是想试一试昆仑会不会来抓他。
要是昆仑要抓他,那就说明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取代的“容器”。
大抵魔种不是随便种在谁的身上都可以的。
正想着,看到澹台莲州在笑,他顿时间没了脾气,不合时宜地问:“你笑什么?”
随之,掌门也落在他们的面前,说:“岑云谏,你玩够了,也是时候该回昆仑了吧?”
澹台莲州低头看,白雪上没有脚印,并没有真的踩上去。
对曾经的老师,岑云谏也无法做到完全的信任,他不确定掌门知不知道魔种一事,他正色恭敬地道:“师父息怒,弟子并没有叛出师门的意图,相反,弟子正是为了昆仑才特地下山。”
“为了昆仑?”掌门紧紧盯着他,但岑云谏仿佛浑然不觉似的,依然淡定自若,完全没有违反了门规的自觉,“你倒是说说看。”
岑云谏冷漠地说:“不能细说。时机到了,本……我自然会向你禀告。”
澹台莲州:“噗。”
澹台莲州忍不住笑了。
他在岑云谏这个闷葫芦的性格上吃过多少瘪,这一次终于是看岑云谏让别人吃瘪了!
岑云谏皱了皱眉。
掌门又看向一旁的澹台莲州。
这两个孩子……真是奇怪。岑云谏怎么不敬畏他了?岑云谏不怕他也就算了,澹台莲州为什么也不怕他?
发现自己在被看,澹台莲州抬起头,粲然一笑:“掌门好。”
掌门说出了他的名字:“澹台莲州。”
这让澹台莲州有几分惊讶,他没想到掌门这时候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掌门笑了笑,一改之前的厉色,变得慈祥和蔼:“你们这几个孩子我都知道啊,只是没想到岑云谏跟你的友谊这样深,竟然为了你而擅自离开昆仑,是你让他一起走的吗?”
澹台莲州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可没去找过他,是他自己要走的。”
岑云谏大概感觉出他的意思了,澹台莲州这是并不想留他,他扭头定定地看着澹台莲州,看得对方头皮发麻。
澹台莲州:“……我是没叫你下山啊。”
岑云谏:“但我们现在是一伙的。”
兴许是因为看两个孩子年纪小,觉得岑云谏是不懂事,所以掌门好脾气地解释说:“既然已经记在了昆仑的名册上,就不能不告而别,你若是想要离开师门,得先接受昆仑的惩罚。”
岑云谏问:“什么惩罚?”
掌门并不留情地说:“折了本命宝剑,断了经脉,从此不再拿剑。”
明明是对岑云谏说的,但是澹台莲州却觉得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冷彻骨髓。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被挑断经脉从此不能再拿剑,又更何况是岑云谏?
岑云谏不可能接受得了的。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倒还算淡定,脸色没怎么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记得有这个惩罚啊……只是对我的吗?师父,不可以把我算作外门弟子吗,外门弟子是可以在凡间行走吗?让我留在凡间修炼,也用不上昆仑的资源,不行吗?”
他个子还不算高,口气却很大,被师长找上门来抓了还说得一套一套,掌门好险没有被他逗乐,又觉得这个孩子果然是可造之材,天生就有这种从容不迫的风度。
但他还是要说:“不行。”
岑云谏尚且稚幼的脸绷紧了,他想要向澹台莲州寻求精神上的帮助,结果一回头就看到澹台莲州已经走远了:“你去哪儿?你就不留我吗?留下我,对你、对天下,有很大帮助,澹台莲州!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拯救苍生吗?”
澹台莲州问:“你连眼前的自己都无法保全,又何谈拯救苍生?不要好高骛远了,岑云谏。”
岑云谏怔了一怔,渐渐冷静下来,他不是傻子,不是没听出来澹台莲州的话不无道理。他自己也正是在为此而发愁,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回昆仑,可是面对掌门,他想不到如何破局。
而澹台莲州就在他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寝宫里。
岑云谏手中握着的剑垂落下来,一时间泄了气,刚要低下头,又听见开门的声音,澹台莲州捧着一件紫貂披风走出来,走到岑云谏的面前,给他穿上:“你现在修为不高,受不了严寒,我母后特地为你做的,穿上它再走吧。就算你回昆仑了,我们也还是朋友啊,等你能下山办事了,我们再来往,好不好?”
澹台莲州故意眨了眨眼睛。
岑云谏瞬间被哄好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一向习惯来硬的,可惜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配来硬的。
给他十年。
起码给他十年。
掌门问岑云谏:“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岑云谏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澹台莲州看他受了气还不得不忍住,没办法再发那不可一世的仙君脾气就觉得有意思,真想再多看两眼。
岑云谏没好气地对他说:“还有别的,你得给我。你答应过我的。”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听懂:“什么别的?我答应你了?”
岑云谏难以启齿地说:“小时候,你答应过我,有一些点心,有机会的话,你要请我吃,桂花糕、豌豆黄、麦芽糖,还有果脯蜜饯,春天吃桃子,夏天吃杏子,秋天吃柑橘……”
澹台莲州听傻了,依稀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在他真正的小时候,他曾经跟岑云谏说过这些,十几二十几年过去,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岑云谏还记得。
尤其是想象岑云谏以他本来的样子,低下头来,问他讨要孩童的零嘴。
澹台莲州拿不出来,哑口无言:“你先前怎么不问?”
岑云谏不说话。
澹台莲州猜想:一定是不好意思,岑云谏就这个臭脾气,总要让别人猜他心里在想什么,偶尔提出要求也是像这样硬邦邦的,永远不肯服软。
澹台莲州:“你等等,我现在去问问我的父王母后还有没有,有多少给你拿多少,让你带回昆仑去。”
一说到回昆仑,岑云谏就郁闷起来了。
澹台莲州奔去找他父王。
昭王早就被动静给吵醒了,但是躲在屋子里没敢出去,见儿子过来,才心惊胆战地问:“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孤听说有个仙人突然飞过来了?是什么人啊?发生了什么?孤可以问吗?你可以说吗?不能说就算了……”
澹台莲州径直问:“岑云谏还是内门弟子,师长来接他回昆仑,父王,儿臣想拿一些点心给他带去,还有吗?”
然后一一说了自己想要的点心。
昭王苦恼地说:“没多少吧,大晚上的,没有做啊……你母后不许孤铺张浪费,要削减开支,连孤画画的纸她都要算钱。如今灶旁不是十二个时辰从早到晚都备着人的了。”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有多少拿多少吧?母后呢?”
昭王:“她还在睡,没有醒……孤没有让人去叫醒她。”
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王后的讥言:“怎么?你是怕这次仙人也是来带走莲州的。你觉得再来一次,本宫可能会不顾一切去阻止是吧?”
澹台莲州连忙说:“母后,我不走,只是我的朋友要回去了。”
王后说:“我听见了,我这就让人去给你准备。”
不多时,装了满满一包袱。
王后问:“母后可以陪你去吗?”
澹台莲州点点头。
雪云重新笼罩了起来,落雪却已经停了。
王后亲自提了一盏灯,牵着澹台莲州前往去见昆仑之人。
岑云谏仍在原地等他。
澹台莲州原想小跑过去,可是被母亲紧紧地抓着手,这么冷的天,母亲的手心里却出了汗,湿答答的,没用什么力气,可他就是被抓住了。
王后定睛看了这个仙人几眼,并不知道这位是不是上次带走她孩子的人。
过去的三四年里,她曾经设想过重见的场景,她总想,别管是神还是仙,谁要抢走她的孩子,她都不会宽恕。
但是如今真见了,竟然不觉得多么生气了。
仙人是仙人,凡人是凡人。
从此以后各不相干就是了。
不相干了。
澹台莲州把包袱递给岑云谏:“喏,给你,应该够你吃好几天了。”
但是,这些凡间的东西可以带进昆仑吗?可以留在昆仑吗?岑云谏本人不是最讨厌这些吗?
岑云谏已经收起了剑,抱着包袱,低头闷闷的,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澹台莲州福至心灵,竟然觉得自己能够猜出个一二来,他想:岑云谏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已经再来一次,命运却还是不能够按照他所设想的进行?
哈哈。
这就是天道啊。
仙君啊仙君,您太强了,您总觉得自己强大到可以掌握命运。
澹台莲州笑着跟他告别,光照亮他的脸,显得这个笑容很温暖,他说:“有缘再见了,岑云谏。”
【第二十一回】
八年后。
碎月城。
杨老将军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半夜,他累得快要睡去,终于等来了一只小老鼠,老鼠的身上绑着一块羊皮,因为太小了,只能写几个字。
写着:西方,辰时,全军。
他看懂了。
这是让他在辰时从西面出发,全军开拔。
杨老将军低声呢喃:“是这个意思吧?太子。”
他把羊皮收起来,打开木箱子,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堆。
这些全是这八年间他与太子的通信。
杨老将军至今都没有见过这个太子一面,甚至一开始收到的信还读不懂,当他终于弄明白了以后便开始以奇怪的方式跟太子书信往来。
太子一心想要救出他。
他坚持了那么多年没有死,早就灰心了,不是没想过永远也得不到救援。
但是太子说会救他,他当然要信。
他们已经试了三次突围,分别在前年和去年,都没有成功,也折损了不少人,还剩下六千多。
自从大家知道说不定能逃生出去就充满了信心,齐心一致地积攒物资,就等着太子再一次命令他们出兵的这一天!
他紧握着这一封信,抬起头,看向了漏瓦处的明月。
……
碎月城附近的昭军驻地。
主帅营帐正热火朝天地有许多人进进出出。
澹台莲州正在事无巨细地跟几位将领一起排练明天如何作战的细节,务必要记到万无一失。
转眼间,他已经长到十九岁,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他没想到光是送信到碎月城中就花了五年时间,其中还有三年是用在找兰药上面。这些年没发生什么太超乎意料的事情,他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个凡人。而且,国事缠身,他甚至没什么空练剑,毕竟,比起他本身来说,他觉得还有很多人的生命比他更重要。
一天又一天,一转眼,八年就过去了。
他想:凡人的人生大抵就是这样,只恨太短了。
这时,若椰卷帘而入,雀跃地说:“太子,你猜猜谁来了?”
澹台莲州放下手中的树枝,问:“从哪个方向?”
若椰说:“庆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是云珠还是小楠?还是他们都来了?”
若椰大笑说:“正如你所说的,都来了!”
云珠和小楠都是随澹台莲州下山的两个孩子,当时的几个孩子里,除了若椰和子蘅因为不记得自己的父母而留在了昭国,其他人则被送回了父母身边,但并没有荒废剑术,当澹台莲州给他们写信问他们能不能前来助一臂之力时,他们纷纷从各地赶来。
昔日的小伙伴见面,大家都变了样,但是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光历历在目,让他们觉得澹台莲州还是很亲近,一进门,见澹台莲州迎上前来,没作多想,热络地唤:“莲州……弟弟?”
起初是兴奋,接着又疑惑起来。
澹台莲州的脸上是能够看出幼时的模样,可是变化很大,完全蜕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长得比他们还要高大了。
若椰轻咳一声:“咳咳,应该尊称‘太子’。”
澹台莲州抬手:“无妨。”
众人这才意识到今非昔比,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俊美少年不再是他们可以随便呼唤的师弟莲州,而是昭国的太子。
他们此行前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一展抱负。
毕竟,他们都是曾经去过昆仑的人,更见识过广大的世界,还亲手斩杀过妖魔,让他们再作回一个束手就擒的普通人,他们实在是做不到。
不知是否是因为年幼时澹台莲州曾对他们说过的一些话总是在心头反反复复地想起,让他们觉得小师弟是不一样的,隐隐约约地感觉,小师弟莲州或许会有一番作为。
就像是下山时那样,为他们指明接下去该去什么方向。
或许,在澹台莲州这里,他们能够有一番作为,不枉费此生来人间一遭。
……
开战前一晚。
澹台莲州命全军休息,他自己却彻夜未眠,继续检查与部署。
旧友全都到了。
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叙叙旧。
澹台莲州击掌笑道:“到齐了。”
“不,莲州……不对,太子,还差一个人吧?”
“差谁?”澹台莲州问出口以后就意识到了,问:“你该不会在说岑云谏吧?他在昆仑。”
“连你也联系不上他吗?”
“我同你们一样,都是凡人,又不会仙术,我怎么联系他?”
“我还以为……罢了……”
“若是他在就好了,可惜了。”
“那只有我们的话,真的能成事吗?”
“怎么不能?事在人为。”
澹台莲州笃定地说,他透露出一股气定神闲来。
他还那么年轻,很难让人信服,可是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却莫名地让人信服,知道他这并不是纸上谈兵又或者信口开河,而是真的有把握,他好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已经有了取胜的把握。
就好像……他已经赢过一次了。
真是奇怪。
澹台莲州还安慰他们:“不用紧张,总会有办法的。”
他这样说实在是……好吧,还是很有用的。
提早了十年,澹台莲州的名声传遍了天下各处,几乎每个国家的人都听说了昭国有一个从仙山上回来的太子,这个太子聪慧无双,辅助他的父王巩固了昭国的江山,几次献策击败了邻国的入侵,如今的昭国可以说是欣欣向荣,日益强盛,俨然有跟幽、庆分庭抗礼的国力。
全天下的人也听说了,澹台莲州对一个叫碎月城的地方很执着,那座城几十年前就沦陷了,在妖魔的领域里,没有凡人胆敢接近,但是澹台莲州却练了一支军队在那附近几次试探,甚至小胜了几场,还用了一些妖骨妖皮做成武器。
毕竟都已经做过一次了,重来一次对于澹台莲州来说也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澹台莲州并不吝啬武器的锻造方法,敞开门,任由各国的工匠都过来学习。
妖骨妖血所锻造的弓箭强于其他,澹台莲州给小伙伴们也每个人都分过去。
他们好奇地看着澹台莲州赠予的剑,啧啧称奇:“真有你的啊,你是怎么想到可以这样做的?”
澹台莲州并不居功:“不是我想的,是别人想的,我一个人的脑子怎么可能想得出那么多的主意,自然是要集思广益的。”
众人惊叹,心下又多了几分信心。
……
天将亮时,澹台莲州去洗了一把脸,提个神,可以准备出征了。
其实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必须为之而已。
“太子哥哥!”
女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澹台莲州回应:“兰药?进来吧。”
还年幼的兰药来到澹台莲州的身边,好几只狼和狗陪伴在她的身边,一见到澹台莲州也很亲近,摇着尾巴对他“汪汪”叫。
兰药仰起脸,担忧地问他:“太子哥哥,要出发了吗?你要小心一些。”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不怕。外面没什么变化吧?”
兰药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个人来了,从天上。”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感觉自己像是猜到了什么。
从天上来了?
是谁?
该不会是岑云谏吧?
澹台莲州急匆匆地走出门去。
夜幕上似乎有一颗星星格外地明亮,不,应该是流星,正在朝着他们的军营坠落下来。
众人甚是惊惶。
但是流星在军营上方停了下来,坠落速度变慢,稳稳地落地,落在澹台莲州的面前。
他们看见太子一点也不害怕,也不吃惊,就像是已经预料到一样,笑着与对方说:“你来了啊?”
怎么说呢?
眼下的场景,不像是仙人下凡,倒像是他们太子在驱使仙人。
时隔八年。
岑云谏回答他:“我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如知己,如兄弟,不必言说更多。
然后,岑云谏看向他身旁,几只狼狗都跟了出来,簇拥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不知怎的。
岑云谏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问:“你养了别的狼啊?”
【第二十二回】
岑云谏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一句,这是澹台莲州没有想到的台词,那么多年不见了,他还以为岑云谏会说点别的呢。
而且,听岑云谏这句话说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仿佛在嫉妒似的。
澹台莲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算是我养的吧。”
目下无尘的岑云谏难以控制自己地多看了两眼。
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意,可就是忍不住地去看,原来,澹台莲州只是喜欢狼,换一只也没什么。
是了,没什么特别的。
澹台莲州先开口了:“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收回了目光,对他说:“八年前,我不是与你约定了吗?你想要救更多的人,那我自然会过来相助于你。”
犹如在公事公办。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岑云谏又问:“还是,你不需要我过来?”
澹台莲州有时候是不喜欢他帮忙。
然而,澹台莲州却不好意思地说:“只有你一个吗?”
岑云谏:“我一个已经够了。”
澹台莲州:“未必吧?”
