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与她婆媳多年,对她的脾气秉性自是了解。见她目光生疑,还带了几分不善,心知婆婆是被叶娉挑唆成功了。
当下一脸惊讶,看向叶娉的眼神尽是沉痛。
“娉娘,你说什么胡话。修身养性是长生之道,你大伯也是如此认为。国公府姓温,府里的东西怎么会落于旁人之手。你年纪小不知事,但已经嫁人,还是应该谨言慎行,免得祸从口出。”
竟然把温国公抬出来了。
这招挺高。
叶娉心道,温夫人这些年拿捏着国公府上上下下,确实有一套。不过是短瞬间的功夫,温老夫人的表情又变了。
这老太太心志之松懈,也是难得。
“大伯母教训得是,侄媳也是心直口快。一想到祖母这般身份尊贵,却衣着素净吃得素淡,连想吃一口菜都要被人管,侄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温老夫人一听,刚消的气又“腾”地升起来。想她堂堂国公府的老夫人,凭什么要被人管来管去,这不能穿那不能吃,着实是有些憋屈。
早知如此,她就不应该过早放权。
温夫人露出心疼之色,扶着温老夫人,“娉娘说的这些,儿媳岂能不知。许是我和国公爷太过在意母亲的身体,竟是忘了问一问母亲是否愿意。母亲若是想吃,日后儿媳时不时让厨房备一些。只是求母亲念着国公爷和儿媳一片孝心,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大伯娘以前确实是疏乎了,毕竟府里事情多,她思虑不周也难怪。只是吃的不尽心,这穿的也太随意了些。便是我娘家祖母守寡多年,也可以三不五时穿些鲜亮的颜色。长辈欢喜开心,当晚辈的才能安心。若不然只图自己省事,完全不管长辈的意愿,嘴里说着自己如何孝顺,其实是是伪孝。”
“娉娘,你这孩子怎么能…”
“我知道大伯娘不是这样的人,毕竟咱们温家不比别人家,姨娘多庶出的子女又多,当家主母得时刻警醒,唯恐哪里有纰漏。府里事少,大伯娘这些年也过得舒心,日子长了自然会有所怠慢。祖母是天下最好的祖母,也是天下最好的婆婆,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温老夫人眼神不定,心情更是起伏得厉害。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婆婆了,早早让儿媳当家,这些年也没往儿子的屋子里塞人。哪怕是人丁单薄,也没有让儿子纳妾。
王氏能嫁给荣儿,那是天大的福气。这些年管这管那,分明是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了。也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觉得贴心懂事的大儿媳妇也没那么顺眼了。
“行了,我乏了。你先去忙吧。”她先是对温夫人说,然后又朝叶娉招手,“你扶我进去。”
叶娉乖巧无比,听话地上前扶她进内室。
温夫人并未恼怒,也没有生气,而是满满的担心。等到叶娉扶着温老夫人进到内室,她才低声和田嬷嬷交待几句后离开。
叶娉服侍温老夫人睡下,直到温老夫人睡着后才出来。
一出怡心堂,便看到温夫人。
温夫人一直没走,就是在等叶娉。
此时已是夏初,园子里景致重重,假山奇松,繁花似锦。哪怕是垂挂在月洞门上的藤蔓,也修剪成雅致的形态。
“祖母可睡下了?”
“睡了。”
“那就好。你祖母年纪大了,性子也越发固执。人说老小老小,人一老,难免会越来越像孩子。身为晚辈,孝字为先。老人糊涂,做儿孙的不能糊涂,更不能由着老人的性子。大伯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是有些事你经得少,难免狭隘。”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也极为推心置腹。温夫人早年才名显露,后来贤名在外,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是叶娉相信自己的直觉,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活得久,就一定懂得多吗?怪不得大伯娘当年明知大伯和长公主两情相悦,依然横插一脚,原来是看中了大伯年长。”
温夫人脸色一变,越发语重心长。“娉娘,你已是郡王妃,言行举止切莫再如从前。有些话在府里说说还罢了,若真传了出去,世人还不知会如何说你。”
“既是在自己家中,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除非亲人反目,互相踩踏,否则又怎么会传出去?何况大伯娘当家多年,人人称赞,总不会治下不严,家丑外扬吧?”
