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气氛突变。
仿佛是风平浪静的秋水,腾地如煮沸的汤,卷起千层的巨浪。巨浪翻涌着,热气似高压层层压过来,让人无法呼吸。
窒息的感觉从四面而来,压迫着叶娉的每一根神经。这是真正上位者的霸气,铺天盖地叫人无处可逃。
一个仆从,不可能有如此威压!
赵大人已经下意识站起来,险些将桌上的茶水都带倒了。他一张脸青青白白极为难看,声音更是尖利到吓人。
“你还不快跪下!”他朝叶娉喝道。
若只是一个下人,她为何要跪?
“小女为何要跪?”
“你…你这话的话都敢说,怕是不要命了!”赵大人青白交错的脸上,带着几分惊惧几分忐忑。此女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大放阙词,私议国之根本,简直是胆大包天。
叶娉装作倔强的样子,道:“大人何必这般激动,视律法为无物者,不正是像大人这样的朝中大员吗?腐树之下,群虫狂欢,朝纲越是乱得厉害,大人这样的害虫应该更加欢呼雀跃。他日大树倒塌时,你们还可以附在死树之上,尽情吸食着残汁。以国之倾覆,中饱你们贪婪的肚腹,何乐而不为?”
一席话,吓得赵大人差点跪在地上。他堪堪扶住桌沿,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无知无畏的女子。这女子当真是死到临头不自知,真是不知死活。
房间内的压迫感节节攀升,似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将一切吞噬干净。明明是清寒的天,竟是叫人出了一层冷汗。
他后背已湿,心跳如鼓。
“你当真不怕死?”
叶娉哪里不怕,她的心抖得厉害,她的身体也在抖。她知道,自己在赌,赌心里的那个猜测。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竟像是过了好几年。
她不能退,也不能怂。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硬着头皮闯过去。
“大人是想草菅人命吗?”
“胡说!”
二人对峙,皆是腿软。
赵大人频频看向那仆从,身体伊然都有些佝偻了。
叶娉也是怕得紧,她知道言语如刀,且有两面性。一面救人,一面能杀人。这刀是她自己的,救她还是杀她却掌握在别人手中。
他们针锋相对时,那仆从的气势已收。他慢慢踱步过去虚扶一把赵大人,赵大人微微侧身,然后赶紧就势坐下。
那仆从道:“我家大人不杀人,叶姑娘多虑了。只是方才那样的话,叶姑娘也敢讲,难道不怕传到当今陛下耳中吗?”
“事实之言,传出去又何妨?小女虽是闺阁女子,却也知陛下英明,便是听到这样的言论也不会降罪。”
“陛下英明?”那仆从的脸色现出些许古怪,目光沉沉地睨视着叶娉,“你方才指责我家大人为朝中害虫,若陛下真英明,又怎么会重用这样的人?”
叶娉没有躲,如果对方只是一个下人,她不应该躲。“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是以一叶障目之事常有。”
那仆从冷笑一声,道:“听闻叶姑娘常有惊世之言,还曾讥讽王家一门草包,不知是何人所教?”
“说话如吃饭,无需人教。”
一阵静默后,那仆从表情似讥,“倒是随意,难怪好好的姑娘家,生生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招来无数闲言碎语。”
两人说话时,赵大人还保持着堪堪沾了一点凳子的坐姿。他眼里的惊疑全变成了惊,竟是连仪态都忘记了。他惊的是二人的你来我往,更惊的是两人各自的态度和他们所说的话。
叶娉几乎肯定了心里的猜测,所有的神经越发紧绷。
她说:“既是闲言碎语,招来又如何?我何需理会?”
那仆从反驳,“生而为人,或是为名或是为利,名声之重,堪比性命。你一个女子,这般言行无状不管不顾,所为哪般?”
“自然是为了自己自在。”
“你竟是半点不惧?”
“惧。”叶娉声音平稳,“但流言如风雨,若我因风雨而生怯止步,那我还有什么出路可言。是以无论惧与不惧,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
“自己的路自己走?”那仆从厉目渐深,竟是重复了这句话。
如此言论,似是听过,又似是从未听过。
字字平常,却又闻之动容。
他的眼神复杂,问:“若无名声,无异于自断生路。路已断,又该往何处行?”
“敢问这位先生,名声从何而来?”
“他人口中,文人笔下。”
“他人是谁,文人是谁?非我父母,非我兄弟,非我姐妹,亦非我友。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诽我谤我,却不曾见过我,更不曾了解过我。我怎可因为这些不相干之人的闲言碎语,便自我厌弃,视自己为耻辱?”
那仆从倏地面色大变。
类似的话,多年前他听过。
那人护他顾他,引得无数非议,却说世人毁誉如浮云,云散时无踪,云聚时无影。若为这些无踪无影之事黯然神伤,太过不值得。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忽然明白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会说她是意外。
“难怪你敢痴缠男子,原来心性与旁人不同。但你可知你再是高看自己,在世人眼中你依然低微如尘埃,怎敢妄想高攀温郡王。”
“我知自己低微,也知温郡王高贵。世间芸芸众生,有人生而富贵,有人生来低贱。但无论高低还是贵贱,皆处于一方天地间。蝼蚁也好,树木也罢,所见星月并无不同。我仰慕温郡王,恰如蝼蚁仰望星月,唯心之所向,绝无亵渎之意。”
那仆从眯了眯眼,眼神越发诡怪。
这样的女子,确实与众不同。
“好一个唯心之所向,绝无亵渎之意!你既不愿为妾,难道还想嫁进公主府不成?”