岑云谏皱眉,不高兴地说:“你是在怀疑我的修行吗?这些年我在昆仑一刻也没有偷懒,绝对没有比以前差一丁点。”
澹台莲州连忙安抚他,说:“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但是,若是能多带几个人过来,不是更有把握吗?人不嫌弃多嘛。”
岑云谏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仙凡有别,不需要仙人的帮助。”
“不一样啦。”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你要是施舍我,我可能不会要,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合作嘛,何乐而不为呢?我首先信自己,然后再信你。”
岑云谏并不反驳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说:“也来不及找别人了,就我一个人。走吧。”
……
昆仑。
青云台。
水镜高悬空中,照出了这一场原本他们不会放在心上的战斗。
几位长老们都坐在一起,不满地窃窃私语了几句,对掌门说:“岑云谏不去竞选仙君之位,就为了区区这么些个凡人。”
掌门:“你们先看着吧……”
对于岑云谏这个弟子,昆仑门内一直有许多非议。
他的天赋超群与性情古怪一样有名,曾经还擅自离山过,但是回来以后关了他一年禁闭就算过去了,这一年禁闭看着没让他有什么反省,倒是剑术大大精进,在最近几次的试剑大会上,他战胜了许多比他多修炼几十年、几百年的剑修,锋芒尽显。
师长们都觉得要让岑云谏专心准备仙君的试炼,可是他本人却说有别的事要做。
这也太荒唐了。
更荒唐的是,掌门居然真的同意了岑云谏这个荒唐的请求。
之后还邀请他们一起来看岑云谏去凡间做了什么。
长老们不是很坐得住,不明白他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对他们来说,能让这个人作掌门,就是因为他出身低,谁也不站,又够听话。
他们知道这一个已经寿数将尽,所以打算再找一个新的掌门,原本觉得这个人可以是岑云谏。
岑云谏天资卓越,远胜于其他弟子,同时还父母双亡,从小在昆仑长大,对他们言听计从。
说不定岑云谏还能把昆仑遗失了千年的仙君之位给拿回来。
但是这个岑云谏有点不太听话,还需要调教。
更糟糕的是,本来木讷呆板的掌门这两年也变得开始阳奉阴违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对师徒是师父带坏了徒弟,还是徒弟带坏了师父。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仙界不是早在数千年前就规定了不能参与凡人的战争吗?”
“岑云谏这是在做什么?”
“不像话!”
“这些人都是谁,他们拿着的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看上去不像是凡兵俗器?”
“这是谁?”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因为澹台吧,澹台是昭国王族的国姓。”
“什么王不王族,因为这个姓氏有些特别,所以我耳熟了。”
这时,掌门适时地接话道:“澹台莲州是一百年前预言中所说昆仑的那些孩子们的其中一个。在九年前,因为修炼不得法,他与其他几个孩子们一起下了山,离开了昆仑……”
大长老记起来了:“岑云谏当初偷偷下山就是去找他是不是?”
掌门笑说:“正是他。他们是好友。”
此言一出,顿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好友?”
“仙人和凡人?”
“你又在说笑了。”
“他们怎么会是好友?”
“是岑云谏坚持这么以为吗?”
“不论这些,仙人是不能参加凡人的战争的,你怎么能放纵岑云谏前去呢?”
等他们都诉说不满过后,掌门才慢吞吞地说:“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又要与什么为战。”
众人方才少安毋躁,定睛看水镜之中的凡人军队现在何处,难以置信地说:“这是万妖域附近?这不是魔将罗罗鸟的地盘吗?他们一群凡人也敢去靠近?不怕惹恼了罗罗鸟?”
大长老说:“更不像话了!还不赶紧让岑云谏回来?如今仙界群龙无首,还不知道下一位仙君出在哪个门派……如今还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跟罗罗鸟井水不犯河水那么久,若是让他觉得是我们昆仑惹事……”
掌门老神在在,一副不怕被他们责骂的样子,左耳进右耳出似的,听着听着,忽然仰头大笑:“惹麻烦?你们定睛看看这些妖魔是在做什么!他们也发现了,可以通过圈养凡人来滋养灵石矿,你们真觉得可以这样放任下去?”
众人惊呼。
大长老脸色变化:“那也不应该这么早……”
掌门突然收起笑脸,反问:“真的还早吗?”
大长老语塞:“你……”
掌门却又摆上了笑脸:“还是继续看看吧,到底是在昆仑修行过的弟子们,澹台莲州这个孩子离山以后也做了许多事,你们看他手里的剑就知道,这可没有别人帮忙。”
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三长老突然开口说:“他们是用妖骨锻造了兵器吧?是从昆仑偷学去的吧?早知道他们会偷学就不应该放他们下山。昆仑的仙术竟然被这些凡人窃取去了……”
大长老回过神来,抹了一把冷汗:“正是!这些人偷学了昆仑的仙术。”
掌门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别人打断了:“开始打了!这些凡人真的能行吗?不是送上去给妖军吃吗?”
“唉,我不忍心看。”
“干吗让我看这些?”
“有岑云谏在,还要那些凡人做什么?”
“岑云谏要是连这都对付不了,他还不如被逐出师门吧。”
虽然水镜照出来的画面已经很大了,但还是无法把所有人都照进去,当视角拉高拉远,地面上的所有生灵都变成一粒尘埃般渺小,甚至有点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妖魔,而作为唯一的仙人的岑云谏又在何处?
是啊。
他相信自己最优秀的弟子一定能够青出于蓝,对付这些妖魔全身而退不成问题,可是,可是……
他想起岑云谏出发时与自己的谈话,他叮嘱了一番以后,岑云谏说:“要清缴这些妖魔不难,难的是要将所有人都救出来。”
是啊。
斩妖除魔真的难于登天吗?不,难的不是杀不尽妖魔,难的是要护住凡人。
岑云谏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岑云谏问:“师父,你说我要拯救苍生万物,这苍生万物究竟是什么?只是昆仑吗?还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他还在想。
他说等岑云谏回来了再回答。
作了掌门以后,有太多需要妥协的地方,他也已经很多年没去凡间看一看了,还是上次去找岑云谏时才落在了凡间的都城之中,近距离地见到了那么几个凡人,又牵起了他的凡心。
他总是训诫弟子们要远离凡尘、不动凡心,为此还罚了岑云谏好几回。
岑云谏却很执着:“仙与凡是分不开的。要是凡人不在苍生之中,那我们何以用他们来滋养灵石矿;要是凡人在苍生之中,我们又为何不救他们?师父,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要是不能说服岑云谏,那么岑云谏就不会服气。
可是他无法说服岑云谏,反而被岑云谏说服了。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担心。
他怕岑云谏会翻车。
不管是哪一次战斗都不应该掉以轻心,岑云谏还太年轻了,经验太少,独自去面对这么多的妖魔真的能一举功成吗?
假若失败了,那就折损了一名弟子,还会让他也很不好过……
不过,这又怎样呢?
反正他也没几天好活了,他忍了一辈子,临死之前,他也想看看昆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岑云谏让他见到了一个他不敢设想的昆仑,他理想中的昆仑。
看着水镜里发生的人与妖魔之间的战争,长老们的神情开始变得不敢置信,这还是他们眼中胆小懦弱愚蠢的凡人吗?他们有这样的勇气?有这样的战术?
掌门说:“开始了。”
第191章 第二十三、二十四回
【第二十三回】
昆仑掌门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凡人的战争,毕竟,他的眼睛只需要看着天上,区区几个凡人的生来与死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记得澹台莲州这个孩子,并不是因为澹台莲州是那批孩子里面最晚来的一个,而是他记住了所有的孩子。
当然要记住,在预言之中,昆仑的未来就维系在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身上了。
他仔细地观察了其中的每一个孩子,最终他认定岑云谏是要成为仙君的人。
也正是因为仔细观察过,所以他也认定澹台莲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而已,没有仙缘。
但是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澹台莲州,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他却找不出来。
是因为岑云谏对澹台莲州的异常执着吗?
不,应当不是。
如今他也亲自看到了,这个澹台莲州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尽管他仍然是个凡人。
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他都认为凡人面对妖魔不过是任由宰割的鱼肉,没有半点反抗能力。
没想到……凡人竟然有一战之力。
只是有一战之力,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震惊了。
在澹台莲州的指挥带领之下。
看上去数之不尽的凡人汇聚起来,像是蝼蚁,又像是卷起的尘暴,越来越大,涌向了妖魔,却并非他所想的直接被击溃,而是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澹台莲州被淹没在其中,要不是因为他们的视力非常好,实在是难以分辨出哪个是他。
但岑云谏就好分辨多了。
他的剑光在妖魔间如雷点般闪现来往,每一剑出去都能够简单明了地收割一大片妖魔的性命。
岑云谏已经出过几次战斗了,可面对这么多妖魔还是头一回,应该很青涩生疏才是。
他的剑看上去却像是已经经历过千锤百炼,从单只妖魔到整个战阵都被他冷酷无情地切割开来,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精准得让人难以置信。
渐渐地,可以看出来,他所控制的范围中心正是澹台莲州,他在配合着行阵杀向不同的方向。
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
就算是他们排一支昆仑弟子的队伍过去也不过如此了。
你无法说这全是岑云谏一个人的功劳,能看出来,没有其他人也是绝对不行的。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先前不满的人已经安静下来,不再出声。
昆仑掌门看向大长老:“预言中的苍生究竟是指哪儿呢?”
大长老并不言语,起身离开时才冷冰冰地道:“看了半天热闹,本座回去了。”
……
第二次救出碎月城的人比第一次还多了两千多人。
杨老将军携一众部将,终于见到了他的恩人,他简直不敢置信,澹台莲州看上去太年轻了。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澹台莲州似乎对他们还挺熟悉,随口就说出了他身边几个人的名字,说是早就在书信中记住了,还有些不认识,要他亲自介绍。
并且,在澹台莲州的旁边,他见到了传说中的仙人。
但他觉得他们的太子与仙人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太子似乎跟仙人关系很近,夜间,仙人就在澹台莲州的营帐休息,彻夜点着灯,交谈了一晚上。
澹台莲州将一碟子花生糕推给他,尴尬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你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要是知道的话,我至少会让人提前准备一些点心来招待你。这次是这样,上次也是,希望下回我不失礼吧。”
岑云谏尝了尝,客气地说:“好吃。”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那些你带到昆仑的点心呢?都吃完了吗?”
吃完了,但是包点心的布和放点心的盒子他都留着,岑云谏略作颔首权当回答。
见岑云谏不主动吭声,澹台莲州又问:“你这儿事情办完是打算回去了吗?我没记错的话,明年就是十年一度的仙君试炼,不用你去吗?还是你这辈子不打算当仙君了?”
岑云谏用一副探囊取物般轻松平淡的口气说:“我当还是不当都是昆仑第一,我不当,别人也当不上,早十年晚十年也没什么区别。”
换作是别人这样说,澹台莲州会觉得是说大话,可是从岑云谏的口中说出来就没什么不对劲的。
澹台莲州笑了:“这么自信?就不担心仙君之位旁落?”
岑云谏摇了摇头。
澹台莲州摸不清他的意思是不担心,还是觉得没人能抢走,又或是无能为力。
岑云谏心想,既然就任仙君之日就是继下魔种之时,那还不如先空悬着,或是被其他人做了仙君,他也可以静观其变。
仙界至高的仙君一位对他来说是已经坐腻了的位置。
他要这一生赌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岑云谏说:“这一次来,我就先不走了,如今我获得了行走凡间的资格,也已经得到了掌门的允许,接下去我打算跟在你身边,由你驱使,直到你百年作古之后。”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又定睛看了一眼岑云谏,岑云谏说得好像是一天而不是一生,嘴唇嚅嗫,半晌才说:“……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能拯救苍生吧?”
岑云谏默默地回望着他,没说话,眼神像是在说:那不然呢?
澹台莲州慢慢地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我觉得我上辈子做得也还算不错,重来一次就更加驾轻就熟了,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我能护住凡间这些许小民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说要我拯救苍生,我该做些什么呢?你倒是先说来给我听听看。”
岑云谏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知道。”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澹台莲州直起身子,微微向后仰去,盯着他的脸:“我没听错吧?你在说你不知道?”
岑云谏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嗯。只是我觉得我应该跟在你的身边,保全你一直活着,只要你活着,应该就能够压制妖魔。”
澹台莲州听不懂,但是已经到了队伍要启程的时间,他看了一眼穿透帐篷招进来的天光,说:“时辰不早了,今天没空了,既然你不急着走,那就改天再听你慢慢说吧。”
起身时,岑云谏跟了上来,忽然问他:“那几只白狼是你新养的吗?”
什么白狼?澹台莲州第一个想起的自然是小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岑云谏所说的是他们昨日见面时跟着兰药一起过来的几只狼狗,他说:“啊,不是,是兰药养的。”
无缘无故的,岑云谏问这个干什么?
昨天他就挺古怪的多留意了几眼。
他是也想过要再养只狼,但这样有灵性的妖宠可遇而不可求。
他还让清泉村的人帮他注意着会不会遇见一只白色毛皮的狼,假如见到了,一定要来告诉他,但是至今也没有消息。
……
一个月后。
昭国都城。
清晨。
澹台莲州打开门就看到岑云谏在外面打坐,甚是碍事,他说:“你大可以回去做仙君了,然后再派胥仙子他们过来嘛,何必您亲自在这里?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这番话他已经劝说过几次了,可还是没有用,岑云谏连答都不回答他了,每天跟个门神一样杵在他周围。
若椰来找澹台莲州的时候,还问了他:“岑云谏要一直留在这里不走了吗?”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委婉地说:“他留在这里也是好事,有他在,大家都安全,谁也打不过他。”
若椰犹犹豫豫地说:“但也不能这样一天到晚都盯着你吧,不像是保护,倒像是在监视似的。”
澹台莲州小声地抱怨:“那你有办法把他赶走?”
若椰无奈地说:“没有……”
澹台莲州:“那不就是了?”
岑云谏抬起头来看向他们:“我都听见了的。”
交头接耳的两人一惊。
说完,岑云谏稍走远了些许。
澹台莲州心想:重活一世,这家伙还是活得这么累,好像还活得更累了。
那他呢?
他也没有变得轻松?
他先前想的只是救跟自己有关的那些重要的人,结果救了一个又一个,如今要救的人越来越多了,救也救不过来,要干的活儿也比以前要更多了。
就算他是第二次做也会遇见一些曾经没有发生过的事,并没有变得轻松多少。
……
两年后。
洛城初见雏形。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压根没空练剑,剑术并不如前,倒是同门的师兄弟们都剑术精进,还收了不少弟子传授他所创的那套名为上善若水的剑术,已有了千余人的弟子,组成了一支以前没有的精锐队伍。
本门并不挑选资质,愿意学就教,但是得起誓只用在斩妖除魔一道,不可伤人。
话是这么说,目前他也没有遇上足够棘手的战争。
他也会想,要是有一天遇上了,他该怎么办?要动用这支军队吗?动用的话,绝对能够取得胜利。
不变的是,除了偶尔回昆仑以外,岑云谏依然基本上都守在昭国。
澹台莲州并没有掩饰这个消息,他甚至纵容别人传播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昭国太子的身边陪伴着来自昆仑的仙人,而昭太子本人当然也与昆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密关系。
几个消息就能够镇住邻国,将战争消弭于无形,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没有被传绯闻就更好了。
但,传了也没事。
不过是被人议论几句,就可以换来长久的和平,多值啊。
【第二十四回】
澹台莲州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旁人会说三道四,毕竟他跟岑云谏确实同进同出,同起同睡,形影不离,那些人见了会以为他们过于亲密也不足为奇。
加上他年过二十还无妻无妾,不近女色,外界早有人议论他是不是取向与寻常的男子不相同了,有了岑云谏这个人就有个具体的对象了。
因为清楚地知道昆仑人在这里,庆王、幽王、周王都专程送信过来,请岑云谏去他们的国家,还问昭国给了什么供奉,无论给多少,他们都可以加。
岑云谏自然不可能答应,原是打算不作回复就当是拒绝了,但是澹台莲州让他回信,他才认真地一一回绝过去。
众国的国君们也就知道了,这位昆仑的仙人是铁了心地要留在昭国,留在昭太子的身边。
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供奉昆仑剑宗的国家,偶尔也会有仙人下凡来给点仙喻,却从没有像这次这样长时间地停驻在某一个国家,某一个人身边。
上一个身边有仙人相伴的君王是谁?