温夫人幽幽一叹,“我知你心中还有误解,我也不欲辩解太多。你只要记住,我是你的长辈,自是盼着你好。你祖母年纪大了,难免多思多想,有些话你实在不应该在她面前胡说,凭白让她生了忧思。”
“大伯娘是指我哪句话说错了?难道是我说国公府的一切要落在别人手中这句话吗?这倒确实是我的不是了,阖府皆是温家人,满府的富贵又怎么可能易主。”
“你能自省,实在是再好不过。这样的话以后切莫乱说,没得让人笑话。”
叶娉忽然笑了,话也服了软。
“大伯娘说的是。”
温夫人似是很欣慰,“我与你母亲是一家姐妹,如今你又嫁进温家,这是亲上加亲。日后等郡主进门,因着这层关系应该也会与你交好。”
“听说郡主很是贤良,想来即便没有这层关系,大抵也不会与我交恶。”
“郡主身份摆在那里,规矩不能乱。她再是平易近人,或许也会有些人心生不满。你是个懂事的,必是明白这些道理。”
说话间,两人已快至内外院分岔路。
“大伯娘留步。”
“那你慢走。”
温夫人目送她离开,眼神里一片晦涩,不知在想什么。温如玉不知何时过来,就站在温夫人的身边。
母女二人长得像,此时的神情居然也是如出一辙。她们看着那道婀娜倩丽的身影过了月洞门,然后再也看不见。
“娘,都是我不好。若是我早知她对二哥有心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容着她,我…真是看不惯她现在得意的样子。”
“小人得志而已,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温如玉脸色变幻,她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二哥都被那个小贱人迷惑了,不仅护着,还代为出头。
今天一早她就得到消息,齐公子居然出事了。说是酒后与人斗殴,还出了人命。如今人已在大牢,也不知刑讯之下会说出什么来。
“可是二哥好像对她不错,我怕她在二哥面前胡言乱语。若是她真说了什么,二哥会不会对我们生出间隙?”
温夫人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发,温婉一笑。“怎么可能?你二哥那般男子,什么样巧舌如簧的人没有见过,他怎么可能听信一个女子的片面之词。”
是这样吗?
温如玉一时相信,一时怀疑,心中依旧不安。
“娘,她对我误会太深,如果她存心陷害我,二哥会不会信?”
“不会。你二哥是有名的刑司,哪里会识不破她的那些手段。你姓温,你二哥也姓温。你是国公府嫡出的长女,与她玉石有别。你二哥万不会为了一个痴缠之人,而为难自己的妹妹。”
温如玉放了心,从小到大母亲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既然母亲说二哥不可能为一个外人,对付自己的妹妹,那么即使是齐公子真说了什么,想来二哥为了顾全温家的脸面,也不会声张。
温夫人一转头,视线之中一根松枝横了出来,较之其它的松枝都要突兀一些。她上前将松枝折断,随手弃在地上。
……
叶娉坐上马车,掀帘回望身后的国公府。那盘踞在大门上的四虎历经风雨,气势仍旧不减。台阶下的两尊石狮彼此守望,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
四虎齐鸣千军起,双狮一吼万兽归。
如今那烈烈英魂已随马蹄远去,赫赫功名也早已淹没在锦绣繁华之中。这一门显贵的国公府看似荣耀还在,却已是名存实亡。
她心下感慨,放下车帘。
温夫人方才话里话外的炫耀,听上去对未过门的儿媳极为满意。说什么郡主身份高贵规矩不能乱,怕有些人心存不满。
那个有些人,莫不是指她?她好歹现在也是个郡王妃,难不成还想让她在庆阳郡主面前卑躬屈膝?
温夫人不愧是才女,说话的艺术简直是叫人叹为观止。也不知道后来这位大伯娘有没有看清庆阳郡主的本性?
她心下一动,这事也不是没有问的地方。当下心情飞扬,准备去找自己那位活了两辈子的老公八卦一下。
通天台也在城北,乃圣祖皇帝在位时所建。此台建成之初,原是用来祭天求雨,后高台之下设一衙门,以监天之名,上可督天子王孙,下可查文武百官。衙门设立之初名监天寺,后改名通天台。
历任通天台督察史,皆出自赵氏一族。温御一介外姓之人能荣升此位,足以证明陛下对他的信任和宠爱。
仰望层层台阶如云梯,一阶一阶似是直通天庭。饶是叶娉去过不少名胜古迹,亦是震惊其雄伟庄严。
她站在衙门外,手里提的是在来时的路边买的一包点心。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进去找人还是在外面等时,便看到宋进元从里面出来。
宋进元沉着一张脸,脸色有些不好。他有笑面恶鬼之称,以往逢人三分笑,像这般阴着脸的样子并不常见。
他看到了叶娉,叶娉也看到了她。
叶娉主动上前打招呼,与往常无异。姻亲不成情义在,她不愿意宋进元当自己的妹夫,但是做朋友还是很不错的。
这会儿的功夫,宋进元已是恢复如常,似是方才那般阴沉的脸色不曾存在过一般。
“见过郡王妃,郡王妃可是来找郡王的?”他的眼神落在叶娉手里的点心上,揶揄道:“原来是来给郡王送点心的,郡王妃真是有心了。你们夫妻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叶娉大方承认,“今日恰好有空出门,想着离通天台也不远,这才过来看一看。”
“郡王妃真是有心了,难怪最近郡王爷红光满面,原来是因为郡王妃的精心照料。可怜我孤家寡人,到如今亲事还没着落。不如郡王妃替我保个媒?”
叶娉其实很是惋惜,如果她不是知道但凡是嫁给宋进元的女子都会死,这门亲事对于婷娘来说,确实是极好。
将军府以武传世,婷娘自小习武,又天生神力,嫁给武将之家最是合适。再者宋家家风清正,没有妾室和庶子庶女,人口也简单。可惜这么好的亲事会要人命,所以哪怕再好也不能嫁。
“宋大人莫不是开玩笑?我出身不高,交好的贵女除了国公府的大姑娘就是我家雪娘。你莫不是看上了温大姑娘?”