“我不愿为妾,并不意味着我执意为妻。人生在世,得一心悦之人何其难得,我愿守着这份欢喜直到终老,有何不可?”
不为妾,也不嫁。
何其相似。
良久,他说。
“你走吧。”
叶娉闻言,真的转身就走。
她一走,那位赵大人赶紧上前,弯腰躬身。
“陛下。”
那仆从摆手,“回宫。”
他们从茶楼后门出去,上了一辆并不走眼的马车。马车慢慢汇入街巷,不多时便泯然热闹之中。
许久许久,叶娉从茶楼的墙角现身。
她猜对了。
但结果会如何,她并不知道。
一切在于天意。
是天意,等待即可。
翌日温如沁上门,非要塞给她一匣子银票让她去打点。她既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好说歹说才将东西塞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叶廉和叶正兄弟俩正常去学堂外,叶家几乎是关门闭户。哪怕是忠婶等人出门采买,也是来去匆匆不与人交谈。
纵是如此,叶忠还是日日在外打探消息。
所幸三日过去,虽无更多的消息传出,但也没有坏消息传出来。这个案子仿佛被搁置在那,既没定案也没审理。
叶娉知道,这是因为宫里的那位陛下在衡量。是就此灭亡,还是死地而生,他们叶家的命运全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第四日,叶家来了一位稀客。
温夫人王诚君。
叶氏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接待了她。
她自来贤名在外,又是国公府的主母,最重要的是这些年一直和叶家有走动,若不然以前的叶娉也不可能成为温如玉的跟班。
叶氏在王家伏低做小长大,从未感受过父母之爱和姐妹兄弟之情。她对王家所有人都没有亲情之感,唯独对这位堂姐心存感恩,只因对方不曾为难过她,甚至还为她说过几次好话。后来她嫁入叶家,对方也不嫌她嫁得低微,还愿意和她往来,所以她对这个堂姐很是尊敬。
二人虽说是堂姐妹,但相处时宛如主子和下仆。
温夫人礼数周全,一应上门礼任是谁也挑不出不是。她待人自来和气,说话有条有理慢声细气。
上了茶,摆上了点心,叶氏小心翼翼地招待着这位堂姐。
温夫人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道:“妹夫出了这样的事,你也不去找我。先前的那些事我事先都不知道,若我知道必是不同意他们那么做。”
一句话,引得叶氏红了眼眶。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叶家出了这样的事,堂姐还愿意上门,可见真是一个心善之人。
她已与王家断了亲,哪里还有脸去国公府找堂姐。
“大姐,那些事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我听说之后也极为气愤。三婶的性子这些年渐左,我母亲劝过几回也不见效,委实让人着急。”
叶氏更是动容,泪水再也忍不住。
温夫人见状,又是宽心又是安慰,趁机说出自己的来意。
“原本我也不想来讨这个嫌,但左右一思量,觉得此事对你们叶家而言却是大有益处。妹夫现在还在刑司大牢,我听国公爷说,人证物证齐全,就连陛下都很是震怒。”
又是国公爷说的,又是陛下都很震怒。
叶氏以前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嫁人之后更是连权贵人家的边都够不着,她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吓唬,当下心头大乱六神无主。
“大姐…我该怎么办?”