是周国的开国国君,这世上第一个统一天下的人。
澹台莲州的身边陪着这样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顿时不言而喻了。
——难道昭太子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这个猜测不光是他们在想,天底下的所有人都在想。
且澹台莲州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们也不是没有看见,种种举措,确是不凡,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更多让人意外的事情。
唯独澹台莲州本人没这么认为。
主要,他是经历过一次的,他对黄金台的封魔之阵没有任何影响,有影响的是住在周国王都的臣民。
这事只能和岑云谏说一说。
在极少的时候,会配上几杯酒,醉一下,反正醉在岑云谏的面前没有危险。
今天也是。
澹台莲州趴在桌上:“我很爱我的母亲,但我有时候也会想,倘若我不是生作澹台莲州,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做君王,不做太子,只做个剑客,逍遥自在地游历人间。”
岑云谏并不喝酒,上次喝酒给他带去了太糟糕的结果,说了自己不想说的话。为了保持冷静,他不能让自己喝第二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沾过半滴酒。
是以,他现下还很清醒。
他看着澹台莲州伏案的身影,长发柔顺的搭在肩上,让他莫名有一种很想去抚摸的冲动,却一动不动,并没有对澹台莲州伸出手去,而是避而不答地问:“你为什么会想做一个剑客呢?”
澹台莲州喝醉了,他肩膀颤动,试图抬起头来:“是啊……我什么想做一个剑客呢?”
他歪着头,想了想,记起来了:“因为……因为昆仑,因为我去了昆仑,我见了世上还有那样的剑,所以我爱上了剑,我想要做一个剑客。”
岑云谏:“你看,若你不是被生作昭国王室的澹台莲州,你又如何会去昆仑?若是没有去昆仑,你也不会想要做剑客。”
澹台莲州支起身子:“所以,从我们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注定好了接下去的命运吗?你是说我生来就注定要做这件事吗?”
岑云谏淡淡地回答:“你是,我也是。”
澹台莲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终是忍不住地发问:“我问过你许多次了,你都闭口不谈,不愿意告诉我。——我们再一次的重生是因为天道吧?我记得我们去见天到了。天道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忙,你究竟是用什么进行了交换?”
岑云谏低下头来,对上澹台莲州的双眸,他想要看清其中究竟有几分醉意,实在是难以分辨出来。
此时此刻,在岑云谏的意识海里,两个略不同的神识都安静了下来。
在要不要告诉澹台莲州与天道的交易这件事上,他们的意见一致,都觉得应当对澹台莲州隐瞒一部分。
【别告诉他。】
【不会说的。】
见岑云谏不肯回答,澹台莲州抓住他的手腕,锲而不舍地追问:“到底,到底是什么?你要是连这都不告诉我,又何谈什么一起拯救苍生?岑云谏,你不能总是隐瞒我。”
澹台莲州抓住他的手并不算很用力,他可以轻易地甩开,但是这个时候,岑云谏却没有那样做,他反过来握住澹台莲州的手。
他低下头,看着澹台莲州的手,想,比上辈子要细嫩一些。
再摸了摸原本覆盖了厚厚剑茧的地方,也薄了很多,气息也变得弱了。到底是因为长在凡间,没有昆仑山上的灵气的滋养,没有仙丹灵草,这副凡人的身子骨变弱了,最近更是开始生病,一年总要病个一两回,尽管都治好了,可到底还是留下了隐患。
澹台莲州的手心总是很热。
像是能烫伤他的指尖。
他感受着这温度,轻声说:“我并没有刻意瞒着你,只是,我也不知道你见到了什么?我们是各自去见天道的,我跟天道的交易和你跟天道的交易并不相同。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你自己回忆起来。”
澹台莲州抬起红彤彤的脸,他紧皱眉头,想了一番:“……记不起来。那你跟我说说你都跟天道说了什么?”
说着,又握紧了一下。
岑云谏回忆着说:“我问他,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究竟是什么用意?我问他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拯救苍生天下太平……”
澹台莲州:“他说什么?”
岑云谏:“他什么都没有回答我。就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
他原以为澹台莲州会不满意,但澹台莲州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把手抽了回去,若有所思地说:“哦,这样吗……”
这是什么意思?
岑云谏再看过去,澹台莲州已经向后一仰,倒头就睡,不多时,发出了酣睡的呼吸声。
他愣了一愣,起身,把案上的矮桌撤下来,又给澹台莲州盖上了被子,再将烛火熄灭了。
就算没有灯火,他也能够在黑暗中看清澹台莲州的模样。
他在澹台莲州的身边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内殿,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地一坐,开始修炼。
当他转身的时候,澹台莲州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用眼角看了看他,觉得实在是累了,重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想得格外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半梦半醒之间,澹台莲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空之中,这时,忽然响起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啼鸣声,他寻声看去,看见一只浑身银白、似鹿非鹿的生物出现在自己面前,正用一双圆溜溜的善良无害的眼睛望向自己。
当澹台莲州想要走近,这个生物动了起来,落下了一片像是羽毛的光芒。
澹台莲州走过去,捡起了这片羽毛。
这一点点光瞬间融入了他的掌心。
啊。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
他是见到了天道。
他记起来了。
他笑嘻嘻地跟天道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让我重活了一世,但是谢谢你了,重活的这一世我很满意。”
他问:“我现在是死了吗?我又要去投胎了吗?要是还有来生,我还是想要做一个凡人。”
或许是静默了一瞬间,又或许是静默了很久。
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
澹台莲州听到了回答,有个生涩的声音在一字一顿地回答他:“你没有来生。”
没有来生?
什么叫没有来生?
澹台莲州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把前襟后背都给浸湿了。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太子,您起了吗?”
“臣有要事禀告。”
澹台莲州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随手拿起一件外衣穿上。
再要紧也不差他穿件衣裳的时间。
头发没有梳,直接让人进来了。
澹台莲州感到自己的眼皮微微在跳,觉得似乎将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大抵是因为昨晚上做了怪梦,又或是一整晚的酒。他想。等下吃点醒酒药。
他让来人不必寒暄恭维,直接道明来意。
他闭着眼睛,因为头疼而皱着眉,竖起耳朵听:
来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恐,瑟瑟发抖,进门就跪倒在地,大声地禀告说:“太子,幽王前夜死、死了!”
第192章
澹台莲州想了七天七夜也没想明白,幽王怎么提前好几年死了呢?
他还什么都没做啊。
那是庆王做了什么吗?
不,据他所知,庆王也很意外,应该不知道幽王会突然死了,出兵得很仓促。
也没空想那么多了,得先行动起来。
一年的时间过后,幽国已经被他跟庆王分成了南北两半,北边归庆王支持的三王子,而南边归澹台莲州所合作的九王子,隔江对峙,姑且相安无事。
澹台莲州想来想去,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这些年因为他这个昭太子的存在,昭国并没有失去太多的土地,幽国也不如上一次那么强盛,但是幽王依然残暴不仁,荒淫好色,致使幽国国内的百姓怨声载道。以前他还能用不停歇的胜仗来盖过好大喜功的缺点,连战连败之后,消耗了财力人力,却没有得到土地和金钱,大抵加快了他的王座的崩溃。
这一次,庆王再次提出把公主送来作澹台莲州的妻子,结两国之姻,达成同盟。
澹台莲州发愁要怎么回复,思虑到深夜,还是不知该如何下笔。
他是不想结亲,但是要是又不结亲,他知道会是什么走向,多半还是两国不和,再过一阵子可能就兵戈相见了。要是结亲,起码可以保持一世的和平。
若是庆昭反目,他能管得住昭国不侵略周国,却不能管得住庆国。
周国一沦陷,黄金台就又出问题了,届时魔皇再次出世,说不定比上辈子还要更早一些。
他不能不顾惜全天下。
一切都提前了。
他是不是不应该提前下山?
澹台莲州茫然。
看到迟迟无法下笔陷入困惑中的澹台莲州,岑云谏不理解:“为什么不答应?”
澹台莲州说:“我又不爱她,怎么能和她成亲了,就算成了亲也不会幸福……”
岑云谏笑了,对他的犹豫不决嗤之以鼻:“幸福?你以后是要掌管一国的国君,你还在意个人的快乐?就算是为了昭国,你也应该接受这一场和亲,就像你的父母。”
因为在昭国待的时间久了,就算岑云谏不想了解也不得不了解,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他知晓了更多关于澹台莲州的事。
可我父王和母后成亲的时候是相爱的啊。澹台莲州想。
而且,因为澹台莲州提前回来了,父母的感情还不错,其他妃子都没有生孩子,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独苗,所以父母对他娶妻纳妾的催促更紧了,也就是因为他是个有实权的太子,敢于说不,才能够推到现在。
岑云谏拿出上位者的经验来,又说:“你可真不像是个太子。别国的太子难道会像你这样想吗?”
澹台莲州并不生气,笑笑说:“是不像。我是在昆仑长大的嘛。要是我在王城里长大,像别国的太子一样,那我大概就不会犹豫不决了吧。”
是啊。
按照道理来说,他应该答应。
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他思忖了良久,对岑云谏说:“可是,当一个人不幸福的话就极有可能造成悲剧。你说国大于家,家大于人,真的只是这样吗?若是家不爱人,人又为何要自低于家?不,我不觉得。若是我的妻子位置是可以牺牲的,我将之视为可用来交换的物件,那么,是不是有一天,我的妻子本身也是可以牺牲的。妻子是一生的伴侣。能被牺牲的,又怎么会是一生的伴侣呢?”
说完,发现岑云谏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澹台莲州才意识到自己刚说的这番话听进岑云谏的耳朵里,像是有另一个意思,他连忙补充:“啊,我不是在讥讽你。我们之前……也称不上正儿八经的成亲吧,连高堂都不在。”
岑云谏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太子,你要做一国之君,和只做澹台莲州是不一样的。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应该也有一些感受了吧?就是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澹台莲州叹气:“我怎么不知道呢?”
岑云谏定定地看着他,平日里总是无波无澜的双眸变得眼神锐利,像是在逼迫着谁似的:“澹台莲州,答应吧。这世上无情而结成的婚姻并不少见,绝大多数都不过是为了繁衍生息,凡人基本上不都是这样吗?你说你不会爱上别人是因为你没有情魄,但你未必不可以表现得像是爱了。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是啊,我没有情魄了。被天道收走了。”
岑云谏微微一僵:“……你记起来了?”
澹台莲州笑了笑:“哈哈,还是记不起来。但我猜想是被天道收走了,除了天道还能有谁呢?想一想不就知道了。估计我用噬心决那一次见到了天道,就是用情魄换了你能活过来吧。”
看岑云谏的脸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澹台莲州还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啊,用凡人的情魄也能换得仙人的复生,那么是不是说明,在天道的眼中,仙与凡本来就没有区别。”
……
昭国太子要与庆国公主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
这日,若椰从宫外回来,兴高采烈地向澹台莲州描述他所见到的场景:“百姓们都很高兴呢,他们都在欢笑、歌唱,庆祝你即将到来的亲事,希望这一门亲事能够缔结庆昭之间接下去二十年的和平,就像现在这样。”
所有人都支持。
事已至此,澹台莲州必须接受这场和亲。
以前是不知道自己没有情魄,如今知道了,他想,要是能用他个人的婚姻来换来少死那么多人,那确实是有价值的。
他的父王还说,要是先举办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婚礼,之后澹台莲州继位还得重新半登基大典、封后仪式,还不如一次都办好了,也能节省一些钱财开支。
昭王:“反正孤本来就没什么用,还不如你提早继位,孤做个太上王,搬到别的行宫去,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治国,孤也可以落得个清闲。……反正,反正孤就算退位养老了,你应该也不会亏待孤吧?是吧?我的好儿子。”
澹台莲州:“……”
昭王说到做到,找来大臣们商量这件事。
除了澹台莲州本人,所有人一致表示同意。
黎东先生问他为什么犹豫,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是的。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这可是一国之君,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能拥有无数的权力和才和,对此穷极一生趋之若鹜的人数不胜数。
正如仙君是一位修真者一生能摸到的最高的位置。
国君也是一个凡人能抵达的顶点。
黎东先生请了母后来劝说他:“为什么不想做国君呢?”
澹台莲州委婉地说:“父王还在世……”
还没说完就被母后给打断了:“不要拿你父王当借口,我不是没看出来你一直都不期待成为国君。其实这很正常。”
澹台莲州懵了下:“啊?”
母后笑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想成亲,只想做一辈子的公主。每个人都有这个时候。你父王也是,他不是还有几个哥哥,都比他要聪明英武,他就没想过要做国君。我想,你不想做国君说不定就是学了你父王吧。不如先见见庆国的公主吧?这世上没多少人配得上你,庆国公主是仅有的几个之一。说不定你会喜欢她的,你父王与我不也是吗?国君也一样,娘觉得你一定能做好的,说不定比你的舅舅和表哥都要优秀。”
澹台莲州望着母亲亲切温柔的目光,没办法说自己曾经杀死了表哥一次,还与庆国为敌过。
那是最糟糕的情况。
虽然他并不畏惧,但是假如能不重来一次亲人相残的戏码还是不要的好。
昭国只有他一个孩子也太少了,澹台莲州其实挺像让父母再生几个孩子,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
他想起上辈子没见到的亲妹妹,也不知道在他死后都怎样了。
澹台莲州蛮愧疚的:“不过是我一人的私事,却烦得你们都来多费口舌。儿臣听父王母后的。”
半年后。
庆国太子亲自送两位公主到昭国,由澹台莲州接待。
这是澹台莲州第二次见到活着的他的表哥庆国太子,上一次见的时候就是杀了表哥的时候,像这样坐在一起笑着说话还是第一次。
庆太子自小就听说过这个表弟的名声,早就对澹台莲州心生好奇,想要一睹本人的风姿,见了以后想,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不输于他呢。
公主出嫁其实并不需要他这个哥哥亲自去送,他是主动要求来的,一是因为想要亲眼看一看澹台莲州,二是也想知道澹台莲州的身边是不是真的和民间传言的那样有一个仙人相伴左右。
啊,还真有。
都不需要问,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跟在澹台莲州身边那个丰神俊秀的男子不是凡人。
所以,为什么这位昆仑的仙人独独跟随昭太子呢?
他打算问一问。
第193章
澹台莲州远远就瞧见一个身姿英武的男子昂首阔步而来,正是他的表哥,庆太子贺芒。
庆太子一见他便恭维起来:“表弟啊表弟,我远在庆国都久仰你的大名了,早就想要一睹你本人的风采,果不其然,与我想的一般卓尔不群。”
澹台莲州笑笑说:“表哥过誉了。”
两人攀谈起来。
俱是美男子,坐在一起,相当的赏心悦目。
岑云谏坐在一旁,不喝酒,不吃饭,不出一声。
澹台莲州全程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庆太子脸上笑着,心里却在纳闷:难道他猜错了,澹台莲州身边的这个不是昆仑的仙人,只是个普通的护卫?若只是个凡人,能长成这样也难得一见了。
他在脸都快要笑僵了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听闻表弟有一位来自昆仑的友人,我对昆仑仙宗仰慕已久,心向往之,是否有幸能见之一面呢?”
澹台莲州并不意外,他还在想庆太子怎么还不问,放下酒杯就指了自己身后的岑云谏:“他便是了。”
庆太子努力克制,但还是向那边倾身过去,好奇地问:“你是如何结识这位仙人的?听说你曾在仙山拜师学艺?却又回来了?表弟,你是觉得当太子比当仙人还要好吗?”
当凡人比当仙人要好。
但当太子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澹台莲州正要说话,一直闷不做声的岑云谏先说话了:“我们是一起拜师入门的同窗,澹台莲州剑术学得很好,但他心系天下百姓,无意修真长生。”
庆太子挑了下眉,转向岑云谏,因为岑云谏气息收敛并没有什么迫人的气势,竟然让他心中升起“原来仙人不过如此”的感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岑云谏。他所见过的剑客大多身材魁梧,而岑云谏不然,他更像个贵公子,身姿清逸,说实话,看着都不像是个武夫。
他问:“哦?是吗?敢问我表弟在仙门学了什么剑术?我们或可切磋一下?”