宋进元眼神闪了闪,这位郡王妃当真是明人面前说暗话。难道叶家不同意亲事,并非是承天的意思?
为什么?
“郡王妃说笑了,那位温大姑娘我可无福消受。”
“宋大人人品出众,能力不凡,定然会有门当户对的良缘。”
门当户对么?
原来真是叶家不同意。
他还以为是承天从中阻拦。
可笑他还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刘家姑娘性情开朗,他不讨厌,对和刘家结亲一事也没有异议。后来刘家改了主意,转头和谢家定亲,他也不难过,只是有些失落。
前几日祖母突然提起叶家那位二姑娘,还说托了常夫人去探口风,他记得当时他的心跳乱了一下。
叶家那位二姑娘长相自是不必说,看着娇娇弱弱一副不经风雨的模样,却是生了一把子好力气。
那夜他破天荒的睡不着,脑海中不时浮现叶家二姑娘的模样,又想着若是亲事成了,自己和承天还成了连襟。他是越想越兴奋,生平第一次期待自己的亲事能尽早定下来。
没想到承天找上他,让他劝服长辈打消和叶家结亲的消息。他初时还嘻嘻哈哈,开玩笑说这门亲事好,好到他们还能当连襟。却不想承天直接告诉他,说叶家人已经他克妻的命格。
他当场险些翻脸,最终还是忍住了。
昨日叶家回了话,说是自家姑娘病弱,不愿这么早嫁人。他憋了一天没忍住,又来找承天。他也不知是怎么想到的,质问承天刘家问卦一事是不是有猫腻,没想到承天居然承认了。
他就说怎么会那巧,也不可能每家寺庙的签卦都灵验,原来真提承天从中作梗,亏他还把对方当成自己唯一的好友。
所以他第一次对承天说了狠话,话一出口其实他就后悔了。
这时他眼尾余光瞄到一道深紫的身影,面上顿时划过一抹不自然,道:“承天来了,你和郡王妃慢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走得极快,像是逃离一般。
叶娉皱眉,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和温御之间的不对,难道这对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好兄弟反目成仇了?
“我想着郡王当差辛苦,怕是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所以才冒昧过来送些点心。”她上前,将点心递给温御。
温御一看那包点心的油纸,就知是路边小摊上买的。所以这么冒昧地过来,说是来看他,却是连点心都是随手买的?
满嘴谎话的小骗子。
他将点心接过,提在手上。
叶娉见他接了点心,心下踏实。
“宋大人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婷娘的事?”
“一半。”
一半?
叶娉真想翻一个大白眼,这男人有时候真是惜字如金的可恨。多说几个字是会累死还是会呛死?
“我也是没有办法,但凡他的妻子有一个活着的,我也不会阻止这门亲事。”
娶了三个老婆,还全都病死了。
要么是真的克妻,要么就是有人捣鬼。如果是前者,她只有一声唏嘘。但如果是后者,那才真正让人害怕。
温御和宋进元都查不出来的人,可见藏得有多深。她家婷娘本来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真是嫁过去没多久死了,别人也不会怀疑。
这么一想,越发细思极恐。
“这门亲事绝对不行,哪怕拼着得罪宋大人,我也不会同意。”
“与其日后伤心失望,还不如从来就没有过。”
这句话倒是长,足有十七个字。所以这人有时候惜字如金的意义在哪里,有本事永远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等等。
怎么听着像是说给她听的?
叶娉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两遍,生怕自己想太多,赶紧打住思绪。
“郡王。”她突然笑得一脸讨好。
温御睨她一眼,眼底隐有波澜。
她弯着眼,眼中秋水潋滟,“其实我还有一事想问,就是那个庆阳郡主…她以后有没有什么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比如说私德方面?”
“想知道?”
她点头如捣蒜,一脸迫切。
“求我。”
求他?
叶娉瞪眼,怎么求?
跪下来吗?
这里是通天台,虽说不是人来人往,但也是极为庄重威严之地。那门口还站着守卫的衙役,不远处还有不时经过的百姓。
“求郡王大发慈悲,满足小女子的好奇之心。”
“何为慈悲?”
“…就是善心。”
“我双手尽染血,岂是心善之人?”
姓温的,你赢了。
叶娉磨牙,冷血无情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怪不得上辈子是个老光棍。
“不如我请郡王吃饭?”
“吃饭?”
“在我们那里,干什么事都是请吃饭。谈生意请吃饭,交朋友请吃饭,让人帮忙请吃饭,男女相看请吃饭。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请吃两顿。”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比了一个二。
韶光正好,妙女如花,此时的她既艳又憨,美得让人窒息,又憨得让人心动。似是晨起时的那一抹朝霞,又是雨后的那一道霓虹。幻化中无边的炫彩,恰如此时的阳金西洒。
温御眼有笑意,大手轻点那两根纤细的手指。
“好,那就两顿。”
@请.收.藏【魔蝎小说】 【魔蝎小说】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