“都是当娘的人,我岂能不知你的苦衷。正是因为知道你日子艰难,我才跑的这一趟。说句不中听的话,若不是真心为你,我根本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是为我好,可是…我与王家已经断了亲,他们必是恨极了我…”
“你与三婶之间的恩怨,我们都知道。你放心,此事也是三婶点了头的,她知道事情的轻重。你是王家女,自古以来哪有出嫁女和娘家断亲的道理。趁着这次,你和娘家修复关系,妹夫的事也有人帮你们操心,岂不皆大欢喜。”
叶氏的心开始撕扯,开始摇摆。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
温夫人见她只哭不说话,语气更软。“七弟的性子随和,他的长子你是知道的,最是一个温厚懂事的孩子。我听说三房要分家了,到时候即便是三婶娘再不喜欢你,再不喜欢娉娘,也管不到七弟那里。”
如果是几日前,叶氏一定不会心动。
可是现在…
七哥虽然只知吃喝,但性子确实随和。还有他那个嫡长子更是老实忠厚的性子,听说读书很是刻苦。
若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这门亲事叶氏还是很满意的。
“我…”
拒绝的话她说不出口,丈夫还在刑司大牢里。
他们叶家无根无基,出了这样的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若是王家愿意出面,说不定老爷不日就会被放出来。
只是娉娘的性子她清楚,近些日子越发的有主见。娉娘说眼下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做多错多,只管等候结果。
可是她害怕……
害怕一直干等下去,等来的却是最坏的结果。
温夫人像是看出她的为难,道:“此乃大事,你好好想想。我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转机,既能缓和你和娘家的关系,还能为娉娘找到一个极好的归宿。娉娘的名声差成那样,怕是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亲事。你千万莫因自己心里过不去,害了妹夫,又误了儿女们的前程。”
最后这句话,最有杀伤力。
哪一个当妻子的,都不希望自己会害了丈夫。哪一个当娘的,都不愿意成为儿女们的拖累。何况叶氏这般心思敏感又儿女心重的女人,更是害怕成为那样的人。
温夫人见好就收,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说动这个堂妹。婚姻大事,谁还不得考虑个三五日,她过两日再来即可。
她估摸着时辰,起身告辞。
叶氏坚持送她出去,刚一出门就看到站在桃树底下的大女儿。
新绿的桃叶,繁茂而翠嫩。叶子中藏着一个个小小的果实,蒙着白白的细毛。绿衣的少女与桃树的绿一样清新,不施粉黛的艳色小脸分外娇嫩,眉宇间却有着不符年纪的深沉。
温夫人心下诧异,若不是她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她还真当是另外一个人。最近每见一次,她就会发现对方的不同。仿佛是蒙尘的玉石,终于褪去外表的粗糙与灰气,隐隐有了将在大放异彩的迹象。
这种感觉让人极不舒服,像是某种原本已经定性的东西,突然间产生难以掌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没有让人欣喜,反倒让人不安。
“温夫人是来为我说亲的?”
“娉娘,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但是你要知道,我和你母亲都是为你好,我们不会害你的。”
好一个不会害她。
叶娉冷笑,“温夫人,你回去告诉你们王家三房那个老毒妇,若想让我嫁入王家,也不是不行。只要她死了,我一定会在热孝那几日进门,以孙媳的名义为她送葬。”
叶氏倒吸一口气,娉娘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吓人了。
温夫人却是瞳孔微缩,这个孩子确实不一样了。她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向来是个三言两语就能摇摆之人,绝计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难道以前一直是装的?
若真是如此,心机该是何等深沉。
“娉娘,你一人置气,何必连累家人。你母亲也不容易,你父亲还在刑司大牢,你忍心父母受你所累吗?”
叶娉暗道,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才女,这位国公夫人言行举止确实贤惠大气。只是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温夫人,我有父有母,还轮不到外人教训。你贤名在外,当知欲攘外先安内的道理。莫要自己的女儿没教好,反倒有闲心管教别人的女儿。我若是你,教出那等伪善阴毒的女儿,忙着管教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操心别人家的事。”
温夫人闻言,瞳孔再次深缩。
“娉娘,你对如玉的误会真是太深了。你们自小一起长大,她若真有害你之心,这些年又怎么会处处提携于你?”
“是不是误会,你知道,我也知道。请你走后,下次别来了。否则被人用扫帚打了出去,说出去也不好听。”
“娉娘,虽说女子不一定非要多贤惠才能立足,但最起码的知礼二字应该谨记。少逞口舌之能,少些言语是非。你应知语多必失的道理,说出去的话有时处处陷阱,到最后掉进去的恐怕是你自己。”
如果这话不是她说的,叶娉一定会大家赞赏。言语陷阱,是一把双刃剑,或许会坑了别人,也或许会坑了自己。
“如果温夫人指的是我与郡王爷之间的事,那样的富贵陷阱我巴不得掉进去。指不定到时候你我还是一家人,我改口唤你一声大伯娘。”
温夫人深吸几口气,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叶氏。
“四妹妹,你也是不容易。”她幽幽一声叹息,“我走了,你和娉娘好好说。”
叶氏纠结又难堪,表情讪讪地送走了温夫人,
温夫人上了马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上去很是疲惫。她身边的丫头见状,赶紧跪在旁边替她捏肩按摩。
“夫人,这叶家人着实不知好歹。您一番好心,那叶姑娘还不领情,居然还诋毁大姑娘的名声,真是可恶至极。”
“她性情如此,我怎么能与一个小辈计较。说来她也是自作自受,毁了自己的名声,事后必是悔恨不及,心性越发变得厉害。她攀咬玉姐儿,无非是自己不好,也盼着别人不好。世人又不是傻子,岂会听信她的那些胡言乱语。”
“夫人说得极是,大姑娘那般人品,任是她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她说的那些鬼话。”
主仆二人说话间,马车眼看着就要出巷子。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声避让,隐约可见明黄的宫旗。一看这阵势,温夫人便知是宫里的人出来传旨。
南城多为普通官员,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入了陛下的青眼。
她如是想着,慢慢放下车帘。
马车停了下来,避到一边。却不想那声音越来越近,竟是朝这边的巷子而来。她眉头缓缓皱起,又掀开车帘的一角。
这一看,大惊失色。
那手执圣旨的宫人,居然是明公公。明公公是陛下跟前第一红人,除非是极重要的旨意,否则根本用不着他出宫。
正思忖间,只听到身边的丫头一声惊呼。
“夫人,他们…他们去的是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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