庆太子的剑术是由名师教导的,对此,他颇有自信,而对于这位也很有名的表弟所谓的被世人赞颂的剑术天下第一,他半信半疑,觉得一定有夸大的成分。
自小到大,他的三分好都会被周围人夸做八九分,他想,澹台莲州想必也是如此的。
他的话听上去只是随口一提,似乎并不多么认真。
诚然,澹台莲州可以拒绝,也可以答应。
他笑吟吟地等着澹台莲州说话,要是澹台莲州直接拒绝,那就是怕了他,其实外强中干、虚有徒表,要是没有拒绝,他已想好了,说自己不好出手,让手下剑术最厉害的门客与澹台莲州比试。如此一来,澹台莲州赢是理所应当的,输了的话就颜面扫地。反正他不亏。
澹台莲州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却说:“我从不对人族同胞拔剑。”
庆太子:“……”
庆太子呵呵道:“你在幽国也是?”
澹台莲州:“是。”
澹台莲州心想:这个表哥实在奸诈。
庆太子则心想:这个表弟可真圆滑。
澹台莲州都说到这份上了,庆太子只得悻悻作罢,阴阳怪气地夸了他几句仁慈宽厚之类的泛话。
两人在觥筹交错间无形地交了一次手,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占得便宜。
接着,庆太子又为他介绍两个给送过来的妹妹,一个年长一些,今年十七,与澹台莲州年岁相当,是侧室所出的公主,另一个就是澹台莲州认识的了——他没想到庆国会又一次地把俪姬送过来,要知道现在俪姬还是个不足他腰际高的小女孩。
幼时的俪姬比少女时更圆润可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怎么害怕,就算被教导要文静娴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偷看澹台莲州。
庆太子让她上来说话,她红着脸说:“昭太子表哥,你可真好看。”
澹台莲州笑了,认认真真地感谢她的夸奖,赠了她一只金蝉。
宴后。
岑云谏问他:“你喜欢俪姬?”
澹台莲州失笑:“你在说什么?她还是个小女孩,我把她当做我的妹妹,她又聪明又善良。”
岑云谏说:“可是你为了她来请求我。她是唯一被你送入昆仑的人。你没有为别人这样费劲过。”
澹台莲州喝了一口醒酒汤,他是猫舌头,太烫,哈了口气,随意地答:“那是因为胥仙子喜欢她,她喜欢胥仙子,她又被凡尘俗世所困。我不想去的地方说不定是别人想去的地方。”
岑云谏伸手点在他的药碗边缘,转息之间,药液就凉了下来:“那这一次呢?这一次未必还有胥苑风出现,终其一生,她们都不会相逢,这一次你打算如何对待俪姬?”
澹台莲州却没喝药,大抵是因为酒喝多了,比平时更加不耐烦,没好气地说:“这与你何干呢?这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插嘴,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决定。”
岑云谏:“倘若你是救世之人,你的私事便系于天下事。”
澹台莲州乐了:“先前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之人也不妨碍你不听师长劝告跟一个凡人成亲啊。你说自己不要做仙君了,结果还是这么爱管别人,老毛病又犯喽。”
岑云谏怔忡了下,慢慢地皱起眉头,澹台莲州永远能够像这样一针见血。
尤其是澹台莲州说到“跟一个凡人成亲”时,就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眼角眉梢都是看好戏的神态。
很调皮,很鲜活,他每次一看到就莫名地被吸引,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看几眼。
但是一想到澹台莲州会这样子是因为爱自己的那一部分已经被消弭,他就无法控制地觉得郁闷起来。
爱他的澹台莲州“死”了。
澹台莲州的“爱”为了换他活下来而“死”了。
所以,澹台莲州的情爱只停在爱过他之后,再也无法爱别人。
真是麻烦。
为何人要生而有七情六欲?
澹台莲州想要,却不得有。
他不想要,却不得不有。
岑云谏真情愿把自己的情魄送给澹台莲州,那样的话,他是否可以冷酷无情地看着澹台莲州爱上别人?或许娶妻生子,夫妻恩爱到白头。
澹台莲州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借着酒劲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真是邪了门了。明明你平时满口苍生大义,如此一丝不苟,但我有时候就是会有种幻觉,觉得你喜欢我……”
要不是因为喝了酒,澹台莲州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说出这么荒唐的话。
也是因为喝了酒,他觉得就算输了,等到酒醒以后耍赖就行。
真说出口以后,澹台莲州自个儿先纳闷起来,他怎么会这么问?岑云谏会怎么回答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还是他抱着一丝丝期待,期待岑云谏会恼羞成怒。
出乎澹台莲州的意料,岑云谏并没有否认,也没有生气,更没有害羞,他只是停顿了几息,艰涩地承认了:“我是喜欢你。”
反而是澹台莲州吃惊了,怔怔看着他。
岑云谏一脸平静,不像是在表白,倒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如路边的一朵花,天边的一只云,存在就是存在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是喜欢你,澹台莲州。我是喜欢你。尽管我自己不想承认,但你对我是特殊的,我对你有一些和对待别人不同的感情。这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应该说,是我的情魄擅自选中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幼时你与我说过几句笑语吗?”
他默了一默,忽然露出了无比寂寥的神色,低声说:“你死以后八百年,再也没有人叫过我‘岑云谏’,更没有人叫我‘小石头’。”
澹台莲州喝了微凉的醒酒汤,脑子清醒了一些,拍拍他的肩膀:“或许你只是太独孤了,仙君。”
“是吗?”岑云谏问,“我孤独吗?”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笑,说:“你不是打小就孤独吗?孤独也没什么,我有时候也觉得很孤独。人就是因为孤独,所以想要找一个伴侣吧。孤独又不妨碍别的。”
岑云谏忽地说:“我对天道提出过,我要把我的情魄给你,算作补偿,正好我不需要,但是他不要,为什么呢?若是给了你,我们就都没有困扰了。”
澹台莲州笑声明亮:“哈哈哈哈,你自己都觉得无用的情魄,天道怎么会觉得有用呢?换作我是天道,我也觉得不划算。若是用你的灵根来换,说不定他会答应……啊,我不是让你用灵根去换的意思。”
他摇摇头说:“这不划算。不划算啊。”
澹台莲州打了个嗝,打哈欠说:“行了,我喝酒喝得头疼,我要睡了,你请便吧。”
说完,往床上一歪,呼呼大睡。
岑云谏没有把宫女叫进来伺候澹台莲州,而是亲自把矮几搬了下去,又给澹台莲州盖上被子。
如往常一样,他不由自主地站在床边看了澹台莲州一会儿。
走出了屋子。
澹台莲州真的要与别人成亲了吗?
这应当是他希望看到的,一切都有了应该的秩序。
澹台莲州会生老病死,但假如澹台莲州有孩子的话,他可以接着培养澹台莲州的孩子来拯救世界。
八百年不行就一千年,一千年不行就三千年。
应该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可为什么他并不觉得顺心呢?
岑云谏走到屋外,背手仰头看着月亮。
和八百年后的没有区别。
守夜的内侍见到他,恭敬小心地问:“仙人,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他应该什么都不需要,但是一张开嘴,他却听见自己说:“能不能……给我一壶酒?”
第194章 第二十七回~三十一回
【第二十七回】
从这一天开始,岑云谏变得无法入睡,也无法入定。
全国上下,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在庆贺即将到来的国婚,以及其所代表的两国和平。
四处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这让岑云谏看上去更加格格不入,依然是悄不作声地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主动地在遗世独立,不过他一向是冷冰冰的脸,全皇宫上下都晓得,并不觉得他古怪或是冒犯。
仙人嘛。
总是和平常人不一样的。
俪姬还小,童言无忌,好奇地问他:“要办婚礼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岑云谏黑着脸回答:“我没有不开心。”
俪姬却直直地望着他,笃定地说:“你就是不开心呀。”
小孩子就像是小动物一样,仿佛能够闻出人的喜怒哀乐,不需要原因。
这让岑云谏竟然怀念起做狼的时候,那时他能感知澹台莲州的心情,即使有时澹台莲州装得很快乐、不在意。
如今又得猜测。
俪姬笑嘻嘻地说:“他们说,只要我跟昭太子表哥成亲了,昭国和庆国就不会打仗了,就不会有人死掉了,这不是好事吗?”
换作旁人就会顺着她说了,岑云谏偏要一板一眼地说:“只是一段时间里不会打仗,以后肯定还是要打的,你们凡人的国家也迟早要统一,没有那么多国家,只留一个。”
俪姬没听懂,探着脖子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岑云谏说:“几年。五年。或者十年。”
俪姬愣了愣:“才十年啊。十年后……十年后,我十八岁。”
澹台莲州这时才办公回来,听见两人的对话,失笑地说:“让你带孩子,你在跟孩子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岑云谏说:“她不只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公主,早晚都得知道这些,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一直不告诉她,就一直不知道,总不可能永远都不告诉她。”
俪姬来到昭国以后,被姑姑和表哥给惯着,比在庆国做公主时还要更自在,什么都敢问,她其实有点怕这个像是冒着寒气的仙人,但是这会儿却很赞同他所说的,嘁嘁喳喳地附和道:“是呢,是呢,我是公主,我不是小孩子。”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顶:“等你再长大一些,表哥再告诉你,知道了这些会变得不快乐的,你不想要继续快乐吗?”
俪姬似懂非懂,她低下头想了想,再重新抬起头说:“母后与我说,去了昭国以后就算不快乐也得忍耐,要让你们觉得我是快乐的,要讨别人的喜欢,这样我才可以活着。”说完,不好意思地说,“母后还说这个不可以和别人说的。”她红着脸,“但是表哥和姑姑都对我很好。我想要告诉你。我现在是很快乐的。”
澹台莲州笑起来:“谢谢俪姬。”
接下去岑云谏说出来的话俪姬就听不懂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难道你想要到时候再一次地把俪姬送到昆仑去吗?”
俪姬抬头看澹台莲州,心想:昆仑?什么昆仑?是昭太子表哥去学艺过的昆仑吗?
澹台莲州显然还没有计划,用走一步看一步的语气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总会想办法抱住她的。”
岑云谏并不赞同地皱起眉来,正要继续训斥澹台莲州,却被抢过了话头:“我怎么这么为俪姬这样着急?倒好像把俪姬当成了女儿。”
岑云谏一下子被堵住了嘴,不再说话,停顿了一会儿,轻嗤道:“……荒唐。我连道侣都没有,哪会有女儿?我的心里只有拯救苍生万物,只是因为俪姬是你在乎的人罢了。”
澹台莲州笑吟吟地看着他:“是吗?”
过了几天。
俪姬说听宫人说昭国王都附近的一座山很美,正是好季节,她很想去看看。
正是昭庆两国的蜜月期,又即将联姻,昭国王室自然答应了庆国公主这个小小的请求。
现任昭国的王、王后、太子与庆国公主和太子一道坐车去踏青赏花,长列出行,浩浩荡荡,相当热闹。
一路上百姓们纷纷前来围观,送上一些野花、果子作为礼物。
澹台莲州到时不怕,笑呵呵地收了半车的花与果,岑云谏想要拦下来他还不让,直让岑云谏担心了一路,只怕会有危险的东西夹杂在里面暗算澹台莲州。
俪姬躲在澹台莲州的身畔,她好奇地打量骑着小象的兰药,被澹台莲州发现了,把她也抱到了小象身上。
不多时,便从头顶上飘来两个女孩的笑声。
澹台莲州仰起脸去看,被过于炽烈的阳光炙了一下眼睛。
阳光真好。风真好。笑声也真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纯粹只是为了看一朵云、赏一枝花而出来走走了呢。
这一日,他们也没有做什么特别铺张浪费的事,不过是寻了一处开花的野地,坐着喝了酒,吃了些烤肉,看了看山,看了看水。娱兴时澹台莲州奏了首自己写的曲子,会跳舞的宫人合着拍子跳了一支舞,因为太久没有演奏了,奏到一半,他竟然忽然忘了后面是什么调子,卡了一卡,正这时,岑云谏提醒了他。
澹台莲州想要要把曲子奏完,没有打断去问他,奏完以后,乐师们听过一遍,已经学会了,接过奏乐的工作继续演奏。
这时,澹台莲州才有空问了岑云谏一句:“你还记得这支曲子啊?”
岑云谏别过脸,嘴唇嚅嗫了下,像是想要找个借口但又实在是不屑撒谎:“我当然记得。”莫名地让澹台莲州觉得他就好像在说:我当然记得。甚至让他有一种幻觉,幻觉不管他演奏哪一首歌,岑云谏说不定都记得。
让澹台莲州微妙地感觉到心里头有一丁点不自在:“不愧是仙君,记性真好,过了八百年了,你还记得。”
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俪姬和兰药手牵手走过来,各人头上戴着一个花环,手上还拿着一个。
俪姬第一次编,编得一般般,但是很有自信,递到澹台莲州的面前,雀跃地说:“表哥,表哥,好看吗?送给你。”
澹台莲州接过她送的花环,戴在头上,也接过了兰药送的,都带在头上。
俪姬高兴极了,眯起眼睛笑,又瞥了一眼岑云谏,见岑云谏盯着澹台莲州头上的花环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复杂,触动了她,她这才不好意思地又掏出了一个花环:“仙人哥哥,你也想要的话,我还做了一个,只是没有给表哥的那个做得好,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岑云谏:“?”
澹台莲州愣了愣,大笑起来,夸了俪姬好几句:“俪姬你真是个好孩子。”
俪姬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澹台莲州拿过她手上递来的花环,随意地往岑云谏的头上一戴。
没戴好,歪了,陪着岑云谏的表情更是好笑。
这一日便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
夜里。
澹台莲州洗漱完了,见岑云谏坐在茶床上,望着手中的花环如在看奇怪东西般,深深发呆。
澹台莲州打趣地说:“你原来喜欢这个吗?真是童心未泯。是了,小时候我也送过你一个,你嘴上说没用,眼睛是很喜欢的。等来年春天,我再给小云谏做一个,哈哈。”
岑云谏脸上有点挂不住,却没说什么。
澹台莲州带着笑去睡了。
天刚亮。
侍奉澹台莲州的宫人急匆匆地来求见,告罪道发现俪姬公主发起烧,呼吸不畅,是不是要赶紧请医生去看。
澹台莲州连忙亲自去探望,他的医术比一般的大夫还要更好一些,诊断出俪姬不是生病,是中度,却并不清楚是什么毒。
岑云谏拿出自己所带的一些解毒丸,问他是否有用,澹台莲州全部看了过去,说没有对症的,若是不对症,说不定不但没有帮助,反而雪上加霜。
岑云谏:“那我现在回昆仑去找药。”
澹台莲州:“路途遥远,未必来得及。”
岑云谏:“那你说应该怎么办?你看过医治的书吗?我要怎么做,你尽管说。”
澹台莲州:“俪姬与我不同,她没有做过任何的修炼,贸然地给她输入灵力,说不定还会让她体内的毒更快更剧烈地发作。我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庆太子大发雷霆,他认定有人下毒,只是暂时不知道是哪个势力的人做的,他坚持让澹台莲州把兰药交给他处置。
昨日里,都是兰药在跟俪姬玩,她一定有脱不开干系。
澹台莲州怎么可能乖乖听从?
庆太子不依不饶。
迄今为止,双方构建起的和平与信任一瞬间就坍塌崩溃了。
眼见着对俪姬重度无计可施,澹台莲州心焦如焚。
岑云谏说:“我带她去昆仑吧。那里一定有人能够救她。应该来得及。”
澹台莲州抬起头。
岑云谏又说:“但是,送她去昆仑是救命,我如今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为她求情进昆仑可以,多半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庆太子不能接受,半信半疑地说:“昆仑?真是去送去昆仑救命吗?谁知道我妹妹是不是被害死了,你们还打算隐瞒她的死!若是她夭折了,起码我要将她好生安葬。”
岑云谏:“若是没能救下她,我会把她的尸首送回来。”
庆太子:“你用什么跟我保证?”
然而,并不是他做决定。
没时间拖延了,澹台莲州同意了岑云谏送俪姬去昆仑医治。
就算从此以后俪姬再也回不来。
其余的麻烦由他担着,他会解决的。
他也相信岑云谏这次不会食言。
【第二十八回】
昆仑。
正在洞府中打坐入定修炼心法的胥苑风被外界吵醒过来,她提起剑便朝外走去,见到她的师弟岑云谏站在门外,怀中抱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小女孩。
小女孩生得甚是漂亮可爱,只是有些病蔫蔫的,正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她。
哪来的小孩子?
岑云谏不是去凡间了?听说是被掌门指派去保护一个凡人国家的王子,旁人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打算。
她定睛一看。
哦,还是个凡人小女孩。
胥苑风不明所以,问:“你这是做什么?”
岑云谏把小女孩递过来,她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住。并不沉重,反而很轻,又轻又软,像是一团云,她都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她惊讶地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岑云谏一脸认真且不容拒绝地说:“劳烦胥师姐照顾一下这个孩子,她叫俪姬,是庆国的公主。我带她上昆仑治病,却不能再带她回去。只能请你照顾了。”
胥苑风想把孩子先放下来,但是俪姬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领:“仙女姐姐,谢谢你。”
胥苑风:“……”
她还没答应啊。
她觉得自己这个师弟是真的奇怪,说他遵规守矩的话,他又是幼时逃出师门,又是跑去给凡人做护卫,还敢顶撞长老,但是他对掌门的确是很敬重,也不知道这师徒俩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倒也不难想。
无非是为了灵石、福地、法宝,在争夺门内的地位。
与她何干?
岑云谏已经叮嘱说:“她没有灵力,顶多只能给你做些洒扫养花的活计,你且要耐心教她,她还爱吃花蜜,昆仑没有,改日我回昆仑的时候给你带一些回来……”
胥苑风打断她:“我何时答应了?”
岑云谏讶异:“你还会不答应?你喜欢她的。”
胥苑风听得一头雾水。
她看向怀里的小女孩,正要说“我什么时候喜欢了?”,但是对上这双清澈明亮还可怜兮兮的眼睛,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喜欢”三个字。
岑云谏:“你会喜欢她的,喜欢不就是了,原本就应当是你照顾的。也没别人了。除了你以外,她没有别的活路。”
他匆匆交代完,不等胥苑风再说什么,启程回昭国去。
明明先前也离开了澹台莲州九年,但如今重新回到澹台莲州身边,他反而觉得愈发不安,一刻也不敢离开,只怕自己一眼不看着,澹台莲州就会不小心一命呜呼。
其实他也知道澹台莲州应当没有那么脆弱,即使他不在。
只是他无法遏制地觉得不安罢了。
简直像是被下了什么他察觉不到的符咒,要不是因为他是修真者,明确地知道没有,说不定他真的会去调查一番。
回到昭国时。
澹台莲州正与庆太子贺兰在对峙,气氛紧张的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
庆太子要澹台莲州把妹妹交出来,而不是用所谓的“送去昆仑治病”来搪塞,无论如何要证明俪姬是安是危。
看到澹台莲州被人威胁恐吓,岑云谏不大乐意。
澹台莲州反过来对他说:“有什么好气的?这不正说明他在意妹妹吗?是个尽心竭力的好兄长,难道妹妹不见了,还要因为我们一两句话就相信了吗?正是因为他们兄妹之间感情深厚,我深为其感动,才想方设法要救俪姬。”
他坐下来与庆太子促膝长谈,起誓保证他只是为了救俪姬,真的是送俪姬去了昆仑。
庆太子问:“跟你一样在昆仑学艺?”
澹台莲州答:“呃,大抵不是,但应该会学些什么吧,我把她交托给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庆太子将信将疑,又问:“不能写一封信回来吗?”
澹台莲州:“我在昆仑学艺时也不能写信回家,进了昆仑,若是要一直留在那,就要斩断尘缘。既要救她,就只能如此了。”
庆太子再问:“为什么?”他不理解,“你可以下山,你身边那位仙人可以下凡,为什么俪姬去了昆仑就不能再回来?”
岑云谏接话道:“澹台莲州是不一样的。”
庆太子气在头上,并不怕他,腾地站起身来:“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凡人吗?为何他能回来,别人不能,你不要太偏心。”
岑云谏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偏心澹台莲州我偏心谁?原本就不能带凡人进昆仑,我破例救你妹妹都是看在澹台莲州的面子上。”
庆太子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一旁的澹台莲州。
两人吵了起来。
却发现澹台莲州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低着头,好似是想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紧皱眉头。
庆太子拿澹台莲州没办法,更拿岑云谏没办法,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来:“只要,只要让我知道她还好好活着就好,我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安危。不能给我只言片语吗?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他困扰地说着。
再者说,俪姬没了。那庆国与昭国的联姻怎么办?他不希望是其他妃子所出的公主做昭国皇后。总不能把他的弟弟给送过来吧?
这些凡人真是麻烦。
岑云谏想着,看了澹台莲州一眼。
福至心灵般,澹台莲州也正抬头望向他:“是啊。”他若有所思地说,语气缥缈,像是在对岑云谏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站在一片迷雾前,“是啊,岑云谏,为什么我可以下山,若椰他们可以下山。和俪姬一样,我们不是也不可以修炼吗?俪姬却不能下山呢?”
【第二十九回】
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想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在他们之前,很少有凡人得到仙缘上昆仑山;或许是因为俪姬只是被送去治病的;或许……或许……啊,他似乎没有听说过在他们之前有学艺不成又被送下山的孩子。
可是,上一世,不对,是上两世,他听说过若椰他们吗?都是从昆仑下山的,大家都学过一招半式,难道这七个人里会一个有名声的都没有?不可能吧。
可在先前,他的的确确没有听说过这几个师兄弟、师姐妹。
若不是因为他提前下山,这几个孩子在十岁时就独自下山,各奔东西,他们一群人结伴下山都走得磕磕绊绊,只有他们自己的话,真的能走出昆仑之外百里境外吗?
该不会……?
澹台莲州忽然之间不寒而栗。
不,说不定只是回了老家隐姓埋名做了个普通人吧,也不是人人都想要扬名立万的。
可是、可是……
澹台莲州已经不敢多想。
庆太子顺着他的话说下来:“就是啊,为什么澹台莲州去过昆仑可以回来,我妹妹却不可以,连她的安危都不可以告诉我?”
岑云谏不悦地看向澹台莲州,不明白他到底是哪边的,在帮谁说话,他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但并不表示他没有被澹台莲州问住。
他在心底也想了一想,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别人不能下山。
澹台莲州问:“这些年来,还有别人去昆仑吗?除了我们,还有俪姬。”
岑云谏抬起头,答:“除了你们,只有俪姬。但你,你是不同的。”他觉得澹台莲州是不同的,能去过昆仑,前两世又能安然无事的下山的弟子们只有澹台莲州一个,怎么不是不同的呢?
澹台莲州还愣了愣,想也没想地问:“没有别人了?”
岑云谏:“没有了。”他皱起眉,一本正经且理所当然地说,“凡人之中,若是有灵根,能有仙缘进昆仑得以修炼的,谁还会回去做凡人?而除了预言的孩子们,有些没有灵根的,也被带到了昆仑,昆仑哪会带没有灵根的孩子进昆仑。只有你。”停顿了下,又补充说,“只有你们。”
澹台莲州:“……那之前呢?”
岑云谏:“千年以来,没有他人。你是唯一例外。”
是的。
只有澹台莲州与众不同。
连他也做不到。
他与以前的几位仙君没有本质的区别。
而澹台莲州,和仙人不同,和凡人不同,所以他才认定澹台莲州是那个救世之人。
澹台莲州陷入了沉思。
庆太子看看他,又看看岑云谏,反而不生气了,他问澹台莲州:“所以,俪姬还可以回来吗?”
岑云谏反问:“能去昆仑,为什么还要回凡间?”
庆太子问:“你为什么要来凡间?”
岑云谏说:“你没去过昆仑,你若是去了昆仑,你也一定不想回凡间。”
谁没有长生的念想?
庆太子在见识过岑云谏之后,闲余时候也不是没有遐想过昆仑究竟是何模样,真想要一睹究竟,但当下被岑云谏的话一激,就算是想去也得否认了,显得他不如澹台莲州似的,他话赶话气冲冲地说:“免了。既然澹台莲州能为了昭国而回来,那我也不觉得昆仑有多么好。”
澹台莲州:“……”
等到庆太子走后,澹台莲州才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似那里有看不见的灰,他讪笑两声:“……其实我觉得昆仑还是不错的。”
这是客套话。
也不知道岑云谏是当真了,还是故意让他难堪,转头径直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呢?因为觉得我无法护着你吗?”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在说服澹台莲州,还是说服他自己,继续补充,“如今我既知道你是拯救天下的关键,我就一定会护着你,就算我拼着死十次一百次,也不会让你死。”
澹台莲州语塞。
他至今没有认同过岑云谏给他戴的高帽,包括下午时庆太子所说的。
他哪是为了昭国子民回来的?他是为了救他自己。
要怎么说?说他其实是个自私的人,只是他又做不到心狠,做不到看到能救的人不伸出手,还贪心,见一个想救一个,一步推一步,又一次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
他只求在生之年护住他所在意的人们的性命。
谁让他生而为昭国的太子?
他得做他该做的事情。
澹台莲州不以为然地说:“呵呵,免了,您是要做仙君的,就算现在不做,以后迟早也会做。您一向觉得仙人比凡人要尊贵,今天你与庆太子所说的不也是吗?您既看仙凡为云泥 ,又怎会妄想我能作云?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他抖抖袖子,对岑云谏抬了抬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岑云谏这才意识到,他对庆太子说的那些话,何尝又没有伤到澹台莲州呢?他顿时沉默下来。
岑云谏不知该如何道歉,但他知道自己得道歉,于是说:“是我失言了。”
澹台莲州看他一副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的样子,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岑云谏还是那么骄傲。永远那么骄傲。无论重来几次都这样。不如说,重生的岑云谏还多了一分未卜先知的傲慢。
他眼角瞥见一抹探出宫墙的绯红春意,指了指,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练御剑术的时候,你带我一起乘风,我记得一个杏花纷飞的日子……”
没说完,岑云谏就抢着回答:“我记得。我记得的。”他没发现自己的目光黯了黯,“怎么了?”
澹台莲州笑着看天:“那天我说让你往前飞,一直往前飞,试试看我们能不能飞出大地,可我们往前飞了好久好久 ,一低头,还是要在大地上。”他看向岑云谏,“说不定你现在正是如此。”
半个月后。
庆国公主失踪的消息出现在市井之间,有人说是因为昭太子不想联姻,所以谋害了庆国公主。
一时之间,本来交好的庆国与昭国之间的关系变得诡异起来,众国的臣官反而都闭上了嘴,静默地观望接下去这两国是交恶还是交好。
【第三十回】
为此,昭王有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他抓住澹台莲州说要即时传位给他,这样一来,就算昭国和庆国打起来了,让澹台莲州来指挥战局也更加顺理成章。澹台莲州还哄了父亲小半天,告诉他事情还没有这般糟糕。
私底下,他却是拿不准地与岑云谏打商量:“你说,这幽王提前死了,庆与昭也会不会提前几年开战?……还太少了……”
岑云谏没听懂:“什么太少了?这人间的世道要是乱起来赢的一定是昭,你有粮有兵。”
澹台莲州说:“人太少了。而且……”他叹口气,“我也不想打啊,打仗要死很多人的。”
岑云谏冷笑一声:“不打就不死人了吗?你来打,起码你能大约知道要死多少人,若是任由别人打,要死多少人就说不准了。”
澹台莲州觉得他这话说得荒唐,但荒唐之中又有几分道理。他不禁在心里嘀咕:要是小白在就好了,那还能跟小白说说话。
没等澹台莲州回答,岑云谏接着说:“再者说了,幽王提前死了,幽国却没有四分五裂,与前世不是不同吗?庆王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时跟你打起来的。”想了想,又说,“以防万一,还是找人把庆太子给看管起来吧。”
接下去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要是有个万一,那么庆太子就是人质。
此时此刻,庆太子贺兰也在在几位幕僚彻夜不眠地商讨对策,形势一天比一天危险,他总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就擒。他已找好了一位庆国的商人,可以把他藏在货箱之中带出城去,只是假如这样,他的护卫们大部分却是带不走了,从昭国回去的一路更是危险重重。而且俪姬究竟如何,他也还没有弄清楚。要逃的话只有明天一次机会,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机会了。一旦他逃了,也等于两国正式撕破脸,到时候就算是想要演得心平气和也不行了。
走?还是不走?
“太子殿下,您还是由陈氏护送速速出城吧,您的安危要紧。公主已经不知所踪,要是您也……臣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臣只是担心您。”
“臣不信公主是去什么昆仑了,再说这昆仑,这世上真有昆仑吗?臣以为,昭太子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昆仑仙人还未可知。他说他是他就是了吗?也没见他施展仙术。昭太子狡猾奸诈,说不定他只是找了个绝世美男子来假扮仙人……”
“可不敢乱说?虽说三百年钱,曾有人为了金银财宝装成仙人哄骗了芮国国君,但后来那人不是真的仙人给戳穿,被挫骨扬灰了吗?谁还敢那么做?”
“你怎么知道会不会有人敢呢?已经三百年过去了。你看看这三百年来,仙人出现的是越来越少了,听说五百年前每位周王登基大典时,还会有仙人出席,如今已经五百年不见了。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是真的假的?五百年前的人化作白骨了,那些见过的人谁又能告诉我们?”
“你是说仙人难道是编造的?”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庆太子贺兰不胜其扰地揉了揉额角:“别吵了,别吵了,也不怕隔墙有耳,什么话都敢说?”
嘴上是这么说,但是他心里却在想,要是被听见也无妨,正好试探一下岑云谏这个仙人是真是假。甚至他也想了一下,说不定澹台莲州是为了让自己的情人能够一直陪伴着自己,朝夕相处,又不想要他也享受到高贵的待遇,所以才谎称其为仙人……可是岑云谏通身上下的高傲并不似假,连他贵为一国太子都没有岑云谏那样眼高于顶,那真的是个假仙人吗?从哪里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而且,不知为何,他觉得岑云谏并没有骗人。
十有八九,俪姬是被送去昆仑了。
正在头疼,门外的侍卫来禀告说贵妃所出的公主蕙已在门外,想要求见兄长。
蕙姬进门便说要为庆国献策,为了两国的和平,可以继续举办婚礼,将她嫁给昭太子,她知道她只是妃子所出的,但她也是个公主,而且年纪与澹台莲州相仿,把她嫁给澹台莲州,她可以想办法讨好澹台莲州。
贺兰问:“就算你贯是个会卖娇的,但你打算怎么讨好昭太子。你可知他不爱胭脂?你如何能讨得他的喜欢?”
蕙姬一脸淡然:“他不喜欢我,也会喜欢他的孩子吧。”
贺兰笑了,看着她笑,只是眼睛里没有笑意,手中的一枝竹笔已经被折断了。
蕙姬伏在地上,肩膀颤抖,渐渐地发出了哭泣的声音,倾诉着与俪姬的姐妹之情,说是俪姬那天还问她是不是等到两国成亲之后可以和之前一样二十年不打仗,她非常感动,想要完成妹妹的愿望,说完,泪流不止,并不抬头。
将这位妃子所出的妹妹一起作为滕妾带到昭国,正是为了预防俪姬早夭的情况,是应当在时候用她,只是没有想要俪姬没得这么快。
贺兰半晌没有说话,他看到从蕙姬脸上滑落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闷声说:“孤会使人去问问昭太子的意见,就是我愿意送你去,他愿不愿意娶你,我便不知道了。”
贺兰只想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是很怜惜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就算是他的长子也没有他对俪姬的宠爱。但是要为了俪姬而开战吗?他做不到。他想,就算是父王本人在这里,一定也会做出跟他一样的决定。
……
在被告知庆国可以换一位公主来继续联姻时,澹台莲州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他也不是没有想到可能会出现这个选择。但是在真的听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有几分一言难尽地唏嘘。
他轻声地感叹,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所以,俪姬到底是谁害的呢?为什么呢?妖魔吃人也就罢了,我们凡人自己还要自相残杀吗?她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能碍着谁了呢?”
然而,在喃喃自语结束之后,澹台莲州一抬起头,看到岑云谏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难看至极,被惊得愣了一愣,显而易见的,岑云谏很不高兴,甚至比俪姬离开之前还要更不高兴。
正在此时,岑云谏也抬起头来看向他。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仿佛脑海里掠过一道白光,澹台莲州忽地冒出了一个极其离奇的念头,脱口而出地问:“岑云谏,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这话一问出口,澹台莲州就有些后悔,是真没过脑。即使他有所怀疑,也不应该直接问出口啊。要是真的是岑云谏干的,他这样问,难道岑云谏会承认?
岑云谏大抵是没想到会被他这么问,身子僵了一僵,那冷若冰霜的脸庞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愠怒,凌厉地问:“我?我干什么了?你是觉得我害了俪姬?我害她作什么?”
澹台莲州:“不希望我成亲呗。”
岑云谏:“我为什么要不希望你成亲?”
澹台莲州:“可你就是不希望我成亲啊,不然你一天到晚都臭着个脸干嘛?俪姬去了昆仑以后你的脸色又变好了。”
岑云谏斩钉截铁地矢口否认:“我没有。”
澹台莲州瞄了他一眼:“没有就没有吧。”
岑云谏:“我也没有害俪姬。”
澹台莲州正打算接话,表示是自己多嘴了,是他自作多情,说他是开个玩笑,打个圆场也就过去了。但是岑云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目光却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开口,太尖锐了,有点吓人,只能听着岑云谏说话。岑云谏说话一向是能不说就不少说,能少说就不长说,很少见他有情绪很大起伏的时候,但此刻却像是一颗水掉进了油锅了,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岑云谏不由自主地倾身靠向了他,压抑着什么要发疯的玩意儿似的说:“我害她作什么?且不说让你成亲是我提议的。我若是不想要你成亲,我大可以不管不顾地直接把你抢走,抢去昆仑,我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让谁都找不到你。用得着害她?”
澹台莲州心猛地一跳,一时间忘了挪开视线,怔怔地回望着,打算向岑云谏道歉,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岑云谏又再一次把话给抢了过去,说:“我就是在等你成亲,等你成了亲,我也要断了念想,不用再日日夜夜睡不下觉,无法入定了。”
澹台莲州傻了眼:“……那你听说他们又要送一位公主来时,脸臭什么呢?”
他看岑云谏似乎是想要否认,可是话到了嘴边竟然没有嘴硬,却深吸一口气,又冷静了下来,语气渐渐变得平缓,说:“我也不知道。澹台莲州,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怎么把你从我的心里挖出去,那我一定就能做这一万多年来世上第一个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仙君了。”
【第三十一回】
在被岑云谏用骤然变得灼灼发亮的目光紧盯着的时候,澹台莲州竟然走神了一下,他莫名地想,要是那个还有情魄的自己听到这句话时会是什么心情呢?会是欢喜、遗憾,还是痛快?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有点无措地回望着岑云谏,直到看见岑云谏似乎因为他的无动于衷而感到痛苦,最后他正鼓起勇气打算说些什么缓和尴尬的气氛,岑云谏却已经转身离去了,独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茫然。
因为此事没有太避着人,竟然被若椰给看到了,这大嘴巴到处跟师兄弟师姐妹们说“我只与你说,你别说出去”,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从小青梅竹马的小伙伴里面已经成了两对,就是还单着的那几个内心里也不是没有骚动的,把澹台莲州和岑云谏之间的往来看在眼里,或多或少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过。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岑云谏喜欢澹台莲州,看他这段时间一忽儿失落一忽儿安心一忽儿又生闷气,就算是平日里不爱和他说话,这时候也不免急得看不下去了。
大家推了师姐妹中最年长的来劝他说:“你若是喜欢莲州,好好与他说不就是了?我看他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不知道有几分,他待你一向与待我们不同。只是你姿态总是摆那么高,让他怕你敬你更多,怎么敢爱你呢?”
岑云谏冷着脸,很是端着架子地反问:“我何时姿态高了?”却并不否认喜欢澹台莲州这件事。不否认归不否认,也不肯承认。否认是撒谎,违背如一道心;承认是示弱,也非他所能为者。
师姐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才敢这样和你说两句……你是昆仑的人,你要如何我们自然都管不着。你若是想不通,大可以回昆仑慢慢想,你有的是时间。你耽误得起,莲州耽误不起,你可以一觉十年,但十年后我们都老了,百年后我们都没了,你究竟要待莲州如何呢?要是你真的想得开,不如笑着祝福莲州成亲,你能笑得出来吗?”
岑云谏静默地坐着,像一尊雕塑,他微微低着头,午后锈黄落在他的身上,给他描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鬓边有几绺零散发丝,不知想了多久,他轻声说:“必须得笑吗?”
师姐问:“缔结姻缘是人生喜事,为什么不笑?莲州能得一佳缘,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你不吗?”
岑云谏答不上来。佳缘?那算是佳缘?那他是什么?孽缘吗?其实他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和澹台莲州都不适合,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十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他是冷静明白这件事的,唯独剩下那一刻钟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心,要去想澹台莲州,明明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
岑云谏答非所问:“我该怎样跟他说才能让他不成亲?”
师姐问:“那你与他相好吗?”
岑云谏摇头:“不。”
师姐笑了:“你不跟他相好,又不想他成亲,也不能看着他和旁人要好,你究竟是要什么呢?岑云谏。你不能什么都要。”
这么一说,岑云谏便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是的,他又犯了贪念了。他起身向师姐道谢,然后去找了澹台莲州,走到半路,又停下来,想,他去见澹台莲走,是要跟澹台莲州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冷风瑟瑟、霡霂小雨的院中站了半天,还是澹台莲州从旁人处得知他不知在做什么,前来看他,才把他叫进了屋子里,问他冷不冷。岑云谏沾着一身细小水珠说不冷,澹台莲州提起袖子往炉子里多添了一铲子银碳,没有立时烧透,烧红将至灰烬的碳柴把暖热从缝隙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但上头新铺的碳还是一点也没被烧着,一时半会儿的,是烧不起来,得耐心地等。
澹台莲州对他说:“暖暖吧。”
岑云谏:“我就是在那淋雨三日三夜也不会死。”
澹台莲州噎了一噎:“我是在与你说客套。你不嫌冷,我还嫌冷。”本来烦心事就够多了,他哪有心思去琢磨这个闷葫芦心里又在想什么,他三辈子活得岁数加一起也不过六十余载,哪能揣摩得透活了千把年的家伙。“才转暖的天气,不知怎的又变冷了。”岑云谏一直不吭声,倒像是他在自说自话,澹台莲州却没觉得无趣,又接着自顾自地说,“我们和好吧。岑云谏。”
岑云谏怔忡了一下,感觉那一瞬间,他那颗死去千年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真是离奇,这句话没有半点法力,为什么可以让他顿时欣喜若狂呢?他从来没有设想过澹台莲州会这样跟他说,所以傻了眼,声音快他一步就答应了下来,他听见自己说:“……嗯。”只是拐到了嘴边的“好”字变成了一个闷声。
还没说完的澹台莲州甚至都没有看他,更没有发现他的变化,还在继续说:“我是真不恨你了,也不爱你了。这次天道让我们回到幼年,让我回家,我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我已经满足,大抵他也是让我们回到幼时,重新做朋友吧。让我们和好,做回朋友吧。”
岑云谏总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懂:“朋友?”
那不然呢?
随之,澹台莲州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错愕地抬起头,眼神像是在说:那不然呢?
岑云谏:“这一次你重生回十岁,是你自己的意愿。但只是这样你就满足了吗?”他对澹台莲州生气起来,这张貌似无辜的脸实在是让他遏制不住地生气,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以为我复生是为了什么?澹台莲州,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是救世之人,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你要做人王,你至少要比周王做得更好。”
“你又在气什么啊?”澹台莲州不吵反笑,“怎样才算是有出息,我现在累死累活,连我最喜欢的剑都不练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我尽力了。我是凡人,是俗体泥躯,我是会死的。我从没想过要做人王。更别说要跟周王比。我跟周王比的话,你当自己是乾渊真人吗?还是昊风?这几天以来,你就没想过,昆仑的预言说不定是假的,又或者其实预言所说的人另有其人。可能是若椰,也可能是别人,他们死了,所以只剩下你我,修真界和凡间界依然毁灭了。你也放松一些吧,你忘了吗?如今你也不是仙君了。”
岑云谏不解地问:“你就不觉得气恼吗?你把情魄给了天道,把转世轮回给了天道,最后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也……”我也忍辱负重,做了十几年自己最厌恶的妖孽,才换来你的重生,他心里如此想着,却说不出口,“我也将一些重要的东西给了天道。我不甘心,你就甘心吗?”
说实话,是有点不甘心的。但他生性懒惰,不爱去追逐失去的东西。澹台莲州脑子清醒,也没有被他绕进去,摆正话题说:“原本不是在谈我们要不要做朋友,你不愿意就不愿意,骂我干嘛?我好声好气地说要和你做朋友。你今天又没喝醉酒,发个什么疯?我看你这个疯病还是没治好。你做不做仙君与我何干?你没做仙君还要怪我了不成?”
岑云谏气得心口疼,不想再跟他说下去,就要起身离去。
刚起来,就听见澹台莲州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坐下。还没说完。”
他跟澹台莲州早就没有言灵咒术的束缚了,但不知怎的,他竟然听从了这句指令,在一刹那间又坐了回去,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
澹台莲州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听,会照做,于是也怔住了:“……”
这也太听话了吧?
澹台莲州喝了口茶压压惊。
第195章
最后,这次交谈以澹台莲州端详岑云谏青红交加的脸色一小刻钟后宣告结束,不了了之。
幸得在此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舅舅写来一封密信,先是惋惜了公主的生病,并且相信好外甥的品德,还说公主生前在信中讲过他有多好多好,有什么什么事情为证,他都知道。两国本来就是要缔结友好关系的,这也是俪姬的心愿,他作为一个好父亲怎么忍心不完成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的心愿呢?而澹台莲州所说的把俪姬送去了昆仑他也相信,这是再好不过的了。至于这件事该怎么办呢?他有一个主意。俪姬为什么去了昆仑,因为他养出来的这个女儿、这个庆国公主的信义、孝顺、善良感动了上天,所以仙人在她婚礼之后将她带去了仙山,让她享受长生不老,这也是仙人对庆国的祝福。所以人们在昭国不再能见到俪姬,却不必伤心,也不必伤了两国之间的和气,他可以作证,他这个父亲已经在梦里亲耳听见女儿这样对他说了。
澹台莲州读了三遍,还是要不禁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啊。
但是,这么写的话,百姓们会信吗?
结果是,百姓们相信了,不但相信了,民间甚至有人自行进行了文学加工,一传十十传百的情形下,添油加醋编造出了更加曲折离奇的剧情,他们不知道公主究竟是几岁,有人说是三岁,有人说是三十岁,有人说她容色倾城,也有人说她貌似无盐,最后是最受欢迎的版本流传的最广。
昭庆两国的百姓又和睦了,手拉着手感慨,我们这两个国家不愧是出了明君的国家,收到了神仙的保佑咧。
什么?你说昭太子还没有继位?那不是迟早的事吗?四舍五入一下也差不多了。
昭王自个儿听了也没有对王位易主的危机感,还乐呵呵地跟澹台莲州说,儿啊,百姓们都说你已经登基了,不如坐实了算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之后某某天就是个黄道吉日。
但是这一次,澹台莲州没有反对。
他确实需要做一件事要吸引转移百姓们的注意力,那么,一个国家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比国君登基更加重大呢?不说那些国君更迭频繁的动乱之国,像他们昭国这样安稳的国家,需要好几十年才能遇上一回呢。
只是原本打算要一起举办的册封仪式怎么办呢?
这时,庆太子向澹台莲州提出,可以继续举办婚礼。到时候等他回庆国了,他会跟父亲商量再送一个人过来。
澹台莲州问:“你还有别的同母妹妹?”
庆太子道:“只有俪姬一个妹妹,但我还有弟弟,他生得颇为姣美。比起女人你不是更喜欢男人吗?先前是不知道,不然这一回来我就直接把我弟弟一起带来了。”
澹台莲州顿时冷汗涔涔,委婉地推辞,表示倒也不必。
更觉得好像有哪里荒唐。在贵族看来,百姓是他们贵族的财产,譬如兰药被卖作奴隶;在父母看来,孩子是他们父母的财产,譬如他当年被送去昆仑;在男人看来,妻妾是他的财产,譬如秦夫人;在一个国家中,贵为王子和公主有时也是财产,只是更高贵一些罢了;那国君呢?国君就不是了吗?即使是一国之君,在那些仙人的眼里不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吗?
庆太子却了然地对他说:“无妨的,我那弟弟本来就娇生惯养又贪玩,他与他身边的侍童很是要好,但若是见到了你,我想他一定更喜欢你,倒不是强人所难。哈哈哈哈。”
澹台莲州赔笑了两声,再次表示了拒绝。庆太子再问他是不想跟庆国联姻吗?还说他喜欢男子其实也挺好的,孩子嘛,有几个就够了,养男宠虽然不能生孩子,但是不生孩子的话到时候也可以少分一份财产,也是有利有弊。
澹台莲州不敢苟同,心下捏了把冷汗,转移话题问:“可是,你只有一个妹妹,你要谁与我成亲呢?”
庆太子道:“不过是个仪式而已,找人替一下就是了,要紧的是你们昭国与我们庆国结盟。我这不是还带了另一个妹妹过来吗?由她来扮一下俪姬就是了。”
澹台莲州:“……”
如此。
婚礼的日子再次被敲定下来,连同登基一起办了,正好可以节约一笔钱。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王宫与民间的人们又变得欢喜起来。
到了夜里无事的时候,澹台莲州会问问岑云谏,俪姬在昆仑生活得如何,可适应了,不是真被送去做杂役了吧?那么小的孩子,不会照顾自己,性子还柔弱,该不会天天哭吧?多可怜啊。
岑云谏一贯冷声冷气地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总觉得别人可怜,我自己呢?”
澹台莲州误解了,很是无所谓地说:“你说我在昆仑干活那会儿吗?哈哈,其实除了见不到父王、母后,还挺快活的。如今倒是能够留在双亲身边尽孝了,只是不太快活。可人生在世,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快活嘛。”
岑云谏:“我是说,你把你的婚姻给卖了。”
澹台莲州愣了一愣:“先前你不也是为了报恩才跟我成亲的吗?你是为了报恩,我也是为了报恩,这有这么区别呢?”说着说着,顿了一顿,自言自语,“我好像连我自己一起骂了。不过,你不觉得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至少可以换来十年和平。你跟谁结亲能够换得仙魔两届和平?你说,要是换作让你迎娶一个妖魔,但是能够换来仙界千年和平,你做不做?”
岑云谏不接受他这个离谱的假设,拒绝道:“我是仙人,岂能与妖魔成亲?”他尤其拒绝自己曾做过妖魔的往事,只恨不得能够忘了。
澹台莲州更不理解了:“却能跟凡人成亲?仙魔有别,仙凡不是也有别吗?你怎么对凡人就可以了?”
岑云谏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澹台莲州这样的牙尖嘴利,他就是说不过呢?他皱眉反驳道:“我又不是什么凡人都可以的。”说完这句,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随你吧”便走了。被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看了好半天笑话,嘲笑了他一番。岑云谏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脸色很是不好看。
若椰跑来跟澹台莲州转述说:“你是没看到他那神情,就好像他是仙尊似的,被我们多说了两句就好似被玷污了清白。真是好玩。”特地来说就是还想看澹台莲州的热闹,可是澹台莲州却不一样,事不关己似的跟着笑,说有空也要去看看。大家这么一看,心想,这样的无动于衷,看来岑云谏是真的一片痴心错付,他的烦恼甚至不能在澹台莲州的心里漾起哪怕一片不太一样的波澜。可惜,可惜,他们的小师弟莲州的心里好像没有情爱,只有工作。
作为当事人,澹台莲州早先还能一道去看热闹,但是忙得很,没空娱兴,也就罢了。
但期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几次岑云谏在哪,想要跟岑云谏说些什么,可看样子又好像不是说情爱的事情。反而换成了岑云谏对他避而不见。澹台莲州一忙起来就忘了找他,等到再一次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登基的前一天了。
去找岑云谏的时候正是傍晚。
岑云谏正坐在廊下,阖目静思,即使冷淡如他,在阳光也像是被晒得多了几分温度,只有徐徐而过的微风拂动他的发丝时,才能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尊泥像。
离他还有十几步时,岑云谏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澹台莲州连忙叫住他,浑若无事地说:“你整日坐着不动,也不见你怎么练剑,剑术不会荒废吗?”
岑云谏淡淡地说:“不用。”
澹台莲州随口说:“也是,你又不是我,我这样的才说只能勤能补拙。”
岑云谏话也不想说,起身就要走。
澹台莲州头都要大了,连忙叫住他:“先别走,我有事要跟你说,是正事,是正事。”
岑云谏方才迟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住了他。
澹台莲州引着他走到了无风的廊角,欲言又止,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岑云谏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不是很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便说:“若不是正事 ,我便不跟你说了,我也挺忙,你不是担心我的剑术荒疏,我不如练剑去。”
澹台莲州伸手拉住他,再次把他给叫住:“欸!”
岑云谏不耐烦起来,不再看他,别过脸去:“究竟何事?”
听见澹台莲州在他的身后期期艾艾地说:“我回去以后想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说不定可以,凡人的国家可以联姻来避免战争,仙界为什么不可以,动物也有夫妻伴侣,你说你们昆仑可不可以送人去联姻?”
岑云谏僵硬地转回头来。
澹台莲州有理有据地说:“凡人过去会被吃,仙人总不会吧。我想,我他们也不想一直被你杀吧?”
岑云谏脸色铁青,又问:“送谁?”
澹台莲州看着他,没说话,嘿嘿讪笑一声。
第196章
见岑云谏只是脸色难看,却没有立即反驳他,澹台莲州得寸进尺,接着劝他:“你先不要拒绝嘛,你再想想,我觉得我说得挺有道理的,只是你们做仙人的,做仙人做久了,与我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一时间想不到而已。”
岑云谏生硬地拒绝:“这怎么可能?仙与魔大相径庭,再者说了,妖魔吃人,血腥暴虐,害得世间生灵涂炭,仙者怎能和他们为伍?”
澹台莲州很是不给他面子,话赶话的,也有点冒火了,阴阳怪气地说:“哦?是吗?妖魔是吃人,可你们不是也对凡人袖手不管,对妖魔剥皮抽筋吗?我以为仙魔之间与凡人国家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没有永生永世永远不变的和平,我用自己只能换十年,二十年,你可以长生,你可以换更久,何乐而不为呢?”
岑云谏嗤笑:“你竟然还替妖魔说起好话来了?”
“我并不是给妖魔说好话,只是有时候我越来越不清楚这万物生灵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是外形吗?是神智吗?若是天生的,但仙之中不是也有入魔之人,人之中也有修仙之人?”澹台莲州说着说着流露出了几分怅然若失,他有些忧愁地说,“我以前,我以前曾经遇见过一只妖魔,应当是妖魔,若是你见到了一定会觉得他是,只是我却不觉得他是,他从不吃人,又聪明,又沉稳,还很漂亮,与我像朋友一般,陪我出生入死,护我周全……难道,即使像他那样的妖魔也该被你我杀死吗?”
岑云谏当然知道澹台莲州说的这个妖魔是谁?
他哪能不知道?那就是他自己!为了澹台莲州得以重生而转世为妖魔的自己!他心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在想,看来澹台莲州似乎更喜欢那个狼妖,澹台莲州可从来没有用这样令他怜惜的神情怀念过他,只不过是一个妖魔而已,难道他作为人形还比不过妖形吗?他明明记得自己那时也不怎么爱搭理澹台莲州,远不如做人的这两世要温柔。
岑云谏冷酷无情地回答:“要,当然要,是妖魔就该死,要斩尽杀绝。”
澹台莲州没有再反驳他,只是抬起头,用不赞同的目光跟他无声地对峙着,不知多了多久,直到天色都昏暗下来,把他们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了,他才失望透顶地说:“岑云谏,过了这么多年,我真想不起来我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呢?我曾经以为你谦逊温柔、慈悲仁恕,即使你有时也会犯错,但我也觉得你是心怀天下的,正因如此,即使为你死了一次我也不后悔。你是一开始就这样,还是变成这样的呢?”
岑云谏冷冷地说:“你真以为那妖魔心性善良吗?我告诉你,没有那样的妖魔,我再了解不过了,想必你遇见的那个妖魔留在你身边也是别有用心,是你想太多了。”
澹台莲州也回:“要是换成现在,让我去死换你活,我一定不去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风一吹就听不清了,落在岑云谏的耳中却像是重重的一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颓丧、愤怒充斥满他的心头,让他气得竟然一时间难以自持,周身运转的灵力汹涌而出,冲天而起,小小的庭院兀然起风,飞沙走石,天色大变。
同门们听不见他们俩说什么,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来两人聊得很是不愉快,这两人拌嘴吵架不欢而散是常有的,吵得风云变色还是头一回。
他们没办法再继续袖手旁观,连忙上前去想要拉架,跑得急了,在距离两人数步的距离狠狠地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他们这才注意到,以这两人为中心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圆,只有这个圆里是混乱的,龙卷风卷起砂石直上云天,如一把剑插入漆黑的苍穹云幕之中,也不知这乌云有多厚,也不知此时是日还是月,只是一丝光都还没来得及漏下来。
岑云谏可谓是煞气腾腾,让他们这些围观的人都感到胆寒,但是他们能看到在这暴风之中的澹台莲州却不为所动,眸中像有两团火在三千,即使被刮起的碎石划伤了脸庞也没有半点畏惧。
反而是在他流血的瞬间,岑云谏那膨胀到几乎要爆炸的怒气就瞬间像是被扎破了的气囊,迅速的消了下去,直到风沙平息,一束清而冷的月光倾斜着照射下来。
岑云谏走向澹台莲州,伸手要摸他脸上的细小擦伤,完全没有要碰到就被澹台莲州后退一步躲开了。
澹台莲州自己抬起手用袖子揩拭了脸颊,低头看到淡淡的血痕,才发现自己流血了,但是没觉得疼。
岑云谏在半空中僵了一僵,收回了手,颈脊仍是笔直的:“是我修行不足。”见澹台莲州仍不解气,又干巴巴补充一句,“抱歉。”
澹台莲州:“抱歉?你抱什么歉?你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怀有抱歉。您多厉害啊,您怎么不回去做您的仙君?也不知您纡尊降贵地在凡间究竟是要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又不说!你既然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你那为什么不回昆仑,也免得我整天看见他臭着脸,也免得大家一道提心吊胆怕要受难。你想怎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话,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做个小小护卫搞什么?你究竟是为什么?”
岑云谏正要开口,又被澹台莲州夺过话头,似是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似的:“你可别再跟我说什么大义了,你回昆仑去找你的大义吧。”并抬起右手,对他做了请的姿势。澹台莲州真是佩服自己,都气到这份上了,竟然还记得昆仑的方向,没有指错。
说罢,澹台莲州拂袖而去。
岑云谏跟在他身后,步行,发出低低的脚步声。
澹台莲州很想甩掉他,于是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在王宫里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宫人就为他点起灯,照亮一片路。
直到走到湖边。
他想起了那座被烧成灰烬的琉璃屋,转过头,问:“你究竟要跟我到何时?仙君。”
岑云谏:“我现在不是仙君了。”
澹台莲州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睛:“你是,你骨子就是,你生来就是,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昆仑。”
话音仿似随风落在湖面上,推动了一丝涟漪。
他们明明都站在湖边,岑云谏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那一片困了他五十年的虚无之地,永远无法接近澹台莲州。
或许只是静默几息,对他来说,却是跨过了两辈子:“我杀了你,也毁了昆仑。”
第197章
澹台莲州低下头,湖面上波光粼粼,交织缀着遥遥闪烁的灯火和从夜空中洒落下来的月光。他看见自己与岑云谏在水中的倒影,明明还错着两步,看上去却好像是并肩而立的似的。
他没回头,水中岑云谏的倒影模糊,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知道我错了,也知道是哪里错了,我错了太多年,这么短的时间里无法全部改过来,有时总会旧病复发,又变得一意孤行,这是我的不是,抱歉。”
澹台莲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正因为他不恨也不爱岑云谏,反而能够轻易地做出让步,他慢吞吞转过身,看着岑云谏的脸,道:“我也有不是。明知道你是这个性子,我还异想天开提出那样的建议。抱歉。”又问,“你总说我们要齐心协力。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却一直不肯仔细告诉我,这让我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你。岑云谏,我不再是那个昆仑山上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了。你老了,我的心也早就不年轻了。你不信我,我怎么信你?”
岑云谏:“我信你的,我若是不信你,为什么要下山?”
澹台莲州发出一声难以理解的呵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兴许是你的疯病没有好。兴许是你觉得我一个凡人的离开让你的自尊心受挫,你的自尊心多高啊,比天还高,想放下都放不下。你一直接受不了我不爱你。——我是真的不想这样直白地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尴尬。我不想要说那些缠缠绵绵的儿女情长,我没那个时间。我看你要不也不要执着于放下身段了,既然放不下,不如承认自己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一而终。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管不着。你几百年后要成魔就成魔,跟我有什么干系?到那时我都是一堆枯骨了。我又见不得,那是八百年后的人要想的事,我哪管得着?”
岑云谏才压抑下去的烦躁又升腾了起来:“怎么和你没关系?与你大有干系。”
话没说完,就被澹台莲州打断:“哈?和我有什么干系?还大有干系?哦,我被妖魔吃了,大抵连骨头都没剩下,没有枯骨。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干系?你到底是为什么入魔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在八百年后做了错事,难道还能怪到我头上来不成?”
“不是怪你……”岑云谏不知该从何说起,“八百年后的你没有死透。”
澹台莲州像是断弦似的猝然噤声,错愕:“……”
“不可能吧?我都看见自己被吃了,怎么可能没死透。”
岑云谏的眸中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痛楚:“我找到了你的部分尸骨,用佛宗的秘法重塑了你的肉身,又用了招魂幡,我原本以为……以为是能够将你复活的。试了八百年,一直没有成功。”
澹台莲州怔了怔:“……那难道还要我谢谢你不成?”
岑云谏答:“不用谢。我也不是特意救你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又茫然了起来,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你的尸骨我没有特意去找。”停顿,又摇头,“不,我没有去找。我一直没去找。是一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发现了,献给了我,问我要如何处置。我……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只是又舍不得销魂,你的尸体只剩下一部分又不好看,心里又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有一天空了,我便鬼使神差地把你的尸体给补全了。正巧前阵子收服了一个门派,他们有个死者回魂的法术,我就想,说不定我能将你复活。”
后来他知道了。
为什么他找不到澹台莲州的魂魄?因为被天道收走了。他不明白。在那些往生轮回的书中写了一些东西,他猜想,也有可能,要是他让澹台莲州的尸体入土为安的话,澹台莲州就能重入轮回。
是因为他一直不肯让澹台莲州彻底死去,他不能接受这个先是,所以才害得澹台莲州的灵魂一直被囚禁在黑暗里,被凌迟了八百年。
或许,或许……
太离奇了。
澹台莲州自己先听傻了,愣愣地问:“那后来呢?”
岑云谏:“你的尸体一直被秘密存放在我洞府里。后来,被他们找到了。在我入魔之后。……在我入魔之后,昆仑成了众矢之的,遭到了各大门派的集体报复,从此分崩离析,辉煌不再。当年,我入魔时并没有发现自己入魔。我只以为自己被一个没有见过的幻境给困住了。”
澹台莲州想到自己去过的那个:“怎样的幻境?我似乎也见过的。”
岑云谏:“每个人的心魔不同,所见到的幻境也是不同的。我想那其实不能说是幻境,倒不如说是世外的另一个空间,一个不存在于三界五行之中的地方。”他甚至不愿意回想那段记忆,“我在那里遇见了你。”
澹台莲州无语:“那可不是真的我。你可不能赖是我的幻象引你入魔的。”
“不是。”难以遏制的痛苦让他垂下了眼睫,“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你,我知道都是幻象,所以,当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就出剑了。”他喉头干涩,字字如刀割,“我把你杀了,我把每一个出现的你都给杀了。等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些虽然不是你,却真的都是人,都是来找我的昆仑弟子。我造这个昆仑的时候就想着,即使我死了,也要让他强大到后人无法摧毁,我要建立一个永垂不朽的昆仑,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自己。是啊,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杀了昆仑。”
澹台莲州忽然理解他为什么会发疯了。
设身处地一下,要是他神志不清把父母朋友都给杀了,他也得发疯。
只是,在这之中,岑云谏又是因为对他心狠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让他着实觉得一言难尽。
澹台莲州想来想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宽宏大度,还能安慰岑云谏:“你杀的不是我。是你以为无关紧要的凡人而已。”
第198章
岑云谏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走上前去,对他说:“走吧。”
岑云谏:“去哪?”
澹台莲州:“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你慢慢地那八百年你都做了什么事情一件一件地告诉我。”
他们回到澹台莲州的寝宫紫薇殿,点起通明的烛火,彻夜不休地交谈,直到东方既白,朝阳升起。黎东先生已经簪缨戴冠,衣容整肃,前来找澹台莲州,告诉他应该开始为登基梳妆更衣准备了。
澹台莲州看了看岑云谏,岑云谏点头:“你去吧。这么多事,一个晚上怎么讲得完?”
澹台莲州与他约定道:“那等我结束仪式之后再来找你。”
岑云谏祝贺:“一切顺利。”
澹台莲州被众人簇拥着浩浩汤汤地离去,岑云谏看着他从门口离去,紧接着没过多久,宸光照射进来,只是今日云多,光线不大明亮。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宫殿前,他听见凡人们在欢呼雀跃,但是在这笑声之中并没有他自己,他是这样的格格不入。做过仙,又怎么做人?做过妖,又怎么做仙?何处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像是送澹台莲州回国那天一天,他站在云上,远远地眺望,抬头看云上之日,灿烂绯红,浅虑之后,他抬手轻轻挥出一剑,真的只是很轻的一剑,落到了地上只成了一阵微风,将春日枝头的花团吹落,辟开了云,光哗啦啦地倾泻到大地上。
他看见澹台莲州穿着玄色金边的国君礼服,一步一步地登上阶梯,朝霞把汉白玉的阶梯照得仿佛变成了浅金色,而澹台莲州就踩在这团金光之中,他素面朝天,仪容干净,自有一种雍容华贵、清澈凛然之美,岑云谏一时又不自觉地看入了迷,八百多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像澹台莲州这样美的人。不是外貌之美,而是,而是,他也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让他一见就无法再忘怀。
仪式一直进行到了正午时分。
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将要进行登基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原本是要祭天,向他们所供奉的仙宗进行大礼祭拜。
澹台莲州却没有跪下,而是抬起头看向了刺目的日光。
只一个眼神,岑云谏从云端飘落下来,站在他面前。
他们并没有就这件事商量过。
无需多言,澹台莲州与他笑了一笑,岑云谏紧蹙的眉心便缓缓地舒展开了。
澹台莲州举起杯子,对着他抬了一抬:“昭国国君澹台莲州,愿与君结盟,愿与昆仑为友。”
岑云谏拿起成对的另一支犀牛角杯,闻了闻,没有血味,只是普通的高粱酒,姿态他还是被摆的,与澹台莲州举杯道:“昆仑首席岑云谏,愿与君结盟,愿与昭国为友。”又加上半句,“万年不改。”
澹台莲州微微挑了下眉毛,却没有重复这句话:“请饮誓盟之酒。请。”
两人站在青天之下,大地之上,光明之中,一道仰头一口气饮下了酒,一滴都没有漏出来。
喝完。
放下酒杯。
礼官拿起锤子重重地敲在大罄钟上。
“嗡——!”
他张大嘴巴,高声呼喊:“礼成。”
隔几步台阶站立着的侍者一个接一个地将话传下去:“礼成。”
“昭国新王立!”
“昭国新王立!!”
“与仙结盟!”
“与仙结盟!!”
声音一重一重,传出了王宫,传到了民间,百姓们欢呼起来。
下午还有一场宴会。
澹台莲州喝了许多酒,歇也没歇半刻,又去见岑云谏,继续说先前没有说完的事。
兴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心情不明来由的欢喜,与岑云谏说话似乎也比平时要更温和一些,他一点也不像是个君王,穿着这一身华服,却随意地盘腿一座,一只手支在膝头上扶着下巴,歪着头听岑云谏慢慢道来,时不时地点头一下。
岑云谏问他是不是困了,若是困了就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澹台莲州却又笑着摇摇头,晃晃悠悠地说:“不,你继续说。”
当岑云谏说到他花了八百年几乎已经将四海九州之中几乎九成九的地盘都收纳到昆仑的手中时,澹台莲州笑了。
当岑云谏说到他将魔将一一围剿消灭,他也笑。
又说到魔皇在周国王都出世,他想要前去杀妖,澹台莲州还笑。
岑云谏停下来:“有什么好笑?”
澹台莲州只是微笑,出乎他意料地说:“这不是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吗?你还挺厉害,一个人就全部都做成了,不愧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仙君。”
岑云谏:“我们说过?我们说过吗?”
澹台莲州:“说过啊。”他说,“不记得了吗?在我们小时候。”
岑云谏没回答,澹台莲州也不知道他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有想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说:“不过是这些了。我入魔之后,江岚从我的洞府中找出了你的尸骨带来见我,我一见便神志清醒了。你说,这算是个什么道理?为什么上天偏偏将你定作使我入魔的死穴,又是涤我浊志的清泉。因为我们曾经魂灵相契吗?”
他一直觉得难以开口,因为输得一败涂地,十分的不体面,但是这一天真的说出口了,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是的。
与千年万年的苍生大计来说,他的些许尊严算得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我觉得这要去昆仑寻一寻印证,仙君,你先回去做仙君吧。然后,我们一起再去一趟容国吧。”
岑云谏:“容国?”
澹台莲州:“是的。容国。我们不是一起去过一次吗?上次没空看完,这回再看一次吧,请你做了仙君将昆仑的书都搬下来,让我们来打开所有书,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吧。这一次,你做仙君那一天,让我一起观礼吧。”
岑云谏颔首。
一夜过去,酒醒了,太阳也再一次地升起了,与昨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望着澹台莲州,伸出手。
澹台莲州:“嗯?”
岑云谏:“你们凡人不是喜欢击掌为誓吗?”
澹台莲州笑了一声,伸出手去,与他重重击掌。
第199章
十年后。
容国。
听说昭国的国君莲州公子要来访问他们国家,容国上下的百姓提前半个月就翘首以盼。
为什么将这位昭国的国君称为“莲州公子”而不是昭王呢?因为这一位昭王与众不同,仅仅是用“昭王”来称呼他,好像和以前的昭王也没有什么区别,用“英明”等来称赞他都嫌弃似乎也不够贴切。
他是从古至今,数千年有历史文字记载以来最特别的一位君王,他拥有无上的武力,最精锐的精锐,却并不主动发动进攻,当其他国家之间发生战争的时候,他会进行调和。
继位后的这十年间来,他几乎没有待在昭国王都超过过一个月,更没有对他退位的父亲有半点不恭敬,昭国王都仍然有太上王镇守,而他自己则花了两年微服走遍了整个昭国,到第三年,他开始出访各个国家,将经,论道,施礼,所到之处,一袭青衣,一柄剑,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兴许是因为“莲州公子”这个名字念上去更好听,百姓们都更喜欢这个名字,澹台莲州原以为这个名字会渐渐被遗忘,没想到在他登基以后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了。
一般不会有国君长时间去其他国家做客,此时的通讯并不发达,假如有人趁这时候攻打他的国家就太危险了。
就算是像澹台莲州这样有才能的君王,没有驻守在国内,想必也是远水就不了近渴吧?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人敢打昭国的主意。
主要是,澹台莲州实在是表现得太过坦荡的,他玩到哪,故事就流传到哪,谁都知道他在哪里,接下去又要去哪里,他一点都不怕啊,再听说他还跟仙界的仙人有若有似无的关系,是不是他有什么手段千里传音呢?人们说着说着,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半仙,白天做皇帝,晚上神游仙境,不然他怎么能够这般的清心寡欲、容颜不老呢?
他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办一些事,或是生意,或是文学,或是才艺,令人咋舌的是,即使撇开君王这个高贵的身份,他本身也是个多才多艺、出口成章的人,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你很难会不喜欢他。
他还会给人介绍朋友,凡人朋友,仙人朋友,连妖魔都可以谈,天上地下,是不是没有他无法交谈的对象呢?
而容国在十年前就收到过澹台莲州亲笔写来的信,他真心地夸赞了容王治国有方,听说容国有许多能工巧匠,他一直心向往之,那么,他是不是能派一些昭国人去容国学技术呢?当然,这绝对不是白学的,他给出让容王足够满意的“学费”,并且投其所好,他给容王送了礼,也给给楚问星送了。
楚问星看了澹台莲州送来的半卷书以后纳闷了半天,这个新任昭王,跟他无缘无故的,怎么好像有多么了解他一样,竟然知道要用什么鱼饵来钓他呢?他分明知道这是个鱼饵,奈何饵太香,他不得不上钩了。
楚问星心理挣扎了半天,终于按下了自己要成为一个“奸臣”的罪恶感,打算去跟他的表哥说一说这件事,结果一进宫,他还没斟酌好要怎么开口,就被他的容王表哥拉着手兴冲冲地说:看!有名的莲州公子亲手给我写信了!他说我敬佩我诶!
美的直冒泡。根本不需要他劝。草稿都打好了,只是需要润色一下,正想把他照过来改一改来着。
楚问星有时会想,仁义是可以装出来的,哪一国国君在上任的时候不说自己心善呢?日子久了,被捧得久了,怎么可能没点毛病,就算是他这个耳根子顶软的容王表哥生气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但是,人能装一年,能装十年,装二十年吗?能从不破绽吗?能这样坚守本心吗?他以前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后来听说了澹台莲州,只能承认,似乎真的有这样的人。
有人说,莲州公子的出现就像是开天辟地,光照在了大地上,这样的圣者万年不一定能出一个,无法想象莲州公子跟凡人一样会有去世的一天,要是他死了,世界就又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不知何时才能够重获光明了。可澹台莲州却强调说他是个凡人,只是个凡人,他正是为了凡人而作凡人,他永远不会升仙,只会做凡人的王。
这些年间,国与国之间不是没有过摩擦,幽国有过几次内乱,但是都被平息下来,不用多猜测,所有人都知道多半是莲州公子的手笔。他极其厌恶凡人之间的战争,他时常会向人们发问为什么要向同为凡人的同胞刀枪相向呢?大家除了语言、服装、风俗略有不同,难道长得很不一样吗?既然长得一样,千年万年之前就是手足血亲,又怎能自相残杀?
到周国时,周王傲慢,曾对他有过轻浮之举,但是也不知道莲州公子是跟他说了什么,听说周王当场脸色大变,甚至对他道歉,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子您觉得我美,我不胜荣幸。”自此谈笑言和,又成一桩美谈。
也有纵横家看不惯他,觉得莲州公子所做的是治标不治本,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他至多能让虚伪的风平浪静保持到他去世那天,等他一死,一定天下大乱。这些都是没见过他本人的人,但凡去见了他本人,想要说服他的,不知为何,最犟的一个跟他谈了三天三夜以后也信服了他,观念大变,为他驱使。
十年前。
澹台莲州写给容王的回信中,说想要将容国的摘星台与昆仑的仙境连在一起,让仙人可以进出,天上之书与地上之书或许同出一源,他请仙人过去一探究竟。
而后,他还亲自操刀写了一封募贤书,并不挂自己的名字,很乐意让容王代为发表,只要能够招到足够的人一道来钻研学问就够了,他不需要任何的虚名。
然而,容王是个胆子小的人,他很怕到时候学问家们真的来了,向他问起,他答不上来,到时候丢脸是一回事,误了这凡人大事就不妙了。是的,即使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君王,他也看得出来澹台莲州所图非浅,毕竟大家都是当国君,谁没有做过天下负于己身的大梦?
于是,他回信给澹台莲州,表示:我不需要挂名,但是我希望能够到时候在史书里记上一笔,写上我的名字,把我和你写在一行,就写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跟着你一起干的,可不可以?
不日收到澹台莲州的回信:哦?容君,你我书信来往多年,神交已久,你我志同道合,都是为了千万百姓,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挚友了呢。
给容王乐得晚上多吃了一碗饭。
在容国,这十年来,早就有一些仙人秘密地进进出出了,大祭司楚问星也完全把自己泡在了藏书阁,没日没夜地看书,直到近来听说莲州公子要到容国了,他才把胡子刮了刮,准备一起去迎接。
他的仙人同事却不肯放他走,见到刮了胡子的他,被吓了一跳,问:“无缘无故地,你要去做什么?这一篇文还没有解读出来,不可以出去玩。”
楚问星道:“莲州公子来了,我要去拜见他,我将他请来,他知道很多,能为我们解惑。”
昆仑弟子问:“莲州公子?你是与我们仙君结盟的那位昭国国君澹台莲州吗?”
第200章
即使在修真界,昭国国君莲州公子也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人,他幼时似乎在昆仑学过两年艺,十岁就下了山,与现任的首席弟子岑云谏是同门同期,两人情同手足,听说当年岑云谏还偷跑下山去找过澹台莲州,后来两个人私下结盟倒也顺理成章。
他们昆仑的祖训是不能和凡人有太多瓜葛的,更别说擅自结盟,一开始也有不少人对此非议,可是掌门力排众议保下了岑云谏,还接受了岑云谏的意见,数年前,在圆寂之前,更是掌门之位传给了岑云谏。
所有人都觉得,以岑云谏的能力,一定能当上仙君,但他一直以自己年纪轻为由不肯去参加仙君试炼,说要等年纪稍长更有经验了一些再去。其实也没错,他才二十几岁,即便是在凡人之中也算是年轻的,更别说在寿数长达几百上千年的修真者之中。
即便几位大长老催促他,他也不为所动,还乐意把名额给让出来,可惜,旁人都过不了试炼。
如今全天下都在等着他去,只是他还没有去。
在当上掌门之后,岑云谏选的第一批人并不是按照剑技,而是学问。
虽然昆仑是个延承万年的剑宗,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最好剑的,每一代总有那么几个怪人,疏于练剑,更爱看书,还以为不会被重用,没想到新掌门也是个怪人,专把这些人挑出来。
而当掌门发话以后,也有人专门把自己关在书阁里,悬梁苦读,修真者本大多都天资聪慧,研究典籍不在话下。
最后花了三五年工夫,选出来十个人。
选出来以后门派内并不知道他们是去哪儿了,因为这些人全是原本没有党派的闲散弟子。对内,似乎是宣称他们是做任务了。
其实不过是被送到了容国日以继夜地看书。
没想到凡人世界的书也有这么多,而且,令人惊奇的是,其中有许多似乎是与仙界的书相关联的,在这浩瀚书海之中,要把这些残本一册一册地找齐并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对于他们修真者来说,时间并不成问题,比起修行来,这可要清闲地多了,而且,倘若在其中发现一些法诀,掌门并不会禁止他们去练,想练可以练,先抄一份上交,工作完成之余想怎么样都可以。
说实在话,比起去前线脏兮兮地杀妖,看书可太清闲的,他们几个都是胸无大志的,在这儿一混就过去了十年,跟王宫的凡人们都混熟了。
只是这容国的书差不多都看了一遍以后,不免发现其中记载着一些在昆仑被抹去的密辛,搞得他们有时候也会担心受怕,等到时候要回昆仑了,他们的生死是否能够被保证呢?
最近他发现了一本书,乍一看只是一本游山玩水的书,但写的甚是有趣,他本着不好好工作的精神看了又看,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书里写的地方怎么读着那么像是历任仙君就任的瑶光台啊?
而且他怎么觉得这个书上写的意思还是在说魔皇魂中正是与仙格被封印在一起的,当仙君之格再一次被继承时,魔种也会复活,而当仙君死时,魔种也会同时被封印进瑶光台中。
这也太可怕了。
这是他一个小弟子能够知道的吗?
他谁也没告诉,连仙君也不敢,只怕被杀人灭口。他先是把书给藏了起来,然后再去找楚问星。因为众人之中只有楚问星知道他读了这本书。他得叮嘱一下楚问星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别的,免得说漏嘴了招来杀身之祸。
闭关读书小半月,他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听闻莲州公子要来,好奇之余又不由心想,遭了,那掌门大概也快来了,要是掌门问起他最近在研究什么,他该如何作答呢?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楚问星拉着他说:“你看看我,我今天看上去怎么样?邋遢不邋遢?”
他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你成亲那日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听说莲州公子是个难得的美人,而且喜欢男子,你是想要得到他的青睐吗?可我记得他喜欢的是既有文学又身材强壮的男人。”
因为常年不好美色,但是又实在是有很多人要给自己送美人,澹台莲州深深知道,但凡有一个美人被送到自己的面前,其背后就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孩子被迫离开父母的身边,而且起先因为听说他喜欢美男子,便真的有不少男子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他只好说自己是喜欢壮男,而后又补充说自己喜欢有学问的壮男,昭国的男人们便有一些为了讨好他而习文练武起来,渐渐其他国家也出现了一些这样做的人,后来又听说这样子的女子也受莲州公子的喜欢。
就算不被送到他面前,强身健体、学文习字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于是这七八年间,在昭国国内外都掀起了学文习武的风气。不知不觉之间,整片大陆、所有国家都在为他改变了。
楚问星可真好奇莲州公子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当他见到的时候,觉得名不虚传的同时,他又觉得好像有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澹台莲州一见他就笑,与他问好,说到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时,澹台莲州笑着说:“兴许我们上辈子就是朋友,所以才会这样一见如故呢。”
一搭话,澹台莲州甚至知道他最喜欢的天气是什么,夜空之中他最喜欢的星星是哪一颗,太奇妙了。
澹台莲州没有急着办公事。
他去到容国藏书阁,先与昆仑弟子们见个面,见了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套近乎,笑盈盈地说:“各位同门好,孤是昭国国君,你们也可以叫我作‘莲州’,我小时候也在昆仑练过两年,学得不甚好,没两年就下山回家去了,但是也算是你们的半个同门吧。你们是何时入门的,是我的前辈还是后辈?”
放在当年,他对昆仑还是心存芥蒂的,总是没办法对昆仑弟子淡然处之,如今却不那样觉得了,都一样,正好利用他在昆仑待过的优势来亲近亲近呢。
澹台莲州正在问年纪辈分,想要快速地拉拢一番,正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颇为扫兴的声音:“你早已离开昆仑,又与我同盟,算是平起平坐,他们谁敢叫你师弟?”
回头看去,果然岑云谏这厮。
又开始了。
澹台莲州悻悻地拢起袖子,脸上仍然笑容不减,为了托住话不至于冷冷砸在地上,他笑道:“尊者此言差矣,此‘师弟’非彼‘师弟’,又不是一定要还在昆仑才可以称兄道弟不是,既然我与仑昆有过一段缘分,那么大家便都算是有缘人不是?”
众人纷纷眼光鼻鼻观心,压根不敢插进这两个人的对话之中。
就算见过几回了,但是每次看到昭王莲州跟他们昆仑掌门谈笑风生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岑云谏收袖落地,踩在尘埃上,他知晓这样会让澹台莲州觉得被尊重,才能够将对话进行下去。
转眼又是数年。
当被岑云谏抬眸望过来,凝视脸庞,没等他开口,澹台莲州自己先说了:“想说我老了是吧?我是老了。”
天天不是赶路,就是准备赶路,他游遍了各国,人也变得黑了一些,出门时,他更喜欢自己骑马。
偶尔还是会想念小白。
尤其是在看到什么以前未见过的美景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小白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只是略微想一想。
没有再见到小白,也让澹台莲州想通了,缘分一事,妙不可言,就算是一样的人重来一世先握时机,也不一定能够再续前缘,若得惜之,若失不悔。
哪怕有一天他又遇见小白了,那也不是上一辈子为他出生入死的小白了。
岑云谏忽地懊恼了一下,想,是因为上一世他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吧,所以澹台莲州才拿这个来说事。
他说:“你是凡人,十年对你来说可以变老很多了。我知道。”
这两个人是在说什么?
旁边的人不敢问,甚至不敢听,恨不得装成眼瞎耳聋。
紧接着,澹台莲州又说出了更让他们一头雾水的话来。
澹台莲州置之一笑,说:“行了,叙旧就到此为止吧,岑云谏,三十年又到了,希望这次我们都能活着。”
什么三十岁之约?
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岑云谏颔首,随他步入堂内,道:“好。”
说?
怎么说?
那位刚解读出禁书的弟子悄悄地走慢了几步,落在众人之后,绞尽脑汁地想等会儿要如何回答才能够应付过来,总不能直说当你成为仙君之时就是成魔之日吧,这不得当场被刺个透心凉。
他还看了什么书来着?赶紧想想,说点没用的也行,先说点什么敷衍过去。
正这时,前面的人突然都停了下来。
走神的他不小心撞到了别人,这才站住脚步,接着他们都分开来,他又慢了一步,刚想要躲到边上,岑云谏的目光已经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问:“你鬼鬼祟祟,在隐藏什么?”
然后又看向他的袖口:“你的袖袋里放着什么书?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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